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90年代

百年广西多民族文学大系(1919—2019):中篇小说卷(1949—2019) 作者:黄伟林,刘铁群 编


1990年代

超越档次

喜宏

作者简介

喜宏 (1956—),生于湖北武汉,在江苏长大,在湖北插队,进武钢当过工人,大学毕业后到广西工作,这些人生变迁让喜宏有着宽广的生活阅历。 著有短篇小说 «所向披靡» «棋城» «人质» «勒石» 以及他和李希合著的小说集 «远荧»;中篇小说 «超越档次» «逃进拘束衣»。

作品信息

原载 «当代» 1993年第1期。

当琼妹惶惶地在山路上疾走的时候,明泰正领着几个男工循着嘉媛的指点吊装广告牌。 广告牌是在省城定做的,比起县城电影院那些人面画得赛鬼脸的新片广告来,不仅尺寸大得霸气,味道也洋多了。 画面上是一群踏雪的美国人,一色的墨镜,一色的羽绒衣。 雪白,衣红,猎枪铮亮。几只大洋狗窜在人前,神气活现。 广告词是用血红颜色涂的,很张狂的一句:

美国总统也穿着我们的企鹅牌羽绒衣

几个钟头以后,当琼妹在厂门口被这幅大广告镇住并生出许多美丽悬想时,嘉媛告诉明泰,凡是PG公司的分厂,不管是在台湾是在香港是在大陆特区还是在这个内地小县城,都要挂这幅大广告,以激励员工劳作。 明泰就觉得嘉媛的秀气很有分量。

琼妹夹着一卷薄被在山路上惶惶地走。 听说县城里办了一家羽绒加工厂,还是香港老板主事。 打工妹的工钱,可开到二百块。 这就差不多抵了家里去年收成的一半。 这个机会不好错过的。 错过了是要后悔死的。

在进城之前,琼妹先找了条小溪洗脚穿鞋。 山里妹的习惯,十几里的山路是光脚量过来的。 要不就太磨鞋。 一双再生胶的凉鞋也要十多个鸡蛋鸭蛋地换哩。她在溪边蹲下来,瞅瞅四下没人,不由得先绞了毛巾,塞到衣服底下掏了几把。当凉丝丝的酥痒在乳间扩散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明泰。

几年前的一个夏日,雷雨过后,十八步桥附近的山民都聚来桥上桥下。 手里都操着耙子。 山洪下来时,常夹着些断枝碎叶。 大树是少见的。 一是砍得太毒,二是根基不牢的树早几年已被冲走不少。 但是,枯枝败叶捞上来,晒干了便是上好的柴禾。 要是有苞谷杆子之类的绿庄稼漂下来,那就是天大的运气了。 于是每逢大雨过后,十八步桥附近的人就像开会似的聚到桥边。

那时阴阳脸还不曾养鹅,但左边耳朵已经没有了。 他是琼妹村里有名的穷汉。既穷,又喜欢折腾。 庄稼是不肯好好种的。 养过鳖,喂过鹧鸪。 借了钱去广东贩藤编,末了赔个精光扒火车要饭回家。 借的钱,按琼妹她爸的话说,是十八步桥上打水漂,水花花都不见一个。 后来就炸鱼。 自然是在县里的水库。 自然是晚上偷炸。 头几次得了手,还当着村里人的面数票子,赌酒。 不料有一回,水岸喂的大狗不再理会他扔的骨头,极英勇地扑将过来,他手忙脚乱之中,竟把自己的耳朵炸不见了。 左边半张脸,辉煌地亮过之后,便成了煨灶膛的陶水罐,又黑又麻。一时村里人都唤他阴阳脸。 娃仔闹瞌睡,大人叫声“阴阳脸来了”便不敢再哭。那日琼妹和她的三个弟自然也在桥边。 阴阳脸便凑过去帮她。 琼妹的水色是村里一流,阴阳脸有事无事都喜欢踏她家的门槛。 以前炸了鱼总不忘送两条大的给她爸。 但那时她爸嫌他又穷又赖皮,便是他提了鱼来,也是自顾自吸着水烟,并不拿正眼瞧他。 琼妹更是朝天翻个白眼躲到厨房里。 阴阳脸手里握一根特长的竹竿,稍头上用偷剪的电话线绑一只竹耙,捞着扒着便蹭到琼妹身边,又捞着扒着便蹭到琼妹身上。 琼妹低声吼一句: “死远点!”阴阳脸便如得了嘉奖似的嘻笑道: “我的妹! 大哥帮你还嫌弃呀! 累断了妹的腰,大哥我心疼哩!”琼妹便不再骂他,提了腿“噼里啪啦”地踩水逃远。

这一幕琼妹的爸并不放在心上。 他蹲在岸边一块麻石上,手里托着竹制的水烟筒,似吸不吸地含着黄铜烟嘴,如一段树桩。 他的眼皮永远是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一副似醒非醒的样子。 但他的隐蔽在眼皮下的目光,却警惕地射在河道的上游。 若是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漂了来,他便可捷足先登。

活该那天有事。 就在琼妹领着三个弟第三次避开阴阳脸的时候,琼妹她爸一眼捉到远处的一团浓绿。 他陡然来了精神,把木烟筒往地上一磕,提起身后一盘绳,拔脚就往上游赶去。 凭着老经验他知道那团漂得很慢、不时还碰碰磕磕牵牵挂挂的绿色是棵大树。 要是得了手,起码换得两担苞谷或是一坛子薯干酒。 因此,这样的天物是不好让给别人的。

十八步桥的地势,是两山夹一谷。 上游的去处,多是悬石,并不能行得太远。所以山民大都聚在桥前那片平滩地上“守株待兔”。 只有几个半造子娃仔光着屁股在上游的岩滩边耍水。 琼妹她爸因此并不慌张,他用一种稳操胜券的步子慢慢走,心里在盘算是把树换酒喝还是换苞谷填那几个小东西的无底洞似的肚皮。 忽然间耳边刮来一阵喊声,偏头望去,就见河对岸有一个赤膊后生仔飞也似的往上游跑。 他的手里也提着一盘绳!

琼妹她爸立时明白了形势的严峻。 十八步桥的规矩,天物漂来,谁先捞到便归谁。 后下手的若是硬抢,面子上是说不过去的。 琼妹她爸念叨着两坛酒的沉重,快快地提了腿赶上前。 但是,老天爷似乎存心和他老人家作对,就在他斜眼一乜,看到对岸的后生被一块大石头挡住去路。 心里很愉悦的时候,他自己却遭了石嘴的一绊,摔倒在地。 他摸摸膝盖上狗日的疼处,竟摸出一手红颜色来。 这当儿,对岸那后生把裤子一扒,扑通跳下水去。 看到他的晒褪了色的游泳裤和他的噼里啪啦一往无前的泳姿,琼妹她爸知道今日碰上了对手。 但是两坛老酒不好随便送人的,尤其是不好便宜了这个不尊敬长辈不五讲四美的小杂种。 琼妹她爸立时忘了腿痛,英勇地扑上前。

但是对岸那个小卵泡居然游得很快,而且居然对漂过身边的几颗苞谷杆子不屑一顾。 他的用心十分险恶,他要夺走那两坛渗了很多水但毕竟溢着些香味的薯干酒。 要是这两坛酒没有了,那就只有等秋天苞谷上了场才有东西换酒。 要是收成不好,就还要等,等到来年扶贫工作队下来时才能将他们发的苞谷种子去换酒,而且还只能一斤两斤地换。 这就意味着来年的年节恐怕又要到供销社费唾沫看脸子去赊酒喝了。 不错,人是穷了点,但也不能全怪人,实在是这里山头狗日的石头太多长不出好庄稼。 石头缝里点几棵苞谷,能指望什么? 人穷不能穷口,再不闹上几口酒喝喝能把这穷日子打发过去么? 不成,这两坛快到手的水酒不能叫那个不要脸穿游泳裤的小卵泡夺了去。

琼妹她爸便发声喊,也扑下水去。 但他明白自己那几下狗刨敌不过对岸小泥鳅的蛙式,便松了绳,做个活套往那棵大树上甩——现在那东西漂近了,果然是株毛栲。 这是上好的木头,硬,又韧,破开是做床架、桌腿的好料。 就连树枝锯了,也是极好的锹把。 这就不只是两坛水酒。 平滩上的人现时也看到了,就七嘴八舌地起哄。 更有两三个好事的如阴阳脸之辈,也扬起竹耙往上游跑。 跑得琼妹她爸很是心慌,心一慌,手里就哆嗦,甩过去的绳套如受惊的鸡公,只乱腾腾地飞起却歇不到树杈上。 这当儿,对岸的后生离树只两步之遥。 他改作自由式,满头雾水,勇往直前。 琼妹她爸躁起来,骂声“不中用的卵绳”,奋力一甩,那绳圈恰在对岸后生扒住树干的当儿,套住树枝。

琼妹他爸就手一拉,绳套紧处,树已移来。 对岸后生一愣,抹了把眼窝里的水便要去解琼妹她爸的绳。 琼妹她爸急骂道:“好你个小卵泡,住手! 你爷爷先套得了,你怎敢虎口夺食!”

但那小卵泡并不理睬他,翻身骑到树上,拨开树枝去撕扯那绳。 琼妹她爸急火攻心,操起一块石蛋以冬日砸野兔的功夫朝他砸去——正中那小卵泡的颈脖,他“哎哟”一声便掉下水去。 琼妹她爸乘势一拉,把那树渐渐拉过来。

这当儿,阴阳脸等人已经跑拢来,做出要帮忙的样子纷纷伸出竹耙等待大树靠岸。 但琼妹她爸不领这份情,裂眦吼道:

“滚! 滚! 都给我滚了! 这是我先搭上的,谁也莫指望揩油。”又一直紫红脖子,朝远处喊道: “琼妹! 龙根! 你们还不死过来! 都给我死过来,快来帮我拉!”琼妹一听,知道她爸又上火了,急拉着她的三个弟赶过来。 但是琼妹她爸没有料到,落水的后生这时已经悄悄把他自己的绳系到树干上,又用力一甩,甩到对岸——那边早有两三个同他一般年纪也穿游泳裤的后生等着,接了绳便拉。 那棵毛栲蓦地转了向,横身移向对岸。 琼妹她爸一惊,赶紧扯住绳,又喝道:“琼妹你个死×还不拉住!”琼妹不敢回嘴,急忙捡起绳头往后拉。 三个弟也赶过来,大弟扯绳,二弟和毛头够不着便厮靠着一个抱一个的腰,宛如做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对岸几个,一见他们摆开这个阵势,越发来劲,都铆着劲头儿拔,口里还嘻嘻哈哈地闹着。 那落水的后生又骑到树上像玩游戏似的向他的同伴挥手喊“一二、一二”。 一时十八步桥前的人都住了手,看这难得的竞赛。

琼妹她爸恼羞成怒,一面老虾一样弓着腰做劲,一面唾沫横飞地大骂对岸的不义。 但他一家五口虽使出吃奶的劲也不敌对岸几个棒后生。 渐渐地琼妹她爸腰已入水,渐渐地琼妹她自己的腰也浸到水里。 琼妹忽顾忌起她身后两个小弟的性命来,尽管她爸还在命令他们不许松劲,她喊道:“三牛、四么,还不撒手,小心淹死去!”三牛、四么一愣,不由得丢了绳。 琼妹一家这边少了两个秤砣,竟被绳牵着,往水里赶去。 水一过腰间,人便吃不住劲,对岸后生仔发声喊,琼妹她爸便率先拥抱了浑汤。 但他并不肯就此认输,一只手胡乱刨水,另一只手却死攥住绳头不放。 琼妹和她大弟随后也栽进水中。 她弟上了初中,原会些水,情急中未敢忘记父训,便也一手捏绳,一手乱划。 琼妹却糟了。 一口水呛来,早忘了小时候的狗刨是如何动作的,两只手四处乱抓就像变出八只手来。 岸上的人看得明白,急喊她爸去救,她爸却舍不得松了绳头,只瞪眼叫着: “死笨×,过来! 划过来!往我这边划过来!”但琼妹哪里听得进去,只觉得天昏地暗满世界都是一片湿漉漉的混沌。 阴阳脸机灵,急忙把手上的竹耙伸过去。 他并非不会水,只是十八桥下旋涡颇多,要是叫落水的人缠住不放一道滚到旋涡里不是好玩的。 琼妹一伸手,居然抓住了竹耙。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不料那竹耙原是用电话线绑在竹梢上的,两下一上劲,竟打了滑,阴阳脸往岸上抽时,琼妹却连人带耙留在水中。 琼妹刚张口喊了半声“啊”,后面的话儿都叫红泥汤淹没了。

恰在这时,原来骑在树干上的后生已然游到。 他伸手一捉,便捉住了琼妹的头发。 琼妹刚觉得头皮一乍疼得钻心的时候,眼前却豁然一亮——原来头已提出水面。 她一面大口喘气一面去抓那人的胳膊。 但那人用力一推,把她成背向,这才伸手从背后挽住她的身子。 琼妹便觉得两乳间扩散出许多异样的感觉来,但身子已不再像挂住秤砣一般直往下坠了。

后来,她才知道救她的后生叫明泰,是对岸黄家塘人,还知道明泰在师范念书,是大学生。 至于那段毛栲,因了明泰的大度,到底给她爸换了二坛半水酒。她爸在捏起酒碗喝得咂咂响的时候,反而还把明泰大骂一通,说要不是他来抢夺,就不会生出后面的事来,他也不会全身泡到水里把荷包里的烟丝泡得稀烂。

但琼妹毕竟过意不去,有心提一些鸡蛋过去酬谢人家又怕遭来爸的恶骂。 只得偷偷跑到对岸,帮明泰家干些杂活。 头次见到明泰穿起白衬衣来,觉得他还真有点大学生的模样。 明泰见到她,只淡淡笑着,说你谢什么,一道下河是八百年修来的缘分。 明泰妈也捏起琼妹的手说好靓的妹仔是哪个村的。 琼妹只红了脸低了头死盯着明泰穿破凉鞋的大脚,心里怎么也拂不开明泰抱住自己胸前的那一幕,脸颊更是血红一片,便抢过明泰手里的锄头冲到玉来地里。

明泰过完暑假回校上课的时候,衬衫上已多了几块琼妹补的布疤。 琼妹不知道明泰的破衬衫只是下工厂实习的时候才穿穿,但她知道明泰并不曾把她的一片心放在书包里带走。 他一如既往地淡淡地笑。 后来他毕了业分回到县农机厂,去见他时,他的笑容似乎是更寡淡了。 寡淡地笑了之后,居然还问她有了婆家没有。琼妹就暗暗地生气。

现在,明泰做事的厂里招工,这机会怎好错过。 打了工,挣了钱,就可替爸还阴阳脸的账。 阴阳脸那东西时来运转。 县扶贫工作队弄了些美国草籽来宣传种草的时候竟没有人相信种草可以胜过种庄稼。 阴阳脸自告奋勇包了片荒坡,成了县里的试验点。 那种叫美国西岸八号,但其实是从澳大利亚进口的洋草,端的够威够力,石头缝里也能扎根,还绿油油地肥嫩。 据说这东西营养高,最是肥鹅。于是就养鹅,于是鹅就肥,于是阴阳脸就昂首挺胸豪迈地在村里走。 有了钱也不再赌酒,却放债。 村里人虽然都厮跟着种起美国草喂起鹅来但已落下几步。 琼妹她爸鹅没有养几只,倒急惶惶先盖了房,把家里榨个干净不说,还欠了阴阳脸的债。 阴阳脸则并不催得很急。 债拖得越久利滚得越大,琼妹她爸就越还不起,琼妹就越有希望填进他的空荡荡的小楼房里。

