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一步登天

后宫·如月传 作者:陶方宣 著


第七章 一步登天

当时也不知道我昏睡在哪里,后来才知道在我失踪的那几天里,范稳婆找到我娘刘氏要人,两个女人大吵一场。我并没有找范稳婆核对,即便追问她也不会告诉我事发经过和细枝末节。后来在奶子府朝夕相处才蓦然发现,她是一个与我既亲近又疏远的人,她事无巨细都关照我。但是说到底,我与她之间隔着一条巨大的鸿沟。怎么说她才好?还是留到最后再慢慢揭晓吧。杨白桃后来对我说的版本更接近事实一些,她说两个女人在靠山庄收获过土豆的空地上揪扯得难解难分,奶子府的奶妈和稳婆们拉也拉不开。最后两个女人扯头发、揪耳朵像泼妇一样打滚放赖实在不像话,连靠山庄那些在土里刨食的粗俗妇人都看不下去。怕把宫中的颜面丢尽,钱大妈妈才匆匆赶来呵斥范稳婆。但是谁也不会想到我娘刘氏跳到田路上随手抓起一块新鲜的牛屎朝范稳婆扔过去,牛屎啪的一声在她脸上炸开了花。范稳婆一声惨叫扑上来抓起牛屎糊了我娘一头一脸,一时间牛屎横飞。正准备接近的钱大妈妈生怕牛屎飞溅到她的身上吓得掉头就跑,围观的众人也一哄而散。我娘疯病发作且歌且哭、既歌又哭地离开了靠山庄,消失在神乳泉汩汩涌出的那条山谷里。李连城随后将靠山庄几乎翻了个底朝天却一无所获。钱大妈妈在范稳婆洗净身体之后将她骂了个狗血喷头,范稳婆一言不发地坐在深秋的残阳下,她心甘情愿地接受着钱大妈妈责骂。范稳婆在漆黑的夜晚打着灯笼沿神乳泉而上,不知道她是怎么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在哪片山林里哪个山坡上找到了我的疯娘,带她去了一个叫清风寺的深山古寺烧香拜佛。一切其实全不是我刚才描述的那样,或者说这一切全是表面现象,全都是背后高人精心策划做戏给别人看,其实这里面全是局:我入宫是局,马背生后来紧随我入宫也是局,局套局局中局都是为了抵达那个深藏不露、秘不示人的目标。我当时所知道的表象是,马背生又一路跟踪范稳婆抵达清风寺,他在清风寺遇到十几位仙风道骨的老和尚,至于谁是那天晚上与疯子娘幽会的那一个他根本搞不清,我甚至怀疑他看到的那个人不是老和尚而是一个上山打猎的人。但是清风寺从此成为我生命中一个重要节点,我后来也多次出现在这个远近闻名的荒山古寺,这些都是后话。疯子娘的清风寺之行让她的疯病好了一些,她突然改变了主意将我从红薯窖中释放出来。鬼才知道她是如何知道马背生用药草将我催眠之后藏身在红薯窖里,我从深深的红薯窖中像只冬眠的熊瞎子一样笨拙地爬到地面时,李连城和朱六指等一帮锦衣卫兵卒正守在麦草垛下,他们将我押上马车,披星戴月往宫中赶去。

