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草木皆兵

我和马背生回到靠山庄的当天晚上范稳婆也随后赶来，她出示了三贴膏药让我一日一次贴乳三天，三天后她会率奶子府人马将我接进宫中，然后让我成为奶子府当家大稳婆。马背生对她更加怀疑，也许是时间来不及，也许是不屑与他争辩，范稳婆在我乳房上一番演示后和悄然出现一样再度悄然离去。我闻了闻乳房上膏药浓郁扑鼻的草药香味，毫无来由地相信这个女人。我一定要进宫，一定能进宫，只有进入宫中才可能改变家族命运改变银环的命运，这是当时我最朴素的想法。三天之后在靠山庄那个铺满落叶的官道上果然又出现了奶子府浩浩荡荡的人马，这一次韦忠贤没有出现，只有钱大妈妈带着几个老稳婆入住陶家大院，当然还有那个围绕着钱大妈妈寸步不离的新入选奶妈张三姐。不得不说张三姐真会打扮，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皮里的鹤氅配上脚上一双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让靠山庄的人眼前一亮，这还是从前庄里那个掰玉米的张三姐吗？据说这一身行头是如妃送给她的。当时钱大妈妈着一件石青色缂丝灰鼠披风，而钱如意则着一件大红洋绉银鼠皮裙与姑姑遥相呼应。三个女人带着宫中大气与尊贵从靠山庄村头老槐树下经过，令人望而生畏。当银环被范稳婆领着出现在宫中来客面前时着实引发一阵骚动，张三姐大惊失色。作为靠山庄长大的女人她对银环相当熟悉，银环前后巨大反差让她非常吃惊。现在的银环与半月前的银环判若两人，当然也包括我。钱大妈妈拿起银环雪白丰盈的小胖手时，稳婆们一拥而上认定其母奶水了得。而范稳婆恰到好处地让我解开上身那件月白色印花夏布衫子，小巧却玲珑的两只乳房上两朵若隐若现的五瓣梅花让稳婆们再一次惊呼。范稳婆说：“看看，看看，这就是传说中的梅花乳。”她当即背诵《乳谱》：“阴与乳生命之源矣！一为生之门，一为命之源，皆为天地精气所凝之……”钱大妈妈感到不可思议，安排范稳婆重新将我引进厢房，将乳房上两朵神奇的若隐若现的梅花印摸了又摸，然后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范稳婆在钱大妈妈面前扑通下跪：“大妈妈，请相信老身眼光。吾皇龙体欠安，老身绝不敢儿戏，老身可以打包票，举世罕见的梅花乳必定能为皇上除疾解恶，使龙体无病无灾长生不老。”钱大妈妈冷冷地说：“你就是奶子府一介稳婆，面对皇上龙体你拿什么打包票？”范稳婆说：“万一无效老身愿自溺谢罪。”钱大妈妈沉默了半天，自言自语：“也是怪事——但是，皇上龙体我怎敢大意？”

就在奶子府大总管钱大妈妈举棋不定的时候，紫禁城中再次风声鹤唳。当然，作为天朝上国的紫禁城也从来不曾太平过，奶妈们抵达靠山庄的第二天宫中又出大事。那日李连城鸡叫头遍才离开锦衣卫，回到裱画廊李府。奇怪的是天空布满了鸽子，他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全是宫中鸽子房的鸽子。无数鸽子拍打着翅膀发出拍书一样的声音，把李府一带的居民都吵醒了。李连城并不在意，以为是鸽子房太监疏于管理让鸽子倾巢而出。但是很快朱六指派人来报告，锦衣卫都指挥使被人暗杀。李连城翻身上马快马加鞭穿过太液池上昭和殿，从灵台、社稷坛、太庙间的端门横穿而过眨眼之间就赶到了锦衣卫，白升安被人残忍地割头——脑袋像个葫芦似的被扔在光禄寺后面草丛中，颈部血肉模糊。