所以,阴阳脸不急,琼妹她爸有了酒也不急。 急的是琼妹。 活鲜鲜的十八九岁,难道就像那些肥鹅,被没了耳朵一口烟牙赖手赖脚的阴阳脸一把捏住。

琼妹坐在小河边想,自己的命不至于这么轻。

当嘉媛优雅地抱臂旁观报名处前蜂群般的人头并打定主意今晚一定要和本􀅱伯兰特摊牌的时候,明泰决定要采取什么行动让嘉媛刹车了。

他是在刘县长找他谈话之前见到嘉媛的。 那时他正趴在一台拖拉机底下拧螺丝,忽见一辆小轿车驶进院子停住。 车门开处,伸出一段白藕也似的小腿。 小腿下边是做工精细印着波斯条纹的高跟鞋。 农机厂的泥巴地上尽是油污,那段美丽的小腿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勇敢地踏到地上。 明泰由此断定这段气质不凡的小腿一定不属于县城里的姑娘。 相形之下,广播站那个目不斜视自命不凡也爱穿高跟鞋但走起路来像脚痛似的广播员果然就差了几个档次。 这当儿,又有几只高雅的和不高雅的皮鞋晃动。 刘县长的公鸭嗓子便朗朗地响起来。 明泰猜到来的客人一定是香港客商伍先生和他的外甥女陈嘉媛小姐。 关于伍先生要和县里合办一家羽绒加工厂的事已有一些传说。 但当时明泰并不曾想到刘县长会看中他派他去当合资厂的中方代表。

当着两个机修工凑过来邪水歪冒地议论起香港小姐的皮裙的时候,另一个机修工慌慌张张赶过来说刘县长也让他到厂部陪客。 他当时已是农机厂的副厂长。他对当官并无多大的兴趣,只希望多掌握几手实在的手艺,好等到亏损多年的农机厂寿终正寝的时候出去办执照开个个体修车铺。

但伍先生的投资改变了他的前程。 伍先生看中了农机厂的厂房——那里正好装得下碎绒机。 于是农机厂正式关门。 除了明泰和一个电工之外,其余的人都被合并到利用农行贷款建造的罐头厂里。 他们将在那里宰杀因推广美国草而骤然增多的法国大种鹅。

明泰庆幸自己没有沦为屠夫。 虽然罐头厂杀鹅用的是机器。 但同时他又生出些隐隐的担心。 当刘县长亲切而又有分量地拍着他的肩膀的时候,他悟到他已在事实上绑到刘县长那条线上去了。 刘县长是从外县调来充实领导班子的。 他的确有些手段,引进洋草,饲养禽畜,兴办工厂,使他们县里的那副穷酸相变了许多。但刘县长也有个毛病,便是喜好拉帮结伙以人划线。 县机关流传一种说法,道是:“上线的,坐特快;靠线的,进站台;外线的,关门外。”明泰一向以技术为重,官场上的事,既懒得打听更懒得钻营。 但是诚如老城墙根下算命的王瞎子所预言的,“运致如山倒”,挡也挡不住的。 明泰因了前后校友的缘故,被刘县长套上了近乎。 在被提了做农机厂的副厂长之后,明泰觉着靠手艺吃饭做人的初衷恐怕只是梦想,但还顽固着不肯立马三刻地去钻营刘氏“特快”。 然而,官身不由己,这话是不错的。 面对香港来的企业主,他不能不答应做一个“自己人”——既是县机关的代表,又是刘县长本人的走卒。

明泰私下向刘县长承认,港方的确是讲究效率也有办法讲究效率的。 要是把他们那一套摸透了拿来使使,一定不会再出现农机厂亏了十几年还当先进奖励的笑话。 刘县长便叹口气,公鸭嗓子呼噜呼噜地说: 是啊,庄户入学办工厂,是长虫蜕皮,又难又苦,所以为什么逼你担重担子呢。 一番话,说得明泰只得绷紧面皮做出严肃的样子来。

但是港方代表陈嘉媛小姐却不是一个善角。 老板伍先生只在定点、剪彩的时候来过,实际事务都由当地人称为香港小姐的陈嘉媛包揽。 陈小姐并不仅仅只有美丽的小腿,颜面也颇具秀气。 虽是身材不高,却有一番娇小玲珑的可爱。 若是她心情很好真正开心的时候,她的笑容也是很可爱的。 然而大部分时候,她的永不消退的微笑只是一种友好,或者,按明泰的说法,是一种玫瑰色伪装。 很多场合下,明泰从她的微笑中读到大地方人对乡下人的特别优惠的宽容。 这种宽容比傲慢更猛烈地噬咬着明泰的自尊心。 而且这位香港小姐虽然彬彬有礼但在实质问题上是一英寸也不退后的。 伍先生的PG公司原在广东的特区就建了一座分厂,这回在他们县城办厂,设备是从台湾拉来的,而筹备和管理的骨干却是从广东调来的。 嘉媛小姐说,这部分人的工资按广东的标准开。 明泰不同意,认为他们的厂并非是广东的分厂所以工资标准也应参考当地水平,至少不应高得离谱。 既然在县里招的工人不按广东标准开为什么干部要按广东标准开,而且我们也不一定非请广东佬来不可。 嘉媛微笑着以女教师般的耐心说: 是的是的,工资开高了我们也不愿意,只是贵县一时哪里找得着熟悉羽绒加工业务的骨干呢。 要是有,我巴不得把阿建那帮家伙打发回广东去呢。 另外,刘县长提倡开放,广招人才是不是。 我们请广东方面熟悉业务的人来帮忙也是符合贵县政策的呀。 再说你要求把管理人员的工资降下来,那你自己岂不是也跟着吃亏了? 明泰心里动了一下,却嘴巴硬硬地说,我不是冲着钱来的。 嘉媛却大笑道,很精彩很精彩,我好久没有遇到你这样的模范员工了。 干活踏实工作负责又不计较报酬,真是理想的好干部。等到正式开工,广东佬把劳工带出来以后就打发他们回去。 以后,凡在当地招收的员工一律按当地标准开工资稍给些优惠也就可以了。

明泰糊里糊涂败下阵,事后细细一想,似乎是县里吃了大亏。 心里颠三倒四不踏实,只好硬着头皮去向刘县长请教。 刘县长拿大巴掌朝他肩上一拍,把他拍到椅子上,哈哈大笑道: 堂堂五尺男儿之躯,竟斗不过一个娇女子。 你这头笨骡子叫人卖去也还帮他拉脚哩。 不过,这样也好。 我把你放进合资厂,很多人眼红得不得了。 要是你一去就拿高工资,反而在政治上不利。 贪了这个小便宜,往后更要吃大亏哩。 明泰急分辩道: 我不是光考虑我自己,我是想这样我县的打工妹岂不是也要吃亏吗! 刘县长就不笑了,闷闷地说: 谁叫我们穷呢! 人家为什么不在广东扩建,而是看中了我们这个穷山沟,还不是我们的劳力贱、地贱,又就近占住羽绒资源。 谈判的时候,都匡算过了的,即使他们从湛江港进面料来,加工了再出去,铁路轮船地转运,也还比在广东扩建有利可图。 现在广东那里发达了,地贵了人工也贵了,这才轮到我们起步。 我们图什么? 不光是闹一些就业机会、扩大县财政,也要就此机会树几个样板,把农业文明朝工业文明道上领。 所以现在不能计较人家赚几个钱。 再者,工资低成本也低,作为合资的一方,县里也不是没有好处。 至于打工妹,总比她们在家朝土里刨食要出息一些嘛。

明泰只能点头。

明泰的身份是副厂长,但是对厂里的事务他并没有多少发言权。 按投入的股份嘉媛是正厂长,大小事情实际上由她一个人说了算。 在安装机器的阶段,厂里请了机器生产厂家的技师本􀅱伯兰特来调试。 嘉媛问也不问明泰,便雇下了一个会做菜手脚也勤快的老妈子为他服务。 明泰长了心眼,先借故到嘉媛从广东带来的会计那里翻工资报表,发现没有老妈子的名字,心里还颇有些放心。 但不久就发现售堂的采购单里,竟然列出鱼皮海参来,一问才知是给老妈子拿去做给本􀅱伯兰特吃了。 这一回不等明泰去兴师问罪,嘉媛却打上门来脸上竟没有笑容。

“明泰——”她大部分时候喊他明泰也要他喊她嘉媛,以表示一种和谐和团结,“我们一向很友好是不是,我们一向有什么意见都可以开诚布公地交流是不是。 关于接待本􀅱伯兰特先生的事务,我以为是非常重要的。 因为如果他不卖力我们的开工时间就要往后推是不是? 正常开工一天成衣二百八十件毛利五千八百二十美元,如果拖延十天我们就有五万多美元的损失是不是? 五万多美元买鱼皮海参该买多少你算得明白是不是? 所以像这种情况就不能完全按内陆伙食标准去死搬硬套——实际上贵县领导请我们吃饭时也是大大突破所谓“四菜一汤’ 的是不是? 而且按我们PG公司所有工厂的规矩,中午一餐是免费供应的,但在伙食标准上劳工、白领和经理人员可以是不同的。 所以我以为好好招待本􀅱伯兰特先生并不过分。 明泰,你说是不是?”

明泰张口结舌地望着自己还没有成型的战壕被咄咄逼人的泥石流冲垮。

嘉媛便微笑起来——并没有胜利的傲慢,而是一种温柔的怜悯。 明泰,你人很好,你和那边狡猾的广东佬不同,我很喜欢你的。 所以,如果有些事情来不及打招呼我就决定了,的确是因为忙,顾不过来,并没有欺负你的意思。 这也是为了提高效率。 像分给你管理的保卫和环境工作我也没有干涉过是不是? 我在广东那边干过两年,对扯皮拉筋耽误生产有刻骨铭心的体会。 相信你能体谅我,也许过不了多久,你会适应,也会喜欢上我的节奏的。

嘉媛的眼睛是热烈而亲切的,但也是咄咄逼人的。 明泰恨恨地想,他妈的她居然对我说“没有欺负你的意思”,她居然真敢对一个男人说我不欺负你!

明泰气得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 嘉媛却笑道:“明泰明泰你要相信我,该和你商量的事我一定会和你商量的。”明泰立刻读懂了嘉媛的表情。 不该你管的事你别管。 明泰愤怒的同时又体味到悲哀。

但是关于报名,明泰决计是要管一管了。 厂里招工只有四十五个名额,而早晨一开大门,外面已有二三百妹仔候在外面。 登记不到两个多钟头,名册上已有了五百多个名字,而且还不断有远乡的山妹兴冲冲地赶来。 十里挑一,乃至百里挑一,从厂方来讲,自是幸事。 但是报名要交报名费体检费和培训费。 三项合计要四十五元。 这对于穷家妹仔来讲,并不是一个小数目。 如果没有被选上,这笔钱自然是十八步桥上打水漂了。 这件事不是关乎自己的钱袋或洋技师的胃,而是关乎几百户乡民的菜碗,马虎不得。 当又一拨山里妹叽叽喳喳围过来的时候,明泰硬着头皮走向嘉媛。

“嘉媛! 我看是不是可以打住了。 现在已有五百多人,足够我们十里挑一的了。”

嘉媛从对本􀅱伯兰特的悬想中跌回现实,习惯地微笑着。“为什么打住? 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大陆的部队招兵,不也是挑挑拣拣尽量选拔好苗子嘛。”

“我们县的实际情况你可能还不太了解,我们这地方历来很穷,政府年年要拨款扶贫的。 近几年虽然好过一些,但比起广东那边,还是很穷。 你看来报名的妹仔,有几个是穿好衣服的。 她们卖了鸡蛋鸭蛋来报名,可实际上大部分都要被淘汰回家,你要她们怎么想?”

嘉媛对穷字并不动容。“工厂不是慈善机构。 我们只能尽管挑选素质好的劳工。 否则产品竞争不过别人,工厂倒闭,一个就业机会也不能提供,是不是?”

明泰在心里感叹着钱的冷酷,却做出妥协的样子说:“你说的也有道理,选人当然要选素质好的,买萝卜也挑瓷实的嘛。 不过,她们的确是穷。 我看是不是可以把手续费减免一些。”

“明泰明泰呀,你真是菩萨心肠,我真高兴你是管理阶层人员而不是工公分子。 可是你想过没有,医院体检能免费吗? 培训教员和器材能免费吗? 还有她们在培训期的住房、伙食能免费吗? 说实在的,我已经考虑到你们这里穷把手续费减了许多,在广东还要高出三十多元呢!”

嘉媛微笑着注视着明泰。 明泰沮丧地想到她这是一种以逸待劳随时准备反击的姿态。 明泰想要是自己没话找话地岔开话题或是干脆借故走开就会栽得更惨。欺负。 不错,我一个大男人的确在受这小女子的欺负。 但是他一时也找不出新的理由来驳斥她。 他只有眼睁睁看着他的乡亲像愚蠢的山雀一样自投罗网。 他妈的一张亲切友好美丽而冷酷的网。

就在这时,明泰听见有人怯生生地喊他。 他回头一望就看见琼妹夹着一个小包袱立在厂门口。 他走过去的时候,恼怒地想到又飞来一只笨雀儿。

“你怎么来了? 这么远的路!” “明泰,我,我想向你借些钱。” “借钱报名招工是不是?”琼妹点点头。“你真笨! 你这是把钱往水里丢。 现在已经有几百人报名了,你能中吗?”

琼妹低头不语。 鼻子尖上沁出细细的汗。 忽然她低声下气地说: “要是做了工,我拿工资还你。 要是没有招上,我,我帮你妈做工还账。”

明泰焦躁地搓搓脚。“我不是舍不得那几个钱——我现在不是和你爸抢木头挣学费那阵了,钱我现在就可以给你。 你不知道内幕,招工的名额只有四十五个。再说,县里还打了招呼,要求厂里优先解决县机关干部子女。 你想想看你能上吗?”

琼妹还是低着头,细声道: “那,那一个乡下妹也不招?”

明泰语塞: “那恐怕也不会,不过再加上托门子说情的,你想还有多少剩下来。”

琼妹的眼泪就下来了。“你,你总是嫌弃我……”

明泰找不出也不想找什么话来劝她,便用鞋尖去寻觅蚁迹。

这当儿,站在一边的嘉媛姗姗而来,笑道: “真俊俏的姑娘,是你的乡亲吗?”

明泰不置可否地“嗯”了一下,并不打算多拉扯。 嘉媛却道: “有什么难处吗,姑娘? 我是工厂的负责人,可以跟我说说。”

琼妹如见到救星似的仰起脸,扑闪着泪花说:“我想报名,可我没、没钱。”

嘉媛上前拉住她的手,叹道:“你们山里女孩子真苦,看看一双手磨成什么样子。 好,没有钱我借给你,你先去报名吧。”

明泰本能地知道嘉媛的慷慨另有企图,急拦住嘉媛道:“你不要白操心了,她们山里妹手脚很笨的,学不来的。”对琼妹说,“你还不快回去! 种地种好了也有出息嘛!”

琼妹快快转了身,泪珠不住地往下落。 看得出她真是向往着来做工,可又怕忤逆了明泰。 嘉媛便笑道:“明泰! 你是她什么人,怎么可以这样欺负人! 吆三喝四的! 姑娘! 你不要走,我定了,一定考虑你!”

明泰急道: “嘉媛,我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 就算有关系,你也不该公私混淆。”

嘉媛微笑:“我并没有打包票要录取她,还要体检、还要考核,这要看她自己的命。 但是总不能不给人一个机会嘛!”

