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辑一 生活是很好玩儿的

人生有趣 作者:汪曾祺 著


01 七里茶坊

我在七里茶坊住过几天。

我很喜欢七里茶坊这个地名。这地方在张家口东南七里。当初想必是有一些茶坊的。中国的许多计里的地名,大都是行路人给取的。如三里河、二里沟、三十里铺。七里茶坊大概也是这样。远来的行人到了这里,说:“快到了,还有七里,到茶坊里喝一口再走。”送客上路的,到了这里,客人就说:“已经送出七里了,请回吧!”主客到茶坊又喝了一壶茶,说了些话,出门一揖,就此分别了。七里茶坊一定萦系过很多人的感情。不过现在却并无一家茶坊。我去找了找,连遗址也无人知道。“茶坊”是古语,在《清明上河图》《东京梦华录》《水浒传》里还能见到。现在一般都叫“茶馆”了。可见,这地名的由来已久。

这是一个中国北方的普通的市镇。有一个供销社,货架上空空的,只有几包火柴、一堆柿饼。两只乌金釉的酒坛子擦得很亮,放在旁边的酒提子却是干的。柜台上放着一盆麦麸子做的大酱。有一个理发店,两张椅子,没有理发的,理发员坐着打瞌睡。一个邮局。一个新华书店,只有几套毛选和一些小册子。路口矗着一面黑板,写着鼓动冬季积肥的快板,文后署名“文化馆宣”,说明这里还有个文化馆。前两天下过一场小雨,雨点在黑板上抽打出一条一条斜道。路很宽,是土路。两旁的住户人家,也都是土墙土顶(这地方风雪大,房顶多是平的)。连路边的树也都带着黄土的颜色。这个长城以外的土色的冬天的市镇,使人产生悲凉的感觉。

除了店铺人家,这里有几家车马大店。我就住在一家车马大店里。

我头一回住这种车马大店。这种店是一看就看出来的,街门都特别宽大,成天敞开着,为的好进出车马。进门是一个很宽大的空院子。院里停着几辆大车,车辕向上,斜立着,像几尊高射炮。靠院墙是一个长长的马槽,几匹马面墙拴在槽头吃料,不停地甩着尾巴。院里照例喂着十多只鸡。因为地上有撒落的黑豆、高粱,草里有稗子,这些母鸡都长得极肥大。有两间房,是住人的。都是大炕。想住单间,可没有。谁又会上车马大店里来住一个单间呢?“碗大炕热”,就成了这类大店招徕顾客的口碑。

我是怎么住到这种大店里来的呢?

我在一个农业科学研究所下放劳动,已经两年了。有一天生产队长找我,说要派几个人到张家口去淘公共厕所,叫我领着他们去。为什么找到我头上呢?说是以前去了两拨人,都闹了意见回来了。我是个下放干部,在工人中还有一点威信,可以管得住他们,云云。究竟为什么,我一直也不太明白。但是我欣然接受了这个任务。

我打好行李,挎包里除了洗漱用具,带了一支大号的3B烟斗、一袋掺了一半榆树叶的烟草、两本四部丛刊本《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坐上单套马车,就出发了。

我带去的三个人,一个老刘、一个小王,还有一个老乔,连我四个。

我拿了介绍信去找市公共卫生局的一位“负责同志”。他住在一个粪场子里。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奇特的酸味。我交了介绍信,这位同志问我:“你带来的人,咋样?”

“咋样?”

“他们,啊,啊,啊……”

他“啊”了半天,还是找不到合适的词句。这位负责同志大概不大认识字。他的意思我其实很明白,他是问他们政治上可靠不可靠。他怕万一我带来的人会在公共厕所的粪池子里放一颗定时炸弹。虽然他也知道这种可能性极小,但还是问一问好。可是他词不达意,说不出这种报纸语言。最后还是用一句不很切题的老百姓话说:“他们的人性咋样?”

“人性挺好!”

“那好。”

他很放心了,把介绍信夹到一个卷宗里,给我指定了桥东区的几个公厕。事情办完,他送我出“办公室”,顺便带我参观了一下这座粪场。一边堆着好几垛晒好的粪干,平地上还晒着许多薄饼一样的粪片。

“这都是好粪,不掺假。”

“粪还掺假?”

“掺!”

“掺什么?土?”

“哪能掺土!”

“掺什么?”

“酱渣子。”

“酱渣子?”

“酱渣子,味道、颜色跟大粪一个样,也是酸的。”

“粪是酸的?”

“发了酵。”

我于是猛吸了一口气,品味着货真价实、毫不掺假的粪干的独特的,不能代替的,余韵悠长的酸味。

据老乔告诉我,这位负责同志原来包淘公私粪便,手下用了很多人,是一个小财主。后来成了卫生局的工作人员,成了“公家人”,管理公厕。他现在经营的两个粪场,还是很来钱。这人紫赯脸,阔嘴岔,方下巴,眼睛很亮,虽然没有文化,但是看起来很精干。他虽不大长于说“字儿话”,但是当初在指挥粪工、洽谈生意时,所用语言一定是很清楚畅达,很有力量的。

淘公共厕所,实际上不是淘,而是凿。天这么冷,粪池里的粪都冻得实实的,得用冰镩凿开,破成一二尺见方大小不等的冰块,用铁锹起出来,装在单套车上,运到七里茶坊,堆积在街外的空场上。池底总有些没有冻实的稀粪,就刮出来,倒在事先铺好的干土里,像和泥似的和好。一夜工夫,就冻实了。第二天,运走。隔三四天,所里车得空,就派一辆三套大车把积存的粪冰运回所里。

看车把式装车,真有个看头。那么沉的、滑滑溜溜的冰块,照样装得整整齐齐,严严实实,拿绊绳一煞,纹丝不动。走个百八十里,不兴掉下一块。这才真叫“把式”!

“叭——”的一鞭,三套大车走了。我心里是高兴的。我们给所里做了一点事了。我不说我思想改造得如何好,对粪便产生了多深的感情,但是我知道这东西很金贵。我并没有做多少,只是在地面上挖一点干土,和粪。为了照顾我,不让我下池子凿冰。老乔呢,说好了他是来玩的,只是招招架架,跑跑颠颠。活,主要是老刘和小王干的。老刘是个使冰镩的行家,小王有的是力气。

这活脏一点,倒不累,还挺自由。

我们住在骡马大店的东房——正房是掌柜的一家人自己住。南北相对,各有一铺能睡七八个人的炕——挤一点,十个人也睡下了。快到春节了,没有别的客人,我们四个人占据了靠北的一张炕,很宽绰。老乔岁数大,睡炕头。小王火力壮,把门靠边。我和老刘睡当间。我那位置很好,靠近电灯,可以看书。两铺炕中间,是一口锅灶。

天一亮,年轻的掌柜就推门进来,点火添水,为我们做饭——推莜面窝窝。我们带来一口袋莜面,顿顿饭吃莜面,而且都是推窝窝。——莜面吃完了,三套大车会又给我们捎来的。小王跳到地下帮掌柜的拉风箱,我们仨就拥着被窝坐着,欣赏他的推窝窝手艺。——这么冷的天,一大清早就让他从内掌柜的热被窝里爬出来为我们做饭,我心里实在有些歉然。不大一会儿,莜面蒸上了,屋里弥漫着白蒙蒙的蒸汽,很暖和,叫人懒洋洋的。可是热腾腾的窝窝已经端到炕上了。刚出屉的莜面,真香!用蒸莜面的水,洗洗脸,我们就蘸着麦麸子做的大酱吃起来。没有油,没有醋,尤其是没有辣椒!可是你得相信我说的是真话:我一辈子很少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那是什么时候呀?——一九六○年!

我们出工比较晚。天太冷。而且得让过人家上厕所的高潮。八点多了,才赶着单套车到市里去,中午不回来。有时由我掏钱请客,去买一包“高价点心”,找个背风的角落,蹲下来,各人抓了几块嚼一气。老乔、我、小王拿一副老掉了牙的扑克牌接龙、蹩七。老刘在呼呼的风声里居然能把脑袋缩在老羊皮袄里睡一觉,还挺香!下午接着干。四点钟装车,五点多就回到七里茶坊了。

一进门,掌柜的已经拉动风箱,往灶火里添着块煤,为我们做晚饭了。

吃了晚饭,各人干各人的事。老乔看他的《啼笑因缘》。他这本《啼笑因缘》是个古本了,封面封底都没有了,书角都打了卷,当中还有不少缺页。可是他还是戴着老花镜津津有味地看,而且老看不完。小王写信,或是躺着想心事。老刘盘着腿一声不响地坐着。他这样一声不响地坐着,能够坐半天。在所里,我就见过他到生产队请一天假,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干,就是坐着。我发现不止一个人有这个习惯。一年到头的劳累,坐一天是很大的享受,也是他们迫切的需要。人,有时需要休息。他们不叫休息,就叫“坐一天”。他们去请假的理由,也是“我要坐一天”。中国的农民,对于生活的要求真是太小了。我,就靠在被窝上读杜诗。杜诗读完,就压在枕头底下。这铺炕,炕沿的缝隙跑烟,把我的《杜工部诗》的一册的封面熏成了褐黄色,留下一个难忘的、美好的纪念。

