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据说贡德王子在罗克洛亚战役[1]的前夜睡得很熟:那首先是因为他十分疲倦;其次是他已经完成了第二天的部署,该做的事都做了。堂阿邦狄奥的情况不同,他只知道第二天将有一场恶斗,可是心里没有底;因此,那天夜里大部分时间是在焦虑中度过的。不理穷凶极恶的威胁和恐吓,自行其是地主持婚礼,这步棋他想都不敢想。把他的遭遇向伦佐和盘托出,两人一起商讨对策……天主不容!“不准向任何人提起……不然的话……哼!”两个痞子之一这么警告过他;那一声“哼”在他脑海里回响时,堂阿邦狄奥非但不敢考虑违反勒令,甚至为了已经在佩贝杜亚面前走漏了风声而感到后悔。离家出走?上哪里去?以后怎么办!那会带来多少麻烦,要费多少口舌来解释!那个可怜虫每否定一个想法就在床上翻一个身。在所有的想法中间,他认为利多弊少的是拖延时间,先把伦佐挂一挂。他想到再过几天就是婚礼禁期的开始[2];假如能把那小伙子挡过这几天,就有两个月的缓冲时间;而两个月里面可能发生许多事情。他琢磨着可能提出的种种借口,尽管都有点勉强,但心里却踏实一些,因为他认为他的权威能使他的借口显得更有分量,他的老于世故能把那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糊弄过去。“咱们瞧着办吧,”他暗忖道,“他想的是他的未婚妻;我想的是我的身家性命:利害关系更大的是我,再说我要比他精明。我的孩子啊,你急巴巴的要结婚,去你的吧;我可不愿意代人受过。”他打定了主意,心情平静了一些,终于睡着了,可是睡得很不踏实,梦见了许多可怕的事情。痞子、堂罗德里戈、伦佐、小径、沟壑、逃跑、追逐、喊叫、打枪。
身处困境或者遭到不幸后的人第二天醒来是最难受的时候。他没有完全清醒,习惯地想到以前宁静的生活;但是蓦地又意识到自己新的处境;突兀而强烈的反差使他更觉得难受。经过这一痛苦的回味后,堂阿邦狄奥随即把昨晚的打算归纳一下,认为切实可行,理清头绪后,他便起身,担心而又不耐烦地等伦佐到来。
洛伦佐,人们都管他叫作伦佐,没让神甫久等。他二十岁,准备在那天和他心爱的姑娘结婚,挨到他认为不算冒失的时辰,满面春风地来找神甫。他父母双亡,从少年时期开始就干起可以说是家传的丝织手艺;这门行业几年后很挣钱;当时却不景气[3],不过熟练的工匠仍能靠它过上体面的生活。活计一天比一天少;可是在邻近城邦的种种许诺以及优厚的条件和工资的吸引之下,工匠不断外流,留在本地的工匠还不缺活干。此外,伦佐有一份小小的田产,平时雇人耕种,丝织作坊停工时,他自己下地干活;因此,拿他的境况来说,可以算是小康。那一年虽然比以往更不景气,大家手头都开始感到拮据,但是我们那个年轻人自从看上鲁茜亚以来,经济上更精打细算,日子过得不坏,没有饥寒之虞。他来见堂阿邦狄奥时穿着十分漂亮,帽子上佩着好几色的羽毛,裤子口袋里揣着一把精致的匕首,显得既喜气洋洋又恣肆剽悍,当时的男人即便是性情最平和的也喜欢随身带着匕首。堂阿邦狄奥见到他时那副诡秘躲闪的神情和那年轻人怡然自得的态度形成了古怪的对比。
伦佐心想他也许有什么心事,随即开口说:“神甫先生,我来问问您认为我们什么时候到教堂比较合适。”
“你说的是哪一天啊?”
“怎么是哪一天?您不记得早就定在今天吗?”
“今天?”堂阿邦狄奥似乎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今天,今天……且慢,今天可不行。”
“今天怎么不行!出了什么事?”
“首先,我身体不舒服,你也看得出来。”
“真对不起;不过要做的事花不了多少时间,也不费什么力气……”
“再说,再说……”
“再说,还有什么?”
