正文

上卷

西部流浪记 作者:赵本夫


上卷

西部流浪记

年轻时做过一个梦,我的遥远的前世是一位青年将领,战死在西部沙场。奇怪的是,这个梦做过多次。场景不甚清晰,也不算模糊,就在一片戈壁滩上,千军万马杀成一团。我骑一匹深色战马,挺一杆长枪,率领士兵冲来杀去,最后只剩下我自己,被敌人团团包围。虽奋力拼杀,还是突不出去,最后中枪坠马,而且是肚子上左右连中两枪。我没觉得疼,只像棉花一样落到地上。在坠马的瞬间,我看到尸横遍野。接着一阵狂风掠过,大地一片空茫,只剩下我独自躺在那里,那匹深色战马仍然守在我身旁……

显然,这是一个英雄梦。不知是因为年轻时特别喜欢边塞诗,还是因为家乡徐州是个古战场,关于战争的记忆融进每一个少年的血液。但不管怎样,那个梦让我在很早以前,就对西部有了感情和强烈的向往。我想看看那是一个怎样神奇的地方,引得一代一代人在那里征战杀伐。“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唐代诗人卢纶的这首诗,描述的是战争,却没有血腥。一千多年过去,再读此诗,就只有诗的意境了,甚至能感到一种嬉谑。

西部已经是个宁静的地方。那里再没有刀光剑影。

山西黄河壶口

在黄河壶口

很多年后,我终于去了西部,而且是去一趟又一趟,有点收不住脚了。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间,我去过除澳门外中国所有的省市和地区,也去过近二十个国家,我几乎没写过游记之类的作品。特别是,能吸引我再去一趟并且是反复去的地方,只有中国的西部。

那真是一个诱人的地方,它淳朴的民风,神奇的山水,茂密的森林,广阔的草原,浩瀚的沙漠,纯净的蓝天白云,自由的飞禽走兽,乃至无边无际的荒凉和宁静,都叫我深深着迷。我喜欢一切纯自然的东西。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我曾多次去过西部,有时是去讲课,有时是参加作家采风团活动。这种活动是有组织的,吃、住、行事前安排好,看的是当地一些著名的景点,时间也是定死的。这种走马观花式的采风,能看到一些东西,但总觉不够尽兴,不够真实,只是浮光掠影。而最主要的感觉是不够真诚。对于西部,去的次数越多,就越是会有敬畏之心,越应有虔诚之心,如果只是像蝗虫一样掠过,就亵渎了这片神圣的土地。

我一直准备着一次单独的西部行,准确地说,是去西部流浪。我的计划是不住大城市,不和当地作协联系,不找人接待,不住豪华宾馆,吃、住、行一切由自己来。大方向是西部,但没有具体目的地,一路随兴,走到哪算哪。

2005年春天,我终于准备动身了,可家里人都很担心我的安全,毕竟这一年我已经五十六岁。再加上他们都没去过西部,印象中是个蛮荒之地,人也野性,如果发生争执,或者万一遇上个拦路打劫的,会出危险。我一再向他们解释,不会有事的,西部民风淳朴,人非常好处,不会有问题的。遇到麻烦,我会绕着走,不会和人发生纠纷。但家人还是不同意,说你如果一定要去,就要找个伙伴。没办法,我只好联系人,找了几个,不是有事,就是怕吃苦,或干脆就认为我这想法不切实际。五十六岁去流浪,太疯狂。后来,我想到一个人,就是无锡作家陆永基。陆永基是我多年的好友,也是一位优秀的作家,他的作品不算太多,却非常讲究,尤其他的文字,老到、沉静而富书卷气,就像他人一样,瘦高、白净,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如能同行,还有一个好处,就是陆永基也喜欢下围棋,水平比我略高,平日互有输赢,正好旅途可以打发时间。我打个电话给他,没想到他一口答应,而且极为兴奋。我当然更为兴奋,终于找到伴儿,可以成行了。

我们本来从春天约定,尽快动身的,却迟迟没有上路。原因是陆永基因为单位的事,一时无法脱身。当时,他还任职无锡文联副主席、市作协主席(现在已是省作协副主席)、《太湖》主编,许多业务上的事主要靠他来做。时间一拖再拖,我在南京等得心急火燎。转眼时间已到了夏天。终于,我打电话告诉他,我要先动身了,你抓紧时间处理手头工作,随后来追我吧。永基连声说抱歉,说本夫兄你先走,我随后就来。

2005年7月7日,我终于踏上了西行之路。

2005年7月7日 阴 无雨 22℃

选择今天西行,真是一种巧合。1937年7月7日“七·七”事变,是一个国难纪念日。这几日看电视,全是这类内容。内心极不平静。六十八年前的今天,卢沟桥的枪声彻底击碎了和平的梦想,华北之大,再也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岂止是书桌,老百姓平静的日子也没有了。这一天,也揭开了中国抗日战争的崭新一页。那时的中国何其羸弱!今天的中国还说不上多么强大,但没有谁敢轻易向中国进攻了。现在一些知识分子,自诩为世界公民,好像一说祖国,就是狭隘的民族主义。如果世界大同,没有了国家的概念,当然最好,但问题是国家还在。一个人的命运和自己的祖国无法分开。一些人想做世界公民只是一厢情愿。美国插手全世界的事,并不全是好心,他们考虑的首先是美国的利益,这是极明白的事。我不是一个民族主义者,但我是有祖国的,国之不存,家破人亡。常听父母亲讲起他们年轻时逃难的情景,日本人来了,一日数逃,在麦田里爬行几里地,衣服膝盖都磨破。一头牛来不及牵走,被日本人打烂肚子,拖着肠子到处跑。赵家祠堂被日本烧过三次。十几个人被杀死,有的妇女被强奸,所以父母都特恨日本人。去年雅典奥运会,母亲来南京,老人家已八十八岁,晚上睡不着觉,就陪我看电视。奥运会柔道比赛时,中国女选手把日本女选手摔倒,赢了比赛。我指着画面讲给母亲听,她高兴得直拍手。第二天中午,我下班回家,母亲兴奋地告诉我:“今儿又把日本人撂倒一次!”我问怎么回事,妻子说是电视台复播昨天的画面,讲给她听,她也不懂,坚持说又撂倒一次。晚上再次重放,母亲指着画面喊起来,说:“乖!又撂倒一次。”一日撂倒日本人三次,母亲高兴坏了,弄得一家人哭笑不得。

六十八年并不遥远,中国人当记得。前不久给《上海文学》寄去一篇小说《石人》,就是抗战题材的,大约发在今年第六期。结尾处写六十年后才发现,当年幸存的石人在山洞里凿出几百幅浮雕,记录下日本侵略者的残暴罪行。六十年尘封山洞里,这仇恨埋得太深了。中日关系如何改善?这是一段绕不过去的历史。

酝酿已久的西行,今天终于开始了。从南京乘飞机抵达西安咸阳机场。我没去西安,登上一辆大巴,直奔咸阳,仿佛一头扎进历史。

咸阳其实显赫,当年曾是秦之国都。九时半到咸阳,拉着行李箱转了一圈,找到一家旅馆,每天一百元,不算太贵,但比我预想的标准要高一些。我就想住这样便宜的旅馆。住下后略一洗刷,即出门在城中转游。先游了老街。所谓老街,已不见先秦踪迹,只是一些清末建筑。街上有一家博物馆,进去参观了一下,有从长陵(刘邦墓)附近挖出的大批小兵马俑,还有一些秦砖秦陶,十分震撼。