有时,就有一句没一句,东拉西扯地瞎聊天。吃着柿饼子,喝着蒸锅水,抽着掺了榆树叶子的烟。这烟是农民用包袱包着私卖的,颜色是灰绿的,劲头很不足,抽烟的人叫它“半口烟”。榆树叶子点着了,发出一种焦煳的,然而分明地辨得出是榆树的气味。这种气味使我多少年后还难于忘却。

小王和老刘都是“合同工”,是所里和公社订了合同招来的。他们都是柴沟堡的人。

老刘是个老长工,老光棍。他在张家口专区几个县都打过长工,年轻时年年到坝上割莜麦。因为打了多年长工,庄稼活他样样精通。他有过老婆,跑了,因为他养不活她。从此他就不再找女人,对女人很有成见,认为女人是个累赘。他就这样背着一卷行李——一块毡子、一床“盖窝”(即被)、一个方顶的枕头,到处漂流。看他捆行李的利索劲儿和背行李的姿势,就知道是一个常年出门在外的老长工。他真也是自由自在,也不置什么衣服,有两个钱全喝了。他不大爱说话,但有时也能说一气,在他高兴的时候,或者不高兴的时候。这二年他常发牢骚,原因之一,是喝不到酒。他老是说:“这是咋搞的?咋搞的?”——“过去,七里茶坊,啥都有:驴肉、猪头肉、炖牛蹄子、茶鸡蛋……卖一黑夜。酒!现在!咋搞的!咋搞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做梦娶媳妇,净慕好事!多会儿?”他年轻时曾给八路军送过信,带过路。“俺们那阵,有什么好吃的,都给八路军留着!早知这样,哼!……”他说的话常常出了圈,老乔就喝住他:“你瞎说点啥!没喝酒,你就醉了!你是想‘进去’住几天是怎么的?嘴上没个把门的,亏你活了这么大!”

小王也有些不平之气。他是念过高小的。他给自己编了一口顺口溜:“高小毕业生,白费六年工。想去当教员,学生管我叫老兄。想去当会计,珠算又不通!”他现在一个月挣二十九块六毛四,要交社里一部分,刨去吃饭,所剩无几。他才二十五岁,对老刘那样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并不羡慕。

老乔,所里多数人称之为乔师傅。这是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老于世故的工人。他是怀来人。年轻时在天津学修理汽车。抗日战争时跑到大后方,在资源委员会的运输队当了司机,跑仰光、腊戍。抗战胜利后,他回张家口来开车,经常跑坝上各县。后来岁数大了,五十多了,血压高,不想再跑长途,他和农科所的所长是亲戚,所里新调来一辆拖拉机,他就来开拖拉机,顺便修修农业机械。他工资高,没负担。农科所附近一个小镇上有一家饭馆,他是常客。什么贵菜、新鲜菜,饭馆都给他留着。他血压高,还是爱喝酒。饭馆外面有一棵大槐树,夏天一地浓荫。他到休息日,喝了酒,就睡在树荫里。树荫在东,他睡在东面;树荫在西,他睡在西面,围着大树睡一圈!这是前二年的事了。现在,他也很少喝了。因为那个饭馆的酒提潮湿的时候很少了。他在昆明住过,我也在昆明待过七八年,因此他老愿意找我聊天,抽着榆叶烟在一起怀旧。他是个技工,淘粪不是他的事,但是他自愿报了名。冬天,没什么事,他要来玩两天。来就来吧。

这天,我们收工特别早,下了大雪,好大的雪啊!

这样的天,凡是爱喝酒的都应该喝两盅,可是上哪儿找酒去呢?

吃了莜面,看了一会儿书,坐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心事,照例聊天。

像往常一样,总是老乔开头。因为想喝酒,他就谈起云南的酒。市酒、玫瑰重升、开远的杂果酒、杨林肥酒……

“肥酒?酒还有肥瘦?”老刘问。

“蒸酒的时候,上面吊着一大块肥肉,肥油一滴一滴地滴在酒里。这酒是碧绿的。”

“像你们怀来的青梅煮酒?”

“不像。那是烧酒,不是甜酒。”

过了一会儿,又说:“有点像……”

接着,又谈起昆明的吃食。这老乔的记性真好,他可以从华山南路、正义路,一直到金碧路,数出一家一家大小饭馆,又岔到护国路和甬道街,哪一家有什么名菜,说得非常详细。他说到金钱片腿、牛干巴、锅贴乌鱼、过桥米线……

“一碗鸡汤,上面一层油,看起来连热气都没有,可是超过一百度。一盘仔鸡片、腰片、肉片,都是生的。往鸡汤里一推,就熟了。”

“那就能熟了?”

“熟了!”

他又谈起汽锅鸡。描述了汽锅是什么样子,锅里不放水,全凭蒸汽把鸡蒸熟了,这鸡怎么嫩,汤怎么鲜……

老刘很注意地听着,可是怎么也想象不出汽锅是啥样子,这道菜是啥滋味。

后来他又谈到昆明的菌子:牛肝菌、青头菌、鸡,把鸡夸赞了又夸赞。

“鸡?有咱这儿的口蘑好吃吗?”

“各是各的味儿。”

……

老乔白话的时候,小王一直似听不听,躺着,张眼看着房顶。忽然,他问我:“老汪,你一个月挣多少钱?”

我下放的时候,曾经有人劝告过我,最好不要告诉农民自己的工资数目,但是我跟小王认识不止一天了,我不想骗他,便老实说了。小王没有说话,还是张眼躺着。过了好一会儿,他看着房顶说:“你也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为什么你就挣那么多?”

他并没有要我回答,这问题也不好回答。

沉默了一会儿。

老刘说:“怨你爹没供你书。人家老汪是大学毕业!”

老乔是个人情练达的人,他琢磨出小王为什么这两天老是发呆,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说:“小王,你收到一封什么信,拿出来我看看!”

前天三套大车来拉粪水的时候,给小王捎来一封寄到所里的信。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小王搞了一个对象。这对象搞得稍微有点离奇:小王有个表姐,嫁到邻村李家。李家有个姑娘,和小王年貌相当,也是高小毕业。这表姐就想给小姑子和表弟撮合撮合,写信来让小王寄张照片去。照片寄到了,李家姑娘看了,不满意。恰好李家姑娘的一个同学陈家姑娘来串门,她看了照片,对小王的表姐说:“晓得人家要俺们不要?”表姐跟陈家姑娘要了一张照片,寄给小王,小王满意。后来表姐带了陈家姑娘到农科所来,两人当面相了一相,事情就算定了。农村的婚姻,往往就是这样简单,不像城里人有逛公园、轧马路、看电影、写情书这一套。

陈家姑娘的照片我们都见过,挺好看的,大眼睛,两条大辫子。

小王收到的信是表姐寄来的,催他办事。说人家姑娘一天一天大了,等不起。那意思是说,过了春节,再拖下去,恐怕就要吹。

小王发愁的是:春节他还办不成事!柴沟堡一带办喜事倒不尚铺张,但是一床里面三新的盖窝,一套花直贡呢的棉衣,一身灯芯绒裤袄、绒衣绒裤、皮鞋、球鞋、尼龙袜子……总是要有的。陈家姑娘没有额外提什么要求,只希望要一枚金星牌钢笔。这条件提得不俗,小王倒因此很喜欢。小王已经做了长期的储备,可是算来算去还差五六十块钱。

老乔看完信,说:“就这个事吗?值得把你愁得直眉瞪眼的!叫老汪给你拿二十,我给你拿二十!”

老刘说:“我给你拿上十块!现在就给!”说着从红布肚兜里就摸出一张十元的新票子。

问题解决了,小王高兴了,活泼起来了。

于是接着瞎聊。

从云南的鸡聊到内蒙古的口蘑。说到口蘑,老刘可是个专家。黑片蘑、白蘑、鸡腿子、青腿子……

“过了正蓝旗,捡口蘑都是赶了个驴车去。一天能捡一车!”

不知怎么又说到独石口。老刘说他走过的地方没有比独石口再冷的了,那是个风窝。

“独石口我住过,冷!”老乔说,“那年我们在独石口吃了一洞子羊。”

“一洞子羊?”小王很有兴趣了。

“风太大了,公路边有一个涵洞,去避一会儿风吧。一看,涵洞里白糊糊的,都是羊。不知道是谁的羊,大概是被风赶到这里的,挤在涵洞里,全冻死了。这倒好,这是个天然冷藏库!俺们想吃,就进去拖一只,吃了整整一个冬天!”

老刘说:“肥羊肉炖口蘑,那叫香!四家子的莜面,比白面还白。坝上是个好地方。”

话题转到了坝上。老乔、老刘轮流说,我和小王听着。

老乔说,坝上地广人稀,只要收一季莜麦,吃不完。过去山东人到口外打把式卖艺,不收钱。散了场子,拿一个大海碗挨家要莜面,“给!”一给就是一海碗。说坝上没果子。怀来人赶一个小驴车,装一车山里红到坝上,下来时驴车换成了三套大马车,车上满满地装的是莜面。坝上人都豪爽,大方。吃起肉来不是论斤,而是放开肚子吃饱。他说坝上人看见坝下人吃肉,一小碗,都奇怪:“这吃个什么劲儿呢?”他说,他们要是看见江苏人、广东人炒菜——几根油菜、两三片肉,就更会奇怪了。他还说坝上女人长得很好看。他说,都说水多的地方女人好看,坝上没水,为什么女人都长得白白净净?那么大的风沙,皮色都很好。他说他在崇礼县看过两姐妹,长得像傅全香。

傅全香是谁,老刘、小王可都不知道。

老刘说,坝上地大,风大,雪大,雹子也大。他说有一年沽源下了一场大雪,西门外的雪跟城墙一般高。也是沽源,有一年下了一场雹子,有一个雹子有马大。

“有马大?那掉在头上不砸死了?”小王不相信有这样大的雹子!

