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心底埋下“一切为民族”的种子

红烛于漪 作者:董少校 著,吴雪梅 编


第一章
心底埋下“一切为民族”的种子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艾青《我爱这土地》

历史名城镇江古称京口、润州,位于长江和京杭大运河交汇处,金山、焦山、北固山三山夹江相峙,风景秀丽。“春风又绿江南岸”和“满眼风光北固楼”等脍炙人口的诗句,说的就是这里。

1929年2月7日,于漪出生了,在镇江的怀抱里成长。家里有五个孩子,于漪是长女,下面有大弟于渤、二弟于洸、三弟于渌和小妹于涟。

童年,金色的童年,总是那样的令人依恋和难忘。在长江之滨、北固山下,伴随着由读书而生发的趣乐,于漪度过了一段明澈而无忧无虑的日子。

于漪住的小屋子里挂着一幅山水画,她从早看到晚,百看不厌。凝视久了,仿佛她进入画中,放飞神思,在山水之间畅游。

耸峙大江边的金山,远望似白银盘里一青螺的焦山,极目北望北固山上的北固楼……家乡的山川风物激荡着这小小少年的心灵。

这些优美的景致萦绕在于漪心怀,引起她对家乡的热爱与眷恋。若干年后,她作诗寄托那份深沉的情思:“故国山河梦里回,临风北固古楼台。望中滚滚长江水,襟带金焦左右来。”

阅读,为于漪打开另一片广阔的世界。

于漪家里有一部线装书《评注图像水浒传》,两函十二册,一幅幅黑白线条插图有些简陋,却吸引着她浓厚的探究兴趣。她常和爷爷一起阅读、谈论,从中步入历史,辨别丑恶,了解社会。

梁山雄伟险峻,水泊烟波浩渺,水面有无边无际的芦苇,山上有一排排大房子,这些在于漪头脑里生动地浮现。她不知不觉把焦山一带的风景当作了梁山泊,似乎目睹何涛、黄安率领的官军在芦苇荡中走投无路的场景,读得津津有味。

一个个英雄豪杰,尽管相貌不同、性格各异,但都是疾恶如仇、武艺高强。于漪最佩服武松,读到景阳冈打虎、醉打蒋门神的精彩场景,不禁大呼“痛快,痛快”,拍手跳跃;她最可怜林冲,怨他不抗争,受高俅陷害,被陆虞候算计,早就应该拿出八十万禁军教头的威风,杀他个片甲不留,窝窝囊囊干什么……

这套《评注图像水浒传》是于漪的启蒙读物,一直珍藏在她的记忆深处。她懂得了该爱什么、恨什么,跟着书里的人高兴、流泪,为他们的命运担忧,叹惜水浒英雄们的坎坷人生,体验到沉浸在一本书里的陶然忘我。

薄薄一册有光纸石印本《千家诗》是于漪的好伙伴。长辈信口悠悠地背唱,她也跟着背了不少篇目,有的甚至在几十年后都能脱口而出。

书里的大自然活泼极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田里长的,树枝上挂的,千姿百态,色彩斑斓,美不胜收。一首首诗就是一幅幅画,一个个典故从纸面站起来,向她述说。诗句的韵味和意境延伸到生活中,带来别样的感悟。

《千家诗》按春夏秋冬时序编排,四季风光鲜活地在眼前呈现。一句“万紫千红总是春”,写出春光烂漫的景象;从“五月榴花照眼明”到“梅雪争春未肯降”,春花秋月,夏云冬雪,美不胜收。

春夏之交,菜花盛开,于漪和同学在田埂上奔跑、嬉戏,笑声荡漾,感受杨万里“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的情趣。

读到韩愈“百般红紫斗芳菲”,她问爷爷:“红和紫怎么‘斗’啊?”

苏轼《冬景》里的“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她纳闷地和爷爷说,“橘子也是‘黄’的,怎么是‘绿’啊?”爷爷笑着说:“傻姑娘,不用脑子。”

接连不断的问题带来很多领悟。对一个家贫而又爱美的小姑娘来说,买件花布褂子是梦想,不容易办到,但在诗句里可以寻觅各种色彩。杜甫的“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还有“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让于漪品咂再三,自我陶醉。

孩子喜欢过节,《千家诗》对春节、清明、七夕、中秋、冬至等重要节日都有所反映。时光流转,春暖花开时想起杜牧的“清明时节雨纷纷”,中秋之际吟诵苏轼“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新年里咀嚼王安石的“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一首首风俗诗把生活编织成美丽的花环。