“再说,还有一点麻烦。”
“麻烦?能有什么麻烦?”
“你如果处在我的地位就明白这类事情会带来多少麻烦,需要做出多少解释。我心肠特别软,一心只想排除障碍,把什么都安排得妥妥帖帖,让别人满意,履行我的职责;然后由我承担非难指责,甚至更坏的事情。”
“看在老天分上,请您别转弯抹角叫我干着急,有什么事痛痛快快说吧。”
“你知道举行一次正规的婚礼有多少手续要办吗?”
“大致知道一点,”伦佐颇有感触地说,“这几天您把我支使得够呛。现在不是都已经安排妥当,该办的事全办了吗?”
“是啊,是啊,那是你的想法:要明白,当傻瓜的是我,为了让别人满意,我得履行职责。到头来……总之,我知道我该说什么。我们这些倒霉的教区神甫两头为难:你这头心急如焚;我对你深表同情,可怜的小伙子;而上头的那些人……得啦,不能全抖搂出来。代人受过的是我们。”
“您说还有手续要办,那就快说,我们赶快办。”
“你知道禁绝性婚姻障碍[4]有多少吗?”
“我怎么知道什么障碍不障碍?”
“差错、状况、誓愿、血缘、罪行、信仰差异、强制、教职、重婚、违背诺言、近亲联姻……”[5]堂阿邦狄奥扳着指头数说。
“您不是在取笑我吧?”年轻人打断他的话说,“我哪能懂您的拉丁语?”
“你既然不懂就沉住气,让懂行的人来办。”
“岂有此理!……”
“别发火呀,亲爱的伦佐,能由我做主的事我无不去做。我,我希望看到你满意;我是喜欢你的。唉!……你原先日子过得很舒心;你还缺什么?可是你却要结婚……”
“神甫先生,您在说什么呀?”伦佐又吃惊又愤怒地嚷了起来。
“我在讲废话,别发火,我讲的是废话。我希望见到你满意。”
“长话短说吧……”
“对,长话短说,我的孩子,这事怨不得我;法律不是我制定的。举行婚礼之前,为了确保不出现婚姻障碍,我们有责任了解许多许多情况。”
“好吧,请您说得干脆一点,究竟有什么障碍。”
“别急,这种事情不是一句两句话就能讲清楚的。我希望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情况仍旧非了解不可。法律条文写得清清楚楚:公告结婚之前……”[6]
“我不是对您说过我不懂拉丁语吗。”
“可我得向你解释……”
“情况不是了解过了吗?”
“告诉你,该了解的还不齐全。”
“那您干吗不及时了解?您干吗对我说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您干吗等到现在才……”
“嘿!我一番好意换来了你的责怪。我做好一切准备替你办事:可是现在碰到了……。得啦,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那您要我干什么呢?”
“耐心等上几天。我的孩子,几天时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耐心一点。”
“要等多久呢?”
“总算闯过了一关,”堂阿邦狄奥心里想道,接着他用最动听的声调说:“好吧,十五天之内我一定想办法……”
“十五天!亏您说得出口!您吩咐的事我全都照办了;订好了日子,日子到了;现在您居然要我再等十五天!十五个……”他怒气冲冲提高了嗓门,伸出一条手臂,挥着拳头,不知正要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时,堂阿邦狄奥赶紧抓住他另一只手,低声下气地安抚他说:“得啦,得啦,天主在上,您别发火。我想办法,尽可能在一星期之内……”
“我对鲁茜亚怎么说呢?”
“就说是我误了事。”
“人们风言风语怎么办?”
“你可以对大家说,我太着急,太好心,结果出了错:把过错全推在我身上。我这话还不清楚吗?好啦,一星期之内……”
“那之后就没有别的婚姻障碍了吗?”