老刘还说,坝上人养鸡,没鸡窝。白天开了门,把鸡放出去。鸡到处吃草籽,到处下蛋。他们也不每天去捡。隔十天半月,挑了一副筐,到处捡蛋,捡满了算。他说坝上的山都是一个一个馒头样的平平的山包。山上没石头。有些山很奇怪,只长一样东西。有一个山叫韭菜山,一山都是韭菜;还有一座芍药山,夏天开了满满一山的芍药花……

老乔、老刘把坝上说得那样好,使小王和我都觉得这是个奇妙的、美丽的天地。

芍药山,满山开了芍药花,这是一种什么景象?

“咱们到韭菜山上掐两把韭菜,拿盐腌腌,明天蘸莜面吃吧。”小王说。

“见你的鬼!这会儿会有韭菜?满山大雪!——把钱收好了!”

聊天虽然有趣,终有意兴阑珊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房顶上的雪一定已经堆了四五寸厚了,摊开被窝,我们该睡了。

正在这时,屋门开处,掌柜的领进三个人来。这三个人都反穿着白茬老羊皮袄,齐膝的毡疙瘩。为头是一个大高个儿,五十来岁,长方脸,戴一顶火红的狐皮帽。一个四十来岁,是个矮胖子,脸上有几颗很大的痘疤,戴一顶狗皮帽子。另一个是和小王岁数仿佛的后生,雪白的山羊头的帽子遮齐了眼睛,使他看起来像一个女孩子。——他脸色红润,眼睛太好看了!他们手里都拿着一根六道木二尺多长的短棍。虽然刚才在门外已经拍打了半天,帽子上、身上,还粘着不少雪花。

掌柜的说:“给你们做饭?——带着面了吗?”

“带着哩。”

后生解开老羊皮袄,取出一个面口袋。——他把面口袋系在腰带上,怪不道他看起来身上鼓鼓囊囊的。

“推窝窝?”

高个儿把面口袋交给掌柜的:“不吃莜面!一天吃莜面。你给俺们到老乡家换几个粑粑头吃。多时不吃粑粑头,想吃个粑粑头。把火弄得旺旺的,烧点水,俺们喝一口。——没酒?”

“没。”

“没咸菜?”

“没。”

“那就甜吃!”

老刘小声跟我说:“是坝上来的。坝上人管窝窝头叫粑粑头。是赶牲口的——赶牛的。你看他们拿的六道木的棍子。”随即,他和这三个坝上人搭起来:“今天一早从张北动的身?”

“是。——这天气!”

“就你们仨?”

“还有仨。”

“那仨呢?”

“在十多里外,两头牛掉进雪窟窿里了。他们仨在往上弄。俺们把其余的牛先送到食品公司屠宰场,到店里等他们。”

“这样天气,你们还往下送牛?”

“没法子。快过年了。过年,怎么也得叫坝下人吃上一口肉!”

不大一会儿,掌柜的搞了粑粑头来了,还弄了几个腌蔓菁来。他们把粑粑头放在火里烧了一会儿,水开了,把烧焦的粑粑头拍打拍打,就吃喝起来。

我们的酱碗里还有一点酱,老乔就给他们送过去。

“你们那里今年年景咋样?”

“好!”高个儿回答得斩钉截铁。显然这是反话,因为痘疤脸和后生都扑哧一声笑了。

“他们仨咋还不来?去看看。”高个儿说着把解开的老羊皮袄又系紧了。

痘疤脸说:“我们俩去。你啦就甭去了。”

“去!”

他们和掌柜的借了两根木杠,把我们车上的缆绳也借去了,拉开门,就走了。

听见后生在门外大声说:“雪更大了!”

老刘起来解手,把地下三根六道木的棍子归在一起,上了炕,说:“他们真辛苦!”

过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地说:“咱们也很辛苦。”

老乔一面钻被窝,一面说:“中国人都很辛苦啊!”

小王已经睡着了。

“过年,怎么也得叫坝下人吃上一口肉!”我老是想着高个儿的这句话,心里很感动,很久未能入睡。这是一句朴素、美丽的话。

半夜,朦朦胧胧地听到几个人轻手轻脚走进来,我睁开眼,问:“牛弄上来了?”

高个儿轻轻地说:“弄上来了。把你吵醒了!睡吧!”

他们睡在对面的炕上。

第二天,我们起得很晚。醒来时,这六个赶牛的坝上人已经走了。

一九八一年五月十一日写成

载一九八一年第五期《收获》

02 听遛鸟人谈戏

近来我每天早晨绕着玉渊潭遛一圈。遛完了,常找一个地方坐下听人聊天。这可以增长知识,了解生活。还有些人不聊天。钓鱼的、练气功的,都不说话。游泳的闹闹嚷嚷,听不见他们嚷什么。读外语的学生,读日语的、英语的、俄语的,都不说话,专心致志把莎士比亚和屠格涅夫印进他们的大脑皮层里去。

比较爱聊天的是那些遛鸟的。他们聊的多是关于鸟的事,但常常联系到戏。遛鸟与听戏,性质上本相接近。他们之中不少是既爱养鸟,也爱听戏,或曾经也爱听戏的。

遛鸟的起得早,遛鸟的地方常常也是演员喊嗓子的地方,故他们往往有当演员的朋友,知道不少梨园掌故。有的自己就能唱两口。有一个遛鸟的,大家都叫他“老包”,他其实不姓包,因为他把鸟笼一挂,自己就唱开了:“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就这一句。唱完了,自己听着不好,摇摇头,接茬再唱:“包龙图打坐……”

因为常听他们聊,我多少知道一点关于鸟的常识。知道画眉的眉子齐不齐,身材胖瘦,头大头小,是不是“原毛”,有“口”没有,能叫什么玩意儿:伏天、喜鹊——大喜鹊、山喜鹊、苇咋子、猫、家雀打架、鸡下蛋……知道画眉的行市,哪只鸟值多少“张”——“张”,是一张十元的钞票。他们的行话不说几十块钱,而说多少张。有一个七十八岁的老头,原先本是勤行,他的一只画眉,人称鸟王。有人问他出不出手,要多少钱,他说:“二百。”遛鸟的都说:“值!”

我有些奇怪了,忍不住问:“一只鸟值多少钱,是不是公认的?你们都瞧得出来?”

几个人同时叫起来:“那是!老头的值二百,那只生鸟值七块。梅兰芳唱戏卖两块四,戏校的学生现在卖三毛。老包,倒找我两块钱!那能错了?”“全北京一共有多少画眉?能统计出来吗?”

“横是不少!”

这位对画眉和京剧的前途都非常乐观。

一个六十多岁的退休银行职员说:“养画眉的历史大概和京剧的历史差不多长,有四大徽班那会儿就有画眉。”

他这个考证可不大对。画眉的历史可要比京剧长得多,宋徽宗就画过画眉。

“养鸟有什么好处呢?”我问。

“嗐,遛人!”七十八岁的老厨师说,“没有个鸟,有时早上一醒,觉得还困,就懒得起了;有个鸟,多困也得起!”

“这是个乐儿!”一个还不到五十岁的扁平脸、双眼皮很深、络腮胡子的工人——他穿着厂里的工作服,说。

“是个乐儿!钓鱼的、游泳的,都是个乐儿!”说话的是退休银行职员。

“一个画眉,不就是叫吗?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差别?”

一个戴白边眼镜的穿着没有领子的酱色衬衫的中等个子老头儿,他老给他的四只画眉洗澡——把鸟笼放在浅水里让画眉抖擞毛羽,说:“叫跟叫不一样!跟唱戏一样,有的嗓子宽,有的窄,有的有膛音,有的干冲!不但要声音,还得要‘样’,得有‘做派’,有神气。您瞧我这只画眉,叫得多好!像谁?”

像谁?

“像马连良!”

像马连良?!我细瞧一下,还真有点像!它周身干净利索,挺拔精神,叫的时候略偏一点身子,还微微摇动脑袋。

“潇洒!”

我只得承认:潇洒!

不过我立刻不免替京剧演员感到一点悲哀,原来在这些人的心目中,对一个演员的品鉴,就跟对一只画眉一样。

“一只画眉,能叫多少年?”

勤行老师傅说:“十来年没问题!”

老包说:“也就是七八年。就跟唱京剧一样:李万春现在也只能看一招一式,高盛麟也不似当年了。”

他说起有一年听《四郎探母》,甭说四郎、公主,佘太君是李多奎,那嗓子,冲!他慨叹说:“那样的好角儿,现在没有了!现在的京剧没有人看——看的人少,那是啊,没有那么多好角儿了嘛!你再有杨小楼,再有梅兰芳,再有金少山,试试!照样满!两块四?四块八也有人看!——我就看!卖了画眉也看!”