李连城完全没有头绪，韦忠贤更是麻木不仁，作为住在紫禁城内唯一一名大太监，他入住的就是皇后坤宁宫前面的钦安殿。据说那里从前是太后居住之所，因为靠近顺贞门，太后经常在宫女陪伴下去护城河畔看风景。但是韦忠贤不知怎么说服了娘娘，娘娘安排太后住进了东六宫的仁寿宫，把钦安殿让给了韦忠贤，你由此可以想象到韦忠贤在宫中的位高权重。从玄武门、安贞门一入宫中，抬头看到的第一座宫殿就是钦安殿，钦安殿与皇后居住的坤宁宫以及皇上的乾清宫、建极殿、中极殿、太和殿全都在紫禁城中轴线上，也就是在顺天府的中轴线上。韦忠贤被人呼为九千岁，比万岁爷只少一千岁的九千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在宫中、在我朝肯定是权倾一方的霸主。依我后来在奶子府的耳闻目睹，连娘娘好像都惧怕他三分，包括娘娘的哥哥王不欢，那个权力大得没有边界的男人。我对韦忠贤与娘娘的关系充满好奇，也对他与钱大妈妈的关系充满好奇。他从表面上看上去就是一个索然无味、神情寡淡的老太监，实际上他的内心深不可测、野心勃勃，我在后面会用大量篇幅来讲述关于他的故事，这源于我与他之间有了更多的恩怨交集。这时候的我当然没有力量与他抗衡，我也没有别的想法，只有一个心思：在范稳婆步步惊心的策划下进入宫中。而马背生始终站在我背后把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认定当初范稳婆留下的羊奶里投放了药，她以膏药帮我弄出的什么梅花乳是非常扯淡的玩意儿，甚至那本破烂不堪的祖传《乳谱》不过就是她精心策划的伎俩。她安排我入宫肯定出于她不可告人的目的，拿我当替死鬼。谁也没有想到疯子娘听到我们的对话，在马背生离开后她沉默着出现在我面前。那时候秋风停歇了几天，深秋已经来临，天气寒冷而干燥，风吹过院门旁的柿子树发出细碎的声响。而神乳山在灰黄的天空下始终保持着泰然自若的模样，山上的树叶子红红黄黄，缤纷色彩给群山披上一层灿烂的秋装。我娘就在这时候慢慢挪进来，她看上去似乎比前些天平静了许多。我对她有点害怕，她似乎有话想跟我说，我等待着她开口。她随手将一只小凳子拿过去坐下，将两只没有一点皱纹的手从大襟衫腋下取出来，搓了搓又插进腋下，然后说：“背生红口白牙在胡讲，别听他的，别听他的。”我娘的清醒与理智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只要她疯病不发作她就是一个理智又清醒的人，只是话很少，说话的声音也异常小，你不侧耳细听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是这回她的声音很大，她一字一顿地说：“你一定要到宫里去，到奶子府里去，会有人和你接头……”我大吃一惊，我对娘的反复无常感到不可思议，我紧接着问了一句：“什么接头暗语？”她迟疑着从怀中掏出一张黄表纸，被折成了田字草模样。我接过纸头轻轻打开，上面有两行隶书：

《水浒传》不输《西游记》，明朝人最爱《金瓶梅》。

我娘说：“如果有人当你面无意中说‘《水浒传》不输《西游记》’，那就是与你接头的人，你也悄悄回一句‘明朝人最爱《金瓶梅》’。你记好了，记住了，然后将纸烧掉。”她并不看我，只是双眼紧盯地面。几只鸡正缩头缩脑准备进笼，邻家羊群轰隆隆从院墙外走过去，灰尘一路飘到院子里来，浓重的土腥气让我打了个喷嚏。我娘站起来说：“你一定要去宫中，会有人来与你接头，他会念一句接头暗语，他念上一句你答下一句。记好了，你要准备里应外合。我们不想多要也不能少要，少一分一毫也不行。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要一分不少全拿回来。”

娘的话莫名其妙，我一时浑身起满鸡皮疙瘩。我以为她在说疯话，她有时候发疯也并非胡言乱语而是有条有理。我抬头看着她，她的眼光是散漫的，她看也不看我，这一刻我认定她是个复仇女神，我甚至认定她的脑子是被仇恨之火烧坏的。我相信她的疯言疯语并非空穴来风，比如让我进入宫中，一定有人来与我接头并念出接头暗语。这会是个什么人？他或者她与我接头干什么？里应外合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想多要也不能少要，少一分一毫也不行。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要一分不少全拿回来……这是什么意思？她到底要跟我说什么？她这些藏头露尾的话到底要向我表达什么？我脑子里升起无数个问号，对于即将进入的后宫奶子府既兴奋又恐惧。而此时的李连城正带领一帮兵卒在加紧侦破白升安被杀案，朱六指在距锦衣卫不远的弹子房后与光禄寺相连的墙根下发现一把油滑光亮的剔骨刀。刀是青铜锻造，握手处有紫檀木刀柄，笔直的刀身不过七寸，正可以完整插入皮靴内，方便携带并且人鬼不知。刀就落在墙根下，光禄寺深红色的墙壁下无人行走荒草萋萋，枯草中还有一层厚厚的浓霜没有融化，那把刀落在那里特别显眼，朱六指一眼就看到。李连城接过刀，发现刀上有一层羊油的油脂，散发出一股浓重的腥膻味，他一眼认出这是把剔骨刀，应该来自里草栏场的牛羊圈，肯定是屠夫所留。李连城派朱六指伪装成羊贩混入羊圈，默默宰羊三四天之后，突然出示那把剔骨刀诈那位在屠宰场洗下水的红脸屠夫：“你的剔骨刀怎么丢了啊？幸亏让我捡到。”红脸屠夫拿在手里看了一眼：“这是斡出的。”红脸屠夫朝那边正在大开杀戒的男人努了一下嘴，然后代他叫道：“斡出，斡出——”斡出正在给倒吊在梯子上的一只肥羊扒皮，一整张羊皮扒下来，与肉连得太紧的地方他就用刀剔一下，如同给羊脱一件皮衣，他朝这边看了一眼并没有走过来。朱六指拿着刀走过去，将那把剔骨刀递给他：“你的刀掉了你不知道吗？”斡出不说话也不接，只是忙着手里的活，忙里偷闲地看了朱六指一眼。

