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树林风景

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 作者:弗兰纳里·奥康纳 著


树林风景

上个星期,玛丽·福琼[1]和老头每天早晨都要去看那台机器把泥土挖出来扔在一个土堆上。工程在新湖的湖边、老头卖给那个人的几块地中的一块上进行,那个人打算建一个钓鱼俱乐部。每天早晨大约十点,他开车带着玛丽·福琼到那儿,然后把那辆破旧不堪的深紫色凯迪拉克停在能俯瞰工程所在地的路堤上。湖泊离工地不足五十英尺,红色的波浪朝前舒展,消失在另一边一片黑色的树林里。看起来,那片树林仿佛要趟过湖水,来到田地上。

他坐在保险杠上,玛丽·福琼分开腿坐在引擎盖上。他们就这么看着,有时候会看几个小时。机器有条不紊地在曾是放牛场的地上啃着一块方形的红坑。这恰好是皮茨成功清除了苦味草的唯一一块牧场,老头卖掉它时,皮茨差一点中了风。福琼先生原本是可以继续留着这块地的。

“我还没听说过一个让放牛场阻碍进步的傻瓜。”他从保险杠上对玛丽·福琼如是说了好几次。但小女孩只是盯着机器看,眼里别无他物。她坐在引擎盖上,俯视着那巨大的咽喉贪婪地吃着泥土,然后,在连续的呕吐声后,它做了一个迟缓而机械的抽回动作,接着转身又把泥土吐了出来。她眼镜后面的那双浅色眼睛一次次地追随着机器的这一套重复动作,而她的脸——那是老头的脸的小小复制品——始终都是全神贯注的表情。

对于玛丽·福琼长得像她的外祖父这点,除了老头自己,没有人特别高兴。他认为这大大增强了她的吸引力。他认为她是他见过的最聪明最漂亮的小孩,而且他让其他人知道,如果——强调语气的如果——他会留下点什么给别人,他也只会留给玛丽·福琼。她现在九岁,和他一样又矮又宽,有着他那样的淡蓝色眼睛、宽阔而突出的额头、镇定而咄咄逼人的怒容和深红色的皮肤;内在上,她也像他。她很明显地表现出了他那样的智慧、坚强的意志和冲劲。尽管在年龄上他们有七十年的差距,他们之间的精神距离却是微小的。她是他唯一尊重的家人。

他不喜欢小女孩的母亲,他的第三或第四个女儿(他从来就记不清楚),尽管她认为是自己在照顾他。她认为——她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从未将这样的想法说出来,只是暗自期待着——只有她在容忍老年的他,所以这块产业应该留给她。她嫁给了一个名叫皮茨的傻瓜,生了七个孩子,也都是傻瓜——除了最小的玛丽·福琼——她返祖到他这里来了。皮茨一分钱也挣不到,所以在十年前,福琼先生允许他们搬到他的产业上来务农。皮茨挣的全归皮茨,但土地还是福琼的,而且他经常有意让他们意识到这一事实。井干了,他不许皮茨钻一口深井,坚持要他们用管子从泉眼里取水。他不想为钻井掏钱,而且他知道,如果让皮茨掏钱,当他有机会对皮茨说:“你可是坐在我的地盘上。”皮茨就可以对他说:“但是,你喝的水是我的水泵抽上来的。”

在这里住了十年,皮茨一家人开始觉得,这个地方是他们的。女儿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但老头认为,在嫁给皮茨以后,她表现出喜欢皮茨胜过这个家,所以当她回来时,她就像一个佃户。不过基于和不许他们钻井同样的原因,他也不许他们交租。一过六十岁,人就处于一个尴尬的位置,除非他掌握了更多的利益。时不时地,他通过卖掉一块地,给皮茨一家人一个切身的教训。再也没有比看着福琼先生把一块地产卖给外人更令皮茨痛苦的了,因为他自己想买下来。

皮茨是个瘦削、长下巴、脾气暴躁、阴沉、闷闷不乐的人,他的妻子是那种以责任为傲的女人:待在这里照顾爸爸是我的责任。我不做谁做?我心里完全明白,我这么做不会得到任何回报。我这么做,是因为这是我的责任。

