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六个汉字里的日本 作者:姜建强 著


02

“雨,水从云下也。一象天,冂象云,

水霝其闲也。凡雨之属皆从雨。”

凄冷惆怅的雨,

在雨巷中拉长、在梧桐叶中沁润。

前者是太息的心机,后者是内敛的气色。

一个唱情歌,一个唱挽歌,

却同在雨的意象中,诉说着恋慕。

1

战后六十年代的日本,有一首非常流行的歌曲叫《相见在有乐町》。歌词唱道“等待着你,外面下着雨”。这句非常日式的歌词,引来日本人的狂喜。有趣的是,如果换成“等待着你,外面刮着风”,就不是日式的。换成“等待着你,外面旭日东升”,也不是日式的。那么,为什么下雨才是日式的?

日本人在等人的时候,不管是女等男还是男等女,都是用“あなた”(anata)这个男女通用词,但一般情况下是女性称呼男性较多。为什么等你的时候要下雨?为什么将下雨与恋人的心相连?有人做过统计,在日本耳熟能详的歌谣中,雨占第一位。其次是寺庙的钟声,再其次是泪。在晴天比雨天多的日本,人们为什么喜欢唱雨?为什么牵动恋人情绪的是雨而不是风?

民俗学家池田弥三郎在《日本人的心绪倾向》一书中解谜道,下了雨的日语更有黏糊糊的感觉,编成歌词,用来表达恋爱,那才是日式的扯不断理还乱的情爱。多少年前,歌手八代亚纪一曲《雨之慕情》拿下第十一届日本歌谣大奖和唱片大奖。每当唱到“雨呀雨呀,下吧下吧,再下大一点,我把爱人带回来”,总是全场齐唱,气氛热烈。演歌评论说,雨从天降,而从雨中走来的爱人想必也非凡人。再加上八代亚纪“摩周湖”似的眼神和沙哑的声腔,把日本人特有的物哀之情表现得非常到位。

再向前追溯,昭和年代的经典歌谣《长崎今天又小雨》更是将下个不停的雨丝与心绪的凌乱相连,从而发出“心爱的人你在哪里?这冷风刺骨的长崎小雨”的感叹。而一九一三年由北原白秋作词的《城岛之雨》,老一代的日本人都会唱:

连绵不绝的细雨

洒落在城岛的海岸

灰暗的雨下个不停

为什么下雨才有恋情的刺激?一个解释是在日本,长时间下雨的时期有两回。一次是五月雨,也就是梅雨期。一次是十月的秋雨,低气压回流激烈,雨期也长。受这两次雨季影响最大的是田地里的农活,雨季正是农田最忙的时候。过去日本有五月不结婚的说法。当然现在再这样说就是笑话了,但五月结婚的禁忌影响至今是事实,如五月是日本酒店业最清闲的月份。农忙时期为什么不能结婚?是因为田神下山来到了田间。这位田神性欲非常旺盛,它到哪里,附近的人就不能结婚,男女也不能共寝。男女分离不能见面的时期,正好与插秧的时期重合,也与下雨联系在了一起。

所以梅雨也叫五月雨(さみだれ)。插秧侍奉田神的女孩叫“早乙女”(さおとめ)。田神下山来到田间,为了欢迎田神,举行的插秧仪式叫“さおり”。农事结束田神回归大山的时期叫“さのぼり”。为什么都有个“”?原来这个“”就是田神的大名。田神下山来到田间,男女恋爱便要中断,于是借雨思念心中闷郁的恋情成了生活的一部分。雨季男女不能相见共寝的忧愁,在日本人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痕,成了民族记忆。