李连城得到报告马上拿下斡出，审讯结果证明他就是大金间谍，现场证据也证明是他杀害了白升安，幕后指使斡出死活不肯说。李连城侦破此案再次受到太后与娘娘的封赏，娘娘准备让他接替白升安做锦衣卫都指挥使，封赏仪式因小皇上龙体欠安而改日举行。当天晚上李连城在太和殿与娘娘、王不欢交谈到夜半更深，一直到钟鼓司鼓敲三更时才一个人出了午门准备在锦衣卫留宿。走到午门外尚宝司后面弄堂，从一棵巨大无比的古槐树上跳下三个黑衣人，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封住了他的喉咙。漆黑的深夜李连城什么也看不见，就一动不动等待着他们发话，谁知黑衣人一言不发将李连城擒拿。李连城认定他们是大金间谍，本来他们一个个人高马大，长年食用牛羊肉比中原人就更加彪悍一些。三个人将李连城拖到六科直房墙壁下才松了手，但是那把利剑一直戳在李连城喉结处，所谓一剑封喉应该就是如此。李连城渐渐冷静下来，黑暗中有人开了口：“恭喜呀都指挥使，如此年轻就连升两级，前程当不可限量。”李连城微微一笑：“听声音你我年纪相仿，有话好好说有事好商量，何必大动干戈？在宫中这么做真不是上上之选。”另一个人此时接了口：“给你一个棒槌你还当针（真）啦？你最近接二连三破案立功受赏得封，你还真以为你李连城有天大的本事啊？”李连城说：“兄弟您好像话里有话啊？”黑衣人说：“当然，你好歹也是个明白人，你没听明白吗？”李连城似乎听明白了，但是他装作没明白：“我还是不明白您的意思。”那人说：“好，竖起耳朵听好了，是我们给了你立功受封的机会，明白了吗？就是我们故意做了案子让你轻轻巧巧就破了，故意给你制造立功受赏的机会，否则，哪里会这么轻而易举就让你破了一个又一个案子。换句话说，你这个都指挥使职位就是我们给你的。你是聪明绝顶的人，不会不明白我的弦外之音。”李连城说：“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又想达到什么目的？”黑衣人微微一笑，另一个人接口说：“答应做我们的间谍——以我们对你的了解，你不可能一口答应。所以，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给我们一个答复。”李连城说：“那我现在就答复你们呢？”那人说：“现在马上答复也不可信，我们需要你深思熟虑之后的一个答复。”李连城突然陷入了沉默，他想拖延时间等待坐更的太监巡视宫中时能出现在这里。但是他只听见钟鼓司的鼓在敲，却不见小太监出现，内心一时心急如焚。黑衣人手中的剑始终封在他喉结处：“听好了，三天内给我们一个答复。其实你的任务很简单，你的代号白龟，我是赤龟，你只负责与我单线联系，顺手牵羊提供宫中情报，这对你有好处——想幽会你从前的老相好田小娥吗？”李连城大吃一惊，嘴里却说：“田小娥？田小娥是谁？”黑衣人手中的剑使了力，划破了李连城的喉头，鲜血流了出来：“你还跟我们装？不想活啦？小娥你不认识吗？那可是先皇宠爱的妃子，你从前不是像个发情的狗一样在冷宫与她夜夜偷情吗？睡了皇上的女人，宫中怎么处置李大人应该比我清楚。不过，现在不是谈论田小娥的时候，你现在先考虑做我们的间谍。你可以拒绝，但我告诉你，我们在紫禁城在顺天府的眼线无处不在，别怪我们到时翻脸无情，到时候白升安的下场就是你李连城的下场！”李连城还没来得及反应，另一个黑衣人就在后面用宫中遍地都是的那种又大又厚的铺地砖在他后脑勺上只轻轻一拍，他立马眼前一黑就昏死过去。朱六指找遍了宫中之后，才在灵台那些苍郁的古柏下发现了他，还是猫头鹰鬼哭狼嚎的啼鸣声引来了朱六指。

那时候奶子府的人马就要从靠山庄班师回朝，因为小皇上危在旦夕。我当然也信心满满，对于马背生的忧心忡忡完全视而不见。银环显然还不能明白我入宫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手里拿着一串范稳婆送给她的糖葫芦在门前台阶上跳上跳下十分开心。那串糖葫芦引得左邻右舍的小孩子都很眼馋，而银环也不舍得吃，半天舔上一口隔半天再舔上一口。我的眼光只要一瞄上银环就要流泪，我没有想到这时候张三姐也瞄上了我，她虽然一直待在娘家，但是她的心思一直就在我身上。从她归乡时意外发现从前黑瘦的银环现在却变得白胖如面团开始，就认定有人做了手脚。她盘查杨白桃遭到拒绝，与范稳婆密议测试我奶水真假也遭到阻拦。最后她无计可施主动到我家来看望我，送来一盒宫中豌豆饽饽给银环却被范稳婆及时赶来替我谢绝。两人拉扯中豌豆饽饽落地，一只狗抢食之后一声惨叫逃出门去，随即口吐白沫倒地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