老人不会被这种话欺骗哪怕一分钟。他知道,他们正在不耐烦地等着可以把他放进一个八英尺深的坑里再用土盖住他的那一天。他们估计,到时候,就算他没把这个地方留给他们,他们自己也能买下它。他已经秘密地立好遗嘱,把一切都留给玛丽·福琼托管,指定他的律师而不是皮茨作为执行人。他死了以后,玛丽·福琼会让其余的人吓一跳的,而他毫不怀疑,她能做出这样的事。

十年前,他们说,如果是个男孩,他们打算依照他的名字,把即将降生的小孩取名为马克·福琼·皮茨,但他当即就告诉他们,如果他们把他的姓和皮茨这个姓联系在一起,他就把他们赶出这个地方。婴儿降生了,是个女孩。他发现,尽管才一天大,她却十分明显地带着他的特征。他动了恻隐之心,主动建议他们把她叫做玛丽·福琼——追忆他至爱的母亲——七十年前,她因为生他而去世。

福琼的产业处于一条泥土路旁的乡间,泥土路离公路有十五英里远。如果不是为了与时俱进,他根本不会卖地,他一向支持进步。有些老年人阻挠改良,反对新事物,畏惧变化,他不是那种人。他想在自家的门前看到一条公路,许许多多的新款汽车奔驰在上面;他想在路对面看见一家超级市场,他想在不远的地方看到一座加油站、一家汽车旅馆和一家汽车电影院。进步让这一切都进行起来了:电力公司在河上建了一座大坝,淹没了周围乡村的大片地区,由此形成的湖,与他的土地交接了有半英里长。张三李四都想在河边拥有一块地。传闻说他们就要有电话线了;传闻说福琼地产的前面就要铺路了;传闻说这里最终将成为一个镇子。他认为镇子应该被叫做佐治亚州福琼镇。他是个有远见的人,尽管他已经七十九岁了。

昨天,那台挖土的机器停下了。今天,他们看着两台巨大的黄色推土机填坑。在卖地之前,他的地产总共有八百英亩。他已经卖掉了位于产业后部的五块二十英亩的土地,他每卖出一块地,皮茨的血压就得上升二十个点。“皮茨这家人是会让放牛场阻碍社会进步的那种人,”他对玛丽·福琼说,“但你和我不是。”玛丽·福琼也是皮茨家的人这一事实,被他以一种绅士风度给忽略了,仿佛那是不该由孩子承担的一种苦难。他喜欢把她想成是自己的一件完美陶制品。他坐在保险杠上,她坐在引擎盖上,光着的双脚搭在他的肩膀上。一台推土机在他们的下面移动,铲着他们停车的这段路堤的边缘。如果老头把自己的脚往外挪几英寸,他就是悬在路堤边缘上了。

“看着点儿,”玛丽·福琼的叫喊声盖过机器的噪音,“他会铲掉你的土的。”

“桩子在那儿呢,”老头叫嚷说,“他还没过桩子。”

“他只是现在还没过。”她吼叫道。

推土机从他们下面经过,继续朝着远远的那一头前进。“嗯,你看着,”他说,“睁大眼睛,如果他撞倒桩子,我会制止他的。皮茨这家人是会让放牛场或放骡场或一排豆子妨碍进步的那种人,”他继续说,“我们这种人眼界比他们高,知道人不能为了一头奶牛而阻止时代的步伐……”

“他在晃那一头的桩子呢!”她尖叫道。他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已经从引擎盖上跳下去,沿着路堤的边缘跑起来,她那黄色的小裙子在身后鼓荡着。

“别离路堤边那么近跑,”他叫喊道。但她已经到达桩子那里,正要蹲下来,打算看看桩子被晃到了什么程度。她俯身在路堤上,对坐在推土机驾驶室里的男人晃了晃拳头。他对她挥挥手,继续做自己的事。她那小小手指头里的见识,比他们其他所有人脑子里的还要多呢,老头在心里想道。他骄傲地看着小女孩向着自己走回来。

她有一头浓密而且非常漂亮的沙色头发——和他还有头发时一模一样。头发长得很直,被剪到眼睛的上面,顺着脸颊的两边垂到耳稍上。她的头发就像一道门,她的脸只露出了中心部分。她的眼镜是银边框的,也和他的一样,她甚至以他那副模样走路:肚子前凸,拖着脚,步伐小心而又莽撞,身体有些摇晃。她贴着路堤边走着,右脚的外侧与路堤边缘平行。