日本最古的歌集《万叶集》收有大伴坂上郎女的“雨障”歌。大意是:时常避雨不出的你,昨夜却被雨淋湿,说是因平日行为而受到惩罚也不为过。这显然是嘲弄缺乏诚意的恋人不敢出来见面。为什么不敢呢?问题在“雨障”一词。“雨障”日语写作“あまつつみ”,语源出自“慎み”(つつしみ),带有主观抑制的意识,表明雨日属于物忌。在古代,插秧的主角是乙女(少女)们。对她们的基本要求是斋戒沐浴。而要做到这点,就必须暂时断绝男女关系。如果破坏了这个规则,农作物就会歉收。《源氏物语》有一段人人皆知的“雨夜品评”情节。以源氏为首的公子哥为什么不与宫女游玩,而热衷雨夜清谈呢?原来也是忌讳五月雨,男女必须暂时停止交往。“帚木帖”里这样说:长雨连绵不见天晴,宫内不得不持续“物忌”。可见平安朝的宫廷生活就将五月雨列入了物忌。《古今和歌集》收录平安时代女歌人小野小町的一首和歌,非常有名。她将自己比作“花色”,但这花色在褪色,隐喻自己的春色将尽,将一个人孤寂地活着。这个活着的存在用朦胧梦幻的视线,茫然地注视着连绵的长雨。情思与雨丝形成了淫雨—分离—苦涩—忧烦的构图。这构图后来成了日本美的一个重要元素。

2

嵯峨天皇的第八皇女有智子内亲王,有平安第一女诗人之称,古籍汉文无人可比。这位汉文在历代中也属最高水准的天皇,将自己的皇女送去侍奉贺茂大神,成为斋王,这便是贺茂斋院的开端。为什么要让第八皇女担任斋王?这是日本史上的一个谜。更为令人不解的是这位皇女写的汉诗《春日山庄》:

寂寂幽庄水树里,仙舆一降一池塘。

栖林孤鸟识春泽,隐涧寒花见日光。

泉声近报初雷响,山色高晴暮雨行。

从此更知恩顾渥,生涯何以答穹苍。

写这首诗的时候,皇女刚满十七岁,放到现在是高中生的年纪,但古诗文已经相当出色了。这是首非常工整的七言律诗,其中“泉声”对“山色”,“初雷”对“暮雨”都很有新意。但与此同时,诗中隐藏的一个惊天秘密也暴露在世人的眼前。这里的“暮雨”仅仅是黄昏时分大自然落下的雨吗?非也。它令人想起成语典故“朝云暮雨”,传说楚怀王与巫山神女梦中相会,这位神女临别之际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言下之意,早上是云,晚上是雨,我将永远在这里等待。由此,“朝云暮雨”又用来指代男女的交欢。如果是这样,这位皇女暗指与谁“暮雨”呢?这首诗是在嵯峨天皇驾临皇女居住的山庄时应命而作。表面看是借山庄之色来表达她对父皇驾临的感激之情,但实际上是否在表达另一层面的“云雨”之交?与谁“云雨”之交?就是如何发挥想象力的问题了。

皇女的诗使得父皇圣心大悦,当即授位三品,并作《赐有智子内亲王书怀》七绝一首:

忝以文章著邦家,莫将荣乐负烟霞。

即今长抱幽贞意,无事终须送岁华。

与天皇何时再见面?这一天谁能知道?斋院生活与人世隔绝。花宴结束,“我”就要回去了,她会以怎样的心情欢送“我”呢?显然,这里的关键字是“烟霞”。与雾霭雨露有关联的“烟霞”,是在暗示和回味什么?一个用“暮雨”表白,一个用“烟霞”隐喻,天皇家的千年私密都笼罩在蒙蒙的细雨中。