下午打听想听一场戏。我酷爱豫剧。家乡丰县有梆子剧团,和豫剧同宗同源,只是曲调更高亢一些。其他角色都差不多,只红脸、黑头唱法不同。豫剧是本腔,梆子戏是假嗓子,听起来更勾人。我家乡丰县曾有个著名演员叫谢茂坤,就是唱大红脸的,生活中也是赤红脸,酷似关公,解放前就在苏鲁豫皖交界的几十个县极有名气。那时没有麦克风,全凭一副好嗓子,在露天野台上唱,能传出几里远。过去叫听戏,就是听。后来才叫看戏,因为多了灯光舞美。早先唱戏更重嗓音。谢先生也是身子凉,但嗓音绝对一流。他的红脸有膛音,就像后来的双音箱,宽厚洪亮,还有点沙哑,摄人心魄。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县委宣传部工作,谢先生是梆子剧团团长,一个系统的,很熟,又因爱听他的戏,遂成忘年交。他的很多戏比如《生死牌》《潘杨讼》《肉丘坟》《单刀会》,我听过无数遍,几乎每一次都听得泪流满面。后来,我以他为原型,写过一篇小说《绝唱》,也是我至今最得意的小说之一。

咸阳应当有豫剧团的。我知道常香玉、马金凤等豫剧名家,解放前就常在陕西、青海、甘肃一带演出,西部有大量豫剧观众。在街头一打听,果然,咸阳有个豫剧团。按照指点,辗转在一条巷口找到了,门口挂着咸阳豫剧团的牌子,心里一阵高兴。伸头看看,大门内好像就是一栋宿舍楼,晾晒的衣服、管线乱七八糟的,不像个剧团的样子。一个看门的老人见我伸头探脑,就过来问我找谁。我连忙掏烟递上去,赔笑说不找谁,就是想问一下剧团今晚有没有演出。看门人一听这话,突然生气道:哪还有演出!早就不演戏了,只有单位请或者谁家有红白喜事才去演出,不像样子了。看来,老人对剧团的现状极不满意。我和他聊了一阵,告辞离开,十分遗憾。老一辈豫剧艺术家,除了常香玉、马金凤,还有陈素贞、崔兰田、闫立品、桑振君等等,可谓群星灿烂,当年何其风光。她们都有自己最拿手的剧目,比如常香玉的《红娘》《花木兰》,马金凤的《穆桂英挂帅》《花枪缘》《花打朝》,陈素贞的《春秋配》《三上轿》,崔兰田的《桃花庵》,闫立品的《秦雪梅》等,都是脍炙人口的作品。今日豫剧团凋蔽至此,为了谋生,又不得不去唱堂会,可叹可悲!

记到此,不由想起马金凤。我和马金凤先生曾有几面之缘。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我还在丰县中学读书时,马金凤率团到县里演出,我就在晚上偷偷溜出校门,买一张别人的退票进剧场听过她的戏。当时她唱的是《穆桂英挂帅》。到八十年代,家乡丰县梆子剧团老演员已相继退休或去世,又招了一批小演员,我当时还参加了招聘选拔,剧团也改名为小凤凰豫剧团,聘请马金凤为名誉团长。马金凤居然答应下来,并亲自到县里祝贺。我那次也参加了接待。当她得知我是个作家时,当即请我为她写一出现代戏。如上所说,马金凤有三出保留剧目:《穆桂英挂帅》《花枪缘》《花打朝》,都是古典戏曲,她一直想排一出现代戏,可惜没有合适的本子,见到我,竟急切发出邀请。我也是一时被她的老天真和热情感动,就一口答应下来。但后来,我却到底没有写,一是因为实在太忙,二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题材,可我却并没有忘了这件事。如此又过了多年,我已全家定居南京。有一次听说马金凤来宁参加一个艺术节,我也应邀参加艺术节,专门去看望了马金凤先生。老人已经八十多岁,依然身体很硬朗。见到我,居然还认得,双手抓住我的手,把家里大人孩子问了个遍。河南人说话亲切,一时让我感动异常。她没有再提为她写剧本的事,不知是她当时随口一说,事后忘了,还是不想让我难堪,但我心里却很惭愧。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感到欠了老人家一笔债。作家写剧本,早有先例,只要熟悉戏曲,是完全可能的。至今,我想写一出戏的愿望也没有泯灭。马金凤的《穆桂英挂帅》就是江苏作家宋词先生为她写的。五十年代,梅兰芳先生把这出戏移植改编成京剧,并收马金凤为徒,成为戏曲史上一段佳话。

在咸阳街头转了半下午,看看街景,看看行人,没人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任何人,心里十分轻松。和江苏的城市比起来,咸阳有些陈旧,但我喜欢这种感觉。

晚饭吃一碗鸡汤刀削面,三元。

晚饭后我没急着回旅馆,到广场上转转。出来乘凉的市民很多,男女老少都有。我坐下和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聊天,这人敞着怀,光头发亮,手拿一把芭蕉扇不停摇动,还是满头大汗。其实今天并不太热,不知他怎么会热成这样子。闲聊了一会,无意间听他说,今夜咸阳城内渭河来水,显得极振奋的样子。我在南京住久了,从来没觉得水是问题。就问他,渭河没水吗?那人“嗨”一声,说干了多年了。这一问,就露了马脚,他意识到我是外地人,说你是从哪来的?我说从南京来。他突然提高嗓门,说南京好地方啊!我说你去过南京?他说我是货车司机,去南京下关送过货。这一下我们两人亲切起来,又闲扯一通。告辞时,他大声喊道,夜里两点,去看渭河放水啊!会有很多人去的,热闹!我回头说:我一定去!

在外转了一天,回房间洗个澡,又看一会电视。开始写这篇日记。

头一天新鲜,写得有点长了。

此时已是夜里十二点。那个光头伙计说夜里两点渭河来水,真会有那么多人去看吗?

看来,不能睡了。睡过头就赶不上热闹了。

2005年7月8日 阴

今天醒来时,已经九点多。

夜里一点,我就出了旅馆。女服务员问,这么晚了,还出去干什么?我说听说凌晨两点渭河来水,我想去看看。女服务员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一听我说去看水,就笑了,说你是外地人,也对这事感兴趣呀。原来她也知道渭河放水的事,就热情告诉我怎么走,还送到大门外指点方向,说不远的,走三里多路就到了。

我沿她指的方向,往渭河走去。一路上竟发现不少人也往那个方向走,越走人越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我猜想大概都是去看水的。心里有些感动和激动。没想到水在咸阳居然会这么重要。按说陕西水源还是很丰富的,地处黄河中游地区,有黄河最大的支流渭河和泾河,有长江最大的支流汉江,但在平日的印象里,陕西就是个干旱缺水的地方。咸阳在渭水之北,九嵕山之南,山水皆阳,故称咸阳。古人以山之南为阳,山之北为阴;若以水为参照,则正好相反,水之北为阳,水之南为阴,如江苏的江阴就因在长江南岸得名。陕西的渭水和泾水是两条古老的河,泾水是渭水的支流。历史上泾水浊,渭水清,故有“泾渭分明”的成语。现在看来,差不多中国所有的江河都成浊水了。渭水还成了一条枯干的河,所以水才显得这么重要。不论一片土地还是一座城市,如果没有水,的确就没有了灵气。咸阳普通百姓这么看重渭河来水,就非常能理解了。

我赶到渭河边时,差不多已是凌晨两点。两岸朦胧的天光下,站着成千上万的百姓。大家都在等水,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不大会儿,随着一阵呐喊声,终于来水了!我赶忙挤到河边,隐隐看到一股巨大的水流出现在河底,虽说不上汹涌,却也很有气势。隐隐还能闻到一股土腥味,大概是河底被水流激荡的结果。人群一阵阵欢呼,接着听到一阵阵鞭炮声。人群骚动起来,许多人跟着水头跑,我也不由自主跟着跑起来,大声欢呼:“噢噢噢噢!……”说真的,我的眼睛湿润了,那一刻,我觉得我也是咸阳人。