书陪伴了少年于漪的生活,满足着她求知的欲望。

于漪就读于薛家巷小学。值得庆幸的是,她成长道路上遇到很多优秀老师,得到雨露的滋润。老师们的学识智慧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鞭策着她积极进取,奋发向前。

国文老师教导同学们,读书要入神,这样就会乐在其中,很快提高理解和运用语言文字的能力。为了训练读书入神,于漪按老师要求去做,课内认真读,努力做到聚精会神,课外也有意识地锻炼眼睛、锻炼脑子。

第一次拿到描红本时,于漪觉得兴奋又好奇,端详着,端详着,一个个字好像是一幅幅小画,长的、方的、瘦的、胖的,有翅膀会飞的,有两只脚会站的,有四只脚会走的,姿态多样,妙趣横生。

磨好墨之后,有同学拿起笔就要写,老师笑着制止了。她一遍又一遍地教,磨墨要轻轻的,不要把墨溅到桌子和衣服上,并且说,手上沾了墨,要洗干净以后才可以写。老师的指点让于漪懂得了写字要遵守规矩,循序渐进才会有收获。

于漪用空心的长方形铜镇纸压住纸,然后拿起毛笔,一笔一笔地描汉字,不知不觉养成了写字的好习惯。描好以后对着阳光一照,黑字里透出丝丝红色,有的字还镶上了细细的红边,更美了。

在一次语文课上,一向温和的老师发火了,把一本涂得像大花脸似的、皱皱的描红本给大家看,还用戒尺打了本子主人的两个手心。小男孩咬着嘴唇,没有哭,同学们也都吓得不敢吭声。

这一课让于漪领会到,怎样是正确的学习态度,从此也更加敬畏文字。

进入小学后不久,于漪看到高年级学生手里拿着小字典,翻来翻去,非常羡慕。在她的心目中,一本小字典就是“汪洋大海”,奥妙无穷,热望自己有朝一日也拥有一册。可是在旧社会,那是件多么奢侈的事。直到于漪读五年级,父亲才给她买了一本学生字典,成为她学习中须臾不可离的好伙伴。

于漪小时候写作文追求字句华丽,她把字典从头翻到尾,寻找合适的形容词。她去找美丽、欢乐一类的词,结果发现悲哀、愁苦这类表达反而更多。

古人和同学名字中有一些不认识的字,比如“骞”“燮”“鼐”等,她去字典查了,发现都是吉庆的字。街上招牌中的“亨”“豫”等字,也都是“好”字眼。于漪就悟出一个道理,人名、招牌都反映了人们良好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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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漪从小就受到音乐的熏染。在她六七岁的时候,一位年轻男老师教音乐,借助一台旧风琴,教唱爱国歌曲。电影《风云儿女》上映不久,他教大家唱《义勇军进行曲》,非常激动:“起来,起来……”调动起孩子们高亢的情绪。他还教唱《大路歌》《卖报歌》《渔光曲》,给这些幼小的心灵播下爱国的种子。

1937年7月7日,日本帝国主义悍然发动“卢沟桥事变”。侵略者的铁蹄长驱直入,践踏我大好河山,中华民族开始了全面抗战。上海被占领后,日寇沿长江而上,略地攻城,于漪的家乡镇江也失守了。

一天下午,音乐老师上最后一堂课《苏武牧羊》。班里没了往日的雀跃与欢乐,笼罩着一片悲凉的气氛。“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苦忍十九年……”尽管曲调温柔敦厚,节拍缓慢,但他盯着同学们,教得那么投入,一会儿打着节拍唱,一会儿逐句解释,眼中含着泪水,给同学们深深的触动。

老师悲伤地说,学校要关门了,要牢记一定不能做亡国奴。学生屏息静听,心弦在跃动。课上又唱起了“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于漪的心中第一次闯进“祖国”“气节”“反抗”这些大字眼,似乎一下子长大了许多。

她就像都德《最后一课》中的小弗朗士,记住了国家危难之际,音乐老师含泪教唱的形象。那颗赤诚的心,那首乐曲的旋律,伴着苏武矢志不渝的民族气节和傲骨,深深地印入她的脑海,内心悄然觉醒,一辈子也不能忘怀。