说着便拔出钱包来。 明泰无奈,只得抢先掏了钱塞到琼妹手里,说:“快去报名吧!”

琼妹忍住酸酸的泪意,来不及说什么,快快去排队。

嘉媛抱起臂膀望着衣色陈旧的人群,笑着对明泰说: “我们要好好珍爱她们,她们是世界上最好的劳务资源。”

嘉媛把身子沉浸到浴缸里,温暖的浴液渐渐爬满全身,乱哄哄的脑袋便迷迷糊糊地空虚起来。 本􀅱伯兰特坐在房里对着电视打瞌睡。 按惯例他手上还捧着一本永远看不完的惊险小说。

在选点的时候,刘县长主动提出让出一栋小楼给嘉媛居住。 后来知道,那原是刘县长调来时县里为他修的。 一栋别墅式小楼,坐落在城郊桃花山的脚下,空气透明得好似水洗过一般。 左邻右舍都是地方上有面子的人物。 刘县长便缩在招待所里不肯搬去。 他不搬去,便无人敢去。 因之那房子很空了些时候。 嘉媛他们住了,便也无人敢说。

把本􀅱伯兰特请来是嘉媛预先谋划好的。 一方面厂里需要他,另一方面自己也需要他。 本􀅱伯兰特是个沉默而粗糙的家伙,一张毛脸像刚从沙箱里倒出来的铸件。 后来嘉媛才知道他的胸膛更为粗糙——因为他的高大或曰伟岸,做爱时她便只及他的健壮的胸膛。 那里不仅有猪鬃似的硬毛,且也随着风箱般的喘息,蒸发出一种猪也许是野猪的骚腥气味。 每到这时,嘉媛便不免生出些异样的念头,想起过去身边那些虽然很精明但毕竟斯文秀气的上海男友来。

还在PC香港分公司见到本􀅱伯兰特的时候,嘉媛就以一种上海人从小训练出的眼光断定本􀅱伯兰特身上尚有可以提取的价值。 后来她巧妙地向娘舅打听他的情况,而更精明的娘舅很快就捉住了她的思路。 娘舅原是上海滩上众多无名小开中的一员。 四九年被撤退的乱潮裹去了台湾。 他正是凭着上海人的品性以一颗祖传的宝石戒指起家,渐渐发达起来,在港台办出了个专门向北美做生意的PG公司。 娘舅以过来人的口吻告诫她: 本􀅱伯兰特在美国只不过是个三等货。 他的确是一个优秀的技师,但他绝对不是一个好丈夫更不是一个好父亲。 他之所以远离美国跑到香港来,正是因为他酗酒打伤孩子和妻子离了婚来寻找某种解脱的。

但嘉媛听了更觉得本􀅱伯兰特颇为可取。 其一他现在独身,其二他不远万里来到香港,说明他对东方颇有好感,说不定他在内心对美国女子已然失望。 其三,酗酒固然不好,但男人不喝两口酒的也实在少见,且他来到香港以后滴酒不沾,说明他已有悔改之意。 人非到贤,孰能无过,改了就是好同志——嘉媛在从小听熟的“同志”里体会出别样的意思,不禁惨淡地笑了。

然而她并没有多少机会和本􀅱伯兰特套近乎。 几年前,姆妈和老娘舅联系上的时候,嘉媛充满了电影般的幻想。 到后来见到从台湾回来的娘舅,她就晓得娘舅不会白白资助她出境。 娘舅说他让他的香港分公司在广东办了个分厂,如果嘉媛有意的话请她代表娘舅管理管理广东分厂。 工资可以按香港标准开。 嘉媛对此深表理解。 娘舅有上海人的底子加之台湾商界的熏陶,这样的打算也不为过。 而且娘舅这样一开口,外甥女出国念书的想法就被堵住了。 后来姆妈从中斡旋了一番,娘舅答应把她先办到香港,由PG 香港分公司聘她为驻广东分厂的副经理。虽然她的工资由香港分公司开,但她的大部分时间都耗在广东方面的经营管理上。这样在认识了本􀅱伯兰特之后,她的行色匆匆的香港之行只够安排一些试探式的项目,很难体面、自然、不失身份地进入实质性阶段。

在娘舅决定往内地发展的时候,嘉媛自告奋勇地去做开路先锋。 当然她有自己的打算。 在广东泡了不久她便以商校中专生的眼力看出了许多门道。 到内地办新厂自然是件苦事,但活动余地大,赚头也大——这个赚头不是指为娘舅的PG公司,面是指为她自己。 到外面闯世界,没有几个私房钱压箱底是玩不转的。 另外到内地也可借机把本􀅱伯兰特请去,就近观察一番。 有钱靠钱,无钱靠人,这是姆妈念叨了几十年的真理。 的确是颠扑不破。

本􀅱伯兰特比想象的要容易接近。 他在沉默寡言的外表里包藏着一颗随和的心。 在工作条件、饮食起居方面,他远没有嘉媛挑剔。 鸡杂吃得,猪肚吃得,连街上大碗卖的牛下水也呼噜呼噜吃得有滋有味。 吃饱喝足之后,便四仰八叉地靠在沙发上,对着他一句也听不懂而且雪花点点乱纷纷的电视似有似无地看。 有时也趴在桌上像小孩似的来回地扭收音机出气。 小镇上没有别的娱乐,偶尔出去散步,小镇上的人也会像看稀有动物似的驻足围观。 带来的小说看了几页就腻味了。这样就只有一门心思做爱。

按设计,嘉媛和他分住楼上楼下。 但本到的头一天,借了刘县长的接风酒的酒劲,他们便在一部无聊的电视剧中自然地做成了一堆。

本在床上端的是一条好汉。 强盗似的蛮勇,美国式的直截了当以及孤独的长跑者所具备的坚韧不拔,使嘉媛觉得以前和斯文的男友做下的自以为了不得的事情不过是一场文明的儿戏。 嘉媛大叫——在这里,因了她披的香港外衣,她可以尽情地放声大叫而不必像在上海鸽子笼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担惊受怕。 她觉得本把他和她的人皮都扒光了扔在床下,使他们回到了史前时代。 这的确很纯粹。然而良宵夜短,太阳一出来,她还得穿上人皮,做种种史前时代所没有的纷繁复杂的文明事,而且必须全力以赴地去面对熙熙攘攘皆为利往的现实。 这样,就觉得本很够味,又觉得本光那样够味又很不够味。

嘉媛用大浴巾裹住身子,款款地走出浴室。 当她擎起吹风的时候,本像训练有素的战士默不作声地直奔目标。 他在嘉媛身边坐下,毛楂楂的手精确无误地冲进浴巾,而他的毛脸也一点不浪费时间地开始在她的脖子上蹭起来。

嘉媛脸上做出娇嗔讨厌的表情——她知道本喜欢这种情调,而在心里却真的有些不舒服。 在上海时,不等洗完头,眼色活络的男友早备好吹风候在一边,尽管洗头用的是脸盆,尽管洗头水是用水壶烧的还要用水瓢加凉水,但有了真心的殷勤或曰讨好,心中总还可以升出些甜蜜。

“本,刚才电视上讲什么故事?”

本的毛嘴在她脖子上啃着,口齿不清地说: “唔,没,没什么,什么动作也没有。”

“没有功夫片吗?”嘉媛知道本是个功夫片迷。 他说他在香港时几乎每天租新带来放。

“没,没有。 老是说话,说话,真没劲。”

“这个鬼地方,我也待腻了。 以后到了美国,我天天陪你去看施瓦辛格和史泰龙,好不好?”

本没有搭腔,却坐直了。 手和嘴不再忙碌。

这家伙,看上去大大咧咧,谈到实质问题,倒不肯糊涂。

“本,你还没有说过要把我带到美国去呢。 难道你要在香港待几年吗?”

本答非所问地说了句“香港的海鲜真好吃”,然后亲切地拍拍她的脸。 然后就站起来。

嘉媛品到一些冷意,但还没有完全失望。 姆妈早就告诫过,处男朋友就像凑清一色,性急不得的。 急猴猴地吃碰,只会捞到鱼虾番,成不了大气候。 只有像坐牢似的耐得住寂寞,才能苦尽甜来做大赢家。 因此上,在牌未打尽的辰光,不可以像阿乡似的惊慌失措。 嘉媛便面不改色地等待着。 夜长,话多,不怕没有机会再把本牵回那个主题。

本眼睛盯着电视,似看不看地站了一会,便从容地走进盥洗室。 在马桶的轰鸣打破了桃花山庄的静谧之后,本整理着毛巾浴衣的下摆又从容地踱了出来。 他的眼睛自然而然地盯了一会电视,然后自然而然地捉起茶几上的鱼干片,有滋有味地嚼起来。 嘉媛一只眼睛在电视上,一只眼睛在本身上。 看到本撒了泡大骚尿之后居然不洗手 (他连想也没有想到) 就抓东西吃,心里很有些鄙薄。 在上海,住的条件虽然差,但清洁卫生是上海人引以为自豪的优良品质之一。 到了香港,虽然住的是小饭店,但每天换洗床单的服务倒很合嘉媛的心意。 这个本,正如他自己偶尔提到过的,是芝加哥钢铁工人家庭的出身,从小缺少良好的教养。 可见美国佬也有文明层次很低的。

本当然对她的计算机似的思路缺少了解,在大嚼了一块鱼干觉得鲜美异常之余,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要和别人分享这份快乐。 他大熊也似的往嘉媛身边一靠,举起手中的鱼干片便往嘉媛口里送。

“嗯,好吃,很好吃,我们一起吃。”

嘉媛面对那几个褐毛森然的手指头,怎么也排除不了那几个指头刚才在马桶间运作的情形。 她觉到了胃液的涌动。 她想以已经漱过口来做盾牌。 但是她又的确没有漱口。 如果这样声明过了,她将不得不用整夜的口臭来证明谎言,而在她的记忆里似乎还没有过不漱口就上床的经历。 即使是在火车和轮船上她也是要郑重其事地漱洗一番才能安然入寝的。 而且,漱不漱口,等下本一上床就会知道的。酸酸的口臭可能在她的心理上投下一片阴影,而因了这片阴影,上了床也可能发挥不好,发挥不好就会败了本的兴致,最终还是自己失分。

因此她在那一瞬间通过急速的推理便排除了漱口的借口。 但是本这家伙有时也很敏感的。 尤其是关于他的自尊的时候。 这就是所谓嘴拙心里净吧。 就在几天前本上床时顺手扒了几块脚皮,然后就骑到她身上。 她心里总惦记着那几块又大又硬的脚皮,不由得说了句“快去用肥皂搓搓手,免得让我生病”。 本愣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就去洗了手。 回来的时候,他没有流露出再做骑士的意思。 嘉媛想这不是我的错便没有装出撒娇的样子去道歉。 但为了再造气氛她又主动扯了些别的轻松的话题。 可是这已经没有用了。 那一晚嘉媛睁大眼望着天花板,心里七上八下直到听见了本的鼾声才沉沉睡去。 而那份苦苦的担心在两天之后本再做骑士的时候才悄悄地吁出胸间。

今天不能重蹈覆辙。 尤其是相隔的时间还不太远。 如果弄毛了本,就会勾起他的记忆,而几天之内美国之行的话题就不可能再提起了。

看来,除了闭眼吞下,别无他法。 拖延时间只会引起本的怀疑。 而怀疑则是不安的酵母。

一旦决定了,嘉媛倒是很爽快的。 一刹那的犹豫被关上了龙头。 她给本送过一个愉悦的甚至带点感激色彩的秋波,然后启开朱唇两片。 当那团夹着些骚味的腥物——她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爬进柔嫩的口腔并气焰嚣张地挤进喉咙的时候,嘉媛对自己——一个娇生惯养的上海女孩子的忍耐力感到惊奇。 她脸上保持着平静的笑容,这会使本觉得她是在努力品评他给她的爱意。 但她心里已体会到一种母狼的残忍。 当母狼被猎人的铁夹夹住腿脚的时候,她也许会平心静气地咬断自己的腿,然后在伤好之后寻找一个适当的机会扑向猎人。 这就像姆妈一样。当初为了资产阶级小姐的出身,姆妈不得不下嫁她父亲商店里的伙计,然后利用烟、酒、饭菜、早点甚至火柴仔细而坚定地噬咬那个镇江佬,并从小向嘉媛灌输对阿爸的仇恨。 以至于嘉媛长大后虽然可怜父亲,但再也找不到对父亲的敬爱。

很好,我把耻辱凉拌痛苦吞进肚里。 这没什么。 只不过是因为我穷。 我要是个真正的香港小姐就会把那包臭鱼干摔到你的毛脸上。 不错,我穷,但这并不是我的过错。 我有能力,人也聪明,只要抓住机缘,我不会总是穷下去。 到时候,咱们再较量。

嘉媛面不改色地又吃了两片本递过来的鱼干。

上床之后,提那话儿的机会不期而至。 本听着低吟浅唱的林涛,忽然提到了大海,说很想去游泳。 嘉媛说镇外的那条河虽然宽却是沙河,很浅的游不得。 等到山洪下来水深了却又浑了而且还有许多旋涡。 听说美国人家里都有游泳池是吗?本说他原住就是在所谓公寓大楼里。 在他们那个街区只有一个公共泳场。 这回在香港挣了些钱之后,可以回去买一套公寓。 这样就可以在属于自己的院子里挖他一个长长的游泳池。 嘉媛听了心旷神怡,顺竿爬猴地说上海游泳池少人又多像下饺子一样挤,所以我还不怎么会,到时候你可要教我哦。

本就又刹住了车。 默默地挨了一会,他勾手揽住嘉媛的脖子,抚摸起她的秀发来。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眼神。 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沉重。

“媛,我想跟你说,我很爱你。”

嘉媛原以为是拒绝的意思,不意一个爱字像利箭一样穿透了她的心房。 心房一颤,竟涌出热泪。 她突然觉得爱神丘比特那胖小子用弓箭作武器是多么的有道理。

嘉媛情不自禁地趴在本的宽厚而多毛的胸膛上送去一串真诚的吻。

然而本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热烈地响应。 他继续有条不紊地梳捋她的头发,一面用一种低沉而伤感的调子说:

“媛,我已经想过把你带回美国的事,我的确是爱你的。 你聪明能干,人也漂亮,到了美国自然是里里外外一把手。”

“本,谢谢你! 谢谢你!”

“别着急,媛。 我还没有说完。 你人很好但是我和你结婚的话,我是得不到幸福的。”

嘉媛紧张地抬起头: “为什么?”