其实,在日本还有一种叫“雨女”的说法。这是一种能降雨的妖怪,从外表看好像是一名全身湿透的女子。最初出自《今昔百鬼拾遗》《百物语·雨女》等文献书籍。除了能降雨之外,她还能用她的湿气杀人。这是雨女的看点,也是小说题材中经常出现的情节:雨天,一女子站在雨中,全身湿透。这时如果有男子向她微笑,示意共用一把伞的话,那她就会永远跟着他。问题是男子从此以后会一直生活在潮湿的环境中,由于湿气太重,最终将早早死去。伞下的男女交欢到灵异缠身死去,表明雨女不仅扮演着妖怪的角色,而且还变身为民间信仰的一部分。所以在日本大街上,几乎看不到男女共打一把伞的光景。只要一下雨,日本人就会在站前小店买伞,在观念上就是怕有人躲在他(她)的伞下,自己先买一把再说。多年前出版的漫画《四月一日灵异事件簿》,里面就有一个少女扮相的雨女(一说雨童女)。雨女歪打正着救了绣球花之后,留下一句:“既然人类都不救助高贵的生物了,高贵的生物为什么还非要救助人类不可呢?”在这里,雨女又扮演了异次元魔女的角色,并高谈人类理性的不可思议。

而雨天也会使正常人变得神神叨叨,噩梦百出。这是来自《源氏物语》的思路。天近黄昏,阴沉沉,雨凄凄,北风呼号,落叶飞舞。大女公子[1]躺在床上,身着白衫,秀发光艳。久病以来,脸色微白,愈发显得楚楚动人。她日夜思念父亲,似乎看见了父亲的灵魂就在此处。魂灵附体的大女公子顿感罪孽深重,楚楚的哀愁之态夹杂着疯癫狂乱之气。而外边的雨,下得更是凄楚更是荒诞。

3

诗人金子光晴说过,最富有日本味的时节是五月雨。在这个时节,人们敏锐地发现,家里阳台上的小西红柿结出了青色的果实。庭院里梅子开始入黄。室内的植物也绽放出花朵。中国人说,春江水暖鸭先知。日本人则说,春江水暖草木知。直到东北地区的南部,日本都进入了梅雨期,这个时期,整个日本列岛都是雨蒙蒙、湿漉漉。

雨的恩惠来自于风土。日本是世界上雨水最多的国家之一。全国平均降雨量约为一千六百毫米,而世界平均降雨量只有一千毫米。连全年降雨量不算多的东京,也在一千五百毫米左右,超过世界平均水平五百毫米。三重县是日本降雨量最多的地区,为四千五百毫米。或许由此故,一千多年前的大伴家持才敢在《万叶集》里唱出如此底气十足的歌:叫它下雨就下雨,何必要乞雨?今年必是好收成。

一般而言,恩惠之雨叫“甘雨”或“慈雨”。但日本人不习惯这样的叫法,因为他们从不缺雨水,也就难以生出“甘”与“慈”的被动概念。但日本有“喜雨”之说,表示偶尔干旱逢雨的喜悦。而上天赐予的雨也叫“瑞雨”。这个“瑞”字,是旧时天子封诸侯时的用语。虽然日语的“水”和“瑞”同出“みず”的语源,但气象学者宫尾孝认为,这不等于说日本人也有“瑞雨”的思维。他认为日本人在很大程度上更易接受佛教“一味之雨”的说法,强调雨对万物的平等,在本质上是广布大地的。

由于雨水太多,日本人对雨的感受也就变得更敏锐、更细腻。在日本,雨的叫法非常多。如与梅雨相连的季语就有三十多个。菜花开绽的雨叫“菜种梅雨”。樱花时节的雨叫“花雨”。“时雨”一般指秋冬的雨,但春天也有“春时雨”。“夕立”是夏天的骤雨。如果这骤雨来得猛烈,“白雨”的叫法就恰如其分。阴雨连绵生出霉的叫“徽雨”。长时间下雨叫“梅霖”。雨下得很大叫“男梅雨”。梅雨连绵,给人湿淋淋感觉的叫“梅雨湿”。肌肤感到寒冷的叫“梅雨寒”。出梅叫“梅雨晴”。“入梅”日语叫“梅雨入り”(つゆいり)。