童年本来是欢乐的。于漪和小伙伴们踢毽子、跳绳、砌房子、捉迷藏,玩得汗水打湿了头发,也不觉得累。大人也觉得放心,任凭孩子们怎么玩都行。

然而,残酷的战争打破了生活的安宁。日本侵略者的飞机在头顶盘旋,大人板着脸,愁云密布,看到孩子玩耍就心烦,让他们走开,不要闹。

1939年底的一天,敌机又来了,防空警报拉得震天响,于漪和弟弟们吓得躲到桌子底下。“轰隆,轰隆——”炸弹落下来,在距离于漪家不到50米的地方炸开,地动山摇,火光冲天。夏姓人家的房子被炸得坍塌,人也不幸遇难。于漪父亲看到飞机俯冲丢炸弹的情景,吓得说不出话来。

小学被迫停办,于漪只读到二三年级。

逃难迫在眉睫。

于漪父亲带着一家老小,到江中的新洲去避难。渡船很小,逃难的人挤得乱成一团,哭闹声不绝于耳。于漪抱着母亲的腿,不敢出声。下船后,要走很多路,还被催促着走快些。大人有的背弟弟,有的扛铺盖,有的提包袱,累得气喘吁吁。

天黑漆漆的,过了很久,终于到了住宿的农舍。一位老太太拿着油灯迎了出来。于漪兴奋得向门里奔,一不小心,“啪哒”一下,摔了个大跟头,下巴磕在砖头上,鲜血直流。她疼得哭了起来。父亲赶忙跑来把她拉起,到灶膛里抓了一把草灰,紧紧地压到伤口上,用来止血。于漪感到阵阵剧痛,却不能哭,否则血就止不住。

“这是苦难的血,屈辱的血!”于漪愤愤地想,“这是万恶的日本鬼子带来的灾难。”后来,她下巴上留下了疤痕。

祸不单行。不久,于漪母亲染上伤寒。因为乡下缺医少药,没办法救治,她卧病在床,只能喝点清水米汤。四个孩子几乎没人管,八岁的于漪就担负起照看小弟的责任。别的孩子在打谷场奔跑打闹的时候,于漪带小弟坐在小板凳上,看他们玩。

但她也是个孩子,总归爱玩。有一次,她也跑去玩,却把弟弟丢在一边。哐!弟弟摔在地上大哭。父亲听到哭声,赶来把于漪狠打一顿。她虽然对不能去玩感到不服气,不过还是认了,毕竟不能摔着弟弟。

母亲病重,连说话都困难,还是叮嘱于漪:“你是姐姐,要懂事,要听话,帮父亲干活。”后来,母亲病情渐渐有了转机,高烧退了,也能下地走动了。

一天,于漪和几个小孩在打谷场玩,看到来了一二十个陌生人,穿着扎脚裤,腰间扎着带子,手里端着明晃晃的刺枪。他们都吓坏了,赶紧往家跑。随后听到外面人声嘈杂,乱成一团。一个大户人家的孙子被蒙上眼睛绑架走了。

看来乡下也不是安全的地方,于漪父亲听说日本鬼子要扫荡农村,决定另谋生路,又带着一家老小返回镇江。家里的很多物品都没有了,只剩下桌子凳子,照明电线被破坏,墙壁也被劈得乱七八糟。

兵荒马乱中,有两年时间,于漪和大弟处于无学可上的状态。

后来,于漪父亲想方设法联系到上海的亲戚,一家人过去,租借一间石库门房子居住。于漪进入上海崇实小学插班就读,终于得以继续求学之路。

因缘际会,于漪来到上海这座长江入海口的大城市。她没有想到,未来会在这里读大学、工作,施展育人报国的才华,建立一生的教育功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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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漪自认为是不太用功的学生,好在当时似乎升学比较容易。读完小学后,于漪考入民立女中,在那里不仅受到文学作品的熏陶,而且对教师这个职业有了更清晰、更切实的认识。

在初中,于漪还没有认识到学习的重要性,有点调皮。她上课常备两本书,上边是教科书,下面则压着一本小说。老师教得好,她就认真听;如果没吸引力,就偷偷地看小说。

初中二年级教国文的是黄老师,刚刚大学毕业不久,衣着时髦,风度翩翩。他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身穿一件飘逸的长衫,脚蹬皮鞋,西装裤脚管露在长衫外面。于漪后来回想起来,他就像《早春二月》里的萧涧秋。

黄老师上课绘声绘色,感情投入。讲到鲁迅的《故乡》,他生动地描述月下瓜田里少年闰土持钢叉刺猹的场景,让同学们听得入了迷。“在月光的照耀下,钢叉闪闪发光,与少年英雄脖子上的银项圈的光,交相辉映。”听黄老师说到“交相辉映”,于漪感到眼前一亮,仿佛自己也融入夏夜的美景。