昨夜,我跟着奔腾的水浪,跟着欢呼的人群跑了足有几公里,直到满身大汗,两腿发软,才停下来。回到旅馆,觉得十分尽兴,比现场看一场足球赛还过瘾。因为出了一身汗,想洗个痛快澡,却忽然有些舍不得用水,只接了半盆水擦洗一下,就上床睡觉了。

起床洗刷过后,去外面街头吃了四根油条,一碗豆浆,不到两元。

今天打算去长陵看看。长陵是两汉开国皇帝刘邦的陵墓。以前来过西安,看过兵马俑,去过茂陵,去过乾陵,也看过大雁塔、西安碑林。这次单独来咸阳,我必须先去长陵,因为刘邦是丰县人,是我老乡。我的老家赵集村和他的老家金刘寨,相距不过七八里路,金刘寨仍然保存着刘邦爷爷的祖坟,由刘氏后人守护着。是一座土坟,后来由刘家人加一圈砖头围上,还是很朴素。据说以前这座皇陵也是很气派的,有石人、石马、石兽,排列很长,后来逐渐被毁掉了。

今天咸阳阴天,没太阳,也没下雨,很凉快。

大约十点,我叫一辆出租车带我去长陵。司机是个小伙子,一问正好也姓赵,路上就热乎起来。我问他祖籍,他说是祖籍山东聊城,从爷爷辈迁来陕西的,当时也是讨荒来的,至今四代,已和老家失去联系。我就给他讲了赵姓起源,又讲了刘邦的祖籍和故事,小伙子很惊奇,说你是搞历史研究的?我点点头,只好说是。

长陵距咸阳并不太远,大约也就二十多公里。但司机不熟悉路,因为长陵没有开发,一路走走问问,跑了不少冤枉路,才终于找到地方。我吃惊于咸阳对旅游开发的落后,也许这一带汉唐陵墓太多了,居然不当回事。但刘邦是西汉开国皇帝,长陵应是汉陵之首,无论如何也应当重视的,起码沿途也应当有个路标吧。车子绕来绕去,弄得我完全转向,又是阴天没太阳,已搞不清东西南北。终于找到长陵,竟在一片农田里。因为车开不过去,就把车停在公路边。我怕司机等久了不耐烦,就说你一定等着我,钱随你要。司机说没关系,我带你过去吧。我们一前一后径直朝长陵走去。是一条两米多宽的沙石小路,两旁是新出的玉米。走了一段沙石路,拐上一条田间土路,才到达陵前。居然杳无一人,完全是一座荒冢。这座陵寝历经两千多年,依然外形庞大,有四五层楼那么高,长一百多米,宽六七十米。问清司机方向,从东侧转到陵前,才远远看到一座碑形的东西,急忙走过去。在两棵树下的这座碑十分粗劣,上有“咸阳市政府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立”的字样,用水泥做成的,看着十分寒酸。两汉第一陵被如此冷落,真没想到。这样一座恢宏的大墓如果放在其他地方,不知该怎样当宝贝呢。看来,咸阳的汉唐陵墓,的确有点太富有了。

我在心里说,老乡,没关系,我来看你了。其实,我和刘邦还算不上真正的老乡。根据家谱记载,我的祖先是五百年前才到丰县的。而刘邦是两千多年前的丰县人。刘邦是丰县人,世人多不知晓,都知他是沛县人。其实,《史记》上说得很清楚:“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沛是沛郡,辖地很大,包括丰邑。丰邑就是现在的丰县。后来刘邦做皇帝,为了让他父亲刘太公安心住在长安,还在长安附近新建了一座城池叫新丰,街道、房屋都和丰县一样,甚至把太公的老邻居都迁过去,把邻家的鸡狗也搬了去。至今西安附近还有新丰这个地方。这些在《史记》里都有记载。往大处说,刘邦是沛人也没错,但再具体一点,就应该是丰县人了。《史记》上说的“中阳里”至今还在。巧得很,我十三岁考上丰县一中,县一中就在中阳里。后来参加工作,在县城安家,家也在中阳里。我在中阳里住了近三十年。这次单独来咸阳,当然应当来长陵,看望一下这位布衣皇帝。

司机小赵溜达一圈回来,又退到玉米地里,帮我照了几张相。然后,我坐在陵前的荒草地上,静静地吸了一支烟。很想沉下心来像个哲人一样想点什么,甚至还盼着我这个老乡会不会弄出点什么灵异的事,让我感知一下。因为我知道刘邦生前行事,向来不同常人,丰县关于他的传说很多,都是精灵古怪的,可我总不能让心静下来。原因是司机小赵老在我身旁转来转去,虽然一路聊得很好,但毕竟是陌生人。关键是这里太荒僻了,到处不见一个人影,最近的村庄也在几里之外。我和这样一个身强力壮的陌生人在这里独处,心里总还是有些忐忑。如果万一对方是个坏人,把我收拾在这里,不会有人发现。这时小赵提议,可以爬到陵墓顶上去看看。我想也好,站到高处,田野都看得见,会安全一些。再说,我也想感受一下陵墓的壮观雄伟。我们沿着一道坡往上爬,没有路,全是很深的荒草。他一直跟在我后头,让我的心一直松不下来,总怕他在身后给我一家伙。就不时停下来,喘着气侧身对着他。其实我是神经过敏了,小赵是个很热情的小伙子,根本就没有邪念。快到墓顶时,突然从草丛里窜出两只灰色野兔,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我们也把兔子吓了一跳,它们一路跳着飞奔而去,转眼不见踪影了。

站在墓顶,视野一下开阔了许多,周围阡陌纵横,一马平川,气吞万里如虎。当年,刘邦只用六年时间,就打下了汉室江山。对于楚汉相争,历史上一直褒贬不一。我知道在文人中,褒项抑刘者居多,推崇项羽是一位失败的英雄,败于刘邦的阴谋诡计。对于刘邦,只认为他是一个流氓无赖。诚然,如果仅从道德的层面上看,刘邦有诸多污点,比如在被项羽兵马追杀的途中,把老婆孩子推下车;在项羽捉住刘邦的爹要烹吃时,刘邦面不改色,还要分一杯羹。刘邦为人父、为人夫、为人子,都有大可批判之处。但对这样一个历史人物,如果仅从道德层面进行评价,就是剑走偏锋了。这让我想起近代的革命党人,为了不暴露身份,任敌人把自己的亲人折磨至死都不敢相认,甚至亲手参与用刑,亲手杀了自己的亲人、同志,比之刘邦在逃跑途中把老婆孩子推下车,还要过分得多,后人又该怎么评价?这些革命党人的行为无人指责,干吗要苛求一个古人?是的,革命党人是为了革命的最高利益,刘邦不也是为了打天下吗?至于“分一杯羹”的故事,则说明项羽比刘邦还要流氓,两人打仗,干吗要把人家爹捉去?还要烹吃了?如果从道德的层面上说,项羽杀人如麻,远比刘邦残忍得多。但历代文人却独爱项羽,实在奇怪得很。我想来想去,无非两个原因:一是项羽出身贵族,坐天下理所当然,杀人再多也算不上什么;而刘邦是一介平民,一个小混混,你争什么天下?中国文人历来喜攀龙附凤,缺少独立的人格,从屈原以降,其实都在追求认同感,不被当权者认同,就会哭天抢地,要死要活;被认同了,就会喜形于色,最大的理想也就是做一任宰相,从来不敢想做一个皇帝。你刘邦算什么?居然也敢争天下,讨厌!第二个原因就是一出《霸王别姬》闹的,英雄美人,生离死别,赚得文人涕泪双行。李清照有诗:“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其实,他不是不肯过江东,他太想过江东了,但被人指错了路,过不去也无脸过了。就是过了江东又怎样?结局还是会失败,因为他直到死都没明白自己失败在何处。死前还带数骑冲入汉阵,连斩数将,杀数十人,又向部下炫耀说:“何如?”之前,他还曾邀刘邦单打独斗。项羽只相信武力、暴力,连最重要的谋士范增也离开了他,且叹曰:“竖子不足与谋!”失势、失才、失人心,他的失败就是必然的了。而刘邦知人善任,得势、得才、得人心,赢得天下,也就顺理成章了。评价一个人的价值,最重要的是要结合他在社会上的角色,看一个农民是不是一个优秀农民,要看他种田的水平;看一个科学家,要看他有何发明创造;看一个军事家,要看他的军事指挥艺术;看一个政治人物,要看他在政治上的作为。舍此而说三道四,都是不得要领。