“我说不要离路堤边那么近走了,”他呼喊道,“要是掉下去,你就活不到俱乐部完工的那一天啦。”他一向非常小心,确保她能避开危险。他不会让她坐在有蛇出没的地方或者把手放在可能藏着马蜂的灌木丛上。

她并未移开分毫。她也有他的习惯:如果不是自己想听的话,她就不听,而既然这是他自己教给她的一个小把戏,他只好赞赏她实践这个把戏的方式了。他预见到,等她老了,这会让她很受用。她来到汽车旁边,一声不吭地爬回到引擎盖上,接着像刚才那样,把双脚放回到他的肩膀上,仿佛他只不过是汽车的一部分。她的注意力又回到远处的推土机上。

“记住,如果不小心点儿,你什么也得不到。”她的外祖父说。

他是个严于律己的人,但他从未抽过她。他觉得,对于有些小孩,比如皮茨家前面那六个,原则上应该每周抽他们一次。但管束聪明的小孩另有办法,他从没对她动过手,也不允许她的母亲或哥哥姐姐们哪怕只打她一耳光。老皮茨则另当别论。

皮茨是个脾气暴躁、不分青红皂白就发怒的人。有好多次,福琼先生心脏狂跳,看着他从桌旁他那个座位——不是首位,福琼先生坐在那儿呢,而是从侧位里——慢慢地站起来,突然毫无缘由且不作解释地扭头面向玛丽·福琼,说:“跟我来。”然后他就离开了饭厅,边走边解腰带。这时,一种与小孩的脸格格不入的表情就会出现在她的脸上。老头描述不出那种表情,但它令他愤愤不已。那种表情里夹杂着一点恐惧、一点尊敬和一点其他东西——非常像是合作的神色。这种表情将会出现在她的脸上,然后她跟着皮茨出去。他们坐进皮茨的卡车里,皮茨沿路驱车到福琼先生听力范围以外的地方:他在那里揍她。

福琼先生知道皮茨揍了玛丽,因为他曾开着自己的车跟着他们,目睹了殴打的全部过程。他从一百英尺外的一块大石头后面看着小孩抱住一棵松树,而皮茨就像用弹簧刀使劲地砍灌木一样,用腰带揍她的脚踝。她只是像站在热炉子上似的上下蹦跳,如同一条遭到痛打的狗似的发出抽泣声。皮茨打了大约三分钟,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回到他的卡车里,把她留在了那儿,而她则倒在树下,用双手抓住双脚,来回地摇晃它们。老头蹑手蹑脚地靠上前,想把她看得更清楚些。她的脸扭曲成由小小红块组成的一张拼图,鼻涕和眼泪一起奔流着。他扑到她身上,气急败坏地说:“你为什么不还手?你的勇气到哪儿去了?你觉得我会让他打我吗?”

她跳起来,从他身边向后退,仰起了下巴。“没有人打我。”她说。

“你当我是瞎子吗?”他勃然大怒道。

“没有人在这儿,也没有人打我,”她说,“这辈子还没人打过我,如果谁打我,我就杀了他。你自己看看,没人在这儿……”

“你把我当成瞎子还是骗子了!”他叫喊道。“我亲眼看见他了,你什么也不做,任由着他摆弄;你什么也不做,就是抱着树,上纵下跳几下,然后哇哇地哭。要是我,我会对他的脸挥出拳头,接着……”

“没人在这儿,也没人打我,如果有人打我,我会杀了他!”她叫嚷道,然后飞奔着穿过树林。

“是我在颠倒黑白喽!”他在她身后吼叫道,然后在树下的一块小石头上坐了下来,满腔的烦闷和愤怒。这是皮茨对他的报复。仿佛被皮茨沿路开车带到这里揍的是他,仿佛屈从于此的也是他。开始时,他觉得可以对皮茨说如果你再打她,我就把你们赶出这个地方。他想以此来制止他,但当他这样说的时候,皮茨说:“把我赶走吧,但我会把她也带走。快点这样做吧。我用鞭子打的是自己的孩子,只要我乐意,我可以每天都用鞭子打她一顿。”

