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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伊舫折莲花

木槿花西月锦绣6菩提煅铸明镜心 作者:海飘雪 著


第三章 伊舫折莲花

七月初一,张之严出兵奇袭军事重镇鄂州(今武汉),守军徐峥刚刚退守大理与大塬的边境重镇河州,大理已秘密地往塬朝边境守军送了一百头战象。传说太祖接到这些战象的消息,一点也不惊讶,反而微笑了一下,当即十万火急令原奉定协奉德军的名将,上柱国二品锐武将军徐峥接下这些战象反攻张之严,一日一夜间便夺回了鄂州,天下哗然。

太祖又密信原奉定,命徐峥把在鄂州幸存下来的八十五头战象火速送回大理,一头也不要留。徐峥的副将为了拍徐峥幼子的马屁,偷偷留了一头,结果三日后,这头战象不满于做孩童的玩具,把徐峥幼子踢断三根肋骨,到处暴走,踢开府门后自己跑进山野,据说竟然偷偷地直接跑回到了大理。为此事,徐峥连降三级,罚薪一年,三天内,从可疑的逃兵变成元谋勋效,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成了朝堂弹劾的对象,转而成为朝廷众臣的笑柄,民间无不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然而,笑话过后,这件事背后的战象来路,却因为徐峥抖出来了,再加上张之严在后面炒作,刻意提到了原氏最不想提的花西夫人裙带关系,使情郎暗助丈夫什么的,大伤原军的威武神话。因徐峥是隶属奉德军,于是改往驻守楚州,用于牵制张之严,徐州前线的原奉定被迫回长安述职。

又是一年七夕到,赶上奉定回朝述职,本也热闹,瑶姬和珍珠的脸上皆兴高采烈的,但因幽州战事到了关键之处,朝中诸人无心七夕。而七夕又是思情之节,宫中皆知这一日皇帝必定思念孝贤纯仪皇后。果然七夕之日,圣容冷淡,仅仅简单地邀了皇室成员,草草举办了家宴,席间那双凤目也是意气沉沉,无心宴饮,更别说像民间那样丰富多彩的节庆活动了。众人更不敢多话,皇帝赐下物件后,月刚上中天便散了。

我回到西枫苑,薇薇和内务府新调来的姽婳便帮我更衣,唯小玉捧着我换下来的亲王妃元服,看着天空中的繁星,噘着嘴道:“以往过七夕,都是先生带我们夜游秦淮河,好不风光痛快,不想这个七夕却要早早睡了。”

容貌差不多恢复的薇薇也过来凑趣道:“哎,对呀,去年我还陪鸩太子及太子妃参加前朝的喜宴呢,那场面……”

可能想起去岁里,宣王正显赫一时,小姑娘竟也像大人一般叹了一口气,右手在胸前握着一支赤金蜘蛛衔灵芝簪子,望着窗棂外的璀璨星空,眼神一阵飘忽,“桑榆暮景,俱往矣。”

嗯,看样子小姑娘在六月雪之变中所受生理以及心理上的创伤全部恢复了。

姽婳忍不住一乐,总角上插的花钿跟着欢快地跳了几下,不过从镜中看到我正瞅着她,便马上收起笑容,职业而快速地把我的首饰收拾了起来。

我忽然想起君氏订购的一艘大舫前日交货了,主要是作为商务招待用,联络联络业务感情,顺便可以同些紧要的人在水中央谈论一些“隐蔽话题”。齐放今天早上还专门过来,说是亲自带人试水过了,质量相当过硬。正好今夜七夕不宵禁,不如带着西枫苑的伙计们一起去逛逛,也可办些“正事儿”。

我便着人悄悄准备起来。小玉自是心花怒放,薇薇也开心地笑了,唯姽婳是新人,还没见识过我花天酒地的腐败生活,见大伙欢天喜地的,只是站在那里礼貌而懵懂地笑。

我便绾了髻子,插上东陵白玉簪,穿了件男式玉色织银鸾纹裳,外罩蔷薇纱罗衣,打扮得像个GAY。姽婳看着我,就这样下巴微微掉了下来。

七夕雨初霁,行人正忆家。

江天望河汉,水馆折莲花。

正值新朝大赦天下,普罗大众们前阵子又被禁足在家,好不容易逮着个欢娱的名目,便蜂拥出行,却见夜晚的朱雀街上,烟花四起,丝竹管弦不绝于耳,张灯结彩,人声鼎沸的。我们周遭车水马龙,人群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我们一行人化装成富户的车轿一开始在茫茫人海中几欲难行,好不容易前方火花大起,便被狂欢的人群推拥向前,最后几乎是被人推到码头,我们才松了一口气。

