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布格-雅加尔

雨果文集(套装共20册) 作者:(法)维克多·雨果 著,bull 编 张秋红 ,杜青纲 ,吕永真 等译


布格-雅加尔

陈筱卿 译

作者原序

(1826年1月)

我们将要读到的这段故事,取材于1791年圣多明各的奴隶起义,看上去同今天的情况相仿,这就足以使作者不敢轻易发表。不过,该书的一份草稿已于1820年少量刊印成册,散发出去。而在当时,政界对海地很少关注,所以很显然,如果作者所选取的题材日后引起了新的注意,那并不是作者的过错。那是时局的发展与该书相吻合,而非该书针对时局而为。

不管怎么说,作者并没有想使这本书摆脱一种仿佛被埋没了的不太为人所知的状况。但是,当他得知首都的一位书商建议重新刊印他的匿名书稿时,他认为应该赶在重新刊印之前,亲自将它重新看一遍,并且可以说是重新加工润色一遍,这种谨慎细心既使作者的自尊心得到维护,免遭非议,也防止了上面的那位书商进行恶劣投机。

好几位知名人士,曾经作为殖民者或官员与圣多明各的骚乱有所关联,听说这个故事即将发表,便很乐意地主动向作者提供了一些材料。这些材料几乎都未曾发表过,所以尤为宝贵。作者在此向他们表示衷心的感谢。这些材料对他极其有用,帮他修改了多韦奈上尉叙述中有关地方色彩和与史实有所不符的地方。

最后,还应该告诉读者,《布格-雅加尔》的故事只是构成更大部头的一本书中的一个片断,其书名为《营帐故事集》。作者设想,在革命战争中,好几位法国军官商定宿营时,每人轮流说一段自己的奇遇,以打发漫漫长夜。这儿发表的这段故事就是他们讲述的故事中的一个,它可以自然而然地独立成篇,而且,它作为其一部分的那本著作根本没有写完,永远也写不完,而且也没有必要写完。

1

轮到莱奥波德·多韦奈的时候,他睁大眼睛,向那帮先生们承认,自己一生中真的没有什么大事值得引起他们注意的。

“不过,上尉,”亨利中尉对他说,“据说您可是见过大世面、阅历甚广的。您难道没有去过安的列斯群岛、非洲和意大利、西班牙吗?……啊,上尉,您的瘸腿狗!”

多韦奈浑身一颤,雪茄也落在地上了。他猛地转身看着营帐口,只见一条大狗一瘸一拐地向他跑过来。

大狗跑上来时踩碎了上尉的雪茄,上尉并没在意。

狗舔舔他的脚,向他摇头摆尾,汪汪地吠着跳着,然后,躺在了他的跟前。上尉激动不已,呼吸急促,本能地用左手抚摩着它,用另一只手解开头盔的帽带,不住地说:“你来啦,拉斯克!你来啦!……”最后,他嚷道:“是谁带你回来的?”

“请原谅,上尉……”

塔代中士已经撩起帐篷帘子有一会儿了。他站在门口,右胳膊藏在军大衣里,眼泪汪汪,静静地观赏这出《奥德赛》的结局。最后,他壮着胆子说了这句“请原谅,上尉……”,多韦奈抬起头来。

“是你,塔代,你是怎么会……?可怜的狗!我还以为它在英国军营里哩。你是在哪儿遇上它的?”

“感谢上帝!您都看见了,上尉,我高兴得就像您教您的侄少爷变cornu的词尾时他的高兴劲儿一样……”

“你还是告诉我,是在哪儿遇上它的。”

“我不是遇上它的,而是专门去找它的,上尉。”

上尉站起身来,把手伸向中士;但中士的手藏在军大衣里。上尉根本没有注意。

“是这么回事,上尉,自从这可怜的拉斯克丢了之后,我发现,请您原谅,您若有所失的样子。老实对您说吧,我觉得它没像往常那样跑来分享我的那份军粮的那天晚上,老塔代差点儿像个孩子似的哭出来。不过,感谢上帝,我一辈子只哭过两回:第一回是……那一天……”中士不安地看着他的主人,“第二回就是七团的那个怪上士巴尔塔扎尔想叫我剥一大桶洋葱的那一次。”

“我觉得,塔代,”亨利笑着嚷道,“您并没有告诉我们您第一次是为什么哭的。”

“那想必是,老伙计,你接受法国第一掷弹兵拉图尔·多韦涅的拥抱的时候?”上尉一边继续抚摩着狗,一边友爱地说。

“不,上尉,如果说塔代中士会哭的话,那只能是他喝令向布格-雅加尔又叫比埃罗的那人开火的那一天,这一点您是会同意的。”

多韦奈脸上罩上了一层阴云。他疾步走近中士,想同他握手,但尽管这是一件非常荣幸的事,老塔代仍旧把手藏在军大衣里。

“是的,上尉,”塔代倒退几步说,而多韦奈则满目忧伤地凝视着他,“是的,那一次我是哭了。而且,真的,他很值得我为他哭!他的确是个黑人,但火药也是黑的,而且……”

好心的中士真想正经八百地把他那古怪的比拟说完。在这个比较之中,也许有什么东西使他很满意自己的想法,但他想说又说不出来。他可以说是像一位将军没攻下一座要塞一样,从各方面对自己的想法进行了多次攻打,但却久攻不下,只好撤出包围,没有去注意在听他叙述的年轻军官的笑容,继续往下说:

“您说,上尉,您还记得那个可怜的黑奴不?他在他的十位伙伴正要被行刑之时,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了。确实,不得不把他们都捆起来……是我指挥的。他亲自替他们松绑,代替他们受死,尽管他们都不愿意他这样。但他矢志不移。哦!真是条好汉!坚如直布罗陀。后来,知道吗,上尉?他笔挺地站在那儿,像是就要开始行动一样,而他的狗,就是现在在这儿的拉斯克,明白我们要拿他怎样了,便扑向我的喉咙……”

“塔代,平常,”上尉打断他说,“你讲到这个地方时,总要抚摩一下拉斯克的。你看它看你的那个样子。”

“您说得对,”塔代窘迫地说,“这个可怜的拉斯克,它在看着我,不过……昨晚,玛拉格丽达老妈妈对我说,用左手摸狗是要遭难的。”

“那干吗不用右手呢?”多韦奈惊讶地问,随即,他头一回发现塔代的右手藏在军大衣里,而且面色苍白。中士好像更加慌乱不安。

“请原谅,上尉,这是因为……您已经有一条瘸腿狗了,我担心您还得有一个独臂中士。”

上尉从座位上蹿了起来。

“怎么?什么?你在说什么,我的老塔代?独臂!……让我看看你的胳膊。独臂,上帝!”

多韦奈在发抖;中士慢腾腾地掀开他的大衣,把裹着血帕的胳膊露出来给上司看。

“嗨,上帝!”上尉小心翼翼地微微揭起血帕喃喃地说道,“告诉我,老伙计,到底是怎么啦?”

“哦!事情很简单。我对您说过,自从那帮该死的英国人掠走了您漂亮的狗,这可怜的拉斯克,布格……的狗之后,我就发现您忧伤至极。这就够了。我今天便决心把它找回来,哪怕是丢掉性命也在所不惜,好让晚饭吃得香。因此,我便交代您的勤务兵马特莱好生替您刷干净您的军服,因为明天就要打仗了,然后,我只带了一把军刀,悄悄地溜出军营,穿过树篱,以便早点儿赶到英国人的营地。我还没到第一道战壕,就看见,请原谅,上尉,在一片小树林里,有一大群红衣兵。我往前去,想看个究竟;由于他们没有注意到我,我便在他们中间发现了拉斯克被拴在一棵树上,而两个英国绅士则像异教徒似的光着上身在你捶我打的,那声音就像是在擂团里的大鼓似的。您知道,这两个英国人是在为争您的狗而厮打。这时候,拉斯克看见了我,拼命地一挣,绳子便被挣断了,一眨眼的工夫,便到了我的跟前。您一定猜想得到,那帮家伙不会不追上来的。我冲进树林,拉斯克紧随我来。子弹在我耳边嗖嗖地飞过。拉斯克汪汪地叫;不过,幸好,他们没有听见它的叫声,因为他们连声地叫着法国狗,法国狗!好像您的狗不是一只漂亮的圣多明各好狗似的。管它哩,我穿过荆棘丛,正要蹿出来时,两个红衣兵挡在了面前。我的军刀结果了一个,而另一个无疑也会被我干掉的,如果不是他的枪里装了子弹的话。您看见我的这条右胳膊了……管它哩!法国狗像个老相识似的扑到他的脖子上,那英国人便倒地死了,我向您保证,它搂他搂得真是厉害……这个英国佬像个穷鬼追修道士一样地追我,原来就为了这个目的!最后,塔代回到了营地,拉斯克也回来了。我唯一的遗憾是,仁慈的上帝没有让我明天在战场上失去胳膊……我的话完了。”

老中士想到不是在战斗中挂的彩,脸色阴沉下来。

“塔代!……”上尉生气地嚷道,随即声音又温和地补充说,“你真是疯到家了,怎么为了一条狗而去冒这么大的险?”

“不是为了一条狗,上尉,是为了拉斯克。”

多韦奈的脸色完全平静了。中士继续说道:

“是为了拉斯克,布格……的狗。”

“够了,够了!我的好塔代,”上尉用手捂住眼睛大声说,“好了,”他沉默片刻之后又说,“我来扶你去救护站。”

塔代恭敬地推辞了一番,便照办了。那条狗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欢快地把主人的漂亮熊皮啃掉了一半,这时站起身来,跟着他俩出去了。

2

这段故事极大地引起了其他几位快活的讲故事的人的注意和好奇。

莱奥波德·多韦奈是这么一种人,不管自然的命运和社会的变迁把他们放在什么位置上,总是让人产生某种尊敬和兴趣。乍一看,他也许并无任何惊人之处;他态度冷淡,目光漠然。热带的烈日晒黑了他的脸,但却丝毫没有给他以克里奥尔人的那种与常常是满有情趣的大大咧咧相结合的活泼的举止言谈。多韦奈寡言少语,也很少听人说话,总是随时准备行动。他始终是第一个跨上战马,最后一个回到营帐,好像在劳其筋骨,以排忧遣愁。他的重重心事深刻在他那皱纹早生的额头上,并不是说出来就能减轻的,也不是闲聊时他人可以排解得了的。戎马倥偬并没能拖垮莱奥波德·多韦奈的身体,但似乎却使他在我们所说的思想斗争中承受着难以忍受的煎熬。他躲避谈话,正如他寻机打仗一样。如果他有时候不得已参加了讨论,他也只是说上两三句寓意深刻、简言意赅的话语,然后,在说服了对方的时候,便打住话头说:“这又有什么用呢?”便走去问指挥官在等着开火或进攻的时候,有什么事可让他做的。

同伴们谅解他的冷淡、矜持和缄默的态度,因为他们总是觉得他正直、宽厚、可亲。他曾冒着生命危险救过他们中好几个人的命,而且大家都知道,如果说他的嘴很少张开,那他的钱袋至少是从不系紧的。军中的人都喜欢他,对他有点儿肃然起敬,也有所谅解。

不过,他很年轻。大家都说他有三十岁,其实他离着还远哩。尽管他在共和国的队伍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无人知晓他的经历。除了拉斯克而外,使他多少表示点儿亲近的唯一的一个人就是老中士好塔代。后者是同他一道入伍的,没有离开过他。塔代有时候含含糊糊地提到点儿他过去的情况。于是,大家知道多韦奈在美洲遭遇过很大的不幸;知道他在圣多明各结婚之后,在标志着革命输入该殖民地的那几次大屠杀中,丧失了妻子和家人。在我们的故事发生的那个年代,这类不幸是屡见不鲜的,所以对这类的不幸就形成了一种人人关心、人人有份的普遍怜悯。因此,大家对多韦奈上尉的同情并不是因为他所遭受的不幸,而是对他忍受痛苦的方式深表同情。因为,的确,大家从他那冷峻漠然的态度里,有时可以看出他内心深处那无法治愈的伤口在颤动。

一旦打起仗来,他的额头便好像舒展开来。战斗中他表现得英勇不屈,似乎是在拼命要成为将军,但打胜之后却又非常谦逊,仿佛只想当个普通的兵。伙伴们见他对荣誉地位如此不屑,不明白他战斗之前为何像是在希望得到点儿什么,也根本猜不到多韦奈对战争所抱的唯一愿望就是一死了之。

派驻军队的人民代表们,有一天在战场上任命他为旅长,他拒绝了,因为离开了连队,就必须离开塔代中士。几天之后,他主动请缨,带队进行一次危险的远征,但出乎大家及其本人的意料,他竟安然归来了。这时,大家才听见他在懊恼,不该拒绝升迁。他说:“因为,既然敌人的炮火总也打不着我,而专门对付所有升迁的人的断头台也许本会要我的命的。”

3

就在他出了帐篷之后,大家开始谈论起他来。

“我敢打赌,”亨利一边嚷道,一边在擦拭他的红皮靴,因为狗走出去时在上面踩了一块大泥印,“我敢打赌,就是把我们有一天在将军的运粮车上看到的那十筐马德拉葡萄酒给上尉,他也不愿意他的狗断了那个爪子的。”

“嘘,嘘,”副官帕沙尔快活地说,“这可是赔本的买卖。那些筐子现在全空了,这我可是知道点儿的,而且,”他一本正经地补充道,“三十只空瓶子肯定不值那可怜的狗的爪子的,这一点您会同意的,中尉,那爪子不管怎么说还可以做一个门铃把儿的。”

副官说这番话时的那种严肃口气引得大家伙儿一阵哄笑。只有巴斯克的那位年轻的轻骑兵军官阿尔弗雷德没有笑,而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先生们,我看不出刚刚发生的事情有什么可笑的地方。我觉得自从我认识多韦奈以来,我就看见一直跟随他左右的那条狗和那位中士,是颇令人寻味的。最后,那情景……”

阿尔弗雷德的不悦和其他人的开心的笑使帕沙尔很不高兴,他打断阿尔弗雷德说:

“那情景很感人。怎么着!一条狗找回来了,而一个人的一条胳膊断了!”

“帕沙尔上尉,您错了,”亨利把刚喝完酒的空瓶扔出营帐外说,“那个又叫比埃罗的布格特别引起我的好奇。”

帕沙尔正待发作,一见他那自以为已经空了的酒杯是满的,便消了火气。多韦奈回来了,他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一句话也没说。他若有所思的样子,但脸色更加平静。他好像陷入沉思,对自己周围的一切话语全都没有听见。随他而来的拉斯克,躺在他的跟前,神色不安地看着他。

“您的酒,多韦奈上尉。您尝点儿这个。”

“哦!感谢上帝,”上尉还以为是在回答帕沙尔的问题,“伤势并不严重,胳膊没断。”

上尉使他的战友们不由自主的那种尊敬就足以使得想要笑出声来的亨利给憋了回去。

“既然您已经不再那么替塔代担忧了,而且我们已经讲好各人叙述一段自己的经历以消磨这军营之夜。我希望,亲爱的朋友,您能信守诺言,跟我们说说您的瘸腿狗和布格……的故事。我不知道他叫布格什么,但绰号叫比埃罗,就是那个真正的直布罗陀!”

对于这个半真半假的问题,要是其他人没有跟着中尉一起要求的话,多韦奈是不会回答的。

他终于对大家的请求作出了让步。

“我就满足你们吧,先生们。不过,这只不过是非常简单的一个故事,我在其中只扮演了一个次要的角色。如果塔代、拉斯克和我之间的亲密关系使你们指望听到什么奇闻,我告诉你们,那可就错了。我开始说吧。”

于是,大家静静地听了起来。帕沙尔把水壶里的烧酒一饮而尽;亨利裹紧被啃了一半的熊皮,以抵御夜晚的寒气;阿尔弗雷德哼完了《围猎者》这支加利西亚曲子。

多韦奈沉思片刻,仿佛在把久已被其他事湮没了的事情回忆起来。最后,他开始说了,慢慢地,几乎声音极低地,而且还常常有所停顿。

4

我虽然生在法国,但很早就被送到圣多明各我的一位叔叔家里。他是个很富有的殖民者,我将要娶他的女儿。

我叔叔的庄园在加利费要塞附近,他的种植园占了阿居尔平原的绝大部分。

这个倒霉的地理位置细细描写起来你们想必不会感到兴趣,但却是所有灾祸和我家破人亡的首要原因之一。

有八百名黑奴在我叔叔的巨大庄园里干活儿。我得向你们说实话,这些奴隶处境本来就很悲惨,再加上他们的主人的冷酷无情,就更加苦不堪言了。我叔叔就是那些长期习惯于横行霸道而心狠手辣的种植园主——幸好他们人数极其有限——中的一个。他已习惯于让人看他眼色行事,一个奴隶只要稍有怠慢,必然招致最严酷的惩罚,而他的孩子们的求情往往更使他怒气冲天。因此,我们经常只好暗中减轻我们无法阻止的灾难。

“怎么,说得倒是很动听!”亨利凑近旁边的人悄悄地说,“哼,我希望上尉谈到这些黑人的不幸时,别忘了说几句有关人道等方面的问题。至少在马西亚克俱乐部这样是不行的。”

“谢谢您使我免出洋相,亨利。”听见了他说的话的多韦奈冷冰冰地说。

他继续往下讲着:

在所有的奴隶中,只有一个人得到我叔叔的恩宠。他是一个西班牙侏儒,是“格里夫”混血儿,是牙买加总督埃芬厄姆勋爵像送一只卷尾猴似的送给我叔叔的。我叔叔在巴西住过多年,染上了葡萄牙人奢侈的习惯,喜欢家里有一种与他的财富相匹配的排场。许多的奴隶被训练得像欧洲的仆人似的,给他家营造出一种贵族气派。为了达到完美无缺,他把埃芬厄姆勋爵送的奴隶弄成小丑,以效仿宫廷中养着一群弄臣的往日的王侯们。应该说,这个人选选得不错。“格里夫”阿比布拉(这就是那小丑的名字)是那种体形极怪的人,他们要是不让人发笑的话,简直就像是一些怪物。阿比布拉这个侏儒相貌丑陋,又矮又胖,腆着肚子,两条细麻秆腿倒腾得非常之快,坐下来时,则把腿收回身下,宛如蜘蛛腿一般。他的脑袋极大,重重地压在肩头,一头红棕色卷发,像羊毛卷似的。两只耳朵又宽又阔,他的伙伴们常说,阿比布拉哭的时候,可以用耳朵去擦眼泪了。他的面孔始终是一副怪相,从来没有重样过,这种面部的多变至少使他那张丑脸有了千变万幻的长处。我叔叔就是因为他那罕见的畸形及其始终如一的欢快而十分喜欢他。阿比布拉是他的宠儿。当其他奴隶在累死累活的时候,阿比布拉则只是站在主人身后,摇动极乐鸟羽的扇子,驱赶蚊子和小飞虫。我叔叔让他在他跟前的一张苇席上吃饭,总是把自己剩下的佳肴赏给他吃。因此,阿比布拉对这么多的恩宠感激涕零。他只是利用自己弄臣的特权,利用自己什么都可以说都可以做的权利来装傻卖乖,来让主人开心。我叔叔只要稍有表示,他便像猴子一般灵巧、像狗一样驯服地跑上前来。

我不喜欢这个奴隶。他那卑躬屈膝的样子有点儿过于卑贱。如果说为人奴隶并不丢人的话,那么奴颜婢膝却是卑鄙可耻的。我对那些可怜的黑奴由衷地感到同情,他们几乎赤身裸体、戴着铁链在整日整日地干活;可这个丑八怪,这个无所事事的奴隶,穿着一身镶着饰带、缀满铃铛的衣服,却只能引起我的鄙夷不屑。而且,这个侏儒并不利用因其卑贱而从大家共同主人那儿换来的信任为奴隶们说话办事。他从未为他们向随意惩罚人的主人求过一次情,甚至有一天,他自以为是单独同我叔叔在一起的时候,有人听见他在请求我叔叔加重处罚他的那些不幸的伙伴。其他奴隶本该怀疑和嫉妒地看待他,可好像并不仇恨他。他使他们对他产生一种与敌意毫不相像的敬畏心情。当他戴着缀着铃铛、用红墨水画了些古怪的画像的又大又尖的帽子走过他们茅屋的时候,他们相互间便悄悄地说:“他是个奥比!”

先生们,我此刻所说的这些详情引起了你们的注意,但我当时却没太留意。我只是全身心地沉浸在一种似乎什么也掺杂不进的爱的激情之中,这种爱只有自小便属于我的女人能感受和分享,因此,我的眼里只有玛丽,对其他一切漠然置之。我自幼年起便习惯于把可说是我的姐妹的那个女子视为我未来的妻子,所以我俩之间已经形成一种谁也不明白是什么性质的柔情,如果我说我们的爱情是一种兄妹间的忠诚、炽烈的激情和夫妻的信赖的混合物的话。很少有人童年像我这么幸福的;很少有人感到自己的心灵在一片美好的天空之下,沐浴在幸福生活之中,沉浸在对现时感到幸福、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温馨和谐之中。我一生下来,几乎就处于富有阔绰的环境之中,享有在一个地方光凭肤色就足以享有的地位特权,成天陪着我一心一意爱着的心上人,享受着父母亲们并不阻挠反而怂恿的爱情。而这一切又是在处于一种热血沸腾的年纪,在一个永无冬日、大自然美不胜收的国度里。这些都足以使我盲目地相信我的幸福星宿,使我有权说,很少有人童年比我更加幸福的……

上尉停顿片刻,仿佛这些幸福的回忆使他无法一气说完似的。然后,他以一种极其忧伤的语调继续说道:

“说真的,我现在又有权利说,谁也不会像我后来那么悲惨的了。”

他仿佛从不幸的感情之中汲取了力量,以一种坚定的口气继续说下去。

5

在这些幻想和盲目的希望之中,我满二十岁了。确切些说,应是1791年8月才满。我叔叔选了这个时候为我和玛丽完婚。你们不难理解,一想到幸福就在眼前,我全身每个毛孔都渗着欢乐,而对于这一时期殖民地喧嚣了两年之久的那些政治争论我则记忆模糊得很。因此,我就不跟你们谈佩尼埃伯爵、布朗歇兰德先生,也不谈那个死得很惨的不幸的莫迪上校了。我也不给你们描绘北方的“省”议会和后来因觉得“殖民地”一词有奴役的色彩而改称“总”议会的那个“殖民地”议会间的争斗了。这些不幸当时搅乱了每个人的思想。而今,除了其所带来的灾难而外,不再引起大家的兴趣了。对于我来说,在这种分裂海角和太子港的相互猜忌之中,假如我有看法的话,那必然是倾向海角的,因为我们住在其领土上,而且我也必然支持省议会,因为我叔叔是省议会议员。

只有一次,我稍许积极地参加了对当时事情的争论。那是宣布1791年5月15日那个不幸法令的那一天。根据该法令,法国国民议会允许有色自由民同白人享有同等权利。在总督在海角城举行的一场舞会上,好几个年轻的殖民者慷慨激昂地谈论这条法令,因为它极其残酷地伤害了白人的也许是颇有道理的自尊心。我还没参加到他们的谈话中去,就见白人不愿与之为伍的一个富有的种植园主走近我们,此人的肤色模棱两可,令人怀疑他的出身。我立即向此人迎上去大声地说:“走开,先生,这儿正在谈论的事对您很不合适,因为您血管里有‘混血’。”这是对他的极大侮辱,他火了,要跟我决斗。我俩都受了伤。我承认,我不该向他挑衅,不过,光是所谓的“种族偏见”可能并不足以使我这样。一段时间以来,此人竟敢盯着我堂妹,在我出其不意地侮辱他之前,他刚同她跳过舞。

不管怎么说,我陶醉忘怀地看着我将占有玛丽的日子在靠近,而对弄得我身边所有的人晕头转向的那始终在高涨的争论则漠不关心。我的眼睛只盯着我那日近一日的幸福,没有发现那可怕的阴云已经笼罩了我们政治视野的几乎所有角落,一旦爆发,将使所有的人全都完蛋。其实,连最警觉的人当时也没有真正想到奴隶们会起义,因为大家对奴隶阶级太蔑视了,所以不怕他们;不过,在白人和自由的黑白混血儿之间,有着一种较深的仇恨,以致这座长期压抑的火山,一旦爆发,必把整个殖民地弄个地覆天翻。

在我热切盼望的那个8月的最初几天里,一件怪事搅乱了我平静的希望。

6

我叔叔在流经其种植园的一条漂亮的小河边让人用树枝搭建了一个小亭子,置身于一片茂密的树木之中。玛丽每天都来此沐浴习习海风。在圣多明各,一年中最炎热的月份中,那海风从早到晚,经常地吹来,其凉爽程度依据当日的温度高低而变化。而我则每天早晨用我所能采摘到的最美丽的鲜花来装点这隐蔽之所。

有一天,玛丽非常害怕地向我跑来。她像平日那样走进她那绿色凉亭,又惊又怕地看见我当天早晨装饰的所有鲜花被拔去踩烂了。在她习惯坐着的地方,放上了刚刚采摘的一束野金盏花。她惊魂未定,便听见小亭周围的那片树丛之中传来吉他的声音。接着,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开始轻轻地唱起一首歌来,她觉得那是一首西班牙歌曲,由于慌乱,想必也是因为她少女的羞涩,她听不清歌词,只听出自己的名字经常在重复着。于是,她赶忙逃走,幸好没有遇上任何阻拦。

我听了之后又是气愤又是嫉妒。我一开始怀疑的是我刚与之发生争斗的那个混血自由民,不过尽管我很震惊,但我还是决定不要轻率从事。我安慰可怜的玛丽,答应一刻也不离开她的左右,一直到我可以更接近地保护她为止。

我推测,这个着实地吓坏了玛丽的大胆狂徒是不会就这么试探一下,只是让她了解了解他的所谓的爱的。因此,我当晚等种植园里的人全睡了之后,便埋伏在我未婚妻休息的那个亭子附近。我躲在密实高大的甘蔗林里,握着匕首等待着。我并没有白等。将近半夜时分,离我几步之外,静夜中响起了忧伤压抑的乐器调试声,立刻引起了我的警觉。这声音像是猛击了我一下。这是吉他的声响,就在玛丽的窗下!我怒不可遏,举着匕首,向着声音发出的地方冲过去,踩断了不少脆弱的甘蔗秆儿。突然间,我觉得仿佛被一种神力给抓住、撂倒。匕首被猛地夺去了,只看见它在我头顶上闪闪发亮。与此同时,两只火红的眼睛在黑暗中、在我的眼前闪光,我还在黑暗之中看见两排雪白的牙齿张了开来,怒气冲冲地发出声音:“我抓住你了,我抓住你了!”

我是惊奇大于害怕,徒劳地与我那强大的对手拼着命。正当匕首尖刺破我的衣服时,被吉他以及脚步声和说话声给吵醒了的玛丽突然出现在窗口。她听出了我的声音,看见了一把亮晃晃的匕首,不觉焦急而恐惧地叫了一声。这声尖叫可以说是使我那得胜的对手的手举不起来了。他像被魔法罩住,愣在那儿,犹豫不决地用匕首在我胸前又比画了片刻,然后便猛地把它扔掉了,这一次是用法语在说:“不,不,她会悲痛欲绝的!”他说完这句奇怪的话之后,便消失在芦苇丛中了。我被这场力量悬殊的奇怪搏斗弄得精疲力竭,还没等我站起来,他便无影无踪、无声无息了。

我很难描绘出,当我在温柔的玛丽怀里惊魂甫定时,心里是怎么想的,此人像是要与我争夺玛丽,可偏偏又奇怪地饶了我一命。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恨这个不速的情敌,而且因被他饶过一命而羞愧难当。我的自尊心在对我说:“实际上,我的命是玛丽给的,因为是她的喊声使他扔下匕首的。”然而,我无法掩饰,在促使我那不知名的情敌饶我一命的情感之中,确是有着几分慷慨侠义。可这个情敌究竟是谁?我越猜越糊涂,谁都像是,谁又都不是。我由于嫉妒,起先猜的是那个混血的种植园主,但不可能是他。他远没有这么大的力气,再说声音也不对。我觉得我与之搏斗的那人是光着上身的。在殖民地,只有奴隶才这么光着。但也不可能是个奴隶,我觉得一个奴隶是不会具有使之扔下匕首的那种情感的。再说,我心里也完全排除这种有一个奴隶作为情敌的恶心假设。那到底是谁呢!我决定等待、窥探。

7

玛丽叫醒了老奶妈。自从她在襁褓中即失去母亲之后,老奶妈便充当了她的母亲。我在玛丽的身边度过了后半夜。天一亮,我们便把这些难以解释的事禀告了我叔叔。他也非常惊讶,但他的傲岸同我一样,不能相信那暗恋着他女儿的人会是个奴隶。老奶妈奉命寸步不离玛丽;而且,由于省议会会议的召开,由于殖民地形势的日见严峻,主要的殖民者忙得不可开交,再加上种植园的活计,所以我叔叔一点儿空闲也没有,便命我凡是她女儿外出我都得陪着,直到我俩结婚为止。婚期定在8月22日。与此同时,他认为这个新追求者只能是外面来的人,所以下令今后对庄园周围要日夜严加防范。

采取了这些防范措施之后,我征得叔叔的同意,想做个尝试。我去到河边凉亭,把头天晚上弄乱的地方弄好,装点上我习惯为玛丽而装饰的鲜花。

当玛丽平常来这儿的时刻到了的时候,我便拿着装好了子弹的短枪,向她提议陪她去凉亭。老奶妈跟着我们。

我压根儿没对玛丽提及我已把昨晚吓着她的那份乱劲儿整理好了;她第一个走进那绿亭。

“你看,莱奥波德,”她对我说,“我的绿亭还是我昨天离开时那个乱样儿。这是被破坏了的你的杰作,你的花被拔去了,被踩坏了。使我惊讶的是,”她拿起放在草地上的一束野金盏花又说,“使我惊讶的是,这束讨厌的花昨天到现在竟然没有凋谢。你看,亲爱的朋友,它好像刚采摘来似的。”

我又惊又气,一动不动。的确,我当天早上的杰作被毁掉了,而这些新鲜得令我可怜的玛丽惊讶的可鄙的花,竟大模大样地取代了我插好的玫瑰花。

“别生气,”玛丽见我很激动,便对我说,“别生气。这事都过去了,那个大胆狂徒想必不会再来了,咱们把这一切就像这束可鄙的花一样踩在脚下吧。”

我没敢挑破,怕吓着她。我没有对她说,在她看来,那个“不会再来了”的人已经又来过了,而且任随她怀着满腔纯洁的怒火去踩踏那金盏花。然后,我盼着认清我那神秘的情敌的时刻已经到了,便让她静静地坐在我和老奶妈的中间。

我们刚刚坐定,玛丽便把指头放在嘴上。因风声和水声使之变得柔弱的一点儿声音传到了她的耳里。我也注意谛听,竟是头天夜里激起我的怒火的那个哀婉缓慢的调音声。我真想从座位上蹿起,但被玛丽拉住了。

“莱奥波德,”她悄悄地对我说,“克制点儿,他也许就要唱了,他要唱的无疑将使我们知道他是谁。”

的确,片刻之后,一个既雄浑又哀婉的动听的声音从树林深处传来,伴着吉他那低沉的调子唱出一曲西班牙恋歌,每个词句都深深地撞击我的耳膜。所以,至今我仍能记起几乎全部内容:

你为何躲着我,玛丽亚!你为何躲着我,年轻的姑娘?你听见我的声音为何吓得心惊胆战?我确实很可怕!我知道爱,知道苦,知道唱!

当我透过溪边椰树那高高的树干,看见你纯洁轻盈的倩影飘然而至的时候,一道光芒模糊了我的视线,哦,玛丽亚,我以为是一位天使飞过!

假使我听见,哦,玛丽亚!从你嘴里发出的如仙声妙乐般的声音,我便觉得我的心在怦怦直跳,发出哀婉的嗡嗡声,与你的和谐的声音相呼应。

唉!我的声音比在空中展翅歌唱的小鸟的歌唱还要甜美,那些小鸟是从我祖国海岸边飞来的呀。

在我的祖国,我就是国王,在我的祖国,我是自由之身。

自由和国王,姑娘呀!为了你我可以抛弃这一切;我将抛弃一切:王国、家庭、职责、报仇,是的,包括报仇!尽管采摘这熟得这么晚的这颗又苦又甜的果实的时刻就要来临!

那声音在唱上面这段恋歌时,断断续续,痛苦悲伤,但在唱最后几句时,却变得很可怕:

哦,玛丽亚!你宛如美丽的棕榈树,轻盈地在树干上徐徐摆动;你映照在年轻情人眼里,仿佛棕榈树映在清澈的泉水里。

可你难道不知道吗?有时在荒漠深处,有一股狂风在嫉妒被爱的泉水的幸福。狂风刮过,它那沉重的翅膀搅起气旋沙土,树木和泉眼被热风笼罩着,于是,泉水干涸,那棵棕榈树在死亡的气息中,感到那像王冠一般的庄严、像秀发一般的柔美的一圈绿叶在枯萎。

颤抖吧,伊斯巴尼奥拉白净的姑娘!颤抖吧,很快你周围就剩一片风,一片荒漠了!到那时,你将惋惜本可以使你向我走来的那份爱,它就像那只神鸟——快乐的卡塔,领着行人穿过非洲沙漠,走向绿洲。

你为何要拒绝我的爱,玛丽亚?我是国王,我的头高昂地在世人之上。你是白人,而我是黑人,但白昼需要与黑夜相结合,以产生黎明和黄昏,它们比白昼还要美!

8

吉他那颤动的琴弦奏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伴随着这最后的几句歌词。我气得发疯。“国王!”……“黑人!”……“奴隶!”我刚刚听到的那首无法解释的歌曲所激起的千百种互不连贯的思绪在我的头脑里翻腾。这个陌生的人竟敢如此大胆,把玛丽的名字夹杂在求爱和威胁的歌词之中,一种要与他一决雌雄的强烈愿望攫住了我。我抽搐着拿起短枪,冲出凉亭。玛丽吓坏了,伸出双手想拉住我,可我已冲进声音发出的那边的树丛。我在林子里四面搜索,把枪筒伸进荆棘丛中,寻遍所有的大树,搅动所有的高草丛。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这一通无益的搜寻,再加上对刚才所听到的恋歌的百思不得其解,使我恼羞成怒。难道这个狂妄的情敌就像我的思想抓不住他一样,总能逃过我的手掌!我难道就无法猜到他,也遇不到他!……正在这时,一阵铃声打断了我的沉思默想。我转过身去。侏儒阿比布拉站在我的身旁。

“您好,主人。”他对我说,并恭敬地鞠了一躬,但他那可疑的目光却斜睨着我,好像带着诡谲和胜利的表情看出了我脸上的焦虑。

“你说,”我突然冲他吼道,“你看见这林子里有个人了吗?”“除了您而外谁也没看见,我的老爷。”他平静地回答我说。

“你没有听见什么声音?”我又问。

侏儒想了片刻,仿佛在考虑如何回答我。我急了。

“快说,”我对他说,“快回答我,可怜虫,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他睁大他那两只山猫一样的眼睛大胆地盯着我的眼睛。

“声音?主人。您指的是什么?到处都有声音,而且有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有鸟声,有水声,有树叶间的风声……”

我拼命地摇他,打断了他的话。

“浑蛋小丑,别再耍弄我,要不然我就让你靠近了听听短枪筒里发出来的声音。直截了当地回答我,你听见这个林子里有个人在唱一首西班牙歌曲了吗?”