其实,刘邦、项羽都不是完人,但都是反抗暴秦的英雄,都是伟大的历史人物。不管后人怎么评价,他们都已经立在那里了。

我坐在高祖陵上浮想联翩,不知过了多久,猛然醒过神来,才发现司机小赵不知啥时已下去了,正坐在陵下的玉米地里等我。想起先前对他的戒备,不由一阵内疚。

离开墓地时,我对长陵鞠了三个躬,心里说,老刘,当年你从故乡起兵,征战数年,历尽艰险,打下汉室江山,最后在这里入土为安,你会觉得寂寞吗?你大概没有想到,中国因为有了你,才有了大汉民族,才有了历史上最伟大强盛的朝代。不论别人怎么评价,家乡人为你骄傲呢。我在中阳里住了三十年,屋后的五门桥那里,传说就是你小时指城为门,逃往沛地的地方,你真有那么神奇吗?我看有点胡扯。如今,我也已离开家乡,定居南京了,但故土难舍,还是常回去。你也常回家看看吧,说不定哪天遇上了,咱俩喝一壶。据说你酒量不错,那年还乡,你在酒后且歌且舞:“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你很豪情,也很伤感,历代帝王都是孤独的,却只有你有孤独感。行了,两千多年过去,别惦着那些事了,还是那句话,回老家,和乡亲们喝喝酒不是很好吗?好了,我要走了,有机会再来看你。

回到咸阳,已是下午一点。大女儿允芳打来电话,还是担心我的安全。我说没事,会注意的。吃完午饭,已是两点多。因昨夜没睡好,饭后补了个觉,一觉睡到了六点半。晚八点吃晚饭,一碗羊肉泡馍,十元。够饱的,只是火气太大。回到旅馆,泡一杯红茶消火,今晚又准备熬夜了。昨晚看新闻,知道今夜两点,刘翔要在罗马黄金大赛和约翰逊比赛一百一十米栏,现场直播,要看。刘翔能赢吗?这是个好玩的事。

晚上看电视,说昨日在新加坡奥委会上,伦敦刚刚夺得2012年奥运会举办权,今日伦敦却发生了一场大爆炸,地铁多处连环爆炸,已死五十多人,伤数百人,恐怖分子太可恶了。伦敦悲喜两重天,这个世界一天也没安宁过。

补记:在从长陵回咸阳的路上,司机小赵走了另一条路,有一段是沿陇海线走的,陇海铁路旁仅仅十来米处,有许多大坑。小赵说,这些大坑都是当地农民取沙挖成的,上过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在距铁路这么近的地方取沙挖坑,严重损坏了路基,会有安全隐患,当地政府怎么不组织人修好呢?小赵感慨道:农民觉悟太低。

经过一个小镇时,我让停车,买了三元六角钱的鲜桃。这桃真好,看着就想吃。临离开时,卖桃的女人又拿给我一个大的,足有四五两重,说再给你一个吧。这也是农民。

2005年7月9日 阴

我仍在咸阳。陆永基还没有来,我得在这里等他。

十二时半,突然接到苏州方面电话,说陆文夫已经在今天早上六点多去世。这个消息在意料之中,但还是觉得伤感和痛惜。

前几日,曾去苏州专程看望了陆文夫老师,同去的还有江苏作协其他几位领导。陆文夫躺在医院里,因大量使用激素,整个人已变形,原来枯瘦如灯草的他,躺在床上显得十分胖大,几乎大了一倍,脸也变形了,几乎认不出,手腕胳膊上的毛细血管扩张,一片片殷红。另有大片皮肤发黑,红一块黑一块,十分吓人。原来那么清秀的一个白面书生,竟变成这种模样,不由一阵心酸。他头脑尚清醒,还认识人,见有人看他,有些亢奋,不停地说话,且说了一些风凉话:“噢,你们都是作协领导,来看我了,没什么,昨天市委领导还来看我呢,我不在乎,有什么?”我不知道陆老师怎么了,怎么会说这些孩子气的话,这不是他一向的风格,看来脑子还是有点乱了。几个领导有点尴尬,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大家站了一会,又说些安慰的话,他倒一言不发了,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了。记不清谁说了一句,别打扰他休息了,咱们去医生那儿问问病情吧。说着就走了出去。我没走,说你们去吧,我再陪陆老师坐一会。另有一位党组成员成正和看我没走,他也留下了,说我也陪陪陆老师。当时我想,还问什么病情?都成这样了。再问已没有什么意义,看他这样子,时间已经不多了。

陆文夫床前有一个方凳,我拉过来坐下,静静地看着他。成正和就站在我身旁,也看着他。成正和是老作协的人,那时作协还属于文联,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作协和文联分家,单独建制厅级单位,他也随了过来。他在作协的资格比我老,和江苏老一辈作家艾煊、方之、陆文夫、高晓声等早有交往。成正和早在六十年代就很有创作成绩,还参加过六十年代的全国青创会。他长期在办公室工作,用他的话说一直在为这些老一辈的作家服务,有很深的感情。他留下来和我一起陪陪陆文夫,是出于真情实感。其他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都是行政领导,他们和老一辈作家的感情是不一样的。陆文夫病倒后,我曾几次单独去苏州看他,有时在医院,有时在他家里。感到他的状况一次不如一次,那时就有不祥的预感。现在病成这样子,只是在等时间了。看着他,自然就会想到高晓声。陆文夫和高晓声一直是江苏文坛双璧,几乎不可分离,曾经被打成右派,至今几十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但高晓声已先他走了。那次高晓声从海南过冬回来,要去苏南看看,我给他派一辆车,没想到他突然病倒在常州,而且一下病危。我夜里十二点接到电话,连夜赶去,凌晨三点赶到常州,他已昏迷不醒。后来虽全力抢救,还是没能救回来,几天后就去世了。

我在床前刚坐一会,陆老师就醒了,也许他刚才根本就没睡着,只是太过疲倦,小眯一会,也许刚才他已懒得说话,佯装睡去。他睁开眼,看到我坐在床前,嘴唇哆嗦了一下,我赶忙探身握住他一只手。他微微侧转脸,定定地看着我,足有几十秒,突然缓缓流出两行泪水。和陆老师认识二十多年,生活中我还是第一次见他流泪。生离死别,我也忍不住流出泪来,身旁的成正和哭出声来。我怕悲伤的气氛加重他的病情,赶忙擦干自己的眼睛,从他枕旁拿起几张纸巾,为他擦拭泪水,可他一直泪流不止,擦干了又流出来。我明显感到,他握住我的手在颤抖着用力。他仍在目不转睛看着我,忽然用微弱的声音问我:“本夫,你多大了?”我忙回答:“陆老师,我五十六岁了。”陆文夫轻叹一口气说:“你也不小了……要注意身体,少喝酒,我就是以前太不注意了……”他仍然看着我,似乎还有话说,却嘴唇哆嗦一阵,终于没说,泪水却又流出来。原来陆老师并没有糊涂。其实那一刻,我已知道他想说什么,却又无从表达。我也不想让他再说出来。此时此刻,陆老师的泪水已把一切都说明白了。