在吟咏梅雨的名句中,有芭蕉的“梅雨季,浊浪云集最上川,涛声急”。这是芭蕉在一六八九年吟出的俳句,虽然几百年过去了,在提起梅雨时仍然是不得不引用的名句。最上川发源于福岛县的吾妻山,是日本三大激流之一。俳句与其说是在写最上川的力量与速度,还不如说是写梅雨的力量与速度,展示了一幅动态的梅雨图。同是五月雨的题材,与谢芜村的俳句是“五月烟雨,大河滔滔,岸边两户人家”。这里的有趣点在“两户人家”。梅雨引发洪灾,茅舍孤立,如果是一户人家,则显得无对立、无紧张感。而如果是两户人家的话,梅雨的恐惧就出来了。同样是表现梅雨的力量与速度,但显现的是一幅静态的梅雨图。

一个动态,一个静态,描绘的都是五月雨的物理之力。除了物理之力外,梅雨还能生出什么呢?江户中期倡导回归芭蕉时期俳句风格的俳人大岛蓼太,写出了这样的五月雨:“五月细雨,在静默的夜晚,松间月。”是呀,连绵梅雨令人心烦。但就在一夜间,明月忽然从松树林的背面悄然露脸。确实久违,也确实大喜过望。月色落庭前,这五月雨的寂,这五月雨的眠。这里,梅雨不再仅仅是力量与速度,也不再仅仅是二元对立的紧张关系。梅雨成了情绪的调色板,还是美学意象中的一颗青梅。同样,明治俳人河东碧梧桐的“五月淫雨,乌鸦足踏草丛,于水洼之中”,则将梅雨天与乌鸦相连。乌鸦足踏草丛,而这块草丛已经被雨水浸没。这位正冈子规的崇拜者想用五月雨表现一种感受时代气息的呐喊。因此有学者认为,这首俳句标志着日本近代俳句的诞生。

4

潮湿的空气。菖蒲花香。杜鹃鸣叫。梅雨。黄昏。

曾在镰仓初期担任过太政大臣的贵族官员藤原良经,将其组合成和歌咏唱:菖蒲的花香也带上湿气,暮色黄昏中的梅雨,杜鹃在啼叫。

这里用听觉、触觉和视觉,构成五月雨的诗意和虚幻的世界。幽暗与孤寂总是带有挥之不去的日式惆怅。就像在暮色黄昏,寺院的晚钟在悠悠地回荡,春樱顿然落英纷纷。还有比这更惆怅的吗?

这种惆怅显然与中式的不同。同样是写梅雨,同样是写惆怅,宋代诗人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的一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则表现了一种轻快的穷愁。烟草、风絮和梅雨构成的三维景象,虽然具有美学意义,但缺乏那种能扯动人的神经、能侵吞人的知性的孤与寂。因为有一种美需要跨越时光的隧道,才能在繁华凋尽的心绪上反复吟读。

戴望舒有“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的诗作。丁香姑娘的那种愁怨,用雨巷来表现出凄婉迷茫的感觉,当属雨诗中的绝唱。日本有与之配对的诗句吗?确实难寻。因为同样是雨,一个是江南的雨,一个是岛国的雨;同样是绿,一个是江南的绿,一个是岛国的绿,总是在不经意间显现出异样与异调。但在《万叶集》中,有一首最为接近这种思路: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不停,满地的梧桐叶,雨滴拍打之声。我等待中的人还是没有来。只有雨打梧桐声,寂感顿生。

一个是将孤与寂在雨巷中拉长再拉长,一个是将孤与寂在梧桐落叶中沁润再沁润;一个是太息的心机,一个是内敛的气色。一个唱情歌,一个唱挽歌。都是在雨的意象中对恋的再叹再息与默默彳亍。这就像日本人总是用梅对莺,中国人总是用梅对雪一样,前者是日式的情绪,后者是中式的发想。

写《日本外史》的赖山阳的三儿子赖三树三郎,在“安政大狱”中被捕后,写有一首汉诗《春簾雨窗》:

