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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机场边的贫民窟

地下城 作者:[美] 凯瑟琳·布 著;何佩桦 译


02 机场边的贫民窟

让鱼唇警员和阿布杜在警察局相遇这一刻,暂时定格。接着倒带,看阿布杜从警察局和机场倒着跑出来,朝着家跑去。看身穿粉红花罩衫的身障女人被火焰吞噬,火焰逐渐化为乌有,只留下地上的火柴盒。看几分钟之前的法蒂玛,随着一首嘶哑的情歌拄着拐杖跳舞,她秀气的五官完好无损。继续倒带,回到七个月前,停在二○○八年元月一个平常的日子。自一个小贫民窟,出现在拥有全球三分之一贫穷人口的国家中最大的城市以来,这几乎是充满希望的一季。如今发展建设和流通货币,已让这个国家冲昏了脑袋。

黎明在狂风中到来,这在元月并不罕见,这是风筝绊在树上和伤风感冒的月份。阿布杜家由于地板空间有限,不够让全部的家庭成员躺下来,阿布杜因此睡在砂砾遍布的广场,这里多年来一直充当他的床。他的母亲小心翼翼地跨过阿布杜的弟弟们,然后弯下身来,伏在他的耳边,“醒醒,你这傻瓜!”她充满活力地说,“你以为你的工作是做梦吗?”

出于迷信,婕若妮萨注意到,家里赚最多钱的日子,有时就发生在她辱骂过大儿子之后。元月的收入,对他们家打算逃离安纳瓦迪的最新计划至关重要,因此她决定把咒骂当成例行公事。

阿布杜几乎没有怨言地起床,因为他母亲只能忍受她自己的牢骚。更何况,这段缓缓行进的时光,是他最不憎恨安纳瓦迪的时刻。黯淡的阳光在污水湖上投下闪闪银光。鹦鹉在湖的另一头筑巢,在喷射客机的噪音,仍可听见它们的叫声。在有些由宽胶带和绳子粘捆在一起的棚屋外头,他的邻居们正用湿破布仔细擦洗身体。穿制服、系领带的小学生们,正从公共水龙头处拖运一桶桶水。一支懒洋洋的队伍,从公厕的橘色水泥砖延伸出来,就连山羊也睡眼惺忪。在这相亲相爱的时刻过后,他们随即展开对微小市场利益的积极追求。

建筑工人陆续前往一个拥挤的路口,这是监工人员挑选临时工的地方。年轻女孩们开始把金盏花串成花环,好在交通繁忙的机场大道上兜售。年长的妇女,把布块缝在粉红色和蓝色相间的棉被上,给一家公司论件计酬。在一家闷热的小型塑模工厂,袒露胸膛的的男人扳动机件,把彩色珠子变成挂在后视镜上的装饰品——笑盈盈的鸭子和粉红色的猫,脖子上戴着珠宝,他们想不出有哪个人、在哪个地方会购买到这些东西。阿布杜蹲伏在广场上,开始整理两个礼拜以来购买的垃圾,脏兮兮的衬衫贴在他一节节的脊椎骨上。

对待左邻右舍,他普遍采用的方式是:“我越是了解你,就越讨厌你,你也会越讨厌我。因此,就让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吧。”然而,即使像这天早晨一样自己埋头干活,他还是能够想象,安纳瓦迪乡亲们都在他身旁一起努力。

安纳瓦迪坐落于距萨哈机场大道近两百公尺处,新旧印度在这段路上彼此冲撞,延迟了新印度的发展。休旅车司机朝着从贫民窟某家鸡店骑单车出来的一排送货工猛按喇叭,他们每个人载送三百颗一架的鸡蛋。在孟买众多的贫民窟当中,安纳瓦迪本身并无特别之处。每间屋子都歪歪斜斜,因此不太歪斜的屋子看起来就像正的,污水和疾病看起来就像生活的一部分。

这座贫民窟,在一九九一年由一群民工所建,他们是从印度南部坦米尔纳德邦(Tami lNadu)用卡车运来修复国际机场跑道的。工作完成后,他们决定在机场附近诱人的建筑前景中待下来。在一个几无闲置空地的地区,国际航厦对街的一小片积水、群蛇遍布的灌木地,似乎是不错的居住之处。