他说出了京剧不景气的原因:老成凋谢,后继无人。这与一部分戏曲理论家的意见不谋而合。

戴白边眼镜的中等个老头儿不以为然:“不行!王师傅的鸟值二百(哦,原来老人姓王),可是你叫个外行来听听:听不出好来!就是梅兰芳、杨小楼再活回来,你叫那边那几个念洋话的学生来听听,他也听不出好来。不懂!现而今这年轻人不懂的事太多。他们不懂京剧,那戏园子的座儿就能好了哇?”

好几个人附和:“那是!那是!”

他们以为京剧的危机是不懂京剧的学生造成的。如果现在的学生都像老舍所写的赵子曰,或者都像老包,像这些懂京剧的遛鸟的人,京剧就得救了。这跟一些戏剧理论家的意见也很相似。

然而京剧的老观众,比如这些遛鸟的人,都已经老了,他们大部分已经退休。他们跟我闲聊中最常问的一句话是:“退了没有?”那么,京剧的新观众在哪里呢?

哦,在那里:就是那些念屠格涅夫、念莎士比亚的学生。

也没准儿将来改造京剧的也是他们。

谁知道呢!

载一九八二年第二期《北京文艺》

03 观音寺

我在观音寺住过一年。观音寺在昆明北郊,是一个荒村,没有什么寺。——从前也许有过。西南联大有几个同学,心血来潮,办了一所中学。他们不知通过什么关系,在观音寺找了一处校址。这原是资源委员会存放汽油的仓库,废弃了。我找不到工作,闲着,跟当校长的同学说一声,就来了。这个汽油仓库有几间比较大的屋子,可以当教室,有几排房子可以当宿舍,倒也像那么一回事。房屋是简陋的,瓦顶、土墙,窗户上没有玻璃。——那些五十三加仑的汽油桶是不怕风雨的。没有玻璃有什么关系!我们在联大新校舍住了四年,窗户上都没有玻璃。在窗格上糊了桑皮纸,抹一点青桐油,亮堂堂的,挺有意境。教员一人一间宿舍,室内床一、桌一、椅一。还要什么呢?挺好。每个月还有一点微薄的薪水,饿不死。

这地方是相当野的。我来的前一学期,有一天,薄暮,有一个赶马车的被人捅了一刀——昆明市郊之间通马车,马车形制古朴,一个有篷的车厢,厢内两边各有一条木板,可以坐八个人——马车和身上的钱都被抢去了,他手里攥着一截突出来的肠子,一边走,一边还问人:“我这是什么?我这是什么?”

因此这个中学里有几个校警,还有两支老旧的七九步枪。

学校在一条不宽的公路边上,大门朝北。附近没有店铺,也不见有人家。西北围墙外是一个孤儿院。有二三十个孩子,都挺瘦。有一个管理员。这位管理员不常出来,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但是他的声音我们很熟悉。他每天上午、下午都要教这些孤儿唱戏。他大概是云南人,教唱的却是京戏。而且老是那一段:《武家坡》。他唱一句,孤儿们跟着唱一句。“一马离了西凉界”——“一马离了西凉界”;“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听了一年《武家坡》,听得人真想泪洒胸怀。

孤儿院的西边有一家小茶馆,卖清茶、葵花子,有时也有两块芙蓉糕。还卖市酒。昆明的白酒分升酒(玫瑰重升)和市酒。市酒是劣质白酒。

再往西去,有一个很奇怪的单位,叫作“灭虱站”。这还是一个国际性的机构,是美国救济总署办的,专为国民党的士兵消灭虱子。我们有时看见一队士兵开进大门,过了一会儿,我们在附近散了一会儿步之后,又看见他们开了出来。听说这些兵进去,脱光衣服,在身上和衣服上喷一种什么药粉,虱子就灭干净了。这有什么用呢?过几天他们还不是浑身又长出虱子来了吗?

我们吃了午饭、晚饭常常出去散步。大门外公路对面是一大片农田。田里种的不是稻麦,却是胡萝卜。昆明的胡萝卜很好,浅黄色,粗而且长,细嫩多水分,味微甜。联大学生爱买了当水果吃,因为很便宜。女同学尤其爱吃,因为据说这种胡萝卜含少量的砒,吃了可以驻颜。常常看见几个女同学一人手里提了一把胡萝卜。到了宿舍里,嘎吱嘎吱地嚼。胡萝卜田是很好看的。胡萝卜叶子琐细,颜色浓绿,密密的,把地皮盖得严严的,说它是“堆锦积绣”,毫不为过。再往北,有一条水渠。渠里不常有水。渠沿两边长了很多木香花。开花的时候白灿灿的耀人眼目,香得不得了。

学校后面——南边是一片丘陵。山上有一口池塘。这池塘下面大概有泉眼,所以池水常满,很干净。这样的池塘按云南人的习惯应该叫作“龙潭”。龙潭里有鱼——鲫鱼。我们有时用自制的鱼竿来钓鱼。这里的鱼未经人钓过,很易上钩。坐在这样的人迹罕至的池边,仰看蓝天白云,俯视钓丝,不知身在何世。

东面是坟。昆明人家的坟前常有一方平地,大概是为了展拜用的。有的还有石桌石凳,可以坐坐。这里有一些矮柏树,到处都是蓝色的野菊花和报春花。这种野菊花非常顽强,连根拔起来养在一个破钵子里,可以开很长时间的花。这里后来成了美国兵开着吉普带了妓女来野合的场所。每到月白风清的夜晚,就可以听到公路上不断有吉普车的声音。美国兵野合,好像是有几个集中的地方的,并不到处撒野。他们不知怎么看中了这个地方。他们扔下了好多保险套,白花花的,到处都是。后来我们就不大来了。这个玩意儿,总是不那么雅观。

我们的生活很清简。教书、看书。打桥牌,聊大天。吃野菜,吃灰菜、野苋菜。还吃一种叫作豆壳虫的甲虫。我在小说《老鲁》里写的,都是真事。喔,我们还演过话剧,《雷雨》,师生合演。演周萍的叫王惠。这位老兄一到了台上简直是晕头转向。他站错了地位,导演着急,在布景后面叫他:“王惠,你过来!”他以为是提词,就在台上大声嚷嚷:“你过来!”弄得同台的演员莫名其妙。他忘了词,无缘无故在台上大喊:“鲁贵!”我演鲁贵,心说:“坏了,曹禺的剧本里没有这一段呀!”没法子,只好上去,没话找话:“大少爷,您明儿到矿上去,给您预备点什么早点?煮几个鸡蛋吧!”他总算明白过来了:“好,随便,煮鸡蛋!去吧!”

生活清贫,大家倒没有什么灾病。王惠得了一次破伤风——打篮球碰破了皮,感染了。有一个姓董的同学和另一个同学搭一辆空卡车进城。那个同学坐在驾驶舱里,他靠在卡车后面的挡板上,挡板的铁闩松开了,他摔了下去,等找到他的时候,坏了,他不会说中国话了,只会说英语,而且只有两句:“I am cold,I am hungry.(我冷,我饿。)”翻来覆去,说个不停。这二位都治好了。我们那时都年轻,很皮实,不太容易被疾病打倒。

炮仗响了。日本投降那天,昆明到处放炮仗,昆明人就把抗战胜利叫作“炮仗响了”。这成了昆明人计算时间的标记,如:“那会儿炮仗还没响”,“这是炮仗响了之后一个月的事情”。大后方的人纷纷忙着“复员”,我们的同学也有的联系汽车,计划着“青春做伴好还乡”。有些因为种种原因,一时回不去,不免有点恓恓惶惶。有人抄了一首唐诗贴在墙上:

故园东望路漫漫,

双袖龙钟泪不干。

马上相逢无纸笔,

凭君传语报平安。

诗很对景,但是心情其实并不那样酸楚。昆明的天气这样好,有什么理由急于离开呢?这座中学后来迁到篆塘到大观楼之间的白马庙,我在白马庙又接着教了一年,到一九四六年八月,才走。

载一九八七年第六期《滇池》

04 沽源

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派我到沽源的马铃薯研究站去画马铃薯图谱。我从张家口一清早坐上长途汽车,近晌午时到沽源县城。

沽源原是一个军台。军台是清代在新疆和蒙古西北两路专为传递军报和文书而设置的邮驿。官员犯了罪,就会被皇上命令“发往军台效力”。我对清代官制不熟悉,不知道什么品级的官员,犯了什么样的罪名,就会受到这种处分,但总是很严厉的处分,和一般的贬谪不同。然而据龚定庵说,发往军台效力的官员并不到任,只是住在张家口,花钱雇人去代为效力。我这回来,是来画画的,不是来看驿站送情报的,但也可以说是“效力”来了,我后来在带来的一本《梦溪笔谈》的扉页上画了一方图章:“效力军台。”这只是跟自己开开玩笑而已,并无很深的感触。我只身到塞外——这地方在外长城北侧,可真正是“塞外”了——来画山药(这一带人都把马铃薯叫作“山药”),想想也怪有意思。

沽源在清代一度曾叫“独石口厅”。龚定庵说他“北行不过独石口”,在他看来,这是很北的地方了。这地方冬天很冷。经常到口外揽工的人说:“冷不过独石口。”据说去年下了一场大雪,西门外的积雪和城墙一般高。我看了看城墙,这城墙也实在太矮了点,像我这样的个子,一伸手就能摸到城墙顶了。不过话说回来,一人多高的雪,真够大的。

这城真够小的。城里只有一条大街。从南门慢慢地溜达着,不到十分钟就出北门了。北门外一边是一片草地,有人在套马;一边是一个水塘,有一群野鸭子自自在在地浮游。城门口游着野鸭子,城中安静可知。城里大街两侧隔不远种一棵树——杨树,都用土墼围了高高的一圈,为的是怕牛羊啃吃,也为了遮风,但都极瘦弱,不一定能活。在一处墙角竟发现了几丛波斯菊,这使我大为惊异了。波斯菊昆明是很常见的。每到夏秋之际,总是开出很多浅紫色的花。波斯菊花瓣单薄,叶细碎如小茴香,茎细长,微风吹拂,姗姗可爱。我原以为这种花只宜在土肥雨足的昆明生长,没想到它在这少雨多风的绝塞孤城也活下来了。当然,花小了,更单薄了,叶子稀疏了,它,伶仃萧瑟了。虽则是伶仃萧瑟,它还是竭力地放出浅紫浅紫的花来,为这座绝塞孤城增加了一分颜色、一点生气。谢谢你,波斯菊!