春自往来人送迎,爱憎何事别阴晴。

落花雨是催花雨,一样檐声前后情。

从心情上看,一个行将死去的人,并没有“有花无月恨茫茫,有月无花恨转长”(唐伯虎语)的中国式的连绵不绝的恨与仇。前者从“春簾雨窗”催生出“前后情”,如同芥川龙之介所说:一个雪霁的薄暮,我看见落在邻居屋顶上的纯蓝色的乌鸦。看来日本人还是将雨季当作了磨炼品格的季节。实体与阴影,色相与虚无,现实与梦幻,所有的一切都在水气雾色中用一种循环的方式,让自己的生命尽可能地明亮与透彻。所以,日本人不解中国式的美学意象:有花无月为什么要恨?有月无花为什么也要恨?在他们看来,花会凋谢,月会残缺,人会衰亡。所以,人要惜美。美因为有了灭寂的命运,才愈显美丽。能剧作家世阿弥曾如是说。恰恰是凋谢与残缺的命运,诱惑着人的爱慕之心和感伤之心。他们也不理解中国人“水落石出”的思考路径。为什么一定要旗帜鲜明地“水落”与“石出”呢?不落或半落行不行?不出或半出是否更好?原来,在非黑即白之间,日本人更在意非黑非白的中间色。这也是美学家大西克礼在《幽玄与物哀》中,对“幽玄”的界定:“不直接显露,不直接表白。”

5

日本有“雨に降られた”(碰上下雨了)的说法。那么回答的人一般会说“困ったんだ”(真倒霉)。这里“真倒霉”并不是说日本人讨厌下雨,而是一种被动体文化长年积淀,发酵成一种下意识的表现。一下雨就打起伞来,也是雨文化内化后的下意识行为。据统计,日本人平均带伞的天数,一年有九十天,梅雨季几乎是每天带伞。日本平均每年伞的需求量是八千万把,而欧洲只有两千万把。在语言学校,日语老师常拿这句话作例子讲述被动语态的使用方法。但现在年轻人不太使用这个表达方式了,而改为“雨が降って、困った”(下雨了,真麻烦)的说法。因为下还是不下并不是自己能控制的,没有必要使用被动语态。这是雨文化更为细致化的一个表现—有了灵活的接纳度。

这令人想起舞台剧《月形半平太》中的一段对话。一位迎送的女人对月形半平太说:月さま、雨が……月形半平太回答说:春雨じゃ、濡れてまいろう。翻译成中文大意为:

月大人,下雨了……

呀,是春雨,让它淋吧。

这段已历经半个世纪岁月的经典对话,现在仍然有很强的生命力。月形半平太的台词,如果以中国的感觉来看又会如何?“呀,是春雨,让它淋吧”恐怕可以转换成直白的语句:我喜欢被春雨淋湿,所以没有必要带伞。但这绝不是日本人的感觉,也不是日语的表现。

这里,咏叹“是春雨”和“让它淋吧”作为表现主观意向的语言,在两者之间存在着无法用语言表现的情绪空间,即“间”。日语在本质上就是避开明说,刻意营造感觉空间和情绪空间的语言。这个要因的形成表面看要从日语本身的构造中寻找,实际上还是来自日本人独特的心绪。无法用语言表现的空白部分就是间的构造。用间来排列形象,打造“腹艺”的空间,很好地表现了日本文化灵活的接纳度的一面。而这个“间”从源头上说又是湿气文化的产物。

日本能纳入视线的东西,都像被水蒸气隔离一般,朦朦胧胧,模模糊糊。自然万象仿佛都浸泡在一团水雾之中,无法一下看透,无法一下明亮。于是梅雨期成了宗教的祭祀节,欢乐与寂灭总是在相反的境界内趋向同一。而纤细、多情、神经质的表现方式,则是祭祀的一个意外收获。对面草丛的中央,会突然跳出一只蛤蟆。这与“一只蛤蟆,窜入火焰中,烧焦了”虽属不同的意境,但本质趋一。院子里,青梅带着沉重的声音“啪嗒”掉落下来,能从中诱发出哀愁的只有日本人。永井荷风的《断肠亭日记》开首句就是“秋雨涟涟一如梅雨”,时间是一九一七年九月十六日。