其他穷人认为这块地太过潮湿,不宜居住,坦米尔人却着手干活,砍倒窝藏群蛇的灌木,挖出较干燥地区的土壤,填入泥泞之中。一个月后,他们的竹竿插在地上时,终于不再扑通倒下。他们把空水泥包装袋挂在竹竿上当做掩护,一个聚居区于焉成形。邻近贫民区的居民把它取名为安纳瓦迪——意为“安纳之地”,坦米尔人尊称老兄为“安纳”。事实上,对坦米尔移民的各种贬称,流传得更为广泛。然而,其他穷人目睹了坦米尔人用他们的血汗,将沼泽打造成结实的土地的过程,如此的劳苦赢得了某种敬重。

十七年后,这一贫民窟里,几乎没有任何人在印度标准下将其算做贫穷。相反地,安纳瓦迪居民属于一九九一年以来摆脱贫穷的约一千万印度人口之列。当时,约莫就在这个小贫民窟成立之时,中央政府拥抱了经济改革,安纳瓦迪居民因而成为全球市场资本主义史中最激励人心的成功故事之一,一个仍然继续发展的故事。

的确,贫民窟的三千居民中,仅六人有固定工作(其他人,就像百分之八十五的印度劳工,都属于非正规、无组织的经济体系)。的确,有些居民必须诱捕老鼠和青蛙,油炸后当晚餐吃;有些居民甚至吃污水湖畔的灌草丛。这些可怜人为他们的邻居们做出难以算计的贡献——让那些不炸老鼠、不吃杂草的贫民窟居民,感受到他们自己有多么上进。

机场和酒店在冬季排放垃圾,这是观光旅游、商务旅游和社交联姻的高峰期。二○○八年的大量排放,则反映出空前高涨的股市行情。对阿布杜来说更好的是,疯狂建设使全球废金属价值飙涨。这对一个孟买垃圾交易商来说是件开心的事,虽然这并不是路人对阿布杜的称呼。有人就直呼他垃圾。

今晨,阿布杜从他的破烂堆中挑捡平头钉和螺丝钉时,一边努力注意安纳瓦迪的山羊,这些羊喜欢瓶罐残留物和标签底下的浆糊味。阿布杜通常不在乎这些羊在旁边嗅来嗅去,可是近来它们拉出的都是液态粪便,相当恼人。

这些山羊归一个家里经营妓院的穆斯林男人所有,他认为他手下的妓女都在装病。为了扩充经济来源,他饲养山羊,以便在斋月结束的宰牲节庆典上出售。然而,这些羊和那些小姐们一样令人头痛。他拥有的二十二只羊,已经死了十二只,幸存的几只则有肠道疾病。这位妓院老板怪罪于经营当地酿酒店的坦米尔人施行了巫术,还有人怀疑是山羊的饮用水源有问题,也就是那片污水湖。

深夜,建设现代化机场的承包商,会往湖中倾倒东西。安纳瓦迪居民也把东西倒在那里;最近一次,是十二只山羊的腐烂尸体。那一池水,让睡在浅滩的猪狗从水里爬出来时,肚子染成了蓝色。不过,除了疟蚊,倒是有些生物在湖中幸存下来。随着清晨将近,一个渔夫涉水而过,一只手推开烟盒和蓝色塑料袋,另一只手用网子在水面泛起涟漪。他将把捕获物拿到玛洛市场磨成鱼油,这种保健产品如今在西方极受重视,因此需求骤增。

阿布杜起身甩动痉挛的小腿时,吃惊地发觉天空像机翼一样呈现褐色,阳光透过污染的雾气,显示午后的来临。整理垃圾时,他总习惯性地忘记时间。他的小妹妹们正在和“独腿婆子”的女儿们,坐在一张轮椅上嬉戏,这个轮椅是用一张破塑料躺椅镶上生锈的单车轮子组合而成的。已经放学回家的九年级学生穆西,摊开四肢靠在家门口,摆在腿上的数学课本连一眼都没看。

穆西正不耐烦地等着他的好友拉坞,这个住在仅隔几户人家远的印度教男孩,已成为安纳瓦迪的风云人物。这个月,拉坞做了穆西梦寐以求的事:打破贫民窟世界和有钱人世界之间的隔阂。

拉坞的母亲阿莎是幼儿园老师,和当地的政客与警察有微妙的关系。她设法帮他弄到洲际酒店几个晚上的临时工作,就在污水湖对岸。拉坞这样一个大饼脸、龅牙的九年级学生,因此目睹了上流城市的富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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