“是的,老爷,”他并未激动地说,“听见一些歌词……喏,主人,我来说给您听吧。我正在这丛树林边上溜达,一边听着哥拉上的银铃在我耳边絮叨。突然间,风儿为银铃的合唱送来了您称之为西班牙语那种语言的几句话。当我只有几个月而不是几岁,我母亲用红黄羊毛带把我背在背上时,我开始咿呀学语时学的就是这种语言。我喜欢这种语言,它使我回想起我小的时候,还不是侏儒的时候,只是个孩子而不是小丑的时候。我向那声音走过去,听见了歌曲的结尾。”

“怎么,就这些?”我不耐烦地又问。

“是的,漂亮的主人,不过,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就告诉您那个唱歌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认为我要去拥抱这个可怜的小丑了。

“哦!说吧,”我嚷道,“说吧,这是我的钱袋,阿比布拉!如果你告诉我那人是谁,我就再给你十只更满的钱袋。”

他接过钱袋,打开,笑了。

“比这更满的十只钱袋!可是,见鬼!那就是满满一fanega的有路易十五头像的金埃居呀,正是耕种格拉纳达魔术师阿尔托尼诺的田地所需要的钱数。阿尔托尼诺具有让田里长出好的多布洛纳的本领。不过,您别发火,少爷,我这就说正题。您还记得,少爷,那首歌的最后几句吗?‘你是白人,而我是黑人,但白昼需要与黑夜相结合,以产生黎明和黄昏,它们比白昼还要美。’要是这首歌说得对,那您卑贱的奴隶格里夫阿比布拉是由一个女黑奴与一个白人所生,就比您更美了,可爱的少爷,我是白昼和黑夜结合的产物,我是那首西班牙歌曲所说的黎明或黄昏,而您只是白昼。因此,我比您更美,对不起,比一个白人更美。”

侏儒在唠叨这奇谈怪论时,常常发出一声声大笑。我又打断了他。

“你尽说些废话干什么?这些废话就能让我知道谁是在树林里唱歌的那个人了?”

“正是,主人,”小丑目光狡诈地说,“很明显,能唱出您称之为‘废话’的那个人,只能是,而且一定是像我一样的一个小丑!我赢到那十只钱袋了!”

我举起手正要揍这个跟我开这么无礼的玩笑的放肆的奴隶,只听见树丛中,河边凉亭那边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是玛丽的叫声……我撒腿飞奔过去,心里恐惧地在想,又是什么令我害怕的灾难降临了。我气喘吁吁地奔到绿亭,眼前出现的是一个可怕的景象。一条大鳄鱼,半个身子藏在河中芦苇和水草丛中,大脑袋已经从支撑亭顶的一个绿拱门中伸了进来。它那丑陋的大嘴微微张开,威胁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黑人。那黑人一只手揽住吓得魂飞魄散的年轻姑娘,另一只手把一柄双端榫孔斧的铁刃大胆地戳进鳄鱼那利齿中间。鳄鱼在疯狂地挣扎,但总也挣不脱制伏它的那只大胆而强有力的手。当我赶到凉亭门边时,玛丽高兴地叫了起来,挣脱了那黑人的臂膀,倒在我的怀里嚷道:

“我得救了!”

玛丽的举动和话语使黑人猛地回过身来,双臂搂抱在胀鼓鼓的胸膛上,用痛苦的目光盯着我的未婚妻,一动不动,好像没有发现鳄鱼在他身边,挣脱了双端榫孔斧,就要把他吞噬掉。要不是我赶快把玛丽放在始终坐在长凳上吓得半死的老奶妈怀里,立即靠近鳄鱼,照着它的嘴放了一枪,那勇敢的黑人就完蛋了。鳄鱼挨了一枪,血淋淋的嘴一张一合了两三次,眼睛便失去了光芒,一个劲儿地抽搐着,突然间,它轰的一声翻过身,仰面朝天,两只宽大的满是鳞片的大爪子变僵发直。它死了。

刚刚被我救了一命的极幸运的黑奴扭过头去,看见了鳄鱼的垂死挣扎,于是,他低下头,然后,慢慢地抬眼看着玛丽。这时,玛丽已经回到我的怀里,心里踏实了许多。黑奴语气中充满了沮丧绝望地对我说道:

“你为什么杀死它!”

随即,他没等我回答,便大步流星地走进树丛中,不见了。

9

这个可怕的场面、这个奇特的结局以及这之前我在树林里毫无结果地搜寻时前前后后那万般思绪,把我的脑子搅得乱七八糟。玛丽受了惊吓,仍傻愣着,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俩才通过眼神和握手交流各自那不连贯的思绪。最后,我打破了沉寂。

“来,”我说,“玛丽,咱们离开这儿!这地方有点儿不吉利!”

她连忙站起来,仿佛就等着我这句话似的。她挽住我的胳膊,我们走了。

于是,我便问她,在她刚才遇到的那个极其危险的关头,那个黑人是怎么神奇地赶来搭救的,她是否知道那个奴隶是谁。他光着身子,只穿了一条土布裤衩,一看便知他属于岛上居民中最卑贱的阶层。

“这个人,”玛丽对我说,“想必是我父亲的一个黑奴。鳄鱼出现,吓得我大叫一声,想使你知道我遇上危险时,他正在附近的河边干活。我所能告诉你的就是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冲出树丛,奔来救我。”

“他是从哪一边跑出来的?”我问她。

“从不久前歌声传来的相反方向来的,与你刚才闯进树丛的方向正好相反。”

我脑子里原本把黑奴走时说的几句西班牙语和我那未知的情敌用同样语言唱的恋歌自然而然地连在了一起,可玛丽这么一说,又打乱了我的想法。然而,另一些情况又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这黑奴身高几乎像个巨人,力大无比,很可能就是我头天夜里与之搏斗的那个粗暴的敌手。再说,他光着身子这一点也是个很重要的证据。树林中的那个歌唱者唱道:“我是个黑人。”这又是个相似之处。他唱道,自己是个国王,而这一个只不过是个奴隶。但是,我不无惊讶地想起来,他脸上呈现出非洲人的特征中间所具有的那种威武不屈的精神。他两眼炯炯有神,被黑皮肤映衬得更加雪白的牙齿,黑人中令人印象深刻的那宽阔的额头,使他那厚嘴唇和大鼻孔显得有点儿高傲而坚强的更高人一等的肥胖,仪态的高贵,体形之优美,尽管因终日劳累而变得瘦削憔悴,但仍旧看得出一副赫拉克勒斯的骨架子。我想到,从他整个人来看,这个奴隶有着一副威严的仪表,很有可能当一个国王。于是,经过对其他一些情况的分析,我气愤不已地推测,可能就是这个无礼的黑奴。我想派人寻找他,惩罚他……可随即,我又拿不定主意了。说实在的,这么多的怀疑,根据在哪里?圣多明各岛大部分被西班牙所占有,因此,许多黑奴不论是早就属于圣多明各殖民者的,还是在岛上生的,都在土语中夹着说点儿西班牙语。难道就因为这个奴隶跟我说了几句西班牙语,就有理由怀疑他是用这种语言唱恋歌的那个人了?而这首恋歌当然是反映一定程度的文化修养的,我认为这是黑奴们完全没有的。至于他对我杀死鳄鱼的那个奇怪的责备,那只是反映奴隶对生活的厌倦,他们的地位本身就说明了这一点,当然用不着去假设是因为得不到主人女儿的爱所致。他出现在凉亭的树丛中,完全可能是纯属偶然。他的力气和身材远不足以证明他就是我那夜间的对手。难道就凭这样一些经不起推敲的情况,就到我叔叔面前去严厉指控一个为了搭救玛丽而表现得极其勇敢的可怜奴隶?听凭自尊高傲的叔叔去对他大加报复?

正当这些想法在平息我的怒火的时候,玛丽那温柔的声音便使我的怒气消失殆尽了:

“我的莱奥波德,我们得感激那个正直的黑奴,没有他,我就没命了!你赶来也晚了。”

这短短的几句话的确是决定性的。这番话并没改变我要派人去寻找那个救了玛丽一命的奴隶的想法,但却改变了寻他的目的。原先寻他是为了惩罚他,而现在则是报答他。

我叔叔听我说他的一个奴隶救了他女儿一命,便答应我给他以自由,如果我能在这群不幸的奴隶中找到他的话。

10

在那一天之前,我天生的思想状态使我远离黑人们干活的种植园。我不忍心看着我无法解脱的一些人在受苦受难。但是,自那天起,当我叔叔让我陪伴他去巡视一番时,我连忙答应了,希望能在干活的人中遇到我亲爱的玛丽的救命恩人。

在这次巡视中,我有机会看到,一个主人的眼色对奴隶有多大的威力。但同时也看到,这种威力要花多大的代价。一见我叔叔来了,黑奴们浑身发抖,见我叔叔走过,一个个更加卖力地干活,但在这份恐惧之中蕴藏着仇恨。

我叔叔平素就脾气暴躁,正在为寻不着理由而要冒火的时候,始终跟着他的小丑阿比布拉突然指给他看一个累坏了的黑人在一丛枣树下睡觉。我叔叔向那个倒霉的人奔过去,踢醒他,喝令他继续干活。那黑奴吓坏了,站起身来,露出了他不小心压坏了的一棵孟加拉玫瑰幼树,那可是我叔叔特意种的。那棵树完了。叔叔本已对他所谓的奴隶的懒惰十分恼火,一见这个情况,立刻火冒三丈。他怒不可遏地从腰带上取下他外出时总是随身带着的那根包铁皮鞭,举手要抽站在面前的那个黑奴。鞭子没有落下。我永远忘不了这一时刻。一只强有力的手突然抓住了叔叔的手。一个黑人——正是我在寻找的那个!……冲他用法语吼道:

“您罚我吧,因为我刚刚冒犯了你,但别碰我的兄弟,他只是碰了你的玫瑰树!”

我欠了救玛丽一命之情的正是这个人。他的突如其来的介入,他的举动、目光以及那威严的口气,把我给镇住了。但他豪爽的冒失举动非但没有使我叔叔羞愧,反而更激怒了主人,使主人迁怒于他这个保护者。我叔叔怒火中烧,连声威胁着挣脱高大黑人的手臂,又举起鞭子准备抽打他。这一次鞭子从他手里被夺下了。那黑人像撅一根稻草似的把包铁的鞭柄一撅两段,扔在地上,用脚去踩这可耻的报复的工具。我惊得一动不动;我叔叔气得一动不动。竟敢如此冒犯他的权威,对他来说简直是闻所未闻的事。他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眼眶了;他的嘴唇发紫,在颤抖。那奴隶平静地看了我叔叔片刻,然后,突然把手里拿着的一把斧子不卑不亢地递给他说:

“白人,如果你想打我,起码该拿这把斧子。”

我叔叔已经气糊涂了,当然会满足黑人的意愿,所以便去夺斧子,但被我给拦住了,我迅捷地夺下斧子,把它扔进旁边的一个水车井里。

“你干什么?”叔叔气呼呼地冲着我说。

“我在救您,”我回答道,“免得您伤了您女儿的救命恩人。玛丽的命就是这个奴隶救的。他就是您答应我让他自由的那个黑奴。”

提及这个许诺的时机选得不好。这个殖民者气糊涂了,我的话他根本听不进去。

“让他自由!”他没好气地说,“是的,他应该结束奴隶生活。让他自由!我倒要看看军事法庭的法官们将要给他的是什么样的自由。”

这番不祥的话语使我浑身冰凉。玛丽和我都在求他,但都无济于事。因粗心大意而引起这一场面的那个黑奴受到了棒击,而他的辩护者则因犯了举手要打白人的罪,被投入加利费要塞的牢房。黑奴犯主,罪莫大矣。

11

先生们,你们可以想象所有这些情况该让我多么感兴趣和好奇。我打听有关那囚犯的情况。有人向我透露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有人告诉我说,这个年轻黑奴的同伴们好像对他怀有极大的尊敬。他虽然同他们一样也是奴隶,可是他只要稍有表示,他们便俯首听命;他根本不是在茅屋中出生的;没人知道他的父母是谁;据说,就在没几年之前,一艘贩黑奴的船把他扔在了圣多明各。尽管如此,他对他的所有同胞,甚至包括在殖民地生长的黑人,都有很深的影响,这就更加了不起了,那些殖民地的黑人,你们想必是知道的,先生们,通常对“刚果”黑奴是极端蔑视的。在殖民地,人们把非洲来的奴隶全都不恰当地统称为“刚果黑奴”。

虽然他看上去十分忧愁沮丧,但他那非凡的气力,再加上他技艺高超,所以成了种植园活计上的最有价值的人。他车起水来,比最好的马都快、都久。他常常一天工夫能替十个同伴干活,免得他们因疏忽或疲劳而受到惩罚。因此,他深受奴隶们的尊崇。不过,他们对他的敬重虽然与他们对小丑阿比布拉所具有的迷信般的恐惧完全不同,但似乎也有着某种没有显露的原因:那是一种崇拜。

据说,奇怪的是,他对他的伙伴很温和,很随便,他们以服从他为荣,可他对待我们的监工们却自豪而高傲。说实在的,那帮享受特殊待遇的奴隶,可以说是联结奴役的锁链和专制压迫的中间环节,他们集卑贱奴隶和蛮横监工于一身,卑鄙地以加重他的活计和百般刁难他来取乐。不过,他们好像对他竟敢顶撞我叔叔的那份高傲劲儿也不禁表示尊敬。他们中谁都从未对他施以侮辱性的惩罚。一旦他们要惩罚他时,便有二十个黑奴站出来代他受过。而他则一动不动地、严肃地看着他们受罚,似乎他们是在尽其职责似的。这个怪人在茅屋住户中被叫做比埃罗。

12

所有这些传说激起了我幼稚的想象。玛丽满怀感激和同情,对我的热情大加赞赏,而比埃罗是那样地使我们感兴趣,以至我决定去看他,帮他。我在想象着同他交谈的办法。

尽管我很年轻,但作为海角最富有的殖民者之一的侄儿,我成了阿居尔教区的民兵队长。加利费要塞交由民兵和黄衣龙骑兵分队把守,而分队队长通常是该连队的一名下级军官,负责要塞的指挥。那时候,巧得很,指挥官是一位穷殖民者的兄弟,我曾有幸帮过他很大的忙,所以他对我忠心耿耿……

谈到这里,大家打断了多韦奈,说那指挥官就是塔代。上尉继续说道:你们猜对了,先生们,你们不难理解,我很容易地便从他那儿获准进入那黑奴的牢房。作为民兵队长,我有权巡视要塞。不过,我叔叔还在火头上,为了不致引起他的疑心,我特意趁他睡午觉时才去。除了站岗的以外,所有的士兵都睡了。我由塔代领着,来到了牢房门口。塔代打开牢门后走开了。我走进牢房。

那黑人坐着,因为他太高,无法站立。他并非单独一人,一条大狗吠着站起来,向我扑过来。“拉斯克!”黑人喊了一声。这条年岁不大的狗不叫了,走回到主人跟前躺下,把一些粗糙的食物吃完。

我穿着制服,从气窗透进这狭窄牢房的光亮很弱,比埃罗无法看清我是谁。

“我准备好了。”他语气平静地对我说。

他说完这句话,便半抬起身子来。

“我准备好了。”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还以为,”我惊奇他竟活动自如,便对他说道,“我还以为您戴着铁镣哩。”

激动使我声音发颤;囚犯似乎并没有发觉。

他用脚把什么破铁向我这边踢了踢,叮当直响。

“铁镣,被我弄断了。”

在他说这话时,口气里有着某种含义,似乎在说:我生来就不是为戴铁镣的。我又说道:

“他们没告诉我说让您带着一条狗。”

“是我让它进来的。”

我越来越惊讶了。牢房门从外面上了三道锁。气窗不过六英寸,而且还加了两根铁条。他似乎明白了我的疑虑,在过于低矮的拱顶下尽量站直身子,毫不费力地搬开气窗下方的一块大石头,取掉嵌于石头外面的两根铁条,弄出一个大洞,两个人都能轻易地钻出钻进。从这个洞口平望过去,是一片香蕉林和椰子林,覆盖着要塞依傍的那座小山。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突然,一缕灿烂的阳光照到我的脸上。囚犯像是不小心踩到蛇似的竖直身子,额头碰在拱顶的石头上。霎时间,他眼睛里流露出千百种相互矛盾的无法确定的表情,既有憎恨,又有和蔼和痛苦惊诧。但是,他突然控制住了情感,转瞬间,表情恢复平静和冷漠,无所谓地盯着我。他就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看着我。

“我还可以不吃不喝地挺两天。”他说。

我做了个恐怖的表示。这时候,我才看出这个不幸的人是那么的瘦削。他又说道:

“我的狗只能吃我手里的东西;如果我无法把气窗弄大,可怜的拉斯克就会饿死。最好是我死,而不是它死,因为我反正得死。”

“不,”我嚷道,“不,您不会饿死的!”

他没明白我的意思。

“那当然,”他苦苦地说,“我还可以不吃不喝挺两天,不过,我已经准备好了,军官先生。早死好了,但别伤害拉斯克。”

这时我才明白他所说的“我准备好了”是个什么意思。他被指控犯了死罪,以为我是来押他去伏法的。可这个浑身有着非凡力量的人,在有着各种各样办法逃走之时,却是那么温顺而平静,竟一再向我这个毛孩子说:“我准备好了!”

“别伤害拉斯克。”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已无法控制自己了。

“什么!”我对他说,“您不仅把我当做刽子手,还怀疑我对这个没有伤害过我的可怜的狗下毒手!”

他态度缓和,声音也变了。

“白人”,他向我伸过手来说,“白人,请原谅,我喜欢我的狗,可是,”他稍稍沉默片刻之后又说,“你们白人可没少伤害我。”

我拥抱他,同他握手,同他说道理。

“您不认识我了吗?”我问他。

“我知道你是个白人,而对于白人来说,不管他们有多好,一个黑人在他们眼里是一文不值的!再说,我也有对你不满的地方。”

“不满我什么?”我惊诧地问。

“你不是救了我两次命了吗?”

这个奇怪的指责让我笑了起来。他看出来了,继续苦涩地说:

“是的,我应该恨你。你从鳄鱼口中和从一个殖民者手里救了我。而且,更糟的是,你剥夺了我恨你的权利。我好不幸呀!”

对他的奇怪的话和想法我已不再感到惊讶,因为它们与他本人是不谋而合的。

“我欠您的比您欠我的更多,”我说,“您救了我未婚妻玛丽一命。”

他仿佛被电击了一下。

“玛丽亚!”他声音压抑地说,双手捂住脸,手在猛烈地抽搐,同时,从宽大的胸膛里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叹息。

老实说,我那本已湮灭的疑窦顿时又起,但却并没生气或嫉妒。我离幸福是这么的近,而他却离死不远,即使他真的是我的情敌,也只能激起我的同情和怜悯。

他终于抬起了头。

“你走吧,”他对我说,“别感谢我!”

停了片刻,他又说:

“不过,我的出身并不比你低!”

这句话似乎话中有话,激起了我极大的好奇。我催促他告诉我他是谁,受过什么苦,可他就是死活不开口。

我的态度打动了他。我的主动帮助、我的祈求似乎打消了他对生活的厌倦。他走出去,随即拿回来几个香蕉和一个大椰子。然后,他关好出口,开始吃起来。我在同他聊天的时候发现,他法语和西班牙语说得很流利,他的思想不像是缺少修养的。他会一些西班牙恋歌,唱得声情并茂。此人在许许多多方面都是那么的捉摸不透,以至到那时为止他的语言的地道并没使我感到惊讶。我又竭力地想弄清楚原因何在,可他仍旧不说,最后,我离开了他,命令我忠实的塔代对他要尽量地尊敬,尽量地照顾。

13

我每天都在同一时间去看他。他的事让我放心不下。尽管我百般请求,我叔叔就是抓住他不放。我没有对比埃罗隐瞒我的担心,但他却无动于衷地听着我说。

当我俩在一起的时候,拉斯克常常跑来,脖子上系着一张大棕榈叶。黑人把叶子拿下来,看上面写着的我不认识的字,然后,便把叶子扯碎。我已习惯不向他发问了。

有一天,我走进牢房,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他背对着牢门,在忧伤地唱着西班牙歌曲《我是走私犯》。唱完之后,他猛地转过身来,冲我嚷道:

“兄弟,答应我,万一你怀疑我,当你听见我唱这首歌时,就别再对我有任何的疑心。”

他的目光咄咄逼人。我答应了他所希望的,但却不太清楚他那话是什么意思。“万一你怀疑我……”他拿起我第一天来时他摘的那个大椰子的厚壳,装满棕榈酒,让我用嘴唇碰一下,然后他便一饮而尽。自那天之后,他就一直称呼我“兄弟”了。

这时候,我开始抱有一点儿希望了。我叔叔不再那么生气了。我与他女儿的婚期临近,这使他的思想变得温和了。玛丽也同我一起在求他。我每天都跟他说:比埃罗根本无意冒犯他,只不过是不想让他惩罚得也许过分地严厉;要不是这个黑人勇斗鳄鱼,玛丽必死无疑;多亏了这个黑人,他的女儿、我的未婚妻才得以活命;再说,比埃罗是他的奴隶中最强壮的一个(因为我在想,先别考虑他的自由,先救他的命要紧),他一个人能顶十个人干活,他一只手就能推动榨糖机的轮盘。叔叔听我说了之后,表示也许不再指控他了。我一点儿也没告诉那黑人我叔叔的态度的改变,本想能获准让他自由,再一并告诉他,让他一起高兴。使我惊奇的是,他自认为必死无疑,但我却见他并未利用他所能利用的一切机会逃走。我跟他谈起了这一点。

“我得留下,”他冷冷地回答我说,“否则别人会以为我害怕了。”

14

一天早晨,玛丽来找我。她满面红光,她那张温馨的脸上,有着某种比纯洁的爱带来的欢乐更加美好的表情。那是一种做了好事的表情。

“听着,”她对我说,“再过三天就是8月22日,就是我们大喜的日子。我们马上就要……”

我打断了她说:

“玛丽,不是‘马上’,因为还有三天哩!”

她莞尔一笑,满面羞红。

“别烦我,莱奥波德,”她说,“我有个主意,你听了一定高兴。你知道,我昨天同父亲一起进城去买结婚用的首饰。这并不是说我很在意那些首饰、钻石,它们并不能使我在你眼里更加美丽。我宁可不要世上的所有珍珠,也要一朵你那些被那送野金盏花的混账男人糟践的鲜花。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关系。这些东西我想要什么父亲都会满足我的,所以我便装作想要的样子,好让他高兴。昨天,我看到一条中国绸缎做的大花的西班牙女子穿的一种裙子,放在一只香木盒里,我看了好半天。那东西很贵,但却新颖别致。父亲发现我很注意这条裙子。在回家的路上,我求他按古代骑士风格送我一件礼物。你知道,他喜欢别人拿他同古代骑士相提并论。他以他的荣誉向我发誓,不管我要什么,他都满足我。他以为是要那条中国绸缎裙,根本不是,我要他饶恕比埃罗。这将是送我的结婚礼物。”

我忍不住将这位天使紧搂在怀里。我叔叔说话是算数的。当玛丽去找她父亲履行诺言时,我便跑到加利费要塞去告诉比埃罗他肯定能得救的消息。

“兄弟!”我边进去边喊,“兄弟!高兴吧!你得救了。这是玛丽向她父亲要的结婚礼物!”

那奴隶猛地一颤。

“玛丽,结婚,我得救了!这一切怎么会搅和在一起呢?”

“这很简单,”我说,“你救了她一命的玛丽要结婚了。”

“同谁?”奴隶嚷道,目光茫然又可怕。

“你不知道?”我轻轻地说,“同我。”

他那可怕的脸复又和蔼可亲、乐天知命了。

“啊!对的,”他对我说,“是同你!喜事定在哪一天?”

“8月22日。”

“8月22日!你疯了?”他既焦虑又害怕地说。

他没说下去。我惊奇地看着他。沉默一会儿以后,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兄弟,我欠你的太多,所以我必须向你提出一个忠告。相信我,到海角去,在8月22日之前结婚。”

我本想了解这谜一般的话语的意思,但未能如愿。

“再见了,”他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我也许说得太多了,不过,比起撒谎来说,我更恨忘恩负义。”

我忐忑不安、忧心忡忡地离开了他,但一想到幸福在即,立即又忘了这事。

我叔叔当天便撤回了起诉。我回到要塞想放比埃罗出狱。塔代知道他自由了,便同我一起走进牢房。他已不在那儿了,只有拉斯克在。拉斯克摇头摆尾地向我走来,脖子上系着一张棕榈叶。我取下它来,只见上面写着:“谢谢,你第三次救了我的命。兄弟,别忘了你的诺言。”下面像是签名似的写着“yo que soy contrabandista”。

塔代比我还要惊讶。他不知道气窗的秘密,以为那黑奴变成了一条狗。我没有向他挑破,只是要求他对他所看见的事守口如瓶。

我本想把拉斯克带走,可它一出要塞,便蹿进附近树篱中去,不见了。

15

我叔叔对那奴隶越狱逃跑十分恼火。他下令搜寻,还给总督写信,要求一旦抓到比埃罗,让他全权处理。

8月22日到了。我同玛丽的婚礼在阿居尔教区隆重举行。我所有灾祸起始的这一天真是幸福无比!我心中的快乐是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理解的。我把比埃罗及其不祥的忠告忘得一干二净。焦急等待的夜晚终于来临。我新婚的妻子回到洞房,我真想随她而去,可又不能马上走开。一项乏味的但又是无法逃避的职责早把我给拴住了。我身为民兵队长,当晚要去阿居尔各岗哨去查哨。这种戒备在当时是势在必行的,因为殖民地骚乱不断,部分黑人不时地在造反,虽被迅速平定,但在6、7两个月,甚至在8月的头几天,在蒂博和拉戈赛特的庄园里爆发过。而且,特别是混血自由民的情绪本来就很坏,而最近对反叛者奥杰的处决更加激怒了他们。我叔叔是第一个提醒我别忘了自己的职责的,所以只好听命。我穿上制服走了。我查看了头几个岗哨,没发现异常。但是,将近午夜时分,我正想入非非地在海湾炮台附近溜达的时候,发现天边升起一片红光,一直蔓延到利蒙纳德和圣·路易·德莫蓝那边。士兵们和我起先都以为是突然失火了,但是,一会儿过后,火焰变得十分明亮,烟雾被风一吹,越来越大,越来越浓,因此,我连忙返回要塞,想报警,并派人去求援。走过我们的黑奴茅屋时,我被那儿的异常骚动惊呆了。大部分人都还没睡,在慷慨激昂地说着话。在他们那听不懂的土语中,常常恭敬有加地说出“布格-雅加尔”这个名字。不过我还是听明白了几句话,这使我觉得北部平原的黑人们全都造反了,烧毁了海角另一边的庄园和种植园。在穿过一片沼泽地时,我的脚碰着一堆斧头和锄头,藏在灯芯草和红树丛中。我有理由感到焦虑,便立即让阿居尔的民兵们拿起武器,命令他们监视奴隶们。一切又都复归平静了。

然而,骚乱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扩大,快蔓延到兰贝了。有人甚至认为已能听得到远处的炮声和枪声了。将近凌晨两点,我叫醒了我叔叔,他无法抑制自己的焦急,命令我在阿居尔留下一部分民兵,归中尉指挥。当我可怜的玛丽睡着了或在等着我的时候,我服从了我已经说过是省议员的叔叔,同其他士兵一起去海角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我走近这座城市时所见到的景象。大火吞噬了它周围的种植园,城里散发的是一片阴凄凄的光亮,风把浓烟吹进街巷,更使城里黯淡无光。由烧着的甘蔗渣引起的一圈圈火星,像雪花似的,被劲风吹落到屋顶和停泊在港湾中的大船绳索上,时刻威胁着海角城,随时都会燃起一场跟吞噬城周围一样的大火。一边是面色苍白的居民们冒着生命危险在扑火,以便从这可怕的灾祸中抢救下自己那么巨大财富所剩下的这唯一的房屋;而另一边,大小船只唯恐遭到灭顶之灾,借助那对不幸的殖民者们如此可怕的灾风,张满风帆,逃往映着大火那血红的火光的海上,那景象让人看了既可怕又肃然。

16

我被炮台的炮声、逃命者的呼号声和远处房屋坍塌的咔嚓声惊呆了,正不知把士兵往何处带,正好在校场上遇上了担任我们向导的黄衣龙骑兵的上尉。先生们,我就不向你们赘述燃烧的平原上的景象了。已经有不少的人描绘过海角那头几场灾祸了,我得赶紧略去这些满是血和火的回忆。我只想告诉你们,据说,造反的奴隶已经占据了东东、红洞、乌阿阿曼特镇甚至兰贝的一些不幸的种植园,这使我焦急万分,因为全都在阿居尔附近。

我急忙赶往布朗歇兰德先生的总督府。府内一片纷乱,连主人也六神无主了。我请求他下命令,求他尽快想办法保证阿居尔的安全,据说那儿已经危险重重了。在他身边的有岛上大地主之一的旅长鲁弗雷、海角团的中校图扎尔、几位殖民地议会和省议会议员以及好几个最知名的殖民者。我进去的时候,这些人正在开会,争论不休。

“总督先生,”一名省议会议员说,“这是千真万确的。是奴隶,不是混血自由民。这我们早就说过,早就料到了。”

“您这么说,可连您自己都不信,”被称做“总议会”的殖民地议会的一位议员反唇相讥,“您这么说是想损害我们,抬高自己。您根本就没有想到奴隶们真的会造反,所以你们议会才自1789年起就施展阴谋诡计,假造出海角山上的那次著名而可笑的三千黑人造反来。在那次造反中,只有一名国民志愿队员被杀,而且还是被他自己的同伴杀死的!”

“我再跟您说一遍,”省议员又说,“我们比你们看得清楚。这很简单。我们待在当地注视着殖民地的事务,而你们的议会,大批地跑去法国,想赢得可笑的喝彩,但结果却遭到国民议会的一顿臭骂,可笑的老鼠。”

殖民地议会议员苦涩而不屑地回答道:

“我们是我们同胞一致选举出来的!”

“是你们,”对方反驳道,“是你们夸大其词,才使得那个不幸者人头落地的,他只是没戴三色标志去了咖啡馆;也是你们夸大其词才使那个黑白混血儿拉孔布被绞死了,他只不过在一张申请书上用了‘以圣父、圣子和圣灵’这几个不再用了的词儿作为开头而已!”

“胡扯,”总议会议员嚷道,“那是原则和特权之争,是‘谦恭’和‘贪婪’之争!”

“先生,我一直认为您是个‘独立派’!”

对省议员的这一指责,对方以一种得意的神气回答道:

“您这是不打自招,承认自己是‘白绒球’!我看您这么说怎么受得了!”

要不是总督发话的话,二人也许会越吵越凶的。

“喂,先生们,这与迫在眉睫的危险有什么相干?给我出出主意吧,别互相对骂了。这是呈送来的报告。暴动是昨晚十点在蒂尔潘庄园的黑奴中间开始的。奴隶们在一个名叫布克曼的英国黑奴的指挥下,带动了克莱芒、特莱梅、弗拉维尔和诺埃庄园和作坊中的奴隶。他们纵火焚烧了所有的种植园,以闻所未闻的残酷手段屠杀了殖民者。我只告诉你们一个情况,让你们明白全部情况有多可怕:他们用长矛挑着一个孩子的尸体作为他们的旗帜。”

布朗歇兰德打了个寒战,停了片刻。

“这就是外面发生的情况,”他继续说道,“而里面也都乱了套了。海角的好多居民杀了他们的奴隶:恐惧使他们变得残忍。最温和和最正直的人只是把奴隶们监禁起来。‘小白人’指控混血自由民是这些灾难的罪魁祸首。好几个黑白混血儿差点儿被居民愤怒打死。我让他们躲进由一队士兵把守的一座教堂里去。现在,为了证明他们根本没有同造反的黑人相互勾结,混血儿们要求我们给他们武器,指定一个地方让他们来守卫。”

“千万别这么做!”有个声音在喊。我听出来了,是我曾与之决斗的那个被怀疑为黑白混血儿的种植园主的声音,“千万别这么做,总督先生,别把武器发给混血儿。”

“您难道不愿意打吗?”一个殖民者突然说。

那人似乎根本就没听见,继续在说:

“黑白混血儿是我们最凶恶的敌人。只有他们才是我们应该担心的。我认为,我们可能遇上的暴动是来自他们而不是来自奴隶的。奴隶难道算得上什么吗?”

这个可怜的人想通过对黑白混血儿的这番辱骂,来表明自己与他们完全不一样,想在听他说话的白人思想中驱除掉把他扔进这个卑贱阶层的看法。这番话说得太露骨,反倒弄巧成拙。他听见一阵不屑的私语声。

“不,先生,”老旅长鲁弗雷说,“奴隶不可小觑,他们与我们的比例是40:3,如果我们只有一些像您这样的白人,来同黑奴和黑白混血儿对抗的话,那我们就糟了。”

那个殖民者紧咬嘴唇。

“将军先生,”总督说,“您对黑白混血儿的请求怎么看?”

“发给他们武器,总督先生!”鲁弗雷先生回答,“利用一切可资利用的人!”说着他便转向那个可疑的殖民者说:“您听见了吗,先生?去拿起武器吧。”

受到侮辱的殖民者满脸怒气地出去了。

这时候,响彻全城的呼号声越来越大,一直传到总督府邸,使聚在一起的这帮人想起为何在此开会。布朗歇兰德先生交给一名副官用铅笔匆忙写就的一道命令,然后,打破了众人因听见可怕嘈杂声而陷入的阴郁沉闷空气。

“先生们,黑白混血儿马上就要武装起来,不过,还必须采取一些其他措施。”

“必须召开省议会。”我进门时正在发言的那个省议员说。

“省议会?”他的对手殖民地议会议员说,“省议会是个什么玩意儿?”