每当他能让皮茨感受到自己的手段时,他就会坚决地去做。现在,他有了一个锦囊小妙计,这个计策将成为揍向皮茨的一记重拳。当他告诉玛丽·福琼如果不小心点儿她什么也得不到时,他正喜滋滋地想着那个计策。没等玛丽回答,他就又说道,他可能不久就会再卖一块地,如果真卖的话,他可能会给她一份红利,可如果她再对他无礼的话,就没戏了。他经常用小小的言语之刺对付她,但这只是一种游戏,就像在公鸡面前竖一面镜子,看着它和它自己的影像打架一样。

“我不想要什么红利。”玛丽·福琼说。

“我还没见过你拒绝过一次呢。”

“你也没见我要过一次。”她说。

“你攒了多少钱了?”他问。

“不关你的事,”她说,并用脚跺了跺他的肩膀,“别干涉我的事。”

“我敢打赌,你把钱缝在了床垫里,”他说,“就像个黑鬼老女人那样。你应该把钱放在银行。等做完这桩买卖,我立马给你开个户头。除了我们俩,谁也没办法查你的账户。”

推土机再一次从他们的下面经过,让他没办法说接下来的话。他等着,但噪音一过去,他就憋不住了。“我打算把房子正前面的那块地卖了,让人家盖加油站,”他说,“以后我们就不用开出老远去给车加油了,出了前门就是。”

福琼的房子建在土路后面两百英尺的地方,他打算卖掉的正是这两百英尺长的地。他的女儿曾快乐地把那块地称作“草坪”,尽管那只不过是一块杂草地。

“你是说,”过了一会儿,玛丽福琼说,“草坪?”

“是的小姐!”他拍着大腿说。“我说的就是草坪。”

她不再说什么,他回头抬眼看着她。在那扇小小的头发之门里,他看见的是他自己,但那不是他现在表情的映像,而是他不高兴时的那种阴沉的表情。“那是我们玩的地方。”她咕哝道。

“可是你可以去许多其他地方玩。”他说。他被她冷漠的态度给惹恼了。

“我们以后看不见路那边的树林了。”她说。

老头凝视着她。“路那边的树林?”他重复道。

“我们以后看不见那道风景了。”她说。

“风景?”他重复道。

“树林,”她说,“我们以后从门廊下看不见树林了。”

“从门廊下看树林?”他重复道。

然后她说:“我爸爸在那块地上放牛。”

因为讶异,老头的愤怒迟来了片刻。然后,它像熊熊烈火一样爆发了。他跳起来,转过身,把拳头擂在汽车的引擎盖上。“他可以到别的地方放牛!”

“小心别掉到路堤下面去。”她说。

他目光始终盯着她,从车头绕到一侧。“你以为我在乎他在哪里放他的牛犊吗?你以为我会让一头牛犊碍我的事吗?你以为我会把那个傻瓜在哪里放他的牛犊放在心上吗?”

她坐着,脸红红的,比她头发的颜色还要深。现在,他们的表情是一样的。“叫他的兄弟为傻瓜的,必将经受地狱之火。”她说。

“不要审判,”他叫喊道,“否则你也将会受到审判!”他的脸色,是她的脸的映像,但更紫一些。“你!”他说。“你让他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打你,什么都不做,就知道小声地哭,上蹿下跳!”

“他和任何其他人都没碰过我,”她说,用一种极为平静地语气,斟酌出每一个字,“没有人打过我,如果谁打了我,我就杀了他。”

推土机从他们的下面经过。他们的脸相隔一英尺,保持着同样的表情。推土机的噪音渐渐远去,老头说:“你自己走路回家吧。我拒绝让一个耶洗别[2]坐我的车!”

“我也拒绝和巴比伦婊子坐同一辆车。”说完,她滑到汽车的一边,穿过牧场而去。

“婊子是女人!”他吼叫道。“你什么都不懂!”但她并未屈尊转头回敬他。看着那结实的小身影趾高气昂地穿过黄斑点点的田地,朝着树林而去,仿佛不能自已似的,他对她的骄傲,就像新湖上的平和微波一样地回来了。但她不愿反抗皮茨,这件事就像水底逆流,把那微波向后推。如果他能教会她像反抗自己那样反抗皮茨,那她就是个完美的孩子了——无所畏惧而又意志坚定,人人都希望能够如此——但这是她性格中的一个弱点。只有在这一点上,她不像他。他转过身,看向湖泊那一边的树林。他想道,五年内,房屋、商店和停车场将取代树林,而对这一切的赞颂,大部分都要归于他。