“我既然对你这么说……”
“好吧!我耐心等一星期;您可要记住,过了一星期,我不是几句话可以打发的。现在我告辞。”伦佐说着向堂阿邦狄奥行了一个礼,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行的礼和看他的眼神都不如平时那么尊敬。
他气呼呼地到了外面,拖着沮丧的步子朝未婚妻家走去,这么不情不愿地去见那姑娘在他说来还是头一遭。他一面走,一面回想着刚才和神甫的谈话,越想越觉得蹊跷。堂阿邦狄奥接待他时那种冷淡而尴尬的神情,语无伦次而又不耐烦的讲话,那对灰色的眼睛老是躲躲闪闪,仿佛不敢面对他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话语,说得好好的婚礼安排几乎彻底推翻,尤其是神甫一再提到的、但从没有明说的十分严重的事情;种种迹象凑在一起,使伦佐想到这里面隐藏着堂阿邦狄奥不希望他知道的某些秘密。年轻人真想返回去追根究底让神甫说清楚;他抬起眼睛,忽然看见佩贝杜亚在他前面,正朝着离神甫家不远的一个小菜园子走去。她开门时,伦佐呼喊她,加快了脚步,在门口赶上了她,为了要从她嘴里套出真情,开始和她攀谈起来。
“你好,佩贝杜亚:我原指望我们今天能一起热闹一番。”
“唉!那是天主的旨意,我可怜的伦佐。”
“你行个好:有福的神甫先生对我讲了一些理由我听不明白:请你对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他今天不能或者不愿意替我举行婚礼。”
“唷!难道你以为我知道我主人的秘密吗?”
“不出我所料,这里面果真有鬼,”伦佐心里想道,为了弄个水落石出,他追问:“喂,佩贝杜亚;咱们是朋友;你帮帮一个可怜的青年人的忙,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出身穷苦真是不幸,亲爱的伦佐。”
“一点不假,”伦佐接茬说,他证实了自己的怀疑,更想了解内情,又说:“一点不假,不过神甫对穷苦人难道也要另眼相看?”
“听着,伦佐;我什么都不能说,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那就是我的主人不想伤害你,对你对任何人都没有恶意;再说,过错不在他。”
“那么在谁呢?”伦佐问道,虽然装得漫不经心,实际却全神贯注,竖着耳朵。
“我说过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主人是好人;我一听谁说他有害人之心我就生气。可怜的人!如果说他有什么罪过,那就是太善良。世界上真有一些强横霸道、不敬畏天主的人!……”
“强横霸道!那不可能是上面的人。”伦佐想道。他竭力掩饰激动的心情,接着说:“说呀,快告诉我那人是谁?”
“哎!你要我说出来;可我不能说,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说什么都不知道等于说我发过誓要守口如瓶。即使你严刑拷打也不能让我开口。再见啦,咱们两个都在浪费时间。”她说着匆匆进了菜园子,关上门。伦佐和她道了别,慢腾腾地退回去,为的是不让她看到自己走哪条路;等她听不到时,他加快脚步;折回堂阿邦狄奥家;径直闯进刚才和神甫分手的厅里,发现神甫还在,他气急败坏地走上前。
“哎呀,还有什么事?”堂阿邦狄奥问道。
“那个霸道的人是谁?”伦佐的声调坚决,不得到明确的答复不肯罢休,“那个不让我和鲁茜亚结婚的霸道的家伙是谁?”
“什……什……什么?”那个猝不及防的可怜虫结结巴巴地说,面孔像洗过的抹布那般又苍白又松弛。他嘴里嘟嘟哝哝,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朝门口跑去。伦佐料到他有这一着,早有提防,抢在他前面跳到门口,一拧钥匙锁上门,把钥匙揣在自己口袋里。
“好啊!神甫先生,您现在说还是不说?我的事人人都知道了,就瞒住了我。好啊!我也想知道知道。那家伙叫什么名字?”
“伦佐!伦佐!天哪,瞧你在干的事;你得想想你的灵魂。”
“我想的是马上要知道,现在就要知道。”他说这话时,也许自己没有注意,一手握住了露出口袋的匕首柄。
“天主保佑!”堂阿邦狄奥有气无力地喊道。
“我要知道。”
“是谁告诉你的?”
“好啦,别耍花招了。您马上讲讲清楚。”
“你要我的命吗?”
“我要知道非知道不可的事情。”
“我说出来会送命的。难道你不替我着想?”
