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乐府歌辞述论 作者:崔炼农 著


王小盾

我今天重新浏览了崔炼农的履历,注意到他和我有许多共同点。我们都出生在洞庭湖与鄱阳湖之间,在十六岁或十九岁参加工作,在二十四岁以后重新进入大学。我们都经过一番曲折才走上学术道路。我在三十二岁那年考上博士生;崔炼农则更晚一些,是三十七岁。不过,我们一起拥有了此后若干个年头。我们在1999年相识,成为师生。这一年,我的年龄也就是他现在的年龄。

也许由于以上原因,当我面对《中古歌辞文献研究》(即《乐府歌辞述论》原名)这部书稿的时候,心里会涌动一种欣慰和亲切的感情。欣慰的是,崔炼农为十年来的生活提交了一份闪光的答卷;至于亲切感,则主要来自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是本书的主题词:歌辞、体制、文献。我喜欢这组词语,觉得是一个崭新的文学研究思潮的标志。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一百年来,学者们渐次打开了视野:当他们从发生学角度观察中国古代文学的主流品种(诗、词、曲等韵文)之时,他们逐渐深化了对于音乐与文学之关系的研究。在二十世纪前五十年,这项研究经历了“乐府学”阶段。这个阶段原是面向作家文学的,但它通过考察文人作品对民歌的模拟,而把乐府民歌引入了研究视野。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这项研究又进入了“声诗学”阶段。这个阶段原是面向古典诗歌的,但它把诗歌与音乐放在平等的位置上,有机地考察了二者的配合。再后来,到二十世纪最后二十年,就出现了“歌辞学”的阶段。这个阶段以音乐文学为研究主体,把音乐当作文学的形式来看待,进而考察了音乐文学的本质特性,真正的音乐文学研究由此建立起来。所谓“体制”,便是后一阶段——“歌辞”研究中最重要的概念,也是其最重要的研究对象。“歌辞体制”的意义在于:它不同于作品和作家,不再是短暂现象或偶发的历史事件,而代表了文学运动的长时段;它也不同于关于思想内容与艺术特色的浅层描写,而代表了深入本质的研究方法。事实上,这两个意义——“长时段”、“深入本质”——也就是音乐文学研究的特殊意义。而且,在歌辞学体系中,崔炼农又标举了“文献”一词。这表明他对于歌辞体制的研究是建立在考据学基础之上的,以文本为直接的研究单元。这样的研究,可以说,既有实在的基础,又有高明的境界。

其次是这部书稿的研究方法,如上所说,其特点是有助于揭示事物本质。这在本书各篇有不同的表现。比如《官私目录中的歌辞著录》一文,为探求事物运动的规律而采用了以下几种较富特色的研究方法:

目录研究法。其具体做法是对官私目录所著录的乐书进行考证和分类。由于每种古籍目录都是对一代知识结构的总结,因此,这一方法可以宏观地考察歌辞观念的历史演进。比如,歌辞的归属或入经部乐类,或入集部总集类,便折射出不同时代人对歌辞性质的不同看法,说明歌辞不同于一般文学作品,而具有音乐文学的本质。

相近事物比较法。其典型例证是对“歌辞”和“韵文”的比较。这种比较可以细致地辨别事物各层次的属性,揭示事物的核心本质。例如此文分析说:歌辞既是文学的,更是音乐的;首先是口头的,其次才是书面的;既可以单独用文字记录,也可以与各类表声表意符号合抄。随着音乐与文学的各自发展,歌辞逐渐脱离音乐,以文学的身份进一步独立,音乐文学的文本特点被削弱、被掩盖;当音乐的成分不再被人注意,歌辞便成了韵文。而一旦歌辞的各类名目也被纯文学所模拟、所借用,以“歌辞”名义出现的韵文便不再都是歌辞。