他打算通过实例来告诉这个小孩什么是勇气,而由于他已明确地下定了决心,于是,中午时分,在餐桌旁,他就宣布自己正在和一个叫蒂尔曼的人谈判卖掉房前这块地盖加油站的事。

他的女儿——带着疲惫不堪的神色坐在桌子的最下面——哼了一声,仿佛一把钝刀正慢慢旋转着刺进她的胸膛。“你是说草坪!”他的女儿呻吟道,然后坐回椅子里,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重复说,“他是说草坪。”

皮茨家的另外六个孩子开始大叫“那是我们玩的地方!”“不要让他那么做,爸!”“我们以后看不见路啦!”以及诸如此类的蠢话。玛丽·福琼什么也没说。她一副执拗而矜持的表情,仿佛正在计划自己的什么事。皮茨不吃了,双眼瞪着前方。他的盘子满满的,但他的拳头一动不动地放着,就像盘子两边的两块黑色的石英石。他的目光开始在环坐餐桌的孩子间移动,仿佛要从他们中找出一个与众不同的来。最后,他的目光停在坐在外祖父身边的玛丽·福琼身上。“是你叫他对我们做这样的事情的。”他咕哝道。

“我没有。”她说,但她的声音里毫无自信可言。那只是一阵颤音,是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的声音。

皮茨站起来说:“跟我来。”他转身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解腰带。令老头彻底绝望的是,她从桌旁滑下去,跟在他后面,几乎是奔跑着跟着他来到了门外。小女孩上了卡车,随后他们绝尘而去。

这种懦弱令福琼先生悲伤,仿佛那是他自己的懦弱。这让他的身体难受。“他打一个无辜的孩子,”他对女儿说,她坐在桌子的最下面,明显还没回过神来,“而你们没有一个人阻止他一下。”

“你也没阻止一下啊。”一个男孩说,然后青蛙合唱团又一起嘀咕了一阵。

“我是个心脏有毛病的老家伙,”他说,“我没办法拦住一头阉公牛。”

“是她怂恿你这么做的,”他的女儿用慢悠悠而又疲倦的声音说,她的头在椅背边框上前后摇晃,“所有事情都是她怂恿你做的。”

“她怂恿我做任何事,”他尖叫道,“你不是个做母亲的!你还有什么脸面!那孩子是个天使!圣人!”叫嚷声太大,嗓子都快要被撕裂了,所以他只得小步跑出饭厅。

在那天下午余下来的时间里,他只得躺在床上。每次得知那个孩子挨打了,他都会觉得,自己的心脏对于承载它的心包来说有点太大了。不过,现在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坚决地想要看到加油站在房子的前面建起来。如果这样会让皮茨中风,那再好不过了。如果这样会让皮茨中风乃至瘫痪,那是他活该,他永远都没法再打她了。

玛丽·福琼从不会真的或长久地生他的气。尽管在那天余下来的时间里他并未见到她,但当他翌日早晨醒来时,她正骑坐在他的胸口,命令他快点起床,不然他们就赶不上看混凝土搅拌机了。

他们到达那里时,工人们正在下钓鱼俱乐部的地基,混凝土搅拌机已经在工作了。它的体积和颜色与马戏团里的大象差不多。他们站在那里,看它搅拌了半小时左右。老头十一点半要和蒂尔曼见面谈交易,所以他们只得离开。他没告诉玛丽·福琼他们要去哪里,只是说他必须见一个人。

蒂尔曼在公路下面五英里的地方经营着一家包括加油站、废旧金属场、旧汽车场和舞厅的乡下综合商店,那条公路连接着从福琼家前面经过的土路。因为土路很快就要变成公路了,蒂尔曼想先选个好位置,再办一家这样的企业。他是个有进取心的人——福琼先生觉得,他是这样一种人:永远都不仅是紧跟形势,而总是超前一些。这样,当形势到来时,他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公路沿线有很多标牌,表明离蒂尔曼商店仅五英里,仅四英里,仅三英里,仅两英里,仅一英里,然后是“注意,蒂尔曼商店就在拐弯处!”最后是用炫目的红色字母写着的“朋友们,蒂尔曼商店到了!”