我坐了牛车到研究站去。人说世间“三大慢”:等人、钓鱼、坐牛车。这种车实在太原始了,车轱辘是两个木头饼子,本地人就叫它“二饼子车”。真叫一个慢。好在我没有什么急事,就躺着看看蓝天,看看平如案板一样的大地——这真是“大地”,大得无边无沿。

我在这里的日子真是逍遥自在至极。既不开会,也不学习,也没人领导我。就我自己,每天一早蹚着露水,掐两丛马铃薯的花,两把叶子,插在玻璃杯里,对着它一笔一笔地画。上午画花,下午画叶子——花到下午就蔫了。到马铃薯陆续成熟时,就画薯块,画完了,就把薯块放到牛粪火里烤熟了,吃掉。我大概吃过几十种不同样的马铃薯。据我的品评,以“男爵”为最大,大的一个可达两斤;以“紫土豆”味道最佳,皮色深紫,薯肉黄如蒸栗,味道也似蒸栗;有一种马铃薯可当水果生吃,很甜,只是太小,比一个鸡蛋大不了多少。

沽源盛产莜麦。那一年在这里开全国性的马铃薯学术讨论会,与会专家提出吃一次莜面。研究站从一个叫“四家子”的地方买来坝上最好的莜面,比白面还细,还白;请来几位出名的做莜面的媳妇来做。做出了十几种花样,除了“搓窝窝”“搓鱼鱼”“猫耳朵”,还有最常见的“压饸饹”,其余的我都叫不出名堂。蘸莜面的汤汁也极精彩,羊肉口蘑潲(这个字我始终不知道怎么写)子。这一顿莜面吃得我终生难忘。

夜雨初晴,草原发亮,空气闷闷的,这是出蘑菇的时候。我们去采蘑菇。一两个小时,可以采一网兜。回来,用线穿好,晾在房檐下。蘑菇采得,马上就得晾,否则极易生蛆。口蘑干了才有香味,鲜口蘑并不好吃,不知是什么道理。我曾经采到一个白蘑。一般蘑菇都是“黑片蘑”,菌盖是白的,菌褶是紫黑色的。白蘑则菌盖菌褶都是雪白的,是很珍贵的,不易遇到。年底探亲,我把这只亲手采的白蘑带到北京,一个白蘑做了一碗汤,孩子们喝了,都说比鸡汤还鲜。

一天,一个干部骑马来办事,他把马拴在办公室前的柱子上。我走过去看看这匹马,是一匹枣红马,膘头很好,鞍鞯很整齐。我忽然意动,把马解下来,跨了上去。本想走一小圈就下来,没想到这平平的细沙地上骑马是那样舒服,于是一抖缰绳,让马快跑起来。这马很稳,我原来难免的一点畏怯消失了,只觉得非常痛快。我十几岁时在昆明骑过马,不想人到中年,忽然作此豪举,是可一记。这以后,我再也没有骑过马。

有一次,我一个人走出去,走得很远。忽然变天了,天一下子黑了下来,云头在天上翻滚,堆着,挤着,绞着,拧着。闪电熠熠,不时把云层照透。雷声訇訇,接连不断,声音不大,不是霹雷,但是浑厚沉雄,威力无边。我仰天看看凶恶奇怪的云头,觉得这真是天神发怒了。我感觉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恐惧。我一个人站在广漠无垠的大草原上,觉得自己非常小,小得只有一点。

我快步往回走。刚到研究站,大雨下来了,还夹有雹子。雨住了,却又是一个很蓝很蓝的天,阳光灿烂。草原的天气,真是变化莫测。

天凉了,我没有带换季的衣裳,就离开了沽源。剩下一些没有来得及画的薯块,是带回沙岭子完成的。

我这辈子大概不会再有机会到沽源去了。

载一九九〇年一月十日《济南日报》

05 西窗雨

很多中国作家是吃狼的奶长大的。没有外国文学的影响,中国文学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很多作家也许不会成为作家。即使有人从来不看任何外国文学作品,即使他一辈子住在连一条公路也没有的山沟里,他也是会受外国文学的影响的,尽管是间接又间接的。没有一个作家是真正的“土著”,尽管他以此自豪,以此标榜。

高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为避战乱,住在乡下的一个小庵里,身边所带的书,除为了考大学用的物理化学教科书外,只有一本《沈从文选集》,一本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可以说,是这两本书引我走上文学道路的。屠格涅夫对人的同情,对自然的细致的观察给我很深的影响。

我在大学里读的是中文系,但是课外所看的,主要是翻译的外国文学作品。

我喜欢在气质上比较接近我的作家。不喜欢托尔斯泰。一直到一九五八年我为了找一部耐看的作品,我才带了两大本《战争与和平》,费了好大的劲才看完。不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沉重阴郁的小说。非常喜欢契诃夫。托尔斯泰说契诃夫是一个很怪的作家,他好像把文字随便丢来丢去,就成了一篇作品。我喜欢他的松散自由、随便、起止自在的文体;喜欢他对生活的痛苦的思索和一片温情。我认为契诃夫是一个真正的现代作家。从契诃夫后,俄罗斯文学才进入一个新的时期。

苏联文学里,我喜欢安东诺夫。他是继承契诃夫传统的。他比契诃夫更现代一些,更西方一些。我看了他的《在电车上》,有一次在文联大楼开完会出来,在大门台阶上遇到萧乾同志,我问他:“这是不是意识流?”萧乾说:“是。但是我不敢说!”

我喜欢苏克申,他也是继承契诃夫的。苏克申对人生的感悟比安东诺夫要深。

法国文学里,最使当时的大学生着迷的是A.纪德。在茶馆里,随时可以看到一个大学生捧着一本纪德的书在读,从优雅的、抒情诗一样的情节里思索其中哲学的底蕴。影响最大的是《纳蕤思解说》《田园交响乐》。《窄门》《伪币制造者》比较枯燥。在《地粮》的文体影响下,不少人写起散文诗日记。

波特莱尔的《恶之花》《巴黎之烦恼》是一些人的袋中书——这两本书的开本都比较小。

我不喜欢莫泊桑,因为他做作,是个“职业小说家”。我喜欢都德,因为他自然。

我始终没有受过《约翰·克利斯朵夫》的诱惑,我宁可听法朗士的怀疑主义的长篇大论。

英国文学里,我喜欢弗·伍尔夫。她的《到灯塔去》《浪》写得很美。我读过她的一本很薄的小说《狒拉西》,是通过一只小狗的眼睛叙述伯朗宁和伯朗宁夫人的恋爱过程,角度非常别致。《狒拉西》似乎不是用意识流方法写的。

我很喜欢西班牙的阿索林,阿索林的意识流是覆盖着阴影的,清凉的,安静透亮的溪流。

意识流有什么可非议的呢?人类的认识发展到一定阶段,就会发现人的意识是流动的,不是那样理性,那样规整,那样可以分切的。意识流改变了作者和人物的关系。作者对人物不再是旁观,俯视,为所欲为。作者的意识和人物的意识同时流动。这样,作者就更接近人物,也更接近生活,更真实了。意识流不是理论问题,是自然产生的。林徽因显然就是受了弗·伍尔夫的影响,废名原来并没有看过伍尔夫的作品,但是他的作品却与伍尔夫十分相似。这怎么解释?

意识流造成传统叙述方法的解体。

我年轻时是受过现代主义、意识流方法的影响的。

太阳晒着港口,把盐味敷到坞边的杨树的叶片上。海是绿的,腥的。

一只不知名的大果子,有头颅那样大,正在腐烂。

贝壳在沙粒里逐渐变成石灰。

浪花的白沫上飞着一只鸟,仅仅一只。太阳落下去了。

黄昏的光映在多少人的额头上,在他们的额头上涂了一半金。

多少人逼向三角洲的尖端。又转身分散。

人看远处如烟。

自在烟里,看帆篷远去。

来了一船瓜,一船颜色和欲望。

一船是石头,比赛着棱角。也许——

一船鸟,一船百合花。

深巷卖杏花。骆驼。

骆驼的铃声在柳烟中摇荡。鸭子叫,一只通红的蜻蜓。

惨绿的雨前的磷火。

一城灯!

