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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在岩石缝里的花——答记者

只因我认识了你 作者:申力雯


开在岩石缝里的花——答记者

生命就像一棵树,树越大,树根就会越深

记者:知道你患了肾衰竭,现在等待器官移植,正在接受替代疗法。我想你一定很痛苦,你怎么在这种情况下完成的新著《女人的穴位》(作家出版社出版)?新著在读者中传播得很广,网上点击率也很高。

申力雯:这首先涉及怎样看待生命的问题。我认为人的躯体只是一个壳,也是一间屋子,里面住着人的灵魂、精神。现在的人,为了这个壳、这张皮,过于忙碌、辛苦,角逐得很残酷,过着物欲至上的生活,而荒芜了精神、灵魂的滋养,这是一种生命的倒置。

屋子久了会塌,而人的精神灵魂却可以永生。所以我一刻也不能忘记对灵魂的滋养,建设我美丽的后花园,因为这里住着我生命的精灵。

问:你认为生命的核心是什么?

答:生命的核心是灵魂。生命的意义有两层,一层是活着,一层是成长。所谓活着:不停地呼吸,不停地吃,变换着各种穿戴,在脸上布置着各种假景,从出身——发育——成长——衰老——死亡,从摇篮到坟墓实质上就是一个慢性死亡的过程,这就是活着。

在宇宙中,成长是人类的特权,但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获得的,要对生命领悟。成长意味每一步都接近生命的真实,这不是走向死亡,而是深入生命。当死亡那一刻来到时不过是换了一间房子,换了一件衣服。人孜孜一生,所追求的不过是两间房子,一间是活着住,一间是死了住。我想,活着为了一幢豪宅,极尽辛劳,死了人回归自然,像雨、像烟、像悠悠的云、像飘动的雪、像田野里的麦子,吐着清香;站在山冈上,生命就是这样轮回着,生生不息。生命就像一棵树,树越大,树根就会越深;生命的成长,意味着你内心的深入。你的生命根在那里,这样的人应该是快乐的,每天都在探索发现,而不是一味走向衰老死亡。

问:每个人都可以找到生命的源汁在自己的生命里流动,你有怎样的感受和理解?

答:我想到了画家凡·高。他只活了37岁,生前他一幅画也没有卖出过,没有人欣赏他,更没有人认识他的价值。他一生贫穷,兄弟接济他很小的一笔钱。他一个星期只吃三天饭,剩下四天只喝水,把省下的钱买画布和颜料。在绘画中他感到了最大的幸福,生命的源汁在他体内快乐地流动,他做自己爱做的事。33岁他自杀了,自杀时他很满足,因为他思考很久的“落日”完成了。他很满意。我不愿意想他是自杀,因为他的生命很充盈。他以巨大的强度,从生命火烛的两端,同时燃烧,他走了。他悟解了人间的烦恼和痛苦,但他的画却在全世界传播。每一张画里都燃烧着他的生命,这就是灵魂的不灭。如果一个人活了100多岁,什么亊也没做,那他的生命最后剩下的只是一根干骨,他的生命是没有灵性的。

问:你认为怎样酿造生命的源汁呢?

答:这不是一个金钱、权力、势力、声望的问题,而是找到自己该待的地方,干自己想干的事,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如果为了功名受尽煎熬,做尽坏事,心为形设,心不自由了,就陷入了生命的监狱,自己变成了心的囚徒。

花开一季,美丽一季,快乐一季。花开花落就是人生

问:你现在的病情确实很严峻,但你的心态很好,很阳光,还坚持写作,这很不容易的,你有什么秘密吗?

答:我是开在岩石缝里的花(笑,笑得很开心),对于个人不能改变的事,我就坦然地接受。我会对自己说,哭泣有什么用?向前走,把一切困苦,看成上帝布置的作业。我绝不羡慕别人,也不自叹埋怨。如果我命中是山坡的二月兰,我就尽情地灿烂开放,迎接着春天,绝不顾盼花园的玫瑰。花开一季,美丽一季,快乐一季。花开花落就是人生。虽然知道前面是深夜的大海,途径难以分辨,但我心灵的火把会把路照亮,以后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生命的节日。

红尘世界是一个极大的战场,不仅仅是伊拉克战争、阿富汗战争、车臣战争……还是生存的战争,每个人都是战士,为当官而战,为功名而战,为金钱而战,为美色而战,为幸福而战……人与人之间有一点利益冲突就会有“战争”。与人交往是一件费力费心的苦事,我早已厌倦了,只想早日回到和平安详的天国。

问:这样的生活态度是否基于一种启示?