好在一应伙计早已恭候多时,人人手持巨烛,亮如白昼。一艘金碧辉煌的五层大舫,正灯火通明地泊在水岸边上,通身扎红彩绿,喜气洋洋的。我带着伙计们拜了神,拿了一只定制的特大长颈酒瓶往船头一砸,总算没像史瑞克一样把船给砸沉了,反正大伙一通胡乱鼓掌,哈哈大乐,算是行了首航礼了。一大帮子人屁颠屁颠地上了船,紧跟着君氏家人搬着十来个装生活用具的半腰高香樟木大箱子也上了船。

其时姽婳不过十二岁的黄毛丫头,哪里见过这阵仗,大眼睛直直地看了许久,下巴好一会儿才拾起,后来此景被薇薇和小玉拿捏了半辈子。

我回头悄悄问齐放:“那几个大箱子放好了吗?”

齐放笑道:“都归置到三楼去了,人都安排妥妥的,有扎手的伙计把门哪。”

很久没听齐放说暗语了,也很久没见他笑成这样子,果然卜香凝病好的消息,让他心情好了很多,我便笑着拍拍他的肩,“大将军府的帖子昨儿下了吗?”

齐放又笑道:“主子放心,都备齐全了,伙计报了,夫人已在路上,眼看便到。”

我放下心来,站到舟头,收了我象征风流的玉骨扇,向星光璀璨的天际一挥,大喝一声:“起锚!”

水手大声吆喝起来,岸上的伙计急忙放了爆竹烟花。只听耳边噼啪作响,喜庆的烟花飞升,同贺下水,大舫咯咯巨响间,缓缓离开了岸边,驰向渭水中心。

到了水中央,大舫的顶层忽地飘来一曲琵琶古曲《渭水古调》,在繁星点点的夜空中更显清空高寡,婉转动人,令人心平气和。

我往三楼爬去,边走边想,这小放的本事越来越大了,哪里找来一个这样好的乐师助兴,回头要重重打赏才是。

行至三楼,早有两个面色苍白的武士非常警觉地站在门口。我向里面大声报了身份,那两个伙计便为我打开了门。我站在外间,隔着珠帘,却见里面隐约有三个人影正痴痴站在窗前,看着渭河对岸灯火辉煌,亮如白昼,连我进来也没有回头。只听瑶姬轻叹道:“我小时候记得有一年庄子里放烟火,便偷偷地跑出去看,也是这么漂亮。”

瑶姬身边站着一个高大身影,那人凤目潋滟,满怀深情,却同当今圣上的面容如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他搂着瑶姬轻笑道:“当时你可真看傻了,连我傻站在旁边盯着你瞧了多时,都没有发现呢。”

瑶姬的目光流光溢彩,转头柔情笑道:“那是我第一次见青山呢。”

原青山的凤目也是一阵痴迷,“是啊,我记得那年七夕,你才七岁光景吧,穿了一身半旧不新的石榴裙,乌油油的头发没戴任何饰物,可是我却看傻了眼。我从未想到,这世上会有这么漂亮的小姑娘。”

两人相视一笑,瑶姬便温柔地靠在原青山身上,痴痴地望着渭河两岸的灯火世界,“多少年了,没有见过这样美的景色。”

我一怔,还真没有想到原青山也会过来。这二人身后躬身站着个高个女子,看上去二十来岁,面色极其苍白,也是满目惊艳地望着对岸美景。

那女子好生警觉,明明扭头痴望着岸景,我都没来得及开口,只觉眼前一花,琉璃帘子疾速地摇晃着,一派悦耳,她已经垂手站定在我的面前,将我同瑶姬、青山夫妇二人隔了开来,褐色的瞳孔冰冰冷冷地直视着我,像贞子一般直冷到我心里去。我倒很没用地吓退了一大步。

瑶姬笑着叫了声:“雀儿,你在别人的地头里,怎的还如此无礼,快让王妃进来。”

是啊,你在我的地头里,还这么爱吓人!

那雀儿便收了杀气,默默地侧身让了路,给我纳了个万福。

我咳了声,抚着心口道:“雀儿姑娘免礼。”

最近的胸口老不太舒服,估计就是给你们暗宫这帮子人老这么吓出来的。

我进了里间,给原青山和司马瑶姬行了大礼,并且客气地请他们以后在外面就叫我莫问就行,这样也容易掩人耳目。

原青山只是对我礼貌地点了一下头,便坐到一边闭目听琵琶乐。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同他说些什么,主要是我一张口就老想说:您老同圣上长太像!

