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走向大自然的向导(代序)

河畔小屋 作者:[美] 约翰·巴勒斯 著;姜焕文 译


走向大自然的向导(代序)

拿起这本书,十八篇长短不等的叙述将带我们进入一片现代工业文明之外的世界。这或许只是地球的原貌残存下来的角落,但这无疑是人类的原始故乡。在这里看花——

百合花铺覆在湖的出口处,就在我们可以看到它们的时候,一阵生机勃勃的风像是一直在等候着要给我们惊喜,它横扫下来,让每一片叶子从水面上弹起,亮出它粉红色的底面。是千百只翅膀在抚风振起吗?是无数双手在热烈鼓掌吗?不,那是百合花在摆动,它们金黄色的心,张开朝着太阳;它们柔嫩的白色花瓣,像雪花一样晶莹剔透。(《花卉札记》)

这里的花冰清玉洁,楚楚动人,在湖泊里,在沼泽里,在草甸里,门类繁多的花长成星罗棋布、色彩斑斓的块片;人俯下身去,采集几许,再看蜜蜂在那花上辛勤劳作;花是蜜源,花是经阳光照射从黑乎乎的泥土里生长出来的。人类的身心同样是由脚下的泥土滋养和阳光雨露的沐浴哺育而来的。我们植根于空气和大地,通过肺与空气相连,通过胃与大地相连,我们是漂浮的花卉。

在原始的故乡的溪流里寻捕鳟鱼,溪水一时间急流湍湍,一时间悠闲徘徊,一时间在巨大的砾石周围下沉,一时间在绿灰色的卵石铺成的道上滑行,四平八稳;没有任何形态的沉渣和污浊,而有的是洁白清亮,涌如堆雪,凉如冰浸。仿佛是《圣经》里记载着的“溪水汤汤之地,山上山下都流着涌泉和深潭之地”。汩汩作响的水流向周围散去,碧草青青伴着溪水流淌,四面的山上长满了白桦林,人是行走的树木,是闲游的鱼。人们看见鳟鱼溪,就想到要将它变成自己的胸怀,让它穿过自己的身体流淌,好让自己被搅乱的思绪变得清澈,好让头脑中纷乱无序的沉积被全部冲走!

人类的故乡美丽、清新、圣洁,四处散发着朴素的生存所特有的那种宜人的芳香,令人忘却“人为生活”的烦忧。那里有一幢摇摇欲坠的木屋,若敞若闭的简陋畜舍,从事农牧和园艺的工具、鸡窝,正在成熟的黄瓜。那里群山环抱,山坡绿草如茵,山顶上林木蓊蓊郁郁,这片风景仿佛是一处伊甸园,在不停地召唤人们前往,涤荡心灵。我们可以躺在树下,我们可以沿着小路或踩着草坪,踏着牧场,踱来踱去,我们也可以坐在堤岸上沉思。思量这趣,思量这景,恰是诸多能解除“人为生活”疲惫的良药——

坐在这样的一片上游田地里的一块岩石上,看太阳在豹子山背后降下去,我对此乐而不倦。底下急速流过的溪水让整个山谷都装满了轻柔的低语。没有风,但大气层的气浪缓缓地流入山谷,流向凉爽的森林,从落日映照下的空气中的微尘的移动,你可以看到这一切;很快随着空气的微微的冷却,气浪转向,缓缓地流向谷外。山谷绵长,穿越五英里的原始森林,蜿蜒上升,直至滑座峰脚下,那样子浑然天成,多么清爽怡人!它里面的溪流的唯一的声音,柔声低语。在威滕伯格山峰,阳光延宕较久;山峰直矗眼前,像在阴影的海洋里凸起的一个岛屿,到后来慢慢没入浪下。知更鸟或是歌鸫的晚祷声,更能加深这里的沉寂与孤寂留下的印象。(《南卡茨基尔山腹地》)