“说出来,赶快。”
最后那声“赶快”说得那么斩钉截铁,伦佐的模样又是那么咄咄逼人,以至堂阿邦狄奥连违抗的可能性都不敢想。
“你得向我保证,对我发誓,”他说,“决不告诉别人,不能说是我讲的……”
“您如果不马上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我倒可以向您保证我准干出蠢事。”
堂阿邦狄奥面对新的威胁,脸色和眼神像是拔牙钳子已经伸进嘴里的病人那样,开始说:“堂……”
“堂什么?”伦佐重复一遍,仿佛要帮病人把其余的字吐出来似的,他弯下腰,耳朵凑到神甫嘴边,两臂伸向背后,捏紧拳头。
“堂罗德里戈!”受到胁迫的神甫仓促吐出这个名字,声音发颤,一方面由于激动,另一方面由于事情来得突然,来不及在两害之间权衡利弊,他被迫供出这个名字后,立即希望回避它,并且把它抹掉。
“这个畜生!”伦佐嚷了起来,“他是怎么干的?他怎么对您说的?”
“怎么,呃?”堂阿邦狄奥做出这么大的牺牲,觉得现在有恩于人,声调里几乎带着轻蔑。“怎么,呃?他想看你倒霉,连我这个毫不相干的人也跟着遭罪,而你却干这种糊涂事。”神甫开始绘声绘色地叙说他可怕的遭遇,先前给吓昏了,现在越说心里越有气,看到伦佐愤恨而又无奈地低下头,一动不动,便平静地接着说:“瞧你干的好事!竟用这种手段来报答我!这么粗鲁地对待一个正派人,对待你的教区神甫!并且是在神甫家里,在神圣的地方!你好威风啊!我出于谨慎,为了你好,才没有告诉你,你逼我说出我的倒霉事,你自己也得倒霉!你现在该明白了吧!你声张开来对谁都没有好处!……天主保佑!咱们说正经的。这不是是非曲直的问题;是强权。今天上午我替你出了好主意……嘿!你却大叫大嚷。我是为你、为我自己着想;可是,嘿!你至少该开门吧;把钥匙给我。”
“我也许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伦佐回答说,声调里含有对堂阿邦狄奥的歉意,但可以听出对刚发现的仇人的愤恨,“我也许对不住您,可是,平心而论,您设身处地替我想想……”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过去开门。堂阿邦狄奥跟在后面,他在锁孔里转动钥匙时,堂阿邦狄奥仿佛要帮他似的挨过去,在他眼睛前面伸出右手三个指头,严肃而又急切地说:“你至少得发誓……”
“我有对不住您的地方请包涵。”伦佐开了门,准备离去。
“发个誓……”堂阿邦狄奥用颤抖的手拽住他的胳膊。
“对不住啦!”伦佐又说了一遍,挣脱后飞快地跑了出去,从而避免了一场争辩,不然会像文学、哲学或者别的领域里的论争,持续几百年都得不到结果,因为论争双方会无休无止地重复自己的观点。
“佩贝杜亚!佩贝杜亚!”堂阿邦狄奥拦不住逃跑的人,便喊女仆。女仆没有答应:堂阿邦狄奥六神无主。远比堂阿邦狄奥富有的人也常有这种情况:当他们身陷困境、束手无策的时候,他们觉得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发烧倒在床上。神甫没有寻求,这个办法自动来到。昨天经历的恐怖、昨晚的焦急失眠、刚才受的惊吓、前途未卜的忧虑,凑到一起发生了作用。他胸闷气憋,又颓然倒在椅子里,骨头里开始寒热交作。他唉声叹气,察看着自己的指甲,时不时颤声呼唤“佩贝杜亚!”佩贝杜亚终于来了,胳膊底下夹着一大颗卷心菜,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没事人似的。主仆二人之间的埋怨、申斥、指责、辩解、“把这事说出去的只有你”、“我可没有说”,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这里就不细叙了。要说的是,堂阿邦狄奥吩咐佩贝杜亚把门闩上,再也别开,有人叫门时从窗口回答说神甫先生发烧病倒了。然后他慢慢上楼,每走三级楼梯就说一句“我给毁啦!”果真病倒在床,暂且按下不表。