本不慌不忙地坚定地——后来嘉媛认为这种不慌不忙和坚定是最大的残忍——说:“道理很简单,因为你不爱我。”

“不不,不不不,”嘉媛慌得语无伦次,“我是爱你的本,我的的确确是爱你的,不信我可以发誓……”

“媛,请尊重我的判断力。 我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和你相处也不算太短,我现在已经明白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你真的不爱我。 也许我对你来讲已经老了,不太适合你了,也许是我这个人比较粗犷直率……”

“不不,本,你很好,你不老,你也不粗犷直率……”

“媛,请冷静一些,我们必须面对事实。 我认为你到了美国之后是会和我离婚的,你一定会去寻找更适合你的人……”

“本——”嘉媛绝望地叫了一声。 她已经明白犯了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 她低估了本。 毕竟,别人生活的文明层次不同。

“媛,我看得出来,你是要我和你讲明白。 这也符合我的性格。 所以我讲了。也许时机不当,但我找不到更合适的时候,也不想再忍受下去。”

忍受! 他居然还说忍受! 嘉媛觉得心房被利箭射中的破处,漏出来的是点点滴滴的鲜血。 她热泪涟涟语不成声:“既然你,你这样想,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和我……”

本拍着她的背,像在哄一个受委屈的小孩。“媛,我说过,我爱你。 我真的喜欢和你做爱。 我起先以为你也喜欢,而且也仅仅是喜欢,并没有包藏其他的想法。我来中国前,不止一个人跟我说过要注意爱情的陷阱。 我原先想,像你这样美好的女孩子是不会的。 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我错了。 我是结过婚的人,我对第二次婚姻不能不慎重。”

嘉媛忽然恨起她的女同胞来。 她在上海时亲眼见过她们班的女生像婊子一样地去贴老外,唯恐人家不赏脸。 贱货! 都是这些贱货把大陆女孩子的招牌做倒了!以至本早就打了预防针。 天哪,为什么我这么命苦。

本又不停不忙地说起来,冷静得像谈劳务契约。“现在,我们已经讲明白了。当然,要是你现在不愿意,我是不勉强的。 不过,因为你前些时对我很好,我得到很多满足。 所以我还是决定把你带到美国。 至于具体的程序,也可以采取先结婚后离婚的办法。 但是办结婚手续之前,恐怕需要签一个合约,表明离婚时不得分割财产。 要是你同意的话,我可以让我的律师把我的单身证明和其他文件寄来,我们可以在这里也可以在香港结婚,这由你来定。 我想这事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是吗?”

嘉媛哑然失笑。 她没有想到在本那张粗糙的毛脸后面还有这么精细的算盘。她有一种大起大落的感觉,就像筋疲力尽的溺水者被偶然的海龟托起来一样。 看上去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但这种达到终点的方式与其说是自己争取来的还不如说是终点为了怜悯这个绝望的长跑者提前送到她的面前。 不错,她现在已经证实了本是爱她的,但他的爱通过这样交割清楚的方式表达出来,使她想起了购买宠物。是的,人们对买来的宠物也是很喜欢或者是很爱的,有时甚至爱得发狂,见上帝还把遗产留给它。 不过,这有个前提,那就是宠物不能背叛主人,要不然,它就可能被抛到街头。 看起来本的确还不坏,因为他在已经知道她会背叛他之后还不打算一脚踢开了事。 但他还不够太好,他大概不知道好事做到底的说法,他不该直通通赤裸裸地说出来。 她觉得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媛是接受了本的好意,已经破碎的自尊心就会受到更大的伤害,而且将更加被本瞧不起,或者说更加印证了本原先对她的看法。 虽然她早已明白在现代文明社会里,所谓自尊,正如斯金纳教授所说的,不过是个幻觉,是个心理障碍,只有超越自尊才能升腾,就像风筝一样,只有超越了绳索的羁绊才能升得更高。 但没有自尊的维系,她又觉得很可能一发而不可收地堕落下去,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坠向地面。 另一方面,要是不接受迎胸挂上的终点线,则意味着重新开始一场目的地不明的马拉松。

她一时觉得脑子很乱而本的那条压在腰上的毛腿也很重。 不过有一点是很明确的,那就是那种每晚例行的好事本是不会再有心思干了。

果然,她轻轻搬开毛腿翻身之后,本什么也没有说。

当琼妹在发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之后诚心诚意地买了点心盒去向嘉媛称谢的时候,明泰决定摸摸嘉媛的套路,好拿出些颜色叫她瞧瞧。 招工那天,登记册上的实际人数超过了五百八十人。 明泰正在发愁这么一大群叽叽喳喳的乡下妹仔如何吃住如何集训甚至如何上厕所,工头阿建却神秘兮兮地笑道: 如果老板真舍得把这些小母鸡都留下来,我们哥们就快活啦。 阿建是嘉媛从广东带来的。 他有一张精瘦的脸,说这番话的时候,活像一只闻到肉香的狐狸。 明泰敷衍地笑笑,没有接他的话。

但是下午体检的结果证实了阿建的预言。 县医院似乎变成了肉联厂的检测机器。 大门是进口,报名的妹仔们鱼贯而入。 侧门是出口,不合格的妹仔被成群成堆地吐了出来。 她们神情沮丧,这不仅意味着她们上午交到报名处的钱成了打狗的肉包子,而且意味着以后若有合资工厂她们也可能不合条件。 有人低声地骂着,有人感叹着洋招工赛过验兵,更多的人则悄悄地抹着眼泪。 明泰知道,虽然她们大部分还不肯散去,想看看那些留到最后过透视关的幸运儿究竟生的是不是三头六臂,但在医院下班的时候,她们将不得不踩着被夕阳越拉越长的影子走回家里。她们不会知道谁是真正的幸运儿,甚至永远不会知道,因为嘉媛并不打算张榜公布。 凡录取的只通知她本人。 这意味在嘉媛最终圈定人选之前,连明泰也不清楚。明泰看到医院里设置了七八道关口,每一关坐着一位医生,他们一式地白衣白帽白口罩,有的还支撑着一副冷冷的眼镜,这样就看不清他们的嘴脸。 看手、看脚、看眼、看牙,光在脚气那一关就剔了两百多人下去。 他们很有效率,和平时在门诊部的老爷架势决然不同。 明泰知道这是前两天嘉媛领着阿建在医院活动的结果。

体检之后嘉媛宣布留下七十多人参加集训。 这意味着在五天之内,又有三十来人将被剔除在外。 明泰留了个心眼。 他翻了翻招工表,发现里面有二十多个县城户口的姑娘。 这意味着还有三十多个乡下妹仔到头来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在看到琼妹满脸意外欢喜地走向透视室的时候,他想起了走向祭坛的牺牲和押向刑场的陪绑。 明泰很气闷。 她嘉媛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欺负几百号人。 但是他想不出办法来打败她,于是就只有默默地气闷。 那个色眯眯的阿建代表老板把住最后一关。 他以异常关切的神色告诉每一个姑娘应当如何把胸脯对准机器,并手忙脚乱地扭动她们的腰肢纠正姿势。 明泰差一点想冲过去把琼妹从队伍里拉出来。 他知道对有几分姿色的姑娘阿建的双手必会像公鸡的翅膀一样扑闪个不停。 毕竟琼妹是他的乡亲而且那次在河里他自己的手也体验到求欲的美妙。 在琼妹的眼神的鼓励下,他也时不时会生出“她属于我”的感觉。 但他转念一想,琼妹毕竟不属于他而且也应该不属于任何哪一个男人,如果他现在拉她一把,那么她对他的归属感就更稠更浓了。

他想起了农村户口以及农转非的麻烦。 仅仅是这个无解之题也足以叫人却步。

他便却了步。

他自慰道: 既然她有心出去闯荡世界就不怕过沟沟坎坎。

出乎明泰和琼妹意料的是,在集训了两天之后,被淘汰的三十多名多余的人大部分是城镇姑娘。

琼妹像枪声响后发觉自己还活着的陪绑者那样充满了惊吓后的狂喜。 她来不及多思索就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训练之中。 这种训练既单调又乏味还很累人。 广东来的师傅拿港台的操作时间标准来套她们: 手指动一动不得多于几个标准“模德”,胳膊的动作不得多于几个标准“模德”,最后缝一条边不得多于多少标准“模德”。 这么折腾一天下来,手、脚、眼有说不出的酸痛而脑袋里面也像抽了脑汁似的空洞了。 但琼妹很喜欢这个狗日的“模德”,要不是洋人发明了这个鬼东西——它规定一个手指一弯是0. 012个“模德”——她们这些乡下妹仔的勤快必是斗不过娇气的城镇姑娘。

明泰在惊愕之后很快想通了为什么嘉媛要花功夫去打点医院。 剩下的女工都穿得很寒酸,一望便知是县里最贫困的山区出产的。 这倒好,算是雪里送炭了。但是县里劳动局打的招呼还算不算,如果得罪了土地爷卡起水电来又怎么办?

嘉媛知道明泰会来质问的。 但是她有把握拿住他。 她看得出来明泰身上还有许多农家子弟的善良。 他虽是县方的代表但他的屁股还没有完全坐到官场上。

“明泰这回你该满意了吧。 你看我留下来的都是最最山区的穷妹仔,是不是。”

“你是因为她们能干。”明泰生硬地顶回去。 他不想让嘉媛觉得他欠她的情。“还有。 你把很多城镇待业青年都辞退了,这个后果你可清楚?”

嘉媛笑道: “谢谢你为我们厂想得这么周到。 不瞒你说,我这样做是有预谋的。 这是广东方面给我的教训。 按我的本意,招劳工不应有什么户口限制。 合则来干,不情愿则走,我们也可以精选优秀分子。 这是引进外资的政策许诺好的。但实际上他们地方上自己又弄了很多土政策,搞保护主义,先是规定外地劳工要在当地领取劳工证,同时不准我们私招外地劳工。 继而又规定招工的比例一定要保证当地人占70%,再加上关系、人情,你想想看我们还有什么选择余地。 结果弄了一些不能干活的人进来,调皮捣蛋。 特别是城镇子女,钱是要拿的,活是要偷懒的。 我舅舅不懂大陆情况,还说既然要户口我到内地招来劳工给她们在当地上户口还不行吗? 你说这是不是笑话? 所以这次扩大加工项目,本来还是应该放在广东的,但没有了廉价劳工的优势,筹划来筹划去,还不如放在内地好,哪怕是多出一点运费也划的来——你想想看,有了这样的教训我还能不挑一些勤快老实能干活的劳工吗?”

明泰想起她所感叹的“最好的劳工资源”的话,心里别有一番滋味。“所以你就让所谓的体检和所谓的集训名正言顺地淘汰你不想要的人。”

“明泰明泰,你真聪明,你快要入道了,我看你将来可以成为一个企业家。 不过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让你放心。 你注意到没有我还是留了几个城镇姑娘,这不完全是为了做幌子,因为她们几个都有家世背景,水、电方面的关系我是不会得罪的,大陆这一套我怎能不懂。”

嘉媛差一点就说漏了我其实就是大陆人,但她还是忍住了。 面前站着的这个乡巴佬虽然人不坏虽然长得还俊气但他是个有头脑的乡巴佬。 不可造次。 而明泰心里嘀咕道,虽然主要关系没有弄僵,但其他那些人也都或多或少有关系。 巴掌大的县城,张三不是李四的朋友便是王五的亲戚。 所以刘县长一来才把和县城没有关系的年轻人提携上他的特快列车。

嘉媛又一次看穿了明泰的心思,微笑着对明泰说: “好了明泰,你不用发愁,我不会要你去和县里解释的。 我滚蛋了你还要在这里混饭吃,是不是。 我自己去说,另外还要把你站在县方的坚定立场大大地表扬一通。 我看刘县长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想搞一番事业,不会拆自己的台。 过几天正式开工,我是要办几桌酒席的,一来是给伯兰特技师送行,二来也为厂里打个基础,到时酒杯一端纪念品一发,头头脑脑不能不接受我的解释,而头头脑脑打通了也就把其他关节打通了是不是。 最后我还要让省报记者写一篇稿,表扬县机关办事廉正,不往合资企业塞亲友。 造成这样的既成事实,棺材盖就钉死了,是不是,明泰?”

在说到本􀅱伯兰特的时候,嘉媛心里闪过一丝遗憾。 机器调试好了,本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 当然她也可以找到借口,但娘舅把工厂交给她也是订合约的。请本的费用完全由她的分厂承担,日子拖久了她也受不了。 要是本婉转地艺术地答应和她结婚就好了,那样的话多些花费也值得。 可惜他没有。 而且他也没有表示要找借口留下来陪她的意思。 自从那天讲明白之后,两个人都尽量回避做爱。这实际上是在回避尴尬。 两人在心理上做了分手的准备。 虽然本并没有拒绝她,但与其说给了她一个希望还不如说给了她一个教训,那就是假模假式在高人那里玩不转。 这样,她在遗憾的同时又得了两个小小的安慰,一是她发现自己还残存些宝贵的东西,二是早就向本按香港标准收了房租和佣人的工资,然后她把外钞切换成人民币并按大陆标准向县机关行政科付账。 在想到自己还不是太亏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的确是个上海人而且是个上海女人。

明泰面对嘉媛的包围,很懊恼自己的无用。 他妈妈的有了身份有了钱便可以傲起来。 但嘉媛的这个人情他是不能不接受的,尽管他知道这是一笔高利贷,以后某个适当的时候她必是要来索债的。 装傻没有用。 既然如此,倒不如要她明白他并不想从此以后跟在她的美丽的屁股后面做一个乖顺的小厮。

“嘉媛,你能不能借几本企业管理的书,我也好好学一学。”

“好的好的,我的确有不少书,不过大部分是英文的,你怎么样,啃得下来吗?”

明泰觉得吃了一闷棍,脸上羞燥难耐,便道:“有港台的也可以。 实际上我想请教你,招工的报名费该入哪本账?”

嘉媛在赞赏地微笑着的时候,暗暗骂他这家伙有狼的毒眼。 报名费是她的小账,除了支付报名、体检的开支,剩下的完全落入她自己的腰包。

明泰望着嘉媛僵直的笑容,却想到了琼妹的贫苦。 一种愤怒堵在他的胸口。他决定乘胜追击。“每人四十五元,五百八十人就是二万六千多元。 嘉媛小姐! 我很佩服你的手段!”

嘉媛有无数条理由认为这钱自己该得。 但在自己找这些理由的同时她发现了自己的心虚。

“明泰,你知道,请医生加班、去劳动局办手续还有集训都要花不少钱。 比如说请集训教师吧,请你讲课我是要按香港标准付酬的,你可以得到两千元。”

明泰就是从这里摸到了嘉媛的套路的。 当时他就决定要向这个贪婪的口袋里扔一块石头。 但是他明白关于招工费,即使全被她吞了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于是他直捅捅地说:

“你把我的教学水平低估了。 我要四千五百元。”

这很出乎嘉媛的意料,同时又令她高兴。 她觉得摸清了敌人的弱点。 这就很好办。

“明泰明泰我真佩服你的勇气。 很好的很好的,有做大事的气魄。 你明天就去会计那里领。”

说这番话时她已经想到一定要会计另造一张表,让明泰签字。 这样她就预支了胜利的微笑。

琼妹没有想到,当她挟着两盒广东饼干肚子里咕噜着怎么向嘉媛小姐开口的时候,她会从嘉媛的窗子里看到明泰的身影。 月亮平心静气地悬在桃花山上。 公路上偶尔驶过一辆货车。 琼妹看到了明泰的单车孤零零地倚在花坛前。 她很熟悉这辆单车。 曾经有一个幸福的时刻,她坐在车后尽情地吸着他背上的汗腥气。 可惜这样的幸福像县城的小街,实在太短了。

他决计先不去叫门。 她隐到一棵老楝树后面。 她要看看明泰和那女人究竟怎样。 明泰穿一件素色衬衣——这是很普通的衣服,关键是他把衬衣刹在裤子里,还不怕骚脚地套了双皮鞋——这在县城就算很潇洒。 一般只有机关学校的青年才这么穿。 明泰平常都是把衬衣如意一套。 今天上嘉媛这里来他忽然觉得应当像个样子。 嘉媛见到他用心地梳过头,便会心地微笑了。 但是她越来越感到这个乡下青年并不简单。 起先她以为会计要他签字时他会像见到陷阱的狼一样恨恨地逃开。然而后来会计报告说他居然意味深长地笑着点数那沓现钞。 她又以为他是愚蠢。没想到他租车载了四十五只提桶四十五副蚊帐四十五份姑娘用的小玩意回到厂里。当她听到阿建的报告的时候,她立刻悟到她做了一桩呆子出钱乖子放炮的傻事。这些穷得连洗澡的提桶都没有的乡下妹仔一定会被他的小恩小惠征服。 她当机立断买了四十五张草席四十五双拖鞋亲自送到女工们的大房间。 出乎意料,女工们的感激和恭维差一点把她淹没: 原来明泰是以工厂的名义而不是以他个人的名义送东西去的。 嘉媛在受用恭维的同时又有点后悔,早知如此,就不该多余花钱买多余的感激。 但是满目的旧衣和补丁又让她觉得人穷到这个地步再不帮一把也太没有人味了。 于是她就决定请明泰好好吃一顿来表示感谢。