而在《和泉式部日记》中,则将一直下个不停的雨与缥缈不定的爱恋放置在同一个空寂的托盘中。她写信给亲王:“昨夜独听雨打窗,彻夜难寐思亲王。”亲王回信道:“昨夜亦听雨打窗,孤女独宿如何想。”这没有结果的恋情,加上绵绵的长雨,心情都是湿漉漉的。

什么东西画出来比真实存在的更美好?清少纳言列举了秋天的原野。山村、山路、鹤、鹿,还有冬暖夏凉。但冬暖夏凉又如何表现?这调皮的宫中美女可能想到了无聊。在无聊的雨天,她说想去听子规的啼叫声。一千多年前的一个小女子,已经能感知阴雨连绵的无聊。人的心理积淀并不因为时间而改变,这点实在令人吃惊。清少纳言还说雨后的秋色好玩。且看她的观察:太阳稍微一抬头,本来被露水压得很重的胡枝子突然往上跳动了一下,并没有人触碰,真好玩。

《源氏物语》“花宴帖”中,二十岁的源氏最浪漫的一次猎艳,最具醉意的一次性侵,就是在水雾蒙蒙的月色下完成的。“你我皆知深夜好,良缘恰似月团圆”,便将女子抱进房里,关上了门。当女子知道是源氏公子,便也春心缭乱。从一开始的“你是谁呀”到“美景世无双”,这位弘徽殿的妹妹胧月夜便在水雾中亮起了朦胧的恋之灯。这里,紫式部的不可超越性在于完成了宗教学意义上的祭祀:凡属祈求的都是无常无告无望的,此世只是水中月,雾中花,镜中影。

6

日本人讲万物随四季的更替,各有其不同的情趣。如霞光遍洒,众花含苞欲放,如不幸遇上连日阴雨,则又仓皇陨落,飘散一地。这种情趣虽然没有“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浑然,但也有我们所没有的精致:九月的草莓,孤零零的一只在草丛中兀自燃烧。人的心绪染上了雨的气息,生出“濡れる”这个相当日式的湿与润的表述。被雨淋了,湿了头发,湿了眉睫,湿了衣饰,更显心情。交欢时的湿润也用“濡れる”表示,情事的场面也叫“濡れ場”。《挪威的森林》里,渡边与直子第一次做爱,村上春树将其放置于“温和的雨夜”中进行,表明村上谙熟日本美的意象。他知道有意味的情事一般都在雨中完成。“直子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这里用了“濡れる”这一词,以表情色的极致。而完事后,渡边“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春雨的“濡れる”与生理的“濡れる”,化成一股于我都可亲、于我都可怀的哀愁情绪。所以日本人说,“濡れる”拥有会使男性怀孕的魔力。

日本人喜梅酒。美少女将青梅在手中把玩的广告,是日本湿气文化的典型代表。古寺,梅树三二株。有雨。水气蒙蒙,淡若清梦。真正给人哀愁的不是风而是雨,是雨打芭蕉的雨,是雨过青苔润的雨。敲打屋檐和窗沿的雨声,是心情对雨的主观反应。一夜风雨,遍地荷叶。满眼冬枯景象,备觉凄凉。《雨的语言辞典》收录一千一百九十个条目。学者宫尾孝写过《雨与日本人》的专著。文化学者多田道太郎甚至建议日本人除春夏秋冬之外,再增加两个季节。一个是梅雨,既不属于夏天也不属于春天的季节。一个是台风,既不属于秋天也不属于冬天的季节。梅雨与台风,在显露出破坏世界的狰狞一面的同时,还让日本人发现了自然现象的风雅本质。《源氏物语》里描写大风骤起、落叶缤纷的景象,是一千多年前的人比今人更能深切感受风雨恩泽的表现。那时候他们就深知没有台风带来的雨水,不能保证五谷丰登。