当说到中年闰土如泥塑木雕一般、手上的裂口在向外渗血,黄老师语调变得低沉,乃至哽咽起来。于漪甚至不敢抬头,害怕看到老师流眼泪。

那哪里是教课!黄老师走进教材,身临其境,向同学们放射文字波、情感波。于漪就自觉地收起了小说,凝神听课。

正是在黄老师的课堂上,于漪对教师油然而生一种崇敬的感情。教师多么了不起呀,能够使学生从无知到有知,从知之较少到知之较多。新学期教材发下来,也会去翻看里面的小说,自己体会不到多少奥妙,老师却能够把它讲得妙趣横生。

从这时候开始,于漪心里萌生了一个愿望,就是长大以后要当教师,做一名合格的中学教师,献身教育。

下课后,黄老师并不急着离开教室,而是留下来再聊会儿天,如果语文在下午最后一堂课,就聊得更多。他常说到课外的阅读,带同学们感受斑斓的世界、迷人的风景。

“……他怕见月儿眨眼,海儿掀浪,引他看水天接处的故乡。但他却想到了石榴花开得鲜明的井旁,那人儿正架竹子,晒她的青布衣裳。”黄老师给几个学生朗诵刘延陵的新诗《水手》,体会诗句中水手对故乡和心上人的怀念,诗句像一幅动人的画,意境朴素清新。

兴到浓处,又会朗诵起田汉的《南归》:“模糊的村庄迎在面前/礼拜堂的塔尖高耸昂然/依稀还辨得出五年前的园柳/屋顶上寂寞地飘着炊烟”。黄老师进入角色,深深感动的神情凝注在眼睛里,放着异彩。

优秀的文学作品会有打动人的力量,哪怕是一首短短的诗,也会拨人心弦,激发起向上向善的力量。于漪感受着这些,让心灵变得更加丰富,那些诗句也留在了记忆深处,成为一生珍藏的美好印记。

1944年,于漪初中毕业了。

这年夏天,她的父亲患了肺结核。病情越来越重,父亲只得带领一家人回镇江老家。临终他把孩子们叫到床边,吃力地说:“学点本领,做个好人,孝顺妈妈。”说完挥手让他们走开,担心孩子们被他传染上肺病。不久他就辞世了。那时小妹还不到一岁。白发人送黑发人,祖父茫然又呆滞。母亲哭得泪人儿一般,姐弟几个也跟着哭。

在逃难的日子里,于漪父亲间或做点小生意,收入微薄,家境惨淡。如今他撒手离去,丢下孤儿寡母六口人,这个家失去了顶梁柱,真是前途渺茫。

于漪再次陷入失学的境地。祖父对母亲说:“女孩子根本就不要读书,家里那么困难,还读什么书,有点文化就可以了,反正将来都是人家的人。”

虽然于漪的母亲是半文盲,内心却非常通透,她知道,如果于漪不读书,将来很难生活,她才15岁,没办法找活干,又没有伯伯、叔叔、大姨、小姨可以依靠,舅舅也已患肺病离世。出去读书,可以在经济上自力更生,并帮助带领弟弟妹妹。于漪也哭着说想读书,去学点谋生的本领。

祖父于是说:“不要钱的话,你就考出去读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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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苏省立教育学院附属师范学校到镇江招生,于漪去考,虽然招收人数很少,她还是幸运地考取了。这里不收学费,而且提供生活费。困顿的局面终于出现了转机。

于漪兴高采烈,母亲却还是忧心忡忡。一个女孩只身到苏州去求学,举目无亲,怎能叫人放心。她反复叮嘱于漪:要靠自己努力,自己吃苦;凡事都要动脑子思考,要自己管住自己,不能心血来潮;要尊敬老师,友爱同学,做人要有德行,宁可自己受苦,也不能亏待他人……

一句句叮咛,反反复复地说,镌刻在于漪心里。

在师范学校读书持续了一年。当时苏州被日本侵略者统治,教育条件没什么保障。吃的是霉米,菜主要是咸菜,桶里的水加点酱油,就算是汤了,上面一点油花也没有。虽然供应热水,但也不多,得赶早去打,晚了就没有了。

饭堂里有一张方桌,没有凳子,大家都站着吃。进饭堂第一件事是盛粥盛饭,有时供应不足,学生就拿筷子敲碗、敲桌子,表达不满。

于漪与戴绍英、缪林被分在一间宿舍,三个女生朝夕相处,同进同出,情同姐妹。于漪那时有点拖拉,爱睡懒觉,起床后梳洗,再到饭堂,花的时间比较多。戴绍英总是催促她,有时帮她盛好粥饭,还“责备”几句。由于戴绍英的多次提醒,于漪渐渐改掉了睡懒觉和拖拉的习惯。