小皇上不吃不喝奄奄一息,太医翁万春仍然束手无策。但是生人生奶不能马上入宫哺乳,这是奶子府奶妈稳婆们人人皆知的规矩。进入宫中的那天晚上范稳婆将我引到奶子府最偏僻的后院,在曲里拐弯的弄堂深处有一个密室,七八个下宽上窄的木桶立在屋子中央,那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木桶。范稳婆说:“新入府的奶妈必定要沐浴更衣,这是奶子府年复一年的老规矩——这就是奶妈们洗澡的站桶,只是小皇上已经等不及,你一定要快,快。”说话时六位太监抬了三盆炭火进来,那炭火装在火盆里,火盆又盛放在竹编的篮子里。炭火没有一丝烟,只有微红的火光,屋子里很快温暖如春。太监们拿着抬杠出去又抬着三桶水进来,那些滚烫的水像淘米水一样乳白,也散发着淘米水那样的气味。跟在后面的是一个端庄沉稳的女仆,后来我才知道她叫翠柳。翠柳是弱不禁风的树木,春天的时候它们总是最先在河边池塘畔泛出绿芽,然后在丝绸一样软滑的春风中摇曳着长长的柳丝,在水面撩拨出一圈又一圈涟漪。但是这个叫翠柳的姑娘完全和翠柳不沾边,她始终冷冰冰的,对我这个千挑万选才入宫的奶妈也是冷眼相待,甚至都没有拿正眼看过我。她领着太监进来时只是对范稳婆说了一声:“范稳婆,备好了。”范稳婆点了点头,翠柳就随手拿过墙壁上挂着的一只长柄大木勺,和我们靠山庄浇菜用的粪勺差不多。她从木桶中一勺一勺往站桶里舀着热水,等舀了小半桶她才提起木桶另一只手托着桶底对准站桶就那么轻轻一歪,大半桶热水哗啦一声倾进站桶里,滴水不漏。范稳婆看着翠柳领着太监们退出去,就招呼我宽衣解带入桶洗浴。后来我才知道,紫禁城有专门给人洗浴的地方,叫混堂司,就在南上房与北上房之间——那是宫中男人们洗浴的地方。但是太监和奶妈绝不会去那里洗,皇上也不会去。皇上有皇上洗浴的地方,就在乾清宫的偏殿里,每次沐浴有七八个太监侍浴,皇上沐浴是敬事房每日一桩大事。我那日在站桶中洗浴之后又换了一个站桶在艾草水中再度洗浴一遍。范稳婆不许我穿衣,只能用一块莲青色的布包裹着我的身体,然后被翠柳引领着进入隔壁一间更小的屋子,屋子里照例有两盆炭火。我躺在一张棕绷床上,两个侍立在一旁的女仆手持像擀面杖似的和田玉滚子,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宫中宝物。天水碧色的和田玉透出隐隐的花纹,虽然外观看上去与擀面杖类似,但是女仆用手一拨却发现玉滚子原来是像算盘珠子似的可以转动。七八个可以转动的玉镯,两端是可以手握的玉握。两个奶子府女仆轻轻上来,揭开我裹着的青布将玉滚子往我乳房上轻轻一压,然后将我的乳房当成了面团就如同在案板用擀面杖擀面那样一下一下擀着我的乳房。玉滚子想必在滚水中泡过带着微微的暖意,从乳房上无声地滚过去引发我周身一阵阵战栗。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隐隐的战栗越来越强烈,乳房也渐渐变得饱胀,我有一种隐隐的渴望,渴望哺乳的那种欲望像轻细的波浪一波一波从心头潮涌而过。周身也一遍又一遍酥麻,像无数蚂蚁在蠕动。我突然无法忍受想坐起来,在一旁的范稳婆却轻手按住了我。两位汗水湿透的女仆躬身退去,换了两位手持玉碗的女仆上场。她们将玉碗倒扣在我乳房上时,我才发现玉碗有柄,长长的柄就握在女仆手中。玉碗其实像杂耍艺人手中的空竹,两个女仆也不是抖空竹而是双手搓动玉柄,玉碗扣紧我的乳房左半圈右半圈转动,给我的乳房难以想象的刺激,让我欲仙欲死。最后我周身发热内心滚烫又被投入站桶中浸了个热水澡,直浸得我内外汗出如浆、身轻如燕,重新换上奶子府奶妈另一套统一的石榴红绲绿边的大襟衫,然后在两位手持红宫灯的宫女引领下姗姗进入乾清宫。