“因为您是殖民地议会议员!”“白绒球”反击道。

“独立派”打断了他。

“我既不了解‘殖民地议会’,也不了解‘省议会’。只有总议会,懂吗,先生?”

“那好,”“白绒球”回答道,“我来告诉您吧,只有巴黎的国民议会。”

“召开省议会,”“独立派”大笑着说,“就好像总议会决定它在此开会时它没有解散似的。”

众人对这番无聊的争论觉得厌烦,全都起而攻之。

“我们的议员先生们,”一位农场主喊道,“你们争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与我的棉花和介壳虫有什么关系吗?”

“还有我在兰贝的那四十万棵靛蓝呢!”一个种植园主补充说。

“还有我那每人付了三十美元买的黑奴呢!”一个贩奴隶船船长说。

“你们浪费的每一分钟,”另一个殖民者说,“我都得损失十担糖,我手上有表和价格单,按每担十七皮亚斯特计算,十担就是一百七十皮亚斯特,换算成法币就是九百三十利弗尔零十苏!”

“您称之为总议会的那个殖民地议会在篡权!”另一个人提高嗓门,压过众人吼道,“让它留在太子港去炮制只管两英里地和两天的法令吧,但请它别来烦我们。海角只属于北方省议会!”

“我认为,”“独立派”又说,“总督先生阁下只有权召开由卡迪什先生主持的殖民地代表的总议会,而无权召开其他什么会议!”

“可您那卡迪什议长在哪儿?”“白绒球”问,“您的那议会在哪儿?来了还不到四名议员,可省议会议员却全都在这儿。您难道想独自一人代表整个议会、整个殖民地?”

这两位议员忠实地代表着各自的议会,他们的争吵使得总督不得不再次干预。

“先生们,你们老是‘省议会’、‘总议会’、‘殖民地议会’、‘国民议会’个没完,到底要干什么?你们提这么多议会能帮助在这儿开的会作出决定吗?”

“妈的!”鲁弗雷将军猛一捶会议桌,声若雷鸣地吼道,“尽他妈的废话!我宁可用胸膛去抵挡二十四毫米口径的大炮。这两个议会对我们有什么用?它们就像两个马上要进攻的掷弹兵连队,互不相让,好吧!两个议会一起召开吧,总督先生,我把他们组成两个团队去打黑人,我倒要看看他们的步枪是不是像他们的舌头一样灵光。”

他这么狠了一通之后,便凑近他的邻座——就是我——悄悄地说:“您让法国国王派的总督在圣多明各的两个都声称自己至高无上的议会之间能怎么办?在这里同在宗主国一样,都是高谈阔论之徒把一切全搞糟了。如果我有幸成为国王钦定的摄政官,我就把这帮浑蛋全都扫地出门。我将宣称: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就先褫夺这帮自称为代表的人的权利,让他们全都见鬼去。用以陛下的名义许诺的十二枚圣路易十字奖章,我就可以把龟岛上的所有反叛全都荡平。该岛从前由一些像他们一样的强盗、一些捕野牛者盘踞着。记住我对您说的话,年轻人。‘哲学家’造就‘博爱者’,而后者又生出‘同情黑奴者’,而‘同情黑奴者’则产生吃白人的人,我们先这么称呼着,等替他们找到一个希腊名或拉丁文名时,再确定他们。在法国,人人痴迷的这些所谓的自由化思潮,在热带就是一副毒药。必须慢慢地对待黑奴的问题而不是让他们一下子得到解放。您今天在圣多明各看到的这一切恐怖现象都源自马西亚克俱乐部,而奴隶们的暴动只不过是巴士底狱陷落的一个反弹。”

当这位老兵在如此这般地向我十分坦诚且满怀信心地阐明他那狭隘的政治观念时,唇枪舌剑式的争论仍在继续着。属于为数不多的革命狂的一个殖民者喊叫起来,他因指挥过几次血腥的行刑而被人称做C将军公民:

“与其打仗不如动重刑。各个国家都需要作出一些杀一儆百的样子;要让黑人害怕!我把五十个奴隶的头,像棕榈似的插在我庄园林荫道的两侧,就这样把6月和7月的暴动给平息了。但愿大家都对我马上要提出的建议出一把力。让咱们用还剩下的黑奴来保卫海角城郊。”

“什么,那太冒险了!”众人纷纷说道。

“你们没明白我的意思,先生们,”“将军公民”又说,“在城周围,从比戈莱要塞到卡拉哥尔角,用黑奴的脑袋围起来。这样,他们造反的伙伴就不敢靠近了。在这种时刻,为了共同的事业,只好作出牺牲。我第一个献,我有五百个没有造反的奴隶,全献出来。”

闻听这一可怕建议,众人全都吓坏了。

“这太可怕了,这太可恶了!”众人纷纷嚷道。

“正是这类措施把一切全都葬送了,”一名殖民者说,“要是不急于处决6月、7月和8月的最后那批造反者,我们本可以抓住他们阴谋的线索的,可这线索被刽子手的斧头砍断了。”

C公民赌气地沉默了片刻,然后喃喃自语:

“可我一直认为自己是无可怀疑的。我同一些‘同情黑奴者’有联系;我同法国的布里索及布吕诺·德·波姆-古热有书信往来;我同英国的汉斯-斯隆,同美洲的麦高,同德国的贝丝尔,同丹麦的奥利瓦利亚斯,同瑞典的瓦德斯特洛姆,同荷兰的彼得·波拉斯,同西班牙的阿旺达诺以及意大利的比埃尔·坦布里尼神父,都有书信往来!”

他在列举这些“同情黑奴者”时,嗓门越说越大,最后,他这么说道:

“但是,他们中间绝没有哲学家!”

布朗歇兰德先生第三次要求各人提出自己的主张。

“总督先生,”有个声音在说,“我是这么个主张:咱们全都登上停泊在港湾里的‘莱奥巴尔号’。”

“悬赏缉拿布克曼。”另一个人说。

“把这一切通报牙买加总督。”第三位说。

“对呀,让他再次给与我们五百支枪的可笑增援,”一位省议员在说,“总督先生,派一艘通信舰去法国,我们坐等回音!”

“坐等,坐等!”鲁弗雷先生用力打断他说,“黑人们在等吗?已经烧毁这座城市的大火在等吗?图扎尔先生,让人擂起集合鼓吧,扛起大炮,率领您的掷弹兵和轻装兵去找反叛者的主力决战吧。总督先生,派人在东部教区安营扎寨,在特鲁和瓦利埃尔布上岗哨;我本人亲自负责多芬要塞的平原一带,我将在那里构筑工事;我祖父曾是诺曼底联队队长,在沃邦元帅麾下效过力;我研究过福拉尔和贝苏,而且,我有过保卫一个地方的实际经验。再说,多芬要塞的那一带平原几乎为大海和西班牙边境所包围,呈一半岛状,是个天然防御要地;莫勒半岛也有类似长处。让咱们利用这一切,行动吧!”

将军的这番有力而坚定的言论力排众议,大家顿时沉默不语了。他说的一点儿没错。每个人都对自己切身利害的这种考虑使大家的意见全都归附于鲁弗雷先生的意见上去了。总督握了握正直将军的手,表示感谢他的建议,感谢他帮了他的大忙,尽管这些建议经他一说像是在下命令似的。这时候,众殖民者呼吁立即把上述措施付诸实行。

似乎只有那两位敌对议会的议员与众人看法不同,在一旁嘟哝着什么“践踏行政权”、“责任所在而作出的草率决定”。

我趁机从布朗歇兰德先生那里获得了我一再请求的命令。我出来了,以便集合我的队伍,立即赶回阿居尔,尽管除我以外,一个个都精疲力竭了。

17

天刚破晓。我在校场上。民兵们同黄衣和红衣龙骑兵,同从平原逃来的人,同叫着的牛羊以及附近种植园主从城里带来的各式各样的行李挤在一起,胡乱地躺着。我把民兵们喊醒,开始在这片混乱之中把我那小小民兵队集合起来。正在这时候,只见一个黄衣龙骑兵满身汗水泥土,纵身向我飞奔而来。我迎上前去,从他那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惊讶地获悉,我的担心成了事实:暴动蔓延到了阿居尔平原;黑人们正在围攻加利费要塞,民兵和殖民者们被困在其中。老实说,这座加利费要塞简直不值一提,在圣多明各,人们把任何泥土工事都称做“要塞”。

事不容缓。我尽可能地找些马匹让我的士兵们骑上。我在那个龙骑兵的带领下,将近上午十点,我来到我叔叔的庄园。

这一大片的种植园成了一片火红,惨不忍睹。烈焰浓烟在平原上像浪涛般滚滚而来。火借风势,越烧越旺,掠过高大的树木,噼啪咔嚓直响,仿佛在回应我们听见却看不见的远处黑人们的叫嚷。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救出玛丽。而留给我的万贯家财即使毁于一炬,也不能使我分心。只要玛丽得救,其他的就微不足道了!我知道她被困在要塞里,我只求上帝让我千万别来迟了。这一线希望在支撑着我,使我没完全沮丧绝望,使我陡生如雄狮般的勇气和力量。

最后,在一个拐弯处,我看见了要塞。三色旗依然飘扬在平台上,而大火仅在舔噬要塞的围墙。我欢叫了一声。“快呀,向前冲啊!”我朝着伙伴们喊道。我们快马加鞭地穿过田野,来到要塞脚下,只见叔叔的房屋门窗已破,映在火光中,但并未烧毁,因为风是从海上刮来的,而房屋又与种植园隔离着。

埋伏在这幢屋子里的一大群黑奴,一下子从各个窗口,甚至房顶上冒了出来。他们举着火把、长矛、斧头,不停地向要塞进攻。与此同时,他们的另一群伙伴把梯子架在被围的围墙上,爬上去跌下来,再继续往上爬。这股黑浪在这灰色围墙边涌了退,退了涌,远远看去,活像一群蚂蚁在拼命地往大乌龟壳上爬,而那乌龟则不时地慢慢动弹一下,把它们抖了下去。

我们终于赶到要塞最外边的封锁壕。我眼睛盯着高高飘扬的三色旗,以营救被围在要塞中的家人的名义,鼓励他们去搭救他们的亲人。他们回答我的是一片口号声。于是,我便把他们列成一队,准备下令向围攻的黑人发起攻击。

正在这时,要塞围墙里传来一片叫声,一股浓烟罩住整幢房屋,在房墙上滚动了一会儿,发出一阵阵像火炉发出的声响。浓烟渐散,只见一面红旗在加利费要塞上飘扬——全完了!

18

我不想对你们描述看见这个可怕场面时我是怎么想的。要塞被占,守卫者被杀,二十个家庭被毁,我羞愧地承认,这场大灾难我丝毫没有关心。我失去了玛丽!应该永远属于我的,但不一会儿就失去了!是由于我的过错才失去的,因为如果我昨晚不离开她,不遵照我叔叔的命令跑去海角,我至少可以保护她,或者死在她的身旁,或者同她一同死去,这样还可以说我并没有失去她!这番痛苦的思索使我悲痛欲绝,几乎发疯。我因后悔而沮丧绝望。

可是,我的伙伴们因为愤怒而在呼喊:“报仇!”我们牙齿咬着马刀,双手握枪,向得胜的造反者们扑过去。黑人们尽管人数比我们多,但见我们冲过来,全都四处逃窜,但我们仍然看见他们在我们前后左右屠杀白人,放火烧要塞。他们的卑劣更使我们怒气冲天。

在要塞的一条暗道口,浑身是伤的塔代出现在我的面前。

“队长,”他对我说,“您的比埃罗是个巫师,像这帮该死的黑奴说的,是个‘奥比’,至少也是个魔鬼。我们守得很顽强,你们再赶来,本来全都有救了的,可这时,他不知从哪儿钻进了要塞,喏!……至于您的叔父大人,他的家人,您夫人……”

“玛丽呢?”我打断他说,“玛丽在哪儿?”

正在这时候,一个高大的黑人从正在燃烧的栅栏后面出来,怀里抱着的一个年轻女人,正在叫喊挣扎。那年轻女人正是玛丽;那黑人就是比埃罗。

“背信弃义的小人!”我冲他吼道。

我冲他开了一枪,一个造反的奴隶扑在他面前挡住,中弹倒下。比埃罗回过头来,像是冲我说了几句话,然后便抱着他的猎物钻进燃烧着的甘蔗林里去了。不一会儿,一条大狗追着他跑去,嘴里叼着一只摇篮,里面躺着我叔叔的小儿子。我也认出了那条狗:那是拉斯克。我气极了,朝着它放了第二枪,但没有击中。

我像疯子似的朝它追去,但由于我一夜间来回跑了两趟,连续许多小时没有得到休息,没吃没喝,再加上为玛丽担惊受怕,又突然从极大的幸福跌进巨大的悲苦,心灵这一切巨大的震荡使我感到比身体的疲乏更加难受。我刚迈了几步,便踉跄了,眼前一片黑云,摔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19

当我苏醒过来时,已经是在我叔叔烧毁的屋子里,躺在塔代的怀中。这个忠心的塔代眼睛里充满忧虑地凝视着我。

“胜利了!”他的手感到我的脉搏在跳动时,立即嚷叫道,“胜利了!黑奴溃逃了,队长也苏醒了!”

我用我那始终如一的问题打断了他的欢叫:

“玛丽在哪儿?”

我的思想尚未集中起来,我有的只是对不幸的感觉而不是回忆。塔代低下了头。这时我的记忆完全恢复了,我想起了我那可怕的新婚之夜;那个高大的黑人抱着玛丽穿过火海,像个魔鬼似的闪现在我的脑海之中。殖民地刚刚爆发的这场可怕的战火使所有的白人看到了在他们的奴隶中有着一些敌人,使我在那个那么善良、那么慷慨、那么忠实、欠了我三次性命的比埃罗身上,看到了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一个恶魔、一个情敌。就在我们新婚之夜,他掳走了我的妻子,这就证实了当初的怀疑,我终于认清了,凉亭的那个歌唱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掳走玛丽的恶棍。短短的几个小时,变化有多大呀!

塔代告诉我说,他追了半天比埃罗及他的狗,没有追上;黑奴们尽管人数众多,足以打垮我那点儿人马,但还是撤退了;我家庄园的大火仍在继续燃烧,无法扑救。

我问他有我叔叔的消息没有。我就是被抬到叔叔的房间里来的。塔代默默地抓住我的手,领我去房间凹室,拉开帷幔。

我可怜的叔叔躺在那儿,满床是血,一把匕首深深地插进他的心脏。他面色平静,可见他是在熟睡中被杀死的。通常睡在他脚下的侏儒阿比布拉的床垫也沾满了血,这可怜的小丑的花边外衣也血迹斑斑,被扔在离床几步的地上。

我相信,这小丑是因为紧跟我叔叔而成了牺牲品的,也许是在他保护主人的时候,被他的伙伴杀害的。我痛苦地责备自己对阿比布拉和比埃罗的错误判断。在我为叔叔惨死而流泪的同时,我对他的小丑也有所惋惜。根据我的命令,大家去寻找小丑的尸体,但没有找到。我猜想是黑奴们把它带走,扔进烈火中去了。因此,我命令在给我岳父举行葬礼时,要为忠实的阿比布拉的灵魂得到安息而祈祷。

20

加利费要塞被摧毁了,我们的庄园不复存在了,再在这片废墟上待下去既无益又不可能。于是,我们当晚便回到了海角。

在那儿,我发起了高烧。我竭尽全力压制我的痛苦绝望,但太过头了,就像绷得太紧的牛筋一样地断了。我神经错乱。一切希望全都破灭,爱情遭到践踏,友情被背叛,前途茫茫,此外,尤为严重的是妒火中烧,使我失去了理智。我觉得血管里流着的是火焰,脑袋要炸裂,心里充满怒火。我想象着玛丽在任由另一个情人、另一个主人、另一个奴隶的摆布,在任由比埃罗的摆布!据说,我当时从床上蹿起来,被十个人拉住,才没把脑袋在墙角撞碎。我当时怎么就没有死呢!

这一危险过去了。大夫们的医治、塔代的照料以及我不知是何种青春力量战胜了病魔,战胜了这个本可以使我得到解脱的病魔。十天过后,我好了,也不痛苦了。我很满意还能活上一段时间好报仇雪恨。

刚一痊愈,我便去布朗歇兰德先生府上请求派给我任务。他想让我守卫一个据点,但我请求他让我在一支机动部队中当一名志愿兵,可以常常地出动,扫荡整个地区,打击黑人。

人们匆忙地加固了海角的工事。暴动在可怕地蔓延。太子港的黑奴开始骚动起来;比阿苏在指挥兰贝、东东和阿居尔的黑奴;让-弗朗索瓦自封为马利巴鲁平原反叛者的司令;后来因惨死而闻名的布克曼带领他的强盗们踏遍利蒙纳德的周围;还有,红山的那帮人推举了一个名叫布格-雅加尔的黑奴为头领。

如果报告属实的话,布格-雅加尔这人的性格不像其他人那么残忍。当布克曼和比阿苏想尽办法处死落在他们手里的俘虏时,布格-雅加尔却竭尽全力为他们提供方便,逃离海岛。前者常跟在海岸一带活动的西班牙双桅帆船做交易,把他们逼迫其逃走的可怜人的东西先卖给西班牙人;而布格-雅加尔则把好些西班牙海盗船打沉。戈拉·德·梅涅先生以及另外八位有名望的殖民者已被布克曼让人绑上受车裂刑,但被布格-雅加尔下令放了。人们还说了他的成千桩慷慨之举,全讲给你们听就太长了。

我复仇的希望似乎并没有立即实现。我再没听到比埃罗的消息。比阿苏率领的反叛者继续在骚扰海角。有一次,他们竟然胆敢靠近俯临该城的那座小山,城上的大炮好不容易才把他们击退。总督决定把他们逼进海岛腹地去。阿居尔、兰贝、乌阿纳曼特和马利巴鲁的民兵汇同海角团以及勇猛的黄衣和红衣龙骑兵,组成了我们的主力军。东东和多芬要塞的民兵,配上一支志愿兵,由商人蓬西农指挥,守卫该城。

总督想先解决布格-雅加尔,因为他的牵制使他惶惶不安。他派了乌阿纳曼特的民兵和海角的一个营去攻打他。这支队伍两天之后被彻底打垮,大败而归。总督非要打垮布格-雅加尔不可。他给这支败军增加了五十名黄衣龙骑兵和四百名马利巴鲁的民兵,让他们再次出发。这支队伍比上一次败得更惨。塔代也参加了这次远征,归来时气急败坏,向我发誓,不找布格-雅加尔报仇,誓不为人。

多韦奈眼里有颗泪珠在滚动。他把双臂搂在胸前,像是痛苦不堪地沉思了几分钟。最后,他又继续说下去。

21

有消息说,布格-雅加尔离开了红山,带领队伍进山了,想与比阿苏汇合。总督高兴得跳了起来。“他们跑不了啦!”他搓着双手说。第二天,殖民军便到了离海角一法里的地方。反叛者们见我们靠近了,便急忙丢弃马尔戈港和加利费要塞。他们在这两处原已用从海岸炮台缴获的大炮建起了防御工事。他们全都退到山里去了。总督得意扬扬。我们继续前进。每个人,在经过这片荒芜凄凉的平原时,都竭力在用忧伤的目光向他们的土地、庄园、财富所在的地方致以敬意;可他们却常常认不出到底在什么地方。

有时候,由于大火从庄稼地蔓延到森林和草原,我们不得不停止前进。在这一带,土地尚未开垦,草木浓密茂盛,森林大火常造成一些奇特现象。常常人还没有看见,却老远就听见大火像瀑布似的轰隆哗啦声。树干爆裂,树枝噼啪,树根在土里炸响,高草在抖动,林中的湖泊和沼泽在沸腾,空气被烧得咝咝作响,随着火势的大小,引起一片忽高忽低的嘈杂声。有时候,可以看到一条绿莹莹的绿树篱还完好无损地久久围着大火,可倏忽间,一条火舌从这条绿树篱中蹿出来,一条淡蓝色的火龙便迅速地舔着根根树干,转瞬间,绿树篱便成了一片金色的火海,全着了起来。于是,在风的吹动下,一层厚厚的烟雾时时地压下来,罩住火焰,接着又一会儿卷起,一会儿展开,忽而升高堆积,忽而消散又变浓。突然间,成了一片黑雾,接着又有火焰像流苏似的从中散发出来,随即一阵巨响,“流苏”消失,浓烟升腾,倾泻出一股红红的灰烬,久久地撒落在此。

22

第三天晚上,我们进入大河的谷口。我们估计黑人在二十法里远的山里。

我们把营地扎在一处山头,照此山头被践踏的样子看来,黑人们也在此宿过营。这个地势不太适合宿营,但我们倒是挺放心大胆的。山头四周为覆盖着茂密森林的峭壁悬崖。因为山势险要,此地被称为“镇混血儿关”。大河在营地后面流过,因为夹在悬崖峭壁之间,所以流经此处时又窄又深。河岸突然变陡,长满了莫测高深的树丛。甚至河水也常常为一圈圈藤蔓所遮掩。那藤蔓与树丛中的红叶槭树枝相互缠绕,藤梢竟从此岸挂到彼岸,而且缠得密密麻麻,在河上形成了一个宽大的绿色帐篷。从附近岩石高处望去,还以为是沾满露珠的一片潮湿的大草地哩。一个扑通声响或者有时一只野鸭突然穿出这花枝帐幔,才使人知道下面是一条河。

很快,远处东东方向的山峦尖峰上,金色夕阳便不见了,阴影渐渐地笼罩住营地,只有仙鹤的叫声和哨兵那有节奏的脚步声在打破寂静。

突然,我们头顶上空传来《乌阿-纳赛》和《大草原的营地》这两首可怕的歌曲。巉岩上的棕榈树、阿拉玛树和雪松突然着了起来,熊熊的火光使我们看到,附近山头上出现不计其数的黑奴和黑白混血儿,他们那古铜色皮肤被火光映得通红。是比阿苏的人马。

危险迫在眉睫。队长们惊醒了,跑去集合队伍。集合的战鼓和军号响了起来。我们匆忙混乱地摆好阵势,可反叛者们没有趁我们混乱之机发起攻势,反而原地不动地看着我们,继续唱《乌阿-纳赛》。

一个高大魁梧的黑人,独自一人出现在俯临大河的第二高峰的最高处,额头上飘动着一根火红色的羽毛,右手握住一把斧头,左手拿着一面红旗。我认出来,他是比埃罗!如果我手头有一支马枪,我也许会因义愤填膺而干出一桩卑鄙的事来。那黑人在和着《乌阿-纳赛》的歌声,把他的红旗插在山顶上,把斧头向我们掷过来,然后便跳进大河中去。我心里不免感到一丝遗憾,因为我以为他不会死在我的手里了。

这时候,黑人们开始向我们的队伍里推下大块的岩石,同时,子弹和利箭像雨点般落在我们的山头上。士兵因无法接近敌人而怒不可遏,有的被岩石砸伤,有的身中无数子弹或利箭,绝望地死去。队伍乱作一团。突然间,大河中传来一阵可怕的声音。那儿正出现一个特别的场面。黄衣龙骑兵受不了反叛者从山顶高处推下来的巨石的打击,便想法躲进大河上覆盖着的藤蔓那晃动的拱顶下面。塔代第一个想到这一办法,的确,这办法很巧妙……

叙述者讲到这儿突然停住了。

23

一刻多钟之前,塔代中士吊着右胳膊,悄悄地溜进营帐的一角。他一直静静地听着,只是表情在跟着变化。这时候,他觉得,为了尊敬多韦奈,听了对方指名道姓地表扬他,不说一句感谢的话是不行的。于是,他慌乱地嗫嚅了一句:

“您真好,上尉。”

大家听了立刻哈哈大笑。多韦奈转过身来,冲他厉声喊道:

“怎么?您在这里,塔代!您的胳膊怎么样了?”

对方的称谓,老塔代从未听到过,他的脸色阴沉下来。他摇晃着,仰起头,像是在止住眼里滚动着的泪水。

“我未曾想到,”他终于低声说道,“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上尉竟会对他的老中士用‘您’来称呼。”

上尉腾地站起身来。

“请你原谅,我的老朋友,请你原谅,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喏,塔代,你原谅我吗?”

泪水不由自主地从中士的眼睛里喷涌而出。

“这是第三次,”他嗫嚅着,“但这是快乐的眼泪。”

他俩和解了。随即是短暂的沉默。

“不过,告诉我,塔代,”上尉轻轻地问,“你为什么离开救护站跑来这里?”

“请原谅,因为我是想来问问您,上尉,明天是否要替您的战马备上镶边马鞍。”

亨利笑了起来。

“塔代,您最好去问问军医官,您那条伤臂明天是否要裹上二两纱布。”

“或者问一问,”帕沙尔接着说,“您是否要喝点儿酒凉快凉快。这是烧酒,您先喝点儿,对您有好处的。尝点儿吧,正直的中士。”

塔代走上前去,敬了个礼,表示歉意用左手接酒,然后祝大家身体健康,把酒喝完。他的兴头上来了。

“上尉,您刚才说到……是的,是我建议躲到藤帷下面去的,免得我们这些基督徒被石头砸死。我们的长官不会游泳,害怕淹死,因此很自然,他竭力地反对,直到,请原谅,先生们,他看见差点儿砸着他的一块大石头掉进河里,但被藤帷兜住,没有沉入水中,他才答应了……宁可像埃及的法老那样死,”这时,他又说,“也别像圣艾蒂安那样死法。我们不是圣人,而法老却像我们一样是个军人……我的长官,你们知道,是个有学问的人,很愿意照我的意见办,条件是我得带头试一试。我去了。我沿着河边下去,抓住上方的树枝,跳到那个吊篮下面,可是,喏,上尉,我觉得腿被拽住了,我挣扎着,呼喊救命,我挨了好几刀。这时候,所有的龙骑兵全都像着了魔似的胡乱地往藤蔓下面跳。躲在那儿的是红山的黑人,我们没有料到,可能是在那儿等着从背后向我们发起攻击的……这可不是捕鱼的好时光!……搏斗、叫骂、呼喊声连成一片。他们光着身子,比我们更矫健自如,但我们的拳头比他们厉害。我们用一只手划水,另一只手搏斗,像遇到这种情况人们常做的那样……那些不会游泳的,喏,上尉,便用一只手攥住藤蔓,黑人们拽他们的脚。在激烈搏斗的过程中,我看见一个高大的黑人,像贝尔则布特似的一个人,与我们七八十个人对打。我正游到那儿,认出是比埃罗,也就是布格……不过,他俩为同一个人应该是以后才发现的,是吧,上尉?我认出了比埃罗。自从要塞被攻破之后,我们便反目为仇了。我掐住他的喉咙;他正想给我一匕首,但一看是我,非但没有杀我,反而投降了。这太不幸了,上尉,因为要是他不投降……不过这是后话……黑奴们一见他被抓住,便扑上来救他。因此,民兵们不得不也下水来增援我们。这时候,比埃罗想必是看到黑奴们将被杀光,便说了一句话,地地道道的咒语,因为黑奴们一听便逃了个精光。他们跳入水中,转眼间便无影无踪了……这场水下战斗本是很痛快的,本来会让我感到有趣的,要不是我断了一只手指,弄湿了十发子弹的话,要不是……可怜的人!不过,这全都是命中注定的,上尉。”

中士恭敬地用左手手背按了按步兵便帽上有发火榴弹图的徽饰,然后像有灵感启迪似的把帽子高高举起。

多韦奈好像异常激动。

“是的,”他说,“是的,你说得对,我的好塔代,那一夜是命中注定的一夜。”

要不是众人赶忙让他继续讲下去的话,他又要陷入沉思默想了。他继续往下说。

24

当塔代刚才所描绘的场面(塔代神采飞扬地站到上尉的身后)在小山后面发生时,我同几个部下已成功地穿过一个又一个的荆棘丛,攀上称之为“孔雀岭”的一处山峰,因为山峰表面满是云母,在太阳光下如彩虹般绚丽多彩,因此得名。此山峰与黑人们的阵地一样高。道路一经开通,山顶上立即布满了民兵。我们开始猛烈地射击。黑奴们的武器没有我们的精良,没法用火力阻击我们。他们开始泄气了;我们越打越顽强,很快,反叛者便撤出了附近的山头,但没忘了把他们伙伴的尸体往我们还在小山上列成战斗队形的剩余部队推下来。于是,我们便砍倒一些巨大的木棉树,把树干用棕榈叶和绳子捆起来。岛上的第一批居民就是用这些大木棉树做成独木舟,可供一百人乘坐。我们借助这临时搭起的桥,冲上黑人们丢弃的山头,因此,一部分人就处于有利的地形了。反叛者们见这架势,信心动摇了。我们仍在继续射击。比阿苏的队伍中,突然响起一片惨叫,还夹杂着布格-雅加尔的名字,出现了极大的恐慌。红山的好几个黑人出现在那座飘扬着火红旗帜的山头上。他们向红旗叩首,然后拔下旗帜,一同跳入大河深处。这似乎意味着,他们的头领不是死了就是被俘了。

我们的胆子更大了,我决定用冷兵器把还占据山头的反叛者驱除。我让人在我们和最近的山头之间架起一座树干桥,我率先冲入黑奴中间。我的部下紧随我身后。这时,一个反叛者一斧头砍断了桥。断桥撞击着岩石,发出巨响,落入深渊。

我扭过头来,说时迟那时快,我感到被六七个黑人抓住,武器被卸了去。我像头雄狮似的挣扎着。他们不顾我的部下向他们射来的雨点般的子弹,用树皮绳把我捆了起来。

片刻之后,只听见我周围发出一片胜利的欢呼声,我的失望得以缓解。很快,我便看见黑人和黑白混血儿们恐怖忧伤地叫着,慌忙无序地攀登最为陡峭的山崖。抓住我的那几个黑人也跟着爬去;他们中最强壮的一个黑人把我往肩膀上一扛,像羚羊般轻捷地从一个岩石跳到另一个岩石,朝森林中奔去。很快,没有火光为他照路了,但他借着微弱的月光,放慢步子继续往前走。

25

穿过丛林,跃过山涧,我们来到一处极其荒凉的深山谷地。我从未到过这个地方。

这条山谷位于群山的正中央,位于在圣多明各人称“重重山峦”的正中央。这是一片绿色的大草原,被光秃的巉岩四面环绕,稀疏地长着一些松树、愈疮木和槟榔树。岛上的这一地区虽未到结冰的程度,但终年寒冷,再加上时值五更,更是清冷异常。黎明时分,周围山顶开始泛白,而山谷里仍旧黑漆漆的,只有黑奴们点燃的许多火堆透过来一些光亮。火光处是他们的聚集点。残兵败卒们乱糟糟地聚在那儿。一批批黑人和黑白混血儿不时地惊恐万状地到来,悲号着,怒吼着。又一堆堆似老虎眼睛在黑暗的大草原上闪亮的火光不断地出现,表明他们的营地在逐渐扩大。

抓住我的那个黑奴把我放在一棵橡树脚下,我漠然地看着这奇怪的景象。那黑奴用腰带把我捆在我倚着的那棵树干上,把我捆了个结结实实,动弹不得,还把他那顶红羊绒帽戴在我头上,无疑是想表明我是他的猎获物。当他深信我既逃不了,也不会被人抢走之后,他便准备走开。于是,我决定跟他谈谈。我用克里奥尔土语问他是东东一伙的还是红山一伙的。他停下来很自豪地回答我说是“红山”!我灵机一动。我曾听说过这伙人的头领布格-雅加尔慷慨侠义,而且,尽管我已打定主意一死,了却那种种烦恼痛苦,但想到要是落在比阿苏手里,必然受尽折磨,不免有点儿生畏。我宁愿速死,不愿受尽折磨。这也许是一种脆弱,不过,我相信,在这种情况之下,人的天性总是如此的。因此,我就在想,如果我能逃脱比阿苏的魔掌,我也许就能不受折磨地死在布格-雅加尔手里,死得像一名战士。我要求这个红山的黑奴带我去见他们的头领布格-雅加尔。他浑身一颤。“布格-雅加尔!”他绝望地拍着脑门说,随即又立刻露出愤怒的表情,挥着拳头冲我吼道:“比阿苏!比阿苏!”说完这个可怕的名字,他便离开了我。

这黑奴的愤怒与痛苦使我想起了那场战斗的情景。我断定红山一伙人的头领不是在战斗中被活捉就是被打死了。我不再有所怀疑了,准备忍受那黑奴似乎在用他来威吓我的比阿苏对我的报复了。

26

此时,黑暗仍旧笼罩着山谷。大群的黑人和一簇簇火堆仍在扩大。几个女黑奴来到我身边,拢起一堆火。从她们胳膊上和腿上闪烁的那无数的蓝、红、紫色玻璃镯子,从她们手指和脚趾上戴着的戒指,从她们胸脯上戴着的护身符,脖子上套着的“魔力”项圈以及唯一遮挡着她们裸体的那杂色羽毛围裙,特别是她们那有节奏的呼喊以及茫然而凶狠的目光来看,我认出她们是一些“女格里奥”。你们也许不知道,在非洲不同地方的黑人中,有一些黑奴具有某种类似疯癫的吟诗作赋、即兴发挥的粗俗才能。这些黑人从一个王国浪迹到另一个王国,在这些野蛮的国度,犹如古希腊的叙事诗吟游者,犹如中世纪的英国的“行吟诗人”,德国的“行吟诗人”和法国的“行吟诗人”。人们称他们为“格里奥”,他们的妻子“女格里奥”也同他们一样像着了魔似的,和着丈夫们的粗俗歌曲跳着淫荡的舞蹈,粗鄙地模仿着印度寺院的舞蹈女和埃及的舞姬。就是这样的女人来到我身边不远处,围成一圈坐了下来,照着非洲人的习惯把腿盘起,围着一大堆干树枝点燃的火。火光在她们那一张张丑陋的脸上闪动着红光。

她们围好圈子,便手拉起手来,头发上插着一根苍鹭毛的最年长的女人开始喊了一声:“乌昂加!”我明白,她们马上就要实施她们称之为“乌昂加”的一种魔法了。只听见所有的女人跟着喊道:“乌昂加!”年纪最大的那女人默祷片刻之后,揪下自己的一绺头发,扔进火堆里,念念有词地说:“malé o guiab!”在克里奥黑人的土语中,那意思就是:“我将去见魔鬼。”所有的女格里奥一起模仿她们的长者,揪下一绺头发扔进火堆里去,并严肃地说着:“malé o guiab!”