还好瑶姬倒是同我说了一些客套话。我自然不敢多留,好让他们继续二人世界的甜蜜回忆,正要告辞,那一直凝神细听的原青山忽然开口道:“这位乐师技艺非凡,这首《渭水古调》本是述说一双门第不同的小儿女互相殉情未果,终成眷属的故事,能弹得如此婉转动人,飞珠溅玉,已属难得,最可贵之处在于其情真意切,令人感慨万千。不想民间还有如此高超的乐师。”

我们不由都认真地跟着听了一段。一曲终了,他又叹气道:“只是到获救成亲那段,美则美矣,却不甚自然,倒还有了一丝悲涩哽咽之感,倒像是长箫那回风细雪之意。想是这位以前是玩箫的高手,中道才转到琵琶的吧。”

经他这么一说,我这才想起了一个人,同时再次对原氏中人的艺术造诣深感佩服,叹服道:“大爷真是好耳力,此乃莫问的一位朋友,名唤敏卿的女子,她的琵琶原是元武年间扬州教坊一绝。以前确听她说过,少时甚爱长箫,后来只因坊间的艺伎流行琵琶,才被其师逼学的。”

这时,伙计报说河津渡口快到了,我便告辞说要去接人,瑶姬立马打断我同原青山的谈话,激动地催我快去。原青山很好脾气地笑笑,众人都没有在意敏卿的琵琶曲。

我心中暗疑,敏卿什么时候跟齐放过来的,想是走货混过来的吧,齐放怎的也不同我说一声。以前所有的姬妾中,敏卿算是地位仅次于段朝珠的“二房”,跟我时间最久,感情也相对更深一些。连段月容也说过这个敏卿因我,连带着对他这个正室非常恭敬忠心,听说敏卿也一直惦记着我,要到我身边来陪伴,齐放可是想要给我一个惊喜吗?也不知道别的姬妾是不是也来了。

这刚下到二层的甲板,隐约听到有孩童叽叽咕咕的笑声,便尾随而去,却见三个苍白脸色的高大汉子正在追一个四处乱跑的小孩儿。为首一个容长脸儿的大汉,正在紧张地对那孩子呼喝着。

那孩子戴着小号昆仑奴面具,身手甚是敏捷,在甲板和扶手处上蹿下跳,一堆人竟一时抓不住他。行到转弯处看见我,便啊啊叫着扑向我。我愣了一阵子,然后明白了那应该是小彧,便将他抱起,隔着面具亲了他一口,笑问道:“小彧喜欢七夕的夜景吗?”

小彧使劲点了点头,搂紧我的细脖子,小手指着对岸的烟花美景兴奋地哇哇大叫。我便跟着他所指的方向,一停不停地走来走去带他去看,而那容长脸儿的大汉让另几个站在舟头看着,自己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们。

一朵特大的烟花呼啸着升空,一时间火树银花灿烂地铺满天际,蔚为壮观,直逼星空。对岸一堆百姓欢笑惊呼,也照亮了为首那个容长脸儿大汉的眼。我眯着眼看了那大汉一阵,乘放下小彧的时候,一下把我的象牙玉骨扇敲在我的掌心中,咧嘴笑道:“宫主大人别来无恙啊!”

那大汉唬了一大跳,向后缩了缩健壮的身子,瞪着我一分钟,方自挺胸压低声音道:“你这女人是怎么认出我来的?”我优雅地垂首行礼,谦虚道:“山人自有天眼!”那人绷着脸道:“怎么可能,从来没有人能认出我的易容来。”“看看我的眼!”我把手指着我眼睛,夸张道,“孙悟空前日里托梦把火眼金睛借我了,从此宫主无论如何精彩地易容,山人必火眼洞之。”“切,孙猴子是个视金钱美女如粪土的神仙,怎会给你这种唯利是图的女人?”“哟,原来宫主也看过我精忠报国书局出版的《西游记》啦!”他哽在那里,耳郭可疑地红了一红,没好气地答道:“是你上次带给小彧的连环画本,我就瞅了一眼罢了。臭小子都看魔障了,现在天天正经功夫不练,只练猴拳,听说还是你自己瞎编的故事,你也太会掰扯了。”小彧听了应景地打了一套猴拳给我助兴,虎虎生威,我看得大乐。我哈哈一笑,“最近孙悟空想换一种紧箍咒,我答应帮他换,他就借我双眼啦。”“你又胡说八道。”我同易了容的司马遽胡侃着。可能今天他难得走出来,而且在渭水中央,景色优美,音乐怡人,难为他也不生气,就扯着一张因易容而不怎么自然的笑容同我打着哈哈。