这时候天空一片湖蓝,隐隐可见天边橘红色的霞光,那霞光像宫妃们点染的胭脂一点一滴地皴染开来。我从奶子府后面长长的廊道走向紫禁城,一重重庄严威仪的门楼在晚照中次第铺排,我前面是范稳婆和金稳婆、宋稳婆、马稳婆引路,后面是翠柳、碧桃、如花等女仆簇拥。和我行走在一起的是奶子府的奶妈们,包括钱大妈妈、张三姐、银铃等长长一队石榴红襟衫的奶妈。最出挑的是钱大妈妈,她一身晚霞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我内心惊讶她如此敢穿。其次是张三姐,她一身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范稳婆也穿了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我有点紧张也有点不安,沿着护城河边长长的堤岸一直走到东华门然后才进入内宫。穿过皇上读经书的文华殿、文昭阁再擦着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一路来到乾清宫,我发现乾清宫内密密麻麻站满了文武百官。我紧张得浑身微颤冷汗淋漓,到这时才知道我这次入宫哺乳已经引发万众瞩目。我甚至在乾清宫大殿看到了太后、娘娘及王爷言如鼎、首辅王不欢等一大群朝中重臣。范稳婆领着奶妈齐齐跪下,然后在几位小太监引领下我进入小皇上的寝殿。我的耳畔顿时安静下来,奶妈、稳婆、太监与宫女全在这里停止了脚步。钱大妈妈和我进入那扇饰有九条龙的屏风后面,我就看到了那张传说中雕有五十五条龙的沉香龙床。龙实在太多了我根本看不过来,我只看到八根立柱上饰有八条龙,龙头就在立柱的上方高高昂起来守护着宽大的小房子一样的龙床。明黄色的锦被中小皇上朱春山就安静地卧在那里,床头则垂立着太医翁万春和大太监韦忠贤,而娘娘也在宫女陪伴下缓缓走进来。钱大妈妈和我一同在龙床前跪下来,韦忠贤嘴里念念有词:“奴才拜见皇上——”他的话音刚落,一直闭眼昏睡的小皇上突然发出细微的咿呀的哭声,仿佛夏蝉试了一下嗓子,然后一声洪亮的啼哭接踵而至。翁万春与韦忠贤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小皇上如此响亮的哭声,脸上露出且惊且喜的表情。钱大妈妈上前想揭开锦被,突然小皇上自己一脚蹬开被子,眼睛睁开急切地瞪了钱大妈妈一眼,然后目光越过她直接投到我身上。他似乎等待不及突然仰面大哭一声,然后用乌黑发亮的眼睛盯着我,似哭似喜地尖叫了一声竟然一骨碌爬起来。娘娘与翁万春同时发出惊叫,韦忠贤一个箭步上前托起瘦弱不堪的小皇上。小皇上歪歪斜斜的小脚越过高低不平的锦被,我赶紧张开怀抱迎上去,他隔着一段距离就直接扑到我怀中,嘴里发出贪吃的奶娃常见的吧唧嘴巴的声音,十分急迫万分饥渴。钱大妈妈与我齐心协力解开襟衫上的布纽襻,我的奶子露了出来,我掏出包在丝绢里的碧玉乳嘴刚刚戴在乳头上,就被他一口含住风卷残云一样狂吮猛吸。钱大妈妈看了我一眼,苍黄的脸庞上滑下两滴浑浊的老泪,而我的泪水则情不自禁滚滚而下。娘娘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然后转身步出屏风,我看到她脸上挂着一片亮晶晶的泪水,我听到屏风外一阵欢呼,接着传来文武百官一大片膝盖跪地的声音,那声音像天边隐隐的滚雷。我低头看了一眼怀中吮吸的小皇上,一滴泪滴落到他脸上,又滑到他嘴边,最后全被他吸进去。

