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戴潍娜篇

所有未来的倒影:戴潍娜、杨庆祥、严彬三人诗选 作者:戴潍娜,杨庆祥,严彬


戴潍娜篇

戴潍娜

毕业于牛津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博士,美国杜克大学访问学者,致力于智性与灵性相结合的写作与研究。2014“中国·星星诗歌奖·年度大学生诗人”;诗刊社第30届“青春诗会”成员;2014“现代青年年度人物评选·年度十佳诗人”;2017“太平洋国际诗歌奖·年度诗人”。出版诗集有《灵魂体操》等,童话小说集《仙草姑娘》,翻译有《天鹅绒监狱》等。2016 年自编自导意象戏剧《侵犯》。主编诗歌Mook《光年》。现就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

炒雪

喜欢这样的一个天

白白地落进了我锅里

这雪你拿走,去院外好生翻炒

算给我备的嫁妆

铺在临终的床上

京城第一无用之人与最后一介儒生为邻

我爱的人就在他们中间

何不学学拿雄辩术捕鱼的尤维亚族

用不忠实,保持了自己的忠诚

这样,乱雪天里

我亦可爱着你的仇家

海明威之吻

唇,

是她身上最鲜美的小动物

它天生戴着手铐

男主人和女主人匆忙起居

连厕所门都挂上钟表

掰开楼群的灯光铠甲

人们只是卡在阁间里,细弱的瓤

白日干燥地擦过地面

太多年,他们蜻蜓产卵般

活在生活的表面

有个恶毒乡邻一直在他们眼下挖井

无限下倾的来路,就等这一天补平

男人牵着狗,走过

垃圾妓女警察填满的去往大海的小巷

他们不想去碰,不想去碰那座大海

可还是挡不住带血的羽毛粘上外套

唇,被灌食刮了鳞的词句

巨大的甩干机里——

剩一只手铐在躯壳里磕撞,日夜轰响

这是三十三岁的男人和临近三十岁的女人

每一天,他们还试图在彼此身上创造悬崖

他们在用仅有的力气对抗时间

一截吻将他们捆绑

天鹅的交颈

海龟吞吃紫色水母时闭上的眼睛

杀死你,以表达我对你的尊敬

坏蛋健身房

你每天睡在自己洁白的骨骼上

你每天睡在你日益坍塌的城邦

对什么都认真就是对感情不认真

对什么都负责就是对男人不负责

餐前用钞票洗手,寝前就诽谤淋浴

你梦醒,从泥地里抬身

你更衣,穿上可怕思想

你读书,与镜中人接吻

你劳作,渴望住进监狱

你生育,生存莫过复制自己

罪恶也莫过复制自己

你拜托自己一觉到死

身体里的子民前赴后继

那个字典里走出的规矩人

那些世世代代供养你的细胞

一天不强行苦练

后天长出的坏蛋肌肉就要萎消

瞧瞧这身无处投奔的爱娇

去他们斤斤计较的善良

还有金碧辉煌的空无

你想用尽你的孤独

挨着

神女眠着

像一所栈房,黑话进去住一阵

白话进去住一阵。一出门

乌漆的山顶,贴着脸面升起

那些最先领到雪的白色头顶

都泥醉了

良知胞妹,连五尺雪下埋着的情热

恋爱是最好的报酬

轻誓如瓜皮,爱打滑了

鬼子母出招:尝一嘴石榴

跟你家官人肉香最近,都酸甜口儿

旋过去了

年岁卷笔刀。得活着

像一首民谣,不懂得老

邪道走不通,大不了改走正道

古代迟迟不来,那就在你的时代

挨着

不殉情了。不殉美了

试一试殉鬼

争吵不断的坟地,喧嚣比世间更甚

无数个死去的时刻讨要偿还

活着的人,以一挡万

你空想的自由

时时为千百代的鬼所牵绊

今天,整个世界都是雪的丈夫

为这粉身碎骨扑覆的拥抱

启程即是归途。紫铜色的臂力

一朵一瞬地掸开

十八个白天

白天过后,白天仍不肯退位

像失眠者摸不到进入夜晚的门

一个星球的停车场,蓄足燃料

让每一刻饱和 时间会隐退

自由成为自由的最大束缚。敌人

正把热烈握手行贿给相机

有谁计算过漏掉了一次夜?

一只坐等天明的

失眠夜莺必须高唱

连轴的白夜将我们从睡觉的瘾中解放

无知觉的劳役拯救我们有关不幸的苦苦推敲

真相是:真相与你没关

你看见,有个人午夜出门,头上戴了两顶帽子

你不由地猜,他去向的是夜,还是白天

雪下进来了

老人没有点菜,他点了一场雪

五十年前相亲的傍晚,他和她对着菜单

你一道菜我一道菜,轮流出牌

雪下进了盐罐、火锅、玫瑰旁的刀戟

他们坚信自己是世界上最年轻的人

快爱与慢爱,就像左翼与右派

他每周五去布尔什维克俱乐部

她一再严申婚后柏拉图

新世纪和雪一道掺进鹅绒被、坚固大厦

以及——心的缝隙

他们都把硬币翻过来了

还剩点时间,只够迷恋一些弱小的事物

弱小,却长着六只恒定的犄角

他一个人坐在静止的小餐馆

雪下进了火柴盒、抽屉、冰冷的尸柜

他们曾挥发在某个夏天的年轻,洁白地还回来了

用蜗牛周游世界的速度爱你

拨动时针般拨一回脑筋

我躺在林地,数历次生命的动静

苔藓是赶路的蜈蚣精

白肚皮擒到它绿色的小鞋子

莫惊莫惊

每一夜的星空逃得太快

我的爱还未来得及展开

一次初吻就将我覆盖

舍不得就这样把世界爱完

如同婴儿嘴巴里的味道还没长全

爱很久 要更久

我用蜗牛周游世界的速度爱你

在两次人生之间

格局

这刻起,我们已开始相互欺骗

别信!除了我还爱你,这唯一的真金

我们如今还有什么是共同的?

一座股权平分的废墟,使命、信念,还是明天?

没有。连一张纸、一滴墨水都没有了

青山懒起。姑娘,请啜饮你为我酿造的苦刑

向那些欺骗过、坑害过你的人学习

让他们都像我一样匍匐着,看你抽身离去

披散长发犹如折损的树枝

丰臀堪比墓地般庄严

当初是我邀请你加害于我

走进你,像走进一间病房

我还会驶回那罂粟埋尸的黑暗腹地

别怕这分离,但愿人生过得迅疾

你我终于把全部的缺陷攒齐

你六十岁的裸照陪我下葬

别忘了,到最后,一切是平局

临摹

方丈跟我在木槛上一道坐下

那时西山的梅花正模仿我的模样

我知,方丈是我两万个梦想里

——我最接近的那一个

一些话,我只对身旁的空椅子说

更年轻的时候,梅花忙着向整个礼堂布施情道

天塌下来,找一条搓衣板儿一样的身体

卖力地清洗掉自己的件件罪行

日子被用得很旧很旧,跟人一样旧

冷脆春光里,万物猛烈地使用自己

梅花醒时醉时,分别想念火海与寺庙

方丈不拈花,只干笑

我说再笑!我去教堂里打你小报告

我们于是临摹那从未存在过的字帖

一如戏仿来生。揣摩凋朽的瞬间

不在寺里,不在教堂,在一个恶作剧中

我,向我的一生道歉

表妹

那年头,月亮还很乖

坐在那里,叫人看

我不会鞠躬不会笑

跟谁都可能遇见

种种称谓之中

我只愿做诗的表妹

月亮蹭过窗户、门板

连同植物的叶片,像个小阿姨

伺候在家坐监的你。表哥,

玉兰花一开,你就将白纸杀伐

我要你浓墨,我要你婆娑

我要你踩着高跷才吻到我

我要你每天将我安葬一遍

像烧掉一页写坏的稿纸

我要你每晚喂给我一勺悲伤的笑话

我要你负责繁衍,如同科学世界

在假设之上推敲得兢兢业业

这座幽灵之城,

我要你男子的长发与我秘密相连

我愿你认清字中的荡妇与烈女

还有那些被时代碾过的词句

我要你练习反转、双关、押韵

无限的停顿,妖娆的喘息

我要你做我生命中悲伤伟大的休止音

一生都在未完成的欲望里

我可以风雪之夜,死在街头

白日里永远在拒绝,却逃不过

梦中男人的追捕。表哥——

这样叫你时,我就能获得

一些伦理上的障碍,像面对

所有因艰难而迷人的事业

世界蜿蜒向前——

可以随时起舞,可以四处原谅

我还想滥情,对所有信所有疑

月亮它还没长大

种种称谓之中

我只愿做诗的表妹

帐子外面黑下来

你说,我们的人生什么都不缺

就缺一场轰轰烈烈的悲剧

太多星星被捉进帐子里

它们的光会咬疼凡间男女

便凿一方池塘,散卧观它们粼粼的后裔

你呢喃的长发走私你新发明的性别

把我的肤浅一一贡献给你

白帐子上伏着一只夜

你我抵足,看它弓起的黑背脊

月光已在我脚背上跳绳,顺着藤条

好奇地摸索我们悲剧的源头

一斤吻悬在我们头顶

吃掉它们,是这么艰难的一件事

亲爱的,你看帐子外面黑下来

白昼只剩碗口那么大

食言,就是先把供词喂进爱人嘴里

为了一睹生活的悲剧真容

我们必须一试婚姻

和平是多么不检点

人们只能在彼此身上一寸寸去死

狮群弹奏完我们,古蛇又来拨弄

它黑滑沁凉的鳞片疾疾蹭过脊柱

你我却还痴迷于身体内部亮起的博物馆

辛甜的气息扎进丘脑,雨滴刺进破晓

在这样美的音乐声中醒来

你是否也有自杀的冲动?

