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挥笔写出一个像样的“人”字(代序)

记忆的颜色 作者:彭小莲


挥笔写出一个像样的“人”字(代序)

刘再复

我之所以关注彭小莲的写作,原初是因为她的父亲彭柏山是我在厦门大学读书时的授课老师。彭柏山老师在我心目中,不是一般的老师,而是革命英雄与人生楷模。人们只知道他是最早的上海市委宣传部长之一(夏衍之后的第二任部长),“胡风集团在上海的政治支柱”等。我则知道他是左翼作家,《战争与人民》的作者,新四军飞虎团的幸存政委(全团牺牲,唯剩下他和一个通讯员),解放我家乡福建的二十四军领导人之一(皮定均将军的副政委),总之,是作家加英雄。“文化大革命”前,他受老战友叶飞、皮定均两位将军的“保护”,到厦门大学教书,成了我的写作课老师;“文化大革命”中,他被“红卫兵”打死于河南农学院。他的历史是一部伟大人格的诗篇和革命志士惨烈的悲剧。他对我的人生走向,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因为彭柏山老师一个字一个字地批改过我的“作文”,所以我也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阅读彭小莲的文学作品。除了为她的《他们的岁月》(香港版)作序之外,还读过她的《理想主义的困惑》《不要给我讲故事我需要的是人物》等书。但这些都是她的业余产物。

彭小莲的本行是电影导演。她自编自导过九部故事片,三部纪录片。最有名的是《美丽上海》,获得了二〇〇四年金鸡奖的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等奖项,轰动一时。其他影片的名字我记不清了。彭小莲是个很有才华又很有个性的女才子。她明明出身于“革命家庭”,属于“红二代”,却偏偏不拘血统,浑身滚动着叛逆细胞,傲视一切,充满艺术感又充满社会正义感。她明明到美国留学,并取得NYU电影学院的MFA洋学位,却偏偏在父辈走过的泥泞路上踩一身泥巴,书写他们的苦难。这种半是侠客半是才女的性格,使她时而狂放,时而理性;时而飞扬,时而沉静,表现在文字上便是时而壮怀激烈,时而忧思绵绵;时而锋芒毕露,时而娓娓讲述。她一手导电影,一手写文章,两手都不同凡响。要是我的彭柏山老师和他的杰出伴侣朱微明老师还在世,他们肯定会喜得乐呵呵,为这个与众不同的小女儿骄傲不已。

此刻放在我眼前的是彭小莲的新书稿《记忆的颜色》。此书由四篇大散文(《记忆的颜色》《书斋外的学者》《胶片的温度》《喧嚣背后的角落》)组成。小莲告诉我,这是四篇“非虚构”的作品,在各种文类中,小说属于虚构文学,而散文则属于非虚构的文学。我阅读后,觉得这四篇大散文也可以称作“报告文学”或“纪实文学”。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国内报告文学勃兴的时候,在一次座谈会上,我就表明一种期待,说现在的报告文学都属于社会报告,我则希望能有好作家写出心灵报告、人格报告、精神报告。没想到,三十多年后,我看到的彭小莲这部书稿,写的正是心灵报告、人格报告与命运报告。小莲把书名定为“记忆的颜色”,这是四篇之一的题目,小莲也许自己比较满意,所以以此为全书的名字。这篇写出“建军”家的沧桑与命运,折射了中国一代革命家庭的苦难与困境。写得不错。但写得最好的一篇则是《书斋外的学者》,写的是上海复旦大学教授、著名“胡风分子”贾植芳先生的故事。读了之后,我为贾植芳先生拍案叫绝,也为彭小莲拍案叫绝。为贾先生叫好,是为他活出一个“真正的人”叫好;为彭小莲叫好,是为她写出一个“真正的人”叫好。我敢断言,这篇纪实散文将长存于人间。不仅可以作为经典作品长留于文学史,而且可以作为火把永远照亮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灵与道路。我原先就略知贾植芳先生的故事,但不知道他竟有如此艰辛又如此精彩的人生。我在前年(2015)写的散文诗《三读沧海》中说,人到“地球”走一回就像到“地狱”中走一回,太多苦难。读了彭小莲这篇大散文,觉得自己的话没有错。贾植芳教授,这个学贯中西、才华横溢的知识人,竟然因为自己的耿直正直而四次入狱,几乎在“地狱”中度过大部分生命。第一次入狱,是一九三六年十九岁时,因为参加“一二·九”运动被投进北平警察局牢房。此次入狱差点被枪毙,幸而家人花钱赎出而逃亡日本。第二次入狱是一九四五年二十九岁时。这是抗日战争的末期,他本是国民党独立工兵第三团的日语翻译,因被怀疑是共产党而进监牢。彭小莲说,一个抗日知识分子却这样被陷害、被逮捕,中国的历史就是这种深不见底的黑暗。第三次入狱,是抗战结束后的一九四七年。贾先生面对国民党统治的腐败秉直咒骂,被人告发后又被送进牢狱(上海南市区蓬莱路警察署所属牢狱)。