蒂尔曼商店的两边是报废汽车的存放地——收容无药可救的汽车的一种病房。他也卖户外装饰品,比如石鹤、石鸡、骨灰坛、花盆、旋转木马。为了不让舞厅的顾客觉得晦气,在商店远远的后面,还有一排墓碑和纪念碑可供出售。他的大部分业务都是在户外进行的,所以他的店面倒是不值什么钱。那是一栋单间木制建筑,他在木屋后面加盖了一个铁皮长过道,当做舞厅。舞厅被分为两个区域——有色人的和白人的——两个区域里各有一台独立的自动点唱机。他有个烧烤坑,还出售烧烤三明治和软饮料。

驱车抵达蒂尔曼的凉棚下面时,老头看了小女孩一眼:她的腿抬到了座位上,下巴支在膝盖上。他不知道她将来会不会记得他打算把那块地卖给蒂尔曼这件事。

“你来这里做什么?”她突然问道,脸上一副僵硬的表情,如同嗅到了一个敌人。

“不关你的事,”他说,“我下去之后,你老实待在车里。我会给你买点东西的。”

“不要给我买什么东西,”她阴沉地说,“因为我不会待在这里的。”

“哈!”他说。“你已经在这里了,除了等着,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不再管她,下车走进暗沉沉的商店。蒂尔曼正在店里等着他。

半小时后,他出来了,但她已经不在车上。藏起来了,他断定。他绕过商店,想看看她是不是在后面。他朝被分成两部分的舞厅的门里看了看,然后转悠到墓碑那儿。然后他扫视着停放那些凄惨的汽车的场地,想到她可能在二百辆汽车中任何一辆的里面或后面。他回到商店的前面。一个黑鬼男孩坐在地上,倚着正在冒水珠的冰桶,喝着一瓶紫色饮料。

“孩子,那个小女孩去哪里了?”他问。

“俺没看见什么小姑娘。”男孩说。

老头不耐烦地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递给他一枚五分镍币,然后说:“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女孩,穿着黄色的棉裙子。”

“您说的是一个像您一样的敦实女娃吧,”男孩说,“她坐上卡车,和一个白人走喽。”

“什么样的卡车,什么样的白人?”他叫喊道。

“一辆绿颜色的小卡车,”男孩咂着嘴说,“她管那个白人叫‘爹’。他们刚才朝那个方向去了。”

老头颤抖着钻进自己的汽车里,起程回家。他感到既愤怒又屈辱。她以前从来没丢下过他,更不会为了皮茨而丢下他。皮茨命令她坐上卡车,她不敢违抗。得到这个结论后,他比刚才更加愤怒了。她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就没办法反抗皮茨呢?在其他所有方面,他都把她训练得非常好,为什么她的性格中会有这样一个缺陷呢?这真是个可恶的谜题。

他来到家门前,登上门阶。她坐在旁边的秋千上,面带闷闷不乐的表情,目光越过这块他打算卖掉的土地,看着前方。她的双眼肿了起来,粉红了一圈,但他并未在她的腿上看到红色的伤痕。他在她的旁边坐下。他想让自己的口气显得严厉,但发出来的却是挤压变形的声音,仿佛是一个想要继续尝试的求婚者的。

“你为什么丢下我?你以前从没丢下过我。”他说。

“因为我想。”她说,直视着前方。

“你肯定没这么想过,”他说,“是他逼你的。”

“我跟你说了,我会走的,所以我就走了,”她用低沉而断然的声音说道,不去看他,“现在,你可以去干你的事了,让我一个人待着。”这些话的声音里有种清晰的决绝意味,他们以前争论时,她从来没用过这种腔调说话。她凝视的目光越过这块除了茂盛的粉色、黄色、紫色杂草别无他物的土地,越过红土路,抵达顶部边缘为绿色的黑色树林暗沉沉的轮廓。在那后面是更远处的树林窄窄的灰蓝色轮廓,而在那片树林的后面就是天空了,天空里除了一两片纤薄的云,什么也没有。她看着这片风景,仿佛它是比老头更让她喜欢的一个人。

“这是我的地,对吧?”他问。“我卖我自己的地,为什么你会这么不自在呢?”