遗忘如剥痂,快快抱紧悲剧

趁无关紧要之物尚未将我们裹挟而去

这些悲伤清晨早起歌唱的鸟儿都死了

永夜灌溉进我们共同的肉身

愿我们像一座古庙那样辉煌地坍塌

你背上连绵的山脊被巨物附体

我脑后反骨因而每逢盛世锵锵挫疼

——你的痛苦已被我占有

帐外的麻将声即将把小岛淹没

我渴望牺牲的热血已快要没过头顶

幕间戏剧

他指间棺材钉如黑水中疾行的帆船

蓝蟹钳紧它蓝色的瘾

直至瘾烤熟自己

他的爱因而有种恐怖的气氛

走私提香的最后一艘贩船出海前

他将蓝色的火苗印上明信片寄给画中少女

少女战栗地捏住谋杀请柬——

她被邀请担当一场婚礼主演

没那么难,你在梦中杀过人吗?他掐灭烟

没有青春赌明天了,只能拿命来赌

活在黑暗极光和毒酒炫彩里的男人

焦黄的手指搭上青汁饱满的肩

家庭安宁有如墓床里的暴动

是爱人?是知己?少女从裙裾里给他掏出十个情敌

提香清洗过后现出墨索里尼

她立志五十岁后学习抽烟、酗酒、海睡晚起

祝我们都过上不健康的人生!生日宴会上她举杯

酒精渍进身体,有如底片被冲洗

谁都没有告诉对方:脸在变蓝

当他们交谈,磨砂纸蹭过嗓音

没人察觉到自己体内兜着熟食

翻遍词语堆积的岩层

剥开蚝肉般用牙签挑出真心——

正是这些安详了的破碎之物

拼写出风和日丽

横身的教堂

乌云扔下来好几斤大墨镜

她戴上碎掉的万花筒,分外看清

床单般的旧影,顺着引擎盖漆面滑脱

教堂的尖顶,由挡风玻璃上缓缓坐起

只要一起床,它就是个巨人

车把路削得锋利

她暗自期许:路再漫长一些,再拷打一些

两侧时时生长的榉树林,正是秋季

变色的季节,满枝举起长牙的小梳和学舌的小镜

她心头的炉子点起来,呼吸都有了重力

生活在烧。即将插入瞳孔的高矗的教堂

烧成硬邦邦的神住的躯干

十一月冻裂的空气在烧。钟声在烧

死亡一页页烧得发光

如同创世以前,拥有完美对称性的宇宙

就在教堂黑色披风背后,她散落的桃肢杏影

出租车似的赶命跑,腰儿活闪的高跟鞋上奔

她们从四面八方自焚着赶来,燃烧地服从——

孤独具有的对称性

插入她身体的,是一座横身的教堂

让这条路淹进无数道路之中

在每一处瑕疵,建造起一座教堂

圣乐来临,狂喜中出席自己的葬礼

影子成为她们最好的坐骑

驮走愈来愈重的自己

黑色电匣

逆行。通向罗马的大道陡然下坠

我们坐进一只快速移动的漆黑电匣

好奇地,在大地上播撒战栗

在缓慢死去的人群中

峻急地穿梭。山丘惊屹

十字架如鹰般压住身下的大地

钝刀之上,抽割着共同贫乏的声音

当人们排队购买细小的公平

黑色匣底,没有城邦的神或兽

掷出尊敬,旧世界的胶片,拥抱过的手臂

一次次复活这尘垢般的时间

毁灭、背叛、交换,值得拥有

罗马人,最终变成了清洗罗马的人

世界还沉溺于剧痛后的宁静

让别人对我们的快乐感到恐惧

穿越歧路,所过之处警报齐鸣

在禁闭的尖哨声中,我们

将整世界的电全部收集

当她把头探出船洞

她眼睛的颜色随耳语变幻

一头幼狮般的海浪窜过——

骤然熄灭的细小片段,拼出

另一半脸,于船洞之阴影

耳语窸窣。细微的动作闪着

光泽。井中发乌的银子

缺乏战争淬洗,这个时代

只敢在自己身上寻找异性

爱与饥饿是世界的枕头

她竖着耳朵,整夜倾听恐怖的乐器

平坦船腹中,她贸然祈祷冰山

开口之前,先演习溺毙

船鞋甩出船嘴,裸身看一回

永不没入地平线下的拱极星

她要活在每一颗战栗之上

睁着上帝之眼

当她把头探出船洞,宛如

亲吻一颗烧毁的恒星

决心点燃——

喉咙上覆盖的那一层薄冰

夜航班

沙发 是一个肥肉横生的沙发上睡觉的胖子

床单 是一条瘫软的跟张床单儿似的汉子

嘴巴 是专门拿来反刍谎话吐出鲜花的胃

两个人的激情到头来还是两个人各自面对

嘘!谈话乘上了夜航班,在迷雾中

越过身体里的沼泽

匀速的长途飞行等同于绝对静止

穿过这座语言之城的森然骨架,“我会在高高的塔顶等你”

塔底的钟表走得比塔顶上的更慢

“热恋是:我就坐在你背后,可你仍然思念我”

钟摆回过头来,她从污损的骨骼中召唤出象牙的光辉

城市的华毯在脚下铺展,“去,熄了烟,灭了灯

让我向你展示我妖娆的肮脏”

开飞机的孔雀拍击罗盘,“我深知自己此刻的疯狂”

在爱的巅峰,他们却感到了孤独

即便最深刻的激情,也只能由双方独自吞咽

长夜体内的丝即将被抽尽

睡在一片浮沙之上,他们的气息愈来愈轻

以死寂来谈论欢娱

如同两个活着的无聊人

直到晨光蛛网般织进她身体的纹理,她腾地坐起

“我可以有阴暗的思想,但必须有光明的生活”

话音未落,谁将看不见的硬币塞进她嘴里

等着她如一架自动贩货机般

吐出答案

午夜狐狸

一只锦衣夜行的狐狸,脚下大地黑漆

城市枝丫将手臂伸向天空的深坑

驼背的兔子套上银色西装

长颈鹿在香奈尔5号的瀑布里冲凉

每一条窄窄的下水道都连接着纪念碑

大神们如今都不坐班

午夜脚手架怯生生下凡一只狐狸

祖祖辈辈靠勾引书生拯救人类

书生,是狐狸回乡的梯

狐狸凝视水晶球的眼神

好像诗人想念属于他的小行星

只见那读书人坐在一团迷惑里

一圈疯蛾子正围着他的脑沟采蜜

伺机潜入屋,狐狸正欲变身美女

读书人转过头来——

读书人自己就是美女

男人在这世上找不见了

小狐狸从此留在了地上

悲伤让它无法直立前行

大才华与小容器

草坪野人,逃课,日光浴

你的胡茬比青草更扎人

你的气息比打洞的小鼹鼠更不安分

在威尔士涌动的大草甸上,旁边

还有我们保守的邻居——

一头壮牛盯住了发呆

走开走开,自己去啃大地的汗毛,看什么看!

它犟在那儿。一动也不愿动,斗胆

招来方圆十里的同伴,牛奶和巧克力

一道灌进风肚子里。对牛弹琴!

大才华放进了小容器

草坪野人,在一只只斗篷大的吃惊的牛眼下

省略号

一个浑身长满问号的女人恰巧路过

惊得——像根弹簧

窜直了所有被年华打败的腰脊

不睡

一只贝壳扣在她眼下

颗颗夜晚明珠般不肯黯淡

猫头鹰瞳中她脚趾甲盖是月光石

喙般的鞋跟一盏盏踩灭灯笼

城中满地太阳,一万双黑眼睛高悬

拉开幻想之眼的拉链

放出一个夜晚,动物园正走失一头美洲豹

收留一个夜晚,如孵出一枚蛋

拉上幻想之眼的拉链

裤子一路提过头顶

更老的与更年轻的自己依次往返于这具身体

憔悴的眼,待浸入海水回炉

瞳中之人,没人能替你合眼

写小说的人

——致L

他将自己泡进悲伤入药

饮酒的贵妇们拿玻璃弄疼玻璃,一面讪笑:

这个人,用长发和女人比美

肌肉强健活生生一个大卫

冬天睡觉只盖一片嘴唇

你还不知道,

他胯部储满蝴蝶翅上斑斓的眼睛

一声蝉打开夏天,他铺开一张信

摊平的脑页上钉满了梦中的指路牌——

在拥有与逝去间镶有颗黑色珍珠

发自深海的呼啸只有苍穹可以吞咽

回来时,山也小了水也小了

那就盖一间草堂

娶一群姿色摇曳的词

或者,

饲养一碗水

他将自己潜进悲伤入药

完成一场漫长的祭祀

向生命中的残忍致敬

把笔——

锯向发红的树心

面盾

云团被分割的傍晚。她在消失的语言中

寻找蒙面人的脚印,仿佛跟踪

地球苹果上,削掉的一片时间

你的面目未曾显现。盾甲,一种逃离

古兰少女躲在树叶背后的

眼睛,有生之年裁剪出你一天中的动人之景

透过昆虫的翅,她看见盾脸上繁缛的花茎

像一片湖水,倒映出心头的缠蛇

那比日日夜夜更为漫长的鞭

雷电把你的柔情送进她耳骨深处

在那里,死后,骨头和骨头亲热

如同在无星的海面宅邸

尖刀般的浪涛上她与暗夜互赠诗篇

脚印叠着脚印在人间施善行骗

面盾——可以同时藏匿一个最好的人和一个最恶的人

难道要她跪下,清洗被你走过的有毒土地?