这种奇特的乞灵以及伴随着的滑稽相,让我忍不住一阵抽搐。这种抽搐常常使得最严肃的人或者最为痛苦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地产生出人们所说的狂笑来。我怎么忍也没有忍住,便笑出声来。这笑声发自一颗极端忧伤之人的心里,便造成了一种特别阴沉而可怕的景象。

正在乞灵的所有黑女人被这笑声猛然一惊,全都吓得站起来。她们在这之前一直没发现我就在身边。她们吵吵嚷嚷地向我跑过来,吼叫道:“白人!白人!”她们那一张张黑脸上,均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和两只布满粗大血丝的白眼珠,面带怒容地聚在一起,我还真的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场面。

她们正要把我撕成碎片,这时候,插苍鹭羽饰的老黑女人作了个手势,喊了好几声:“不要吵!不要吵!”疯狂的黑女人们骤然安静下来。我不无惊讶地看见她们全都把羽毛围裙解了下来,扔在草地上,开始围着我跳起黑人们称之为“拉契加”的淫荡舞蹈来。

这种舞蹈姿态粗鄙,动作激烈,原本表达的是欢乐与高兴,可在这里,因此情此景,却有着一种不祥的气味。这些女格里奥在她们疯狂地手舞足蹈时,向我投来咄咄逼人的目光。她们把“拉契加”那欢快的曲子换上了凄厉的调门唱着。类似古犹太法庭的那个年长的女黑人主审法官不时地用“巴拉弗”吹出尖厉而冗长的哀婉声调(“巴拉弗”是一种古代长方形的小型羽管键琴,像小风琴似的呜呜咽咽,由二十来根木管组成,渐次地由粗到细,由长到短)。特别是,每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巫在舞蹈间歇时,轮流地冲我龇牙咧嘴地浪笑,几乎把脸贴到我的脸上。这一切使我清楚地意识到她们将要如何可怕地惩罚我这个亵渎她们“乌昂加”的白人。我想起了这帮野蛮民族是如何先围着俘虏跳舞然后再杀了他们的。因此,我耐心地任随这些黑女人去跳以我的死为结局的这场戏里的舞蹈。不过,当我看见“巴拉弗”吹了个信号,每个女格里奥把刀尖、斧刃、缝帆长针尖、铁钳或锯齿放在火里时,我不禁猛地一颤。

舞蹈快要结束;刑具已经烧红。年长的女黑人作了个手势,众女黑人一个个依次地前去拿起火中的某件可怕的武器。

没有拿到烧红的铁器的女人则拿起燃烧着的木柴。这时,我完全明白我要受到什么样的刑罚了,也知道每一个舞蹈女都是刽子手。她们的头领又下了一道令,黑女人们开始转最后一圈了,一面极其可怖地哀号着。我闭上眼睛,以便至少不再看这帮女妖们嬉戏。她们既累又怒,气喘吁吁,举着烧红的铁器在头顶上有节奏地碰击,发出尖厉的声响,溅出无数的火花。我竭力挺住,等着在铁钳和锯齿的烧灼下,肉被烧焦,骨头成灰,神经绷断的那一时刻的到来。这时候,我浑身颤抖起来。这一时刻真令人毛骨悚然。

幸好,这一时刻并不长。女格里奥们的“拉契加”唱到最后一轮了,这时候,我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俘虏我的那个黑人的声音。他边跑边喊:“魔鬼的女人们,你们在干什么?你们搞什么鬼?别碰我的俘虏!”我睁开了眼睛。天已经大亮了。那黑人怒不可遏地做着各种手势,匆忙地跑过来。女格里奥们停下了,但她们好像并没因他的威吓而动气,只不过看见陪着那黑人来的那个挺怪的人而感到惊慌不定。

那是个又矮又胖的人,是个侏儒,脸用一块白面纱蒙着,上面挖了三个洞,露出眼睛和嘴,像个苦修士。这块面纱长及脖子和肩头,毛茸茸的胸脯袒露着,那肤色好像同“格里夫”混血儿一样,胸前用金链吊着一个残缺的银质圣体匣的光轮,在闪闪发亮。一把粗糙的匕首的十字形柄露在红腰带外面。下身系着一条绿、黄、黑三色相间的短裙,流苏下垂到那双难看的大脚上。两条胳膊也赤裸着,挥动着一根白棒。一条宝石念珠坠在腰带上的匕首旁。头上戴着一顶缀满小铃铛的尖形软帽。当他走近时,我不无惊讶地认出了那软帽就是阿比布拉的“哥拉”。只不过是,在这类似主教冠的帽子上的象形文字上面,血迹斑斑。这无疑是那个忠心的小丑的血迹。这凶杀的痕迹使我再一次确信小丑已经死了,心里不免泛起一阵新的遗憾。

当女格里奥们看见阿比布拉帽子的这个继承人时,一齐嚷道:“奥比!”随即便跪倒在地。我猜想,他是比阿苏队伍中的巫师。“行了,行了!”他走近她们时说,声音低沉而庄重,“留下比阿苏的俘虏!”黑女人们吵吵嚷嚷地站起身来,把手里的杀人凶器扔掉,系好羽毛围裙,见“奥比”一挥手,便像一群蝗虫似的散去。

这时候,“奥比”的眼睛好像在盯住我。他猛一激灵,倒退一步,朝散去的女格里奥们挥了一下白棒,仿佛想把她们召回来。可是,他低声地嘟哝了一句“该死的”,又凑近那黑人的耳朵说了几句之后,便慢慢地退了下去,双臂搂着,作沉思状。

27

我的看守告诉我,比阿苏要见我,让我一定准备好,一小时后与这位头领相见。

这无疑是说我还有一小时可活。在等着这一小时过去的时候,我的目光在反叛者营地游移。天已经亮了,营地的奇怪景象我看得无一遗漏。这帮黑人几乎全都把从受害者身上剥下来的军人和教士饰品戴在自己身上,若是在另一种思想状态之下,看见他们的这种愚蠢的虚荣心,我会忍俊不禁的。这些饰品大部分都成了血迹斑斑的碎片。常可以看到僧侣的宽领带下有一个颈甲在闪亮,或者无袖法衣上缀着一只肩章。黑奴们无疑是摆脱了被迫终身做牛做马的状况,过着一种我们的士兵甚至回到营帐中也未曾有过的无所事事的生活。有些人睡在太阳下面,头靠近熊熊的篝火;有些人蹲在“阿茹巴”前,眼里时而阴郁时而愤怒地唱着一首单调的歌曲。“阿茹巴”乃是一种用香蕉树叶或棕榈树叶覆盖的棚屋,呈尖锥形,宛如我们的炮手营帐。他们的黑皮肤和古铜色皮肤的女人,在黑孩子的帮助下,在为斗士们准备食物。我看见她们用叉子搅动从种植园主屋里抢来的大锅里煮着的木薯、香蕉、山药、豌豆、椰子、玉米和他们称之为“苔芋”的那种加勒比卷心菜,以及其他许多当地的水果。锅里在沸腾,还煮着大块大块的猪肉、龟肉和狗肉。远处,营地边缘,男女格里奥在篝火周围,围起一个个大圈;风断断续续地把他们那夹着吉他的巴拉弗声的野蛮歌声送到我的耳边。几个哨兵立于附近岩峰,守卫着比阿苏大本营的周围。大本营遭到攻击时,唯一的防御工事只是一圈装满战利品和武器弹药的大车。这些黑人哨兵立于山峦上耸立的金字塔形花岗岩的尖顶上,在原地不停地转动着,宛如俄特式尖顶上的风标,还拼足气力一个一个地向后传喊着“平安无事!平安无事!”以示营地的安全。

一群群好奇的黑人不时地聚在我的周围,一个个都面带威胁地看着我。

28

终于,一小队装备比较齐全的混血儿士兵来到我的面前。我似乎属于他的那个黑人把我从捆着的橡树上解下来,交给小队长,作为交换,从后者手里接过一个挺大的袋子,他立即打开,竟是一袋皮亚斯特。当那黑人跪在草地上贪婪地数钱的时候,士兵们把我押走了。我好奇地打量着他们的装备。他们穿着暗红和暗黄色粗布制服,是西班牙式样的。一种饰有红色大徽记的卡斯蒂利亚式“呢帽”盖住了他们的羊毛鬈发。他们身旁没有弹盒,代之以猎物袋。他们的武器是一支沉甸甸的步枪、一把大刀和一把匕首。我后来才知道,这种制服是比阿苏贴身警卫的制服。

在一排排杂乱无章的“阿茹巴”中绕了好几圈之后,我们来到了一个天然的洞穴入口,就在围着大草原的巨大岩石带中的一座岩山脚下。一个人称“开司米”的西藏呢料大门帘遮住了洞口,看不见洞内。门帘的呢料不以色泽鲜艳闻名,而是以其质地柔软、图案多样著称。洞口站了好几重双排士兵,都同押解我的士兵同样装备。

小队长与在洞口踱步的两个哨兵对了口令之后,便掀起“开司米”门帘,把我领了进去,随即又把门帘放下。

一只五个灯头的铜灯,用链子吊在拱顶上,摇曳的灯光照在阳光透不进来的洞穴那潮湿的洞壁上。我看见两排混血儿士兵中间有一个混血男人,坐在一段粗大的桃花心木干上,半披着一张鹦鹉毛毯。此人属“萨卡特拉种”混血儿,与黑人的差异很难分辨。他的制服很滑稽。一条华丽的丝辫腰带,坠着一只圣·路易十字奖章,系住一条齐肚脐的蓝色粗布裤衩;一件白羽纱上衣,短到触不着腰带。这就是他的全部衣服。他足蹬一双灰色靴子,头戴一顶缀着红色徽记的圆帽,肩扛两只肩章。其中一只是金色的,缀着两颗旅长的银星;另一只是黄羊毛做的,两只像是马刺上的星形小轮的铜星,缀在上面,以便与另一只漂亮的肩章相匹配。这两只肩章并未用横绦子固定在应有的位置上,而是垂在头领胸脯的两边。一把军刀和几支镶满金银丝的手枪放在他身边的羽毛毯上。

在他的座位后面,一动不动、默然无语地站着两个孩子,穿着奴隶的裤衩,每人手里握着一把很大的孔雀羽扇。这两个小奴隶都是白人。

两方块深红色天鹅绒,好像曾是本堂神父住宅跪凳上用的,置于那段桃花心木的左右两边,当做座位。其中的一个座位,右边的那个座位,坐着把我从狂怒的女格里奥手中救出来的那个“奥比”。他盘腿而坐,魔棒直直地握在手中,一动不动,俨如中国宝塔中的一尊瓷佛。只是通过他面纱的洞洞,我才看见他的两只眼睛闪闪发光,总在注视着我。

头领的两边都摆着一堆堆的国旗、军旗和各种各样的三角旗,我看到其中就有百合花图案的白旗、三色旗和西班牙国旗。其他的旗帜上是一些古怪的图案,其中还有一面很大的黑旗。

大厅深处,头领上方,还有一件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就是那个黑白混血儿奥杰的肖像。奥杰因反叛罪于去年在海角同他的副手让-巴蒂斯特·萨瓦纳及其另外二十个黑人及黑白混血儿一道被车裂刑处死。在这幅肖像上,海角屠夫之子的奥杰像通常那样,穿着中校军服,佩戴着圣·路易十字奖章以及他在欧洲从兰堡亲王那儿买来的狮子勋章。

我被带到其面前的这位“萨卡特拉”头领是个中等身材。他那张丑脸罕见地透着精明和凶残。他让我靠近些,默默地打量了我一会儿。最后,他像鬣狗似的狞笑起来。

“我是比阿苏。”他对我说。

我对这个名字已有心理准备,但从这张嘴里,夹杂着残酷的笑声,说出这个名字来,还是让我心里一颤。可我却不动声色,仍旧一副高傲的样子。我没有吭声。

“好呀!”他用蹩脚的法语说道,“你是不是刚受了木桩刑,所以见了征服了你们国土的大元帅和西班牙国王陛下的军队旅长让·比阿苏竟弯不下腰来!”反叛者的主要头领们的手法就是使人相信他们忽而为法国国王,忽而为革命,忽而为西班牙国王而战。

我把双臂抱在胸前,定睛看着他。他又开始狞笑了。这是他惯用的一招。

“哦,哦!我觉得你是个勇敢的人。好,听好我要跟你说的话。你是克里奥尔人吗?”

“不是,”我回答道,“我是法国人。”

我的镇静自若使他蹙起眉头。他又狞笑着说:

“好极了!看你的军服,我知道你是军官。你多大了?”

“二十岁。”

“什么时候满二十岁的?”

经他一问,我的痛苦回忆又浮现出来。我沉思了片刻。他又紧接着追问了一遍。我回答他说:

“你的伙伴莱奥格里被绞死的那一天。”

他气得脸紧绷着,连着冷笑几声。但他克制住了。

“莱奥格里被绞死已二十三天了,”他冲我说道,“法国佬,你今晚将要替我去告诉他,你比他多活了二十四天,我还想留你多活这一天,以便你能向他讲述他的弟兄们获得了多大的自由,讲述你在旅长让·比阿苏司令部里所看见的事以及我这个司令对他的‘国王的臣民’具有何等权力。”

被称做“法国海军总司令”的让·弗朗索瓦及其伙伴比阿苏就是这么称呼其造反的这帮黑人和黑白混血儿的。

随后,他命我在山洞角落里的两名卫兵中间坐下,并用手示意几个穿着奇异的副官服的黑人说:

“敲集合鼓,让全队人马聚集到大本营前面来,我要检阅。您,法师先生,”他转向“奥比”说,“穿上您的法师服,为我们和我们的斗士做弥撒吧。”

“奥比”站起身来,朝比阿苏深鞠一躬,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但突然被头领大声止住。

“您说是没有祭坛,教士先生,在这一带山里,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吗?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仁慈的上帝自什么时候起为了崇拜他,必须有辉煌的庙宇,必须有镶金雕花的祭坛的?基甸和约书亚就是在大块石头前祈拜仁慈的上帝的;我们就像他们一样地祈拜吧,好神父,用不着什么祭坛!上帝需要的只是心灵的虔诚。您没有祭坛!喏,难道您就不能利用这只大糖箱做一个吗?这只装糖的箱子是国王的臣民前天在杜比伊松种植园拿的。”

比阿苏的意旨立即被执行了。转瞬间,山洞内布置好了,准备演出这场神圣的神秘剧了。有人拿来了从阿居尔教区的教堂抢夺来的一只神龛和一只圣体盒;我与玛丽就是在该教堂接受上天赐福结为夫妻的,可随即便遭到飞来横祸。有人把偷来的大糖箱竖起来当成祭坛,在上面蒙了一块白布床单充作台布,但这个祭坛的侧面仍可看到“杜比伊松公司,发往南特”的字样。

台布上放好圣瓶时,“奥比”发现还缺一个十字架,于是,他便拔出匕首,那横柄正好呈十字架形。他把匕首插在神龛前的圣餐杯和圣体盒中间。这时,他没有摘去他那巫师帽和苦修士的面纱,而是将从阿居尔的神父那儿偷来的法衣迅速地披盖在脊背和光胸脯上,翻开神龛旁边的那本银扣弥撒经。我那不幸的婚礼上念的也是这本弥撒经。随后,他转向坐在离祭坛几步远的比阿苏,深鞠一躬,表示他已准备就绪。

在头领的示意下,“开司米”门帘立即被拉开了,只见全体黑人兵丁排成密密麻麻的方阵,列于洞口前。比阿苏脱下圆帽,跪于祭坛前。“跪下!”他用力地喊了一声。“跪下!”各队队长重复道。随即传来一通鼓声。全体黑人都跪了下去。

唯独我一个人待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对眼前即将开始的可恶的亵渎感到愤恨。但是,两个看守我的壮健黑白混血儿把我坐着的凳子抽走,猛地按住我的肩头,我便像其他人一样跪了下去,被迫对这假宗教仪式表示虚假的尊奉。

“奥比”一本正经地在行瞻礼。比阿苏的两个白人小侍从在当助祭和副助祭。

反叛的人群始终跪着,虔诚地像以身作则的“大元帅”一样地参加祭祀。在阐扬瞻礼时,“奥比”双手举起圣体,面向众人,用克里奥尔语喊道:“你们认识了仁慈的上帝。我让你们见到了他。白人把他杀死,你们要杀死所有的白人!”大声吼出的这番话我似乎在什么地方已经听到过;现在,众叛匪听到这番话时,发出一片吼叫,他们不停地互相碰击着自己的武器,要不是比阿苏的搭救,这恶嚎必致我于死地。我明白了,当一把匕首被当成了十字架,而任何反应都是迅速而绝对的时候,这些人该有多么的大胆和残忍。

29

仪式结束了,“奥比”毕恭毕敬地转向比阿苏。这时,头领站起身来,用法语冲我说道:

“有人指斥我们不信教,可你都看见了,这是谎言,我们是虔诚的天主教徒。”

我不知道他这么说是嘲讽呢还是真心实意。不一会儿,他让人取来一只盛满黑玉米粒的玻璃瓶,往里扔了几粒白玉米,然后,把瓶举过头顶,好让全体兵丁看清。

“弟兄们,”他说,“你们是黑玉米,你们的敌人白人是白玉米!”

说完,他便摇晃瓶子,当所有的白玉米粒几乎全湮没于黑玉米粒中时,他像是得到启迪似的得意地喊道:“你们看,白人与你们相比算得了什么!”

头领的比喻又激起一阵欢呼,各处山头一片回声。比阿苏用他那蹩脚,并常常掺杂些克里奥尔语和西班牙语的法语说:

“驯服的时代已不复存在。我们长期以来像绵羊一般温顺,白人竟把我们的头发比作羊毛。让我们现在如同他们逼使我们离开的故土上的虎豹一般的凶猛吧。只有通过武力才能获得权利;一切均属于坚强而毫不容情的人。圣狼在格里哥利历法上一年有两个节日,而复活节羔羊则只有一天!……是这样吧,法师先生?”

“奥比”颔首,表示赞同。

“他们来了,”比阿苏继续说,“他们来了,人类再生的敌人,这帮白人,这帮殖民者,这帮种植园主,这帮生意人,这帮阿莱克托嘴里吐出来的地地道道的魔鬼!他们大模大样地来了。这帮傲慢的家伙,他们带着武器,插着羽饰,穿着华服,他们蔑视我们,因为我们是黑人,又赤身裸体。他们狂妄地想,他们能轻而易举地把我们驱散,就像这些孔雀毛驱赶一群群黑糊糊的蚊蚋一样!”

他这么比喻完之后,便从身后站着的一个白人小奴隶手中夺过一把扇子,在自己头上猛烈地挥动着。他又继续说道:

“……不过,弟兄们哪,我们的队伍已经压垮了他们,就像一群蚊蚋叮满一具尸体。他们在我们的光胳膊的打击之下,穿着漂亮的军服倒下了。他们以为我们的光胳膊无缚鸡之力,不知道良木剥去皮之后更加坚硬。这帮可恶的暴君,他们现在发抖了,他们害怕了!”

回应头领这番叫嚣的是一阵欣喜得意的吼叫,众人久久地重复喊道:“他们害怕了!”

“……克里奥尔和刚果的黑人们,”比阿苏又说,“要报仇!要自由!混血儿们,别被残暴的白人的诱惑所迷住。你们的父亲在他们的队伍里,可你们的母亲却在我们的队伍里。再说,哦,我真正的弟兄们,他们也从来没有像父亲一样地疼爱过你们,而是像主子一样地对待你们。你们同黑人一样,也是奴隶。当你们顶着烈日,腰里只缠着一块破布片的时候,你们野蛮的父亲们却戴着考究的帽子,而且,工作时穿着绸子衣服,节日里穿着每瓦拉值十七卡尔多的羊毛或丝绒衣裳。诅咒这帮丧尽天良的家伙吧!不过,你们可别亲手打自己的父亲,因为仁慈的上帝圣谕禁止这么干。如果您要是在敌人的队伍里遇上了您的父亲,朋友们,谁能阻止你们互相说‘杀了我爸爸,我来杀你爸爸’。复仇吧,国王的臣民们!自由属于所有的人!这吼声在所有的岛上引起了回声。这吼声从居士盖亚岛发出,唤醒了多巴哥岛和古巴岛。在我们中间举起义旗的是布克曼,一位青山的一百二十五个逃亡黑奴的头领,一位牙买加的黑人。一次胜利曾使他第一次与圣多明各的黑人结下了兄弟情谊。效仿他的榜样吧,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握着斧头,绝不轻饶白人和种植园主!把他们斩尽杀绝,把他们的种植园毁掉,让他们庄园里长不成一棵树。让我们搅个天翻地覆,把白人统统埋葬!勇敢些,朋友们,弟兄们!我们很快将去战斗,去消灭他们。我们不成功便成仁。成功了,我们就也将享尽生活的乐趣;战死了,我们将去天国,圣贤们在天堂里等着我们,每个勇敢者每天将在那儿得到双份的烧酒和一个银皮亚斯特!”

这番大兵式的训话,先生们,你们一定觉得很可笑,但对反叛者却产生神奇的效果。的确,比阿苏那特别的手势、他那动人的声调以及说话中时不时的冷笑,赋予他的训话以一种极大的权威和魅力。此外,他在训话中善于运用一些细微事实,以激发反叛者们的热情或兴趣,使他那适合这类听众的口才得到了极大的发挥。

我不想向你们描述,在比阿苏讲完话之后,反叛队伍中所表现出来的疯狂热情有多大。那简直就是一场叫喊、辱骂、怒吼的不协调的音乐会。有的拍打胸脯,有的碰击大棒和军刀,还有的跪着或趴着,如醉如痴地一动不动。一些黑女人用她们当做头梳的鱼骨划破乳房和胳膊。吉他、战鼓、军鼓和“巴拉弗”一通乱响,与枪声交织在一起。简直就像是巫魔夜会。

比阿苏做了个手势,像魔法似的,嘈杂声立即停止,每个黑人都默默地站回到队列中去。比阿苏以自己简单的思想和意志迫使自己同胞就范的这种纪律,可以说,让我叹为观止。似乎这支反叛队伍的全体兵丁都是在看头领的手势说话和行动的,如同音乐家手指弹奏的琴键。

30

另一个场面——一种类似江湖骗术的骗人场面——当时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就是包扎伤员。“奥比”在军中身兼两职——灵魂的医生和肉体的医生——开始查看病人。他脱去法衣,让人抬来一只带格子的大箱子,里面装着他的药物和器械。他极少使用他的手术器械,除了他放血时极灵巧地使用鱼骨刺针而外,我觉得他在使用充作镊子和代替手术刀的刀子的时候,笨手笨脚的。大部分情况下,他只开点橙花茶、葜液、车前草液,以及少量的陈塔菲亚酒。他最得意据他说也是效果极佳的药是三杯红葡萄酒泡上肉豆蔻粉和灰里焙干的蛋黄。他用这种特效药治疗各种创伤和疾病。你们不难想象,这种医道同他担任祭司的宗教一样的荒唐可笑。如果“奥比”没在用药时耍点儿花招,如果他没设法在黑人的脑子里比对他们的病痛下更大的工夫,那他不可能因为只偶然地治好了没几例病症就能深得黑人们的信任的。因此,他或者是只稍微触摸黑人们的伤口,再加上一些神秘的手势,或者是巧妙地利用他们掺杂在他们刚信奉的天主教中的那点儿所剩的古老迷信,在他们的伤口里放上一小块裹着棉纱的灵石。当有人跑来告诉他,经他医治的那个伤者因自己的伤,也许就因为他的包扎而死了时,他就正儿八经地回答说:“我早就料到了,他是个叛徒。在一处庄园大火中,他救了一个白人。他的死是一种惩罚!”惊诧的反叛者们鼓起掌来,仇恨和报复的情绪更加根深蒂固了。此外,这个江湖郎中还有一手特别的治病方法,令我大为惊讶。那是在替最近一次战斗中负了伤的一个黑人头领医治,那黑人伤势相当严重。“奥比”检查了伤口很久,尽量地包扎好,然后,登上祭坛,说:“这伤没事的。”于是,他撕下三四张弥撒经,就着从阿居尔教堂偷来的烛台上的烛火点着,然后,把纸灰同圣餐杯中倒进的几滴酒搅和在一起,对伤者说:“喝吧,这是良药。”伤者愚蠢地喝了,充满信赖的眼睛盯住魔术师,后者双手举起,仿佛在祈求上苍赐福。说来也怪,伤者竟好了,也许是他觉得能被治好的信念起了作用。

31

在这个场面之后,蒙着面纱的“奥比”在仍旧是主角的另一个场面中,曾经代替了神父的医生被巫师所替代。

“大家,听好!”“奥比”大声说着,以意想不到的灵巧跳上临时搭起的祭坛,双脚盘在花哨的短裙下面坐下,“听好,大家!凡是想看看生死簿怎么说的人,请走过来,让我来告诉你们,我学过吉卜赛人的科学。”

一大群黑人和黑白混血儿急忙跑过去。

“一个一个来,”“奥比”说,他那沉闷的发自胸腔的声音有时候变成尖叫,我好像在哪儿听见过,“如果你们大家一块儿来,那全都得进坟墓。”

黑人和混血儿们便站住了。这时候,一个混血儿走到比阿苏身边,他像富有的殖民者那样穿了一件上衣和一条白色长裤,头上缠着马都拉布,一脸惊慌神情。

“喂!”大元帅低声说道,“怎么回事?您怎么啦,里戈?”

此人是开伊纵队的混血儿头领,后来成了“里戈将军”,是个外表忠厚而内心奸诈、态度温和而心狠手辣之人。我仔细地打量着他。

“将军,”里戈回答,他说话声音很低,但我因就在比阿苏身边,所以能听得见,“营地外有一个人,是替让·弗朗索瓦送信来的。布克曼在与杜沙尔先生交战中,刚刚被打死了;白人想必把他的人头当成战利品陈列在城里了。”

“就这事?”比阿苏说,他眼里流露出一种窃喜,因为头领又少了一个,而他的地位就更加重要了。

“让·弗朗索瓦的信使另外还有一封信给您。”

“很好,”比阿苏说,“别这么哭丧着脸,亲爱的里戈。”

“可是,”里戈争辩说,“将军,您难道就不害怕布克曼的死会在您的队伍中产生影响吗?”

“您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比阿苏回答道,“您马上就知道我比阿苏了。不过,让信使等一刻钟再进来。”

于是,他走近“奥比”;后者在这场只有我能听得见的谈话过程中,已经开始在给人看相了,他一边询问那些惊讶的黑人,一边查看他们额头以及手上的纹路,并根据每个黑人扔进他跟前的一只镀金罐里的钱币的声音、颜色和大小,来判定他们未来的幸福的大小。比阿苏在“奥比”耳边说了几句;巫师并没有停下,仍继续在给大家看相。

“凡是脑门中间太阳线上,”他说,“有一小方块或一个小三角形的,将不用吃苦受累就能发大财。若是有三个贴近“S”形,不管在脑门上的什么位置,那都是不祥之兆,如果不注意离水远点儿,必将溺水身亡。若是从鼻子起始有四条线,而又双双地在眼睛上方的额头上弯成曲线,那此人有一天将成为战俘,而且在外国人手里长期受苦。”

“奥比”说到这里停了片刻。

“伙伴们,”他严肃地补充说道,“我观察过红山勇士们的头领布格-雅加尔脑门上有这种纹路。”

他的话再次使我相信布格-雅加尔已经被抓住。一伙人听了这话悲号起来;他们全是黑人,头目们全穿着红裤衩:他们是红山的人马。

这时,“奥比”又继续说:

“如果您脑门右侧,月亮纹上,有状如叉子的纹路,那可千万别懒惰或纵欲。若是太阳线上,有一个阿拉伯数字‘3’的话,那可是一个小而重要的记号,预示着将要遭棍击……”

一个年老的西班牙-圣多明各黑人打断了他的话。他拖沓着向巫师走去,求他给包扎一下。他额头受了伤,而且一只眼珠子被挤出眼眶,血淋淋地坠着。“奥比”看病时把他给漏掉了。当他看见他时,便大声嚷道:

“脑门右侧月亮纹上有圆形纹路的,将患眼疾……Hombre,”他冲着可怜的老黑人说,“这纹路在你脑门上很明显。让我们来看看你的手。”

“唉,尊贵的大人,看我的眼睛吧!”老黑人回答说。

“不能再干活的老黑奴,”“奥比”没好气地说,“你的眼睛还用得着看!……我跟你说了,把手伸出来我看!”

可怜的老黑人一边伸出手来,一边仍嘟哝道:

“我的眼睛!”

“好!”巫师说,“如果在生命线上有一个被一个小圈圈起的小点,那此人将成为独眼龙,因为这个记号预示着失去一只眼。没错,这儿有个小圆点和小圈,你将成为独眼龙。”

“我已经是了。”不能再干活的老黑奴可怜地呻吟着回答。

但“奥比”已不再是大夫了,粗暴地将他推开,不顾可怜的独眼人的抱怨,继续说:

“Escuchate, hombres!……若是脑门上的七条纹又细又弯,很不显眼的话,那就说明此人短命。凡是双眉间的月亮纹上有两个交叉箭头的,必将死于战场。如果手上生命线在靠近指关节的那一端呈一个十字的话,此人将上断头台……”

“说到这里,”“奥比”又说,“我得实话实说,弟兄们,我们独立的最勇敢的捍卫者之一的布克曼,就有这三种不祥的纹路。”

所有的黑人闻听此言,都屏气敛迹,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巫师,一副类似惊愕的专注神情。

“只是,”“奥比”补充说,“我无法解释同时威胁布克曼的这双重纹路——战死和上断头台。不过,我看相是从不出错的。”

他停住了,与比阿苏交换了一下眼色。比阿苏附着一名副官的耳朵嘀咕了几句,副官便立刻走出山洞。

“一张干瘪的嘴大张着,”“奥比”转向听众,以奸诈、嘲讽的口吻接着说,“一副蠢相,两只胳膊垂着,左手搞不清为何外翻,此人一定天生愚蠢,没头没脑,腹中空空,无可救药。”

比阿苏冷笑着……这时候,那个副官回来了,带来一个满身泥污灰尘的黑人。此人双脚被荆棘和石头划破,说明他赶了很远的路。他就是里戈所说的那个送信人。他一手拿着一只封好的小纸包,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张展开来的文书,上有封印,是一颗燃烧着的心,中间是两个字母M和N交织在一起,无疑是表示自由的黑白混血儿和黑奴的联合。心旁可见这句口号:“偏见被去除,铁鞭被打断,国王万岁!”这个文书是让·弗朗索瓦颁发的通行证。

送信人把文书呈给比阿苏,一躬到底,然后把那只密封纸包交给他。大元帅赶快拆开,浏览了一遍包中文件,把其中的一个文件装进上衣口袋,把另一个文件在手里揉成一团,神情沮丧地嚷道:

“国王的臣民们!……”

众黑奴深深地鞠躬致敬。

国王的臣民们!这是法国海军总司令、西班牙和西印度群岛的国王陛下的陆军中将让·弗朗索瓦给天主教国王陛下的被征服土地上的大元帅、旅长让·比阿苏的信:

贝勒孔伯总督承认其独立的牙买加青山的一百二十名黑人的头领布克曼,最近在这场为了自由及人道而反对专制和残暴的光荣斗争中身亡。这位勇敢的头领是在与卑鄙的图扎尔白人强盗的一次交战中被杀死的。白人恶魔们砍下了他的头颅,并且无耻地宣布他们将把它悬于海角校场的断头台上……报仇呀!

宣读完之后,全部人马垂头丧气地沉默了一会儿。这时,“奥比”立于祭坛上,得意扬扬地挥动着白色魔棒,大声吼道:

“所罗门、佐罗巴贝尔、艾莱阿扎尔·塔莱伯、卡尔丹、犹大波塔利兹特·阿维罗埃斯、大阿尔贝、波哈卜迪尔、让·德哈让、安娜·巴拉特罗、达尼埃尔·奥格罗莫夫、拉歇尔·弗兰茨、阿尔多尼诺!我向你们致谢了。这些预言者的科学没有欺骗我。儿子们,朋友们,弟兄们,小伙子们,母亲们,以及你们在此听我讲话的所有的人。我是怎么预言的来着?我是怎么预言的来着?布克曼脑门上的纹路告诉我,他活不长,他将死于战场;而他手上的纹路则告诉我,他将上断头台。我看相所言全都应验了,而事情本身也把我们不能明白的事情给安排好了:死于战场,又上断头台!弟兄们!赞赏吧!”

经他这么一说,黑人们的沮丧变成了一种敬畏。他们既信赖又恐惧地听着“奥比”讲。后者沾沾自喜,在糖箱上踱来踱去。那糖箱挺大,足够他那小细腿自由自在地走来走去的了。比阿苏冷笑着。

他冲“奥比”说:

“法师先生,既然您善知未来事,我们将很高兴您能告诉一下我们,告诉比阿苏——旅长的未来祸福。”

“奥比”在那粗糙的祭坛上自豪地停下脚步;轻信的黑人们都把他尊奉成神了。他回答旅长说:

“请过来,阁下!”

此刻,“奥比”是军中重要人物。军权在神权面前退让了。比阿苏走上前去,可以看出他眼睛里流露出憎恶。

“请伸出您的手,将军,”“奥比”说着,弯下身子去抓他的手,“我开始说了。这条‘关节线’从头到尾都一样深浅,这说明您将大福大贵;‘生命线’很长,很深,预示着一生无恙,将老当益壮,而细的地方则表明您聪明睿智,您心胸慷慨、宽宏。总之,我在您手上看到手相家们所说的所有手相中最幸运的手相。看到了许多小的纹路,像一棵大树上的枝丫,向手的上部伸展,表明您肯定富有、尊贵。您的‘健康线’很长,证实了‘生命线’所说确实无误,而且也表示勇敢。这条‘健康线’朝小指头弯过去,呈一小钩状,将军,这表示一种必要的严厉。”

说这句话时,矮“奥比”那闪亮的眼睛透过面纱孔盯着我,而我再一次发现,他那惯常的严肃声调中有一种我所熟悉的声音。他继续拿腔拿调、手舞足蹈地往下说道:

“……‘健康线’上满是小圈圈,预示着您得下令处死很多人。这条线在将近半中间的地方断了,构成了半个圈,表示您将遭到很大的危险,遇上凶恶的猛兽,也就是说,遇上白人,如果您不把他们消灭掉的话。‘幸运线’如同‘生命线’一样,围着一些小枝杈,向手的上端伸展,证实您将来像现在一样权高位重。这条线在上端又直又细,表明您有统辖的本领……第五条线,三角形的那一条,一直延伸到中指根,预示您做任何事都将获得最大的成功……让我们来看看手指……大拇指,从指甲到指根贯穿着一些细线,表示您将获得一大笔遗产;无疑,您将继承布克曼的荣耀!”“奥比”大声地补充道,“食指根部微微鼓起,有不少不太显眼的小细纹,这是荣誉和尊严的象征!……中指看不出什么……无名指有不少交叉纹路,说明您将战胜您的敌人,统辖您所有的对手!这些斜十字形的纹路是远见卓识的标记!……小指头与手相连的关节有一些弯曲纹路,表明命运将使您饱受恩泽。我还发现那上面有一个小圈圈,更加证明您将获得权力和尊严!艾莱阿扎尔·塔莱伯说:‘凡是有这些纹路的人必大福大贵!命里注定要飞黄腾达;他的星宿将给他带来使之获得荣耀的才能。’……现在,将军,让我来看看您的额头。吉卜赛女人拉歇尔·弗兰茨说:‘凡是脑门中间太阳线上有一个小方形或三角形者,必将交大运……’那纹路就在这儿,很清楚。她还说:‘要是这条线在右边,则表示要继承重任……’还是指的继承布克曼的事!‘月亮线下,双眉之间,有一马蹄铁线,表示此人知道如何对侮辱和暴虐施以报复。’我就有这条线;您也有。”

“奥比”在说“我就有这条线”时的那腔调,再一次使我感到震惊。

“在善于策划英勇起义和在战斗中粉碎奴役的勇士们,脑门上就有这种纹路,”他以同样的腔调补充说,“您在眉毛上方所有的那个狮爪形纹路证明了您的勇猛。总之,让·比阿苏将军,您的额头上有一条所有幸运线中最耀眼的一条,那就是组成字母M的组合线,是圣母玛利亚名字的第一个字母。不管它在额头的什么部位,不管它出现在哪一条纹路上,它都表示才干、荣耀和权力。有这条线的人干什么大事都将马到成功的;而他所统率的人则永远不会抱怨有任何的损失;他一人能顶捍卫他的事业的所有卫士。您就是命运所选中的这个人!”