明泰觉得灯影下的嘉媛的确是个耐看的美人。 嘉媛为他斟了酒又讲起在广东抓企业的要诀。 她本能地感到可以把明泰培养成为很好的合作者。 琼妹则在树影里恨自己不是什么香港小姐美国小姐。 要是自己投胎在美国佩珠戴玉地吃大菜,明泰这穷小子想来巴结还不定瞧不瞧得上呢。 明泰品味着嘉媛亲自下厨弄的几盘细菜,一面胡思乱想地生出一种欲望: 要是以后成家天天有这么浓浓的温馨该多好。 看来嘉媛的能干不限于事业。 嘉媛在讲话的时候暗暗惊异明泰的悟性,颇可惜他生在乡下。 嘉媛把一直要问的那句话在温和友好的氤氲中端出来。“你真的不动心么,那么名钱?”明泰咧嘴傻笑了一下,显出乡下人的质朴和可爱: “说不动心也是假的。 要是她们每月也能千儿八百地挣,我也就脸不红心不跳地拿了。 可她们现在,你是看见的,连件体面衣裳都没有,我能忍心宰她们吗。”明泰没有说他的目的不在这两个小钱。 他知道现在不能暴露战略意图。 嘉媛为他夹了筷甲鱼,笑道:“你这是在骂我咧。”明泰说: “你不是这地方的人,不了解情况当然不能怪你。”嘉媛说:“那你怎么不把好事的名声放到你自己的头上? 是学雷锋不留名是不是?”明泰笑笑说: “还是打厂里的旗号顺溜。”如果别人知道他一下拔出四千多元来行善,不但不会夸奖他反而会认为他一定有几万元压底。 嘉媛一下悟到他的言外之意,颇为同情地笑了,就又斟酒,说:“明泰明泰,你好可爱哟。 可惜你不会打扮自己,你看看你的衬衫领子皱得像破鞋垫。 等什么时候有空我给你置办置办,再教你怎样结领带。 不是我吹牛,经我的手一盘,保证你像个上海来的年轻经理。 你在厂里这么一走,那些姑娘的目光会像蜜蜂一样围着你转。 到时候你可要守得住哟。 喏,广东来的阿建比你差几个档子,像个黑猴,可他的艳福不找咧,每个月都有新姑娘挽住他的手。 不过,他是人也掏空了钱也掏空了,要不他怎么愿意到这里来。”嘉媛呵呵笑起来。 说到上海的时候她心里闪过以前那个干干净净斯斯文文的上海男友。 她品到笑声的空洞和苦涩。 明泰没有料到嘉媛能单刀直入地说起男女关系,他一面告诚自己不可贪杯一面无端地恨起城市女人的开放来。 这个骚货,一定是和洋人睡过觉的。 说不定还不止一个。 这样看来琼妹倒像只深山里的野樱桃,自有可贵之处。 他忽然想起琼妹在水里的柔软滑嫩,不禁怦然心动。 琼妹的恨意已经把谢意斩尽杀绝。 她认定那条美丽的毒蛇把明泰的魂儿勾去了。 窗口飘出来的音乐,使她想起好闻的城里人用的香皂。 她曾经对城里妹仔身上的香味羡慕得要死。 现在她身上也自豪地散发着浓烈的香味了——为了不把香味洗淡,她都没敢用很多的水去冲掉皂沫,结果腰背间总有些不明不白的刺痒。 想到香皂,她要感谢明泰。 虽说厂里出钱,但要不是有细心的明泰去办采买,谁也不会想到她们从小到大还不曾经过香皂的洗礼,明泰,你这头骚驴为什么还死在那个母驴屋里不出来!

但是明泰并没醉到躺在嘉媛房里的地步。 当他发现自己的视线老被嘉媛美丽的小腿粘住时,就提醒自己是该抽身离去的时候了。 他想如果这个只向洋人开放的特区忽然勾我进去,我就可以声色俱厉地把她的美人计臭骂一通。 然后再根据情况处理,要是她服了软,我也放她一马,好为以后的工作打个埋伏: 要是她心回意转,惨兮兮哭她一通,我也可以可怜可怜她,给她擦眼泪,说不定还抱上床。但是那个事是不做的,君子不乘人之危,要做也要等以后时机成熟,水到渠成。想来她自然有些地方比小腿更美丽。

这样胡思乱想着,不觉脑袋越来越重。 而嘉媛也没有进一步开放的意思,他的怒斥美女蛇的英雄壮举竟胎死腹中。 这样就隐隐地有些失望。 终于他一顿足,据摇晃晃站起来向嘉媛告辞。 嘉媛很好笑。 他两眼放着醉光面皮抹着赤红。 很好。他尽兴而去。 我们的关系又靠拢一步。 日后工作上有什么扯皮拉筋的事想来他也撕不破这层面子了。

“要我送一送吗?”

“不用。 不用”

琼妹看见明泰一个人推着单车出院门的时候,差一点喊出声来。 她想还是离远点再打招呼好。 免得叫他疑心跟他到这里来。 琼妹顺着树丛赶紧往回起。

明泰在和嘉媛握别之后,沉浸在一种甜蜜的略带遗憾的自我欣慰之中。 香港小姐的手真是柔嫩,软软的像没长骨头。 还有一种香味。 可是只握了两下我就英勇地把手抽走了和她说拜拜。 虽然我不得不握住他妈的粗糙油腻的单车把,现在我胜利了,我没有上她的当。

他踩了一下单车发现今天的单车特别灵活,左拐右扭像蛇游。 不行不行。 恐怕是喝多了。 他跟踉跄跪下了车,便推车走。 忽然就看见月色里站着一位城里小姐。 她梳着和嘉媛一样的披肩发。 她有着和嘉媛一样的美丽的小腿。 而且她更丰满,看上去她的胸脯更壮实也更松软。 更重要的是她笑着迎过来——她的笑比嘉媛的客套的笑更有情意。

“明泰!”

哦,她还认得我。 对了,她看上去确是眼熟。 莫不是是时装挂历上的城里小姐走下来了。 他便学着嘉媛的方式说:

“您好!”

那小姐咧嘴嗤笑了,过来挽住他的手臂。 明泰闻到她身上的香皂味。 不错,确是城里小姐身上常有的香味。 在念师范的时候,他的同学、地委书记的小女儿——一个胸脯平平成绩也平平的丑丫头身上就散发着城里小姐的幽香。 有一次为了新年联欢会的事。 他去她家给她送一个通知。 而她却摆出一服看穿了他想要借机高攀的面孔。 把他堵在门外的寒雨中。 当时,望着她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目光,他就想到我们乡下长的好的女孩收拾干净了身上也用香皂洗了一定比城里小姐不差。 这样他就又凑到身边小姐的脖子上嗅了嗅。 不错确是城里香味。 确是城里小姐。

那小姐却羞羞地笑了,说:“明泰,公路上当心别人瞧见……我们到树林里坐坐吧。”

明泰想: 很好。 树林。 月色。 很有城里情调。 便调头往树林走。 那小姐竟不娇气,扛着他的单车就跟上来。

地上的树叶干干的。 踩上去嚓嚓地乱响。 琼妹体验到一种做坏事的紧张。 心跳得更急。 夜虫鸣叫着又停了,停了一会又鸣叫了。 明泰还是头一次这么听话呢。要是他忽然要和我做那事怎么办? 琼妹羞红了脸不敢自答。

明泰先坐下来,然后一拉,那城里小姐也顺从地坐下来,一点架子也没有。他揽过她的肩膀,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她的温与柔。 他很想探一探她的胸口。 但是他迷迷糊糊地记得和城里小姐不可造次。 什么小说上写过这种事儿得有一个程序。明泰便道: “您好。 最近,他们都在说莎士比亚,您觉得怎么样?”

那小姐亲切地笑着,但眼神儿有点傻。

“明泰,你说什么?”

“莎士比亚。”

“没有,我没见过有这个东西卖。”

明泰想: 看看人家的幽默多深沉。 便会心地笑了。 又说: “那么,雪莱呢?”

“哦,雪梨有卖的,很新鲜,河北来的。 一块四斤,好贵哟。”

明泰自卑地想,人家的幽默档次太高了,自己竟一时会不过意来,真糟。 但仍不肯露馅,便装作会心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真有趣。 实在有趣。”

那小姐也乐呵呵地笑起来,倒显出一种朴实来。

明泰再搜不出什么高雅之词来,便故作高深地望着月亮。 他等小姐发话。 那小姐却也是三拳打不出个响屁来,死也不开口。 他便有些躁。 也有些莫名的失望。

终于小姐扭过他,勾住他的颈,说:“明泰,你真好。”

明泰却觉得这话儿有些平淡,少了些浪漫情调。 但抱着小姐的丰乳,这话儿倒也显得实在。 月色溶溶的,照见城里小姐的眼角噙一颗泪花。 是幸福的泪花么?她干吗要这么激动呢? 我又不是省城来的白马王子。 记得那年大跳交谊舞,学生会把来走穴演出的省歌舞团演员请来扫舞盲。 全校的师生都很激动。 大家可以搂着货真价实的而且是非常漂亮的城里小姐跳一曲了。 系主任是个秃了顶的家伙,经常对学生们做政治报告的,也两眼放光地挤进饭堂,并以头人的身份一个又一个地拥着女演员连续作成。 他们班那个一向面皮寡淡的丑公主也扔了架子,把脸上涂得药物过敏似的现出一块块红斑,专往英俊潇洒的王子型演员面前凑。 省城人物究竟见过世面,一点也不摆架子,谁逮住了他们,他们就和谁跳。 他们的演出队原是走穴性质,却打着扶贫的旗号。 他们乐呵呵的笑脸,百问不烦的耐心使明泰体会到自己的确是个扶贫对象。 他也扯住一个笑眯眯很可爱的小个子女演员,请她传授要诀。 女演员大大方方地要他把手伸出来把住她的腰,然后转动着娇小的身体,认真地做示范。 等明泰基本踩到点子上之后,她又告诉他一些进舞场的礼貌知识,诸如口袋里要带钱拉,不要穿短裤拖鞋啦,等等。 后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笑道,跳舞之前,一定要在家里漱口,要不就不要跟舞伴讲话。 明泰当时一震,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口臭已然熏了城里小姐太久了。 他立刻自惭形秽,不敢再望对面小姐的漂亮面孔。 那小姐微笑如故,但明泰拿不准她是善意的笑还是嘲笑还是善意的嘲笑。 学舞的兴奋如同过分膨胀的气球,一句平平常常关于漱口的话就把它戳破了。 明泰顿时觉得胸前那条廉价领带皱巴巴像条鱼干,觉得头上的油发不时地掉下头用,觉得牙缝里的菜时正在发酵。 小姐啊小姐,你一句笑话就叫我感到自己是个乡下仔,是个想冒充城里人的乡下仔。 明泰低下头,脚下那双用墨汁染了破处的旧皮鞋更使他觉得自己是在扮演一个骗子,而且是一个不成功的让人一眼看穿的骗子。 明泰渐渐恼羞成怒既恨世道的不公、自己的无能,也恨城里小姐提醒了他的身份之后又故作宽容。 终于不等一曲终了,他找了个茬逃出舞场。

月色溶溶的,眼前的一切都沉浸在幽银般的月色中,有一种纯净的美妙。 依在身边的城里小姐低着头一言不发,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人沉默的时候虫便响亮。是到了打Kiss的时候吗? 她怎么没个表示? 是我太木呆了吗? 太木呆了恐要被她笑话是乡下人了。 可要是我粗鲁莽撞,岂不更像是乡下人了? 明泰没了把握,既不敢沿着软玉温香进发,又不擅自撤退,环抱卷小姐的双手只有僵住了。

虫声响亮的的候更显得人的沉默。 琼妹半偎半靠地倦着身,渐渐觉得腰间有些累。 明泰的战术,她实在是弄不懂。 按山里的风俗,好上了,熬不住,也可得野合的。 早年有个夏夜,她去十八步桥下漂洗给爸吐脏了的床单,还没到桥下就听到水边有很大的响动,起先她怕是野猪,想回去喊人,又一想野猪早打光,怕是牛犊子挣开绳,跑来嬉水。 她便轻手轻脚拨开玉米往前钻,不料月光下却见是两个人在浅滩上滚。 琼妹的心蹦蹦乱跳,一动也不敢动。 那两个人只顾把身下的流水闹腾出热烈的响动,却不曾注意旁边有人。 渐渐地,琼妹看清了男的少个耳朵,是阴阳脸。 女的却不知道是谁。 后来女的隐隐地欢叫起来,才听出是当家的在县城做事的三婶。 三婶是她本家三婶,她家因着当家的有活钱捎回来,算是村里的好户。 怎么她好好地会跟穷汉阴阳脸裹到一起呢? 琼妹想不通。 到后来也想不通。 不过,那一声声惊心动魄的水响却印在记忆里。 因此上,她对身边的明泰一个劲地静坐死坐也通不想了。 莫不是人家有文化的人讲究斯文,连亲个嘴都是丑事。 莫不是刚才他问什么雪梨自己答的不对,叫他心中生闷气。 不过,看他捧年礼似的小心捧着自己,想来也不是厌弃的意思。 可他怎的没点动静呢?

虫声一个劲地叫一个劲地叫,都把人叫烦了。 渐渐地,琼妹觉着屁股坐得疼起来。 她想许是这家伙后悔了,要打退堂鼓。 不成,事情挨到这份上了,怎能叫他滑脱了。 好不容易的机会呢。 便又羞又恼地躺下去,又用手去牵明泰。 明泰这才松了口气,原来城里小姐要静坐一番以作考验的。 便也小心地捧住小姐的腮,准备去亲吻。 小姐先是慌乱了一下,便也热了腮,凑上前来。 明泰就嗅到一股萝卜臭。 他很熟悉这种口臭。 这几天来,食堂里一直是吃萝卜沤蒜叶。“萝卜进嗓,粪船进港”。 厂里的女工一张口,差不多人人都有这么一股味道。 这样想着,不觉一惊,莫不是身下的妹仔不是什么城里小姐而是厂里的打工妹? 这岂不是在犯错误? 要是别人看见了,我这个副厂长还怎么当……当下酒劲就吓退了一半。 翻身坐起来揉眼仔细看去,地上的果然是琼妹。

“琼妹,原来是你……”

见是琼妹,明泰又暗暗松了口气。 要是别人,岂不酿成大错。 就是琼妹,也不可造次,以后怎么办? 农转非怎么办? ……心里嘀咕着,便站起来整理衣裳。

月色溶溶的,又照见琼妹的眼角噙满了泪花。 明泰脑袋痛痛的,心里烦烦的。哭! 哭! 就会哭! 人家不想和你好,干吗老是贴饼子似的贴上来呢! 连点志气也没有。 幸亏只是糊里糊涂亲了嘴,要是滚做一堆做了那事,岂不叫她讹上了。

“行了行了,别哭了。 我也不是有意的,不是喝多了看花了眼么? 以后我喝了酒你不要再往我身边凑行不行?”

琼妹却哭得更凶了。 明泰也更烦了。“行了,别哭了! 叫别人撞见,还以为什么事呢! 再哭,我就走了!”