谜面戏台般升起,答对的或猜错的,永不落幕

她想切开的云团,原是一块生铁

饥饿一般的咸

你的面目成为一切奥义

最后一天,她会站进骨灰匣子

向生命中不可解释的事物——

尊严地回礼

夜的政治

——纪念西非“性罢工”一周年

光把一团冻雪投进身体匣子。里面是夜——

千家万户的灯盏这时消失,只剩子宫里的那一盏

亮着。沉默在集结,战斗的身体

今夜所有邻人家中,姐妹罢工都在进行

对丈夫对情人对男友对客人

油彩顶在头上——

我爱顶嘴的非洲小妞,

这一刻不要与男人为敌,否则国家经济就要崩溃

不要没休止地殖民过去,只怪那鲸鱼须没锁紧你

权力,像一枚小图章,把每一个角落

无微不至地糟蹋——

身份证上是一个陌生人,枕边是另一个

你的道路不在你身上,我选举的不是我自己

真相的天空我们够不着,只拥有这个沉甸甸的夜

光,停落在一些凸起的塔尖。世界——

只剩下各种各样的沉默

塑料做的大海

最后一次呼吸闭眼停止换气。我练习消失。

是蓝色,蓝得太假,像一圈浅蓝色的塑料板

塑料做的大海,塑料做的誓言

我终于赤足走在我意念构建的世界

这里天荒地老每日发生,相爱是生存法则

海豚是飞的,外面的人类还在爬行

椰子树撅起的肥臀露着妊娠纹

我一不小心爱上坠落沙地的

笨重的花、过马路发呆的小蜥蜴、天花板中央的壁虎探子

和露天马桶上的红蚂蚁

热带总是这样感情凶猛,天公打雷如打嗝儿

我意识到需要创造一个爱我的男人,在盛满海水的浴缸旁

怯生生递上白毛巾,证明我的此刻

又是一个不小心,我把他造得太老了,风都刮不动

会落泪的,温柔的老年斑

我说扮上吧,海水中央有一座大戏台——你过去

换上沙丁鱼的皮肤和关公蟹的凶器

这样你就能刺破我制造的幻象,回到真实

我会收回这一切,把日夜折叠,把大海灌进高脚杯

杯子里全是蓝色。一世界的蓝色。真得太假

塑料做的大海,塑料做的誓言

蓝色,蓝色。

书架公寓

冰蓝的海水从书架间退去

大匙搅拌日夜的光子

缺口的七色贝壳,水蟹的断肢残骸

和风在沙子上做过的一切功课

巨大的书架跛立在退潮的海滩上

脆弱而毁减——

一幅关于损失的画面

当人们在时间里迷路,我们就居住在这书架的某一层

那光景,日月曲折,白昼总也翻不到尽头

你耳郭里饥饿地灌进蜜饯

我骨中音乐是卷曲的落叶

海巫的汗滴晕成一场蓝雾

书架公寓——我们最后的栖身之所

这世界的唯一残存,腐蚀日夜加剧

你我却不惊慌,像上班一样目送又一章的消亡

仍相信纸笔有扭转世界的力量

书写时代的唯一子嗣,你的笔体如今只有我识

在你面前我可以无所不能——

我能闻出谁刚打阳光下走过

我能从背后喊住那匿名的神

我愿做你僧袍上溅洒的一滴墨水——

随将倾的大厦在机械风暴中坠机

键盘的电闪无法撕毁我们之间贞洁的契约

有人在笑话,我们的表达太过浪漫

可别忘记,我乃表演系出身

装萌、装深沉、装诗,我都比他们在行

大不了在一个无体温的年代

做一对有体温的机器人

我还是要住回这一幅损失的画面

听我的落叶,你的蜜饯

就在被切分的瞬间,瞥见书架后一闪而过的美人鱼

她的容颜在四分之一秒内消逝

剩下一截鱼鳍隐隐落在空气里,发光

深渊边的新娘

她是黑夜的新娘

身穿黑色的婚纱

在魏玛的那一年是最后一年

声音之上,还有一个永不申辩的国度

死者累积夜之伟岸

深渊边徘徊的新娘

柏林墙上的舞步危险才美丽

直至戒指失足与民主联姻

为这罪行累累之身——

她学会了一切复仇的语言

回声女郎

她迷宫般的耳朵是用来爱的

倔强的小口是用来决斗的

不会眨的眼睛是用来预言的——

妖和男人在渊中凫水

此刻,她眼中集合了所有未来的倒影:

是猎人,他是妖的第一个男人

“你有名字吗?”他问,声若海底沉金

——你有名字吗?——

妖答,众兽止步倾听

她一开口,沸锅里搅起一片儿溏心舌头

门牙中央裂开一道极为妩媚的齿弦,

一笑,就有小鱼扭腰而入

“无所谓——”

推开她,白色的气根在她周身娉婷

——无所谓——

抱着她,猎人如抱着一团炖烂的云

他们吃惊地玩尽世间游戏毫不疲倦

妖盯住他一身的缺点着迷不已

那猎人在她身上得以无限伸延——

双腿化作两簇水流拂过顽石

脸面贴着青山升起

从此她寸步不离

猎人跨出水域,她跟着搬动礁石

猎人迎着太阳,她在他荫下纳凉

她时刻溜着猎人的影子

“别跟着我。”他烦道

——别跟着我!——

她抢到他身前

他开始想象另一种过去

“你倒说话。”

——你倒说话!——

妖迫切回应

他无奈摇头,丢来羊脸鹿嘴“吃肉”

——痴肉——她摊开自己可爱的胳膊大腿

猎人顺势将她揪住:“给你做个记号!”

——给你做个记号……——

他在她软玉的耳垂造下属于他的伤口

拿秋草捻线穿过,悬坠两扇鲜红鱼鳃

“美死了。”他骄傲地拨弄耳环

——霉死了——她厉声抓挠

轮到妖了,她偿他以一场外科手术

妖竖起众多钢化的气根

剥鸡蛋般剥开他的麻木

现出幼滑可口的瓤——

她努力矫正他失去的感官

让他千百倍地快乐千百倍地伤心

猎人再醒来时,已是个天生敏感的诗人

他尝出水有七十二种味道光有八万种表情

他还每天念出动人的诗句让她重复

哦,她的回声让他心碎——

他多么渴求她先开口,先说爱他!

他再也无法射杀一只会喘气的活物

猎人渐渐耽于幻想出的忧伤

像一种可以耗尽体力的陈疾

他们沉默对决,眼泪常不请自来——

一首最恶俗的歌曲亦可激起他疼痛的柔情

任何辞令、气味或不甚粗糙的物品

都像盗墓者般迅速掘出他胸间郁郁的块垒

爱的肿瘤叫他呼吸都成了受罪

“冤家……”

——冤家——

他哀伤狂躁地想,原本已经忘却了

可该死的音乐却再次发现了他的忧郁

妖和她的男人就在泪中凫水

她迷宫般的耳朵是用来爱的

倔强的小口是用来决斗的

不会眨的眼睛是用来预言的——

忽然,眸中出现了一杆猎枪

他掀翻水中倒影,瞄准那条妩媚的齿弦

“疼一下就好。”他哄她

就图这最后一霎温柔,她不躲不闪

妖不后悔创造出一个真正的狩猎者

——疼一下就好——

妖还轻轻安慰。她一笑,他就开枪

……

有一种“啸”辉煌圣洁,山林耸动

听懂的鸟兽都说,他在道——“我爱你”

仅仅是希望喊出一声时

空旷天地能有回音

克莱因瓶[1]·钓人

你把男神伺候寂寞了

花不完的时间里,他发明出新招儿:

钓人!

真理是绝佳诱饵——

拴上隐形的鱼线,从天而降

(知道你远不是对手,就先将你狂乱繁殖)

神一心万用,众竿齐发

悬吊大大小小的道理

(琳琅满目如逛猪肉市场)

你就开始满世界奔跑

上天入地观察实验得出结论

科学家般殷勤恳切

(寻求答案是消耗的旅程)

你很快行将就木

被钓进天堂

女神好赌

拍下话来,欲与男神一决雌雄

“我用腹语教他们不上你的当!”

(你是骰子,他们的伟大调情离不开一个第三者)

听着——

不用先赶到自己的对立面

世界再乱,你原地不动。

她盘腿而坐

派出许多名叫“女人”的温柔饵料

娉婷穿过雨丝般垂落的钓线

专心采摘“现在”

对其余视而不见

不同的视力创作出全然不同的世界

世界再乱,你原地不动

(她授予你禅定的奇迹)

小心上钩——

会有一条连续的大道

走着走着就从善走到恶

所过之处雪糕一样融化;

会有一件衣服

让你一层层脱下自我

从外在直接摸进肺腑

这是个多么刺激的真理:

你从一种理解出发

走到尖声大叫的高潮

继而走到自己的

反面!

听我说——

与你自己交织,就是同世界最大的亲密

(你就是世界的一张相片儿)

画面寂静:

你从自己身上站起,如梦初醒

在沙地里苦苦搜索一条不可缝合的裂隙

(那正是男神投放鱼线的锁眼)

你瞬间失去方位——

神乃至善,为何有恶?

你没有想过,也许

恶是乐趣

(而你的乐趣还在别人身上)

名叫女人

她被分割成许多等份,嵌进你的肉体

你从镜中一群群站起

将众多影子开膛破肚,她被纷纷解救

你们流血亲吻

开始跪着拼凑彼此

就在即将成功的时刻——

男神与女神忽然丧失了兴趣

拍拍沙土起身离去

梦扳机

噩梦是梦世界里的恶棍,它爱捉弄,还很黏人

它把我塞进一块石头,借一段哨鸣运至火星

并用临时死亡解释我对妻子的无动于衷

原来害怕是杯深褐色的固体酒,我的神经末梢上

还有截白天没交上的开题报告。世界以乱码的形式存在

火星满地是打碎的钢琴键,反叛优美

随时充当射杀的扳机。我年轻的情人这时朝我走来

她受雇于水中折射的时间 因而

在感情里显得职业

我曾被地心引力拖垮的皮囊被她装机重启

用根网线,连上赤红沙地里的琴键

顿时,星球表面沸腾,弹奏出气泡、水、山脉、物质和时间

我被最大可能地分享,里里外外亢奋交响

这才算是值得醒着的人生!

被复制的渴望与被单里的空气一样完满

我想同时生活在两处

情人坐在一朵岩石上等我,

(也许不是岩石,是核爆的蘑菇云)

她盘弄一座眼熟的身体,把那身躯像件衬衣般,里子翻到外面

(我瞥见那瞳仁里的黑洞翻过来就不见了)

她静默地等待,钻石的眼泪,绞开梦的塑封

我良心发现,领她来到床头

现在,教会这睡梦中人遗忘,

我来设一个局,欺骗未来的自己

早上妻子叫我起床,我纹丝不动

她眼睛空旷着

在那空旷的后方,

是1980年失踪的一支考古队

不对,她瞳仁里的黑色哪里去了?!她在哪里?

是她在梦!是她在梦!

被盗走的妈妈

——献给H.E.的“三八节”礼物

象群般的男人们啊

在海边、丘陵、烛光餐厅和万人喧嚣的广场

挨个儿抽搐发作,后肢跪地——

对求婚者的拒绝,是你人生收藏的勋章

那是往昔!金钻戒作象鼻环的峥嵘往昔!