“谢谢,法师先生。”比阿苏说完,准备回到他的桃花心木宝座上去。

“等等,将军,”“奥比”说,“我还忘了一条纹路。您额头上很清楚的那条太阳线,证明您通情达理,愿意使他人幸福,宽宏大度,干事漂亮。”

比阿苏似乎明白,忘事的并非“奥比”,而是他自己。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扔在银盘上,以便证明那条“太阳线”没有弄错。

这时候,头领那大福大贵相在全军中产生了效应。自从布克曼死讯传来之后,“奥比”的话在他们身上更有威力的所有反叛者,由绝望而振奋,盲目地信赖着他们那一语成谶的巫师和他们命定的将军,争先恐后地开始吼叫着:“‘奥比’万岁!比阿苏万岁!”“奥比”和比阿苏对视着,我认为自己听见了“奥比”憋住的笑声和大元帅的冷笑。

不知为什么,这个“奥比”使我的脑子很乱。我觉得我已经在别处看见或听见过与这个怪人有些相仿的东西;我想让他说话。

“‘奥比’先生,教士先生,大夫,法师先生,好神父!”我对他说。

他猛然转过身来。

“这儿还有一个人您还没给看相哩,就是我。”

他把双臂搂抱在护着他那毛茸茸胸脯的银质光轮上,没有回答我。我便又说:

“我很想知道您是怎么预卜我的未来的;不过,您的诚实伙伴们抢走了我的表和钱袋,而您又不是一个免费的看相巫师。”

他快步走到我面前,凑近我的耳朵悄悄说:

“你弄错了!让我们来看看你的手。”

我定睛看着他,把手伸了出去。他两眼发亮;他好像在查看我的手。

“如果生命线被两条细小而明显的横线拦腰切断的话,”他对我说,“这预示着大限已到……你死到临头了!如果健康线没在手心中间,而只有生命线和幸运线聚在根上,呈三角形,那么就甭想得到好死……你就甭想会有好死了!如果食指下部被一条纵线穿过,必将暴死!你听见了吗?你就准备暴死吧!”

宣布我暴死的那个阴森的声音里,透着某种高兴劲儿,但我漠然而轻蔑地听着。

“巫师,”我鄙夷不屑地笑着对他说道,“你很机灵,你算的是必然之事。”

他又靠近了我一些。

“你怀疑我的科学!那好!你再听好。你脑门上太阳线断了,这说明你把一个仇人当成了朋友,把一个朋友当成了仇人。”

这话似乎是指那个我所喜欢但却背叛了我的不讲信义的比埃罗,以及我所痛恨而其血衣证明他已勇敢地尽忠了的那个忠实的阿比布拉。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嚷叫道。

“听我说完,”“奥比”继续说,“我跟你说的是未来,现在跟你说说过去:你脑门上月亮纹微微弯曲,这意味着你妻子被人掳走了。”

我浑身一颤,想从座位上蹿起来,但被看守们按住了。

“你好没耐心,”巫师又说,“听我说完呀。切断这条曲线顶端的那个小十字更证明了这一点。你妻子是在你新婚之夜被抢走的。”

“浑蛋!”我吼道,“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你是谁?”

我再次想蹿起来,扯下他的面纱,但看守人多,力大,只得作罢。我愤怒地看着神秘的“奥比”一边走开,一边对我说:

“现在你相信我了吧?你死到临头了,准备好吧!”

32

这个奇特的场面使我惊魂不定,只有比阿苏和“奥比”刚刚在惊呆了的兵丁们面前表演的那场闹剧之后,紧接着又在我面前演出的一场新剧才使我稍稍分了分心。

比阿苏坐回到他那张桃花心木宝座上去,“奥比”在他的右首、里戈在他左侧的两张方块天鹅绒上坐着。“奥比”双臂搂抱在胸前,仿佛陷入沉思;比阿苏和里戈在嚼烟叶;一名副官前来请示旅长是否要检阅队伍,这时,三伙乱哄哄的黑人一起跑到洞前,愤怒地吼叫着。这三伙黑人各押来一名俘虏,想交由比阿苏发落,他们不是来问他是否要饶恕俘虏,而是想知道他想让不幸的俘虏尝尝何种死法。他们凄厉的叫喊更证明了这一点:“处死!处死!”又分别用西班牙语和英语叫喊:“处死!处死!”有几个英国黑人这么吼着,他们想必是布克曼的人,早已与比阿苏的西班牙和法国黑人会合了。

旅长挥挥手,命他们安静,并让三个俘虏走到山洞口,我惊奇地认出了其中的两人:一个是公民C将军,即那个与全球所有的“同情黑奴者”通信的博爱主义者,他曾在总督府的会议上提出过极其残酷对待奴隶的意见;另一个就是那个对黑白混血儿极其厌恶而白人又把他算作黑白混血儿的出身模棱两可的种植园主。第三个俘虏好像属于“小白人”那个阶层,他系着一条皮围裙,袖子卷到臂肘上面,他们三个都想躲进山里,但被分别擒获。

“小白人”首先被提审。

“你是谁呀?”比阿苏问他。

“我叫雅克·伯兰,海角教会医院的木匠。”

“被征服土地的大元帅”眼里流露出惊讶和羞愧的神情。

“雅克·伯兰!”他咬住嘴唇说。

“是的,”木匠回答,“你没有认出我吗?”

“你先认识认识我,先向我致敬吧!”旅长说。

“我是不向我的奴隶致敬的!”木匠回答道。

“你的奴隶,浑蛋!”大元帅吼道。

“是呀,”木匠反诘道,“是呀,我是你第一个主人。你假装不认识我,但好生想想,让·比阿苏,我以十三个银皮亚斯特的价钱把你卖给了一个圣多明各商人。”

比阿苏脸都气歪了。

“怎么,”“小白人”继续说,“你好像因为替我干过活而感到羞耻!难道让·比阿苏不该因为曾经属于雅克·伯兰而感到自豪吗?你的亲生母亲,那个老疯婆子,就曾经常地为我打扫店铺,不过,现在,我已经把她卖给了教会医院的总管先生了。她太老了,所以总管先生只肯付我三十二利弗尔和六个苏的零头。这就是你的经历和她的经历。不过看起来,你们这帮黑奴和黑白混血儿现在抖擞起来了,你已经忘了过去曾跪着伺候海角的木匠、你的主人雅克·伯兰。”

比阿苏听他在说,不停地嘿嘿冷笑,模样像只猛虎。

“很好!”他说。

于是,他转向押解主人伯兰的那些黑人说:

“把这人带走,并带两个拷问架、两块木板和两把锯子去。海角的木匠雅克·伯兰,感谢我吧,我让你死得像个木匠。”

他哈哈大笑,说明他原先的主人的傲气将会被何种可怕酷刑给打掉。我浑身哆嗦,可雅克·伯兰却面不改色心不跳,高傲地转向比阿苏。

“是呀,”他说,“我是该谢谢你,因为我把你卖了十三个皮亚斯特,而你给我带来的肯定比你这身价要多。”

他被押走了。

33

另外两个俘虏看到自己悲剧的这可怕的序幕已吓得魂不附体了。他俩的卑贱胆怯的样子与木匠那有点儿夸张的坚强形成强烈的反差。他俩抖得像筛糠。

比阿苏神情狡黠地轮流打量着他俩。然后,他故意地延长他俩死前的痛苦,开始同里戈聊起各种烟草来,硬说哈瓦那烟草只有做成雪茄味道才好,而作为鼻烟,就他所知的上等西班牙烟草,没有超过已故布克曼送他的那两桶烟草的了,那是从龟岛的地主勒巴杜先生家抢来的。然后,他冷不丁地向公民C将军问道:

“你的看法如何?”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把这位公民吓了一跳,他支支吾吾回答道:

“将军,我同意阁下您的看法。”

“溜须拍马!”比阿苏回敬道,“我在问你的看法,而不是我的看法。你知道有没有什么烟草比勒巴杜先生的烟草更适合做鼻烟的?”

“不知道,真的,大人。”C公民说,他的惶恐不安使比阿苏很开心。

“‘将军’!‘阁下’!‘大人!’”头领不耐烦地说,“你是个贵族!”

“哦,真的不是!”将军公民嚷道,“我是1791年的一个忠诚爱国者和积极的‘同情黑奴者’!”

“‘同情黑奴者’,”大元帅打断他说,“什么叫‘同情黑奴者’?”

“也就是黑人的朋友。”公民嗫嚅着。

“光做黑人的朋友还不够,”比阿苏严厉地说,“还必须是黑白混血儿的朋友。”

我觉得我已经说过,比阿苏是“萨卡特拉”种黑白混血儿。

“我想说的正是黑白混血儿,”“同情黑奴者”卑躬屈膝地回答着,“我同所有最有名的支持黑奴和杂种的人有联系。”

比阿苏很高兴能够侮辱一个白人,又打断他说:

“‘黑奴和杂种’!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来这里就是要用白人出于轻蔑而制造出来的可恶的名称来侮辱我们的吗?在这儿只有黑白混血儿和黑人,您听见了吗,殖民者先生?”

“这是我从小养成的恶习,”C公民又说,“请原谅我,我丝毫没有冒犯您的意思,大人。”

“去你的‘大人’吧,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不喜欢贵族的这一套。”

C公民还想找词儿,他开始结结巴巴地说出又一个解释来:

“如果您了解我,公民……”

“公民!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比阿苏愤怒地吼道,“我讨厌雅各宾派的这个行话。你或许是个雅各宾派吧?想一想,你是在同国王臣民的大元帅说话!‘公民’!大胆狂徒!”

可怜的“同情黑奴者”不知该如何同这人说话是好。这人既讨厌“大人”的头衔,也嫌恶“公民”的称谓,既厌烦贵族语言,又腻歪爱国者的话语。“同情黑奴者”左右为难;而比阿苏的愤怒是装出来的,其实他在残酷地看着“同情黑奴者”的狼狈相。

“唉,”将军公民终于说道,“您错怪我了,半个人类永恒权利的尊贵捍卫者。”

他不知如何称呼这位好像拒绝任何称谓的头领,只好用革命者们很乐意地用来代替他们所赞扬的人的名字和头衔的一个转弯抹角的称呼。

比阿苏定睛看着他,对他说道:

“这么说你喜欢黑人和混血儿?”

“岂止喜欢!”C公民嚷道,“我与之通信的有布里索和……”

比阿苏冷笑着打断了他。

“哈哈哈哈!我很高兴看到你是我们事业的一个朋友。这么看来,你应该憎恨那些用极其残忍的酷刑镇压我们正义起义的卑鄙殖民者;你应该同我们一样,认为真正谋反的不是黑人,而是白人,因为他们反对天理和人道;你应该痛恨这些恶魔!”

“我憎恨他们!”C回答。

“那好!”比阿苏继续说,“假使有一个人,为了打掉奴隶们最后的企图,把五十个黑人的头颅置于他庄园林荫道的两旁,你对这人会有何想法呀?”

C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假使有一个白人,他建议用奴隶的人头把海角城围起来,你对此人会有何种想法?……”

“饶命,饶命!”吓得魂飞魄散的将军公民说。

“难道我威胁你了?”比阿苏冷冷地说,“听我说完……用人头把该城围起来,从比戈莱要塞围到卡拉柯尔角,你对此有何想法,嗯?说!”

比阿苏那句“我威胁你了吗?”曾给C一线希望,他以为,头领虽知道这些可怕的事,但也许并不知道谁是主谋,因此便较为坚定地回答了,免得对方猜到自己的头上:

“我觉得这是残暴的罪行。”

比阿苏冷笑着说:

“好!你会怎么处置罪犯呢?”

这时,可怜的C犹豫了。

“怎么!”比阿苏又说,“你是不是黑人的朋友呀?”

关于“是与不是”,“同情黑奴者”选择了威胁性最小的一种可能。他看见比阿苏眼里并没有对他有丝毫仇视的表情,便有气无力地回答说:

“罪犯该死。”

“回答得非常好。”比阿苏平静地说,把嚼着的烟叶吐掉了。

这时候,可怜的“同情黑奴者”见他声色不动,心里踏实了些。他鼓起勇气,排除所有可能落到他头上的猜疑。

“谁也没有我那么热切希望您事业有成的了,”他大声说道,“我与之通信的有法国的布里索和布吕诺·波姆-古热,美洲的麦高,荷兰的彼得·波拉斯,意大利的坦布里尼神父……”

他继续在得意扬扬地列举这一大串人道主义者的名字,他很乐意这么念叨,而且,在布朗歇兰德先生那儿时,因为另一种情况,为了另一个目的,他也曾特地念叨过。这时候,比阿苏止住了他。

“喂!同你通信的这些人与我有什么相干?你就告诉我你的店铺和仓库在哪儿就行了,我的部队需要粮草。你的种植园一定收益很好,你的生意一定做得很红火,因为你同世界上所有的商人都有联系。”

C公民鼓足勇气胆怯地更正道:

“人类的英雄,他们不是商人,而是一些哲学家、人道主义者、同情黑奴者。”

“得,”比阿苏摇着头说,“你又说起你那难以明白的鬼话了。好,如果你没有店铺和仓库可供抢掠的话,那你还有什么用?”

这个问题使C看到一线希望。他贪婪地抓住它。

“卓绝的斗士,”他回答道,“您的队伍里有没有经济学家?”

“那又是个什么玩意儿呀?”头领问道。

“那是,”俘虏尽量克制恐惧,夸大其词地说,“那是一个绝对不可或缺的人。他是唯一能够根据王国的物质资源的各自价值进行估价的人,他根据物质资源的重要性进行排队,根据它们的价值分门别类,结合它们的来源和用途,来扩大和改进它们,再进行合理的分配,就像无数条水量充分的溪流,流入一般用途的大河,再汇入社会繁荣的汪洋大海。”

“见鬼!”比阿苏俯身对“奥比”说,“他说这些鬼话是什么意思,都像您的念珠似的一串一串的?”

“奥比”耸耸肩,表示不懂和不屑。可C公民却在继续说着:

“……我曾研究过,圣多明各正直的再生者们的英勇头领,请听我说,我曾研究过伟大的经济学家蒂尔戈、雷纳尔和人类的朋友米拉波。我把他们的理论运用到实践中去了。我深谙对所有王国和任何国家的政府都必不可少的这种科学。”

“经济学家说话可并不经济!”里戈温和而嘲讽地微笑着说。

比阿苏大声嚷道:

“那你告诉我,饶舌的家伙!我有王国和国家可统治的吗?”

“现在还没有,伟大的人,”C又说,“不过,会有的,再说,我的科学用来管理一支军队也不会走样的。”

大元帅又粗暴地打断了他。

“我不是管理军队,种植园主先生,我是在指挥军队。”

“好极了,”公民说,“您将成为将军,我将当总管,我具有繁殖牲畜的一些专门知识。”

“你以为我们在养家畜吗?”比阿苏冷笑着说,“我们是要吃家畜。当法国殖民地的家畜没有了,我就越过边界的山峦,去抢在柯杜伊、维加、桑雅戈大平原和玉纳河畔的茅屋中喂养的西班牙牛羊。必要时,我还要去抢萨玛纳半岛和西博山背面,从奈伯河口直到圣多明各另一边放牧的牛羊。再说,我也很高兴能惩罚那些该死的西班牙种植园主。是他们把奥杰交出去的!你瞧,我并不缺生活必需品,所以也不需要你的那个‘必不可少’的科学!”

这番强烈的话语使得可怜的经济学家十分难堪,但他仍要捞最后一根稻草。

“我的学问不只是饲养牲畜。我还有其他的特别知识,可能对您极其有用。我将告诉您开采松脂和煤矿的方法。”

“这对我有什么用?”比阿苏说,“当我需要煤的时候,我就焚烧三英里地的森林。”

“我将告诉您什么树木有什么用处,”俘虏继续说,“吉卡隆树和萨比埃卡树是做船龙骨的;雅巴树是做船弯帮的;欧楂树做船肋用;阿卡玛树、通卡豆树、杉木、阿可玛树……”

“但愿十八层地狱里的所有魔鬼把你捉了去!”比阿苏不耐烦地吼道。

“您说的是什么意思,仁慈的主人?”经济学家不懂西班牙语,浑身哆嗦着问道。

“听着,”比阿苏说,“我不需要船只。我的随从中只有一个空缺,不是做总管,而是当仆人。怎么样,哲学家先生,这职位对你合适吗?你将跪着伺候我。你给我递烟斗、‘卡拉鲁’和龟汤。你要站在我身后,为我打孔雀毛或鹦鹉毛扇,就像你看见的那两个小白人那样。嗯!回答我,你愿意不愿意做我的仆人?”

C公民一心想着活命,欣喜若狂、感激涕零地趴在地上磕头。

“这么说你答应了?”比阿苏问。

“我慷慨大度的主人,您这么器重我,让我伺候您,我真是受宠若惊,岂有犹豫之理?”

听了他的回答,比阿苏那魔鬼般的冷笑变得更响了。他搂抱住双臂,得意扬扬地站起来,朝趴在自己面前的白人的脑袋踢了一脚,大喝一声:

“我真高兴,在看见白人残忍到何种程度之后,能感受到他们竟是多么的懦弱!C公民,多亏了你我才有这双重的体会。我认识你。你怎么那么蠢,竟没认出我来?是你主持执行6月、7月和8月的酷刑的;是你让人在你家林荫道两旁插了五十个黑人的头颅代替棕榈树的;是你想杀死起义后被监禁的五百个黑奴,用奴隶们的头颅把海角城从比戈莱要塞到卡拉柯尔角围起来的。如果可能的话,我的头也会成为你的战利品。现在,我若是愿意留你当仆人,你会觉得幸运的。不!不!我比你自己更看重你的荣誉,我不能这么侮辱你。你准备死吧。”

他做了个手势,黑人们便把这个不幸的“同情黑奴者”拖到我的身边,因为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像遭了雷击似的瘫倒在地。

34

“现在该你了!”头领转向最后一个俘虏说。此人正是被白人怀疑是黑白混血儿的那个殖民者,他还因我对他的这个侮辱而与我决斗过。

反叛者们一片吵嚷,盖过了这个殖民者的回答。他们咬牙切齿,并分别用西班牙语、英语和克里奥尔语向可怜的俘虏挥动着拳头吼道:“杀死他!”

“将军,”比其他人表达得清楚的一个混血儿说,“他是白人,得杀了他!”

可怜的种植园主拼命地比画、喊叫,才勉强让人听见几句话。

“不,不!将军先生,不,弟兄们。我不是白人!这是个可耻的谣言!我是个黑白混血儿,同你们一样是个混血种,是同你们的母亲和姐妹一样的一个女黑奴的儿子!”

“他撒谎!”众黑人愤怒地说,“他是白人。他一贯嫌恶黑人和混血儿。”

“从来没有!”俘虏回答道,“我憎恨的是白人,我是你们的一个兄弟。我一直同你们一样地在说:‘黑人是主人,白人是奴隶!’

“胡说,胡说!”众黑人吼道,“杀死这个白人!杀死这个白人!”

可怜的俘虏涕泪交加地重复道:

“我是混血儿!我是你们的一分子。”

“证据呢?”比阿苏冷冷地说。

“证据就是,”俘虏诚惶诚恐地回答说,“白人始终瞧不起我。”

“这倒可能是真的,”比阿苏说,“不过,你是个无礼之徒。”

一个年轻的混血儿激动地冲着殖民者说道:

“白人瞧不起你,这倒不假,可你却装模作样地瞧不起他们把你归入的混血儿。有人甚至告诉我说,你曾经找一个白人决斗,就因为他有一天骂你属于我们这个阶层。”

愤怒的黑人一片吵嚷,喊杀之声连天,盖住了殖民者的争辩。他一边用绝望和哀求的目光斜视着我,一边拖着哭腔又说:

“这是谣传!我除了属于黑人以外,没有其他的荣耀和幸福。我是个杂种。”

“你如果确实是个杂种的话,”里戈平静地说,“你也就不会用这个词儿了。”

“唉,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了!”可怜的殖民者又说,“大将军先生,我是混血儿的证据是,您可以看见我指甲周围的那个黑圈。”

比阿苏推开那哀求者的手。

“我没法师那本事,他只要看看你的手就能猜到你是谁了。不过,你听着,我们的士兵有的指斥你是白人,有的骂你是一个假兄弟。如果真的如此,那你就得死。你硬说你属于我们这一阶层,而且从未否认这一点。那你只有一个办法可证明你所说的,并可保全你的性命。”

“什么办法,将军,什么办法!”殖民者急切地问,“你说吧。”

“是这么个办法,”比阿苏冷冷地说,“拿起这把尖刀,亲手捅死这两个白人俘虏。”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和手指着我们。殖民者见到比阿苏阴险地笑着递给他的尖刀,吓得往后一退。

“怎么?”首领说,“你害怕了!这可是你向我以及我的部队表白的唯一方法,以证明你不是白人,而是我们自己的人。好,你拿主意吧,你在让我浪费时间。”

那俘虏的眼睛恍惚了,他朝尖刀走上一步,随即双手垂了下来,停住脚步,扭过头去,浑身抖得像筛糠。

“快点儿!”比阿苏不耐烦地怒吼道,“我很忙。你选择吧,要么亲手杀了他们,要么同他们一块儿死。”

殖民者惊得动弹不了。

“好极了!”比阿苏转向黑人们说,“他不想当刽子手,那他就做被处决犯吧。我知道他是个白人,你们把他带走吧……”

黑人们走上前来抓他。殖民者一见,立刻在杀人和受死之间作出了抉择。有时,极其怯弱的人也会胆气过人。他向比阿苏递给他的尖刀奔过去,然后,没去考虑自己要做什么,便像一只猛虎似的向躺在我身边的C公民扑过来。

于是,一场可怕的搏斗开始了。被比阿苏的审问结果弄得绝望惊呆的“同情黑奴者”,直勾勾地看着首领和种植园主间发生的事。他被死到临头的恐惧所攫住,似乎并不太明白眼前发生的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当他看见殖民者向他扑过来,明晃晃的刀在他头顶上闪亮时,知道大难临头,不觉惊醒过来。他腾地跳起,攥住殖民者的胳膊,凄惨地叫嚷道:

“饶命呀,饶命呀,您想干什么!我怎么您了?”

“您得死,先生。”混血儿一边回答,一边用力挣脱自己的胳膊,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受害者。

“死在您手里?”经济学家说,“为什么呀?饶了我吧!您也许是怨恨我从前曾说过您是个混血儿吧?饶我一命吧,我承认您是个白人。是的,您是白人,我将到处这么说,您饶了我吧!”

“同情黑奴者”自卫的方法没有选对。

“住嘴,住嘴!”混血儿怒气冲冲地说,生怕对方的这话被黑人们听见。

可对方没有听他的,仍在号叫着说他知道他是白人,而且是良家出身。混血儿进行最后的努力,迫使他闭嘴;他猛地挡开对方攥住他双臂的手,把尖刀刺进C公民的衣服。不幸的C公民感到刀尖触及自己,疯狂地咬住握刀的手臂。

“恶魔,歹徒,你要杀我!”

他朝比阿苏看了一眼。

“救救我吧,人类的复仇者!”

这时,杀人者用力把刀捅了一下,一股鲜血溅在了他的手周围,一直溅到他的脸上。不幸的“同情黑奴者”双膝突然软了,双臂垂下,两眼黯淡,嘴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倒地而死。

35

这个场面吓得我浑身冰凉,因为我已料到马上就要轮到我了。“人类的复仇者”无动于衷地观赏着他的两个受害者在搏斗。当一切结束之后,他便转向他的吓坏了的小侍从们。

“给我再拿点儿烟草来。”他说,然后,便开始若无其事地咀嚼起来。

“奥比”和里戈一动不动,而黑人们似乎也被头领刚才让他们看的可怕场面吓坏了。

可是,还剩一个白人得杀,那就是我,该轮到我了。我朝那个将要成为我的刽子手的凶手看了一眼。他让我觉得可怜。他嘴唇发紫,牙齿咯咯直响,四肢痉挛,站立不稳,手不停地像是本能地在摸额头,擦去血迹,并以失常的神态看着自己面前那具冒着热气的尸体,惶恐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的受害者。

我等待着他杀死我完成他的任务的时刻的到来。我同此人处于一种奇怪的状况之中。他曾经为了证明自己是白人而差点儿杀了我,可现在却为了证明自己是混血儿而马上要把我杀掉。

“好,”比阿苏对他说,“很好,我对你很满意,朋友!”他朝我看了一眼又说:“这另一个我不用你来杀了。你去吧。我们宣布你是好兄弟,并委任你为我们部队的刽子手。”

听了头领的这番话,一个黑人走出队列,朝比阿苏鞠了三个躬,用土话嚷起来。为了让你们听明白,我来把他们的话译成法语。

“那我呢,将军?”

“嗯,你!你想说什么?”比阿苏问。

“您就不为我做点儿什么吗,将军?”那黑人说,“这条白狗杀了人以证明自己是我们中的一分子,您就提升他,而我是一个好黑人,您就不提升我吗?”

这个意想不到的要求似乎令比阿苏很尴尬。他俯向里戈,开伊纵队的首领用法语对他说:

“我无法满足他的要求,您想法打消他的念头。”

“提升你?”这时,比阿苏对“好黑人”说,“我当然愿意。你想当什么官?”

“我想当军官。”

“军官!”大元帅又说,“嗯,你有什么功劳想当军官?”

“8月初起,是我纵火烧了拉戈赛特庄园,”黑人夸大其词地说,“杀了种植园主克莱芒先生,将他的炼糖人的头挑在长矛上的也是我。我杀了十个白人妇女和七个小孩,并把其中的一个小孩头当做布克曼勇敢的黑人们的旗帜,后来,我还把放火之前锁在加利费要塞一间屋里的四个殖民者全家烧死了。我父亲在海角被车裂致死,我兄弟在罗克鲁被吊死,我自己也差点儿被枪杀。我烧毁了三个咖啡种植园、六个靛青种植园、两百方块甘蔗田。我还杀死了我的主人诺埃先生和他母亲……”

“行了,别再提你的功劳了。”里戈说,他那假装的宽厚中隐藏着一种真正的残忍,但他残暴归残暴,却仍顾全脸面,所以无法忍受这种无耻的表功。

“我还可以举出其他许多例子,”黑人骄傲地说,“不过,您想必觉得这些已足够提升我为军官的了,让我像这儿的伙伴们一样,衣服上戴上金色肩章。”

他指指比阿苏的副官和参谋。大元帅好像思忖了片刻,然后郑重其事地对黑人说道:

“我将很高兴提升你为军官,我对你的效忠很满意,不过还需要其他东西……你懂拉丁文吗?”

黑人惊讶地大张着眼睛说:

“您说什么,将军?”

“嗯,是呀,”比阿苏急忙说,“你懂拉丁文吗?”狡黠的头领继续说,随即,他展开一面旗帜,上书《圣诗》中的一句诗:“当以色列人走出埃及的时候。”补充说道:“给我们说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黑人瞠目结舌,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机械地揉搓着裤衩的缠腰布,惶恐的眼睛在将军和旗子中间移来移去。

“喂,你回答得出不?”比阿苏不耐烦地说。

黑人挠挠头,张了好几次嘴巴,最后说出下面这句尴尬的话来:

“我不懂将军想说什么。”

比阿苏的脸立刻露出一副愤怒的恶相。

“怎么,可怜的小丑!”他吼道,“怎么!你连拉丁文都不懂,还想当军官!”

“可是,将军……”黑人惶恐不安,浑身哆嗦,结结巴巴地说。

“住嘴!”比阿苏似乎愈发怒气冲天地说,“你如此狂妄,我真不知为什么不马上让人毙了你。您知道不,里戈,这位有趣的军官连拉丁文都不懂?喏,小丑,既然你一点儿也不明白这面旗子上写的是什么,那我来告诉你吧。意思是‘任何士兵,不懂拉丁文,不得提升为军官’……是这个意思吧,法师?”

矮“奥比”点头赞同。比阿苏继续说道:

“这位兄弟,我刚任命他为军中刽子手,而你却嫉妒他,可他就懂拉丁文。”

他转向新任命的刽子手说:

“是这样吧,朋友?向这个笨蛋证明一下您比他懂的要多。Dominus vobiscum是什么意思?”这可怕的声音把不幸的混血儿殖民者从忧郁的沉思中惊醒过来,他抬起头来,尽管他脑子里因为刚才那卑劣的谋杀而乱糟糟的,但恐惧迫使他俯首听命。他在他那害怕而又悔恨的脑袋里,拼命回忆学校里学过的东西,那神情的确古怪。他战战兢兢地像小学生背书似的说:

“……意思是说:‘愿上帝与您同在!’”

“并真心祈愿!”神秘莫测的“奥比”郑重其事地补充道。

“阿门,”比阿苏说,随即,便学着斯加纳莱尔的样儿假装生气,夹上蹩脚的拉丁文,好让黑人们信服自己的头领很有学问,并声色俱厉地冲着那野心勃勃的黑人吼道,“排到队尾去!对天发誓!今后甭再想挤到你的懂拉丁文的头领们的行列里了,祈祷吧,兄弟,要不然我就把你绞死!好,好,好!

那黑人既惊叹又害怕,在伙伴们一片嘘声中羞惭地垂着头,回到队列中去。他的伙伴们对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十分恼火,以崇敬的目光注视自己博学的大元帅。

这出戏的确有其滑稽的一面,但却使我极其佩服比阿苏的机敏。他刚刚极为成功地运用的那个可笑的办法,把反叛队伍中始终十分强烈的野心给挫败了,这使我既感到黑人们的蠢笨,也佩服他们头领的机智。

36

这时,比阿苏午餐的时间到了。西班牙国王陛下的旅长面前送上来一只大龟壳,里面的一种配有许多肥肉块的炖菜在冒热气,而且龟肉代替了羊羔,山药代替了豌豆,一棵加勒比大白菜漂浮在这炖菜上面。既当锅又当盆的龟壳两边,放着两个椰壳,装满了葡萄干、西瓜、木薯和无花果,这是点心。再加上一块玉米饼和一羊皮囊的兑了木焦油的葡萄酒,这就是比阿苏的全部佳肴。比阿苏从口袋里掏出几头大蒜,亲自在玉米饼上擦抹,然后,也没让人把面前的那具还在抽搐的尸体抬走,便开始吃了起来,还邀请里戈一块儿吃。比阿苏的胃口简直大得吓人。

“奥比”没有分享他们的美味。我明白,他同他所有的同行一样,是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吃饭的,以便让黑人们相信,他具有超自然力,不用吃东西便可以活。

比阿苏一边吃,一边命令副官开始检阅。于是,反叛者们便在洞前排好整齐的队伍。红山的黑人打头,他们大约有四千人,列成小分队,由各队队长率领,我已经说过,队长们都穿着红裤衩或系着红腰带。这些黑人几乎个个高大魁梧,拿着步枪、斧头和大刀,其中很多人因为没有别的武器,便带着自己铸造的弓箭和梭镖。他们没有旗子,神情沮丧,默默无语地行进着。

比阿苏看着这支反叛队伍在行进,便凑近里戈耳边用法语对他说:

“布朗歇兰德和鲁弗雷的枪炮什么时候才能替我把红山的这帮匪徒扫光?我恨他们,他们差不多全都是刚果黑人!而且,他们只知道在战斗中拼杀,他们学他们愚蠢的头领、他们的偶像布格-雅加尔的样儿,那个疯小子尽装慷慨豪爽。您不认识他吧,里戈?但愿您永远也别认识他。白人捉住了他,他们将让我摆脱他,就像他们让我摆脱了布克曼一样。”

“说到布克曼,”里戈回答,“正在走过的是玛开雅逃亡的黑奴,我看见了他们中间的那个让·弗朗索瓦派来告诉您布克曼死讯的黑人。如果此人说出他被扣在前哨半个小时,并且在您传唤他之前便把消息透露给我了,那‘奥比’的预言的全部效果可能会被推翻,这您明白吗?”

“见鬼!”比阿苏说,“您说得对,亲爱的,必须封住此人的嘴。等等!”

于是,他提高嗓门喊道:

“玛开雅!”

逃亡黑奴头头走上前来,举起他的喇叭口火枪,以示敬意。

“让我看见的那边那个黑人出列,”比阿苏说,“他不该加入您的队伍。”

那人正是让·弗朗索瓦的信使。玛开雅把他带到大元帅面前,后者脸上立即露出他善于掩盖的那种愤怒表情。

“您是什么人?”他问那个吓呆了的黑人。

“将军,我是黑人。”

“见鬼,这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入伍时的名字叫瓦伏朗,我的保护神是圣萨巴斯,是殉教的修士,其节日在我主诞生前二十天。”

比阿苏打断了他:

“你好大的胆,竟敢拿着没鞘的刀,穿着破裤衩,满脚泥污地混在明晃晃的短铳和雪白的子弹带中间受阅?”

“将军,”黑人回答说,“这不是我的错。我是受海军司令让·弗朗索瓦的委派前来向您禀报英国逃亡黑奴头领布克曼的死讯的。如果说我裤衩破了,满脚是泥,那是因为我拼命奔跑,好早点儿把这消息报告的缘故,但我在营地被扣留了,而且……”

比阿苏皱起眉头。

“问题不在这儿,他妈的!而在于你这副模样竟敢参加检阅。把你的灵魂托付给你的守护神、那个殉教的修士圣萨巴斯吧。你去受死吧!”