——《复仇》

这是什么?大概是意识流。

我的文艺思想后来有所发展。八十年代初,我宣布过“回到现实主义,回到民族传统”。但是立即补充了一句:“我所说的现实主义是能容纳各种流派的现实主义,我所说的民族传统是能吸收任何外来影响的民族传统。”

抗日战争时期。昆明小西门外。

米市,菜市,肉市。柴驮子,炭驮子。马粪。粗细瓷碗,砂锅铁锅。焖鸡米线,烧饵块。金钱片腿,牛干巴。炒菜的油烟,炸辣子呛人的气味。红黄蓝白黑,酸甜苦辣咸。

每个人带着一生的历史,半个月的哀乐,在街上走……

——《钓人的孩子》

这大概不能算是纯粹的民族传统。中国虽然也有“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有“古道西风瘦马,枯藤老树昏鸦”,但是堆砌了一连串的名词,无主语,无动词,是少见的。这也可以说是意识流。有人说这是意象主义,也可以吧。总之,这样的写法是外来的。

有一种说法: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这话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如果说越写出民族的特点,就越有世界意义,可以同意。如果用来作为拒绝外来影响的借口,以为越土越好,越土越洋,我觉得这会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

我想对《外国文学评论》提几点看法。

希望能研究一下外国文学研究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我以为应该是推动、影响、刺激中国的当代创作。要考虑刊物的读者是什么人,我以为应是中国作家、中国的文学爱好者,当然,也包括中国的外国文学研究者。不要为了研究而研究,不要脱离中国文学的实际,要有的放矢,顾及社会的和文学界的效应。

评论要和鉴赏结合起来,要更多介绍一点外国作家和作品,不要空谈理论。现在发表的文章多是从理论到理论。评介外国的作家和作品,得是一个中国的研究者的带独创性的意见,不宜照搬外国人的意见。可以考虑开一个栏目:外国作家对中国作家的影响,比如魏尔兰之于艾青,T.S.艾略特、奥登之于九叶派诗人……这似乎有点跨进了比较文学的范围。但是我觉得一个外国文学研究者多多少少得是一个比较文学研究者,否则易于架空。

最后,希望文章不要全是理论语言,得有点文学语言。要有点幽默感。完全没有幽默感的文章是很烦人的。

一九九二年二月九日

载一九九二年第二期《外国文学评论》

06 大妈们

我们楼里的大妈们都活得有滋有味,使这座楼增加了不少生气。

许大妈是许老头的老伴,比许老头小十几岁,身体挺好,没听说她有什么病。生病也只有伤风感冒,躺两天就好了。她有一根花椒木的拐杖,本色,很结实,但是很轻巧,一头有两个杈,像两个小犄角。她并不用它来拄着走路,而是用来扛菜。她每天到铁匠营农贸市场去买菜,装在一个蓝布兜里,把布兜的袢套在拐杖的小犄角上,扛着。她买的菜不多,多半是一把韭菜或一把茴香。走到刘家窑桥下,坐在一块石头上,把菜倒出来,择菜。择韭菜、择茴香。择完了,抖落抖落,把菜装进布兜,又用花椒木拐杖扛起来,往回走。她很和善,见人也打招呼,笑笑,但是不说话。她用拐杖扛菜,不是为了省劲,好像是为了好玩。到了家,过不大会儿,就听见她乒乒乓乓地剁菜。剁韭菜,剁茴香。她们家爱吃馅儿。

奚大妈是河南人,和传达室小邱是同乡,对小邱很关心,很照顾。她最放不下的一件事,是给小邱张罗个媳妇。小邱已经三十五岁,还没有结婚。她给小邱张罗过三个对象,都是河南人,是通过河南老乡关系间接认识的。第一个是奚大妈一个村的。事情已经谈妥,这女的已经在小邱床上睡了几个晚上。一天,不见了,跟在附近一个小旅馆里住着的几个跑买卖的山西人跑了。第二个在一个饭馆里当服务员。也谈得差不多了,女的说要回家问问哥哥的意见。小邱给她买了很多东西:衣服、料子、鞋、头巾……借了一辆平板三轮,装了半车,蹬车送她上火车站。不料一去再无音信。第三个也是在饭馆里当服务员的,长得很好看,高颧骨,大眼睛,身材也很苗条。就要办事了,才知道这女的是个“石女”。奚大妈叹了一口气:“唉!这事儿闹的!”

江大妈人非常好,非常贤惠,非常勤快,非常爱干净。她家里真是一尘不染。她整天不断地擦、洗、掸、扫。她的衣着也非常干净,非常利索。裤线总是笔直的。她爱穿坎肩,铁灰色毛涤纶的,深咖啡色薄呢的,都熨熨帖帖。她很注意穿鞋,鞋的样子都很好。她的脚很秀气。她已经过六十了,近看脸上也有皱纹了,但远远一看,说是四十来岁也说得过去。她还能骑自行车,出去买东西,买菜,都是骑车去。看她跨上自行车,一踩脚蹬,哪像是已经有了四岁大的孙子的人哪!她平常也不大出门,老是不停地收拾屋子。她不是不爱理人,有时也和人聊聊天,说说这楼里的事,但语气很宽厚,不嚼老婆舌头。

顾大妈是个胖子。她并不胖得腮帮的肉都往下掉,只是腰围很粗。她并不步履蹒跚,只是走得很稳重,因为搬运她的身体并不很轻松。她面白微黄,眉毛很淡。头发稀疏,但是总是梳得很整齐服帖。她原来在一个单位当出纳,是干部。退休了,在本楼当家属委员会委员,也算是干部。家属委员会委员的任务是要换购粮本、副食本了,到各家敛了来,办完了,又给各家送回去。她的干部意识根深蒂固,总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家庭妇女。别的大妈也觉得她有架子,很少跟她过话。她爱和本楼的退休了的或尚未退休的女干部说话。说她自己的事。说她的儿女在单位很受器重;说她原来的领导很关心她,逢春节都要来看看她……

在这条街上任何一个店铺里,只要有人一学丁大妈雄赳赳气昂昂走路的神气,大家就知道这学的是谁,于是都哈哈大笑,一笑笑半天。丁大妈的走路,实在是少见。头昂着,胸挺得老高,大踏步前进,两只胳臂前后甩动,走得很快。她头发乌黑,梳得整齐。面色紫褐,发出铜光,脸上的纹路清楚,如同刻出。除了步态,她还有一特别处:她穿的上衣,都是大襟的。料子是讲究的。夏天,派力司;春秋天,平绒;冬天,下雪,穿羽绒服。羽绒服没有大襟的。她为什么爱穿大襟上衣?这是习惯。她原是崇明岛的农民,吃过苦。现在苦尽甘来了。她把儿子拉扯大了。儿子、儿媳妇都在美国,按期给她寄钱。她现在一个人过,吃穿不愁。她很少自己做饭,都是到粮店买馒头,买烙饼,买面条。她有个外甥女,是个时装模特儿,常来看她,很漂亮。这外甥女,楼里很多人都认识。她和外甥女上电梯,有人招呼外甥女:“你来了!”——“我每星期都来。”丁大妈说:“来看我!”非常得意。丁大妈活得非常得意,因此她雄赳赳气昂昂。

罗大妈是个高个儿,水蛇腰。她走路也很快,但和丁大妈不一样:丁大妈大踏步,罗大妈步子小。丁大妈前后甩胳臂,罗大妈胳臂在小腹前左右摇。她每天“晨练”,走很长一段,扭着腰,摇着胳膊。罗大妈没牙,但是乍看看不出来,她的嘴很小,嘴唇很薄。她这个岁数——她也就是五十出头吧,不应该把牙都掉光了,想是牙有病,拔掉的。没牙,可是话很多,是个连片子嘴。

乔大妈一头银灰色的卷发。天生的卷。气色很好。她活得兴致勃勃。她起得很早,每天到天坛公园“晨练”,打一趟太极拳,练一遍鹤翔功,遛一个大弯。然后顺便到法华寺菜市场买一提兜菜回来。她爱做饭,做北京“吃儿”。蒸素馅包子,炒疙瘩,摇棒子面嘎嘎……她对自己做的饭非常得意。“我蒸的包子,好吃极了!”“我炒的疙瘩,好吃极了!”“我摇的嘎嘎,好吃极了!”她间长不短去给她的孙子做一顿中午饭。她儿子儿媳妇不跟她一起住,单过。儿子儿媳是“双职工”,中午顾不上给孩子做饭。“老让孩子吃方便面,那哪成!”她爱养花,阳台上都是花。她从天坛东门买回来一大把芍药骨朵,深紫色的。“能开一个月!”