分类统计法。其例证有“古代音乐典籍分类统计”、“琴类文献分类统计”等。这一方法有两个效果:一是较为完整地反映了音乐书写的全貌,二是揭示了不同时代歌辞在音乐著述中的不同比重。

除此之外,这部书稿还采用了表格法。表格的功能是一目了然地说明事物的历时变化和共时关联。例如《先秦文献中的歌辞记录》一文通过“先秦祝颂辞举例”、“先秦杂辞举例”、“先秦文献中的歌唱之辞”、“后世文献中的先秦歌辞”、“上古歌唱方式”等表格,揭示了歌辞同韵语的异同,由此判断:歌辞是那些用韵较规范、句式较稳定、有歌唱记载或说明的韵语。它同时也确认了歌唱之辞在韵语短章中的分布范围,亦即确认了歌辞在先秦韵语中的生存状态。

这些看法,为更大范围的歌辞研究提供了可靠的参照。

其三是这部书稿以学术为公器的态度。《声辞杂写:〈巾舞歌诗〉》一文便是佳例。这篇文章面对的是一个特殊的研究领域,是一批权威学者的意见。这些意见从现代戏剧观念出发,把一份难以读解的文本推测为“歌舞剧脚本”,而未提出充分的证据。此文以不媚俗、不哗众的姿态,清醒地表达了自己的怀疑。它指出:(一)衡量一篇作品是不是戏剧脚本,应当提出合理的戏剧概念;或者说,应当提出符合历史文化背景的戏剧形态。(二)判断一篇作品的表演性质,应当考虑文本记录方式的多种可能性;若在这些可能性中进行选择,便应当举证。(三)《巾舞歌诗》既分“解”,又名《公莫巾舞歌行》,那么,应当把它和分“解”有“行”的其它歌舞曲相比较,而不能无缘无故地割断其间关联。(四)《巾舞歌诗》载在《乐府诗集》“舞曲歌辞”卷,前有鼙舞、铎舞之歌,后有拂舞之歌,不应撇开其文本的存在环境而妄断其性质。(五)《巾舞歌诗》辞云“吾不见公莫时吾,何婴公来婴姥时吾”云云,《齐公莫舞辞》亦云“吾不见公莫时吾,何婴公来婴姥时吾”云云,两者在语辞上的共同性,应当反映了表演方式上的相同或相近,很难说一个是“歌舞剧脚本”而另一个不是。(六)据《乐府诗集》记载,古歌辞中颇多“乐人以音声相传,训诂不可复解”的作品,其文本表现是“声、辞杂写”,如鼓吹曲中的《艾如张》三解、古《铎舞曲》中的《圣人制礼乐》一篇。《巾舞歌》不过是这类歌辞中的普通一曲而已,没有任何资料可以证明《巾舞歌诗》在分解、摘用等体制、功用诸方面具备自己的特殊个性。举证以上六条,不仅需要判断力,而且需要勇气。正是由于这两点,此文具有特殊意义。这意义在于:改善了《巾舞歌诗》研究,使这一领域开始有了心平气和地进行学术讨论的气氛。这一点,其实是维护学术尊严的必要条件。

读崔炼农的书稿,我会想:他似乎具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品质,即诗人和读书人的品质。他为什么会具备这种品质呢?我判断,是由于他经历了特殊的生活。这可以联系我个人的经验来作说明。我曾经在赣东北山区的一个生产建设兵团劳动十年,曾经在非常艰苦的环境中挤出分分秒秒来读书。那段生活给了我一个深刻印象,即人的生活是分为两半的:一半是现实的世界,有很大的局限;另一半则不是。书籍可以引领人进入现实之外的那片天地。在那个十年里,每当我点亮油灯,疲惫地靠上枕边墙头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象:白天的我,和我手扶的犁铧,以及拉犁的水牛,其实是一体的;到晚上则不同了,在入睡前的几十分钟,我和书籍中的知识是一体的,而接下来几小时,我也有自由的梦境。我想崔炼农也有这种体会。我相信,一旦有了这种体会,一个学者就会把学术当作托付终生的事业。因为对于他来说,学术和耕读年代的知识一样,代表了自由和心灵,也代表了极致的浪漫。这个人因此会为学术付出全部心血,付出智慧和创造力,而不害怕艰难、孤独和危险,也不会追逐虚名。