这一次,我又有了新的证据,证明比阿苏对反叛者具有精神上的威力。这个被命令自己去受死的不幸的人一点儿怨言也没有,他低下头,双臂抱在胸前,向他那冷酷无情的判官鞠了三个躬,然后,跪在“奥比”面前,接受了后者庄重地为他所作的简短的赦罪之后,走出山洞。几分钟过后,一阵火枪声响,比阿苏知道,那黑人服从了命令,被枪决了。

头领去除了一切担心,便转向里戈,眼里闪烁着喜悦,并得意地冷笑着,仿佛在说:“了不起吧!”

37

这时,检阅仍在进行。几个小时之前,这支队伍乱糟糟的情形曾使我觉得很特别,现在拿起武器,仍旧古怪离奇得很。忽而可见一些精赤条条的黑人,拿着大头棒、战斧、棍棒,像一群野人似的跟着牛角号声行进;忽而是一队队黑白混血儿,穿着西班牙或英国式军服,装备精良,井然有序地按着鼓点迈步;然后,又来了一群乱哄哄的黑女人、黑孩子,拿着铁叉和铁扦;接着又是一群乱七八糟的人,被既无枪机又无枪筒的老式步枪压弯了腰;随即又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格里奥”,然后又见男“格里奥”做着可怕的鬼脸,摇股扭腰地跟着吉他、战鼓和“巴拉弗”唱着一些不连贯的歌曲。这个奇特的行进队列时不时地夹杂着一些“格里夫”、“萨卡特拉”等混血儿自由民,或者一群群逃亡的黑人,他们神情自豪,拿着明晃晃的短枪,在队伍中拉着装得满满的双轮小车,或从白人手中抢来的他们不是视之为武器而是战利品的大炮,并扯着嗓子高唱《大草地营地》和《乌阿-纳赛营地》的军歌。这些人的头顶上,飘扬着各种颜色写着各种口号的旗帜,有白的、红的、三色的、百合花的,绣有自由帽,上书:“处死神父和贵族!”“宗教万岁!”“自由,平等!”“国王万岁!”“打倒宗主国!”“西班牙万岁!”“不要暴君!”等等。其混乱程度令人触目惊心,表明所有这些反叛力量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思想之混乱并不亚于人的乱七八糟。

这一群群人马在轮流经过山洞前面时,全都放低各自的旗帜,比阿苏也向他们致礼。他向每一队人或责骂或赞扬,而从他嘴里说出的骂人话或赞语,士兵们全都狂热仰慕和似迷信般敬畏地接受了。

这一股野蛮的人流终于过完了。我承认,看见这么多的强徒起先还让我觉得开心,但最终却让我感到压抑。这时,天色将晚,等最后几排士兵走过时,夕阳已经西下,给东边那些花岗岩山峦抹上了一层紫铜色。

38

比阿苏好像在想心事。当检阅完毕,他下达完最后几道命令,所有的反叛者回到各自的“阿茹巴”里去的时候,他便跟我说起话来。

“年轻人,”他对我说道,“你可以随意判断我的天才和威力了。现在该是你去向莱奥格里汇报的时候了。”

“这一时刻未能早点儿到来,可不能怪我。”我冷冷地回答他说。

“你说得对,”比阿苏说完,停了片刻,以窥探他马上要说的话在我身上会产生什么影响,接着,他补充说道,“但这一时刻来与不来可完全取决于你。”

“什么!”我惊讶地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的,”比阿苏继续说,“你的生死取决于你。如果你愿意的话,你是可以活命的。”

比阿苏这有生以来无疑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极大的仁慈使我觉得简直是个奇迹。“奥比”同我一样,也很惊奇,他一直像个印度苦行僧似的久久地保持一种入定的姿势,这时猛然从座位上蹿起,立于大元帅面前,愤怒地扯起嗓门吼道:

“尊敬的旅长阁下在说什么?您还记得答应过我的事吗?您和上帝现在都不能决定此人的生死,他属于我了。”

就在这一时刻,闻听他那愤怒的腔调,我认为我又记起了那个该死的小矮人。可是,这一时刻转瞬即逝,没有给我留下任何清晰的印象。

比阿苏并未激动,他站了起来,同“奥比”低声谈了一会儿,指给他看我已经注意到过的那面黑旗,然后,又交谈了几句。巫师点点头,表示同意。他俩复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保持着原先的姿态。

“听着,”这时,大元帅从外衣口袋掏出他早先放进去的另一封让·弗朗索瓦的信件说,“我们的事很不顺;布克曼刚刚在一次战斗中阵亡了。白人在绝境区杀了两千个造反的黑人。殖民者在继续构筑工事,在平原上建起一座座军事哨所。我们贻误战机,失去了攻占海角的机会,再要有这种机会不知要等多久哩。东边,干道被一条河流切断;白人为了保障通行,在船上安上大炮,而且在船两边各扎了一个小营盘。南边,有一条大路穿过这个被称做上海角的山地;白人在此布下了军队和炮队。靠陆地的这一边也加强了防御,构筑了牢固的栅栏,全体居民都参加了修筑,而且还埋了许多铁蒺藜。因此,我们的队伍就打不着海角了。我们在镇混血儿关设下的埋伏也未能奏效。除了这一些失利以外,暹罗热又在让·弗朗索瓦的队伍中肆虐开来。总之,法国海军司令让·弗朗索瓦认为——而且我们也同意他的意见——应同布朗歇兰德总督和殖民地议会谈判方为上策。这是我们就此致议会的信,你听着!”

诸位议员先生:

一系列大的灾难困扰了这块富庶而重要的殖民地;我们深受其害,而且我们也没什么可为自己辩解的了。有一天,你们将会还我们以公道的。我们应该包括在路易十五国王向所有的人一视同仁地宣布的大赦之列。

否则,我们为了“知恩报恩”,将继续竭诚忠心地为西班牙国王效劳,因为他是个好国王,待我们恩重如山。

我们从1791年9月28日的法令获知,国民议会和国王授权你们对未获得自由的人和混血儿的政治地位作出最后裁决。我们将誓死保卫具有合法手续的国民议会和你们的法令。如果你们能通过将军先生批准的决议案,“宣布”你们的愿望是关心奴隶的命运的话,那将是大受欢迎的。他们若是知道自己是你们通过让他们的头领来完成此项工作的关心对象,那他们将会感到满意,被破坏了的平衡也将很快得以恢复。

不过,议员先生们,别指望我们会为了革命议会的意志而武装起来。我们是三位国王的臣民。刚果国王是所有黑人天生的主人,法国国王代表我们的父亲,西班牙国王代表我们的母亲。这三位国王是所有由一颗星宿指引、曾崇拜上帝的人的后代。如果我们效忠议会的话,我们也许就会被迫与我们的兄弟作战。他们也是这三位国王的臣民,我们曾许诺对他们忠诚。

再有,我们不懂有人说的国家意志是什么意思,因为“自从世人统治以来”,我们只执行国王的意愿。法国王子喜欢我们,西班牙王子一直在救助我们。我们帮助他们,他们帮助我们,这是人类的事业。再说,万一我们失去了这些君王,我们会很快“立一个国王”的。

以上就是我们的意愿,若能答应,我们将同意媾和。

签字人:让·弗朗索瓦将军,比阿苏旅长,具有资格的专员德普雷、芒佐、杜桑、奥贝尔“你看,”比阿苏念完这份句句话都深印在我的脑子里的黑人外交文件之后说,“你看,我们是爱好和平的。而我所要求你做的是,我和让·弗朗索瓦都没在白人学校里受过教育,那里教的是纯正的语言。我们会打仗,却不会写,可我们又不愿意在我们致议会的信中留下什么笑柄,让我们从前的主人耻笑我们。你看上去学过这种我们所缺少的无关紧要的学问。你把我们的信里可能会让白人耻笑的错误给改正了。作为回报,我饶你不死。”

在比阿苏外交信函的拼写错误的修改者这一角色中,有某种东西大伤我的自尊心,所以我没有丝毫的犹豫,再说,生命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因此,我一口回绝了他的建议。

他似乎很惊讶。

“怎么!”他嚷道,“你宁可死,也不愿在一份文件上修改几笔吗?”

“是的。”我回答他说。

我的决心似乎使他尴尬。他思忖片刻后对我说:

“听好了,年轻的疯子,我没你那么固执。我等你到明晚,让你作出最后决定。明天,太阳落山时,你将被带回到我这儿来。想想吧,还是答应的好。再见,夜晚出主意。您要记住在我们这儿死并不容易啊。”

这最后几句话,再加上他那可怕的笑,那意思是再清楚不过的了。比阿苏习惯于想尽办法折磨他的受害者,所以他的话就更加一目了然了。

“康迪,把俘虏押下去,”比阿苏继续说,“把他交给红山的黑人看管。我要让他再活一个日落,而我的其他士兵们也许没有耐心等上二十四小时。”

他的卫队长、黑白混血儿康迪让人把我胳膊反绑起来。一个士兵攥住绳子的一头,把我押出山洞。

39

当特殊事件、忧伤和灾祸突然降临到一种幸福、甜美、和谐的生活中的时候,这些意想不到的激动,这些命运的拨弄,便会猛然震惊那颗在一帆风顺的单调之中沉睡的灵魂。然而,如此这般到来的不幸不像是一种觉醒,而只是一场梦。对于一贯幸福甜美的那个人来说,绝望始于震惊。意想不到的不幸犹如水雷,它震动,使人麻木。它那突然射向我们的可怕的光亮根本不是阳光。于是,人、物、事便带着某种古怪的形象在我们眼前闪过,像是在梦幻中飘过一般。我们生活天地中一切全都变了,气氛和前景全都变了,但是,往昔幸福的明媚影子要过很久才会从我们眼前逝去,它们在我们眼前晃动,还不停地在我们的眼睛里和悲惨的现实中映来显去,并改变着现实的色彩,给现实以一种说不出来的虚假。于是,一切存在的东西在我们看来都是不可能的,荒谬的。我们几乎都不相信自己的存在,因为我们再也见不着从前组成我们生命的东西了,我们弄不明白,这一切怎么会自行消失而没将我们一起带走,为什么我们的生活中除了我们自己而外已一无所有。如果心灵长此以往地处于这种猛烈的状态之中,就会打乱我们的思想平衡,使人们发疯。这或许是件好事,因为不幸之人一旦疯了,生活对他来说也就只是一种幻觉,自己便成了这幻觉中的幽灵。

40

先生们,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向你们阐述这些想法。这些想法绝不是人们可以理解和使人能够理解的。只有亲身感受了才能理解。我感受过了。在比阿苏的卫兵把我交给红山的黑人时,我的心灵就处在这样的状态中。我觉得好像是几个幽灵把我交给了另外几个幽灵,我未加反抗地任随他们把我用腰带捆在一棵树干上。他们给我拿来几个煮山药,我吃了,我是用那种仁慈的上帝给予心烦意乱的人的那种机械的本能吃的。

这时,天黑下来了。看守们回到自己的“阿茹巴”去了,只留下六个人看守我,他们或坐或躺地待在升起来抵御夜晚寒冷的火旁。一会儿过后,他们全都睡得死死的了。

我当时极度疲惫,这也使我思想恍恍惚惚,如入梦境。我回想起那些宁静的而且始终如一的时日,那是不过几个星期前的时日,我还在玛丽身边,除了看到自己将来的永无止境的幸福而外,再也没发现有其他任何的可能。我把那些时日与刚过去的这一天进行了对比。这一天,有那么多怪事在我眼前发生,仿佛要使我怀疑它们的存在似的。在这一天中,我三次要被处死,而且仍旧逃脱不了一死。我在思考我那只剩第二天一天了的将来,看到的除了不幸和死亡以外再没有什么可宽心的东西了,幸好,离死已不远了。我仿佛是在跟一场可怕的噩梦进行斗争。我在问自己,发生过的事是否真的发生过?我周围真的是嗜杀成性的比阿苏的营地?我是否真的永远失去了玛丽?这个被六个蛮汉看守着、捆绑着,并且必死无疑的囚犯,这个被强徒们的篝火照亮的囚徒,是否真的是我?尽管我在竭力地驱除一种让我撕心裂肺的思绪,但我的心始终在牵挂着玛丽。我忧心忡忡地担心着她的遭遇;我挣扎着,想挣断绳索,飞去救她,始终盼着可怕的梦逝去,盼着上帝可别把我所不敢多想的所有一切恐怖降临到他许给我为妻的天使身上。这一连串的痛苦思绪,使我又想起了比埃罗,使我气得几乎发疯;额头上的青筋好像快要绷断;我恨自己,诅咒自己,瞧不起自己,竟然曾经把对比埃罗的友谊同我对玛丽的爱结合在一起;我没去想他出于什么动机,自己纵身跳入大河中去,而只是为没有亲手杀死他而伤心落泪。他死了;我也要死了;我对他和我自己的生命抱憾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没有能够报仇雪恨。

我疲惫不堪,迷迷糊糊的,心里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也不知过了有多久,我突然被一个男人的声音惊醒,那声音清晰地在远处唱着:“Yo que soy contrabandista”。我猛一激灵,睁开了眼睛,但什么也听不见了。我在想,这个声音是睡觉时产生的一种幻觉,因此,我那沉重的眼皮又合上了。我又一次猛然睁开了眼睛,因为那声音又出现了,而且在更近处忧伤地唱着一首西班牙恋歌的一段歌词:

在奥卡娜的田野上,

我沦为俘虏;

他们把我押到柯塔迪亚,

我好不幸!

这一次绝不是在做梦。那是比埃罗的声音!不一会儿,这声音在黑暗与寂静中更加响亮,使我几乎就在耳边第二次听到了那支熟悉的曲子:“yo que soy contrabandista”。一条狗欢蹦乱跳地跑到我跟前打滚。是拉斯克。我抬起头来。一个黑人站在我的面前,篝火的光亮把他那高大身影投在了拉斯克身旁,是比埃罗。复仇之火在我心中燃烧,可惊奇却使我动弹不得,说不出话来。我没有睡着。难道是鬼魂出现了!这不是做梦,而是出现了鬼魂。我吓得扭过头去。他见状,垂下了头。

“兄弟,”他悄声喃喃地说道,“您答应过我,听见唱这支曲子时,就永远不怀疑我。兄弟,你说,你难道忘了自己的诺言了吗?”

我气愤地吼道:

“恶魔,我终于又见到你了!刽子手,杀害我叔叔的凶手,还抢走了玛丽,你还敢与我称兄道弟?喂,别靠近我!”

我忘了自己被绑得几乎动弹不了。我不由自主地眼睛向下,寻找身边的佩剑。这明显的意图使他震惊。他激动但温柔地说:

“不,不,我不靠近你。你很不幸,我很同情。可我比你更加不幸,你却并不同情我。”

我耸耸肩。他明白这无言的谴责,若有所思地看看我。

“是的,你失去了很多,但请相信我,我失去的比你还要多。”

这时,说话声把看守我的那六个黑人吵醒了。他们一见有生人,立马抄起兵器,站了起来。但是,当他们的目光落在比埃罗身上时,他们惊喜地欢呼起来,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但是,那几个黑人对比埃罗的崇敬,以及拉斯克轮流地讨好它的主人和我,对我的冷淡反应惊讶不安,当时却没有给我留下任何的印象。我完全被怒火所控制,可是,我被捆得紧紧的,无法发作。

“哦!”我终于吼道,因为被绑着动弹不了而气得流泪,“哦!我好不幸呀!我以为这个浑蛋自己死了,还挺后悔的。我以为他已经死了,正为没法报仇而伤心哩。可现在,他却亲自跑来嘲弄我。他就在眼前,活生生的,可我却没福气亲手宰了他!哦!谁能帮我解去这该死的绳索?”

比埃罗转向始终跪拜在他面前的那几个黑人。

“伙伴们,”他说,“替俘虏松绑!”

41

他的命令立即被执行了。我的那六个看守慌急慌忙地割断捆住我的绳索。我站直身子,活动自如,但我却一动未动,这回是惊讶使我动弹不得。

“这还不算,”这时,比埃罗说着,又从一个黑人手里夺过一把匕首,递给我说,“你可以报仇了。上帝作证。我不会同你去争处死我的权利的!你救了我三次命;我的命现在属于你了,要杀就杀吧。”

他的声音里既无责备又无痛楚。他只是伤心认命。

由我所要寻机报仇的那人为我复仇而开辟出来的这条道路实在是太意外了,使我感到有点儿奇怪而且太容易些了。我感到,我对比埃罗的全部的恨以及我对玛丽的全部的爱都不能促使我去杀人,再说,不管表面上如何,我内心深处却有着一个声音在向我呼喊:一个仇人和一个罪人是不会以这种方式来让人报仇和惩罚的。我到底该如何对你们说呢?这个奇特的人身上的那威严之中有着某种东西此时此刻不由自主地征服了我。我推开匕首。

“可怜虫!”我对他说,“我要在搏斗中杀了你,而不是谋杀你。准备好!”

“让我准备好!”他惊讶地回答,“打谁呀?”

“打我!”

他做了个惊诧的表示。

“打你,这是我唯一不能从命的事。你看见拉斯克了吗?我可以把它杀了,它会让我这么做的,但我却不能逼迫它与我搏斗,它会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对于你来说,我就是拉斯克。”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了你的仇恨,正像你有一天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仇恨一样。我知道你遭到许多的不幸,你叔叔被杀害了,你的田地被焚毁了,你的朋友被杀死了,你的家被洗劫,你的遗产荡然无存。可这不是我干的,而是我的同胞们干的……听着,有一天我曾对你说过,你的同胞对我干了许多的坏事,你回答我说,那不是你干的,当时我是怎么做的?”

他的脸色平静了;他在等着我扑向他的怀里。我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你把你的同胞对我干的这所有一切推得一干二净,”我余怒未消地对他说,“可你没有告诉我你本人对我所干的事!”

“什么事?”他问。

我猛然走近他,声若雷鸣地吼道:

“玛丽在哪儿?你把玛丽怎么了?”

闻听这个名字,一抹愁云掠过他的额头,他好像局促不安了一会儿,终于打破沉默说道:

“玛丽亚!是的,你说得对……不过,这儿人多眼杂……”

他的局促不安,他的“你说得对”这句话,重又在我心中勾起了痛苦。我似乎看出他在故意回避我的问题。他面带坦诚地看着我,十分激动地对我说:

“我求你,别怀疑我。我换个地方把一切都告诉你。喏,像我诚挚地爱你一样地爱我吧。”

他停了片刻,看看自己的话产生了效果没有,然后亲切地又说:

“我能称呼你兄弟吗?”

可是,我的妒火又猛烈地燃烧起来,而他虚伪透顶的话,更让我气不打一处来。

“你还敢跟我提以前的事?”我吼道,“你个忘恩负义的浑蛋!”

他打断了我。大颗大颗的泪珠在他眼里闪亮。

“忘恩负义的不是我!”

“那好,你说!”我又气急地说,“你拿玛丽怎么样了?”

“换一处说,换一处说!”他回答我说,“在这里,不只是我俩的耳朵在听我们说话。再说,你想必是不会相信我的话的,而且,时间紧迫,天马上就要亮了,我必须把你从这儿带出去。听着,既然你不相信我,那一切就全都完了,那你还不如一刀结果了我。不过,你先稍等片刻,然后再执行你所说的复仇,我得先把你救出去。跟我去见比阿苏。”

这些言谈举止隐藏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神秘。尽管我对此人偏见甚深,但他的声音总是使我心弦震颤。听他说话时,我不知道有一种什么力量在制伏着我。我感到自己在复仇与怜悯、狐疑不定与盲目信任之间摇摆着。我跟着他去了。

42

我们走出红山黑人营地。我很惊讶能这么自由自在地在这座野蛮的营地里走动,昨天,好像每个强徒还都要喝我的血似的。黑人和黑白混血儿们根本就没想阻拦我们。他们见我们走过,一个个匍匐在地,发出惊讶、欢快和尊敬的呼喊。我不知道比埃罗在叛军的伙伴们中身居什么要职,但我记得他在他的奴隶伙伴中的影响,而且我不难理解他在他的反叛的伙伴们中间似乎享有的威望。

走到比阿苏的山洞警戒线前时,黑白混血儿卫队长康迪迎上前来,老远便恶狠狠地问我们如何胆敢走到离将军这么近的地方来,但当他能看清比埃罗的面貌时,便赶忙脱下他那顶镶金边的小帽,仿佛为自己的胆大妄为所震慑似的,一躬到底,一迭声地道歉个没完,把我们领去见比阿苏。比埃罗对他的道歉鄙夷不屑地挥挥手。

普通黑人士兵对比埃罗的尊崇并没让我吃惊,但是,看见他们的一名重要军官康迪在我叔叔的这个奴隶面前也这么卑躬屈膝的,我开始纳闷,此人好像威信极高,到底是何许人也。这一次,我见到大元帅的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我们进去时,他正独自一人在静静地吃“卡拉鲁”。一见比埃罗,他连忙站起身来。他尽管表面尊敬有加,但却隐藏着惊诧和强烈不满,可他还是卑屈地向他的同伴鞠躬致意,并把自己的桃花心木宝座让给他坐,但被比埃罗拒绝了。

“让·比阿苏,”他说,“我不是来抢您的位子的,只是来求您开个恩。”

“殿下,”比阿苏更深地鞠着躬回答说,“您是知道的,您可以支配取决于让·比阿苏的所有一切,可以支配属于让·比阿苏的所有一切,包括让·比阿苏本人。”

比阿苏称呼比埃罗为“殿下”,等于法语的“殿下”或“陛下”,这更加使我惊讶不已。

“我不要这么多,”比埃罗连忙说道,“我只要求您饶这俘虏一命,还他自由。”

他用手指指我。比阿苏似乎怔了一下,但立刻又镇静下来。

“您让您的仆人为难了,殿下。您的仆人很遗憾,他无法满足您的要求。这个俘虏不是让·比阿苏,不属于让·比阿苏,也不取决于让·比阿苏。”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比埃罗厉声喝问,“那他取决于谁?难道这儿有谁比您的权力还要大的吗?”

“唉,是的,殿下!”

“是谁?”

“我的部队。”

比阿苏回避比埃罗的高傲而坦率的问题的那种奉承而又狡黠的态度说明,他除了显得被迫表示的尊敬以外,决心不答应对方任何要求。

“什么,”比埃罗嚷道,“您的部队!难道不是您在统率吗?”

比阿苏寸步不让,但却仍旧保持着那份谦卑劲儿,装出诚心诚意的样子,回答说:

“殿下您以为真的能够统辖一些就是为了不俯首听命而造反的人吗?”

我对生命已置之度外,所以并不想插言。但是,我昨天见过比阿苏对他的那伙人有着无限的权威,这本可以使我有机会戳穿他,把他的谎话驳得体无完肤。比埃罗反驳他道:

“好呀!如果您不会统辖您的部队,如果您的士兵是您的上司,那他们会出于什么动机仇恨这个俘虏呢?”

“布克曼刚被政府军杀了,”比阿苏说着,凶狠嘲讽的脸上装出了悲痛状,“我的人决定在这个白人身上为牙买加逃亡黑奴的头领报仇。他们想以牙还牙,把这个年轻军官的头放在衡量双方的天平上作为砝码。”

“您怎能准许他们如此胡作非为?”比埃罗说,“听我说,让·比阿苏,这种残暴行为必将毁掉我们的正义事业。我曾是白人营盘中的俘虏,我成功地逃脱了,可我并没听说布克曼的死讯,那还是您告诉我的。这是上苍对他的罪恶的公正惩罚。我要告诉您另一个消息:把白人故意引到镇混血儿关埋伏的那个黑人头领让诺也死了。您知道,别打断我,比阿苏,他同布克曼和您争着看谁更残忍。您要小心呀,并不是天上的雷,也不是白人把他打死的,而是让·弗朗索瓦本人干的这桩义举。”

怀着不情愿的尊敬听着的比阿苏惊叫了一声。这时候,里戈进来了,向比埃罗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凑近大元帅耳边嘀咕了几句。只听见洞外营地里一片喧哗。比埃罗继续说道:

“……是的,让·弗朗索瓦,他没有别的过错,只是喜好奢华,可笑地炫耀他那辆六匹马拉的马车,每天坐着它从军营去做大河本堂神父的弥撒。让·弗朗索瓦惩罚了让诺的暴行。虽然让诺苦苦地哀求,虽然他在最后一刻死死地抱住负责告诫他的玛姆拉德本堂神父,大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拉开。恶魔昨天还是被枪决了,就死在他生前活活吊死他的受害者的那棵钉着铁钩子的树下。比阿苏,想想这个前车之鉴吧!为什么要嗜杀成性,逼得白人残酷无情呢?为什么还要去玩弄花招,去激起我们那些本已过分愤怒的不幸伙伴们的怒火呢?在特鲁柯菲有一个黑白混血儿骗子,名叫先知罗曼纳。他使一伙黑人狂热地崇拜他;他亵渎神圣的弥撒;他让他们相信,他在同圣母对话,把头伸进神龛,去听所谓的神谕;他还怂恿他的伙伴们以玛利亚的名义去杀,去抢!”

比埃罗在说玛利亚这个名字时,也许有着一种比宗教虔诚还要温情的表情。我不知道怎么搞的,反正我感到受辱、愤怒。

“好!”奴隶比埃罗继续说道,“您的营地里有一个什么‘奥比’,一个跟那个先知罗曼纳一样的骗子!我不是不知道,要统率一支由不同地区、不同肤色组成的队伍,一个共同的纽带对您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可是,您难道非得在残暴的狂热和可笑的迷信中去找这纽带,别处就没有吗?相信我,比阿苏,白人没有我们残忍。我看见许多种植园主在保护自己的奴隶的生命;我知道,他们中的许多人,并不是为了救一个人的命,而是为了一笔钱,不过,至少他们因为利害相关而有着一种德行。咱们可别不如他们宽厚,这也是我们的利益所在。我们非得屠杀妇女儿童,折磨老人,活活烧死殖民者才能使我们的事业更神圣,更正义吗?可我们每天每日的丰功伟绩就是这些。回答我,比阿苏,难道我们留下的足迹非得是血和火的痕迹不可吗?”

他停住了。他那炯炯目光,他那语音语调,使他的话产生了一种无法描述的令人信服的威力。比阿苏像一只被狮子逮住的狐狸,垂眼斜睨着,仿佛是在寻找什么诡计以摆脱这股强大的力量。正当比阿苏冥思苦想的时候,开伊那伙人的头领,就是那个昨天还镇静自若地看着在自己面前发生的那么多残暴行为的里戈,好像被比埃罗所描绘的罪行激怒了,假装忧伤地嚷道:

“啊!上帝,疯狂的人们有多么可怕啊!”

43

这时候,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大,比阿苏好像十分不安。我后来得知,嘈杂声来自红山的黑人。他们走遍营地,宣布我的解放者回来了,并表示不管是什么原因促使他来找比阿苏的,他们都愿支持他。里戈刚才就是在告诉大元帅这件事的;而狡猾的比阿苏正因为害怕引起可怕的分裂才决定向比埃罗的要求作出让步。

“殿下,”他生气地说,“如果说我们对白人很严厉的话,您对我们可也够厉害的。您说我太残酷,那就错怪我了,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总之我怎么做您才会满意呢?”

“我已经同您说过了,比阿苏先生,”比埃罗回答,“让我把这个俘虏带走。”

比阿苏沉思片刻,然后脸上露出尽可能坦诚的表情大声说道:

“好吧,我想向您表明我是多么地想使您满意的。只是请允许我私下跟这个俘虏说两句,然后他就可以自由地跟您走了。”

“真的!说话算数。”比埃罗说。

他那张此前一直高傲而没好气的脸此刻容光焕发。他走开去几步。

比阿苏把我拉到山洞一角,低声对我说:

“我保全你的性命,但有一个条件,你是知道这个条件的,你到底同意不同意?”

他让我看让·弗朗索瓦的信。我觉得同意就等于是耻辱。

“不!”我对他说。

“啊,”他又冷笑着说,“总是这么固执!你太信赖你的保护人了吧?你知道他是谁吗?”

“知道,”我连忙回答,“他像你一样,是个魔鬼,只不过比你更加虚伪!”

他惊讶地挺直身子,企图从我的眼睛里看出我说的是不是真心话。

“怎么,”他说,“难道你不了解他?”

我不屑一顾地回答道:

“我只知道他是我叔叔的奴隶,名叫比埃罗。”

比阿苏开始冷笑起来。

“哈哈哈哈,这真是怪了!他要求让你活命、自由,可你却说他‘像你一样,是个魔鬼’!”

“那又怎么样?”我回答道,“如果我能获得片刻的自由,那不会是向他讨我的活命,而是要他的命!”

“这是怎么回事?”比阿苏说,“你似乎说的是你的心里话,而且我也不认为你想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这其中有些事我弄不明白。你在被一个你所痛恨的人保护着,他在为你的生存而辩护,可你却要他的命!不过,这毕竟与我无关。你希望有片刻的自由,这是我所能答应你的唯一的事。我将让你自由地跟着他去,但你得先答应我,在日落前两个钟头保证回到我这儿来……你是法国人,对吧?”

先生们,我怎么对你们说呢?生命对我来说已经成了累赘;再说,我也讨厌从许多情况都表明是我仇人的这个比埃罗手里获救。我深信比阿苏是从不轻易放过一个猎物的,他是绝不会饶过我的,我不知道这点是否也促使我下定了决心。我真的只希望在临死之前,能有几个小时的自由,好彻底弄清我亲爱的玛丽和我自己的命运。比阿苏相信法国人重信誉,要求我作出保证,这倒是再获得一天时间的简便可靠的办法。所以,我向他作了保证。

比阿苏得到了我的保证之后,便又走近比埃罗。

“殿下,”他用阿谀的口气说,“这个白人俘虏听您支配了。您可以把他带走。他自由了,可以陪着您。”

我从未见过比埃罗的眼睛里流露出那么多的幸福。

“谢谢,比阿苏!”他向他伸出手去嚷叫道,“谢谢!您刚刚帮了我一个大忙,日后,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继续指挥我的红山弟兄们吧,直到我回来。”

他转身向着我。

“既然你自由了,”他说,“那就走吧!”

随即,他特别用力地把我拉走了。

比阿苏惊奇地看着我们出去。尽管他看着比埃罗离去时显得毕恭毕敬的,但仍可看出他那副惊讶神情。

我急于单独同比埃罗在一起。当我问及玛丽的下落时,他的那份慌乱,以及他在说出玛丽的名字时的那种无礼的温馨,更加加深了我看见他从加利费要塞大火中掳走我几乎还没称其为爱妻的心上人时,心中蕴育着的那种憎恶和嫉妒的感情。这事之后,他在我面前对嗜杀成性的比阿苏的慷慨激昂的谴责,他千方百计地救我的命以及他的一切言谈举止中所表现的那种非凡性格,这都与我有何相干呢?我以为看见他死了,可他却又神秘地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当我看见他投身大河的时候,他却神秘地成了白人的俘虏;他由奴隶神秘地变成了殿下,由俘虏变成了使我获救的人。可他身上笼罩着的这一切神秘与我又有何相干?在所有这一切不可理解的事情中,对我来说,只有一件事是清楚明白的,那就是他可耻地抢走了玛丽。这个仇非报不可,这个罪行必须惩罚。尽管我眼前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但这都不能动摇我的决心,因此,我焦急地等待着迫使我的仇人说个明白的时刻到来。这一时刻终于来了。

我们穿过三层人篱。黑人们见我们走过,全都匍匐在地,还惊讶地喊道:“奇迹,他不再是俘虏了!”我不知道他们是在说我还是在说比埃罗。我们越过营地边界,已看不见大树和岩石后面的比阿苏的最后几个哨所了。拉斯克欢蹦乱跳地跑在前头,然后又向我们跑回来。比埃罗走得很快,我突然拉住他。

“听着,”我对他说,“没必要往远处走了。你所担心的听我们谈话的那些人的耳朵现在听不到了。你说,你把玛丽怎么样了?”

我非常激动,说话发喘。他温和地看着我。

“又来了!”他回答我说。

“是的,又来了!”我怒气冲冲地吼道,“又来了!我将一直提这个问题,直到你咽气,直到我断气。玛丽在哪儿?”

“没什么可以消除你对我忠心的怀疑的了!你马上就会知道的。”

“马上,恶魔!”我反驳道,“我现在就要知道。玛丽在哪儿?玛丽在哪儿?你听见没有?回答我,否则就拼个你死我活!准备好!”

“我已经跟你说了,”他伤心地说,“不能这样的。激流是不同它的源泉搏斗的。你救了我三次命,我不能拿我的命去与你的命相拼。再说,即使我愿意,这事也不好办,因为我俩只有一把匕首。”

他一边这么说,一边把匕首从腰间取下,递给我。

“拿去。”他说。

我气坏了。我抓住匕首,抵住他的胸膛。他并不想躲闪。

“浑蛋,”我冲他说,“别逼我杀人。如果你不马上告诉我的妻子现在何处,我就用这把匕首捅进你的心脏。”

他仍旧心平气和地回答我说:

“你是主人。不过,我打躬作揖地求求你,再让我活一个小时,而且你要跟我走。你怀疑你救过他三次命的人,怀疑你曾经称之为兄弟的人,不过,你听着,如果过一个钟头,你仍旧怀疑我的话,那你可以自由地杀了我。反正都来得及的。你看得很清楚,我并不想反抗你。我甚至以玛丽亚的名义恳求你……”他又艰难地补充说,“以你妻子的名义……再等一小时,而且,我之所以如此这般地恳求你,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

他的口气里有着一种难以描述的令人信服和痛苦的感情。似乎有点儿什么在告诉我,他或许说的是实话;光是为了活命,他是不会说起话来那么地动情,那么地恳切温柔的;他绝不是光为了自己而在辩解。我又一次向他在我身上施展的这种神秘力量让步了,而且当时我还羞于承认哩。

“好吧,”我说,“我再让你活一个小时。我跟你走。”我想把匕首还给他。

“不,”他回答说,“留着吧,你还不相信我。快走吧,别再浪费时间了。”

45

他又领着我往前走。我们谈话的时候,拉斯克老是想着朝前跑,可又总是返了回来,用它那目光询问我们为什么停下不走。这时,拉斯克又欢蹦乱跳地在前面跑起来。我们已钻进一座原始森林。将近半个小时光景,我们来到一片繁茂碧绿的大草原。山涧溪水浇灌着它,边缘有厚厚一层森林的高大百年老树包围着。草原对面有一座山洞,灰蒙蒙的洞口上方,被各种绿油油的攀缘植物——铁线莲、藤蔓、茉莉——遮挡着。拉斯克正要吠叫,比埃罗做了个手势止住了它。他一句话没说,便拉着我的手把我领进山洞里去。

一个女子,背对着洞口,坐在山洞中的一领草席上。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她便扭过头来……朋友们,是玛丽!