永远不会忘记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恩宗三年的九月初九,那天是重阳登高日,宫中到处都是菊花的香气,我出了乾清宫就成了这片金光灿烂的紫禁城中最红最红的大红人。记得我回到了奶子府,太后和娘娘赏赐的金银珠宝不断地由太监送来,包括四位侍候我的宫女。只是我没有想到,对于李连城来说那是他最难挨的一天,他被迫做了大金间谍。我当时对他的情人、先皇的妃子田小娥一无所知,也不知道李连城被迫成为间谍,也许他只是表面上答应内心却采取不合作的态度。但是大金潜伏在宫中的赤龟自有他的办法,他暗中送给了李连城一只罕见的白龟,瓷白色的龟像是用白色陶瓷做的。韦忠贤之子、锦衣卫校尉韦德贤长期派手下小德子盯梢李连城,因为他明白他在锦衣卫最大的对手就是李连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他的主要工作不是锦衣卫校尉的分内工作而是扳倒李连城,这是他们父子达成的共识。在俗称紫围子的紫禁城内,李连城是拦在他前面的最大障碍。据说李连城被收买的那天晚上韦忠贤非常兴奋,铺开纸练习书法,他的唯一爱好就是书法。他没事时就在钦安殿偏殿里写他的毛笔字,许多翰林院老先生都说他的书法已进入化境。我不懂这些,我也看不出什么好。但是后来李连城告诉我,那天晚上韦忠贤写完了四刀四尺净皮宣纸,而且韦忠贤父子俩认定,白龟将是扳倒李连城的一个突破口。

秋风一阵紧似一阵从头顶上刮过,冬天即将来临。小皇上吃了我的奶后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太后和娘娘分外高兴,在冬至那日特地请御膳房做了十八桌宫廷宴犒赏稳婆奶妈们,连东门外奶子房候补奶妈也一一请来入席。娘娘左边坐着钱大妈妈右边坐着我,我接受着酸枣、如花她们投过来的艳羡的眼光,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十分骄傲。我故意将头高高仰起,我知道张三姐就坐在斜对面那一桌,她妒火中烧的眼光我看得一清二楚。我不是高调的人,但是在她面前我一点不能示弱,就是要高调就是要跋扈,否则在奶子府肯定要被她吃掉,她一向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女人。只是范稳婆一直没有出现,等到她出现时奶子府人声鼎沸的宴席突然出现冷场,原来范稳婆经过贵妃井时意外在井台上发现乌龟。寒冬腊月乌龟现身这本身就是一桩奇事,更奇的是龟背上有卜辞:宫生难,边将乱。而恰恰此时边关大将周达十万火急书简通过快马驿站传到宫中,大金正集结兵力伺机入侵,紫禁城这个庞大的马蜂巢或巨大的蚂蚁穴被来自边关的一绢尺素捅翻了,马蜂或蚂蚁倾巢而出,谣言四起。王不欢心神不宁,娘娘脸色煞白,她定定地坐在乾清宫一筹莫展。王不欢说:“大金对大明虎视眈眈多年,这一次显然是有备而来。”娘娘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王爷言如鼎沉默许久才喃喃地说:“加强边关兵力得知人善用,让将帅有为国而战、视死如归的豪情,我那一辈人全都是在刀光剑影里建功立业。”王不欢点点头:“是啊,我相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所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提议立马任命周达为我朝兵部右侍郎、第一总兵,全权负责北方九边战事。”兵部左侍郎赵明德沉默已久,此时突然发话:“无论如何这话微臣一定要说,俗话说功高盖世功高盖主,我以为周达年纪轻轻却已身居要职大权在握,这已破了先皇之例,现在又要任命他为兵部右侍郎、第一总兵,负责九边战事,如此大权集中于一人之手,将来恐出大事。”赵明德突然出示一份信函:“这是部下偶然得到的尺素,声明周达有谋反之心,虽然未经证实,但微臣内查外调过,真实无疑。所以微臣提醒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微臣思忖良久决定予以上交。”

赵明德拱手将尺素送到王不欢面前,在场官吏面面相觑,无不心惊胆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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