我在檐下的椅子上跷起二郎腿,挑眉乐道:“这样吧,宫主大人把暗宫那做酱瓜的秘方告诉山人,山人便告诉你,我是如何认出宫主的。”

上周,瑶姬请我转送给珍珠一个小坛子,珍珠就邀我去尝鲜,打开坛子才发现只是腌渍的酱瓜,当时挺感动的,心想,到底是做亲娘的,连坛不起眼的酱菜都要给女儿留着。

然而,当第一口酱瓜放到我舌尖时,我不由淌下了热泪,这酱瓜也太好吃了!

于是我萌发出要开发暗宫酱瓜的念头。

不想那司马遽却带着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两眼,做了个呕的表情,笑道:“你咋爱吃那玩意儿呢?我打小就吃,后来就最恨吃那玩意儿,现下里光想想就想吐。”

“暴殄天物啊!宫主,你信不信,你们暗宫的酱瓜将会成为天下第一的佐食前菜。有了这酱瓜,便是没有百草园你们都能成为天下巨富。你若告诉我配方,就算你以技术入股,20%如何?不懂?就是二八分!你只需告诉我配方,别的什么也不用做,以后利润我八你二。嫌低?好吧,是低了点,不算计老实人了,三七吧。我名字都拟好了,就叫三和四美,六必居或是思亲,这样可以响应朝廷,宣传忠孝之意,更贴近老百姓。不行,还是念伊好,‘念伊酱园’好听……今夜七夕,我们签合同理应更感性一些,更有意义一些……咱们不能做贡品进内务府,这样利润会少很多的,不如这样……”

我越说越起劲,他听得晕头转向,跟不上节奏,最后忍无可忍,坐我身边,抓住手舞足蹈的我,左手微微抚额,头痛道:“停停停,我一句也没听懂。你句句不离钱财,可知天下民以食为天,农业才是百姓根本,看来你也就适合做个铜臭商人。”

“宫主大人重农抑商,确为当官从政的好料,只是,”今天星空实在太美,天也晴了,我便心情大好,抱着小彧走出檐下,哈哈了两下,“你可别小看商业,虽然铜臭,但试想甲地只有稻谷,乙地只生丝麻,若甲、乙两地老死不相往来,甲地何处穿衣暖身,乙地如何得以饱肚活命?此处若以商人交通,使两地皆大欢喜,也算是功德一件吧。还有,若是能把正当赚来的钱财再去做投资,便可创造就业机会,进而造福人民。一个国家的经济实力其实正是其命脉所在,如若经营得好,便能强国富民,是以吴王张之严不过据江南弹丸之地,军事力量其实并不比咱们家强多少,却能保住近十年之久。当然他也是能人英才一个,远交近攻,很重要的一点,他在战国中与四方各国保持商业交通,谁也不得罪,谁也离不了他,无有硬取之道,他的疆域稳定,人民自然富庶安定。”

可惜,他对我的见解嗤之以鼻,“胡说,天下之道,武道争胜,未曾听闻有商人利国的?”

“遽兄,”我很认真地说道,“天下之道,武道自然不可废,亦不能废。但想想,武道并非根本,文道亦非唯一,归根结底,无非人心二字。老百姓所求其实非常简单,无须像我等这般铜臭商人的奢侈生活,也无须皇室的权倾于天,他们所求的无非是安定生活,只求天下大一统之日,彼时便不用受战乱之苦,回归家园,男耕女织,绵延子息。能使百姓安居乐业者,百姓自会认他做皇帝,吾以为这才是吾家取轩辕而代之,并且最终能打败窦家、张家的根本所在。南国大理段氏能打败南诏段氏亦是一样的道理。若有一日,吾家后辈违背了这一点,亦会成为第二个轩辕氏,然后被另一个时代的弄潮儿所打败。”

我看他凝神细听,倒没有不耐或轻视之意,便自觉不好意思,“今夜星空甚美,吾乃女人兼商人之辈也,妄议朝政了,就此打住,咱们还是赏灯看烟火吧。七夕一过,明日起又要宵禁,便见不得如此美景啦。”

他也点点头,耳朵又红了一红,竟似有一丝不好意思,口气轻松地笑道:“晋王同你谈起商道,必然找不着北吧。可会把西枫苑也送给你拿去当了换钱?”