大妈们常在传达室外面院子里聚在一起闲聊天。院子里放着七八张小凳子、小椅子,她们就错错落落地分坐着。所聊的无非是一些家长里短。谁家买了一套组合柜,谁家拉回来一堂沙发,哪儿买的、多少钱买的,她们都打听得很清楚。谁家的孩子上“学前班”,老不去,“淘着哪!”谁家两口子吵架,又好啦,挎着胳膊上游乐园啦!乔其纱现在不时兴啦,现在兴“砂洗”……大妈们有一个好处,倒不搬弄是非。楼里有谁家结婚,大妈们早就在院里等着了。她们看扎着红彩绸的小汽车开进来,看放鞭炮,看新娘子从汽车里走出来,看年轻人往新娘子头发上撒金银色纸屑……

一九九二年六月十日

07 吃饭

关荣魁行二,他又姓关,后台演员戏称他为关二爷,或二爷。他在科班学的是花脸,按说是铜锤、架子两门抱。他会的戏不少,但都不“咬人”。演员队长叶德麟派戏时,最多给他派一个“八大拿”里的大大个儿、二大个儿、何路通、金大力、关泰。他觉得这真是屈才!他自己觉得“好不了角儿”,都是由于叶德麟不捧他。剧团要排“革命现代戏”《杜鹃山》,他向叶德麟请战,他要演雷刚。叶德麟白了他一眼:“你?”——“咱们有嗓子呀!”——“去去去,一边儿凉快去!”关二爷出得门来,打了一个“哇呀”:“有眼不识金镶玉,错把茶壶当夜壶,哇呀……”

关二爷在外面,在剧团里虽然没多少人捧他,在家里可是绝对权威,一切由他说了算。据他说,想吃什么,上班临走给媳妇嘱咐一声:“是米饭、炒菜,是包饺子——韭菜的还是茴香的,是煎锅贴儿、瓠塌子,熬点小米粥或者棒碴儿粥、小酱萝卜,还是臭豆腐……”

“她要是不给做呢?”

“那就给什么吃什么呗!”

关二爷回答得很麻利。

“哦,力巴摔跤!”

申元镇会的戏很多,文武昆乱不挡,但台上只能来个中军、家院,他没有嗓子。他要算一个戏曲鉴赏家,甭管是老生戏、花脸戏,什么叫马派、谭派,哪叫裘派,他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小声示范,韵味十足。只是大声一唱,什么也没有!青年演员、中年演员,很爱听他谈戏。关二爷对他尤其佩服得五体投地,老是纠缠他,让他说裘派戏,整出整出地说,一说两个小时。说完了“红绣鞋”牌子,他站起要走,关二爷拽着他:“师哥,别走!师哥师哥,再给说说!师哥师哥!……”——“不行,我得回家吃饭!”别人劝关二爷,“荣魁,你别老是死乞白赖,元镇有他的难处!”大家交了交眼神,心照不宣。

申元镇回家,媳妇拉长着脸:“饭在锅里,自己盛!”

为什么媳妇对他没好脸子?因为他阳痿。女人曾经当着人大声地喊叫:“我算倒了血霉,嫁了这么个东西,害得我守一辈子活寡!”

但是他们也一直没有离婚。

叶德麟是唱丑的,“玩意儿”平常。嗓子不响堂,逢高不起,嘴皮子不脆,在北京他唱不了方巾丑、袍带丑,汤勤、蒋干,都轮不到他唱;贾桂读状,不能读得炒蹦豆似的;婆子戏也不见精彩;来个《卖马》的王老好、《空城计》的老军还对付。老是老军、王老好,吃不了蹦虾仁。树挪死,人挪活,他和几个拜把子弟兄一合计:到南方去闯闯!就凭“京角”这块金字招牌,虽不能大红大紫,怎么着也卖不了胰子。到杭嘉湖、里下河一带去转转,捎带着看看风景,尝尝南边的吃食。商定了路线,先到济南、青岛,沿运河到里下河,然后到杭嘉湖。说走就走!回家跟媳妇说一声,就到前门车站买票。

南方山明水秀,吃食各有风味。镇江的肴肉、扬州富春的三丁包子、嘉兴的肉粽、宁波的黄鱼鲞笃肉、绍兴的霉干菜肉,都蛮“崭”。使叶德麟称道不已的是在高邮吃的昂刺鱼汆汤,味道很鲜,而价钱极其便宜。

南方饭菜好吃,戏可并不好唱。里下河的人不大懂戏,他们爱看《九更天》《杀子报》这一类剖肚开膛剁脑袋的戏,对“京字京韵”不欣赏。杭嘉湖人看戏要火爆,真刀真枪,不管书文戏理。包公竟会从三张桌上翻“台漫”下来。观众对从北京来的角儿不满意,认为他们唱戏“弗卖力”。哥几个一商量:回去吧!买了一些土特产,苏州采芝斋的松子糖、陆稿荐的酱肘子、东台的醉泥螺、扁尖笋、黄鱼鲞、霉干菜,大包小包,瓶瓶罐罐上了火车。刨去路费,所剩无几。

进了门,洗了一把脸,就叫媳妇拿碗出门去买芝麻酱,带两根黄瓜、一块豆腐、一瓶二锅头。嚼着黄瓜喝着酒,叶德麟喟然有感:回家了!

“要饱还是家常饭”,叶德麟爱吃面,炸酱面、打卤面、芝麻酱花椒油拌面,全行。他爱吃拌豆腐,就酒。小葱拌豆腐、香椿拌豆腐,什么都没有,一块白豆腐也成,撒点盐、味精,滴几滴香油!

叶德麟这些年走的是“正字”。他参加了国营剧团。他谢绝舞台了,因为他是个汗包,动动就出汗,连来个《野猪林》的解差都是一身汗,连水衣子都湿透了。他得另外走一条路。他是党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就入了党。台上没戏,却很有组织行政才能。几届党委都很信任他。他担任了演员队队长。日常排戏、派活,外出巡回演出、“跑小组”,谁去,谁不去,都得由他决定。谁能到中南海演出,谁不能去,他说了算。到香港演出、到日本演出,更是演员都关心,都想争取的美事——可以长戏份、吃海鲜、开洋荤、看外国姑娘,有谁、没谁,全在队长掂量。叶队长的笔记本是演员的生死簿。

叶德麟也有不顺心的事。

一是儿子老在家里跟他闹。儿子中学毕业,没考上大学,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能到处打游击,这儿干两天,那儿干两天。儿子认为他混成这相,全得由他老子负责。他说老子对他的事不使劲,只顾自己保官,不管儿女前途。他变得脾气暴躁,蛮不讲理,一点小事就大喊大叫,说话非常难听。动不动就摔盘子打碗。叶德麟气得浑身发抖,无可奈何。

一件是出国演出没有他。剧团要去澳大利亚演出,叶德麟忙活了好一阵,添置服装、灯光器械、定“人位”——出国名额要压缩,有些群众演员必须赶两三个角色。却没有叶德麟!这对他的打击可太大了。他差一点当场晕死过去。他被送进了医院:血压猛增,心绞痛发作。

住了半个月院,出院了。

他有时还到团里来,到医务室量量血压、要点速效救心丸。自我解嘲:血压高了,降压灵加点剂量;心脏不大舒服,多来一瓶“速效救心”!他坐在小会议室里,翻翻报。他也希望有人陪他聊聊,路过的爷们跟他也招呼招呼,只是都是淡淡的,“卖羊头的回家——不过细盐(言)”。

快过年了。他儿子给他买了两瓶好酒,一瓶“古井贡”,一瓶“五粮液”,他儿子的工作问题解决了,他学会开车,在一个公司当司机,有了稳定的收入。叶德麟拿了这两瓶酒,说:“得嘞!”这句话说得很凄凉。这里面有多重意义、无限感慨。一是有这两瓶酒,这个年就可以过得美美的。儿子还是儿子,还有点孝心;二是他使尽一辈子心机,到了有此结局,也就可以了。

叶德麟死了,大面积心肌梗死急性发作。

照例要开个追悼会,但是参加的人稀稀落落,叶德麟人缘不好,大家对他都没有什么感情。为什么会这样呢?

因为他对谁都也没有感情。他是一个无情的人。

靳元戎也是唱丑的,岁数和叶德麟差不多,脾气秉性可很不相同。

靳元戎凡事看得开。“四人帮”时期,他被精简了下来,下放干校劳动。他没有满腹牢骚,唉声叹气,而是活得有滋有味,自得其乐。干校地里有很多麻雀,他结了一副拦网,逮麻雀,一天可以逮百十只,撕了皮,酱油、料酒、花椒大料腌透,入油酥炸,下酒。干校有很多蚂蚱,一会儿可捉一口袋,摘去翅膀,在瓦片上焙干,卷烙饼。

他说话很“葛”。

干校来了个“领导”。他也没有什么名义,不知道为什么当了“领导”。此人姓高,在市委下面的机关转来转去,都是没有名义的“领导”,搞政治工作,干校都称之为“高政工”。他常常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馊点子。《地道战》里有一句词:“各村都有高招”,于是大家又称之为“高招”。干校本来是让大家来锻炼的,不要求粮量,高招却一再宣传增产。年初定生产计划,是他一再要求提高指标。指标一提再提,高政工总是说:“低!太低!”靳元戎提出:“我提一个增产措施:咱们把地掏空了,种两层,上面一层,下面一层。”高政工认真听取了靳元戎的建议,还很严肃地说:“这是个办法!是个办法!”

逮逮麻雀,捉蚂蚱,跟高政工逗逗,几年一晃也就过去了。

“四人帮”垮台,干校解散,各回原单位,靳元戎也回到了剧团。他接替叶德麟,当了演员队队长。

他群众关系不错。他的处世原则只有两条:一,秉公办事;二,平等待人。对谁的称呼都一样:“爷们儿”。

他好吃,也会做。有时做几个菜,约几个人上家里来一顿。他是回民,做的当然都是清真菜:炸卷果、炮糊(炮羊肉炮至微糊)、它似蜜、烧羊腿、羊尾巴油炒麻豆腐。有一次煎了几铛鸡肉馅的锅贴,是从在鸡场当场长的老朋友那儿提回来的大骟鸡,撕净筋皮,用刀背细剁成茸,加葱汁、盐、黄酒,其余什么都不搁,那叫一个绝!