明泰真想拔脚就走,又怕琼妹一个人留在林子里不好,便扶起单车,道:“别哭了,我驮你回去!”琼妹便不敢再哭,抹了泪,顺从地坐到车后。

月色冷冷的。 归去的路上,两人都默默听着幽幽的虫鸣。

琼妹决定不理睬明泰。

琼妹果然就不理睬明泰。 但是她没法不理睬嘉媛。 嘉媛早就看出她对明泰的那点意思,叹惜着她的文化太低,要不然倒是蛮般配的。 这样就在一些小事上关照琼妹。 按她的想法,琼妹做事有一股痴劲,将来提她当工头是可以很尽职的。明泰先是怕琼妹想不开,后来见她采取冷冻疗法,倒也乐得听其自然。

但明泰没有想到嘉媛会“借刀杀人”,拿琼妹开刀。

嘉媛凭着经验知道开工一两个月之后劳工们都会有些懈怠。 刚开始喂的“胡萝卜”渐渐缺乏刺激力,此时须得要亮一亮大棒才好。 有了一松一紧一热一冷的锻造,习惯了农业文明的散漫的乡下妹仔方能适应现代工业的节奏。 琼妹在感谢紧张的“模德”替她赶走了城里妹妹后,渐渐地也有些厌烦起来。 日复一日时复一时的单调的劳作叫她想起小时候骑在牛背上的悠然的日子——尽管小放牛也得要割草但终有捉田鸡抓蜢蚱的喜悦。 而这里是永远缝不到头的布匹和永远不歇气的机器鸣叫。 同房的阿珍在捶背甩手之际气得把花钱买的明屋日历撕个粉碎。 她说昨天和今天一样,今天和明天,和明天的明天也一样,挂个日历有什么鸟用。

琼妹想,要是明泰那天心里想的是我,那么下了班还兴许找得些好事做做。可惜不是,这日子就像穿了几年的旧鞋,又紧又腻味。

嘉媛知道她们总得要出点事。 她很怕她们出工伤,一出工伤,劳资两不利,又影响士气;但她又希望她们出点什么小事,好抓住把柄狠狠敲她们一下,把她们的神经拧紧。 但是她也没有料到竟是琼妹撞在枪口上。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下午。 一连阴了几天却不下雨。 北边涌过来的厚云像块硕大的棉絮把世界捂住。 然而为了产品的质量,车间的窗户都是关着的。 抽湿机呼噜噜地响,空调机呼噜噜地响,但还是闷,还是叫人透不过气来。 按操作规程,手上还要戴着橡胶手套。 产品是转口美国的儿童睡袋。 针脚的要求不算太高但卫生标准相当苛刻。 不仅手上要戴手套,嘴上还要套一只猪拱嘴似的过滤口罩。 一天下来手丫丫被汗渍渍得通红而口鼻间则捂出一块红疤。 妹仔们都说难看。 明泰曾问过嘉媛。 嘉媛在全厂大会讲清了这个道理: 羽绒制品一拆封就用,不保证卫生哪个家长也不会买给自己的宝贝用。 琼妹和阿珍嘀咕,就是美国仔子金贵,我们小时候和猪狗一起玩还不是长大了。 但是厂规是板起面孔不认人的,谁也不敢马虎。 而且从嘉媛开始,在做儿童睡袋的期间,厂里大小干部只要进车间摸产品都要全副武装。

那天的闷热,增加了窗外几株夹竹桃的诱惑。 琼妹见阿珍溜出去上了四五回厕所便觉得手丫丫上的汗痒到心里。 上厕所偷懒的方法在开工十天以后就被发明了。 但厂里及时以制度堵住这个漏洞: 每半天两次,每次五分钟,超过便要罚款。工人的工资是计件的,玩得多干得少到头来也亏了自己,所以厕所并不曾酿成重大问题。 嘉媛还讲在广东分厂上厕所不仅记时而且要交两毛钱。 这意思连不识字的打工妹也悟得出来。

但是具体管事的是领班阿建。 这人长得黑丑,又喜欢借口检查夹带在她们身上摸索。 不过,朝他端个笑脸,他也有网开一面的时候。 琼妹就看见旁边的阿珍不仅出去四五回而且还去了很长时间。 阿建也跟去侦察但回来后笑嘻嘻地不拿阿珍是问。 至于阿珍耽误的活计,阿建自有办法解决: 他来到琼妹的机位上拿起一件车好的成品,然后就装模作样地检查,然后就好像记错了似的顺手丢进阿珍的成品筐里。

琼妹看见阿珍先装作没看见,然后却忍不住向阿建抛个媚眼。

琼妹端的恼火。 但阿建的厉害是打工妹做噩梦的源流。 有一次有个打工妹掖了点碎布头想拿回去补裤子,被阿建的金睛火眼看破,一把揪起她的辫子,劈手便是两个巴掌,后来又用机针戳她的拿布的手,直把她的手戳得鲜红一片。 那打工妹号哭着还要谢他: 因为阿建问她是认打还是认罚,她害怕嘉媛小姐知道了罚她的工资只有认打私了。 因此琼妹不敢夺回自己的劳动成果。

心气不平,便觉得凳子上有刺。 琼妹朝阿珍横过一眼,也气昂昂地去上厕所。阿建坐在门口的高台上修一只开关——他不仅负责监工还承包维修。 见她出去只在工牌上做了个记号。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琼妹刚刚觉得胸口舒展许多又怕超了时赶紧折回去。 当猪拱嘴重新套上口鼻的时候,她怀念起十八步桥边玉米地里的清香。 她又去了一次厕所。 阿建一边打记号一边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 这样她第三次出去的时候,阿建什么也没有说却拔脚跟在后面。

琼妹当然没有尿意,但见阿建窜出来探看,便赶紧缩进厕所。 她没有想到阿建居然一头跟了进来。 阿建脸上浮着奇怪的笑容,说:

“倒会偷懒!”

琼妹脸一红,说:“没有没有,我是尿尿。”

阿建把手一叉: “啊哈,那你尿啊,尿啊! 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没有尿!”

琼妹又羞又恼:“那你出去,我才能尿。”

“你怕什么,老子见得多了。 你要不是偷懒,就当面尿给老子看!”阿建摆出一副战斗到底的样子。

琼妹说:“那,那刚才阿珍不是也——”

阿建喝断她的话: “阿珍出来就是尿尿! 她当面尿给老子看的,怎么样?! 不服气你也尿给老子看,老子就放你一马。 要不你就认罚!”

说着他便靠过来揪她。 琼妹一闪身,赶紧跑回车间。 她心里慌慌的,竟忘了戴上手套。 当她发现睡套上粘上几块汗渍的时候她吓得脸都白了。 好在旁边的人都埋头撅腚地融在机器声中。 琼妹到水池边打湿了手帕,返回来擦洗。 不料越擦水印反而越大。 她只得怀着听天由命的无奈悄悄把那件产品埋到成品筐底下。

下班之前,事情败露了。 担任检验员的是县城姑娘。 她们的眼睛很毒。 尤其是对乡下妹仔。 那件睡袋没有逃过她们的眼睛,琼妹的工号被一个尖利的嗓门喊着。 嘉媛和明泰很快得到报告。

嘉媛抱着臂,面无表情地望着粉红睡袋上那块水印,说: “明泰你看怎么办才好?”

明泰算着睡衣的成本与琼妹的工资,说: “洗洗还能用吗?”

“你想叫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是不是。”嘉媛意味深长地笑起来。“这种东西并不难做,但PG公司的产品能打入美国市场全靠质量。 这一件肯定是拿不出去的。 要赔。 要让事故责任者赔。 要让全厂工人汲取教训,是不是明泰。”

明泰只有点头。 但心里却颇恨嘉媛毫不手软地把PG公司的那套搬到山沟里来。 嘉媛看出了他的心思。 但实际上嘉媛是搬来了她在上海工厂的教训。 在考取商校前她曾待业一年。 为了不看姆妈脸色她不得不去一个街道服装厂打工。 有一次她熨糊了一件男装,厂长便把那件后来她逼着男友穿上身的糊巴西服抵了她一个月的工资。

“不管在大陆在海外,产品质量就是企业的生命。 明泰你一定要学会残酷地把关。”嘉媛以沉着的微笑画了句号。

又是月色明亮的夜晚,琼妹来到桃花山上的树林子里等明泰。

本来,琼妹已跌入沮丧的深坑。 发工资的那天证明了嘉媛的幽默: 琼妹领到了那只次品睡袋和十五元八角。 广东来的寡脸女会计一本正经地告诉她,这还是只折合成本赔款,要不她还要搭进下月工资。 琼妹在打工妹们的同情、恐惧、愤怒或幸灾乐祸的眼光中品到可怜的酸楚。 她的眼泪在老城墙脚下王瞎子的算命摊前才喷薄而出。 王瞎子拿走了她剩下的十五元八角,并斩钉截铁地告诉她她命中注定要到来世才能进入天国。 此生坎坷不尽已全在八字之中。 但若有贵人相助,或可以绝处逢生苦尽甜来。

当天下午一直避着她的明泰就突然找她来约会。 琼妹想这剩下的饭钱给了王瞎子真值。 琼妹又用浓浓的香皂洗了身子,还仔仔细细地刷了两遍牙,这才急惶惶地奔向桃花山。

明泰还是骑了车来。 当琼妹准备把他的车往树林深处扛的时候,明泰止住了,说:“琼妹,我来不为别的,就是想劝你想开点。 老板确是狠了些,但也是为了厂里的招牌。 招牌倒了老板挣不到钱我们也挣不到钱是不是? 再说这回确是你自己弄脏了产品,我也不好说什么。 刘县长说得对,咱们都有好多东西要学要掌握。咱们落后咱们要认这个账,完了再好好工作,赶上人家。”

明泰见琼妹低着头不吱声,心想自己的口才太差。 好好的道理从自己的嘴里冒出来就枯燥无味。 换了嘉媛就能说出花来。 便取出一个信袋,递给琼妹。

“你这个月工资没了,拿什么捎给你爸? 快把我这份拿了吧。”

琼妹想起贵人相助的话,不禁潸然涕下。 明泰拍拍她的手,说: “我先走了。本来可以驮你回去,叫县机关的人看见了嚼舌根不好。”

琼妹不由把住他的车,越发哭得厉害。

明泰瞧瞧四周,急道: “你有什么事快说行不行?”

琼妹却只是哭。 明泰低声喝道:“又来了! 又来了! 有什么委屈快说嘛! 别人瞧见算怎回事嘛!”

琼妹的心里话儿早就盛满了,可面对他这副躲瘟神的样子还能说什么呢? 只支支吾吾地,把阿建如何欺负她的事诉说了一通。

明泰听了点点头,说:“我会收拾他的。”但也没有留下来陪她的意思。 琼妹终于明白他约她来只是为了送钱,只是为了送钱!

目送着明泰急急离去的背影,琼妹酸软地蹲在地上哭了。

明泰心里却压着火。 那个小人得志便猖狂的阿建,平常就狗仗人势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有什么了不起,他一不是外国佬,二不是大股东,不过是个老板的狗腿子,不过是来自比这里稍稍富裕一点的广东,就狗肉上席地膨胀起来。 乡下姑娘是穷一点,是笨一点,但也不是一堆烂肉想啃就啃想扔就扔。 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 更何况琼妹好歹和自己是乡亲,怎能叫她白白吃亏。

不过那天琼妹自己也有不是,说开来反而于她不利。 看来须得另找个机会。狠狠敲阿建一顿,也可叫嘉媛晓得乡下人也有乡下人的脾气。 阿建是狗改不了吃屎,不怕找不到茬子。

四天以后,明泰在女厕所前面逮住了机会。 他看见阿建跟着阿珍钻了进去。明泰一声厉喝,阿建脸色发青地窜了出来。 见是明泰,却又强作镇静地站住了。脸上挤出些微笑还掏出烟来递给明泰。 眼睛里却是一片哄乡下人的自信和傲慢。

明泰怒火中烧,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 他一掌拂掉烟,喝问道: “你干的好事! 几次了?!”

阿建怔了一下,却毫不在乎地应道: “有这么几次了。 怎么样?”

“怎么样? 你说——你该受什么处分?”

“处分? 哈哈,笑话!”阿建在这当儿完全转过弯来,笑道: “阿珍上厕所忘了带纸,让我递几张手纸过去。 我他妈的学雷锋做好事还要受罚?”

明泰被他的无赖嘴脸激怒了,一指他的鼻尖骂道: “无赖! 你胡说!”

“胡说?”阿建依然恬皮赖脸地笑着,提高声音道: “喂! 里面的阿珍! 你刚才是不是忘了带纸让我递几张进去?”

里面半天不吭气。 阿建躁起来,骂道:“喂,阿珍你个贱婊子,老子说的是不是对的? 啊?!”

里面终于传来颤抖抖的声音:“是……是这么回事……”

明泰气得发抖。 贱货! 真是不争气的贱货! 他气得竟一时讲不出话来。

阿建得意而潇洒地弹了下烟灰。“怎么样。 狗仔捉老鼠,多管闲事。”

明泰终于发作了,他直伸手指差点戳到阿建的鼻尖: “你他妈说谁是狗仔?”

阿建把烟一扔:“喂,想打架? 老子说你又怎么样,你他妈妈是不是吃饱了撑的狗仔捉——”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明泰的拳头已经砸到阿建脸上。 阿建怪叫一声,抽拳就打。 一时两人都红头涨脸气喘如牛地搏起来。 明泰生得粗壮些,但傻力气竟敌不过阿建的港式截拳道。 也不知怎么打的,明泰自己反而很吃了不少拳头。 脸上肿起来,口角也淌着血。 明泰又气又急又躁又恼,拳脚间早失了方寸,他勇猛地朝前一扑,但阿建并没有后退——他乘机捏起拳头迎着明泰的面门一擂,明泰便觉得灵魂迸出身躯。

明泰醒来的时候,却先看到嘉媛的微笑。 嘉媛坐在他的床边,舒了一口气:“好了,他醒了。”明泰这才看到琼妹慌慌张张地扑过来: “明泰——”她刚喊了一声便呜呜地哭起来。 一个护士走过来,轻轻地扒开琼妹——明泰注意到她没有扒开嘉媛——她把一支冰凉的东西塞到明泰口里。 面对两个女人,明泰感谢体温表带来的沉默。

嘉媛默默看着那张肿胀的脸,心想要是哪个男人愿为我和人打架我真的会献出我的爱的。 忽然就感到了琼妹的多余。 她不假思索地吩咐道:“琼妹,你先出去一下,我和明泰谈谈厂里的工作。”

琼妹很不情愿地松开揪着明泰胳膊的手,悻悻地退出病房。 她想明泰明泰你是为我受的伤,可这个女人却可以优先在我的前面和你说话。 我的命为什么这样苦。

明泰目睹嘉媛的霸道,很是恼火。 虽然自己并不偏爱琼妹,但嘉媛这种藏在骨子里的傲慢真让人胸口发堵。 这和阿建那一套如出一辙,而且比他更甚。 因为她身份又高出一档,口袋也鼓出几分。 他都不知道嘉媛笑嘻嘻朝他讲了些什么,半天才回过神,明白了她在说阿建已经处理: 扣发他一个月的工资。 这就是说她并不想把他打发回广东,她还要留着他使唤。 这也意味着她并没有看重这个事件——看重本县委派的副厂长被她的助手打昏。 明泰就更加恼火,脑子也有什么地方乱疼起来。

“你不要太冲动。”嘉媛笑笑地把手放在他的手上。“我知道怎么治得住这种人。 经济手段比动拳脚更够威够力。 等他没钱买烟的时候,他就完全投降了。 你放心,我保证他以后会听你的话的。”

明泰气得更厉害但同时不能不承认她是对的。 等我什么时候找到你的茬子,也用经济手段治住你,叫你乖乖投降,说不定你那时还迫不及待地露出贱相求饶呢!