我呵呵笑道:“还好,他比你强些,还能找得着北。不过嘛,西枫苑的七星鹤和金龙太凶了,最主要是下面的暗宫和紫陵宫,那是连三千城管或者黑社会也不可能做到的强拆啊,大大影响了地皮的升值空间。所以他就算送给小人,小人暂时也没有兴趣。”

他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听懂,同我一起又听完了琵琶曲的尾声,只觉余音袅袅,在夜空中回荡。他仰头一叹,“此君好技艺,竟不在我之下。”

我看了他一眼,心想,此人还真自恋。且不知这天下间,乐艺超群者甚众,头一个便推大理紫月武帝。想到段月容,不由也对着星空一阵惘然——也不知此时此刻他同夕颜在何处过节。他临了又加了一句,“可惜是琵琶,此君若换奏长箫,恐怕便要黄莺出谷,绕梁三日了,我亦不能及也。”我长长地哦了一声,暗叹若是在现代,原家人不开音乐学院就太浪费了,不禁发自内心地第一次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司马遽却忽然扭头,对我挑眉道:“你可还留着我上回送你的面具?”“宫主请放心,”我双手做了一个虔诚的革命姿势,“小人一直将夫人送的面具放在神龛里当菩萨一样供着。”“你真可谓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且戴上面具到暗宫来,暗宫的一切都是你的,你扯这么多做什么?”不知为何,那琵琶曲的尾音忽然变调了,然后戛然中止,想是弦断了。而我们调笑的气氛一下子被打断了,他极认真地看着我,我竟尴尬在那里。幸好此时猫在桅杆最高处探风的小伙计大声道:“河津渡口到了。”伙计们一个一个大声地传递报着,我便站起来,假装什么也没听见,把小彧放到他的怀中,坚定道:“还请宫主先到三楼静休一下,我得下去接贵客了。”也不看他的表情,这就沿着楼梯下到船舱甲板。

大舫顺利地停靠在人潮涌动的河津码头,伙计已经清了码头,可还是有一堆娃娃并乞丐在伙计的人腿中挤了进来,对着大舫叫闹着要赏钱。我大叫一声:“打……”“赏”字未出口,早有伙计拎了棍棒出来。

我吓了一跳,胸口又痛了痛,赶紧抚着胸口把“赏”字给念出来,伙计们便笑着扔了棍棒,撒了一堆铜钱,适时地赶散了众人,让君氏卫队站满码头守护。

不到一刻,便有大将军府的护卫飞奔来报,将军夫人等马上便到,我便下船安心等待。小玉捧着锦缎披风,气喘吁吁地从船上跑下来,踮起脚为我披上。

不久,每隔三分钟便飞驰而来一队燕子军骑兵,个个臂戴飞燕铜徽标记,来到近前,向我行礼,再分列两边牵马迎面而站,共有十队护卫。

最后,却见十来个护卫拥着几乘小轿来到前头。头一个护卫便是个人高马大的黑肤大男孩,穿了一身崭新的金线信期绣绛红罗袍,一见我利落地跳下高头骏马,对我单腿跪下行了大礼,恭敬道:“四姑妈好。”

我便嘿嘿乐着让他起来。嗬,小伙子又长高了,才九岁光景,已到我脖颈了,这、这、这让我这做长辈的情何以堪啊?!

我便使劲抱着虎子亲了一下,虎子便哇哇叫着跳起来,逃离了我。我得意地仰天狞笑一阵,虎子的小黑手擦去我留在他脸上的口水,红着脸笑着去给他娘掀起轿帘,珍珠慢慢牵着个戴兔帽子的小女娃子走出轿。

今儿个她穿了件家常月白色薄缎对襟短襦衣,束了内务府新进的高腰紫绡水纹襦裙,更显身材修长俏丽。肩臂上的一对鱼纹银跳脱钩了绛色长帛,逶迤及地,随轻风微摆,墨发梳了整齐的堆云髻,髻上坠了些许合浦珍珠,左边压着半弯温润的镂雕莲花纹白玉梳,右髻斜挑一支掐丝菊花银簪,丁香耳上着一副银托东珠耳坠。

她微蹲身,小臂轻托起小兔,皓腕上戴着的两只金镶白玉莲花镯便轻碰作响,一片悦耳。她缓缓向我走来,在璀璨的星空下窈窕站定,美目波光流转,映着岸边灿烂的烟火,对我露出温柔一笑,顿觉百媚生辉。