以上这些感受,事实上,我不仅是从崔炼农的书稿中,而且是从他的诗作中阅读出来的。因为后者同样充满探索和反省的智慧。例如在一首题为《我》的诗篇中,崔炼农强调了本真状态对于人的意义。诗云:

那个以你为居室的人,一直在让你

证明什么,你意图证明什么

像自来水的龙头打开没有及时关上

池子,盆子,瓶瓶罐罐不需要这么多的水

不需要,知道吗,不需要,你却淌个不停

打湿人家的被褥,你想证明什么

那个人是谁,还是他,让你充耳不闻

看啊,抱怨和怒吼,正在结成冰雹

朝你,朝你的窗玻璃飞来

在我看来,这首诗针对的是某种精神分裂。它表达了对异化的人生的拒绝,因此也表达了对病态的学术的拒绝,是一首温柔敦厚的好诗。而在《翦径》一诗中,崔炼农描写了另一种病态:

守住一角,未能安于一隅

蜘蛛排泄出它的思想,网住所有来者

除了灰尘没被吞噬,网丝织就了一圈圈年轮

假想敌,都是迈不动脚步的醉汉,躺在食谱里

它的思维最终越过网罟,一张空空的躯売

留在那里,守住那一角,假如没有灵魂

日子就是灰尘,由所有念头构成的

故事,只有偶然的闪电照亮

它的阴影,图案,即是网罟,即是思想的躯売

它留在那里,守住一角,无形的则已逃逸

我在网上看到一些文章,或许可以作为这首诗的注脚。一篇文章说:“坐在教室里听崔炼农老师的课,透过走廊可以看到窗外明媚的阳光,有点温暖。……我们总被宏大忽悠着,或许这个时代什么都喜欢搞点宏大叙事,包括学术。崔老师说,我们在平时要多看点东西,多思考,开始有所了解了,在课堂上才会有所触动,才会有所撞击。确实,很多时候,自己的思维都是一些碎片。”另一篇说:“以崔炼农多年的学术经历,最大胆的假设,也不可能没有文献的支撑;又以他已化入血液的人文情怀,再强的工具意识也一定会伴随着关于存在的感受和意义的发问。”由此看来,崔炼农的学术,是在扬弃“一张空空的躯売”之后实现的,是逐渐臻于“完整”的工作。其成果表现,也就是前面说的实证基础与高明境界的结合。

除此之外,我还从崔炼农的作品中看到了他的生活状态和心理状态。比如一首诗说:

在院子里晒太阳,已不是

最好的享受,邻居砌了一堵墙

我便不能看到那扇开着的

院门,在定格的画面中

见到山下另一个院落里

高高的白果树,绿中泛黄的树冠

但即使最忙的日子,我的心

总在院子里,在阳光下,以看书的方式

休闲……

另一首则说:

风从群树的空隙里吹来

在我的小屋

可以听到山寺的钟声

我坐在唐代的木榻上

背对着窗户

隔着河流或者海洋

问好亲友

夜游的男女将他们的欢乐

远远地带下山去

唯我可以触摸来自山根的细喘

和夜鸟嘎嘎地呼叫

……

这就是说,身处在各种各样的喧嚣中,崔炼农保持了内心的宁静。这是很高妙的宁静,以致“在我的小屋,可以听到山寺的钟声”;这也是很幽远的宁静,以致在山上,“可以触摸来自山根的细喘”。我知道,真正的学术,以至最好的学术,正是从这种状态中汩汩地流出来的。

2009年秋分日,于瘦西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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