她像我们结婚那天一样,穿着一条白裙子,头上仍戴着一顶橙子花冠,那是我年轻妻子处女时代的最后一件装饰,我的手还没来得及替她摘去。她看见了我,认出来了,喊叫了一声,便又惊又喜地昏倒在我的怀里。我欣喜若狂。

听见喊声,一个老妪怀抱一个小孩,从山洞深处辟出的最后一个房间里跑了出来。是玛丽的乳母和我可怜的叔叔的小儿子。比埃罗到附近泉边取水回来了。他在玛丽脸上洒了几滴泉水,激醒了玛丽。她睁开了眼睛。

“莱奥波德,”她说,“我的莱奥波德!”

“玛丽!……”我回答着,余下的话语全被亲吻堵住了。

“请别当着我的面!”一个撕心裂肺的声音嚷道。

我俩抬起头来。是比埃罗在叫。他就在旁边,看着我俩亲热,仿佛是在受煎熬。他那壮实的胸脯喘息不定,大颗大颗的冷汗从额头上往下滴。他全身颤抖。突然,他双手掩面,逃出山洞,嘴里不住地凄惨地喊道:

“请别当着我的面!”

玛丽从我怀里微微竖直身子,眼睛盯着他嚷道:

“上帝!我的莱奥波德,我们的爱似乎使他痛苦不堪。难道他爱上我了?”

这个奴隶的喊叫向我证明他是我的情敌;而玛丽的呼喊却告诉我他仍旧是我的朋友。

“玛丽!”我回答着,一种闻所未闻的幸福感和一种深切的遗憾同时闯入我的心田,“玛丽!难道你一直不知道吗?”

“我现在仍不清楚,”她脸泛桃晕地对我说,“怎么,他爱我!我可从未看出来。”

我如痴如醉地把她紧搂在怀里。

“我又找到我的妻子和一位朋友了!”我嚷道,“我真幸福,可也真罪过呀!我曾经还怀疑过他。”

“什么?”玛丽惊讶地说,“怀疑他?怀疑比埃罗?哦,你可真是罪过。他救了你两次命,也许还不止,”她垂下眼睛补充说,“要不是他,我可能被那条鳄鱼吃掉了;要不是他,黑奴们……正当他们无疑是要把我送去见我可怜的父亲时,是比埃罗把我从他们手里夺过来的!”

她停住了,啜泣不止。

“那比埃罗为什么没有把你送回海角,送回给你的丈夫?”我问道。

“他试过,”她回答,“可他没有办法。既要避黑人,又要躲白人,这就太难为他了。再说,谁也不清楚你到底怎么样了。有的人说看见你被杀了,可比埃罗向我保证没有,而且我也深信没有,因为我有某种预感。而且,如果你死了,我也会同时死去的。”

“是比埃罗把你带到这儿来的?”我问她。

“是的,莱奥波德。这个僻静的洞穴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在救我的同时也救了我家所剩的一切:我的好乳妈和我的小弟弟。他把我们藏在了这里。说实在的,这山洞挺适宜的。要是没有席卷全国的战争,现在我们既然已倾家荡产,那我宁愿同你一起住在这儿。比埃罗供给我们所需要的一切。他常来。他头上插着一根红羽毛。他安慰我,同我谈你,向我保证将把我送还给你。可是,我三天没有见到他之后,便开始忐忑不安了,正在这时候,他同你一块儿回来了。这个可怜的朋友,他难道是去寻你了?”

“是的。”我回答她说。

“可是,既然如此,他怎么又会爱上我呢?”她又说道,“这点你肯定吗?”

“现在可以肯定了!”我说,“是他正要一刀结果了我的时候,害怕伤你的心而罢手了;是他在河边凉亭唱的那些情歌。”

“真的?”玛丽天真无邪地惊叹道,“他是你的情敌!那个摘野金盏花的坏蛋就是这个好比埃罗!这我可真没法相信。他在我面前是那么地谦恭,那么地尊重,比当我们的奴隶时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确,他有时看我的时候神情很古怪,但那只是忧伤的神情,我以为他是为我的不幸而悲伤。你不知道,他在同我谈起我的莱奥波德时,是多么地忠心耿耿啊!他谈起你的那份情谊,如同我对你的爱一般。”

玛丽的这番话令我既开心又忧伤。我回想起自己对待这个慷慨侠义的比埃罗有多残忍啊。我感觉出他温情而无奈的那句“忘恩负义的不是我!”有多大的分量。

正在这时候,比埃罗进来了。他满面愁容,一脸悲苦,宛如受完酷刑且挺了过来的犯人。他缓缓地向我走来,指着我腰间的匕首,严肃地说:

“时间过了。”

“时间,什么时间?”我问。

“你许给我的时间。那是我领你来所必需的时间。我当时求你让我活着,现在我恳求你夺去我的生命。”

心灵最温柔的情感——爱、友谊和感激——此时一起前来撕扯我。我跪倒在这个奴隶的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悲苦地抽泣着。他连忙将我扶起。

“你这是干什么?”他对我说。

“你应受到尊敬,我向你赔礼。我不配享有你那样的友情。你对我虽很感激,但却不能原谅我的忘恩负义。”

他脸上仍旧保持了一阵儿严厉的表情;他仿佛内心在经历激烈的斗争;他向我走近一步,又退了回去,他张开了嘴又闭上了。但这种情况没持续多久,他便张开双臂说:

“我现在能称呼你兄弟了吗?”

我没有回答,只顾扑到他的怀里。

他略微停了片刻后又说:

“你心地善良,但不幸蒙住了你的眼睛。”

“我又找到我的兄弟了,”我对他说,“我不再是不幸的人了,但却是个很大的罪人。”

“罪人,兄弟!我也曾是的,而且罪孽比你还大。你不再是不幸的人了,可我却将永远是个不幸的人!”

46

友情的最初激动使他脸上洋溢着的欢快消失了。他脸上流露出一种离奇的、强烈的忧伤表情。

“听着,”他语气冷淡地说,“我父亲曾是加孔戈国国王。他在自家门口审理臣民的案子,而每判完一个案子,便遵循国王的习俗,喝上满满一大杯棕榈酒。我们生活得幸福而强大。一些欧洲人来了,教会了我这些使你惊讶的知识。他们的头领是一个西班牙船长,他答应给我父亲比他统治的还要大的地方,还答应给他一些白人妇女,我父亲便带着全家跟着船长走了……兄弟,那船长把我们给卖了!”

黑人的胸脯鼓胀起来,眼睛闪闪发亮。他本能地把身边的一棵小山楂树折断,然后好像并没冲着我继续说:

“加孔戈国的主人有了一个主人,而他的儿子成了奴隶,在圣多明各的田地上累死累活。他们把幼狮从他的老父身边弄走,以便获取更大的利益……小孩儿们在寻找喂养他们的母亲,寻找在激流中为他们沐浴的父亲,但找到的只是一些凶恶的暴君,而且只能同狗睡在一起!”

他没再说下去。他的嘴唇在动,但并未说出话来。他的目光呆滞迷茫。最后,他一把攥住我的胳膊。

“兄弟,你听见了吗?我像头牲口似的被卖来卖去……你还记得奥杰受到的刑罚吗?那一天,我又看见了我的父亲。听着:那是在受车裂刑!”

我浑身发颤。他继续说道:

“我妻子被卖做妓女,让白人蹂躏。听着,兄弟:她死时要我为她报仇。我该不该告诉你呢?”他迟疑地低下头继续说道,“我真是罪过呀,我竟爱上了另一个女人……算了,不谈了!……我的同胞们都催促我搭救他们,并为自己报仇。拉斯克替我传递着他们的信。我无法满足他们,因为我自己也被关在了你叔叔的监牢里。你获准为我开恩的那一天,我便去从一个凶残的主人手里解救我的孩子们。等我赶到时,兄弟,加孔戈国王的最小的孙子刚刚被一个白人打得断了气!其他孩子已在他之前死去了……”

他停住了,冷冷地问我:

“兄弟,换了你,会怎么办?”

这个悲惨的故事吓得我浑身冰冷。我做了个威胁的表示作为对他所提问题的回答。他明白了我的意思,苦涩地笑了起来。他又继续说道:

“奴隶们奋起反抗自己的主人,惩罚了杀害我的孩子的人。他们选我当了他们的首领。这次起义所带来的灾难你是知道的。我听说你叔叔的奴隶也准备跟着起事了。起事的当晚,我便到了阿居尔……你当时不在……你叔叔刚被杀死在他的床上。黑人们已经在焚毁种植园了。我无法平息他们的怒火,因为他们认为烧了你叔叔的庄园就是在替我报仇。因此,我只好抢救你家所能抢救的了。我通过我以前挖掘的一条通道钻进要塞。我把你妻子的乳母托付给一个忠实的黑人。在救你的玛丽时,我可没少费劲。她已经跑到要塞着火的那片地方去救你叔叔唯一逃过屠杀的最小的儿子了。一些黑人把她团团围住,正准备杀了她。我赶到了,喝令他们让我亲自报仇。他们退下去了。我把你妻子一把抱起,把孩子交给拉斯克,把她和她弟弟带到了这座山洞里来了。只有我知道这座山洞的存在,以及它的洞口所在……兄弟,这就是我的罪行。”

我愈发地感到内疚和感激,正想再一次扑倒在他的面前,他很不高兴地止住了我。

“好了,走吧,”一会儿过后,他抓住我的手说,“带上你妻子,咱们五人一起走。”

我吃惊地问他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去白人营地,”他回答说,“这地方不保险。明天拂晓,白人该进攻比阿苏的营地了,森林肯定会被焚烧的。再说,我们一刻也不能耽搁了,有十颗人头在为我担保哩。我们可以快一些,因为你已经自由了;可我还没自由,所以得赶紧。”

这番话更使我惊讶不已,我要他跟我说个明白。

“你难道没有听说布格-雅加尔被俘了吗?”他不耐烦地说。

“听说了,但这和那个布格-雅加尔又有什么相干?”

他也惊讶了,严肃地回答我说:

“我就是那个布格-雅加尔。”

47

跟这个人在一起,对惊讶的事我可以说已经习惯了。不久之前,我刚听到奴隶比埃罗变成了非洲国王,我是很惊奇的。可现在,得知他就是红山反叛者的首领,大名鼎鼎、崇高伟大的布格-雅加尔时,我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所有的反叛者,甚至比阿苏都对布格-雅加尔首领、加孔戈国王如此顶礼膜拜了。

他似乎并未发觉他最后的一番话在我身上所产生的影响。

“有人告诉我说,”他继续说道,“你被抓到比阿苏的营地里去了,我便赶去救你了。”

“你刚才为什么对我说你不是自由的?”

他看着我,仿佛在想法弄清我为什么提这样一个十分自然的问题。

“听着,”他对我说,“今天早上,我成了你的同胞们的俘虏。我在营地里听说,比阿苏宣称日落之前,要处死一个名叫莱奥波德·多韦奈的年轻俘虏。他们在我身边加派了看守。我得知,你被处死之后我就要被杀掉,而且,万一我要逃跑了,我的十个伙伴就将代我去受死……你瞧,我时间很紧迫。”

我继续追问他道:

“你是逃出来的吗?”

“不然我怎么会在这儿呢?难道不该救你吗?难道不是你救过我的命的吗?好了,现在跟我走吧。我们离白人营垒和比阿苏的营地各一小时路程。你瞧,这些椰子树的影子在拉长,它们的圆树冠映在草地上就像是一只大兀鹰蛋。再过三个小时,太阳就落山了。走吧,兄弟,别耽搁了。”

“再过三小时,太阳就要落山了。”这句简单的话语宛如可怕的幽灵一般使我毛骨悚然。它使我回想起我向比阿苏许下的致命的诺言。唉!又见到玛丽了,我便没再去想我们马上就要永别了。我只是感到兴奋、陶醉。我激动不已,忘掉了一切,忘掉了幸福之中我的死之将至。我朋友的这句话又猛地将我扔进不幸之中。“再过三小时,太阳就要落山了!”赶到比阿苏营地得一个小时……诺言必须严格遵守;我已向那个强徒许下了诺言,宁可死也不能使这个野蛮人有机会来蔑视一个法国人的荣誉,那似乎是他尚可引以为豪的唯一的事。选择是可怕的。我选择了我所应该选择的。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先生们,我犹豫过一会儿。这能算罪过吗?

48

最后,我叹了口气,一手握住布格-雅加尔的手,另一只手握住我可怜的玛丽的手。玛丽焦虑地看着我脸上布满的不祥的阴云。

“布格-雅加尔,”我费劲乏力地说,“我把这世界上我爱她胜过爱你的唯一的人——玛丽托付给你了……你们别管我,回营地去吧,因为我不能跟你们走。”

“上帝啊,”玛丽几乎透不过气来,嚷叫道,“又要遭难了!”

布格-雅加尔浑身一颤,眼睛里流露出惊讶痛苦的表情。

“兄弟,你在说些什么呀?”

玛丽十分敏感,似乎猜到大祸临头了,她恐惧万分,因此,我不得不把真相瞒着她,免受生离死别的那番折磨。于是,我凑近布格-雅加尔的耳边,悄悄地说:

“我是个俘虏。我向他发过誓,日落前两小时回去听候他发落。我准备死了。”

他愤怒地跳起来,吼声如雷:

“恶魔!怪不得他要私下同你谈谈哩,原来就是为了让你作出这个许诺。我本该怀疑这个卑鄙的比阿苏的。我怎么就没预先想到有什么阴谋诡计呢?他不是黑人,而是个黑白混血儿。”

“怎么回事?什么阴谋诡计?什么许诺?”吓坏了的玛丽问,“那个比阿苏是个什么人?”

“住嘴,住嘴,”我低声向布格-雅加尔说道,“别吓着玛丽。”

“好吧,”他忧伤地对我说,“可你怎么能同意这种许诺呢?你为什么要做这种许诺呢?”

“我以为你忘恩负义,以为我失去了玛丽了。那生命对我还有什么意义?”

“但口头许诺并不能让你受到这个强盗的束缚呀?”

“我以我的名誉作了担保。”

他好像在尽力弄明白我想说的意思。

“以你的名誉担保!那是什么玩意儿?你们并未同饮过一杯酒吧?你们并没有一起弄断一枚戒指或一根开着红花的槭树枝吧?”

“没有。”

“好!那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有什么可束缚你的呢?”

“我的名誉。”我回答说。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没有什么把你同比阿苏拴在一起的。同我们一起走吧。”

“我不能,兄弟,我许诺过了。”

“不,你没有许诺!”他激动地嚷道,随即又提高嗓门说,“妹妹,帮我一起来阻止您丈夫离开我吧,他想回到我把他救出来的那个黑人营地去,借口他答应了黑人头领比阿苏准备受死。”

“你这是干什么?”我嚷道。

他想恳求他的情敌所爱的人来救他情敌的命的慷慨之举的后果产生了,我要拦阻已为时晚矣。玛丽绝望地叫了一声,扑到我的怀里。她双手箍住我的脖子,贴在我的心口,因为她浑身绵弱无力,连呼吸几乎都要停止了。

“哦!”她艰难地嗫嚅着,“他在说什么呀,我的莱奥波德?他是故意在骗我吧?我们刚团聚,你不会就想离开我吧?不会离开我去死吧?快回答我,不然我就去死。你无权牺牲性命,因为你没有权利牺牲我的性命。你不会想离开我,永远不再见我的。”

“玛丽,”我说,“别信他的。我的确是要离开你,必须这么做,但我俩将会在别处相见的。”

“别处,”她恐惧地说,“别处,在哪里?……”

“在天上。”我无法向这个天使隐瞒了,便回答说。

她又一次昏厥过去了,但这一次是因为痛苦所致。时间紧迫,我的决心已定。我把她放在布格-雅加尔的怀里。他两眼泪汪汪的。

“没有什么可挽留住你的吗?”他对我说,“你都看见了,用不着我再说什么了。你怎么能拒绝玛丽呢?只要有她对你说的那些话中的一句话,我都会为她而牺牲整个世界,可你难道就不能为她而不去死?”

“名誉!”我回答说,“永别了,布格-雅加尔,永别了,兄弟,我把她留给你了。”

他抓住我的手,若有所思,好像没有听见我说的似的。

“兄弟,在白人营地里有你的一个亲戚,我将把玛丽交给她。至于我,我可不能接受你的馈赠。”他指给我看俯临整个周围地区的一处悬崖。

“你看那块岩石。当你的死讯传到那儿的时候,我死亡的消息也就接踵而至了……永别了。”

我没有细想他最后这番话的莫名其妙的意思,只是拥抱了一下他。我在玛丽额头上留下了一个吻。由于乳母的照料,她开始在苏醒,我赶忙逃走,生怕她第一眼、第一声叹息使我失去我全部的力量。

49

我逃走了,沿着我们留下的足迹,钻进浓密的森林,没敢朝身后看上一眼。仿佛故意要让心烦意乱的思想麻痹似的,我马不停蹄地跑着,穿过丛林、草原和山冈,最后,一直跑到一处山岩顶端,看见了比阿苏的营地,一列列的推车、一排排的“阿茹巴”和如蚁的黑人。我在那儿停了下来。我到了行程的终点和人生的尽头。我因疲劳和激动而浑身瘫软。我倚在一棵树上,免得摔倒,任随目光在脚下那不祥的大草原上的景象中移游。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尝尽了人生苦酒,其实我并未尝到所有不幸之中最残忍的不幸,那就是被一种比事情的力量更加强大的道德力量所逼迫,在甜蜜的时刻,自愿放弃活生生的生活的幸福。几个小时之前,我还觉得活不活在世上无所谓。我如行尸走肉,极度的绝望就是一种使人渴望真正地死去的一种死。玛丽找到了;我已死的幸福可以说是又复活了;我的过去又变成了我的未来,所有一切消逝的梦比以往更加灿烂辉煌地重新出现了;终于,生活,一种充满青春、爱情和欢乐的生活,重又更加绚丽多彩地展现在我面前的广阔天地之中。我可以重新开始这种生活;我心中和身外的一切都在邀请我去过这种生活,没有任何的物质障碍,没有任何可以看得见的阻拦。我是自由的,我是幸福的,可我却必须去死。我只在这个伊甸园中迈进了一步,可我不知道是什么并不光荣的职责在迫使我退回去受苦受难。对于一颗被苦难折磨得心灰意冷的心来说,死算不了什么。但当死神的手落在一颗心花怒放、被生的欢乐所温暖的心上的时候,它是多么的凶残,多么的冰凉!这我感受到了;我刚走出坟墓,刚享受了片刻这世界上那比天堂还要美好的东西:爱情,友谊,自由,而现在,却突然又得回到坟墓中去!

50

悔恨至极过去之后,我感到狂怒不已。我大踏步地走进山谷,感到需要缩短约定的时间。我来到黑人的前哨阵地。他们显得很惊讶,不肯让我过去。真是怪事!我几乎被迫在求他们。最后,其中的两个黑人抓住我,带我去见比阿苏。

我走进这个头领的山洞。他正在忙于让人摆弄身边的几个刑具的弹簧。听见他的卫士们领我进去时的响动,他便扭过头来。对我的到来他似乎并不感到奇怪。

“你看见了吗?”他指着身边的可怕刑具说。

我处之泰然,我了解“人类的英雄”的残忍,决定声色不动地忍受一切。

“是不是呀,”他冷笑着说,“莱奥格里被绞死是不是很高兴呀?”

我鄙夷不屑地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吭声。

“去通知法师。”于是,他对一名副官说。

我俩默默无言地对视了一会儿。我定睛看着他,他审视着我。

这时候,里戈走了进来。他显得很激动,悄声地对大元帅说了点儿什么。

“把我的队伍里的大小头目全都集合起来。”比阿苏平静地说。

一刻钟之后,所有的头目穿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服装,聚集在山洞前。比阿苏站起身来。

“听着,朋友们!白人准备明天拂晓到这儿来打我们。阵地不牢固,必须丢弃。日落时分,我们必须开拔,赶到西班牙边境……玛开雅,您同您的逃亡奴隶组成开路先锋……帕德尔让,您把从普拉罗多炮台夺得的大炮火门钉住,它们就无法运到山里去了。‘森林十字’的勇士们在玛开雅之后出发……杜桑带领莱奥加纳和特鲁的黑人跟进……如果男‘格里奥’和女‘格里奥’出声的话,格杀勿论。克鲁德中校将把卸在加布隆角的英国步枪分发下去,然后带领前混血自由民穿过维斯塔小道。如果还留有俘虏的话,统统杀掉。把子弹头咬开,把箭头涂上毒药。在供军营汲水的井里必须投下三吨砒霜,殖民者们会以为是白糖,毫不怀疑地喝下去……兰贝、东东和阿居尔的部队将跟在克鲁德和杜桑后面……用岩石把大草原各条道统统堵死,在所有的道路上都布上狙击手,把森林全部烧光……里戈,您留在我们身边……康迪,您把我的卫队召到我身边来……红山的黑人将押后阵,等天亮时才能撤出大草原。”

他俯身里戈,轻轻地说:

这些是布格-雅加尔的黑人,要是他们在这里被消灭就太好了。让军队死光,头领死掉!前进吧,弟兄们,”他挺直身子又说,“康迪将把口令传达给你们。”

大小头目都退下去了。

“将军,”里戈说,“必须把让·弗朗索瓦的信件发出去。我们形势不妙,而这封信却可以阻止白人进攻。”

比阿苏连忙从口袋里把信掏出来。

“您倒提醒了我,可是正如他们说的,里面语法错太多,他们会笑话的……”他把信递给我说,“听着,你想不想活?尽管你十分固执,可我宽大为怀,再这么问你一遍。帮我把这封信修改一下。我将把我的意思口授予你。你用‘白人的文笔’写下来。”

我作了个拒绝的表示。他显得很不耐烦。

“真的不行?”他问我。

“不行!”我回答道。

他坚持着又说:

“好好考虑一下吧。”

他的目光似乎在让我朝他在摆弄的刑具上看。

“因为我已经考虑过了,”我说,“所以才拒绝的。你好像很替你自己及你的人担心;你打算靠这封致议会的信来延缓白人的进攻和报复。我不想为了自己活命而也许挽救了你的性命。要杀就杀吧。”

“哈哈哈哈!小伙子,”比阿苏用脚踢踢刑具说,“你好像对它们很熟悉。我很恼火,可我没有时间让你来尝试尝试。我们的阵地很危险,我必须尽快地离开。啊,你不肯当我的秘书!好,你做得对,因为我最后还得叫你死。凡知道比阿苏秘密者都得死,再说,我亲爱的,我已答应法师先生要你的命了。”

他转身向着刚走进来的“奥比”:

“你的人马准备好了吗?”

“奥比”点点头,作了肯定的答复。

“你是不是用红山的黑人组成你的队伍的?军中只有他们还没到非准备就绪不可的程度。”

“奥比”又点了点头。

于是,比阿苏便把我已经注意到的那面大黑旗指给我看。它就在山洞的一角。

“它会告诉你的人何时可以把你的肩章传给你的中尉……你知道,到那时候,我大概已经开拔了……对了,你刚刚散过步,你觉得这一带怎样?”

“我发现这一带,”我冷冷地回答,“有足够的大树,可以吊死你和你所有的人。”

“好呀!”他强装出冷笑说,“有一处你想必没有看见过,‘奥比’将带你去见识见识……永别了,年轻的上尉,问候莱奥格里晚安。”

他带着那种使我想起响尾蛇的声音的笑向我行了个礼,做了个手势,背转过身去,于是,黑人们便把我押走了。戴着面纱的“奥比”手里拿着念珠,陪着我们。

51

我未加反抗地夹在他们中间走着;再说,反抗也没有用。我们登上大草原西边的一座山顶,休息了片刻。我朝那大概不会再为我升起的落日最后看了一眼。看守们站起身来,我又跟着他们走了。我们下到一处小山谷,要是换在别的时候,我一定会着迷的。一条激流穿过这山谷,使土地变得潮湿肥沃。激流在山谷尽头流入一座蓝色的湖泊。圣多明各山里这种湖泊不计其数。在幸福的时日里,我曾多次在暮色苍茫之中,坐在那儿沉思遐想,只见湛蓝的湖水变成了一片银白,傍晚,初升的星星洒下点点金光!这一时刻马上又要到了,可是再也见不着了!我觉得这山谷真美丽啊!随处可见开着槭树花般的高大挺拔的法国梧桐、浓密的mauritias(一种任何植物都无法在其下生长的棕榈树)、椰枣树、大萼木兰以及在假乌木串串金果中露出光洁的如雕刻出来的叶子的大木豆树。加拿大枫树那淡黄色的花朵与黑人们称之为coali的一种野忍冬的蓝色光轮交织在一起;绿茵茵的藤蔓屏障遮住了周围褐色的山岩。在这片处女地上,到处弥漫着一种原始的香气,仿佛世上第一个人所闻到的伊甸园里的头几朵玫瑰花香……这时,我们沿着激流边上开凿的一条小道前行。我惊奇地发现,这条小道突然被一座峭壁悬崖隔断;我看见悬崖下面有一拱形洞口,激流就是从那儿流出来的。沉闷的轰响、疾劲的风声从这个天然的拱形洞口中传出。黑人们拐向左边。我们沿着一条弯曲不平像是被早已干涸的激流冲刷出来的小道往上攀登。眼前出现一个山洞,被野树梅、枸骨叶冬青和荆棘半遮着。山洞拱顶下也可听见类似山谷洞口的那种声音。黑人们把我拉进洞去。我刚朝洞穴迈了一步,“奥比”便走到我身边来,怪声怪气地对我说:“现在,我可得预先告诉你,我俩将只有一人能再从这条路出来。”我懒得回答他。我们在黑暗中往前摸索。声响越来越大,连我们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了。我断定这声音一定是从一处瀑布发出来的。我没有猜错。

在黑暗中走了十分钟之后,我们来到一处地下平台。那是大自然在山中形成的。平台呈半圆形,一大部分被从山中汇聚而出的一条震耳欲聋的激流淹没。在这个地下平台的上方,拱顶形成一种圆顶,长满淡黄的常春藤。拱顶上有一条裂隙,几乎横贯两头,阳光从中透了进来。裂隙边缘长着一些小绿树,此刻正被阳光映照得金光闪亮的。平台北端,激流哗哗地投入深渊。此渊深不见底,从裂隙漏进的阳光透不进去,好像只是在面上闪烁。深渊上,俯卧着一棵老树,树梢浸于激流泡沫之中,多节的树根深深地扎进渊边下方一两英尺处的岩缝。这棵树,树梢和树根就这么浸于激流之中,像一条瘦胳膊似的架在深渊上,光秃秃的,所以不知道是一棵什么树。它呈现出一副怪样;树根浸润在水中,所以没有枯死,但激流却不停地把它的嫩枝新叶冲走,使得它永远是这么个枯树模样。

52

黑人们走到这可怕的地方停住了,看得出我得死了。

这时候,我站在这个我可说是很愿意舍身跳下的悬崖边,没几个小时前被我抛弃的幸福的影子像是遗憾似的,几乎犹如内疚一般地向我袭来。我不该做任何的祈求,但我却不由得发出一声哀诉。

“朋友们,”我对周围的黑人们说,“一个人年方二十,正当朝气蓬勃,被所爱的人们爱着,身后撇下一位直哭到闭上双眼的心上人去死,那是件很凄惨的事,你们知道吗?”

我的哀诉引出一声可怕的笑来。那是矮“奥比”在笑。这个恶鬼,这个莫测高深的人突然走近我。

“哈哈,哈哈,哈哈!你舍不得死。谢天谢地!我唯一害怕的是你不怕死。”

还是那让我怎么也猜不着是谁的同一个语音、同一个笑声。

“浑蛋,”我对他说,“你究竟是谁?”

“你马上就会知道的!”他口气吓人地回答我说,然后,把遮挡褐色胸脯的银色光轮拿开又说,“你看!”

我俯身向着他。“奥比”那毛茸茸的胸前印着两个姓,是用烙铁烫在奴隶们胸脯上的那种可怕的、抹不掉的白色字母。一个名字是“埃芬厄姆”,另一个名字是我叔叔和我的姓“多韦奈”!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好了,莱奥波德·多韦奈,”“奥比”对我说,“看了你的名字,该知道我的姓名了吧?”

“不,”我回答着,我惊奇地听见这个人在喊我的名字,竭力搜索记忆,“这两个姓名从来只是印在那个小丑胸前的……可他死了,那可怜的侏儒。再说,他一直深爱着我们。你不可能是阿比布拉!”

“正是他!”他声音吓人地吼道,然后,摘去血迹斑斑的“哥拉”,除去面纱,我家的侏儒的那张丑脸出现在我的眼前,但我很熟悉的他那疯狂的快活劲儿没有了,代之以一种威胁而阴险的表情。

“上帝!”我惊恐万状地嚷道,“难道所有的死人都复活了吗?他是阿比布拉,我叔叔的小丑!”

侏儒用手按住匕首,瓮声瓮气地说:

“他的小丑……也是杀他的凶手。”

我吓得倒退一步。

“杀他的凶手!恶棍,难道你就是这样报答他对你的恩情的吗?”

他打断了我说:

“他的恩情,倒不如说是他的欺侮!”

“怎么?”我说,“是你杀了他,浑蛋!”

“是我。”他表情可怕地回答,“我把刀深深地扎进他的心窝,他都没来得及醒过来就死掉了。他只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阿比布拉,快来!’其实我就在他身边。”

他那残酷的话语,他那冷酷无情,使我勃然大怒。

“可怜虫,卑鄙的凶手!你难道忘记了他只施与你的种种恩宠了吗?你在他桌旁吃饭,你在他床边睡觉……”

“像一条狗!”阿比布拉突然打断我说,“像一条狗!去吧,这些恩宠就是侮辱,我记得太清楚了!我为此向他报了仇,我马上还要找你报这个仇!听着。难道你认为,作为一个畸形侏儒的混血儿,我就不算是人了吗?啊!我有着一颗灵魂,一颗比我将从你那纤纤女子身中解救出来的更加深邃、更加坚强的灵魂!我像是只猴子似的被人送给了你叔叔。我逗他乐,我让他瞧不起我而更开心。你说他喜欢我,我在他心目中占有一席之地,是的,是同他的猴子和鹦鹉一样。我用我的匕首为自己在他心中选择了另一个位置!”

我在颤抖。

“是的,”侏儒继续说,“是我,确确实实是我!好好看着我,莱奥波德·多韦奈,你嘲笑够了我,你现在得发抖了。啊,你让我想起你叔叔对他称之为小丑的人的可耻的偏爱!什么偏爱,上帝!我一走进你们的客厅,迎接我的是一阵阵蔑视的笑。我的身材、我的畸形、我的相貌、我的奇装异服,直至我天生的所有可悲缺陷,我身上的一切都是你可恶的叔叔及其可恶的朋友们的笑料。而我,我却只能一声不吭,我必须,啊,我好恨!我必须跟被我逗笑的他们一起笑!回答我,你认为这等侮辱难道能让一个人感激不成?你认为这等侮辱与其他奴隶戴着铁镣,受着监工的鞭打,在烈日下干活的那份痛苦不一样吗?你认为这还不足以在一个人的心里埋下如同我胸前耻辱烙印一样的强烈的、不可调和的、永久的仇恨的种子吗?啊!我受了那么长久的痛苦,一刀就报了仇,真太不过瘾了!我为什么没能让我那可恶的暴君遍尝我每天每日每时每刻所忍受的折磨呢?我为什么没能让他在死之前尝一尝自尊心受到伤害的痛苦,感受一下羞辱和愤怒的泪水在一张判定永远作出笑容的脸上留下怎样灼人的泪痕呢?唉!等了那么久才得以报仇,可却一刀就完事了,这太令人伤心了!要是他能知道,是谁杀了他该多好!可我太急着想听到他咽气的声音。我刀子下得太快了。他没认出我来就死了,我仇恨太深,所以没能痛痛快快地报仇!这一回起码可以好好报报仇了。你看清我了,是吧?的确,我重新出现在你面前时,你是很难认出我来的。你所认识的人一直是笑容满面、快快活活的。现在,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把我的心灵反映在我的眼睛里,我不该再像从前那样了。你只认识我的假面具,而现在,你看看我的真面目吧!”

他样子可怕极了。

“恶魔!”我叫道,“你弄错了,在你凶狠的脸上和心中,还有着某种可笑之处。”

“什么凶狠不凶狠!”阿比布拉打断我说,“想想你叔叔的凶狠吧……”

“浑蛋!”我愤怒地说,“如果说他凶狠的话,那是因为你的缘故!你倒替不幸的奴隶们的命运抱起屈来了,可你当时为什么却利用你主人因软弱而给予你的信任来反对你的弟兄们呢?你为什么从来也没有试试说服他对他们开开恩呢?”

“我可不会去那么干的。我去阻拦一个白人揽上凶狠的恶名?不,不!恰恰相反,我怂恿他加倍地虐待他的奴隶,以便使造反的时刻提前到来,以便让极度的压迫最终引发复仇之火!我表面上在伤害我的兄弟们,其实我在帮他们的忙!”

我被他那处心积虑的复仇计谋弄得茫然不知所措。

“怎么样?”侏儒继续说,“你觉得我颇有心计、善断善行了吧?你对小丑阿比布拉有何看法呀?你对你叔叔的小丑怎么看呀?”

“干完你已经很好地开始的事吧,”我回答他说,“要杀就杀,少废话!”

他搓着双手,在平台上踱来踱去。

“要是我不想马上动手呢?要是我想尽情地欣赏你的痛苦呢?你知道了吧,比阿苏在最后一次掳掠的战利品中有我的一份儿。当我看见你在黑人营地里时,我就要求他让我来处置你。他很乐意地答应了。现在,你属于我了!我要把你捉弄个够。你马上将随着瀑布漂落到深渊中去,但你放心,我得先告诉你,当我发现了你妻子的藏身之地以后,今天已怂恿比阿苏放火烧林子了。现在大概已经烧起来了。因此,你全家人全都铲除了。你叔叔被刀杀死;你将被水淹死;你的玛丽被火烧死!”