明泰这样恶狠狠地想着,脸上却做出疲倦的笑容。

嘉媛刚走,阿建却溜进来道歉。 他提了一大兜食品卑躬屈膝地连声骂自己不是东西。 明泰见他理所当然地插在琼妹前面就愤愤不平。 但想起以后还要和他共事只得做出大人不见小人怪的样子把他打发走。

琼妹终于等到轮到自己进去的时刻。 她往明泰床前一坐,就又止不住哭起来。明泰烦烦地说:“老是哭老是哭,你就不会讲点别的。”琼妹就不敢再哭,但搜肠刮肚也寻不出别的来讲,便道: “我不多喝水,就不尿尿了。 我不再给你捅娄子。”明泰恨恨地想,我为她们打一架却打出这么个结果,真是帮没出息的东西。县工会还来问怎么组织工会,这样的软豆腐,组织个屌毛工会。 看来她们还是得有个清官,恩威并施地治着她们,她们就彻底舒服了。 明泰眼望着天花板,心绪又溜到如何治住嘉媛的念头上。

嘉媛诚心诚意地送了些企业管理的书来。 多是台港版的汉语本。 明泰见她没有用什么英语书来讥笑他,就觉得自尊的膏药贴回到上次留下的疮疤上。 他以上战场前的心态极用心地研读这些发财秘诀,弄得同房病友几回向护士抗议晚熄的电灯。 那些写给小企业主看的书不像大陆教科书那般有着皇皇的体系,但实用而风趣。 其中还不乏歪门邪道。 他回忆起平时默默记下的几笔大账,又打了几个长途电话,终于觉得可以像嘉媛那样微笑着对付嘉媛了。

他给嘉媛打了个电话说要去她那里请教,然后仔细剃了腮,衣冠楚楚地打上门去。

嘉媛穿一件家常套裙笑嘻嘻地迎他。 桌上又摆满了精巧的菜肴。 酒香沁入肺腑。 这是一种挡不住的诱惑。 明泰见到她的美丽的小腿在裙裾下晃动,很奇怪自己居然能够无动于衷。

“嘉媛,谢谢你给我看了这么多的书。 真长了不少见识。”

对饮对斟的时候,两人应当近乎起来。 嘉媛心里盘算着该不该给明泰发一笔养伤费却笑道: “这么讲客气呀。 我们不是一家人么,是不是?”

明泰脸红红地点点头。“那,那我就请教几个问题,请你不要见笑。 台港企业向外扩展生产,尤其是向发展中地区投资,常见BOT方式,就像你舅舅来我们县办厂那样,是不是? 可我不太懂的是,按BOT方式,契约期满,不管投资方是否收回利润,设备都将留给当地。 那么他们就不怕市场波动,或是那里的劳工素质差、效率低,白玩几年连老本都贴进去么?”

嘉媛暗道,这小子出息了,倒要提防一点,不可在实质性问题上放松,因笑道: “很不错,你的思路很有意思。 将来有机会我保举你去PG香港分公司做事。”

但明泰并不理睬这枚鱼饵。“我想我要是资本家,也可以把这种明亏化为暗盈。 第一招,我可以把台港总部的二手设备卖给你,一方面为更新换代的旧设备找个销路,一方面利用内地资讯情报系统落后,狠狠地敲一笔。 这样不管以后投资项目是否赚钱,我已经稳赚一道,嘉媛是不是?”

嘉媛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但眼前的阵势挡是挡不住的,倒不如让他暴露火力点再作理会,便说:“是有这个可能。”

明泰只管自说自话:“设备运到,开工上马,我还有办法稳捞。 譬如说,设备的零配件,在大陆买不到,或是借口型号不对质量不高,非得要通过海外总部购买,每购一次就可以赚一次。 每个月都有这样的函购,几年下来也集腋成裘。 但这里的关键是维修部门必须有心腹掌握。 所以你是宁可得罪我也不会把阿建打发走的,是不是?”

嘉媛有些后悔借什么鸟书给他看。 她知道自己又犯了个低估别人的错误: 只把他看成是一个乡下佬,忘了他在大学里已然受过现代文明的熏陶。

“请不要怪我说话太直,嘉媛,我是想和你谈一谈。 我现在知道了在成品售出和原材料进货上也可以宰他几刀。 成品出售当然必须纳入总部的销售渠道,但从大陆卖出只按大陆的出口价格是低价,到总部销售部转手到国际市场,又可以赚到几十个百分点,而且为了省事,货柜还不必运到台湾或香港,在外轮上定了货位从大陆口岸就可以直接发往美国或别的交货码头。 这还省了一笔转运费是不是?这就是说,我根本不指望子公司有赢利,管他儿子亏也好盈也好,反正老子这边早已稳赚无疑。 而且按大陆的政策有外资合营的企业亏损还可免交几种税。 所以怪不得广东福建那边出这样的怪事: 有不少合资企业是一亏再亏,但一亏再亏之后老板还居然要扩大生产再增办工厂。”

望着嘉媛努力克制着怒气的脸色,明泰很感开心,便继续以破竹之势向她砍去: “至于原材料,名堂更大,按照出口要求,面料要用质量好的,这是不错的。但这就又可以通过在海外购买面料捞他一票。 原材料进出大,这里的赚头也不小啊,是不是?”

嘉媛知道反击的时机来到了,使举杯道:“来,明泰,真诚地为你干一杯! 以你的无师自通的悟性,不仅可以在香港商界一展身手,还可以去编很畅销的商业小说的。”

明泰没有举杯: “难道我说的没有根据?”

“你讲的事都是有可能的。 但是任何商业活动都是法律行为,谈到法律,我想你当然知道,可能性是不当数的,只有证据才有发言权。”

明泰知道会遇上这面盾牌的,便胸有成竹地笑了:“不错,我不能跑到香港台湾去查账,再说查出来也是合法的。 进货卖货是地地道道的商业行为,倒手赚钱天经地义。 不过,恐怕你也太图便当了些。 我已经了解到我们这批美国儿童睡袋的面料根本不是进口的,而是江苏石化纺织品公司提供的国产货。 你从江苏调运到湛江,再从湛江运到这里,不知情的人当然以为是从海外进货的。 但我已经在布头上找到了证据。”

“那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江苏的产品本来就是出口的,质量超过高雄产品,为什么不可以用。 至少还可以省下海运嘛。”

“但是别忘了我们的合同。 合同规定,是由你们提供海外的面料。 你现在,是要我们工厂出进口货的价钱,却买到便宜的国产货。 其中的差价落入了你的腰包。”

嘉媛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很精彩很精彩,明泰我真的喜欢上你了,你真是块好料。 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 那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吧,你是想公了还是私了?”

明泰很生气。“嘉媛,你应该知道我的为人。”

“很好很好,我很佩服。 大陆干部要是都像你这样就有希望了。 你说说看怎么了才好?”

“很简单,如果继续从江苏进货,应当对我们降低进货价格,另外也可以通过铁路直接发到我们这里,以减少运费开支。 我算过,这笔费用降下来,厂里的盈利就有希望。 这对于你们不也有好处吗? 是不是?”

嘉媛真正大笑起来:“明泰明泰你还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中国的国情人情你从书里是掌握不了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能从江苏弄到很抢手的面料吗? 因为我是用外汇支付的。 他们公司需要外汇。 要是你用人民币向他们买,哪怕出高价他也不会卖给你,更不说按你的如意算盘低价买进了。 他们卖给我既有了外汇又完成了出口指标,至于我运到哪里他们才懒得管呢。 我用外汇买了这种面料,再转手进到厂里,切换成人民币结算当然价格就高出国内市场价。”

“反正你违反了合同!”

“哪里,我提供的是出口货,再倒进来,岂不是进口货了。 你总不至于坚持非要雇条船在海上转一圈,再到湛江卸货才算进口货吧!”

“这么说你是非得要在我们这个穷地方刮一票了!”

“别这样说,这样说不友好是不是?”嘉媛内心其实颇感动。 这个明泰是有些阿乡气,但到底是条硬汉子。 将来要找这样的男人才靠得住。 便不由得把手按到明泰手上,安慰道:“明泰,你要知道,我们来办厂是为了有利可图。 弄到我们没钱赚我们可以一走了事,但你们那些穷巴巴的乡下妹也就失去了一次很好的就业机会。 这也给县政府增加了负担。 所以,办工厂心胸要广阔,手派要大,不能有农民的小家子气。 当然,凭良心说,你这回是抓对了地方。 我真心佩服你。 只是我和你站的立场不同,我不能同意你。 我们各为其主,不要伤了感情。 你要知道,我和我舅舅也是定了合约的,请你无论如何理解我。 不过,你提的建议也很有价值,我想就按你说的,直接从江苏进货,不绕湛江,省下的运费不就可以降低成本了吗? 但是得有个条件,那就是你得承认,这也是进口货,不违反合同。 行不行?”

明泰想,事已至此,斗出这份结果来也算是小胜。 便举起酒杯道:“嘉媛,你要是和我换个位置就好了。”

嘉媛大笑道:“你换了我,我舅舅不会要的;我换了你,县衙门也不会要的。”

年终一结算,厂子居然小有赢利。 明泰悬着的心稍稍松下来。 嘉媛做出乐善好施的样子,宣布分红之外还给每人做一件羽绒衣过年。 琼妹和她的工友把自己的欢乐细细密密地缝进新衣。 省报上不久登出了“新衣映欢颜,扶贫开新花”的照片。 又不久传来刘县长上调地区的消息。

刘县长临走之前约了明泰去谈话。 明泰本想订做一床羽绒被送给他,也算是对他一贯支持厂里工作的报答,但又怕弄成了县机关干部的下饭闲话,对刘县长对自己都不好。 及至进了刘县长的办公室,看到还有纪委的老胡和县办的小陈坐在那里,便为空手上门的明智而窃喜。 然而刘县长在表扬之后提起的话题却叫他心惊肉跳。 刘县长说有人看见你晚上还进出香港小姐的住处,是去干什么呀? 明泰见刘县长用“进出”这个词,心里明白了这不是三堂会审,便就坡卸驴地说:我一般很少去,去也是为了研究第二天的工作。 刘县长就说,那就行。 不过以后要注意时间,不要搞得太晚,休息不好明天怎么工作。 明泰连忙点头称是。

到了晚上,明泰把发给自己的那件羽绒衣裹了,又来到刘县长家。 刘县长把他拉进卧室坐下,公鸭嗓子乐呵呵地笑着,指着明泰的鼻子说: “你小子艳福不浅,就是要烦人家给你擦屁股。”明泰忙说: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刘县长笑道:“看你做贼心虚的样子。 机关里有人嚼舌根哩!”明泰问: “有人报告了纪委?”刘县长:“人正不怕影子歪嘛,你慌什么。 今天老胡和小陈是我特意喊来的。 我走之前总要把你们安排好哪。”明泰忙连连称谢。 刘县长挥挥手: “这不是谢不谢的问题。 这份家业创得不易,现在牌子也红了,我怕你忘乎所以,把家业败了。 你和她究竟怎样,我不想深究。 不过有三条你要记住: 一是不要为了想搞香港妹,就把厂里的利益卖了。 我们这里穷,不要缺你祖宗的德。 二是实在要搞的话也不要叫她留下把柄。 三是就算她想和你搞,搞成了,也不要把心交给她。 我是过来人,说穿了,你和她不在一个档次。 她现在孤身一人在外,寂寞难耐也是有的。 但人是环境的动物,一换环境像你这样的大路货外面有的是。 还有更硬挺的货色呢!你小子仔细掂量据量自己的分量,小心闹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小子的根还是在这里,不要把战略方针搞偏啰!”

从刘县长那里出来,寒夜的清风扑在额头上,脑子特别清醒。 嘉媛身上自然是有不少在县城妹仔身上寻不着的妙处。 处久了,也有想念。 因此,不免在孤灯夜读之际,坠入美丽的悬想。 刘县长一番话,却如醍醐灌顶,叫人冷丁一醒。 不错,嘉媛再有好处,也不和自己一个档次。 在她的社交网中,像自己这般的普通棋子不知有多少。 幸亏刘县长一语道破,自己的根还是在本地呀。

有了这番心思,明泰又渐渐和嘉媛拉开距离。 周末借口学英语,再不去嘉媛那里陪她跳舞了。 嘉媛明白了明泰的心机,也不勉强。 现在两人的合作关系已奠定基础,逢场作戏的公关活动也正好告一段落。 只琼妹半喜半嗔。 喜的是明泰终于认情形势,自动退场;嗔的是他退了场也并没有拉她一把的意思。 周末去帮他洗衣服,他反而还做眼做色地嫌她闹得水响。 本来有心同他一起回家过年,可他竟借口守厂,连家也不回。

年关一过,挠头的事情接踵而至。 先是车站要提卸车费,还说要收外汇。 明泰想起来,年前请客时只请了站长忘了请货运股长,只得提了年礼陪上笑脸登门谢罪。 经过一番宴席上的切磋,这档子事被化解了。 接着是县劳动局下文,规定凡占用县城地皮的企业须优先录用城镇户口待业青年。 这意味着琼妹她们将失去饭碗,而厂里则失去操作熟练的劳工。 上次遇到这种危机的时候,有刘县长撑腰,有嘉媛压阵,除了打点还写了消息表扬县机关如何廉政不往合资企业塞熟人云云。现在刘县长走了,嘉媛去香港向公司总部汇报工作。 明泰就感到了肩膀的稚嫩。他以扩大生产规模为借口暂时保住现有劳工不被清退,一面打长话告诉嘉媛,希望她回来路过省城时找有关部门告状讨回自主权。

但真正叫明泰头痛的是劳工们自己。 除了阿建等广东雇员按时报到之外,其余当地妹仔像羊拉屎一样,今天一两个,明天三四个地回厂。 她们脑子里那点儿工厂纪律的概念被过年的鞭炮和米酒崩碎了、泡化了。 而且返厂以后,还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喋喋不休地议论你家的年菜我身上的花衣,瓜子壳和花生壳嗑了一地。明泰恼火之极,却学着嘉媛的手段摆出笑脸,干脆买来瓜子糖果,宣布开一天会专门议论各村各乡的“大好形势”。 到了开会真正要发言的时候,妹仔们又都低了头红了脸嗤嗤傻笑,满场只听见一片老鼠磨牙似的瓜子壳响动。

最令明泰生气的却是琼妹。 在别人都来齐了机器响了五天之后,她连个影子还没见到。

琼妹被她爸关在家里。

她爸盖房借了阴阳脸的钱,拖到现在,已有五千多块。 她爸掐指算过,发现把猪鹅都卖了加上琼妹挣的工钱还不到罗锅债的一半。 她爸就急了。 终于在一次酒后应了阴阳脸的提亲。 这样一拍板,房子白得,嫁妆不用置办,还能倒赚一笔彩礼。 但是琼妹在县城里打工,不好硬把她绑回来。 于是过年就是最好的时机。那坚固的新屋正好做了琼妹的囚室。

按此地的风俗,正月里是迎娶圆房的好日子。 阴阳脸便按流行的程序布置新房。 为了安抚琼妹,他特地看她一回,送了金戒指银项圈和几套毛呢时装。 他的半爿黑脸已在省城做过美容,颜色淡了许多,只像是不小心把酱油泼到脸上。 为了遮掩酱油色,又精心抹了许多雪花膏,看上去像遭了霜的茄瓜。 琼妹在他的赖笑面前以坚定的沉默表示决心。

但是她心里明白这一关是躲不过去的。 多少姐妹也像这样先和家里顶牛然后就在吹吹打打的哄闹中被架上自行车或拖拉机送到男家。 以后肯不肯都由不得你了。 再过一年便是娃崽叨着奶头手脚不停地在灶前忙碌。 要是在城里当工人,那就是两种命了。 收了工冲了凉消消停停去看电影,还有跳舞。 还有属于自己的工资。 怪不得阿珍闹着家里退了婚,她一定是要嫁城里人的。

不成,得想法跑回厂里去。 她让送饭的大弟把她的提包找出来——那只湖蓝色的提包也是厂里送的,上面印着奶白色的厂名和商标,很洋气很漂亮,但她爸一听说是工厂的东西就恼了,把她关起来的时候,把包也藏了起来。

琼妹没有想到她从小带大的弟弟会背叛她。 就为了阴阳脸答应开学的时候送一只表给他。 他告诉了爸,而爸又赶快通知了阴阳脸。 当天夜里,琼妹的梦就被阴阳脸压碎了。

“烤熟的肥鹅还会飞不成? 老子投了血本哩!”阴阳脸在惨惨的月光下更不像人样。“谁不知我是本县最大的鹅司令。 小乖乖,不要动,鹅司令最会伺候你这只小肥鹅啰!”