“因为这是草坪。”她说。她的眼泪和鼻涕一起肆意奔流出来,但她一直绷着脸,液体一流到她的舌头够得到的范围内,就被她舔掉了。“我们以后看不见路那边了。”她说。

为了让自己再次确信那里没什么可看的,他又眺望了一下路的那一边。“我以前没见过你这样,”他用表示不解的声音说,“那里除了树林,什么也没有啊。”

“我们以后看不见那些树了,”她说,“而且这是草坪,我爸爸要在这上面放牛犊。”

听到这句话,老头站了起来。“你的举止越来越像皮茨家的人,越来越不像福琼家的人了。”他说。他以前从没对她说过这样难听的话,而且话一出口,他就觉得抱歉了。这句话对他自己的伤害比对她的伤害更大。他转身进屋,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间。

下午,他几次从床上爬起来,看向窗外,目光越过“草坪”,看着她所言的那片他们以后再也看不见的树林的轮廓。每一次,他看到的都是同样的东西:树林——不是一座山、一道瀑布或任何一种植物花木,只是树林。在下午某个特定的时间里,阳光在树木间迂回穿梭,使得每一株纤细而又光秃秃的松树都清晰可见。一株松树干只是一株松树干,他自忖道,在这一带,谁没见过松树干呢。每次起床并看向窗外,他都会再度确信,自己卖掉那块地是明智的。这件事给皮茨造成的不快是永恒的,但他可以给玛丽·福琼买点什么,以此来补偿她。对于成年人而言,一条路要么通往天堂,要么通往地狱,但对孩子来说,沿途有很多站点,在这些站点上,一件小东西就能吸引他们的注意。

他第三次起床看树林时,差不多已是六点钟了。树林后面快要隐匿起来的落日喷薄出红光,那些瘦削的树干仿佛被红光之池托了起来。老头凝视了好一会儿,在漫长的一瞬间,他仿佛被和通向未来的一切喧哗隔离开了,被困在了他以前无法理解且令人不舒服的神秘之中。他在幻觉中看到了:树林后面仿佛有个人受伤了,树木泡在血液里。皮茨的小卡车的出现打碎了这令人不快的景象。那辆车在他的窗下慢慢地停下。他回到床上,闭起眼睛,在闭起的眼睛上面,可怖的红色树干在黑色的树林里升起。

吃晚饭时,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包括玛丽·福琼。他匆匆吃完,又回到自己的房间,用整晚的时间向自己指出在如此近的地方就有一处像蒂尔曼商店那样的设施对未来的种种好处。无论什么时候需要一块面包,只要走出前门,走进蒂尔曼商店的后门就可以了。他们可以把牛奶卖给蒂尔曼。蒂尔曼是个招人喜欢的人。蒂尔曼会带来其他生意。路很快就要铺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将在蒂尔曼商店前停留。如果他的女儿觉得自己比蒂尔曼有本事,商店的存在还可以煞一煞她的威风。人人生来自由且平等。这句名言在他的脑海里响起时,爱国意识占了上风,于是他想到,卖掉那块地是他的责任,他必须对未来负责。他看向窗外,看着月亮照耀在路那边的树林的上空。他听了一会儿蛐蛐和树蛙发出的嘈杂声,他能听到,在它们的吵闹声下面,未来的福琼镇的搏动。

他上床了,确信早晨醒来时,他会像往常一样,看到嵌在秀发之门里自己另一张小小的红脸。她会完全忘了这项交易,吃完早饭,他们就开车到镇上,去法院拿法律文件。在回来的路上,他会在蒂尔曼商店前停下来,完成这笔买卖。

早晨他睁开眼时,看到的是空空荡荡的天花板。他坐起来,环顾房间,但她不在房间里。他趴在床边,看看下面,但她也不在床底下。他起床穿衣,来到外面。她坐在门廊前的秋千上,神态与昨天完全一样。她的目光越过草坪,看着树林。老头十分恼火。自打她会爬开始,每天早晨醒来后,他就会看见她要么在他的床上要么在床底下。很明显,今天早晨她愿意看看树林风景。他决定不去在意她的行为,等她的怨恨过去了再提出自己的不满。他坐到她的旁边,可她仍然看着树林。“我还以为我们俩要到镇上,去看看新开的船舶店里的船呢。”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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