在第三次坐牢期间,“胡风”的名字进入他的生命。因为胡风四处奔波,设法营救他。他们是编者与作者的关系,早在一九三六年,贾植芳留学东京时,就给胡风投去了自己的第一篇小说《人的悲哀》;一九四九年新中国建立,像贾先生这种反抗国民党黑政权的志士本该享受胜利的喜悦,然而,因为他与胡风的联系,在一九五五年五月十六日又被打成“胡风分子”而被抓捕,从此陷入更深的灾难。此次进入的狱,是共产党的牢狱。一进入就是二十五年。十二年的刑期,刑满释放以后,十三年的劳改。没有人顾念贾先生以往的抗争历史,只抓住他与胡风有关联就把他锁入死牢。一九六六年春出狱时,他已在牢中耗尽了整个中年时代。

然而,无论牢狱何等漫长与黑暗,无论饥饿、苦刑、侮辱怎样折磨他,摧残他,打击他,他在牢狱中只有一个不屈不挠的信念,这就是“要活得像一个人”。贾先生真的“活得像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钢铁般的人,一个拥有铮铮硬骨、挺挺脊梁、巍巍灵魂的人,一个任何险恶的命运击不垮、打不倒的人。贾先生活出了人的尊严、人的骄傲、人的精彩。他在监狱暗无天日的漫长岁月中,自己都快被剥夺得干干净净了,但还是挂念着胡风,挂念着所有被侮辱、被冤屈、被折磨的朋友。他不写任何虚假材料,哪怕自己受尽摧残,想的只是胡风的危难与朋友们的危难。他绝对真,绝对善,绝对美,他的人生是浸满苦汁、浸满血泪的凯旋曲。

活得像一个人。这是贾先生的内心口号与人生基调,也是彭小莲大散文的文本主题与作品灵魂。也许是贾先生知道彭小莲是彭柏山之女而格外信赖,愿意在她面前倾吐一切;也许是彭小莲因正义感的驱动而不辞辛苦三番五次地采访。在这篇心灵大散文里,彭小莲把贾先生与“胡风集团”文字狱的真数字、真历史、真恐惧全写出来了,特别是把贾先生这种本无法生存但仍然倔强地生存下来的真人品、真精神、真格调写出来了。我读后完全无法入睡,又是悲伤,又是兴奋。觉得自己在五十年前向彭柏山老师学到的一切今天又在他女儿的文章中再次学到了,而且又增加了一个人格楷模,这就是贾植芳人格,贾植芳精神。壮哉!贾植芳先生!我要把最高的敬意献给您,要在心中立下一座永恒的贾植芳纪念碑。一个优秀作家,为什么要写作?难道是为名为利吗?不,好作家就得像彭小莲这样,用全生命写出真生命,真人性,真生存处境,让今人与后人去作无尽的联想,无尽的沉思,无尽的升华。

彭小莲书中的其他三篇本想也作些分析,但因为讲述贾植芳先生这一篇就让我心灵燃烧,五腑摇动,无法再写下去了。就此停住吧。是为序。

二〇一七年七月十五日

写于美国Colora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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