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赛仿

流水四韵 作者:曹乃谦 著


赛仿

下午的头一节课,我们正上着图画,班主任张老师进班了,跟图画老师说“有个紧急通知”,就走上讲台。

张老师跟大家说,学校要在写仿好的同学们当中,挑选出好的仿,送到少年宫去参赛。

她像平时讲课提问那样,提高着音量,拉长着调子问同学:“大家说说,咱们班的毛笔字,最数谁写得好呀?”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我,而且是笑笑的样子。同学们也跟着她的节奏,拉长着音调,看着我大声地回答:“曹,乃,谦——”她笑着说:“对,曹,乃,谦。”她又问:“那同学们再说说,咱们班的毛笔字二数谁的好呀?”同学们看她的眼睛,她正看常吃肉。同学们又齐声喊着说:“常,吃,肉——”

张老师让我和常吃肉在下午的最后一节自习课时,带着写仿用的毛笔和砚瓦去学校的教工会议室。她说,仿纸和墨汁就不用带了,学校给统一准备着。

我们那个时候,每天都有一节写仿课,毛笔和砚瓦是现成的。但她还是检查了我俩的毛笔,见笔头都很软乎,这才离开班。

倒数第二节课的下课铃声一响,张老师进班了,她是怕我们忘了,来班催我们了。

常吃肉站起喊我:“老曹,走。”

自从那次我妈拉着张老师要去找校长后,常吃肉就要跟我“结拜亲弟兄”。他说你妈抓着张老师就像是老鹰抓着小鸡,你妈一准是有武功。我说我妈打过日本鬼子。他说:“哇——你妈打过日本鬼子。”我说我妈捅死过狼。他更惊奇地大叫说:“哇——捅死过狼。”他说那你也一准是有武功,可你是不露。我说我妈不让我跟人打架。他说,不用你打,谁敢打你,我就往死打谁。

常吃肉说:“老曹,以后你叫我小曹。”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看他。

他说:“我以后也姓曹呀,咱俩就是亲兄弟了。我叫你老曹你叫我小曹。”

过了两天,他很失望地跟我说他妈不许他姓曹,他说他妈屁不懂一条,姓曹多好,曹操,姓常,啥也没有。那以后他真的就一直是“老曹,老曹”地叫我,他还不许别的同学这么叫,只能是他一个人叫。

我和常吃肉相跟着到了教工会议室,各班推选出的参赛学生,在校大队部领导的指挥下,我们按照个头大小排成了三路横队,在门外等着。过了一会儿,我们就一行一行地一个跟着一个地按顺序进了会议室。

会议室是个大教室,里面也摆着有桌子凳子。每个桌子上早已经给放好了统一的白麻纸。同学们坐好后,又有老师过来,给同学的砚瓦里加点墨汁。

大队部领导吩咐同学们先把自己的班级和名字写在仿纸上边。然后他指着身后的黑板,让我们照着黑板上面事先就写好的一段一段的话,往下抄,就用这一张麻纸,把黑板上的字抄完。他说咱们比一比,看谁抄得又快又好。

我在姥姥村里的大庙书房常常替表哥写仿,从描红摹开始,到后来的拓仿影,再到以后的吊小楷,都是我来。我表哥的仿常常是被陈先生给判红圈儿,有时候十六个字有一多半要被画上红圈儿。

黑板上的字不难,“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吃水不忘开井人,翻身不忘毛主席”,“共产党领导穷人闹革命”,“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还有几条别的,我都认得。我是第一个写完的。我举了一下手,站起来。有个老师过来了,看了看我的写满毛笔字的仿说,好,可以走了。

我回教室放砚瓦和毛笔时才知道,别的同学早就下学了。

我妈要求我一放学就回家,要回得迟了,我就得挨打挨骂。我小跑着往家紧赶。当拐进巷口时,我远远地看见,我妈在街门口站着,冲我的方向瞭望,可她看见了我,却转身进院了。

我进了家,没等我妈命令,就乖乖地站在门后的墙角,一动不敢动,等着发落。可她却不做声,我也不敢说话。我听见灶台坐着的锅里面,有水在沙沙响。我知道锅里那是给我热着的饭。