与此同时,伦佐忿忿回家,他还没有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只想干些非同小可的可怕的事。那些横行不法、鱼肉乡里、欺凌别人的家伙非但应该为自己犯下的罪孽,还应该为受欺凌的人产生的恶念负责。伦佐一向性情平和,反对流血,是个以诚相见、从无害人之心的青年;但是那时候他心里想的只是杀人泄愤,脑子里转的只是如何害人。他真想闯进堂罗德里戈家,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但又想到堂罗德里戈家像城堡一般戒备森严,里里外外都有痞子看门把守;一个陌生的穷工匠不可能不被搜身而进去,何况是他……也许那里的人早就注意上他了。于是他想拿起猎枪,埋伏在草木丛后面,也许那家伙会孤身一人走过;他在沾沾自喜的想象中仿佛听到了那家伙的脚步声,他便偷偷地抬起头,辨出正是那个恶棍,他端起猎枪,瞄准,发射,只见那人应声倒下,大口大口喘气,他朝那人啐了一口,扬长而去,远走高飞。“那么鲁茜亚怎么办?”那个名字刚进入伦佐紊乱的脑海,平日种种美好的想法纷至沓来。他想起父母最后的模样,想起天主、圣母和圣徒,想起他问心无愧时屡屡感到的轻松愉快,想到听人谈起凶杀时毛骨悚然的恐怖;他从自己血淋淋的幻想中清醒过来,感到惊骇、悔恨,同时为自己只有幻想、没有实际行动而庆幸。但是想起鲁茜亚带来了多少别的思绪!多少希望,多少许诺,多么渴想而又多么肯定的前景,还有这个企盼了多么久的日子!怎么向她宣布这个使人沮丧的消息?怎么解释?然后采取什么办法?怎么才能不顾那个恶霸的权势同她成婚?这些思绪纷纷涌上他心头,夹杂其中的还有一个模糊的猜疑,一个折磨人的阴影。促使堂罗德里戈胡作非为的只可能是他对鲁茜亚的兽性的欲念。而鲁茜亚呢?难道她给了那个男人好颜色,引起了他的非分之想?这种假设在伦佐心里一刻都留不住。然而她有没有觉察?假如她一无所知,那个男人能对她产生那种卑鄙的欲念吗?假如他根本没有试探,事情能到现在这个地步?他是鲁茜亚的未婚夫,可鲁茜亚在他面前从未提过。
他想着想着走过坐落在镇子中心的自己家门口,穿过镇子中心,朝鲁茜亚家走去,她家在镇子尽头,周围比较僻静。那幢小房子门前有个围着矮墙的小院,围墙外面便是土路。伦佐走进院子,听到楼上传来嘤嘤的说话声。他想那准是来陪伴新娘的女友和街坊;他带去的不是好消息,从他脸上的神情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因此他不愿意见到那些妇女惹出闲话。院子里一个小姑娘见到伦佐便奔过来喊道:“新郎来了,新郎来了!”
“别嚷嚷,贝蒂娜,别嚷嚷!”伦佐说。“过来,我有话对你说;你上去把鲁茜亚叫到一边,悄悄对她说……千万不能给别人听到,不能让人起疑……你对她说我有事找她,我在下面客厅里等,要她赶快下来。”小姑娘听说让她传递秘密口信得意非凡,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楼。
鲁茜亚的母亲刚替她精心打扮好,她从房间出来。女友们推推搡搡地争着要看新娘;她则带着农村姑娘的腼腆和倔强低着头,抬起胳膊肘儿像盾牌似的挡着脸,皱着两道又黑又长的眉毛,嘴上却荡漾着笑意。一道又白又细的发线把她光泽的黑头发从正中分开,头发拢在脑后梳成好几个小圆髻,插着许多长银簪,仿佛光环似的向四周散发光芒,那是当时米兰农村妇女流行的打扮。她脖子上挂着一条石榴石和精致的小金珠交错编串的项链,上面是漂亮的织锦紧身背心,袖管用鲜艳的丝带系住;下面是打着许多小褶的缎子短裙和胭脂红色的长袜,脚下是一双绣花缎子鞋。这天是鲁茜亚大喜的日子,当然打扮得特别漂亮,当时激动的复杂心情更突出了她平时淳朴的美:些许惶惑冲淡了她的欣喜,新娘们常有的恬静的哀愁不时在她脸上泛露,但这无损于她的妩媚,反而增添一些特殊的韵味。小贝蒂娜挤进那个莺莺燕燕的小圈子,挨近鲁茜亚,机灵地暗示有话要告诉她,然后凑在她耳边说出了秘密。
“我下去一会儿很快就回来。”鲁茜亚向妇女们打了一个招呼后匆匆下楼。她一看到伦佐变了色的脸和不安的模样立刻有些可怕的预感,赶紧问道:“出了什么事?”
