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李金发

百年新诗选(上下) 作者:洪子诚,奚密 等 著


李金发

(1900—1976)

原名李淑良,笔名金发,广东梅县人。1920年代初,他在法国留学,“受鲍特莱与魏尔伦的影响而做诗”,在不长的时间内写下《微雨》、《食客与凶年》、《为幸福而歌》三本诗集。这些作品寄回国内后,震动了当时的新诗坛,被认为“是国内所无,别开生面的作品”。李金发也得到了一个“诗怪”的称呼,成为初期象征诗派的代表人物。在风格、语言、意象、情调等诸方面,李金发的写作的确别开生面,他的诗中遍布了尸体、坟墓、枯骨、衰草、落叶、孤月、琴声、魔鬼等颓败意象,“触目尽是阴森恐怖的气氛”,充分体现了波德莱尔以降现代诗歌“审丑”的特点。他使用的语言,也多夹杂偏僻的字词和文言虚词,形成一种生涩拗口的陌生化效果,再加上诗行的展开极具跳跃性,意象的衔接十分随意,给人以支离破碎之感,甚至造成了一定的阅读障碍。朱自清曾用一个比喻来描述他的写法:“仿佛大大小小红红绿绿一串珠子,他却藏起那串儿,你得自己穿着瞧。这是法国象征诗人的手法。”不容否认的是,李金发的诗歌在修辞上存在的一些问题,如语言雷同、结构松散等,也不能被技艺的新异性所掩盖。当然,他的诗集中不乏佳作,如《里昂车中》在光线的明暗变化中,捕捉瞬间的内心感触,并扩展出广大的世界幻象;《有感》则模拟魏尔伦《秋歌》中“跨行”的写法,将完整的句子打断成几行,短促的节奏带来一种警句的力度。

出版诗集:

《微雨》,北新书局,1925年。

《为幸福而歌》,商务印书馆,1926年。

《食客与凶年》,北新书局,1927年。

弃妇

长发披遍我两眼之前,

遂隔断了一切羞恶之疾视,

与鲜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

黑夜与蚁虫联步徐来,

越此短墙之角,

狂呼在我清白之耳后,

如荒野狂风怒号,

战栗了无数游牧。

靠一根草儿,与上帝之灵往返在空谷里,

我的哀戚惟游蜂之脑能深印着;

或与山泉长泻在悬崖,

然后随红叶而俱去。

弃妇之隐忧堆积在动作上,

夕阳之火不能把时间之烦闷

化成灰烬,从烟突里飞去,

长染在游鸦之羽,

将同栖止于海啸之石上,

静听舟子之歌。

衰老的裙裾发出哀吟,

徜徉在邱墓之侧,

永无热泪,

点滴在草地

为世界之装饰。

里昂车中

细弱的灯光凄清地照遍一切,

使其粉红的小臂,变成灰白,

软帽的影儿,遮住她们的脸孔,

如同月在云里消失!

朦胧的世界之影,

在不可勾留的片刻中,

远离了我们

毫不思索。

山谷的疲乏惟有月的余光,

和长条之摇曳,

使其深睡。

草地的浅绿,照耀在杜鹃的羽上,

车轮的闹声,撕碎一切沉寂,

远市的灯光闪耀在小窗之口,

唯无力显露倦睡人的小颊,

和深沉在心之底的烦闷。

呵,无情之夜气,

蜷伏了我的羽翼。

细流之鸣声,

与行云之飘泊,

长使我的金发褪色么?

在不认识的远处,

月儿似勾心斗角的遍照,

万人欢笑,

万人悲哭,

同躲在一具儿,——模糊的黑影

辨不出是鲜血,

是流萤!

寒夜之幻觉

窗外之夜色,染蓝了孤客之心,

更有不可拒之冷气,欲裂碎

一切空间之留存与心头之勇气。

我靠着两肘正欲执笔直写,

忽而心儿跳荡,两膝战栗,

耳后万众杂沓之声,

似商人曳货物而走,

又如猫犬争执在短墙下,

巴黎亦枯瘦了,可望见之寺塔

悉高插空际。

如死神之手,

Seine河之水,奔腾在门下,

泛着无数人尸与牲畜,

摆渡的人,

亦张皇失措。

我忽而站立在小道上,

两手为人兽引着,

亦自觉既得终身担保人,

毫不骇异。

随吾后的人,

悉望着我足迹而来。

将进园门,

可望见峗峨之宫室,

忽觉人兽之手如此其冷,

我遂骇倒在地板上,

眼儿闭着,

四肢僵冷如寒夜。

月儿装上面幕

桐叶带了愁容,

我张耳细听,

知道来的是秋天。

树儿这样消瘦,

你以为是我攀折了

他的叶子么?

红鞋人

——在Café所见

杂沓的嬉笑里,

声音顿静寂了一阵;

人造的灯光,

闪烁了二次,

终显出眩眼之蓝黛,

万头引颃,

收叠了几分气息,

于是徐徐地,墙角里

红鞋的人蹑足来了,

深黑的花冠,

瑯珰的环佩,

多色的胸褡,

如雨后新虹之工整;

稀薄的轻纱,

朦眬地似无力裹住乳儿,

几欲狂跳出轻纱以外;

头儿微侧,手在腰间驻扎;

用脚尖作拍,以是狂跳了,

从东角跑到西隅,

有时曲着背,张着两手,

一半嗤笑向人,如野人之骇愕,

但从不忘记脚的节奏,

俄顷乐人呼的一声,

舞的形势,亦顿变了,

tambourin亦开始拍了,

吁,几裂耳膜之音,

四座的人益形担心,

觉得千金一刻来了,

红鞋人不过转着,转着,

终久旋转着,tambourin拍得更形厉害,

劳作之热焰,

使伊心房跳荡;

眼里满装欲焚之火焰,

(多么好看之技

将如何去收场)!

但伊像忿怒的神气,

脚儿微带点停的意思,

拍的一声,倒了去了!僵卧着,如悲剧之殉教者,

手儿无力,

向地板上懒洋洋地摊着,

蓝黛之光,顿成黑暗,

像给人多少诗意和死之回想似的。

且希望一切是明了清白与超脱,

生命带点欢爱之影子,

火自然给我们季候的警告,

大焰之光导我们远去,

两个形体溶合在一个曲线里,

更何论什么色彩。

吁无关怀过去的朦胧,

且紧抱我一点,

使我感到幸福之始末。

有感

如残叶溅

血在我们

脚上,

生命便是

死神唇边

的笑。

半死的月下,

载饮载歌,

裂喉的音

随北风飘散。

吁!

抚慰你所爱的去。

开你户牖

使其羞怯,

征尘蒙其

可爱之眼了。

此是生命

之羞怯

与愤怒么?

如残叶溅

血在我们

脚上。

生命便是

死神唇边

的笑。

  1. 巴黎的塞纳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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