我妈一直不理我,在炕上就着煤油灯的光亮,在给我做过大年的新衣裳。这时煤油灯的灯芯突突地跳了两下。我说:“妈,明儿变天呀。姥姥说,灯芯跳,要变天。”

我妈这才大声地喊着说:“站那儿干啥?等人请你?”我知道她说这话是解除了对我的禁令,那意思是说,“别在那里站着了。自己去吃饭吧,没有人会请你”。

我赶快去揭锅盖。

第二天,我到了学校,常吃肉悄悄跟我说,学校发现了反标,是用毛笔写的,字体写得很好,但一看就是个小学生写的,不是大人写的。他说,张老师这是把咱俩当成了反革命了。

他这话,让我有点紧张。我本来知道我没写反标,可我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有点害怕。怕张老师跟校长说:“就是他,就是这个曹乃谦。把他抓起来。”要这样的话,那我突然有一天就回不了家了,我妈咋等也等不住我,那可咋办。

常吃肉见我有点紧张,问我:“老曹,反标不是你写的吧?”我说:“我肯定没写。”

他说:“那你怕啥。老曹你别怕。哪天我非教训她一顿才算。‘小板儿一盖,电灯着了’。老曹你就等着看西货洋景吧。”

常吃肉说的“西货洋景儿”也叫“西湖景儿”和“西洋景儿”,统称“拉洋片儿”。

西门外有好多拉洋片的。三尺多高的木架上安放一个像橱柜那样的大木箱,木箱外面有几个小洞口,洞口里面安着放大镜,把眼睛堵在圆洞上,就能看见里面的西洋景,场面很大,看啥也跟真的一样。木箱里面有好多木框,木框上面绷着各种各样的画片,拉洋片的人用绳子拉上拉下地控制着木框,调换着片子。孩子们花二分钱就能看一场。每一场调换八个片子。片子的内容有西洋风景画儿,也有《劈山救母》这样的故事片。

木箱顶上还安着锣鼓镲,也都用绳子拴连着。拉洋片的人一只手控制着锣鼓镲,“咚咚镲咚咚镲”地敲打着,一只手控制着调换木箱里的片子,同时,嘴里还要配合着片子的内容在唱和。“小板一盖,电灯着了”,就是其中的一句唱词。孩子们都喜欢这句,都跟着学唱。

过了两天,常吃肉终于对张老师实施了报复,他的手段也就是小学生们常能想起的那种,他趁张老师不注意,把半张事先写好字的麻纸用别针别在了张老师的后衣背。张老师在教室里走来走去,正好让同学们都看见了麻纸上用毛笔写的字:

“张老师,真拉沙,头上晚了个大疙瘩。张老师,真拉沙,锅台本儿,屙巴巴。”

这里应该解释的是,“拉沙”是大同方言,意思是“邋遢”;“晚”应该是“绾”;“锅台本儿”应该是“锅台钵儿”,这也是大同方言,意思是“灶坑”。

尽管这两句话里好几处错误,可同学们都看懂了这两句话的意思。都在偷偷地笑,但也不敢跟老师告发。他们都怕常吃肉。

最终,还是常爱爱出面了。

常爱爱说:“张老师,你背后有张纸。”说着她走到了张老师背后,把麻纸取下来了,叠了两下装兜里,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张老师说:“什么?拿来!”张老师伸着手,走到了常爱爱桌前。

常爱爱是个好学生,很听老师的话,她说:“是我哥哥写的,我替我哥哥承认错误。”

张老师生硬地说:“拿来!”

常爱爱把麻纸给了张老师。

张老师是个近视眼,她把麻纸堵在脸上,看后,“啪”地把麻纸一拍,大声嚷着问:“谁?这是谁?”

常爱爱已经告诉她了,也已经替她哥哥承认错误,可张老师还要谁谁地问,说着向门口走去,“我非让校长来查查这是谁干的”。

常吃肉站起来指着张老师大声说:“你要是告校长,我就告你给学生取外号儿。你给好几个学生取过外号。”

张老师一下子站住了。不敢去告校长了。

张老师慢慢地走向讲台,在讲桌前坐下来。同时,她的眼泪“哗”地流下来。

张老师哭了,没出声地流着泪。

看着张老师静悄悄地擦泪的样子,我很同情她,我觉得她很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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