答:在冬天的壁炉里,一根又老、又冷、又硬、又麻木的老树枝,会发出美妙的音乐声,像花开的声音,像雨打在荷叶上清幽的歌声,像窗下的鸟清晨的歌声。这是因为老树枝,在青春翠绿的时候,许多鸟在枝上游戏歌唱,许多晨露在那里歇息。这些歌唱,这些清香,老树枝都收藏在树枝最深处的地方。在猛烈火焰的催迫下,从它尘封的心里抽出天籁的歌声。火焰就是锐利的沉重的疾病,在火的历练下,它会发出天使般的歌声。唱一次就够了,人生就完美了。

问:你把腹透的过程想象成一种诗意的生活,骨子里你很乐观,也很浪漫是吗?

答:在成箱的腹透液上,覆盖上一块精美的装饰布,布上印有快活的绒毛小动物,还有盛开的鲜花,这种反差常常让我感动,暗示了我活下去的愿望。

每当我躺在床上,看到晶莹的腹透液一点一滴渗入我的每一个细胞,包裹着我的身体,它让我复活了,这是生命的圣水。我像枯萎飘落的干花,在水中复活了,充盈了。我在腹透时或读书,或听音乐,或望窗外的云、风筝,还有飞翔的鸟。我进入另外一个世界,很安详。

问:你非凡的生活和写作充满了个性魅力,能谈一谈吗?

答:到处是生活,只要自己有感悟能力。能吸吮生活的精华,作家的真诚和自然是最重要的,比如我就不喜欢《英雄》《十面埋伏》。这样的片子是豪华的包装,心灵的缺席,情感的空白,这样的片子是无法打动人心的。我始终注意读书、观察、把我心里沉睡的东西唤醒,有一种创作的冲动。我关心周围所有的声响,人的生存状态。如我住协和医院时,我把住院看成是观察、体验生活的一个浓缩的小社会。人与人的关系是立体的交错的、复杂的、矛盾的、网络的,病人和医护人员、病人与病人、病人与家属、家属与家属、护工与医护人员,护工的生存的状态及整个医院的医疗风气、做派特点,都一一突现。所有人性的美、丑、真、伪都会呈现,激发你的兴趣去探索和研究。生活是暂时的,在生活里,所有的瞬间都会消失。生命是种轮回,我愿把瞬间记下来,为以后的人留下记忆。

我的婚姻生活,可能是对现代爱情婚姻的一种颠覆,因为我相信爱情的永恒

问:你的新著《女人的穴位》对女人的爱情婚姻给予了极大的关注。现代人对爱情婚姻持有一种怀疑的态度,知道你的婚姻很幸福,可以谈一谈你是怎样经营的吗?

答:我的婚姻生活,可能是对现代爱情婚姻的一种颠覆,因为我相信爱情的永恒,婚姻的稳定。李敖的歌词“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很流行,我却认为“不爱那么小,爱情深似海”。我和先生二十几岁就结婚了,他刚刚大学毕业,是学工科的,具有工科人员的一切特点:单纯、诚实、专注。我从小生活的圈子文学艺术的背景较浓,我极不喜欢这个圈子里的人。我喜欢纯洁质朴的生活,我们走到一起了。多少年来的相濡以沫,彼此支撑,相依为命,信任与爱,在我们的心里扎了根。当我病情严重时,在医院里我坐在候诊室的长椅上,他去拿化验单,他与我距离不过3米。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用不详和焦虑的目光注视着化验单。我向他招手,他茫然地挪动着脚步,那段路仿佛不是3米,而是300公里,当我看到肌肝7.2,BUN103时,就仿佛二战时的犹太人,听到奥斯维辛集中营,我无力地靠在椅子的后背上。那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我是医生,我明白以后的日子是无望与磨难,我想尽快了结生命。我先生马上坐下来,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别怕,别怕,我永远在你的身边。”那声音很低,很低,是从他的心里深处发出的,还淌着血,我仿佛听到血一滴一滴地流到我心里。他又说“我要把肾给你,我一定要救你。”我说:“坚决不行。”他说:“如果你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们俩是一个生命,决不能分开。”

有一天夜里,我对他说,如果我走了,把我葬在一个山清水秀没人去的山冈里。他含着泪水说:“不,我一定要陪着你,你一个人在那里太寒冷,太寂寞了,我不忍心。”我马上把脸转向窗外,悄悄地流着泪,窗外是清冷的月光。

记者:这太令人感动了,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是最经典的爱情,我相信爱情会创造奇迹。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申力雯:生活会永远向前,日子也会分分秒秒地过,我不会停下脚步。我是开在岩石缝里的花,它也要开放,也要歌唱,也要播撒着清香。

我想到一种鸟——荆棘鸟,它的胸前扎着荆棘,它一生只唱一首歌,歌声动听得让人心碎。唱着唱着,一直到再也唱不出一个音符,直到生命耗尽。它的一生只为这一次凄美的歌唱,只为这一次。

2004.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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