这所学校后来成为苏州市第三中学。

抗日战争胜利后,师范学校要调整。于漪又回到了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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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漪希望继续读书,但家境那么困难,私立学校当然不能进。恰好刚异地复校的江苏省立淮安中学在镇江招生,她和大弟一起去考,都被录取了。

全校只有几个班级,没有食堂,课桌椅也七高八低。于漪用饭缸子带上中饭,到学校老虎灶花一分钱泡点开水,就着咸菜或萝卜干吃。包着几本书和本子的一块方布就是她的书包。

学校在东门坡,于漪家住西门外,她每天上学要走十几里路,天不亮就出门,穿越整个镇江市。雨雪天里,身上沾了水和泥,刮大风时,每迈一步都相当花力气。尽管这样,于漪和大弟也不缺一堂课,为的是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好好学点本领。

每天起早贪黑上学,疲累是难免的,可晚上还是要在油灯下做功课。有时眼睛睁不开,于漪就想,要是用一根小棒撑住眼皮就好了。困顿难耐时,就洗个冷水脸,清醒一下。

母亲默默支持着孩子们的学业,每天很早烧火煮早饭。寒冬腊月,虽然屋檐上挂着尺长的冰凌,但两个孩子一起床,就能吃到热气腾腾的泡饭。

刚读了半年,淮安中学要迁回淮安去,于漪求学之路再次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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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2月,江苏省立镇江中学复校,于漪再次报考。录取的名单贴在学校门口,按成绩高低排列,于漪又被录取了。

于漪在镇江中学读的是高二下学期和高三。第一任校长叫任二北,是一位词学家。班主任叫花翰香。

原先的学校被炸掉了,新校舍在七里甸,曾是日军的养马场,经过一个多月清理修缮,才有了校园的样子。学习和生活条件都十分艰苦,只好因陋就简。

这里周围环境荒凉,学生都住读。10人住一个小房间,睡在木板搭的榻榻米上,女同学靠墙分成两排睡觉,每人放一张席子就是各自的铺位。夜里翻身必须很小心,否则很容易就会“侵占”别人的铺位。晚上用煤油灯,偶尔点一次蜡烛,就算很奢侈的了。

榻榻米上常有蚂蚁,偶尔还有蟑螂。一天晚自习后,于漪脱了鞋上榻榻米时,一脚踩在蜈蚣上,冷不防被咬了一口,疼痛难忍。同学马上去找宿管老师,可是老师也没有药。这可咋办呢?

突然有人想到,鸡和蜈蚣是对头,把鸡嘴里的涎滴在伤口上,就能消肿止疼。又有人说,伙房里有个伙夫养了一只鸡,于是大家手忙脚乱半拖半抬着于漪,到伙夫家敲门,把鸡从鸡窝里抓出来。伙夫把鸡的嘴硬掰开,用手指挖出涎液,涂在于漪被咬的地方。校园里黑灯瞎火,人喊鸡叫,折腾了半夜。过了两天才消肿。

饭堂里没有凳子,吃饭一律站着。荤菜难得,一周能有一次青菜炒肉片或咸菜炒肉丝,就算美味佳肴了。四周是农田,也没什么小店可以买食品。同学们大都身无分文,有几个零花钱的就算“富翁”。

这样,饭和粥就成了大家争抢的目标,男生把碗里的米饭堆得高高的,女生有时来不及添饭,饭桶就已经底朝天了。有经验的男同学总结说:“第一碗少盛,两三口吃完,准能盛到第二碗,这时可以多盛。”

因为清贫,同学之间和睦相处,互帮互助,不为生活上的事计较。天寒地冻,汲水不易。清晨,井边放着一排漱口杯、脸盆,总有人自告奋勇去为大家提井水。这时正是男同学大显身手的机会,欢声笑语驱赶了凛冽的寒气。

学校里学习风气很浓,同学们都学得非常刻苦。日军被赶走了,山河重见光明,大家都希望掌握更多的知识,将来为国家强盛服务。

镇江中学校训是“一切为民族”,激励同学们再苦再累也要学好本事,不能受人欺负。目睹了日寇投弹轰炸、亲历了辗转逃难,对于“一切为民族”这五个字,于漪体会何其深刻。战争期间民不聊生,早上去读书的时候,曾见到路边有冻死饿死的人,还亲眼看到日本人无缘无故殴打中国人。那真是刻骨铭心的惨痛记忆!