不料,真正的对手被直送进你的腹腔

你肉身筑巢,在自我内部拉起了铁丝网

对那个曾牵着象鼻环的少女——

(她因懂得自私的艺术而有灵魂,

知道怠慢的技巧而风情万种)

你施行一场白色纳粹隔离

我蜷抱着联想起——

唐传奇中分身为妾慰藉远方良人的贤妻

时间是一截乳白色液体,你的瀑布剪断

(谁听见大象们在跺脚)

在我愉快的吞咽声中你忘却了自己的尊贵

你甘心成为器皿!

我不需要任何财产、条约或武器,只要存在

就可以活活把你逼进灶房、杂役和倒满洁厕灵的洗衣机

四岁那年我们蹭着脸蛋挤进牡丹牌圆镜

我懊恼为什么妈妈那么白而我那么黑

不用急,我有耐心将白嫩的你从镜子里

一片片剥下来贴到自己脸上……

像每一个被迷惑的房客恋着租来的青春时光

你义无反顾地——

鼓励我分分钟对你实施最严酷的盗窃

我每天从你身上多盗取一点,

你就更爱我一些

我披满你的细胞,但并不证明

我可以代表你再活一世

当才华、抱负、远大前程这些事儿终于与你没关了

你得到一个名字——

叫女人

眼皮上的世界

光是秩序的旅行

形是光的即兴

波斯毯背面拉开抽屉

关上眼睛我数星星

向日葵心钟表嘀嗒

嘀嗒是消逝的抵达

表盘上的长腿姑娘请歇歇脚

星空倒扣,飞镖般的星辰砸向锅底

恰如你深入世界的身体

——致谢烨

天幕垂吊万千绳索

这一笔笔逆生的树

先知头颅是剌口的果实

能嚼得出渣滓

蓦然在夜心里跋涉,她赤脚

测探黑洞的深喉

温度表绿荧荧不觉冷热

空气是碎掉的白刃

骨头在身体里瑟瑟摩擦

那是他们曾挤在一处的大腿

光还在吞吃一切祭品

从斧底觑——

一座弯上了天的虹

生日

蛋糕边,你在掉漆

不问镜子也知道,你是颗日渐走形的电灯泡

到底还有多少光热?

待将这一桶黑色年龄灌进去测量

水位不是一岁岁退潮,

你不是一年年变老,是一回伤心一回伤心

这一秒的你已比上一秒更无能为力

压根不需要什么烈酒消耗

你每天都在饮自己的余生

不完全拷贝

博士在菩萨洞中喝闲茶打麻将,百无禁忌给狱友们看手相。诸身困在此生此世。看到自己的手相,博士立刻跪倒在地。

博士采访城中一只乌鸦,问一问在乌鸦般的黑夜飞行,是不是跟大白天做白日梦一个道理?

有时候博士来回踱步,不为思考,只为让高速路上的大脑停止运动。

有时候我坐下来一动不动,只为拔掉思想的脚踏电源,把博士赶下十一路公车。

博士决定钻研“思无邪”病菌,一种红色的极微恶尘,经思想传播,引发大大小小的发作。邪念一动,立时暴毙。

为了立刻看到美国,修道者开天眼,科技开发视频。博士的方法是试验真理的隔空搬运。真理太多,大真理吃掉小真理,真理的世界也有新陈代新,我劝博士不要白费力气。

实验失败,博士开始失眠。夜半梦中起身,和书桌前推开书稿般不费力气。

村头孩子迎道:“姑奶奶,你下学回来啦?”我博士读到牙都断掉。

一个炊饼形的中年女人,领着一个黄旗袍的春卷形女童往门口走。博士立刻拐向最近的反光面,在汽车玻璃上运算她与炊饼、春卷间的时间形状守恒定理。

人为什么要通过劳动来证明自己?博士决定待在家里,用不劳动来证明自己。博士二十四岁便过上退休人员生活。

十一

二十五岁夏天,平谷的大桃儿水汪汪候在那儿了,博士不敢吃,担心里头住着两条赤身裸体的虫子夫妻。

十二

二十六岁春天,博士放心大胆边看电视,边吃有机大枣,不料一口咬下去,吃出个三口之家。

十三

成年女性追求家庭,本质是为了平衡年龄增长带来的自卑感。如果青春可以像英语一样,只要练习就可能维持提高,那么博士心想,永恒的女郎不需要婚姻。

十四

知识是环抱上帝的一圈镜子。博士在一面镜子里照出了天文地理,一面镜子里照出了窈窕淑女,在另一面镜子里照出上帝得了脚气,亿万真菌在皮屑上建造起一个城邦。她拿达克宁一抹,

无疑用化学武器屠城。

十五

我问博士喜欢什么?她说喜欢寿命长的东西,比如喜欢石头不喜欢人类,喜欢乌龟不喜欢龟毛,喜欢死人胜过活人。

十六

昨日的我在去世。每一个昨日之我都是今日之我的祖先。我成为昨日相似相续的子嗣,部分的复制,不完全拷贝。

灵魂体操

1

总是这样,最贞洁的人写最放浪的诗,最清净的文字被里有最骚动的灵魂。

2

莎士比亚的时代,诗人致力于制造快乐;而如今,诗人主要制造痛苦。

3

古典诗学中,政治与诗歌可以互为衣裳;到了现代,他们才开始相互仇恨。我想我可以穿上衣服爱,也可以脱了衣服恨。

4

据说,一个唐人可以仅仅通过屈原,建立对楚国的历史认知。如今社会对诗人的依赖已降至最低,诗人于是进入另一种无限自由。

5

一座隐秘古堡里,正上演禁欲魔鬼和好色天使的假面舞会。诗是递给守门人的暗语。

6

美,是一种类似堕落的过程。

7

如果不是失眠,我不会有空写诗。闭上眼睛,我就不待在这个时代了。

8

辉煌雄辩的年代,诗人不仅口吐警句,还负责缔造出一个族群与众不同的灵魂质地,建构一个民族的品性,同时干预最强者的行动。这个时代最好的存在,完全可以成为下一个时代最遭人反对的事物。

9

二十岁写诗是真心风流,三十岁还在写,是风流后的真心。

10

我妈问我将来会不会成大师。

11

我有点任性,灵感比我还任性。比如今天,我已在桌前静坐示威四小时,逼灵感现身。

12

现代人思维跟打拳一样,全靠套路。诗来找我,成心跟思维作对,跟逻辑作对,跟任何一颗常速运转的脑壳作对,直到写得我脑筋嗞嗞儿地疼。

13

要创造一种非现代、非古典、非三维、非逻辑的语言,诗可以与哲学、数学、天体物理的至高点相通,这是我心目中现代诗的样子。

14

诗歌与表演:诗人的生命存在,先天具有表演性。世间情感在坠入尘埃之前,都先在诗歌里坠过一遍。

15

风格转变:醒来一照镜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啊,间谍!快,我们得扮一下间谍,不要让他们发现,生活的尖叫!

16

诗与宇宙大爆炸:一首诗歌创生之际,体积为零,“诗核”有如上帝之火般灼热,是那尚未到达的一颗星,等待瞬间的点亮,在诗人手中膨胀,温度下降,粒子碰撞、吸引、湮灭、逃离,诗歌胀满无限空间,或成为百万亿首诗。诗人写下的部分,相当于于哈勃望远镜看到的一小部分光滑宇宙。更多的诗,逃逸到太生的混沌中去。

17

诗人写小说:过程像无比乐意地受刑,或板着脸变相着送礼。往往是绕,没办法,他们的智商不容许他们写太浅白的东西。

18

远比翻一页书或投一次胎更快,整个人类社会都已生长到了该受上帝诅咒的年龄。而诗歌向来负责克服自己的时代。危险——是现代诗最重要的品质。

19

有一种书摆在那里就是一个物种。

20

我想往心里投一块金子,问一问“自己最内部的音色”。

21

我爱的,是只为使命工作的义工。我爱的,早已不仅仅是一个你,还连同由你生出的另一个世界中的八个、八十个你。

22

最伟大的文学全不是文学,而是道。

截句三十三首

——献给决斗中的人

1

与敌人共娱

在一间体面的地狱

2

美,是一种类似堕落的过程

3

瞬间与玫瑰一同枯萎

今天我喝下了一整座修道院

4

我身体强壮,只对人过敏

5

一个男人以道德的形式到来

6

插入她身体的

是一座横身的教堂

7

早上,采露水泡茶

晚上,接雨水煮饭

8

我希望得到这样一位爱人——

他是温柔的强盗,守法的流氓,耐心的骗子

9

精神科医生被患者灵魂绑架

抓去疯子扭曲的时空代受酷刑

诗歌没有尊严的时代,诗人改做间谍

回到审判者的枕边

10

未来的生活,即是我写下的部分

是神鼓舞了我的失败

11

黑茫中等待的人

等待用白雪洗一场澡

12

我在世界的任何一所黑夜

13

我在地上睡了

我在天上着陆

14

大海的材料是一万片蓝色的镜子和一万双蓝色的眼睛

大海的味道是一千条咸鱼晾在有风的过道

大海的声响是一百头大海豚睡觉发出的呼噜响

大海的脾气是一只小海鸟一天的运气

15

艺术的灰尘堆积成上帝的容颜

16

我奔走乡间,搜刮各地的脏话俚语

准备创作一部每行每句都带粗话的小说

17

最浅的痛苦莫过于

失去一个值得失去的人

18

我寻找的灵魂就是你的造物

你召唤的鬼魅就是我的法典

19

人类承受不了自由

承受不了爱

承受不了美

20

大师们漂亮的偏见

完美建构了这个世界

21

将绝望作为日常

在错误中高歌挺进

一夜都在篡改人生,你决定起床

接着做醒着的自己的奴隶

22

今日未见,雪载盛情

他日相会,侬心似雪

23

爱一个人,不是等待对方来爱你

而是等待对方不来爱你

你站在原地,把这爱站成了一尊石像

24

此刻

你是一切人

我也是一切人

我们就是全部

25

伊斯坦布尔的旧城街上

除了男人就是猫

他们是上帝造下的配偶?