他好喝,四两衡水老白干没有问题。他得过心绞痛,还是照喝不误。有人劝他少喝一点,他说:“没事,我喝足了,就心绞不疼了。”——这是一种奇怪的语法。他常用这种不通的语言讲话,有个小青年说:“‘心绞不疼’,这叫什么话!”他的似乎不通的语言多着呢!

他喝酒有个习惯,先铺好炕,喝完了,把炕桌往边上一踢,伸开腿就进被窝,随即鼾声大作。熟人知道他这个脾气,见他一钻被窝,也就放筷子走人,明儿见!

他现在还活着,但已是满头白发,老矣。

一九九六年九月初

载一九九六年第六期《当代》

08 果园杂记

涂白

一个孩子问我:干吗把树涂白了?

我从前也非常反对把树涂白了,以为很难看。

后来我到果园干了两年活,知道这是为了保护树木过冬。

把牛油、石灰在一个大铁锅里熬得稠稠的,这就是涂白剂。我们拿了棕刷,担了一桶一桶的涂白剂,给果树涂白。要涂得很仔细,特别是树皮有伤损的地方、坑坑洼洼的地方,要涂到,而且要涂得厚厚的,免得来年存留雨水,窝藏虫蚁。

涂白都是在冬日的晴天。男的、女的,穿了各种颜色的棉衣,在脱尽了树叶的果林里劳动着。大家的心情都很开朗,很高兴。

涂白是果园一年最后的农活了。涂完白,我们就很少到果园里来了。这以后,雪就落下来了。果园一冬天埋在雪里。从此,我就不反对涂白了。

粉蝶

我曾经做梦一样在一片盛开的茼蒿花上看见成千上万的粉蝶——在我童年的时候。那么多的粉蝶,在深绿的蒿叶和金黄的花瓣上乱纷纷地飞着,看得我想叫,想把这些粉蝶放在嘴里嚼,我醉了。

后来我知道这是一场灾难。

我知道粉蝶是菜青虫变的。

菜青虫吃我们的圆白菜。那么多的菜青虫!而且它们的胃口那么好,食量那么大。它们贪婪地、迫不及待地、不停地吃,吃得菜地里沙沙地响。一上午的工夫,一地的圆白菜就叫它们咬得全是窟窿。

我们用DDT喷它们,使劲地喷它们。DDT的激流猛烈地射在菜青虫身上,它们滚了几滚,僵直了,噗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我们的心里痛快极了。我们是很残忍的,充满了杀机。

但是粉蝶还是挺好看的。在散步的时候,草丛里飞着两个粉蝶,我现在还时常要停下来看它们半天。我也不反对国画家用它们来点缀画面。

波尔多液

喷了一夏天的波尔多液,我的所有的衬衫都变成浅蓝色的了。

硫酸铜、石灰,加一定比例的水,这就是波尔多液。波尔多液是很好看的,呈天蓝色。过去有一种浅蓝的阴丹士林布,就是那种颜色。这是一个果园的看家的农药,一年不知道要喷多少次。不喷波尔多液,就不成其为果园。波尔多液防病,能保证水果的丰收。果农都知道,喷波尔多液虽然费钱,却是划得来的。

这是个细致的活。把喷头绑在竹竿上,把药水压上去,喷在梨树叶子上、苹果树叶子上、葡萄叶子上。要喷得很均匀,不多,也不少。喷多了,药水的水珠糊成一片,挂不住,流了;喷少了,不管用。树叶的正面、反面都要喷到。这活不重,但是干完了,眼睛、脖颈,都是酸的。

我是个喷波尔多液的能手。大家叫我总结经验。我说:一、我干不了重活,这活我能胜任;二、我觉得这活有诗意。

为什么叫它“波尔多液”呢?——中国的老果农说这个外国名字已经说得很顺口了。这有个故事。

波尔多是法国的一个小城,出马铃薯。有一年,法国的马铃薯都得了晚疫病——晚疫病很厉害,得了病的薯地像火烧过一样,只有波尔多的马铃薯却安然无恙。大伙琢磨,这是什么道理呢?原来波尔多城外有一个铜矿,有一条小河从矿里流出来,河床是石灰石的。这水蓝蓝的,是不能吃的,农民用它来浇地。莫非就是这条河,使波尔多的马铃薯不得疫病?于是世界上就有了波尔多液。

中国的老农现在说这个法国名字也说得很顺口了。

去年,有一个朋友到法国去,我问他到过什么地方,他很得意地说:波尔多!

我也到过波尔多,在中国。

09 坝上

风梳着莜麦沙沙地响,

山药花翻滚着雪浪。

走半天见不到一个人,

这就是俺们的坝上。

——旧作《旅途》

香港人知道坝上的大概不多,但是不少人知道口蘑。口蘑的集散地在张家口市,但是出产在张家口地区的坝上。

张家口地区分坝上、坝下两个部分。我原来以为“坝”是水坝,不是的。所谓坝是一溜大山,齐齐的,远看倒像是一座大坝。坝上坝下,海拔悬殊。坝下七百米,坝上一千四,几乎是直上直下。汽车从万全县起爬坡,爬得很吃力。一上坝,就忽然开得轻快起来,撒开了欢。坝上是台地,非常平。北方人形容地面之平,说是平得像案板一样。而且非常广阔,一望无际。坝上下,温度也极悬殊。我上坝在九月初,原来穿的是衬衫,一上坝就披起了薄棉袄。坝上冬天冷到零下四十摄氏度。冬天上坝,汽车站都要检查乘客有没有大皮袄,曾经有人冻死在车上过。

坝上的地块极大。多大?说是有人牵了一头黄牛去犁地,犁了一趟回来,黄牛带回一只小牛犊,已经都三岁了!

坝上的农作物也和坝下不同,不种高粱、玉米,种莜麦、胡麻、山药。莜麦和西藏的青稞麦是一类的东西,有点像做麦片的燕麦。这种庄稼显得非常干净,看起来像洗过一样,梳过一样。胡麻开着蓝花,像打着一把一把小伞,很秀气。山药即马铃薯。香港人是见过马铃薯的,但是种在地里的马铃薯恐怕见过的人不多。马铃薯开了花,真是像翻滚着雪浪。

坝上有草原,多马、牛、羊。坝上的羊肉不膻,因为羊吃了野葱,自己已经把膻味解了。据说过去北京东来顺涮羊肉的羊都是从坝上赶了去的。——不是用车运,而是雇人成群地赶去的。羊一路走,一路吃草,到北京才不掉膘。

口蘑很奇怪,长在一定的地方,不是到处长。长蘑菇的地方叫作“蘑菇圈”。在草地上远远看去,有一圈草特别绿,那就是蘑菇圈。蘑菇圈是正圆的。蘑菇就长在这一圈草里。——圈里不长,圈外也不长。有人说这地方过去曾扎过蒙古包,蒙古人把吃剩的肉汤、骨头丢在蒙古包周围,这一圈土特别肥,所以长蘑菇。但据研究蘑菇的专家告诉我,兹说不可信。我采过蘑菇。下过雨,出了太阳,空气潮暖,蘑菇就出来了。从土里顶出一个小小的白帽,雪白的。哈,蘑菇!我第一次采到蘑菇,其惊喜不下于小时候第一次钓到一条鱼。

口蘑品种很多。伞盖背面菌丝作紫黑色的,叫“黑片蘑”,品最次。比较名贵的是青腿子、鸡腿子、白蘑。我曾亲自采到一个白蘑,晾干了,带回北京。一个白蘑做了一大碗汤,一家人都喝了,都说:“鲜极了!”口蘑要干制了才好吃,鲜口蘑不好吃,不像云南的鸡或冬菇。我在井冈山吃过才摘的鲜冬菇,风味绝佳,无可比拟。

坝上还出百灵。过去有那种游手好闲、不好好种地的人,即靠采蘑菇和扣百灵为生。百灵为什么要“扣”呢?因为它是落在地面上的。百灵的爪子不能拳曲,不能栖息在树上——抓不住树枝。养百灵的笼里不要栖棍,只有一个“台”,百灵想唱歌,就登台表演。至于怎样“扣”,我则未闻其详。关里的百灵很多都是从“口外”去的。但是口外百灵到了关里得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教,否则它叫起来带有口外的口音。咦,鸟还有乡音呀?

  1. 那时农村宣传共产主义,都说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慕,是思量、向往的意思。这是很古的语言,元曲中常见。张家口地区保留了很多宋元古语。
  2. 鸡是一种菌,长在白蚁窝上,味极腴美。
  3. “供书”是拿钱供学生读书的意思。
  4. 他们说“粑粑头”,“粑粑”作入声。
  5. 张家口一带不说“淡”,说“甜”。
  6. “你啦”是第二人称的尊称,相当于北京话的“您”,大概是“你老人家”的切音。
  7. 应为臊子,肉丁或肉末。——编者注
  8. 北京的歇后语,“力巴摔跤,给嘛吃嘛”。
  9. 北京的军乐队混不下去,解散了,落魄奏乐手只能拿一支小号在胡同吹奏,卖肥皂,戏班里称他们“卖了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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