大自然对人有正心、清心、提升境界等奇效。这里描述的可能是全人类的世外桃源,当世事的紧张与混乱需要我们逃避的时候,当学习与钻研需要我们偷闲、休整、娱乐的时候,当生命要面临的悲伤与失望需要寻求慰藉的时候,当人世间的无聊与虚伪需要我们躲开的时候,我们走进这自然造化的世界,它会疗治我们最严重的伤痛,缓解最不易抚慰的心病,让我们恢复健康。

万物总是在以自己的方式生息繁衍,大自然不是什么主宰,也不是什么奇迹创造者。所谓继松树林之后而兴盛的总是橡树林,土地贫瘠,或者稼穑懈怠,小麦便会变成雀麦,这多不一而足的种种诡怪,根本算不得新生代的自然继承的奇异大观。事实上,有些鸟类的藏匿本能促使它们携带自己擭取的坚果,比如橡树的果实,寻找比较阴暗、比较隐秘的松树林,厚厚的松针层是覆盖坚果的极为理想的材料,但在冬天这种给养储存几乎派不上用场,因为这些鸟类的规则基本上是藏了就忘了;然而到了春天,每一颗果实可能都会萌发抽芽,冒出一棵小树,这棵一直低矮稚嫩的幼苗,等过若干年,或者直到松树林被砍伐殆尽,它便会迅速长大成树。在种植小麦的田地里,事实上雀麦秧一直长在那里,只是太不起眼,不易被发现,但它在待机而发;当小麦没有成长起来,放弃了对土壤的占领,雀麦秧便迅速发达,致使小麦完全失势,甚至彻底消失,由雀麦取而代之。大自然不在乎经营什么或取舍什么,只在乎释放出胚芽、存储这些胚芽,而这些胚芽只是一直在等待时机,借自然之势凭自己的能力兴旺起来。

当一个人逡巡于某处山间峡谷,其间溪流淙淙、鳟鱼游弋,在一个高悬空中的岩架上,那里有盛着几枚珍珠一样的鸟蛋的鸟巢——苔藓造就的结构镶嵌在一个小石架上,工艺精湛,举世无双,那是所有的鸟类建筑范畴里最为赏心悦目的一幕。脆弱之最与坚硬之最完美连接,天衣无缝,简直是在改造花岗山岩的功能来为鸟类服务。鸟在那样的地方筑巢可以成功地避开四足动物的捕猎,面对暴风骤雨的袭击亦可磐然无虞;利用苔藓地衣筑巢,既可以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躲过最警觉的眼睛,又可以柔软舒适,使后代在岩石上繁荣兴旺。每当这时候,人类没有理由不佩服鸟类生存的天赋。

再看一只筑巢树上的鸟,它于无意间似乎是在模仿人类,但它善假于物、借势自然的本领又何尝不是在暗示人类也在模仿它——

它似乎在多么得意地恭贺自己罕见的发现!它把那些线绳结在树上,把线头收拢起来,穿来穿去编入鸟巢构架,像一个累于许多烦心事的家庭主妇,带着愤愤不平的情绪,猛力地抽扯这些线头。这一切它干得多么富有生气!另有一只金黄鹂在仅隔几码远的栅栏上建有一处鸟巢,当这只鸟侵入它的领地的时候,它会多么凶狠地飞扑向自己的邻居!雄鸟在赞同地旁观,但没有伸出援手。在这种时刻,雌鸟的行为举止中有一种架势,那是如此的果敢强势,雄鸟不要卷入其中,或不要给出什么建议的这种取向,人是会完全赞同的。这是妻子的宏伟事业,很显然它对自己的心绪了如指掌,致使丈夫游离局外,或者充当一个持赞同态度的看客。(《肯塔基州六月禾浅尝》)

有句成语,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宇宙万物,本无主宰,各自顺天应势,自在生息。其为歌鸫,则音寄小调,气息纤弱,敛声低吟,唱声那么细腻,好像是在吹奏一管纯金做就的长笛,精雅、细长,笛音轻传,回声飘荡,那是甘美无比、力道隽永的音乐的低语。其为草地,则让田野和低山穿上一层泛着墨意的绿色毛皮,在黄昏的光里看上去如此柔软,就像千百万年的时间都被用来为种种耐不住寂寞的小草长得完美饱满而做铺垫。大地看上去那么多脂光滑,背衬着遥远处逐渐与草接连的天空,满眼悠远的缓缓流动的眺望线,时不时地被悠闲地吃草或者歇下来反刍的畜群给打断。万类祥和,一片平静与富足!