“一切为民族”,五个字掷地有声,深深埋在于漪的心底,渗入她的血液。

当时学校实行晚自修制度。夜幕降临,教室里每个桌上燃着一盏煤油灯,两个同学合用。尽管油灯高高低低,但排列整齐,远远望去有“夜深千帐灯”的意味。学生伏案苦读的背影和老师走动指导的身影交织在一起,成为“一切为民族”的生命交响曲,生机蓬勃,充满希望。

学生时代的于漪喜欢读小说,每借来一本,总会爱不释手,甚至通宵达旦地读,她读过许多中外名著。第一次看到巴金写的《家》,急不可耐地读了一夜,为小说中的各色人物时而忧、时而愤、时而喜、时而悲。

她也喜欢闻一多的诗文。且不说《死水》《红烛》等诗集,单是《红烛·序诗》,短短几句就让她感动不已:“红烛呀!/流罢!你怎能不流呢?/请将你的脂膏,/不息地流向人间,/培出慰藉底花儿,/结成快乐底果子!”在于漪看来,诗句中涌动着生命的力量,哪里是语言,分明是心里喷射出来的岩浆!

如果把煤油灯换成白蜡烛,那一定是有比较大的事了。期末大考最紧张的时候,教室里烛火摇曳。于漪毕业考时,平时只要求背诵部分篇目的英文书,忽然要求整本书都需背诵,大家拼命开夜车。那时年轻,强记能力强,她居然也背下来了。

1982年,于漪回母校镇江中学探望班主任花翰香

于漪曾借助《英文背诵选》,背诵美国总统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讲词》。那是一篇情意真挚、文采斐然的佳作,于漪认为是言、文结合的典范,其中“使我们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与世永存”的名句,她一直记在心里。这种背诵对于英文乃至中文的写作,也是很有帮助的训练。

大考结束后是最快乐的时候,每根神经都放松了。各班都忙着排练节目,说的、唱的、吹的、拉的、表演的,各得其乐。学年结束时学校组织文艺晚会,从编导、演出到搬桌子搭台,全部由学生担当。

宁静的夏夜,月朦胧,星闪烁,一场节目正在上演。舞台四角吊着的马灯就是照明设备了,远远向台上望去,影影绰绰,虽不能看清表演者的模样,然而却不影响大家观看的兴致,洞箫幽咽,锯琴孤清,是那样的动人心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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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江中学的师资水平很高,有的师出名门。于漪在他们的引领下,打牢知识的底子,收获精神成长。

数学老师叫毛振璿,用英文讲课。高二时学范氏大代数,用的是英文原版教材。他一步一步地推导,对学生进行逻辑思维的训练。每堂课教一两个定理,精选两三个例子演示。他的推理那么严谨,环环相扣,没有多余的字词,解题的逻辑顺序犹如春夏秋冬季节的转换,纹丝不乱,令人叹服。

一句“is equal to zero”(即“等于零”)是毛老师的口头禅,也成了他的代号。他的脸上不大有笑容,只有当大家心领神会他的讲解,或者考试成绩相当好时,嘴边才露出笑意。

期中考数学,坐在前边的女生提早跟于漪打招呼,希望于漪帮帮她,免得不及格。于漪想,同学之间要讲点义气,考试时就把一道题的解法写在纸条上。正要把纸条递过去,被毛老师发现,一把抓走了。考卷发下来,于漪看到右上角有一个鲜红的“0”,那女生也是零分。

事情到这里还没结束。毛老师把于漪叫到办公室,批评了一顿:“你这是帮助同学吗?歪门邪道。她有困难,不懂,你可以跟她一起学,讲给她听,还可来问我。用这种投机取巧不诚实的方法,不是帮她,是害她。你好好想想。”

于漪离开办公室时,毛老师又加了一句:“学习和做人一样,老老实实,懂吗?”于漪回去后大哭一场,却也从此记住了,做任何事情都要想一想,是否“老老实实”,是否想“投机取巧”,不要让纤毫灰尘污染了自己和同学的心灵,见微知著,千万不可再犯!