“鲁茜亚!”伦佐说,“今天全吹了,不知道我们哪一天才能成婚。”
“什么?”鲁茜亚惊慌地说。伦佐把上午的事简明扼要地告诉了她,她焦急地听着,伦佐提到堂罗德里戈的名字时,她脸一红,哆哆嗦嗦地说:“啊!竟干出这等事来!”
“这么说,你早知道啦?……”伦佐说。
“真没想到!”鲁茜亚回答说,“他竟干出这等事来!”
“你知道的是什么?”
“别逼我现在说,不然我要哭出来了。我现在赶快去叫妈妈,把那些女人打发走:我们要独自待着。”她话没说完就走开了。伦佐嘟哝说:“她从没有告诉我。”
“哎,伦佐!”鲁茜亚一面走,一面扭过头来叫了一声。伦佐从鲁茜亚这时呼唤他名字的声调里清楚地听出她的意思是:我没有正当清白的理由哪能对你隐瞒,难道你还怀疑?
善良的阿格纳丝(这是鲁茜亚妈妈的名字)看到他们说悄悄话,女儿随即离去,觉得有些蹊跷,便跟着下来看看出了什么事。鲁茜亚让她和伦佐待在楼下,自己上去,尽可能不动声色地对聚在一起的妇女们说:“神甫病了;今天什么事都办不成了。”说着和大家匆匆告别,回到楼下。
妇女们先后离去,三三两两地议论起来。几个妇女还到教区神甫家门口,打听他是否真的有病。
“神甫在发高烧。”佩贝杜亚从窗里回答;这个不幸的消息传到别的妇女耳里,煞住了那些开始在她们头脑里酝酿、在闲谈里窃窃私议的猜测。
[1] 贡德王子(1621—1686)是法国国王亨利二世之子,一六四三年五月十九日在法国阿登的罗克洛亚平原击败西班牙军队。
[2] 米兰主教圣安布罗乔(340—397)规定,从耶稣降临节的第一个星期日起到主显节(1月6日)止的两个月左右期间,教会不准主持婚礼。故事发生的一六二八年,耶稣降临节是十一月十二日,堂阿邦狄奥和伦佐见面时是十一月八日,离禁期开始只有四天。
[3] 米兰纺织工业历史悠久,金银线和丝绸纺织尤为发达,一六二〇年前后尚有大量从业人员。在西班牙统治下,工、农、商业凋敝,原先出口丝绸等制造品的地方逐渐沦为以出口原材料为主。
[4] 指阻止婚姻成立或使已成婚姻无效的障碍。
[5] 这里的一连串术语原文是拉丁语。差错指婚约当事人或婚约实质的差错;状况指婚姻状况;誓愿指有否皈依宗教、发誓终身不嫁娶;血缘指婚约双方有无亲属关系;罪行指婚约是否构成罪行或私通;信仰差异指宗教信仰不同;强制指婚约并非出于自愿;教职指教会职务;重婚指未能解除已有的婚约而构成的婚姻障碍;违背诺言指违背阻止直系亲属结婚的诺言;近亲联姻指婚约一方与另一方的亲属有亲属关系。原文押韵便于记忆。
[6] 最后一句原文为拉丁语,指教堂在大弥撒时当众公布将要结婚人的姓名,征询有无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