二十多年来,我和陆文夫老师并无太深的私人交情。当然,也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这也是江苏文人的特点,大多是君子之交,何况我们不是同辈人。我1981年走上文坛时,他已誉满天下。江苏有一批老作家,是江苏文学的脊梁,他们做人的准则、文学的观念,都有很高的品质,足以令我敬重。不管后来发生多少事,我对他们统统执弟子礼,感情上从没有疏远过。他们曾联手创造了一个辉煌的时代,并深刻影响了下一代作家群。1985年,江苏作协召开全会,那是一次空前绝后的大会,全省四五百会员没有选代表,而是全来了。那是一次真正民主的大会,先选出理事,再从理事中选出主席、副主席。当时的省委领导只在隔壁房间等候结果。

选举理事会比较顺利,选主席、副主席就争论大了,选谁做主席,选谁做副主席,选多少个副主席,都有很大争议。理事会上,大家畅所欲言,言词激烈,争论不休,毫无避讳。当时主席人选有三位,一位是老主席艾煊,他是老新四军战地记者出身,解放后一直在省委宣传部、省文联工作,是文学界的领袖人物,被打成右派后,被下放到太湖西山劳动改造,平反后又回到省文联省作协。艾老是个老大哥的角色,为人宽厚、包容,极有长者风范,而且他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江苏一位重量级的作家,小说、随笔、散文有一千多万字,数量惊人。特别是他的散文更为文坛称誉,当年他的散文《碧螺春讯》获得广泛称赞,好评如潮,被文坛誉为“艾江南”,由他编剧的电影《风雨下钟山》轰动一时。艾老继续当选顺理成章。第二位呼声较高的主席人选是顾尔镡。顾老以随笔、散文、戏剧见长,八十年代,他的电视剧《严凤英》风靡全国。顾尔镡刚正不阿、追求真理的性格也为大家所钦佩,推选他当主席,文学界当然也是很拥护的。第三位呼声很高的主席人选就是陆文夫,当时陆文夫已连续几届在全国小说评选中获奖,名气最大,又已当选为中国作协副主席,由他兼任江苏作协主席自然是合适的。结果,理事会上吵成一团,那时大家都无私心,敢于当面发表意见。我因初涉文坛,对情况完全不了解,人也不熟,又是个年轻人,没我说话的份,就一直坐在那里听。当时主持理事会讨论的是陆文夫,他一直站在那里,会场完全失控。会开了一下午没有结果,晚饭没吃,也不休会。后来还是陆文夫、顾尔镡宣布退出主席人选竞争,目标才集中在艾煊一人身上。这时大家才觉得,还是艾老继续当主席合适,他儒雅、宽厚,不事张扬的性格及他文学上的成就,都让大家服气。其实,理事们争论半天,只是因为选择的艰难,三个人都太优秀了!主席候选人定了,又讨论副主席人选。光是选几个副主席就又争论了好久,有人说只选一个副主席就行,越多越不团结。有人说应当多选,上海就选了十九位副主席,江苏文学力量不比上海差,应当多选一些。争来争去,最后决定先就选几个副主席投一次票。结果定下来选六个。正式投票后,艾煊顺利当选主席,副主席选出六位,我也意外当选。全部选举结束,差不多已到晚上十点,晚饭还没有吃。

1985年冬,我当选为江苏省作协副主席。1986年春,作协在扬州召开理事会,和陆文夫、高晓声、叶至诚、顾尔镡等一起合影留念。

两年多后,到1987年,省里曾有动议,调我到南京驻会,做专职副主席。但艾老闻讯后不同意,认为我是个写小说的好材料,到省作协来工作,陷入行政事务,就把一个好的作家毁了,这是对一个青年作家真正的爱护。当时我虽然工作关系已调到省作协,但还在老家丰县生活。他怕我不理解,就写了一封信,让我来南京一趟,他要当面和我谈。这件事毕竟牵扯到一个年轻人的未来,如果到省里来,就是厅级干部,这对许多人来说,毕竟是个很大的诱惑,他也想了解一下我的志向。为了能说服我,艾煊还把陆文夫从苏州请来,一块儿和我谈。谈话很顺利。因为那时我虽初涉文坛六七年,但创作势头很猛,继1981年以处女作《卖驴》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后,又发表了《绝药》《绝唱》《涸辙》和引起很大争议的《“狐仙”择偶记》等中短篇小说,以及长篇小说《刀客和女人》《混沌世界》等,都在文坛引起了很大反响。我刚从鲁迅文学院毕业,在北京充了电,正雄心勃勃一门心思在创作上。对于到省作协当领导,既无兴趣,又担心害怕。

作协是个文人聚集的地方,而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江苏文化主要指江南文化,我这个苏北人去那里,会面临种种意想不到的困难。艾煊、陆文夫和我一谈,我就接受了,决定不来省作协坐班,安心写自己的作品。对他们劝阻我来作协,我不仅没有反感和抗拒,反而很感激,完全理解他们对年轻作家的爱护和厚望。陆文夫就告诉我说,从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他曾两次到南京来,两次都栽了跟头。他说,你看我现在还是住在苏州,不到南京来了。他还高度评价了我的短篇小说《绝唱》,并且兴奋地谈起我刚发表在《钟山》上的一部中篇小说《涸辙》,他说这部小说我看了,很独特,很厚重,这样的小说我就写不出来。你在创作上潜力很大,还是回丰县安心写东西吧。艾老也这么说。我知道他们都在鼓励我。每个人的人生轨迹不同,他们的作品我同样写不出来。但毕竟得到他们这么大的肯定和称赞,我真是十分激动。

当天在艾煊家里,他拿出一瓶洋河大曲,让家里人炒了几个菜,请我吃了一顿饭。艾老不喝酒,一斤洋河大曲就由我和陆文夫分喝了。当天夜里,我就乘火车回老家去了。

但三年后,即1990年,江苏省委还是决定调我来省作协坐班,任专职副主席。当时省委组织部通知我来南京,安排住在西康路省委招待所。第二天早上九点,分管文教的省委领导来到我的房间,谈了省委的决定,并征求我的意见。他没想到,我会一口回绝。在这三年的时间里,我曾多次来省里参加一些文学活动,参加理事会和主席团会。我说自己感觉现在创作势头正好,想趁年轻多写点东西。省领导也谈了一些作协的现状,并没有要我立刻答应。他很有耐性地听我谈,特别专注地听我谈一些创作上的设想。如此聊了三个小时,结束了当天的谈话。本以为他会让我回丰县,没想到临走时,他说你别忙回去,再住几天,我明天有事,后天我们再谈。

上世纪八十年代 在丰县五门桥家中写作

第三天早上九点,领导又来到我房间,这次他只听我说了不到十分钟,就不让我说了,只说你的意见和愿望,我都听过了,但你还是要来,省委已经决定。你想写东西,我支持,可以半天上班,干几年就解放你。我没想到,前天上午白和他说了三个小时。谈话到这个地步,我已不能再坚持拒绝,只好答应下来,条件是三年后你得放我回去,他也爽快答应了。

但三年后,我并没有走成。转眼间,到作协坐班十五年了,虽有思想准备,还是没想到会目睹和经历那么多事!让我感动的是,文学界的朋友们一直在鼓励和支持我。但我还是深感心力交瘁,在十多年间曾先后向省委领导打过多次辞职报告,都没有得到批准。我真的太想离开了。说实话,这次西行流浪,还有一个潜在的因素,就是想借机远离作协大院,哪怕几个月也好。我不要管人,也不想被人管。人生难得自由身啊!