我不由暗赞,好一个温润如玉、娴静貌美的贵妇人,大熊这厮也忒有福气了。

我刚同珍珠见了礼,一堆孩子从轿中涌出,乌泱泱地围了上来,一个个争着要我抱。原来这回珍珠把最小的小兽留在家中照顾,其余孩子全带出来了。

我便从她手上抱了最轻的小兔,笑哈哈地领着他们上了船,引着他们往第三层而去。

我在大部队中没有发现红翠干娘。孩子们争着对我说,红翠奶奶昨天多吃了几碗酸梅汤,今天闹肚子了,不得出门。我们惋惜了一阵,便到了第三层的门口。引了珍珠一家子进得门去,瑶姬早就激动地站在门口了,雀儿恭敬地对珍珠行了大礼。

我便关上门,自己悄悄退了出来,不再打扰他们一家团聚。当时感到有种功德圆满的成就感,虽说原本是慑于暗宫的淫威才想办法让瑶姬同珍珠见面,可如今看到这一家子来个大团聚,又觉得做了一件好事。而在原家做上一件半件好事,其实是一件非常稀罕的事啊!

我打了一个哈欠,让薇薇带着姽婳四处走走,支开周围的人,对小玉说:“带路吧。”小玉脸一红,讷讷道:“先生好眼力。”“我是你先生,自然知道你肚子里的小肠有几个弯。”我指了指最上面的雅间,笑问道:“南边来人啦?”小玉嘻嘻点了点头,眼中隐着一丝激动。“敏卿来啦?”小玉但笑不语。嘿,这小丫头,现在主意越来越大了。这时顶层箫声又起,果然比方才的琵琶更婉约凄美。我们到得顶层的雅间,窗影映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在顶楼吹笛。我打开门,却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梳着两只总角,趴在窗边的湘妃榻上,晃着两只小脚,双手托着下巴,正对着窗外的美景探头探脑地看着。

她的两只总角上覆满了精制的银草虫珠网,左边又插了一支惟妙惟肖的玉羽蝉金横簪,簪头的蝉嘴里叼着一块南海红珊瑚,两只小手各戴了三圈嵌犀角雕福寿纹绞丝小银镯,每只镯上各坠了三枚细巧小银锁,动辄叮当作响。

她忽地转过头来,粉妆玉琢的小脸上满面惊喜,单眼皮的大圆眼睛立刻盈满泪水,一下子跳下椅子向我扑来,抱着我的大腿,呜呜大哭,“爹爹。”我喜极而泣,紧紧抱着小女孩子,亲了半天,“夕颜。”正感动时,却听身后有金振玉聩的声音淡淡道:“夕颜,你将你娘的衣裳弄脏了。”

我惊回头,却见葡萄结籽琴几上放着一把断弦的琵琶,琴几边上正站着一个高大之人,容颜俊美,紫瞳潋滟,勾魂摄魄,如妖月动人,手持一管楠竹长箫向我走来——正是大理圣武帝段月容。

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会亲自前来。难怪原青山同司马遽都对那琴师的技艺赞叹不绝。我真傻,放眼天下,除了段月容以外,又有何人能有此高超琴艺呢?我望着他的玉容,竟一时傻在那里,不知所措。

倒还是他挑眉说了一句:“来啦!”我愣愣地点点头,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一样的话语,“你……来啦。”忽然想到他已然登基称帝了,便低头改口道:“陛下怎么来了,若被人发现,好生危险。”他的紫瞳飘忽地看了我一会儿,好像昨天一起被迫加班到晚上九点才分别的同事一般,早晨上班又见面时那种慵懒而熟悉的眼神。他淡定地对我说道:“女儿想你了。”他成功地堵住了我的嘴。我抱着夕颜偷眼觑他。只见他梳了个寻常髻子,戴了紫金珍珠冠,身穿绛色金线玉兰花玄纱,露出紧身大红结罗衣箭袖,好一派富贵风流。而这一年来经过政治和战争的磨炼,整个人越发有一种威武睥睨的帝王之气,令我无法直视。我便垂下眼,随便找了一句,“陛下的头发长得真快。”

话一出口就悔了。我怎么给忘了,段月容就是听到我同非白大婚的消息,一气之下才把头发给剃光的。好在这一年多,他修炼得相当不错,面不改色地凝视了我一会儿,简短而淡淡地说道:“假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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