解析几何也是毛老师教,他不用直尺,把坐标画得笔直,画几何图形时,也不用圆规或三角尺。这身过硬的本领就把学生给镇住了。

1949年后,毛老师转往大学去教书。

教中外地理的是严老师,被学生称为“活地图”,专业知识储备非常丰富。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轻松勾画,地界、山脉、河流、城市、交通线……无不形象生动,再配以文字和数据,说服力强,令人经久难忘。

于漪格外佩服语文老师赵继武。他是国学大师黄侃的弟子,年过半百,身材瘦削,一肚子学问。上课就拿两支粉笔,讲义都已了然于胸。教古文的时候,他逐字逐句讲解,如数家珍,带给学生行云流水般的畅快享受。

讲到李密《陈情表》中的“茕茕孑立”,赵老师说,“茕”字怎么写呢?下部是鲁迅的“迅”去掉走之底,便写在黑板上。他右手食指摇晃着说,这个字读“穷”,下面是一竖,不是一撇,再穷,脊梁骨也要硬,说着还做了一个笔直的姿势。

赵老师读读讲讲,委婉恳切,把祖孙相依为命的亲情表达得淋漓尽致。那不是一般的知识传授,更是心灵的哺育。

赵老师教诗词尤为一绝,不同风格的诗词大声诵出,带着浓重的乡音,别具神采。他把岳飞《满江红》读得出神入化,教完时,学生都能流畅地背诵了。

教南唐后主《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婉转凄凉,声音里包含着绵绵不断的思念,学生分不清眼前讲课的人是赵老师,还是亡国之君李煜。

朗诵辛弃疾的《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赵老师耸动着双肩,头颈有节奏地摇晃,慷慨悲壮,激发出一种忧国忧民的情怀。

从这里,于漪开始喜欢上辛弃疾的词,那里包含着当时的时代强音,为国土沦丧而悲愤,表达抗金救国的抱负。每逢假日,三五同学好友登上北固楼,面对奔流不息的长江,往往感慨万千,仿佛都有了经天纬地的雄才大略,心中涌起“当如孙仲谋”的宏愿。

赵老师说话和颜悦色,从不训斥学生,也不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于漪曾被同学搞恶作剧,怒气冲冲,赵老师用文字巧妙地化解了。

那是一次作文课,班上调皮的男生趁于漪不注意,把她的凳子搬走了,她只好站着写。她就地取材,把这件事写进了作文,对同学的捣蛋行为大加讨伐,下笔千言,写成一篇类似“檄文”的东西。

赵老师风趣地批阅道:“……于生失座,成此佳作,遂使孟嘉落帽韵事不专于前矣!”借用历史典故,把于漪比作才思敏捷、潇洒儒雅的孟嘉。于漪大感意外,老师不仅没批评她,还大加赞赏,那颗年轻气盛的心得到了慰藉。师生关系的融洽,赵老师教导学生的智慧,由此可见一斑。

于漪对赵老师的循循善诱铭记在心,希望像他那样做一名深受学生尊敬和欢迎的好老师。时隔35年,与同班同学忆及此事,于漪还欣然写诗回顾:“草‘檄’何曾两腿麻,灌夫骂座笔生花。鸡虫得失浑闲事,赢取先生说孟嘉。”

师恩难忘,难忘师恩!中学老师们教给于漪知识的核,而且让她充满正气。他们撒播下的爱祖国的种子,成为于漪一生受用的精神财富。

“一切为民族”,镇江中学这五字校训沿用至今。在于漪心目中,母校的校训是精神的坐标、人生的基点,也是铸造师魂的基因。在未来的日子里,“一切为民族”成了她的思想脊梁,支撑起几十年教育生涯中的风雨兼程。

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历久弥新,一生都难以忘怀。2012年8月,作为毕业55年的一名校友,于漪欣然为镇江中学120周年校庆题词:“母校‘一切为民族’校训,融入莘莘学子血液,成为立身处世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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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动荡,个人的命运也随之起伏。三年高中,于漪读了三所学校。

1947年,18岁的于漪毕业了。带着对教师职业的憧憬,她填报了复旦大学教育系。复旦大学很受学生青睐,那年夏天,有12000多名学生报考该校。

国文考卷上没几个字,包含两部分内容。第一部分考文学常识,要求考生以“一、两、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为字头,写出10个中国名文或名著的篇名书名。第二部分是一篇作文。

于漪在登辉堂(今相辉堂)考,她答题写到了《三都赋》、四书、《五蠹》、六艺、七发、九歌等,四书就写明《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孔子六艺就写明《易》《诗》《书》《礼》《乐》《春秋》,也有的写不出来。