26

她漂亮的手指上永远有墨水的脏污

口袋里揣着纸和口红

以恋爱的姿势工作

27

花瓶的身价取决于它摆放的位置

28

存在,作为自身的模仿

永恒的模仿

只有自然不惧怕被抄袭

29

我在一个笑话上倾注了全部生命

30

天国里不穿制服

31

我的乏味足以与世间万物相匹配

32

你瞧见没?

字里行间那凶手的微笑

33

我是地狱的常客

我再悲伤

也是凯旋的悲伤

我们这一代人没有真正的青春——杨庆祥对话戴潍娜

受访人:戴潍娜(下文简称“戴”)

采访人:杨庆祥(下文简称“杨”)

时间:2014年4月11日

地点:北京当代商城咖啡馆

杨:先谈谈你的家庭出生之类的吧,不仅是父母辈,可以谈得更远些。

戴:我们家是N世同堂。从远的说吧,我最年长的亲人是太姥姥,按我们那边方言,我称呼她“太太”。她是民国最早一批上女子师范的女人,是知府孙女。祖宅有江左名园“日涉园”,取自陶潜名句“园日涉以成趣”。现在无锡有一个“锡惠公园”,曾是祖上宅邸的一部分。这是我妈妈那边儿的。

杨:属于士绅阶层。

戴:算是旧文人阶层。我太姥姥活到了一百整岁,终身念佛、吃斋。“文革”的时候她把家里的所有财产全埋到了化工

厂地下,“文革”一结束,挖出古董宝贝后,她就不承认是自己家的了,所有那些财产全部归公了。她那一代女性也挺神的,还颇为女权,我太姥姥生了好几个孩儿(有去了台湾的,也有早早去了美国的),但这些孩子她都没有自己带过,她对时局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有特别透彻甚至冷漠的认识。家里那个时候有裁缝,有奶妈,有梳头的人,孩子一生完就扔到奶妈那儿去了。

杨:现在很多中产阶级的观念是有问题的,比如说孩子应该要父母陪伴,孩子的教育应该是由很多人共同完成的。

戴:对!过去孩子是有多层教育和多重榜样的,妈妈是一个慈爱威严的大母性形象,奶妈则是可依赖的母性具象,此外还有先生老师……所以在孩子的生命里,世界是复杂化的。不像现在的小孩,我身边很多80后朋友都已结婚生子了,成天围着孩子转,变成了奶爸奶妈了。这种情况下,小孩的世界里只有爸爸妈妈两个人在为这个世界立法。

杨:其实这是培养另外一种自私。

戴:没错。我妈年轻时候拉得一手好二胡,但是生了我以后再没碰过二胡。我很多年都无法理解她的这个转变和她对待艺术的感情,直到入世渐深,才慢慢咂摸出一点其中无奈又深沉的况味。

杨:那你觉得,这样的家庭情况对你现在对世界的看法有

什么影响呢?我觉得出身对你的影响应该是蛮大的。

戴:血统的影响对每个人都是真实存在的。上大学后有一年暑假,爷爷让我用毛笔誊写家谱。记得当时每抄录一个名字,都心存无比的敬畏和亲切。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祖先的合集,世代祖先在我们身上一遍遍重活。我们家很注重祭祀,此外非常敬老。我爷爷奶奶身体非常棒,现在还能下胯劈叉。我也算是泡在中医和道家养生的家学里长大,对世界的认识也由此不同。太姥姥我虽然接触不是特别多,但印象深刻。我印象里她是个非常优雅的女性,一头纯白的头发,皮肤到九十多岁还是很好,她识人很深,有主张,还能掐会算的。家里其他人虽然不信,但真遇到了人生的大困惑,还是会偷偷跑去找她。那个时候,她就觉得女性读书最重要,她自己每天的生活规律就是上午诵经,下午看书。

杨:那你小学、初中、高中的教育都是在哪里完成的?记忆深刻之处在于?

戴:小学、初中、高中都是在江苏如东,噩梦般的教育。

杨:为什么是噩梦般的教育?

戴:可能我说得太偏激了。其实我特别烦上学,虽说我已经念到博士了。我从幼儿园开始就特别烦上学,极其讨厌教育制度的规训。

杨:但是你成绩一直很好。

戴:成绩好不能代表什么。

杨:这就很奇怪。一方面你非常反感,但另一方面你又非常配合这个制度。

戴:算是内在的反叛吧。我爸也特烦学校教育。幼儿园期间我基本上没在学校待过完整的一天。上午上会儿课,中午我爸就偷偷把我从学校运出去了。我们一起逛街上的影剧院、录像厅。除了成人片,多高级的、多无聊的,我们什么都看。80年代末上映过的所有电影和绝大部分录像我都看过,那真是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时间。在录像厅里,老爸会像对待小哥儿们般给我递根烟。他在一旁吸烟卷,我也装模作样地叼在嘴里,直到烟头快烫到嘴了才吐掉。现在想想,我“动物凶猛”的游荡期来得真早,还是跟着老爸混的。后来上小学,美好终结了。

杨:我记得你高考是江苏省前二十名,你上大学时我已经大学毕业。那个时候其实已经开始扩招了。

戴:扩招对我们那个地区其实没有太大影响。江苏人高考是跟自己人PK。话说“全国教育看江苏,江苏教育看南通,南通教育看如东”。为什么呢?就是一个地区教育太好了,高素质人才就都流出了。人才流出还不要紧,关键是人才流出后,家长的资金也全部被带出去了(笑)。中学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噩梦。首先它一定是一个噩梦。国家1993年就开始实施双休日政策了,可是中学六年时间,我们学校从来没有放过一个完

整的周末。周六下午放假半天,次日是全年级排名的“周试”,半天假期仅仅意味着学习地点的转移。六年的时间,除主课以外,没有劳动课,没有美术课,没有体育课,没有活动课。课表永远都是语文语文、数学数学、英语英语这样两节连排。睡眠永远不足。下课是最安静的时刻。全班没有人出去玩,全都趴倒在课桌上,小猪似的呼呼睡觉。我毕业后回过学校一次,正好是课间,隔着大排窗看到一班歪倒睡觉的小猪,真觉得那是一幅太残酷的图景。小学的时候则更夸张,罚站、罚跑操场,这些都是太常见的事儿。尊严和自由是什么?人性黑洞的底线在哪里?面对歧视和不公,为什么总是全体的沉默?这些问题都提前到来了。

杨:有时候还挑灯夜战,自己还加班。我们那时候跟你们差不多,但可能比你们要轻松一点,一个星期可能会休一天,星期天会休息。

戴:很多地区都是军事化管理。

杨:那么这对你人生会有很大的负面影响吗?

戴:有影响。我后来一直特别关注人类的集体无意识,从战争状态到奥斯维辛,从全村皆贼的案例到海天盛筵的荒诞剧。

杨:那你怎么叛逆?

戴:我能做的很少,也无非是在家长怂恿下装装病、赖赖作业。

杨:那你这个叛逆是在安全的范围内进行的。

戴:也有一定风险吧,就是老师会传她爸是奇葩(笑)。有效的叛逆行为其实没有,只有自己内心的痛苦和软弱的反对。我算是个比较坚强的女孩,中学六年唯一一次当着同学的面流泪,是因为校园里最古老的一棵大树被砍倒了。那棵树得五六个人才能抱拢,每天黄昏上百只归巢的鸟儿像片黑袈裟似的裹进树冠。可学校却把它砍倒了,围起来建了个绿化带,竖起一块省重点高中的钢牌子。后来又在绿化带种了棵小杉树。没多久,省里面有领导要来视察,正值冬季,杉树都是枯色。我们学校领导于是命令:用绿色的油漆把杉树刷绿。面对这么一棵刷了绿漆的杉树,我只有使劲儿写日记嘲讽。

杨:我高中的时候就会直接不安全地叛逆,就是我会直接旷课。然后学校经常勒令我退学。然后家人就会找各种关系再去求。我会经常寻衅滋事、斗殴,就是男生的那种叛逆。我觉得我当时也是对整个的教育环境……

戴:非常绝望?

杨:倒是没有绝望,就是觉得非常无趣,就是我要找好玩的事情。

戴:当时的教育环境是非理性的。

杨:对。我就非常喜欢找好玩的事情,经常拉一帮人抽烟喝酒、旷课,男孩子嘛。但是后来我在高三的时候就突然强烈

地意识到,我要参加高考,要改变命运。知识改变命运,我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氛围比较强烈,出身农村的人可能这种感觉强烈一些……

戴:我们那儿也差不多。上升路径是独木桥。成功的概念是那么单一。只有进入名牌高校才是正道,毕业以后只有当官才是正道。

杨:现在还这样吗?

戴:似乎没什么改观。

杨:那现在我们那儿可能就不这样了。现在我们那儿的人就觉得你挣很多钱,那是成功的标志。当然官本位还是会有,但我觉得大家对成功的观念可能在慢慢地转移。更注重你实惠的东西。

戴:嗯。

杨:高中完了就是高考。那你有没有早恋的经历啊?

戴:没有啊。升学率背后的代价是青春的荒芜。

杨:没有就是好学生是吧?

戴:好学生当中的“坏孩子”。

杨:没有别的什么理想主义的教育,或者是什么理想?

戴:家庭中倒是有爱的教育。

杨:那时候你有没有将来特别想从事的职业啊什么的?

戴:有啊。说来有点搞笑。小时候想当尼姑。我中学同学

至今仍津津乐道我那时候成天要青灯古佛什么的。不过心里也是偷偷做过作家梦的。

杨:唉,我那个时候倒没想当作家。我高中时有很强烈的理想主义情绪,那时候觉得我要做一个法官。

戴:哦,你想为世界立法?