无可辩驳,人类的故乡便是人类的家园,不仅我们所栖居的地方,而且整个地球,在某种意义上都必将成为我们自身难以割舍的部分。人把自身播撒进这个地方,他的心绪与情感与这个地方血肉相系,他的所有感官连接着地平线之内所有的存在。栖居于自己的家园,意味着人须意识到,自然万物都是同一个大家庭中感情相依、血脉相连的成员,或者都是同一个有机整体的组件、部分。人类栖居于自己的家园,才能真正熟悉并认清大自然的真谛;人类与自然万物和谐共处,才能最大程度地领悟生命的真谛。

人与自然联系如此紧密,关系如此重要,为什么人类依然如此漠视自然,如此蹂躏自然?——

当肯塔基人要清除森林的时候,他们有一种龌龊的对待森林的方法:他们不是即刻把森林砍伐下来,而是给树箍上腰带让它死去。箍了腰带的树死得很艰难,观看那种挣扎,叫人作痛:它们一英寸又一英寸、一片树叶又一片树叶地放弃生命,痛苦的挣扎几乎要拖延从头至尾整一个季度。当高贵的树木都在死去或者已经死去,这地面看上去像受到了诅咒,就好像遭受了灾祸猛袭,再长不出青草或粮食。被箍死了的树会矗立多年,它们憔悴的骨架被阳光烤得打起了水泡,被雨水淋得朽成了黑炭。(《肯塔基州六月禾浅尝》)

尽管生态环境的逐渐恶化,人类与自然关系的日渐疏离,主要外显在监管不善或者计划不负责任,然而这一切与现存的社会文化体系是密不可分的。人类一直把自己看得至高无上,认为大自然广阔的舞台和奢侈的资源都是为他准备。于是,人们不仅倾向于把自己看成是日益从自然中脱离出来的独立个体,而且还把自然看作可以销售的东西。在科学技术的帮助下,这些个体能够通过控制自然来为自己谋取利益——

第六天的早上,他决计不再继续行进下去了,他要直面自己的敌人们,通过决斗解决争端。当听到他们走近的时候,他从自己的雪沙发上站起身子,竖起自己的鬃毛,表情凶猛残暴,果决不二。可怜的东西,他不明白这样的竞赛是多么的不对等。我多希望在那个时候他也有一支温切斯特连发步枪,并知道怎么使用,那样才能算是规则公平。用上帝赐予他的这类武器,他决计要面对敌人,而如果他的敌人也只有上帝赐予他们的这类武器,他自己则是安全的。然而敌人拥有魔鬼借给他们的武器,子弹很快就射到了他。到如今,很可能他的高贵的鹿角在装饰着杀害他的凶手的厅堂。(《猎人的法则》)

显而易见,我们今天所面临的生态危机,起因不在于生态系统自身,而在于我们的文化系统。要渡过这一危机,必须尽可能清楚地理解我们的唯发展文化对自然的影响。诚然,人们能够借自己的优势获得大量的物质利益,但人类如果不通过加深自己与周围物种的身份认同,进而去热爱、重视、欣赏和保护它们,任文化中广泛蔓延的漠视自然的态度最终扭曲甚至毁坏人与自然相互依存的根基,那么人也许会丢失自己的灵魂,丧失自己生存的家园。

这本书的作者约翰·巴勒斯(John Burroughs,1837-1921),美国博物学家,也是生态文学家。书名《河畔小屋》,河指哈得孙河,小屋由他亲手搭建,有石头围墙和他亲手种植的葡萄和苹果树,他在那里过着农夫与作家的双重生活长达48年。

  姜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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