“浑蛋,浑蛋!”我嚷叫道,并准备向他扑过去。

他转向黑人们说:

“来呀,捆上他!他这是想早点儿死。”

于是,黑人们一声不吭地开始用他们带来的绳子捆绑我。突然,我好像听见远处有狗的吠声,我以为这是因瀑布声响引起的一种幻觉。黑人们把我捆好了,把我拉到深渊边上,将把我推下去。侏儒搂抱着双臂得意扬扬地看着我。我抬起头来看着裂隙,避开他那丑恶嘴脸,想再看看天空。正在这时,传来一阵清晰响亮的狗吠。拉斯克的大脑袋探进洞口。我猛地一颤。侏儒吼道:“动手!”黑人们没听见狗叫,正准备将我推下深渊。

53

“伙伴们!”一个雷鸣般的声音在喊。

众人回过头来。是布格-雅加尔。他正站在裂隙边上,头上飘动着一根红羽毛。

“住手,伙计们!”他喊道。

黑人们连忙跪倒。他继续说:

“我是布格-雅加尔。”

黑人们一边叩头,一边发出喊叫,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给俘虏松绑。”头领喊道。

这时,侏儒仿佛从因这意外出现而陷入的惊愕中清醒过来。他猛然止住正在动手割断绳索的黑人,嚷道:

“怎么,怎么回事?什么意思?”

然后,他又抬起头来对着布格-雅加尔说:

“红山头领,您跑这儿来干什么?”

布格-雅加尔回答道:

“我来指挥我的弟兄们!”

“不错,”侏儒咬牙切齿地说,“他们是红山黑人!可是,”他提高嗓门补充道,“您有什么权利支配我的俘虏?”

头领回答:

“我是布格-雅加尔!”

黑人们在地上磕着头。

“布格-雅加尔不能改变比阿苏做的事,”阿比布拉又说,“这个白人是比阿苏送给我的。我要他死,他就得死。你们,”他对黑人们说,“听我命令!把他扔进深渊。”

听见“奥比”强有力的声音,黑人们站起身来,朝我走近一步。我认为我要完蛋了。

“替俘虏松绑。”布格-雅加尔喊道。

转眼之间,我被松了绑。我很惊讶;“奥比”很愤恨。他想向我扑过来。黑人们抓住了他。于是,他连骂带吓唬地吼道:

“魔鬼,暴君,我灵魂的地狱!怎么,浑蛋,你们敢不服从我?你们不听我说的话?我干吗要浪费时间来听他的骂人话!我本该立即把他扔进去喂瀑布的鱼的,想报仇报个痛快,反倒失去了机会!撒旦的愤怒,你们,听着:如果你们不服从我的话,如果你们不把这个可恶的白人推下激流,我要诅咒你们的!你们的头发将变白;蚊蚋将活活地叮死你们;你们的腿和胳膊将像芦苇似的折断;你们的呼吸将像热沙似的烧烂你们的喉咙;你们将立即死去,死后,你们的灵魂将被判罚到寒冷的月亮上去,不停地推一个像山一样大的磨盘!”

这个场面在我身上引起了奇特的影响。在这座漆黑潮湿的山洞中只有我一个白人,周围全是状如恶魔的黑人,我岌岌可危地待在无底深渊的边上,被这个丑陋的侏儒、这个畸形巫师威吓着,只有一线淡淡的阳光勉强使我看到他那身花里胡哨的衣服和尖尖的帽子;可我又同时受到一个高大的黑人的保护,我看见他出现在我们能看见天空的唯一的一个小点上,我觉得自己到了地狱的门口,等着我的灵魂的失落或获救,看着我的救命天使和我的杀人魔鬼在顽强搏斗。

黑人们似乎被“奥比”的诅咒吓住了。“奥比”趁他们举棋不定时喊道:

“我要让白人死。你们要服从我,他得死。”

布格-雅加尔严肃地回答道:

“他得活下来!我是布格-雅加尔。我父亲曾是加孔戈的国王,他在他的家门口审理案子。”

黑人们又都趴在了地上。

头领继续说:

“弟兄们!去告诉比阿苏,别在山上展开那面黑旗,那是要告知白人这个俘虏已经死了。这个白人救过布格-雅加尔的命,所以布格-雅加尔要他活!”

黑人们站起身来。布格-雅加尔把他的红羽毛扔到他们面前。小队长双臂搂抱在胸前,然后,毕恭毕敬地拾起红羽毛。他们一声不吭地出去了。“奥比”同他们一起消失在地道的黑暗之中。

先生们,我不想向你们叙述我当时的心境。我眼泪汪汪地看着比埃罗;他也用感激而自豪的奇特表情定睛望着我。

“感谢上帝,”他终于说道,“全有救了。兄弟,从原路回去吧。你将在山谷里再见到我的。”

他向我招招手,就不见了。

54

我急于赶到那个约会的地点,急于知晓怎么运气那么好,我的救命恩人来得竟如此地及时,所以我准备走出这可怕的洞穴。可是,新的危险正等着我。正当我向地下通道走去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障碍突然挡住了我的去路。又是阿比布拉。报仇心切的“奥比”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跟着黑人们走了;他躲在一个岩柱后面,寻觅有利时机报仇。这一时机到了。侏儒突然站了出来,哈哈大笑。我孤身一人,又是赤手空拳。他手中闪动着那把他曾当做十字架的匕首。我一见,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一步。

“哈哈哈哈!该死的!你以为逃出了我的手心了!可是小丑可没你那么傻。我抓住你了,这一次,我不会让你久等了。你的朋友布格-雅加尔也不会老等你的。你将去山谷里会面,但那是这激流负责送你去的。”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举着匕首向我扑来。

“恶魔!”我退到平台上说,“不久之前,你只是个刽子手,现在你可是个凶手!”

“我要报仇!”他咬牙切齿地说。

这时,我已到了深渊的边上。他突然向我冲过来,想一刀把我捅下去。我一闪身,躲过去了。岩石上湿漉漉的,几乎满是藓苔,他脚底一滑,滚下被激流冲得很光滑的斜坡。他咆哮道:“真他妈的见鬼!”便落入深渊。

我已经对你们说过,离深渊边缘下方不远处的石缝中有一棵老树的根。侏儒跌下去时正好遇上,花里胡哨的裙子被挂住了。他拼命地紧紧抓住这救命的树根。尖帽从头上掉了下去;匕首也只好任其落掉;这把杀人凶器和小丑的叮当作响的“哥拉”相互碰着,一起落入深渊。

阿比布拉悬在可怕深渊的上面,先是试着往平台上攀,但两只小胳膊够不着渊边凸岩,指甲因拼命地抓挠悬于黑漆漆深渊上的岩石那黏糊糊的表面而弄断了。他急得嗷嗷直叫。

我只要稍微一动,他就掉下去了。但这样做太卑鄙了,我压根儿没去这么想。我的宽厚令他惊奇。我感谢上苍如此意想不到地救了我一命,决心让他听天由命去吧。我正待走出地下大厅,突然听见侏儒从深渊中发出的哀求和痛苦的叫声。

“主人啊,”他喊道,“主人!您别走呀,求求您了!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让您本可以救他的一个不知悔改、罪孽深重的人就这么死了。唉,我没力气了,树枝在我手中,要滑脱了,树枝弯了,我在往下坠。我攥不住了,树枝也要断了。唉!主人呀!可怕的深渊在我下面咆哮!仁慈的上帝,您难道就不可怜可怜您可怜的小丑吗?他的确十恶不赦,不过,您难道就不向他证明一下白人比混血儿好,主人比奴隶强?”

我几乎很激动地走近悬崖。裂隙中透进的黯淡的光让我看到侏儒那张恶心的脸上有着一种我尚未见过的他曾有过的表情——哀求和绝望的表情。

“莱奥波德先生,”他受到我表现出的怜悯的鼓舞继续说,“一个人看见他的同类处于如此可怕的境地,难道能救而真的撒手不管吗?唉!把手伸给我,主人。只要稍稍帮点儿忙就能救我了。这对您不费吹灰之力,对我可是保住了性命!求求您,拉我一把!我虽然罪孽深重,但对您会感激不尽的。”

我打断了他。

“浑蛋,别提你的罪行!”

“我提它们是因为憎恨它们呀,主人!”他又说道,“啊,大人不记小人过。哦,老天爷呀!哦,老天爷,我不行了!我要掉下去了……唉,好不幸呀!手,您的手,把手伸给我,看在生你养你的母亲分儿上!”

我真无法向你们描述他那恐惧而痛苦的声音有多凄惨!我忘掉了前嫌。那不再是一个敌人、一个叛徒、一个凶手,而是一个可怜虫,只要我稍微做点儿努力就可以把他从可怕的死亡中搭救出来。他在那么苦苦地哀求我!任何话,任何斥责都是不必要的,可笑的,只有帮他一把才是最迫切的。我蹲下身子,跪在深渊边上,一只手抓住树根支撑着可怜的阿比布拉的那棵树干,把另一只手伸给他……他一看能够着我的手时,便双手死命地攥住它,可是,他根本就没有想借助我的力量往上攀,我感觉到他在拼命要把我同他一起拉到深渊里去。要不是树干牢牢地支持住我,我必定被这浑蛋那猛烈而突然的晃动给拽下深渊。

“恶棍,”我嚷道,“你在干什么?”

“我在报仇!”他阴险地咯咯笑着回答,“啊,我总算抓住你了,蠢货!这是你自己送上门的!我抓住了!你本已得救,而我却完蛋了,可是,你却自觉自愿地回到鳄鱼的口中,因为它在咆哮之后呻吟叹息了!我可以聊以自慰了,因为我虽死但却报了仇!你中计了,amigo,我在喂湖里的鱼时会有一个伴儿了。”

“啊,叛徒!”我一边使劲儿挺住一边说,“我本想搭救你的,你就这么报答我!”

“是的,”他说,“我知道自己能同你一起获救,可我宁愿你同我一起死。来吧!”

与此同时,他那两只古铜色的结满老茧的手,用异乎寻常的力气在摇动我的手;他两眼冒火,嘴吐白沫;不一会儿之前,他还痛苦地哭诉支撑不住了,可现在他的力气因愤怒和复仇之火而又恢复了;他的两只脚就像两条杠杆似的顶在悬崖垂直的岩壁上,树根挂着他的衣服,他被拖着,不能自已,所以像头猛虎似的在树根上蹦跳,想挣断它,以便将自己的全身重量加在我身上,更快地把我拉下去。他有时停止蹦跳,疯狂地咬那树根,朝着我的那张恶魔般的脸上露出可怕的笑,真好像这座洞穴中的可怕恶魔在想法把猎物拉到它黑暗的魔窟中去。

幸好,我的一只膝头别在一个岩石凹处;我的一条胳膊几乎死死勾住支撑我的那棵树。我以在这种情况之下自卫所产生的全部力量来与侏儒的疯劲搏斗。我不时地艰难地抬抬胸脯,屏足力气呼喊:“布格-雅加尔!”可是,瀑布声在哗哗地响,离得又远,他很少有希望能听得见我的呼唤。

侏儒并未料到我这么拼命反抗,便加倍疯狂地摇动。尽管搏斗并没有我向你们说的这么久,可我已开始支持不住了。他猛地一拽,痛得我几乎手臂麻痹,两眼发黑,眼前直冒金光,模模糊糊,耳朵里也嗡嗡直响,只听见树根咯咯的响声,快要断了,还听见快要掉下去的恶魔在笑,我觉得咆哮着的深渊在向我靠近。

在我精疲力竭、沮丧绝望、就要松劲之前,我试着最后呼喊了一次:“布格-雅加尔!”回答我的是一声犬吠。我听出是拉斯克的叫声,连忙转过脸去看。布格-雅加尔和他的狗已经在裂隙边上!我不知道是他听见我的呼唤,还是他不放心又回来的。他看见我很危险。

“坚持住!”他冲我喊。

阿比布拉生怕我得救,也口吐白沫,气愤地冲我吼道:

“下来吧!来吧!”他屏足他非凡的余力想有个了结。

这时候,我的胳膊已累得不行,松开了树。这下子我可完了!可我却觉得身后被抓住了:是拉斯克。它在主人的示意下,从裂隙跳到平台上,用嘴牢牢地咬住我衣服下摆。这意想不到的帮助救了我。阿比布拉因最后那么一拼,力气耗尽;我使出最后余力从他手中挣脱我的手。他那麻木僵硬的手指终于被迫松开了;被摇动这么久的树根被他拉断了;当拉斯克在拼命把我往上拖时,可怜的侏儒则没入阴暗的瀑布中去,还朝我骂了一句,可我并没有听见,然后,他便掉进深渊中去了。

这就是我叔叔的小丑的结局。

55

这可怕的场面、这疯狂的搏斗、这恐怖的结局,使我疲惫不堪。我几乎瘫软无力,失去知觉。布格-雅加尔的声音使我恢复了生气。

“兄弟,”他冲我喊叫,“赶快从这儿出去!过半小时太阳就要落山了。我在那边等你。你跟着拉斯克来。”

这友爱的话语使我恢复了希望、活力和勇气。我站了起来。拉斯克飞快地钻进地下通道;我跟在它后面;它的吠叫在黑暗中引导着我。过一会儿,我眼前又出现了亮光。我们终于来到出口,我畅快地呼吸着。我从潮湿阴暗的拱顶下走出来时,记起了我们走进来时侏儒所预言的:

“我俩将只有一人能再从这条路出来。”

他的算盘打错了,但他的预言却应验了。

56

到了山谷,我又见到了布格-雅加尔。我扑进他的怀抱,气急胸闷,有成千的问题要问他,可就是说不出话来。

“听着,”他对我说,“你妻子——我妹妹——挺安全。我把她交给了白人营地中指挥前哨阵地的您的一个亲戚了。我想回去自首,免得他们因我逃脱而把为我担保的那十个人杀了。你亲戚要我跑快点儿,尽可能阻止对你的处决,那十个黑人,只有在比阿苏在我们最高的一座山峰上竖起那面黑旗,表示你已被杀了之后,才会被处死的。于是,我跑呀跑,拉斯克在我前面引路,谢天谢地,我总算及时赶到了!你死不了了,我也可以活了。”

他把手伸给我,补充说:

“兄弟,你高兴吗?”

我又把他抱住。我要求他再也不离开我,同我一起待在白人中间,答应给他在殖民军中谋一个官位。但他生气地打断了我:

“兄弟,难道我劝你加入我们的行列了吗?”

我一声不响,感到自己错了。他又快活地补充道:

“好了,赶快去看看你妻子,好让她放心!”

这个建议与我心中的迫切需要不谋而合。我幸福陶醉地站立好。我们上路了。比埃罗认识路,他在前面走,拉斯克跟在我们后面……

说到这儿,多韦奈停住了,用阴郁的目光看看自己周围,额头上大滴的汗珠在滚动。他以手掩面。拉斯克神色不安地看着他。

“是的,你当时就是这么看着我的!”他喃喃地说道。

不一会儿,他激动不已地猛然站起,走出帐篷。中士和拉斯克跟了他出去。

57

“我敢打赌,”亨利嚷道,“准是个大灾难!如果布格-雅加尔出点儿什么事,我真是挺恼火的。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帕沙尔嘴唇离开了藤条套着的酒瓶的瓶口,说:

“我本想以十二篮波尔图葡萄酒为代价,来看看他一口气喝完的椰子壳。”

阿尔弗雷德正在回想一支吉他曲,也停了下来,求亨利中尉帮他把肩章系好,补充说:

“我对这个黑人很感兴趣。只是我还没敢问多韦奈他是否也知道那首《美丽的帕迪拉》曲。”

“比阿苏也是个人物,”帕沙尔又说,“他那勾兑了木焦油的葡萄酒大概不登大雅之堂,但此人至少知道何为一个法国人。要是我做了他的俘虏,我就会让我的小胡子长长点儿,好让他借几个皮亚斯特给我,就像果阿城借给了那个葡萄牙队长一样。我告诉你们吧,我的债主可要比比阿苏更加不讲情面。”

“对了,上尉!这是我欠您的四个路易!”亨利把钱袋扔给帕沙尔时大声说。

上尉以惊奇的目光看看他那慷慨的欠债人。说得正确点儿,后者倒更像个债主。亨利连忙继续说道:

“喏,先生们,到目前为止,你们对上尉跟我们讲述的故事有什么看法?”

“说实在的,”阿尔弗雷德说,“我没太注意听,但我承认,我本想能从多韦奈这个梦想家嘴里听到点儿更加有趣的事。但是,这其中有一个散文似的罗曼史,而我又不喜欢散文似的罗曼史,因为无法给它配曲!总之,布格-雅加尔的故事让我厌烦,太长了。”

“您说得对,”副官帕沙尔说,“太长了。我要是没有烟斗和酒瓶的话,那这一晚可就糟透了。此外,请注意,这其中有许多荒谬的东西。譬如,怎么叫人相信那个矮巫师……他叫什么来着?阿比-巴?怎么叫人相信他为了淹死自己的仇人,会让自己也跟着淹死呢?”

亨利笑着打断了他:

“尤其是在水里!是吧,帕沙尔上尉?至于我,多韦奈讲的故事中最使我感兴趣的是,看到他的瘸腿狗每次听见他说出布格-雅加尔的名字时,它都要抬起头来。”

“在这一点上,”帕沙尔插言道,“我所看见的西拉达斯的老妪们在听到讲道者提到耶稣的名字时的情形则恰恰相反。我当时正带着十二个铁骑兵走进教堂……”

哨兵举枪敬礼的声响告诉大家,多韦奈回来了。大家立刻都不出声了。老塔代又在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偷偷地看着他,竭力装着在抚摩拉斯克,免得上尉看出他的焦虑不安来。

多韦奈终于又说了下去。

58

拉斯克跟着我们。山谷中最高的那块岩石已经照不到太阳了。突然,一个光亮在那上面掠过,不见了。比埃罗浑身一颤,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听着。”他对我说。

一个类似放大炮的轰鸣声在山谷中回荡着。

“这是信号!”黑人以阴郁的口吻说,接着又加了一句,“这是炮声,对吧?”

我点点头说是。

他蹦了两下,便上了一处较高的岩石上,我也跟了上去。他搂抱着双臂,苦笑起来。

“你看见了吗?”他问我。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见了我同玛丽相见时他指给我看过的那个山峰,那是唯一还有阳光照着的山峰,上面竖着一面大黑旗。

说到这里,多韦奈停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道:

我后来得知,比阿苏急于撤走,并且以为我已经死了,便在应该处决我的小分队归来之前,让人竖起了黑旗。

布格-雅加尔始终站在那儿,双臂搂抱着,凝视着那面瘆人的黑旗。突然间,他猛地转过身去,走了几步,像是要下去似的。

“上帝,上帝,我可怜的伙伴们呀!”

他又回过头来问我:

“你听见炮声了吗?”

我没有回答。

“喏,兄弟,这是信号。他们正被押赴刑场。”

他的头垂在胸前。他更加靠近我说:

“去找你妻子吧,兄弟。拉斯克将领你去。”

他吹着口哨哼着一支非洲歌曲,狗开始摇着尾巴,像是要朝山谷中的一个地点走去。

布格-雅加尔握住我的手,硬挤出一个笑来,但这笑不过是抽搐。

“永别了!”他声音有力地对我喊道,随即便在我们周围的茂密树林中消失了。

我呆若木鸡。尽管对刚发生的事我还不太明白,但却预感到大祸临头了。

拉斯克见主人不见了,便跑到岩石边上,哀伤地叫唤着,摇着脑袋。它拖着尾巴走了回来,两只眼睛泪汪汪的,它焦急不安地看着我,然后又回到它主人消失的地方,吠叫了好几声。我理解它,我跟它有着同样的担心。我朝它走过去几步,这时,它像离弦之箭一般地循着布格-雅加尔的足迹飞奔而去。要不是它不时地停一停,等着我跟上来的话,我很快就会看不见它了,尽管我也在拼命地奔跑……我们就这样跑过好几个山谷,越过不少林木覆盖的山冈,终于……

多韦奈声音没了,脸上露出绝望忧伤,然后才勉勉强强地说道:

“塔代,你接着说,我连个老太婆的气力都没有了。”

“请原谅……既然您要这样,上尉……各位长官,我得实话实说,尽管那个又叫比埃罗的布格-雅加尔是个高大的黑人,非常温顺,非常健壮,非常勇敢,是世界上最有勇气的人……对不起,上尉,除您以外……可我并没因此就不恨他,这是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地方,尽管上尉已经原谅了我这一点。所以,上尉,在听到宣布您的死期定在第二天的晚上之后,我便对这个可怜的人恨之入骨,并真的幸灾乐祸地通知他,他将随您一起死,就像大家所说的,作为报复被枪杀。如果他不在的话,将由他的十名同胞代他受死。他听了这个消息之后,没有任何表示,只是一个小时之后,他挖了个大洞逃走了……”

多韦奈作了个不耐烦的表示。塔代又继续说道:

“喏……当我们看见山上飘起一面大黑旗,而他又没有回来……请原谅,我们并不感到惊奇,各位长官……我们便发了一记号炮,我便把那十个黑人押到称做鬼见愁的行刑地点,离开营地有一段路程……不过,这无所谓!当我们到了那里的时候,你们一定感觉到了,先生们,我并没让他们自由自在的,而是像惯常一样让人把他们捆了起来,把行刑队安排好。正在这当儿,我看见那大高个子黑人从森林中跑了出来。我双臂垂下了。他气喘吁吁地向我跑来。”

“我及时赶到了!”他说,“你好,塔代。”

“是的,先生们,他就只说了这一句,便走去替他的同胞们松绑。我呆在那儿茫然不知所措。这时候,对不起,上尉,他和黑人们中间为了谦让而互相拼命争斗开来。这场争斗本来会持续更长久一点儿的……没关系!是的,是我的错,是我让他们停止争斗的。他取代了黑人们。这时候,他那条大狗……可怜的拉斯克!它赶到了,向我胸口扑上来。它本该拖一会儿工夫的,上尉!可比埃罗打了个手势,可怜的狗便放开了我。可布格-雅加尔无法阻止它跑过去躺在他的面前。这时候,我以为您已经死了,上尉。我愤怒极了……我喊了……”

中士伸出手去,看着上尉,但没能说出那个不祥的词儿来。

“布格-雅加尔倒下了……一粒子弹打断了他的狗的爪子……自那时起,长官们,”中士忧伤地摇晃着脑袋,“自那时起,它便瘸了。我听见附近树林里有呻吟声,便走了进去,一看原来是您,上尉。您为了跑去救那大个子黑人,被一颗子弹击中了……是的,上尉,您在呻吟,但那是因为他死了!布格-雅加尔死了!……而您,上尉,我们把您抬回营地。您伤得没有他严重,多亏了玛丽夫人的精心照料,您痊愈了。”

中士说到这儿停住了。多韦奈以沉重、痛苦的声音接着说:

“布格-雅加尔死了!”

塔代垂下头去。

“是的,”他说,“他保全了我的性命,可我却杀了他!……”

后记

读者们一般都习惯于要求了解引起他们关注的每一个主人公的命运。因此,为了满足这一要求,对莱奥波德·多韦奈上尉、中士和狗后来的结局进行了调查了解。读者也许还记得上尉的忧伤阴郁是两个原因造成的:人称比埃罗的布格-雅加尔的死,以及他亲爱的玛丽的死。玛丽被从加利费要塞的大火中救了出来之后不久,死于海角的第一场大火。至于上尉本人,所发现的情况是这样的:

法兰西共和国军战胜欧洲军队的一场大的战役后的第二天,担任总指挥的M少将正独自在其营帐中,根据其参谋长的记录,起草一份拟抄送国民公会的有关头一天战斗的捷报。一名副官前来报告他说,派驻其身边的人民代表要求见他。将军很讨厌这些戴红帽子的使节,他们是山岳派派到军中来影响和削弱部队的,是一些可耻的告密者,是刽子手们派来觊觎荣誉的。可是,拒绝他们任何人的来访,特别是在打了一次胜仗之后,那可是危险的。那一时代的这些血腥的偶像喜欢让名人成为受害者。这些断送革命前程者,每当他们能使一颗人头和一顶桂冠落地,便会欣喜若狂,哪怕那是一顶像路易十六的荆冠,像凡尔登的少女们戴的花冠,或是像居斯蒂纳和安德烈·谢尼埃戴的桂冠。将军只好命令有请代表。

代表在对共和国军队最近的这次大战作了一些含混的简略祝贺之后,走近将军,低声说道:

“这还不够,将军公民,光挫败外部的敌人还不行,还要消灭内部的敌人。”

“您这是什么意思,代表公民?”将军惊讶地问。

“在您的部队里,”国民公会特派员神秘兮兮地说,“有一个名叫莱奥波德·多韦奈的上尉,他在第三十二团服役。将军,您认识他不?”

“当然认识!”将军说,“我正在读第三十二团团长助理的一份报告,正牵涉到他哩。他曾是第三十二团的一位卓绝的上尉。”

“怎么,将军公民?”代表高傲地说,“难道您是想提拔他?”

“实不相瞒,代表公民,我曾确有此意……”

特派员闻听此言,蛮横地打断了将军。

“胜利冲昏了您的头脑,M将军!对于您的言行,您要注意才是。如果您在自己怀里焐热人民的毒蛇一般的敌人的话,您可要当心,人民会在打死毒蛇的同时,把您一块儿打死的!那个莱奥波德·多韦奈是个贵族,是个反革命,是个保皇党,是个君主立宪派,是个吉伦特派。公众法庭要审判他。您必须马上把他交给我!”

将军冷冷地回答说:

“我不能。”

“怎么,您不能?”特派员愈发生气地说,M将军,难道您不知道这儿只有我拥有无上的权力吗?共和国在命令您,可您却说不能!您听着,鉴于您功勋卓著,我来给您读一下我所得到的有关这个多韦奈的报告,我得把这份报告连同他本人一起送交公众检察官。这是一份名单的节录,您大概不想把自己的名字添在后面的。您听好:

第三十二团前上尉莱奥波德·多韦奈,被确认犯有以下罪行:

一、在一次反叛会议上,讲述了一个所谓的反革命故事,旨在嘲讽平等和自由的原则,以宣扬对‘王权’和‘宗教’的那些人所共知的迷信。

二、运用被所有的好长裤汉所唾弃的字眼儿,诋毁各种难忘的事件,特别是对圣多明各前黑奴的解放。

三、在他的叙述中,始终采用‘先生’一词,而从不使用‘公民’这个称谓。

四、通过上述的故事,公开策划推翻共和国,以利吉伦特派和布里索派。他应被处死。

“怎么样,将军,您对此有什么说的吗?您还要为这个叛徒辩护不成?您还要犹豫,不愿让祖国的这个敌人受到惩罚吗?”

“祖国的这个敌人,”将军义正词严地反驳道,可是为祖国作出过牺牲的。我有一份报告可以回答您的那份报告。您也听着:

第三十二团上尉莱奥波德·多韦奈决定了我们部队所取得的这次新的胜利。同盟国构筑了一座巨大的角面堡;它是战役的关键所在,必须把它拔除。第一个冲上去的勇士必死无疑。多韦奈上尉义无反顾,他夺下了角面堡,自己也献出了生命,于是,我们胜利了。第三十二团的塔代中士以及一条狗被发现死在他的身边。我们建议国民公会嘉奖莱奥波德·多韦奈上尉,他无愧于祖国……

“代表,您都看见了,我们的使命不同。我们俩各自把名单呈送国民公会。那同一个名字两份名单上都有。您揭发他是叛徒,我确认他为英雄;您污损他,我褒奖他;您让人竖起断头台,我为他立起英雄纪念碑。咱们各司其责。然而,幸运的是,这个勇士献身于疆场,逃过了您的迫害。感谢上帝!您想让他死的人已经死了。他没有等您。”

“他死了,真可惜!”

将军听见了他的话,气愤地吼道:

“您还有一个办法,人民代表公民!去角面堡的废墟中寻找多韦奈上尉的尸体。谁知道呢?也许敌人的炮弹把尸体的脑袋留下了,好上国家的断头台!”

  1. 古希腊诗人荷马写的史诗,与《伊利亚特》同为2000多年以来欧洲叙事诗的典范。《奥德赛》描写的是希腊英雄俄底修斯献木马计取得特洛伊战争胜利后归国时的海上经历。
  2. 拉丁文,意为“角”。
  3. 法国军官(1743—1800),被拿破仑授予“共和国第一掷弹兵”之后不久被打死。
  4. 原英属殖民地,是位于西班牙南端的军港,防守坚固。
  5. 原为英文。
  6. 安的列斯群岛等地的白种人后裔。其语言称之为克里奥尔语,是一种法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和本地语的混合语。
  7. 原为西班牙文。
  8. 西班牙西北部的地区名。
  9. 亨利中尉所说的这个俱乐部是一个“同情黑奴”俱乐部,于大革命之初在巴黎成立,当时在各殖民地爆发的起义大部分是由该俱乐部引起的。
  10. 据莫罗·德·圣梅利的解释,根据混血儿的不同肤色,分成许多种属,由黑肤色到白肤色分为九个组。混血儿继续同白人结合,可以达到同白人难以分辨的程度。“格里夫”是第三次结合的结果。
  11. 奥比为土语,意为“巫师”。
  12. 圣多明各岛北部一城市名,现属海地共和国,名为海地角。
  13. 圣多明各岛南部一城市名,现为海地的首都。
  14. 原为西班牙文。
  15. 克利斯朵夫·哥伦布于1492年12月发现圣多明各时,首先给它取的就是这个名字。
  16. 原为西班牙文。
  17. 原为西班牙文。
  18. 西班牙的这个矮格里夫称他的帽子为哥拉。
  19. 原为西班牙文。
  20. 原为西班牙文。
  21. 原为西班牙文。
  22. 西班牙文,是度量单位,约合58千克。
  23. 原为西班牙文。
  24. 西班牙一城市名。
  25. 原为西班牙文。多布洛纳为货币名。
  26. 原为西班牙文。
  27. 原为西班牙文。
  28. 原为西班牙文。
  29. 原为西班牙文。
  30. 原为西班牙文。
  31. 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以非凡的力气和勇武的功绩著称。
  32. 原为西班牙文。
  33. 原为西班牙文。
  34. 原为拉丁文,是古罗马诗人贺拉诗诗句中的一句。
  35. 法国大革命初期,圣多明各暴动时的保皇党。
  36. 指在殖民地从事某种工业而非种植园主人的白人。
  37. 旧时合50千克。
  38. 西班牙银币名。
  39. 法国旧币名。
  40. 法国辅币名,20苏合1法郎。
  41. 圣多明各西北面的一小岛名。
  42. 特指17世纪在安的列斯岛森林中猎捕野牛的冒险家。
  43. 法国元帅(1663—1707),能攻善守。
  44. 法国战略家(1669—1752)。
  45. 法国数学家(1730—1783)。
  46. 法国古里,约合4.4千米。
  47. 据《圣经》记载,埃及法老追击以色列人到海边,摩西用杖使海水分开,以色列人下海遁去,而法老率军下海时,海水复合,全军覆没。
  48. 基督教第一位殉道者,在耶路撒冷被墙砸死。
  49. 《旧约》中的恶魔头子。
  50. 原为英文。
  51. 原为德文。
  52. 原为法文。
  53. 原为西班牙文。
  54. 原为土语。
  55. 原为西班牙文。
  56. 原为西班牙文。
  57. 原为西班牙文。
  58. 原为西班牙文。
  59. 原为西班牙文。
  60. 法国封建王朝的国旗。
  61. 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后建立共和国时的国旗,沿用至今。
  62. 原为西班牙文。
  63. 原为西班牙文。
  64. 原为克里奥尔语。
  65. 《圣经·旧约》中,希伯来人的第五位士师。
  66. 《圣经·旧约》中,希伯来人的头领。
  67. 原为克里奥尔语。
  68. 原为克里奥尔语。
  69. 原为克里奥尔语。
  70. 原为西班牙语。
  71. 法国特洛伊城主教(383—479)。曾于451年从匈奴王手中拯救了特洛伊城。
  72. 意指耶稣。
  73. 原为神话中的复仇女神之一。
  74. 原为西班牙文。
  75. 原为西班牙文。
  76. 原为西班牙文。
  77. 原为克里奥尔语。
  78. 原为西班牙文。
  79. 原为西班牙文。
  80. 原为西班牙文。瓦拉为西班牙古尺度名,约合1.2米。
  81. 原为西班牙文。
  82. 原为当地土语。
  83. 圣多明各的旧名,意为“大地”,土著人也称其为“艾地岛”。
  84. 原为西班牙文。
  85. 中世纪传说的巫师、巫婆在魔鬼主持下的夜间聚会。
  86. 西印度群岛产的甘蔗酒。
  87. 原为西班牙文。
  88. 原为西班牙文。
  89. 印度马都拉产的一种丝棉混纺布。
  90. 原为西班牙文。
  91. 原为西班牙文。
  92. 原为西班牙文。
  93. 原为西班牙文。
  94. 原为西班牙文。
  95. M和N分别为法文中的“黑白混血儿”和“黑奴”两词的开头字母。
  96. 原为西班牙文。
  97. 原为西班牙文。
  98. 原为西班牙文。
  99. 原为西班牙文。
  100. 原为西班牙文。
  101. 原为西班牙文。
  102. 原为西班牙文。
  103. 原为西班牙文。
  104. 原为拉丁文。
  105. 原为西班牙文。
  106. 原为西班牙文。
  107. 原为西班牙文。
  108. 原为西班牙文。
  109. 克里奥尔的炖菜。
  110. 原为克里奥尔语。
  111. 原为克里奥尔语。
  112. “军官”原为西班牙文。
  113. 原为拉丁文。
  114. 原为法国17世纪喜剧大师莫里哀的剧本《被打出来的医生》中的人物。
  115. 原为拉丁文。
  116. 原为拉丁文。
  117. 原为拉丁文形容词“好”的阳性、阴性和复数。
  118. “午餐”原为西班牙文。
  119. 原为西班牙文。
  120. 原为西班牙文。
  121. “羊羔”原为西班牙文。
  122. “豌豆”原为西班牙文。
  123. “炖菜”原为西班牙文。
  124. “西瓜”原为西班牙文。
  125. “点心”原为西班牙文。
  126. 原为西班牙文。
  127. 原为西班牙文。
  128. 原为西班牙文。
  129. 原为西班牙文。
  130. 原为西班牙文。
  131. “笑柄”原为西班牙文。
  132. 原为西班牙文。
  133. 原为西班牙文。
  134. 原为西班牙文。
  135. 原为西班牙文。
  136. 原为西班牙文。
  137. 原为西班牙文。
  138. 将军,里戈说,“必须把让·弗朗索瓦的信件发出去。我们
  139. 原为西班牙文。
  140. 原为西班牙文。
  141. 原为西班牙文。
  142. 原为西班牙文。
  143. 原为西班牙文。
  144. 原为西班牙文。
  145. 原为西班牙文。
  146. 原为西班牙文。
  147. 原为西班牙文。
  148. “我说的话”原为西班牙文。
  149. “时间”原为西班牙文。
  150. “他的骂人话”原为西班牙文。
  151. “瀑布”原为西班牙文。
  152. 原为西班牙文。
  153. 原为西班牙文。
  154. 原为西班牙文。
  155. 原为西班牙文。
  156. 原为西班牙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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