杨:就是当时对身边的好些不公平的现象,我还是充满了愤怒的,所以觉得要做一个法官。因为我当时高中生,以为法官是公正秩序的象征,能够除暴安良、锄强扶弱之类的感觉。所以我当时就特别想考什么中国政法大学啊,西南政法大学之类的。

戴:我是想要练成神功(笑)。说到这个,我好像也有过几段特别愤怒的时期,但我更大的愤怒是对女性在社会上的弱势,似乎从小就有很强烈的性别意识。

杨:哦,那这个非常不容易。

戴:我上学时热爱的两位绝色女老师,都因为所谓的“作风问题”,分别被迫辞职和受到严重排挤。因为这个,我对这两所学校至今仍心怀恶感。高考结束后,我终于可以和那位备受非议的年轻女老师同坐在一间屋里沉默着叹气。另外那位美丽女老师,是我小学二年级的语文老师,她因为一场飞来横祸的恋爱,被领导层层谈话,前途全毁,调去了乡下。几年前我“五一”回家,在商场里碰到了这位女老师,一眼认出了对方。

十几年过去了,她仍然惊艳得跟李嘉欣一样,糟糕的社会环境想扼杀这份美也没那么容易。

杨:其实好像当时的社会教育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不是很成功。比如对你来说,你的教育可能主要就来自你的父母,还有就是学校,而应该还有很大的一块社会教育,我觉得这一点可能比较缺。比如你参加一些社会活动,然后通过社会活动获得一些教育。

戴:那时社会只存在于虚幻想象中。我太沉迷古代武侠片了,还以为出门儿就是个绿林好汉的社会呢。

杨:像我这种叛逆的小痞子,可能冲到外面跟社会接触后,在那里面受到了很多教育,但同时也养成了很多恶习,真的。

戴:待在监狱里的人更可怕,就像电影《朗读者》里面那个女主人公在里头蹲了几十年,刑满释放的那天吊脖子自杀了。

杨:她不愿意走是吧?

戴:她已经无法迈出这个环境了。挺诡异的,我当时都觉得很多老师是没有私生活的,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挺可怕。老师们每天从早上六点钟到晚上十点钟就围着这群学生的成绩在转。

杨:所以我当时高中的职业愿想里面,有一个是首先排除的,就是中学老师。我觉得中学老师完全没有自我,就是特别

单调、乏味、缺乏个性,这是非常糟糕的处境。

杨:“非典”时候你还在上学吧,有什么影响?

戴:没有太多感觉。即便到了世界末日那一天,所有人的状态都还是在那儿努力工作。

杨:对,“非典”可能对北京这些城市冲击大一点。我当时在安徽淮北,感觉也没什么事儿,就没什么冲击,没什么影响。感觉有些事情是必须要办掉的,其实没有选择权。所以世界末日跟自己也没关系,即便末日到来也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后来就是考上人大了吗?

戴:是啊。

杨:你高考选的是?

戴:我是外交系的本科。

杨:到了大学以后有什么感受呢?

戴:第一次过寄宿集体生活,自理能力特差。开始两个星期天天在学校里迷路。还有文化差异需要适应,否则无法真正理解他人。

杨:会有这种强烈的感受?我倒没有。我当时也是寄宿学校,大学本科、硕士,都没什么感觉。

戴:就大一上半学期有,但是瞬间这个感受就过掉了。

杨:然后大学四年就是平淡无奇地过了?

戴:以前也跟朋友开过玩笑说,大学四年唯一的功效,就

是把高中学到的为数不多的一点有用的东西给忘光(笑)。当然这么说完全是为了夺人眼球而言辞陡峭,失之公允。

杨:那等于就是大学没学到什么东西啊?

戴:当然不至于。虽说对大学教育的确有些不满足——不是理想中的大师之大学。

杨:大学应该自学啊,你没有自学吗?

戴:那个时候辅修了哲学,在哲学系我是认真地看了一些书。我大学前的世界观、情感观是武侠小说塑造的,上大学后则是福柯、尼采、海德格尔。

杨:这个和我有点像,我当时不是辅修,我是自己阅览,借阅大量的哲学类书籍看,学到很多。就是说,像人大这种名牌高校应该还是能给你提供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戴:是的,人大是我的第一波启蒙,开始努力认识自己,认识世界。

杨:大学四年,那你除了课堂教育这些学的,自己没有去接触一些别的?

戴:谈恋爱(笑)。

杨:谈恋爱算是自我教育吧。

戴:也是认识世界的一种方式吧。

杨:那你在大学里有没有感觉到空前的自由、解放?

戴:所以我一上大学就胖了十斤。

杨:其实你不觉得在这个环境里面对自我的要求更高吗?

戴:上大学以后开始彻底地反思过去被规划的人生,自我纠错。中学时候的愤怒是没有出口的。上了大学以后,你突然为中学所有积攒的负能量找到了出口,就是自由,自由就是最大的出口。

杨:大学里谈恋爱其实是一件蛮普通的事情哦。

戴:最普通了。

杨:所以这个里面好像也没什么可谈的东西啊。能谈些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出来吗?反正我觉得我大学谈恋爱倒是有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就是让我变得不愤怒了。我是个男性,我谈恋爱之后就觉得这个世界,诶,好像还蛮不错的。我以前对这个世界是冷嘲热讽,其实是非常愤怒的、对抗的状态,我谈恋爱后就觉得,世界原来也很好啊。

戴:我最大的改变可能是,让我发现人是可以有坏习惯的。你所有负面的、与规范不相符的东西可以释放出来,并且成为一种可爱的存在。

杨:那你大学里交际广吗?

戴:我大二的时候还参加着八个社团,英语协会、广播台、英语戏剧社等,还有学生会。

杨:除社团以外有没有别的,譬如社会实践类的活动?

戴:去美国、土耳其参加过一些国际会议。

杨:其实社团里面能学到很多东西吗?我一直对社团很怀疑。

戴:可以发泄很多旺盛的剩余精力嘛。还可以交到好玩的朋友,大学里不乏奇人。

杨:那时我就已经开始教学了。我是2004年到人民大学的。

戴:哦,还有诗歌嘛,写诗,这个要不要谈?

杨:要谈啊!你从这个时候开始写的吗?

戴:中学就开始锁起房门偷偷写了。

杨:也是一个出口。

戴:是很私密的出口,认真体会自己的存在感。

杨:这种自我的存在感好像特别强烈,就是要求证一个自我的存在感。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你觉得像我们父母这一辈有这么强烈的自我存在感吗?我觉得好像不是这么强烈。

戴:他们那一代人有整体的存在感。

杨:就是有整体,整体有存在感。所以个人倒无所谓了?

戴:对。而且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感知是丰富的。他们年轻时,真的有很多时间做到跟世界玩耍,而我们没有。可以说我们这一代(特别是我们那个地区),没有真正的青春。我话可能说得极端了,但真的感觉没青春。

杨:或者说青春很苍白,很单调。

戴:很苍白。你处于完全跟世界隔阂的状态,你对世界是没有感知的,你只能通过逻辑意义去产生联系,你没有真正的触感!

杨:对,我觉得这一点特别重要,就是我们这一代人和实际发生的关系是虚指的。

戴:说得太好了。

杨:甚至比我更年轻的会更虚拟,比如通过网络、媒介。

戴:对世界的触觉消失了。

杨:对,你不知道世界有多面,你只知道某一面。因为虚拟的也是一面。

戴:所以要写诗嘛,诗歌直接跟存在对话。

杨:我现在不觉得。我觉得我们整个的写作也是跟世界不发生对话的关系,越来越有这个趋向。

戴:我也有这感觉。

杨:小说、诗歌都是这样,在自己的世界里面繁衍。

戴:它自己形成了一个封闭区间,内循环。这个很糟糕。

杨:对,很糟糕。

戴:我还是渴望有更多的体验。参加社团也是体验主义吧,过盛的精力想把每一块能触及的地方都涂上点自己的色彩。

杨:学生时代,其实我个人认为还是一个蛮封闭的时代。哪怕你在学校里参加了很多社团,其实你还是在学校,也是在

一个围墙里面生活。

戴:人永远是在围墙里活着。不过有段时间想法也比较极端,觉得只用活到三十岁就够了。三十岁之前把这个世界淋漓尽致地体验完。

杨:三十岁也体验不完啊。

戴:这个是后来才慢慢明白的。

杨:是不是男女有别啊,我发现你对社会性的事件关注度都不是很大。貌似你会更多地关注一种内在的东西,比如写作啊,而我呢,会更多地关注一些很大的事情。

戴:我对外在世界介入得很晚,出国留学以后才真正开始关注公共空间。

杨:那你研究生是在国外读的吗?

戴:对。

杨:那说说这个吧,为什么当初要去英国?

戴:可能是对逝去时代的向往吧。我根本没考虑美国的学校,我就想去牛津、剑桥。牛津、剑桥虽说衰落了,但就是这种历史气息,没落贵族身上的落拓之气也很吸引我。我就想去那边寻找一点贵族教育、精英主义,尽管一切都不像维多利亚时代那么随性简单了。当时的学生会指给游人看思

想巨人工作过的房间,还弯腰向窗玻璃投几块石子,说道:“就是那位伟人。”

杨:说说你的感受。

戴:到处是历史和故事。半夜跳舞回来,高跟鞋踩得石板路噔噔响,你不知道路面之下是巨大的酒窖,还是藏有莎士比亚手稿的地下室。长期生活在这些故事中的人,会渐渐染上一种轻浮懒散的生活方式,一种清教徒式和纯粹艺术家的严厉迂腐的精神,偏爱“极端的事物、古怪的人、绝望的情形”。

杨:那你觉得那边的学生,比如中国过去的学生跟英国本土的学生,或者是从其他国家过去的学生有什么差异么?