谷崎润一郎将日本美定格在物体间的阴翳与明暗之中。其间令人惊异之处在于,伫立在书斋微微透光的纸拉门前,竟然忘却了时光的推移。为何微微透出的光线有这么厉害的魔法?在于模糊的昏暗境界中,增添了引人遐想的妩媚。一墨成字,一水蒹葭,一帘悸动,一抹心痕,一丝青色。表现禅意的水墨艺术无不与阴翳、明暗和湿润有关。

二〇一一年去世的诗人岸田衿子有《杂声之雨》的小诗:

雨滴翠叶上,扑通/雨打窗沿边,啪嗒/雨淋布伞上,吧啦/雨打面颊上,扑嗒/雨落小狗的鼻子上,嘟咚/雨洒紫罗兰的花朵上,淅沥/雨敲车顶篷,咚咚。

从雨滴落在不同物体上的质感中,分解出多种非常有趣的声响,这种声响最终会消失于泥土,但梅雨的触感表现出的雨季风雅依然会荡漾在人们心中。这种风雅与日本人听虫声,从虫声分辨出冷雨的韵律、西风的节奏是一样的。悲秋枯冬,生命的色彩就浸润在虽微弱却刻骨铭心的各种声响之中。

当然,在各种声响中还有一种更有力更雄浑的“不畏雨,不畏风”。就像中国人从小会背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一样,日本人从小就会背诵童话大家宫泽贤治的这句名诗。日本走出了千千万万个阿信。她们善良,真诚,永不放弃追求。这是否也与情绪心象中的霖雾霞霭有关?

显然,那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范仲淹语)的心象,实在与日本人“夜雨草庵里,双脚等闲伸”(良宽语)的情绪跳跃相去甚远。“绿子在电话的另一端久久地默然无语。如同全世界所有的细雨都落在全世界所有的草坪上一般的沉默,在电话的另一端持续着。”显然,这是村上春树的情绪跳跃。他将雨彻底地诗化了,哲学化了。

7

禅僧们熟知雨的公案。

一个雨天,镜清(唐末五代僧人)问弟子:门外是何声?

弟子答曰:哗哗的雨声。

弟子没有说谎。镜清也没有说谎。他也听到了雨声,问题是为何明知故问?

原来他的断案在这里:无论何人,只要内心不静且混乱,就会一味追求外物,忘记自己的所在。

这当然是棒喝了。但问题是明明知道是雨声,却问“何声”,其意义究竟何在?这外物之声一定是雨声吗?为何没有可能是风声?是松声?是涛声?是蝉声?一个人的观念为何会如此清晰?为何不生发疑问?显然,镜清敲打的是人的正常思维—虚堂雨滴声,即自己与雨滴声合而为一的无心的世界。

歌人西行的《山家集》里有“潇潇春雨降,避雨屋檐下,寂寞一过客,不为人所知”的诗作。这里的“不为人所知”是过客寂寞心情的随顺机缘,还是潇潇春雨太任性?是歌人西行自身的思考出了问题,还是人们总是将问题思考得太过理所当然?

一九二六年发表于《文艺时代》上的《伊豆的舞女》,川端康成开首句就是雨。“骤雨白亮亮地笼罩着茂密的杉林,从山麓向我迅猛地横扫过来。”九十余年过去了,秋雨中亮起的昏黄的小灯依然泛着疏离之冷、侘寂之冷。灰蒙蒙的雾雨,团团地自北边随风飘来,斜斜地掠过远处的杉树林。看来一个纯美的图式,确实无关岁月,无关人文,如同夏夜的萤火虫,暮秋的风铃声。


[1]即宇治大君,《源氏物语》中宇治十帖的女主角之一,薰君的恋慕之人,八之宫(桐壶帝的第八皇子)的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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