那天在病房里,我极力安慰伤感的陆文夫。我说,过些日子,作协要办青年作家读书班,大家想见见你,到时请你去给青年人聊聊天。陆文夫轻轻摇摇头,用微弱的声音说:“我……没时间了。”说着又流出泪来。那一刻,是一种生离死别的伤感。他显得极为脆弱。他休息一会,又忽然问道:“张成在干什么?”张成是作协一位老驾驶员,过去很多年,陆文夫往来南京,很多次是由他开车接送的。我告诉他,张成很好。陆文夫点点头。看来,他是想念故人了。他还是很念旧的。躺在病床上,他一定想起过很多人,回味过许多事。回南京后,我把陆文夫老师的话告诉了张成,张成很感动,说我会去看他的。

这么多年,江苏老一辈最优秀的几位作家大都相继走了,方之、叶至诚、顾尔镡、艾煊、高晓声。现在,陆文夫也走了。

早上接到苏州方面电话后,省作协又给我打电话,告知陆文夫去世的消息,我问追悼会怎么开,对方说肯定在苏州,我说我在咸阳,就不回去了。我想,那一次在苏州,我已和陆老师诀别。

陆老师,记得1992年,叶至诚先生去世,我们送别他后,从墓地回来,在招待所喝了一点酒,当时你曾对我说,本夫,下次你该送我了。我说早呢。转眼十多年,你真的走了。陆老师,你驾鹤西去,而我此时正在西部的咸阳,就在这里为你送行吧。谁说“西出阳关无故人”?方之、叶至诚、胡石言、顾尔镡、艾煊、高晓声,等等,你的老朋友们都在等着你呢。我相信,你们会在天堂重聚。

因为陆文夫老师去世,心情不好,一天没有出门,浮想联翩,写下这些片断回忆,就算对他的怀念吧。

2005年7月13日 晴

仍在咸阳。

这几天跑了不少地方。阳陵,汉景帝墓,馆藏十分丰富。看了汉景帝墓的阙门遗址。阙门已毁,只留土堆,中间有木柱,明显是焚毁的痕迹,看了惊心动魄。汉景帝也是一个有为的皇帝,历史上有“文景之治”。从阙门遗址,也可看出当年的雄伟壮观。

当日又去看了咸阳宫遗址,也是一片荒草黄土。这里地势很高,到处是破碎的砖瓦,走在上头磕磕绊绊,弯腰捡拾了三片秦瓦拿回来。这也是古董了。当地遗址太多了,这里居然没有保护,也没人看管。次日去了泾阳、三原县。在泾阳看了大地原点。所谓原点,就是中华大地的中心。我不知道怎么测量出来的。外有建筑,内有原点,拍一张照片。又去看泾阳宝塔。登塔。十三层砖塔,高87米,爬上去,气喘吁吁。登高望远,关中一片葱茏。据介绍,空气明澈时,可以看到西安的大雁塔。可惜今日天气混沌,没法看那么远。下了塔,一身大汗,坐在塔下,小憩片刻。下午去三原,看城隍庙。三进院,保存十分完整,据说是全国保存最好的城隍庙。砖雕、木雕极为精致。中间有石牌坊,这在西部不多见。最有趣的是,牌楼木雕一角有一只小白兔,庙前栏杆上有一只小石猴,遥相呼应。据猜测,可能是当时两个匠人的恶作剧。木雕匠人不能留名,又心有不甘,就雕了一只小白兔,此人可能姓白,属兔。而石雕匠人可能姓石,属猴。这么隐蔽地刻下自己的姓氏属相,也算千古留名了。墙壁上有岳飞字,不知真假,是那首有名的《满江红》,字体饱满大气。拍了几张照片后,又去看于右任纪念馆。三原很有文脉,于佑任即三原人。当代还有作家白描,诗人雷抒雁。这二位我都熟悉。白描曾是《延河》主编,上世纪八十年代,我的小说《祖先的坟》好像就发在《延河》,后由《小说选刊》转载,居然收到上千封读者来信。那时文学多狂热啊。

咸阳地厚,文化历史积淀太多,估计看个遍得几个月。光咸阳就埋有二十九帝、二十八陵(武则天和丈夫合葬),还有陪葬墓,不知名的汉唐人。出咸阳,关中大地不时就有座土山。汉墓多庞大,呈斗形倒扣,十分威严。周文王、周武王也葬在此地。萧何在此也有一些遗迹和传说,还有个萧何墓。据说萧何墓有几处,汉中也有一座,只不知萧何究竟埋在哪里。又是老乡。萧何是丰县人,萧何宅在丰县东城河边上,距我原来住的地方也就二百多米。这次在咸阳大概来不及寻访萧何遗迹了。家乡的萧何宅其实已了无痕迹,但根据史书记载和民间传说,都在中阳里,和刘邦家相距很近。

上世纪七十年代,县里要在萧何宅立个碑,但具体位置一时难以确定,上至县委领导,下至平民百姓,大家七嘴八舌,没个定论。后来说还是由专家说了算,就请县博物馆馆长王荣生来定。王荣生先生是省考古协会会员,自然算个专家了。王馆长鹤发童颜,好读书,喜博古,很受人尊敬。接到任务后,王馆长来到城河沿上,背着手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时而停下做思考状,做环顾状。城河两岸数百人围观,鸦雀无声。突然,王馆长又走,一阵急行,似乎发现了什么,倏然停下,一个猛转身,用脚尖往地上一点:“就是这里!”几百人先是一愣,凭什么就是这里?但接着掌声雷动。当然就是这里!人家是专家,谁能说不是这里吗?不久,就在这里立了一块石碑,上刻“萧何宅”三个大字。只是石碑不大,像个拴马桩,沿河临街。少有人拴马,倒是农民进城,常有人把毛驴拴在上头,然后转身进城买东西。毛驴看主人走了,一着急,便“啊哈啊哈”大叫起来。我和王馆长是好朋友,后来问他,王夫子,你装神弄鬼的,怎么就断定萧何宅在那里?王夫子朗声大笑。后来,我调南京工作时,王荣生还赠我一部《辞海》,至今仍在案头常用。

在咸阳已待七天,意犹未尽。

今天下午四点,陆永基终于从无锡赶来。非常高兴。往下旅行,可以有个伴了。二人商定,明天就去延安。我们二人都没有去过延安。在中国近代史上,延安无论如何都是个绕不过去的地方。

别了,好望角。好望角是我在咸阳住宿的旅馆。

2005年7月15日

昨晚六时半到延安。

从西安一路过来,坐长途汽车,用了七个小时,十分劳累。但一路走来,过秦岭,看陕北风光,感觉比预料的好。在过去的感觉里,黄土高原就是裸露的黄土,可是看过来,都是郁郁葱葱,起码路两旁看到的是这样,只是不知高原深处如何。槐树较大较多,这让我感到亲切。我的家乡苏北也多槐树,我老家院前院后就栽了很多棵。三年困难时,我就吃过很多槐花槐叶,槐花至今仍是美味,我每年都会想办法从城外搞一些槐花来吃。槐叶不能多吃,吃多了会浮肿。但它们都是能救命的。

