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戴望舒

百年新诗选(上下) 作者:洪子诚,奚密 等 著


戴望舒

(1905—1950)

浙江杭州人。1923年考入上海大学文学系,1925年转入震旦大学法文班,1932年至1935年留学法国,抗战后迁往香港,1942年被日寇逮捕入狱,在狱中写下了《我用残损的手掌》等诗作。在中国新诗史上,戴望舒是以较少的作品领袖一个诗歌流派的重要诗人。

1928年发表《雨巷》,被叶圣陶称为“替新诗的音节开了一个新纪元”。戴望舒也获得了“雨巷诗人”的称号。《雨巷》中循环、跌宕的旋律和复沓、回旋的音节,衬托了一种彷徨、徘徊的意境,传达了诗人寂寥、惆怅的心理情绪,从而间接地透露出痛苦、迷茫的时代氛围。但戴望舒本人并不喜欢这首诗,它的音乐美是戴望舒试图摈弃的。《望舒诗论》中说:“诗不能借助音乐,它应该去了音乐的成分。”随后戴望舒诗歌创作的诗学重心转移到了“意象性”,在戴望舒30年代的诗作中得以普遍贯彻。

1932年戴望舒成为施蛰存主编《现代》杂志的主将,被称为“现代派”诗人群的领袖。诗作中屡屡出现的“辽远的国土”的意象也成为一个公设的象征性意象,构成一代青年诗人的精神寄托。《乐园鸟》即是现代派诗歌中最好的收获之一,“华羽的乐园鸟”是一代诗人的自我写照,而对天上的花园的荒芜的拟想则象征了诗人们“乐园梦”的破灭。戴望舒的诗中始终贯穿着对现代文明和现代性的感知和质疑,其失落和感伤也是现代的。

出版诗集:

《我底记忆》,上海:水沫书店,1929年。

《望舒草》,上海:现代书店,1933年。

《望舒诗稿》,上海杂志公司,1937年。

《灾难的岁月》,上海:星群出版社,1948年。

《戴望舒诗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

《戴望舒诗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

《戴望舒诗全编》,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9年。

雨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彳亍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静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地,

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默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圯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她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我的记忆

我的记忆是忠实于我的,

忠实得甚于我最好的友人。

它存在在燃着的烟卷上,

它存在在破旧的粉盒上,

它存在在颓垣的木莓上,

它存在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在压干的花片上,

在凄暗的灯上,在平静的水上,

在一切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东西上,

它在到处生存着,像我在这世界一样。

它是胆小的,它怕着人们底喧嚣,

但在寂寥时,它便对我来作密切的拜访。

它底声音是低微的,

但是它的话是很长,很长,

很多,很琐碎,而且永远不肯休;

它底话是古旧的,老是讲着同样的故事,

它底音调是和谐的,老是唱着同样的曲子,

有时它还模仿着爱娇的少女底声音,

它底声音是没有气力的,

而且还夹着眼泪,夹着太息。

它底拜访是没有一定的,

在任何时间,在任何地点,

甚至当我已上床朦胧地想睡了:

人们会说它没有礼貌,

但是我们是老朋友。

它是琐琐地永远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凄凄地哭了,或是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是永远不讨厌它,

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

深闭的园子

五月的园子

已花繁叶满了,

浓荫里却静无鸟喧。

小径已铺满苔藓,

而篱门的锁也锈了——

主人却在迢遥的太阳下。

在迢遥的太阳下,

也有璀璨的园林吗?

陌生人在篱边探首,

空想着天外的主人。

眼之魔法

在你的眼睛的微光下,

迢遥的潮汐升涨:

玉的珠贝,

青铜的海藻,

千万只飞鱼之翅,

剪碎分而复合的

顽强的渊深的水。

无渚崖的水,

暗青色的水;

什么经纬度上的海,

我投身又沉溺

在以太阳之灵照射的诸太阳间,

在以月亮之灵映掩的诸月亮间,

在以星辰之灵闪烁的诸星辰间?

于是我是彗星,

有我的手,

有我的眼,

并尤其有我的心。

我晞曝于你的眼睛的

苍茫朦胧的微光中,

并在你上面,

在你的太空的镜子中,

鉴照我自己的

透明而畏寒的

火的影子,

死去的或冰冻的火的影子。

我伸长,我转着,

我永恒地转着,

在你的永恒之周围

并在你之中……

我是从天上奔流到海

从海奔流到天上的江河,

我是你每一条动脉,

每一条静脉,

每一个微血管中的血液,

我是你的睫毛,

(它们也在你的

眼睛的镜子里顾影)

你的睫毛,你的睫毛,

我是你,

因而我是我。

印象

是飘落深谷去的

幽微的铃声吧,

是航到烟水去的

小小的渔船吧,

如果是青色的真珠:

它已堕到古井的暗水里。

林梢闪着的颓唐的残阳,

它轻轻地敛去了

跟着脸上浅浅的微笑。

从一个寂寞的地方起来的,

迢遥的,寂寞的呜咽,

又徐徐回到寂寞的地方,寂寞地。

乐园鸟

飞着,飞着,春,夏,秋,冬,

昼夜,没有休止,华羽的乐园鸟,

这是幸福的云游呢,

还是永恒的苦役?

渴的时候也饮露,

饥的时候也饮露;

华羽的乐园鸟,

这是神仙的佳肴呢,

还是为了对于天的乡思?

是从乐园里来的呢,

还是到乐园里去的,

华羽的乐园鸟,

在苍茫的青空中,

怎样辨识你的路途啊?

假使你是从乐园里来的,

可以对我们说吗,

华羽的乐园鸟,

自从亚当夏娃被驱后

那天上的花园已荒芜到怎样了?

我思想

我思想,故我是蝴蝶……

万年后小花的轻呼

透过无梦无醒的云雾,

来振撼我斑斓的彩翼。

一九三七年三月十四日

我用残损的手掌

我用残损的手掌

摸索这广大的土地;

这一角已变成灰烬,

那一角只是血和泥;

这一片湖该是我的家乡,

(春天,堤上繁花如锦障,

嫩柳枝折断有奇异的芬芳,)

我触到荇藻和水的微凉;

这长白山的雪峰冷到彻骨,

这黄河的水夹泥沙在指间滑出;

江南的水田,你当年新生的禾草

是那么细,那么软……现在只有蓬蒿;

岭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

尽那边,我蘸着南海没有渔船的苦水……

无形的手掌掠过无限的江山,

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粘了阴暗,

只有那辽远的一角依然完整,

温暖,明朗,坚固而蓬勃生春。

在那上面,我用残损的手掌轻抚,

像恋人的柔发,婴孩手中乳。

我把全部的力量运在手掌

贴在上面,寄与爱和一切希望,

因为只有那里是太阳,是春,

将驱逐阴暗,带来苏生,

因为只有那里我们不像牲口一样活,

蝼蚁一样死……那里,永恒的中国!

一九四二年七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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