于漪顺利考入复旦大学,成为500名幸运儿之一。新的生活在向她招手。

求学复旦,于漪跨越了时代的门槛。她的大一和大二处于民国时期,大三和大四则沐浴着新中国的阳光。

于漪如饥似渴地学习,在这里感受到周予同、曹孚等教授严谨治学的品格和精神。她从老师们的教导中,滋养了学识,开阔了眼界。

大一的国文老师方令孺教授是作家,专攻新文学。这位老太太头上盘着个辫子,说话慢条斯理,温文尔雅。她的课旁征博引,趣味盎然,给学生启发。方教授引导学生阅读具体的文章,认识世事,感受文学的魅力。

她有时与章靳以教授一同上课,对谈写作散文的技巧,幽默有趣。后排坐着的同学不由得站起来,身体往前倾,沉浸在两位教授的精彩授课中。

有一次,方令孺在课堂上讲起于漪的作文《老妪李氏》。当初她写得颇费一番心思,描绘了一位虽然没文化,却善良、宽厚、勤劳、朴实、遇事不惊的老妪。方教授以此为例,阐述文学创作的要义,包括如何构思情节、描述人物、塑造性格、组织语言等,最后聚焦到一个字:真。

这让于漪感到受宠若惊,特别是记住了方教授说的,写作要求真,做人与写作相通,真心实意至为重要。这学期于漪的国文课得了80分,引来同学们羡慕的眼光。因为,老师打分非常严格,很少有人能得到“8”字头的分数。

周予同教授讲中国通史,是一百多人的大课,在子彬院楼下的大教室里上。他的课很受欢迎,每次上课前同学们都到前排去抢座位。他边讲边写,从远古到春秋战国的历史从心底流出来,十分娴熟。一节课上完,黑板上写满了字,角角落落也不留一点空隙。如果坐在教室后排,就看不清板书了。

大学时代的于漪(复旦大学档案馆供图)

这门课上起来不是各朝代平均用力,而是着重讲先秦历史。两千多年前的历史,周教授脑子里就像有资料库,一一拣出来,拗口的人名、地名也如数家珍。一个学年下来,每堂课都内容丰满。秦汉之后的章节,就靠学生自学了。

讲世界教育史的是曹孚教授。这是选修课,上的人不多,就在小教室上。曹教授为人和善,课前课后和学生平等交流。他家距离学生宿舍不远,常见他提着篮子买菜或提着瓶子买酱油买酒。

每逢下雨,曹教授就戴一顶铜盆帽,穿着米色的雨衣,到教室上课。他左手叉腰,像茶壶把,右手伸直如同茶壶嘴,而帽子就是茶壶盖了,加上“曹孚”与“茶壶”谐音,所以他被同学们私下里称为“茶壶老师”。

曹教授上课时不带教材教案,口若悬河,各国教育的历史、特点、利弊,都讲得具体生动,有理有据,似乎他在那些国家从事过教育工作一般。学生没有教科书,全靠记笔记,这样上课时就必须全神贯注,快速把所讲的内容记录下来。两节课上完,手上的肌肉几乎紧张到抽筋,臂膀也酸得够呛。

学期结束时,于漪积累了两本厚厚的笔记。曹教授把她记的笔记索去,以之为蓝本,出版了一本《世界教育简史》。学生的笔记可以拿去出书,简直是课堂教学的奇迹。曹孚授课的深邃、有条理,于漪记录的认真、翔实,也可想而知了。事后曹教授赠送一册给于漪留念,扉页写着:“于漪女棣指正。曹孚。”

学习之外,于漪也参加一些课外活动。她喜欢京剧,担任复旦大学学生国剧社的社长,曾登台演唱《女起解》《鸿鸾禧》等经典剧目。

就读复旦大学期间,于漪还曾参加心理学方面的实习。

大学生活之于这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就像冯至的诗所说的那样,丰富的知识“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于漪感受着老师们的博学多识,一点点成长起来,心胸日益宽广,充满了“愿乘长风破万里浪”的豪情。

跨过新中国之门,于漪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对她来说,复旦大学是一个难忘的地方,“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的复旦精神绘就了她生命的底色。

得益于一批优秀教师的教导,她立志从事教育事业,做一名合格的人师。她认为,这个“格”不是打分,不是量化,而是国家的期望,人民的嘱托,要做到智慧如泉水一样喷涌,德才兼备,让党和国家放心,让千家万户老百姓放心。

2011年9月15日,于漪获第八届复旦大学校长奖,杨玉良校长、朱之文书记为她颁奖

于漪没辜负母校的教诲,复旦也为培养出这样优秀的毕业生感到骄傲。2011年,于漪毕业60年之际,荣获第八届复旦大学校长奖之“杰出校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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