戴:英国本土的学生倒不是那么多。有意思的是,在牛津,书店比夜店更加能让年轻男女擦出火花。

杨:就是喜欢在书店里面发生一些故事。

戴:读书变成了一件很性感的事情。

杨:对啊,这个我觉得就是很大的区别。在中国你一谈到读书,很容易让人想到一个很傻的形象,或者是很落魄、很糟糕。在欧洲它感觉是智慧。

戴:智慧,性感而有趣。

杨:有内涵。

戴:而且格外有趣。十七世纪时,令人尊敬的院士和他们最喜欢的学生一起喝酒、赌博、嫖妓、旅游,甚至徒步五十八

英里(约九十三公里)去伦敦再原路折回,只为打赌。

杨:但这是不是有一个前提,就是他们不需要考虑别的问题了,比如经济上的问题,然后他才会把这做成是一件比如说很优雅的事情。

戴:这是一个大原因。虽说如今的牛津也不是只向贵族敞开了,但学生基本都算衣食丰足。另外学校里黑人极其少,几乎见不到。

杨:这是一个很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不需要为自己的温饱问题而担忧。

戴:纨绔子弟是这样,就算已经到了山穷水尽,兜里连十块零花钱都没有,但是他还是可以像桑塔格那样骄傲地宣称:“如果我身上只有十美元,这十美元还是用来打出租车的。”

杨:就是有那种贵族气息。

戴:可能吧。那真是一段最愉快的时间。

杨:这就是一个心态问题啊,并不是物质问题。

戴:就是鄙视生存问题。以此为耻。

杨:我觉得中国的年轻人这些年来最基本的一个问题就是,在生存上消耗了太多的精力。你这么一说就提醒我了。

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残酷。痛苦与痛苦没法比较。我们一代人虽然没有经历过灾荒战争,但承受的压力痛苦,不能说小于饥饿。

杨:这缺钙不是他自己的原因造成的呀,这是我们的历史造成的。这个就没有办法了。在牛津待了两年,那你在那边的社会观感是什么样子的?英国社会,老欧洲?

戴:缓慢、笨拙而有序。

杨:比如说你在北京,你会觉得,哇,好热闹啊,好嘈杂啊,这种力比多,年轻,急匆匆的。

戴:就是下了地铁走出来,迎面走来一百号人,每个人的面孔都苦大仇深,头上恨不得拧一把发条,每个人都好忙,要干点什么大事。欧洲有一种高兴的文化。高兴是一种文化。我在英国就觉得那边真是一个彩色的国度,不光因为他们的头发是彩色的,眼睛是彩色的,他们确实有彩色的文化。中国现在是普遍的焦虑、普遍的压抑。我不是说国外什么都好,英国自然有各种优越性,但你会强烈地感觉到,它的每一寸国土都已经被算计过了,发展和变动的空间有限。但在中国不一样,中国毕竟还是一个上升的地方,所以很多的毕业生还是会愿意再回到中国来。

杨:但是你还是觉得不一定是坏事?

戴:不完全是负面的,它是一种社会活力的象征。

杨:有没想过就一直待在英国?

戴:我觉得“海鸥”是比较理想的状态,国内外两头跑,两边的风景都不错过。

杨:其实你是有选择的机会的。这就慢慢凸显出你本身的阶层,就是说你基本上不需要太多地为生存操心,所以你可以有这么多的选择。

戴:这选择算多吗?

杨:但是大部分人,比如像我这样的,可能就没有这么多选择的机会。有没有过这种意识?

戴:选择都是有限的选择吧。

杨:或者说你有没有做出某些抉择时,有没有一种强烈的感受,就是我拥有比你更多的自由,或者是我和你不一样之类的。

戴:我对自由的理解是存疑的。我拥有的是我这个频段里的自由。绝对的自由,导致绝对的痛苦。

杨:你这个解释确实很和谐。其实你这里就是把选择做区隔嘛,就是你把选择视作是一个个人的行为,而不是说它背后其实有很多社会性的因素。因为你觉得这是不同的频段,人生不同的频段,你会有不同的自由度去选择。但是你要知道,有时候一个整体的社会或者说一个整体的环境,它会制约某些人的选择。

戴:制约必然存在,只是要看是不是理性的制约。比如古希腊有很强的礼法制约,中国古代有遵循“天道”的制约。

杨:所以其实,从这个角度看,你的阶级或者说阶层意识

其实大部分是没有的。

戴:那真不是,我得说其实特别强烈。

杨:为什么特别强烈?我觉得你好像没有啊。

戴:你说我们算什么阶级呢?

杨:我们是中产阶级吗,我觉得不算。

戴:对,不算,中国没有真正的中产阶级。我们就是底层社会里受教育程度最高的一群人。

杨:那这一群人怎么界定呢?小资产阶级?

戴:现在很难界定。

杨:小资产阶级?也不行。

戴:那时候在牛津,有一部分中国的学生跟我一样,有一种强烈的意识,希望借助一个贵族血统去改变自己的阶级性。

杨:为什么?就是说你觉得一个人通过他的修养、学习,而不是他的经济基础可以改变自己的基础。

戴:后来发现是幻灭的,根本不可能。就是你不可能通过你优越的教育或者修养去改变阶级。现在没有科举制了。

杨:对啊,必须要通过经济基础,然后才是上层建筑。

戴:但年轻人容易会有这种妄想嘛,很多人都会对留学抱有特别大的妄想,认为“海龟”毕业回来就摇身一变改变阶级性了。其实没有,其实你只是坐了几趟国际航班的同样阶级的人。

杨:其实这种想法是特别小资产阶级的想法。小资产阶级

总是试图通过自己教育上的优越性来提升自己的阶级属性。其实最后还是要回到经济上,回到资本这个角度来看。

戴:嗯,就像威廉·格纳齐诺写的那样,“你的睡眠质量太差,你醒着的时间太长,你平庸的事想得太多,你希望过多,你安慰自己太频繁”。

杨:所以后来留学的经验,对你来说,也不存在幻灭嘛。

戴:对我是一个巨大的启蒙,是人生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转折点。

杨:什么启蒙?

戴:对这个世界的理解,还有就是对公共空间的关注。不再局限于一个自我的范围,对外部世界有了更多的关怀。

杨:为什么会有这个变化?就是为什么会对公共这么感兴趣?是因为年龄的增长,还是?

戴:首先是交往方式的影响吧。在那边,我跟导师、同学或朋友一起的谈话,很少是围绕私人话题进行的,更多是谈论公共问题。

杨:诶,这个很有意思。

戴:这也是和国内的一个很大的区别。

杨:在中国我们同事之间的交往,甚至是教授在一起交往,更多地讨论的都是私人问题,比如说买房子、结婚、孩子教育、身体健康,中国人喜欢谈论这些问题。但是你刚才讲的,

在国外他们可能更多讨论国家政策、环保问题……

戴:在一个特别精英的环境里,你会发现所有人都是忧国忧民的,人与人的交往方式更多是从公共问题切入,谈历史、谈艺术、谈政治,就是不谈生活。有时候你简直把握不了那个度,不知道要熟到什么程度,大家才可以聊聊私人生活。

杨:你是说他们更……其实这一点反而更加衬出他们更个人主义。因为有些私人话题是不能拿出来讨论的。

戴:我觉得更多的是大家对公共事务和政治参与确实有热情和关注,个体意见的介入是可能的。

杨:就是社会的参与程度非常高。

戴:非常高。西方是辩论型社会,这一点和我们国家在根源上就不同。

杨:对。

戴:话语引导太强势了,大众会跟从着一些低媒的判断。

杨:嗯。第一是讨论的方式没有建立起来,第二是讨论的空间没有形成。这就有点糟糕。

戴:对。

杨:这会造成很大的问题。失语啊,压抑啊,诸如此类的问题。好,这个问题谈得很有深度。然后就从英国回来了是吧?回来后你们同学从事了很多不同的职业?有什么感受?有没有挫折感或是什么?

戴:国内社会不适应症候群。

杨:就是从小学、初中到大学,可能前面你的挫折感都不是很强,但是进入社会的时候突然有强烈的挫折感。你先说你做了些什么工作吧。

戴:我回国初期待在江苏老家,当时觉得离家太久了,比较想和家人待在一起。

杨:做什么工作?

戴:我爸把我安排在家乡电视台,天天播播新闻,录完节目就溜回家了。

杨:那你做过电视节目的播音员是吧?

戴:算是吧。

杨:哇,那很厉害的呀!

戴:不觉得啊,只是不想坐班而已。工作没多久就有中学老师打电话过来很愤怒地问,为什么读了这么多书回来没出息地干这个。我发现在家里赖不住了,就来到北京。到北京后本着神农尝百草的精神尝试各种不同的工作,也到处投简历。我发现只要是我投简历,都能够进最后的面试关,然后见光死,最后一轮基本都会被刷下。

杨:为什么?

戴:开始我认为是自己面试表现不好,后来我一个闺蜜一语道破其中的玄机:其实人家单位一开始就没觉得我适合,但

人都好奇,想看看牛津回来的人是什么样的。他们看一下再把你刷下去。

杨:哦。这是一个很龌龊的方式。好像在新华社干过是吧?

戴:做过编辑,也做过记者。

杨:后来发现做不了,不干了?

戴:实在做不来。

杨:每个媒体都是这样的。但这其实是现代社会的一个最基本的状况,就是信息,大数据时代嘛,庞大的信息量。那你怎么办啊?

戴:一方面巨大的信息量,另一方面每个人的思考空间被挤压到最小。

杨:对。

戴:刚刚来北京工作时,最大的感受是,地铁是一个压抑的地方。有时甚至觉得地铁是一个可以让人性扭曲的地方。

杨:为什么?我经常坐地铁。

戴:地铁本身是一个封闭的空间,它跟公交车还不一样,它跟外面的世界完全没有联系,而且它是一个地下世界,这地理环境首先就决定了它是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气质的。然后坐地铁时,我经常发现地铁里的人很少有一个是愉快的。地铁里你能看见笑脸吗?我几乎没有看见过。

杨:是。

戴:一帮渴睡的、憔悴的人。契诃夫有一篇短篇小说,写一个看孩子的小杂工,已经困得不行了,极度疲惫了但是还要劳作,结果心生恶意和怨怼。地铁里到处是这样的人。

杨:这基本上符合地铁的描述,但也是有笑脸的。我记得我坐地铁还是能看到有人在笑,有人在闹。大概,年轻人嘛。

戴:还有一点,地铁里肉体的距离没有了。

杨:这个没有办法呀。

戴:肉体的距离没有了,这个很糟糕。当一个人肉体上的距离没有了,他的道德程度和他的尊严羞耻是会瞬间摔碎的。

杨:我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就是除非你跟一个很亲密的人在一起,要不然保持肉体上的距离,很重要。

戴:非常有必要。没有了肉体距离的时候,道德距离也就没有了。

杨:怎么扯到地铁上去了?

戴:不知道。哦,说回国工作呢。钱还没有赚到,身体已经垮掉。

杨:你当时有就业焦虑症吗?