途经黄陵县,停车上厕所。黄帝陵在不远处,但没时间去看,可惜了。停车十分钟,见附近有卖小吃的,又和陆永基各吃了一碗豆腐脑,填填肚子,跑了那么久,很饿了。在西安上车前,永基把钱包和身份证丢了,也可能上车前被人偷了。永基心情很不好。我安慰他,破财人安乐,肯定消解了一个不好的东西。渐渐,他心情好了一些。进延安前,一路看到很多窑洞,有四十里铺的标记,都是过去在电影和书画中看到的,竟有些熟悉亲切和激动。路上沟壑纵横,当年战争时,共产党在这里做根据地,真是再合适不过,哪条沟里都藏得千军万马。在千沟万壑中,偶有一条河,也就是一条小溪绕来绕去,水碧绿,阔不过丈余,真想下去洗个澡,这水太清澈太诱人了。

六时半来到延安长途站,出门看人很多,这里好像还是郊区。看到的人穿着很鲜亮,并不土气。几个拉三轮的人跑上前来,抢着拎包,要送我们到住处。一个人比较快,拿上行李就要走,好像抢东西一样。永基怕不安全,让那人放下行李,给了他一块钱。那人却说应当给五块,问他为什么,他说帮你们拿行李了,就得给五块。这就有些刁蛮了。刚到延安,为了不惹是非,只好给了他五块钱。

后来,我们还是坐了一辆出租车,进城找地方住。出租车司机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看到了刚才那一幕,替我们抱不平说,这些人太没素质,沾手就要钱,尽丢延安的人。他这么一说,我们就感觉延安人还是厚道。司机很热情,问我们住什么级别的宾馆,我们说便宜干净就行。车开了一段路,他拉我们到一个招待所,说这里就便宜,也干净。车停门外,永基进去看看房间,问了价格,不大会儿走了出来,后头还跟着一个少妇,也就不到三十岁的样子,很高,皮肤白净,人很热情,走到车前说,她这里已没有房间,可以介绍我们到另一个地方住。说着看了司机一眼,有些异样。我说我们还是自己找吧。上车又走。不料开出一段路,司机说这个女人我睡过,还倒贴钱给我。我们好奇,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和她曾谈过对象,谈过几个月,头一个月就把她睡了。她很喜欢他,经常给他买吃的,买衣服。但他们最终还是分手了。各自和另外的人结了婚,都有了孩子。正因为有那一段交往,他经常为她介绍客人住宿。永基开玩笑说,你们旧情未断啊。司机连忙说,那倒没有,断了就断了,她有点恨我,见了也不说话,可我还是帮她拉客人。人嘛,得讲点良心。司机又炫耀说,我现在的老婆比她强,有一米七高,人也漂亮。

在车上说着闲话,司机又拉我们跑了一些地方,不是客满,就是价钱太高。我们之前就有约定,一定不住大宾馆,有张床就行。出来就是吃苦的。后来,我们终于住进“建设宾馆”,一房一天一百四十元,两张床,有点贵了,但已经跑了太多地方,实在找不到更便宜的,坐一天车也累了,先住一晚再说。

住下简单洗洗,两人外出吃饭。打听到不远处有大排档,这一带算是繁华地段了。大排档是露天的,在一个很大的院子里,足有上千人在吃饭喝酒,气氛实在热烈。我们找了一个空桌,点了几个菜,要了两瓶啤酒,边吃边喝边聊,置身上千人的大宴会场,像参加一个大型喜宴。但饭菜要的有点多了,没有吃完,有点可惜。我们笑着说,以后可不能再浪费了。其实,这顿饭就花了十几块钱。我们忽然变得十分小气。

回到房间,余兴未尽,陆永基拿出围棋,我们又下了三盘棋。他的水平比我高一点,可这次他连输三盘。

今早八点起床,九点下楼吃早餐。早餐是免费的,每人两碗小米稀饭,一个鸡蛋,一碟咸菜,一碟醋爆绿豆芽,吃着很可口,又花一元钱要了两小块腐乳,就着馒头吃下,大饱。饭后二人去逛街,看到延安的街景,十分热闹,远处有大山包夹着。当年闻名遐迩的延安,就在眼前,就在脚下了。两人相跟着溜达,天高皇帝远,心情放松。多少年在工作岗位上,从未有过如此轻松的心态。

我们决定重找一家更便宜的地方住。跑了四五家,时常要爬楼,五六层高,气喘吁吁,不是房间太脏,就是光线太暗,价钱多在五十元左右,倒是不贵。终于没看中。回到住处,隔窗看到不远处有一家客栈,在一条小巷里,很安静的样子。两人喝点水,又下楼,直奔小巷那家客栈。楼道很脏,还有些积水,一直上到五楼,忽然干净起来。客栈很小,但收拾得还可以。看着房间,有空调,仍无窗户,也无卫生间,洗刷上厕所都在外头公用。主要是干净,就要了两个小间,每间大约五平米左右,摆一张床,一个小桌,一张椅子。每间五十元。老板是个三四十岁的女人,也收拾得很干净,热情地带我们看这看那,说我们这里绝对安全,整个延安治安都很好。我不会用卡,身上带了一些现金,安全当然是重要的。当即去住处退房,搬了过来。服务员已重新打扫过,里外收拾一新,感觉上很舒服。永基因丢了身份证和一部分钱,一直有些懊恼,此时心情大好,给无锡家中打电话,要家里补办一个身份证寄来。出门在外,没有身份证太不方便。这两次住宿,都是给人家说明情况,只用我一个身份证登记的。

一切弄好,又到午饭时间。我们外出到延河边,宝塔山下,找一个小馆子,各吃一碗面,要一碗羊杂碎,是那种带毛的羊肚,有点膻味,永基吃不惯,大部分都让我吃了。我的家乡以养羊闻名,从小就吃这东西。我说你得适应口味,陕北羊肉多,不然会饿肚子。饭后沿延河散步一会,河里水极少,一点细流在淌。

决定午睡。忙活一上午,有点累了。

补上这篇日记,流水账而已。

2005年7月16日

清晨五时半醒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房间里仍是黑洞洞的。小房间没有窗户,白天也要开灯照明。只能从门缝里透一丝亮光,觉得很憋闷,空气流通不好,好像氧气不足。

这家小客栈生意不错,虽然简陋,但干净,服务态度好。女老板四十岁不到,胖乎乎的,很好说话,一说话就笑眯眯的。好像一般比较胖的人都是体胖心宽,好打交道,太瘦的人,特别是尖嘴猴腮的人,就要警惕了。人是一面相,是古话,是世人经验之谈。客栈住了不少人,一个小房间一个小房间都住满了,好像都是些小生意人,只有他们才住这样简陋便宜的地方。

女老板有个十二三岁的女儿,昨天一天都在这里,坐在客栈公用客厅里,听人说话,一脸天真,有时也做作业。大概是放暑假了。另有两个女服务员,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和她聊天得知,是从乡下来打工的。我问她们收成如何,她们说家里已经不种田了,政府不让种,土地全都退耕还林,政府补贴粮食,田里都栽了树。田地都是沟坡地,现在树都长老大了。怪不得从西安一路过来,没怎么看到庄稼,只看到树了,陕北再不是赤裸的黄土高坡。中央对西部很多地方要求退耕还林,这政策听说过,强制执行,看来见效果了。

上午出去逛街。延安人很淳朴,打听什么,都能热情回答。我问一个出租车司机,延安人怎么看毛主席?他说延安老百姓对毛主席很有感情,有的人家当神敬着,逢年过节焚香磕头。这不难理解,毛主席已成为延安历史的一个重要部分。

听说延安有古玩市场,很有兴趣。永基对古玩有些研究,据他说,主要在过去收藏了一些瓷器,对玉器也有些涉猎。我对古玩还知之甚少,但我对考古感兴趣却很早就开始了。1961年考上丰县一中,同学们订杂志,都是语文、数学类杂志,每本八分钱,至多一毛多钱。我却订了一本《考古》,纸很厚,订价三角六分,很贵了。里头尽是些考古新闻类的知识,哪里发掘出了什么古墓,哪里又发现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可惜后来因没钱,订了一年就断了。如果从那时开始研究古玩,应当是个专家了。这几年年岁渐大,开始想起少年时的爱好,能收藏几件东西玩玩,也是雅兴。旧时古玩也叫“文玩”—文人玩的东西。这次西行,这也是目的之一。