戴:也有吧,说没有是假的。

杨:就是可能没有那些应届毕业生那么强烈。

戴:“海龟”没有应届的概念,所以很多“海龟”回国都先

要晃荡一两年。开始找不到感觉。

杨:那国外不也是这样子么?国外那些办公室啊,企业啊……

戴:规则相对比较透明。

杨:哦,那倒是。

戴:辞职后也有很多人说我傻了。不过我自己很满意后来读博士的人生选择。

杨:然后就是读博士?

戴:没,之前还办过一个公司。

杨:那这个你可以讲一讲。

戴:我和亲戚朋友合伙办过一个碳交易公司,做跨国业务。当时挺时髦的。

杨:我很感兴趣为什么你会投资这个项目?

戴:《京都议定书》把国家分为了有减排任务的一类国家和没有减排任务的发展中国家。像中国这样的发展中国家,发展替代性清洁能源的过程中产生的虚拟金融指标CER可以拿到国际交易所进行交易,资金来去很大。碳交易的魅力在于,它不仅关涉全球变暖的环境议题,也同时涉及国际政治。后来的哥本哈根会议沸沸扬扬却没有结论。但按照当时的形势判断,正如雅尔塔会议定下了二战后的世界格局,碳交易作为一种新金融其实是把世界格局重新洗牌,是确立新一轮的原始股分配。

做碳交易时,我密切跟进国际政治形势和各大金融机构的研究报告。我觉得非常重要,也想参与到这个进程中去。

杨:那这个和你在英国留学的经历有关系吗?我觉得这个生意做得很有国际视野。

戴:有关系。当然也与一些老师和校友的影响有关系。

杨:校友?牛津大学的校友吗?

戴:牛津、剑桥回国后算一家嘛。从事碳交易的人是一个非常少的族群,在中国,总共也才几百人。

杨:非常小,非常精英。

戴:基本都是一流名校毕业,高收入,圈子特别小。

杨:然后呢?

戴:开始很轻松地赚到一些钱,觉得用智力赚钱是一件很酷的事情。后来欧洲经济危机,加上《京都议定书》没有续签,整个碳交易市场几乎都消失了。

杨:然后从中学到什么?

戴:创业是一段无可替代的经历。像碳交易,来去资金量非常大,看着那么大的数字在email里穿梭来回,是很刺激的体验。人也要迅速地成长,要谈判,要赌市场,要管理员工。当然我做的这个行业可能跟国内绝大多数人的创业经历有区别。它是一个非常新兴的产业,全部是国际业务,规则清晰透明,透明到甚至做这桩生意时你跟买家都不需要见面,更不

需要搞关系。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跟我的上线买家都只有email往来,所有的付款啊、合同啊都进行得非常顺利。

杨:这很有意思。

戴:在国内业主这边,我们是给他们创造利润的,又有一定程度的稀缺性,于是更不需要太多关系。基本上站着就把合同签了。这个生意做得比较有尊严。

杨:要做有尊严的生意是很难的。

戴:很难。最大的问题在性别上。在中国,如果你有一根女权主义的神经,你会发现浑身都不适应。存在着性别歧视,还有年龄歧视。你会发现你一个小姑娘出去谈事情,人家是不相信的。

杨:这是中国特有吗?这个我不了解。但是确实,年轻、资历或者说其他的会让你有很多限制。

戴:还有女性。

杨:对,女性。那没办法。那你后来有没有想过,这种很强烈的性别上的问题,可不可以用什么方式去改变它?

戴:你看我们现在文学里的女性主义比较有代表性的人物或者说事件,大多在1993年至1994年间。那其实是有国家意识的推动的。因为国家1995年要承办世界妇女大会,中国政府希望表现出与世界接轨。那期间就出了很多这方面的书,但那之后女权主义声音迅速地没落。

杨:也是,近十年这个退步得很厉害。

戴:关键是丑陋化。偶尔有女权主义者弄出一些事件性来,往往会招来嘲讽。有一些女权主义者确实做得不雅。但即便是这样我也还是为他们鼓掌的,起码他们有自觉的女性意识。

杨:有时候一想到女权就会想到李银河、同性恋啊之类的。

戴:李银河还是不错的。

杨:这其实也算是一代人的困境。那你有没有从这里面产生一种代际啊、自我认同啊,或者是排斥感呢?或者说你作为一个接受过女权主义教育、牛津大学这种精英教育的人,有没有一种超越自己的更大的情怀?

戴:我对于中国女性状况一直非常关注,并且希望有所作为。

杨:那你特别关心哪一个女性阶层?

戴:每个阶层我都挺关心的。以前说女性获得经济独立就获得了女性权利,没那么简单,各阶层的女性有各自的困境。

杨:我们有时候会集中地关注,比如有些国家一直在关心女工,但是没有想到女教授也有她的问题,女博士也有她的问题。对了,你为什么当时要读博士呢?

戴:读博士纯粹是出于对文学的热爱,读了后发现加入了一个弱势群体(笑)。

杨:哦,就是说你还是有理想的,这个其实很不容易。但我个人感觉,像理想主义、浪漫主义这些看起来很过时的东西,在一部分女性身上好像保留得更多一点,你觉得呢?

戴:似乎是这样的。

杨:是不是因为男人可能必须要更多地与世俗发生关系,而女人可以稍微远一点?

戴:开玩笑说,未来的世界是女人思考,男人干活。现在中国社会对于成功的理解特别单一,男人首先要获得经济,然后才可能获得其他的资源,也是很惨的。女权主义从来不是女人一起反对男人的战争,而是男人和女人共同面临的问题。

杨:但是这会产生一个问题,就是男性会越来越粗糙,在他的审美上,女性则会越来越精致。就是如果照这样发展,女性负责思考,男性负责挣钱的话,那阴盛阳衰了。

戴:就是佛经里面讲的阴阳失调的末法时代。

杨:那么你觉得这是你对这个世界的基本认知啦?认为这是末法时代。

戴:嗯,我认为是末法时代。

杨:什么意思?解释一下。

戴:世界已经到达一个混乱的节点了,未来的文明呼唤灵性的觉醒。

杨:那你觉得个人在这样一个时代应该怎样去安排自己的

生活,或者是与这个世界互动?

戴:这是一个很深刻的问题,涉及人与世界的关系。佛活在每一具肉体上,现在的人苦痛太深了。

杨:所以这就谈到你的宗教了,你有没有信仰?

戴:我信佛不信教,信道不信教,信基督不信教。

杨:那你这是三教都信啊。

戴:宗教中的智慧跟物理数学的巅峰是触碰在一起的。比如量子力学的很多观点都跟佛经相吻合的。哈佛大学的布朗维斯做了很多物理与宗教互证的工作。希格斯玻色子的发现更加证明宇宙是完美而有序的存在。我还是特别向往那种上古整全的人性。在末法时代,存在是鸡零狗碎的。木心谈文学时,有一段意思是说现在没有大师了,大师的灵魂零零碎碎地活在了许多小师们的身上。末法时代呼唤新的人性、灵性。

杨:所以这就回到了宗教上。这让我想起了韦伯。他不是有两篇很有名的文章吗?一篇叫《以学术为志业》,一篇叫《以政治为志业》。大概于19世纪20年代,他在后者中说,你们中间的一部分人,就讲那些学生嘛,很有可能卷入一种神秘的宗教主义,或者是赶时髦,或者是被迫。但是他说这一部分人是不能够以政治为己任的。他说一个以政治为己任的人,恰恰是意识到了这个世界的丑陋、恐怖,并且跟这种丑陋和恐怖纠缠在一起的人,跟它互动和搏斗。

戴:我很同情。

杨:但是你这个我觉得是一个个人式的……

戴:我有一个很大的心愿,就是希望灵性修行能够传承普度。

杨:就是灵性是大家都来参与的?类似于启蒙?

戴:不能说启蒙,很多前辈大师都已经做过这样的事情了。我是希望在实践层面做点事情。

杨:你这个观念很典型,你身边这种人多吗?

戴:很多啊。

杨:就是想通过理性的东西来解脱。

戴:你会发现对信仰感兴趣的人越来越多了,可是超越了求财许愿的、真正有理论修养的、有修行的人却非常少。

杨:对。

戴:章太炎先生说:“佛教的理论,使上智人不能不信,佛教的戒律,使下愚不能不信,通彻上下,这是最可贵的。”我觉得可以在灵性的开发上多做一些事情。我们家算是有这方面的一些家学吧。现在太多的人年纪轻轻就一身老人病,这跟末法时代是相关的。

杨:好,那最后一个问题啊,你将来大概会从事什么样的职业?或者你最理想的职业是什么?

戴:大部分时间还是想要从事写作和研究,但这只是一个

方面。另一件我想做的事情是气功以及传统道家养生智慧的传承推广。

杨:这个也算是社会参与。

戴:这是很隆重的社会参与。

杨:很隆重的,好,你这个说得好,这是一种非常隆重的社会参与。那除了这个你觉得还有其他社会参与的方式你比较接受吗?

戴:还是很关注中国女性意识的觉醒。我一定永远是为女权主义摇旗呐喊的。

杨:其实你在我们这一代人里面算不上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你有很强烈的社会参与感。这个很重要。

戴:虽然是以虚无为底色的,但是在虚里面生出了实吧。

杨:哦,这个非常重要,就是你首先还是有一个虚无主义的。

戴:虚无主义是底色吧,但是虚里面要生出最实的东西。

杨:谁说的我忘了,就是要用出世的心,做入世的事。

戴:对。我经常想到沈福宗的故事。四百年前,牛津大学柏德林图书馆收到了第一份来自中国的手稿,1604年的英国还没有人认识中文。直到又过了八九十年,一个名叫沈福宗的年轻人游历欧洲,才为他们翻译出来。那时候的牛津怎么也想不到,这份手稿日后会变成欧洲研究东方学重要的文献。我们不

知道自己此刻的忙碌是何等徒劳,抑或在未来发挥何等蹊跷的作用。但至少,文字书写帮助自己从日常生活中撤出来,寻求一点快乐之上的意义。

杨:这个很好,其实还很积极。就是虚无主义并没有导致逃避,而是由虚无而导致一个介入,这是另外一种辩证的关系。就是虚无并不必然等于逃避,虚无它可以生出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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