补记:上午十一点去了古玩市场,一条僻街,好多古玩店。游人不多,店里东西好多,一看就是造假的。在一家新店里,发现一套文房玉器,共有八件:笔筒、笔架、玉笔、玉墨床、玉臂搁、玉砚、两方玉镇纸。白玉,雕工很精美,包浆肥厚,玉质很密,敲之清脆有声,看上去是个老东西。永基也很看好。其中六件上有“山居”二字,大件的笔筒和玉砚上有“文氏”二字,永基说从雕工和图像上看,像是明代的东西。怦然心动。店家开价一万六千。还价八千,没谈成。还要再想想,再看看。明天再去。

2005年7月17日 晴 多云

仍在延安。

今天早饭后又去古玩市场。晚间和陆永基反复讨论那套文房玉器,越想越感到对头。收藏要缘分,碰上了就不能错过。今天决定拿下来。在古玩店和老板讨价还价,我坚持八千,对方不肯松手,说我进价都花了一万二,这么出手,还不够本钱。我说你卖东西,肯定有赔有赚,这个就是要赔了,你在手上放了两年,没卖出去,说明不值你要的价钱。再说,这东西真假还难说,回去鉴定要是假货,我就亏大了。他脸涨得像猪肝,好像受到侮辱,说如果是假的,我包退!且骂誓赌咒,说肯定对头。古玩商人会编故事,更不惜骂誓赌咒,这都知道的。但看他表情,是真急眼了,把东西收回柜台下,说我不卖了!他越是这样,我越是相信这东西是真的了,下决心要买下,就继续狂贬他的东西,说这也不对,那也不好。那人气得直翻白眼,大声吼道:不和你们谈了!我不卖还不行吗?这人三十多岁,粗粗拉拉的,矮墩墩的个头,像个屠夫,看得出并不是老江湖,一激就怒。这时临店老板走过来,从中周旋。临店老板年纪有五十岁上下,指指那个三十多岁的店主说,这是我徒弟,才开店三年,也不很懂,常收假货,收点东西也不易。这套玉器我看过多次,肯定是对的,明代的东西,你们多少加一点,那头我去说。我怕是个圈套,陆永基拉我一旁,说别管是什么圈套,关键还是看东西,我看没问题,再给他加一千,拿下。我说好,就给他加了一千。师傅又去和徒弟说,徒弟还是不肯卖。师傅觉得没面子了,大声训斥他,两人吵了一通。我们静静旁观,不像做戏。师傅看徒弟还是不肯卖,居然动怒了,拉我们就走,说这人财迷心窍,算了!这街上古玩店多,有好东西,你们看中哪个,我帮你们去砍价。我们走出一段路了,三十多岁的店主又跟过来,脸涨得通红,说算了,九千就九千,看在我师傅的面子上。终于成交。心中激动不已。

买下这八件玉器,又到临店他师傅那里,表示一下感谢。师傅感叹,生意不好做,我徒弟没文化,又性急,你们别介意。就泡了两杯茶给我们,大家坐下聊天,顺便看看他店里东西。后来就买了他一件龙泉小碟子。我对瓷器不懂,永基说不错,就买了,花一千一百元。之后,我又看上一件玉琮,三面都有破损,但整体很完整,包浆浑厚,有牛毛纹,玻璃光。老板说,这件东西是商代的,不会错。我两千拿来的,赚你一百块,两千一拿走。永基也说这东西一眼货,我又买下了。一时花了一万多块,身上的钱不太多了。赶紧回去。为安全起见,我们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到回到客栈,才放下心来。重新取出观看,永基对这几样东西赞不绝口,我也喜欢得不得了。包好放进箱底。睡觉。却一时睡不着。索性起床,记下这篇日记。

2005年7月18日 阴 多云

晨起。今天打算去枣园等地。

对中国人来说,这是应当看一看的地方。想看看他们当年的生活情状。当年的延安是革命圣地,也是民主圣地,承载了当年中国的希望。多少有志青年从全国各地,包括国民党占领区,跑到延安来。那是一个激情澎湃的年代,一个有理想的年代。今天还有理想吗?今天的年轻人还有那个时代年轻人的担当吗?好像没有了。小情小调,以自我为中心,经历一点点小挫折就以为那是沧桑。但这又不能全怪今天的年轻人,家里事由大人操心,不需他们担当;国家的事由国家操心,不要他们担当。那么,就只能以自我为中心了。玩吧,好好玩。我相信,终有一天,他们会担当的,没有谁能代替他们,跨越他们。他们的上一代人,挑起了承前启后、改革开放的重担。在这近三十年的时间里,上一代人作为社会的脊梁,忍辱负重,撑起了一片天。生活教会了那代人太多,他们在反思中不断成长,终于成为承前启后的一代。今天的年轻人同样会成长。

扯远了。

2005年7月19日 阴雨

昨日去枣园,一直在下雨,差不多算中雨了。据当地人说,这样大的雨,在延安很少见。去时乘8路车,每人一元。枣园距延安市区大概有二十多公里,是中央书记处驻地。环境朴素而安静。一个很大的院子。任弼时、朱德、周恩来、毛泽东都住这里。据介绍,当年周恩来的房子常闲着,因为他常驻西安办事处。毛泽东的住处最宽敞,朱德次之。房里悬挂着许多珍贵历史照片。遥想当年,震惊全国、全世界的许多大事、战争,都是在这里喝着小米粥策划发动的,真是难以想象。古来成大事者,大概都会经历艰苦卓绝吧。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或从后人的角度评价一个或一群历史人物,是轻松的。但当年毛泽东和他的战友们曾为崇高的理想奋斗过、牺牲过,没人能否认。后人尽可以总结他们的功过得失,但不要轻薄,更没有资格不屑,任何轻薄都是无知和浅薄。总结他们是一项浩大的学术课题,我只能说,他们是一群沉甸甸的人物。

出了枣园,我和永基忽然想住一住窑洞。就在雨中找当地人,被一个农妇带去,看了一处楼房,下头是窑洞式建筑,但已成农家宾馆,每间四十元,气味难闻,已全然没有农家之清新。关键是和当年的窑洞已不是一个样子了。住这样的窑洞就有点做样子了,还不如不住。一连找了几家,都差不多,决定放弃。

雨还在下,越下越大,已然成大雨。参观的人大多很狼狈,当地人却很高兴。雨在陕北、在延安,都是好东西。本想到附近农田走走看看的,这下不行了,浑身已经淋湿。先在一棵大树下避雨,现在也已无用了,树下和外头一样大。树下一个卖黄瓜的农妇,披着一块塑料布,头戴一顶草帽,黄瓜是刚摘来的,还带着花刺,新鲜得让人眼馋。我们买了几根黄瓜,上头还沾着泥水。农妇去饭店借水洗了洗拿来,我们就站在树下吃起来。口感很好,又脆又甜。大雨已淋得我们像落汤鸡,浑身发冷,牙巴骨打颤。农妇有些不忍,说你们去饭店里避避雨吧。我们看了一下附近的饭店,似乎已挤进很多人。算了,反正已经淋湿。这时,跑来一个年轻人到树下躲雨,也已淋得精湿,一把把从脸上捋雨水,发现树下也一样,自嘲地笑了,说一样嘛。听口音像是江苏人,我问他是哪里人?年轻人说他在西安交大读书,江苏小丹阳人,趁暑假来玩玩的。大约半小时后,公交车来了,赶忙上车,回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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