阴阳脸脸上赖笑着,手上的劲道却大,琼妹一动也不能动。 当阴阳脸张开毛嘴来啃她的时候,她被他的强大的口臭刺激得想吐。 自从她学会刷牙之后,她一直是要挤出钱来买牙膏的。 每早每晚的刷牙已是不可缺少的功课。 她弄不懂阴阳脸发了大财了为什么却不舍得买牙膏牙刷。

但是,比口臭更叫人恶心、更叫人绝望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阴阳脸的喘息叫她想起了半夜桥下的水响和滚得一身稀泥的三婶。 这以后,怎么去见本家族亲呢!还有,再有什么脸面去见明泰呢! 明泰明泰,你为什么只顾在香港小姐屁股后面嗅来嗅去,却不拿正眼瞧我一下呢! 我苦苦为你守的身子竟叫赖皮阴阳脸得了便宜,明泰,你这个挨刀的,你为什么就不肯要我哩!

绝望到了极点,也就没有再挣扎。 阴阳脸以为她肯了,就不怎么再防她。 到了夜里阴阳脸自然还是摸进房来,手忙脚乱地“宰肥鹅”,但房门已不再上锁。这样有一天半夜,琼妹推开睡得像死猪的阴阳脸,起身开了房门。 当含着露水味的夜色扑到她额头上的时候,她看清了自己的想法: 逃! 逃回厂里去! 逃回城里去! 就是明泰看不上,也要做个城里工人,自己挣钱,自己做人。 做个城里工人,不愁嫁不到城里人。 不管怎样,生做城里人,死做城里鬼,再不能回来受苦命了!

琼妹扑进了夜色。 当她经过十八步桥的时候,她望都没望一眼他爹新盖的大瓦房。

天亮之前,琼妹一身泥水赶到县城。 过街拐角,一眼望到画了洋人洋狗的大广告牌,琼妹一下涌出许多泪意。

进了厂门,她还是先去了明泰的宿舍。 明泰正在刷牙,白沫横飞地朝她低喝:“有事到我办公室去说。 一大早在这里人家撞见还以为怎么样呢!”

琼妹忍住泪意,二话不说返身就走。 明泰也很生气,既是乡亲总该为乡亲争气才是。 弄到现在,旷工八天,叫他怎么说? 他匆匆洗了脸,先打了两份早点才领琼妹进了办公室。“你怎么才来? 你不知道旷工一周就被除名么?”

琼妹口里的馒头便噎住了,她低头悄声道:“我爸逼我结婚……”

“结婚也可以请婚假嘛,婚假过了也该正常上班。 你是工人不是农民是不是。你不是新工人这点道理也该懂是不是……”

后面的话琼妹没有听进去。 一个念头像不祥的乌鸦在心里久久盘旋: 他心里根本没有我。 说到结婚他也只当耳边风。 他心里根本没有我。

琼妹没有想到更叫她心凉的还在后面:“……你说,你这样不争气,叫我怎么办? 我要是徇私情,怎么向嘉媛交代,怎么领导全厂职工? 这个厂不是我家里开的是不是? 实话告诉你,开除的报告我昨天已经写了,过两天等嘉媛回来签个字就生效。 我看,你还是先回去吧,免得看到布告贴在厂门口不好受。”明泰从抽屉拿出一个信封。“按规定开除是没有退职金的。 这是我自己的心意,回家买台衣车开个车衣铺吧! 成功失败,都是自己闯出来的。 你不来我也准备托人带给你。 唉,琼妹,你忘了在机器面前是不讲人情的。 请你不要怪我。”

琼妹只觉遭了雷击。 怎么晚了几天的工夫就被开除了? 就是插秧赶季节天不好拖八天十天也赶趟哩。 明泰明泰你好狠的心! 你分明是为了和香港小姐相好,嫌我碍手碍脚竟把我一脚踢开。 明泰明泰,你一开除不打紧,我的工资没有了,城里梦做不成了。 明泰! 你是要我一辈子左眼看白脸右眼看黑脸。 明泰明泰,你忘了你和我在树林里亲过嘴了。 天哪,这辈子我要怎么过呀!

琼妹脸白白地冷笑着,看也不看那个厚厚的信封就起身走了。

琼妹像皮筋似的浑身无力。 在宿舍收拾零碎东西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阿建。

不错,阿建是很叫人讨厌,但他是有身份的,他一直在打自己的主意。 再不济,也比阴阳脸强。 以后随他回广东也是个好去处。

琼妹积极行动。 下一刻借机找到了阿建,她要阿建请她吃午饭。 阿建的笑眼成了一条缝,很豪爽地约她在县城最高档次的饭馆里会面。

琼妹是平生第一次面对豪华大菜。 她不禁胆怯地问了句要花多少钱。 阿建伸出一个指头,把她吓了一跳。 阿建酒气喷脸地在她腿上摸了一把,说:“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为你这样的靓妹花还留着长霉呀!”琼妹明知这话和那啤酒泡沫一样是虚的,但听来很舒心。 就像第一次尝到那花花罐头里的美国可口可乐一样,她也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动心的恭维话。

谈到建立关系的时候,一点都不费事。 本来难以启齿的话题有爽口的菜肴相拌,滑溜溜地就出了口。 两人敲定,她和他相好,而他在“条件成熟”的时候一定和她结婚。

琼妹已学会留些心眼。 跟他回到他的房间之后,她要阿建写字据。 阿建倒很潇洒,当场就涂了张契约,还盖了红印。 借着酒力,他迫不急待地把她扔到床上。她则横下一条心,任他摆布。 她发现他果然是老手,准备工作周到细致,还拿了条纸巾垫在她的身下。 她明白了他的期待,不禁有些紧张。 但事已至此,也不能抽身退步了。 她紧闭眼睛等待命运的判决。

琼妹迷迷糊糊醒来时,发觉天已擦黑。 伸手一摸,床上早已空了半边。 梦中那个清秀斯文英俊有点像明泰的城里先生哪里还寻得着。 枕边只一股阿建的头油臭味。 她呆呆地躺了一会,忽然想起契约,赶紧往裤袋上一摸,果然摸到纸的方型。 她放了心,伸展了腰身,懒懒地起床,想起王瞎子说有贵人相助的话,不由无奈地笑了。 贵人,没想到助她的贵人原来是这等货色。

穿衣裤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裤袋里的纸感不对,赶紧抽出来一看,竟是阿建垫在她身下的纸巾! 而那张契约已不见踪迹。 她如坠入深渊,一时难以理解发生的一切。 她呆呆望着那张没有印出乡下人所说的红宝的纸巾,渐渐读懂了阿建的残酷的幽默。 很久很久,她才木木地念出声来: 贵人走了。 贵人走了。

渐渐就觉得身上肮脏起来。 就提了桶,拖着木木的步子去大澡房洗澡。

大澡房里昏灯一盏。 在角落里已有两三个女工在洗澡,缕缕热气飘散开来,使眼前的一切都不实在了。 琼妹木木地脱了衣服。 当热水淋过背脊的时候。 她感到了由衷的温暖。 泪水这才涌了出来。 她蹲下身,把脸埋到热毛巾里尽情地哭起来。

忽然,有人朝她的光屁股踢了一脚。

“喂,你还有脸哭呀! 不是你把个骚×送到阿建那里去的吗!”

琼妹一回头,看见了一个人光溜溜湿淋淋地立在她的面前: 正是阿珍。

“看什么看,老娘人丑×不丑,不比你差。 起来! 把手伸出来!”

琼妹木木地伸出手。 阿珍一把捏紧按到自己的肚皮上。“摸摸! 摸到没有? 两个月了! 是阿建的种! 懂了吗? 你还骚奶挺挺去勾引他! 老娘叫你还勾引我男人!”

白弧一闪,她手中的毛巾便抽到琼妹背上。 琼妹疼得一激灵,忿然一挥手,反过来扇了阿珍一巴掌。

“好啊! 你个婊子还打我!”阿珍变腔变调地号叫着扑过去。 琼妹立刻觉得头发要被拔掉似的一片辣痛。 她恨恨地朝她脸上抓去,但阿珍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两人脚下一滑,都摔倒了,又都不肯放手。 膝盖顶着冷冰冰的水泥地,一手爬着,一手努手朝对方乱抓。 有某个瞬间,琼妹觉得自己已经成了打架的母狗。 要不是后来有几个来洗澡的女工把她们拉开,她们自己也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才松手。

半夜时分,琼妹坦然地走进车间。 没有眼泪。 没有表情。 只有一个念头像滑了丝纹的唱片,在心里反复轰鸣: 我到来世去。 来世有好命。 来世投生到美国。做美国小孩。 睡高级睡袋。 来世投生到美国。 做美国小姐。 找高级男人。 什么臭香港小姐。 什么臭明泰。 什么臭阿建臭阿珍臭阴阳脸。 我来世投生到美国去,叫你们眼红死嫉妒死,你们来和我搭话我理也不理你们! 王瞎子说的对,我到来世去,来世有好命,来世投生到美国去……

她平静地来到电闸前。

电火花神蓝鬼绿地一闪,她来不及感到疼痛就扔掉了梦想。

明泰怎么也弄不懂琼妹为什么就寻了短见。 不错,厂里的工是没有做了,但你进工厂之前,不也是在玉来地里刨食么! 况且还有那么多的乡下妹仔不也还在乡下刨食么? 怎的不做工了就不想活呢! 这份工竟是把她做娇气了!

明泰的第一个反应不是同情而是埋怨。 埋怨过后,他还是让几个女工给琼妹洗脸洗身,还掏了钱让人买来一套西式裙装给她换上。 最后又着会打扮的阿珍给琼妹搽粉画眉涂口红。 阿珍有些怕也有些悔还担心明泰揪住打架的事不放,便尽心尽力地给琼妹浓妆艳抹。

明泰望着脸色鲜艳、衣着洋气的琼妹,一阵阵揪心袭来。 别看是乡下妹仔,洗洗干净,脸搽白一点,真敢和城里小姐比哩。 琼妹,你怎么就这么傻呢? 难道你一点也不爱惜你的青春年华么! 乡下日子是苦一些,但以后也有机会重新上城做工呀。 就算嫁了个乡下农民,心眼灵活点,手脚勤快点,也有发家的时候呀。你们村不是出了个远近闻名的鹅司令吗? 那家伙听说是个阴阳脸还没了耳朵,可他一心养鹅不也起了楼房了! 你本来心灵手巧,在厂里又学了缝纫,回家开个车衣铺不也是一条路子吗! 搞好了,还可以开个小厂自己做老板哩! 琼妹,你一个吃过这么多苦的乡下妹,怎的比城里小姐还脆弱! 在工厂里混那么久怎的还这么糊涂哇!

琼妹闭着眼,不再吱声。 她的脸上很平净,就像正在熟睡。 嘴角边还挂着一丝满足的微笑,就好像做了一个好梦。

明泰不禁摸摸她的头发,心中怆然,刚才的埋怨不知被可怜与痛心挤到哪里去了。 琼妹的头发散蓬蓬的,还有些乱。 明泰忽然想起好多女工有钱之后都烫了发做了头,而琼妹为了省钱,总是在脑后扎一个简单的小雀儿尾巴。 不行。 要给她梳梳头,做个时髦的发式,也好配她这身衣裳。

明泰便回头吩咐道: “阿珍,把你做头发的家伙拿来,给她做个好看的样式。”

阿珍听了,骇得脸皮全白了,倒退几步,冲到门外大吐起来。

明泰恼了,冲着别的女工吼:“你们给我把工具拿来! 你们不做我自己做! 我不能让她头发乱蓬蓬地上路!’

工具拿來了。 明泰小心翼翼地捧起琼妹的头,先替她把头发梳顺,再一缕一缕地缠到塑料圆筒上。 他要仿造嘉媛的样式,为琼妹烫一个最后的也是她一生中最时髦的发型。 当电吹风拂过的时候,琼妹的眉毛和头发都动起来,就像人活了一样。 明泰的眼泪便再也止不住了。 多好的一个妹仔,没有尝到生活的欢乐便去了! 她是那么痴心地爱着自己,要是自己不那么在什么农转非什么狗屁文化差异上前思后想,应了她,或是哪怕对她温存些,她都怕是不至于想的那么绝啊!

当那种额前飞起一片黑云的港式发型终于做出来之后,明泰为琼妹献上了一个真诚的吻。

但是工厂的空气是现实的。 急促的机器声,仓库门上挂着的羽绒,墙角下的旧零件,以及车间里成捆成捆的扎扎实实的布料,都在提醒明泰工厂不能也不会为着一个女工的消失而停止运转。 他让人把琼妹的遗物送到办公室,心中已开始考虑如何办丧事。 打开琼妹可怜巴巴的小包袱,他的思路一下滑落到她有没有什么信件日记之类提到自己,如果被别人发现又怎么办这一类问题上来。 他立刻发现这种想法太卑鄙。 人都死了,我怎么还这么算计? 这是从哪里学的! 但又转念想,真要是有什么把柄给别人抓住,必会被动。 要是给嘉媛抓住,以后更要受制于她;要是给县机关的人抓住,也没有什么好日子过。 刘县长走了,想拆台的人正愁没有把柄呢! 我要是倒台了,这帮乡下妹仔可就没人管了。 人死了活不转来,而活人还要继续活下去。 还是彻底查一查好。 便不再犹豫,把琼妹的东西翻了个底朝天。

琼妹识不了几个字,根本没有只言片语留在纸上。 明泰便放下心来,又转念道,琼妹临死前和阿珍打了一场架,听说是为了阿建。 琼妹怎的和阿建缠到一起的呢? 又想了一会,心中蓦地一亮,拔腿就往宿舍跑。

还没到宿舍,他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是找不到答案的。 以阿建这么一个人精,他怎么会留下什么把柄呢! 况且现在死无对证,他来个一赖二推三不知,又奈他所何?

明泰恨恨地停住了脚,同时恨恨地想起那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老话。

嘉媛回得正是时候。 嘉媛到底也没弄清琼妹好好地为什么选择了死。 明泰和阿建各有一套说法,但嘉媛总觉得男人的话不甚可靠。 这次在香港和本见了面,但弄到无话可说的地步。 而且她还发现本和一个泰国女职员同进同出。 她便从琼妹身上体会到做女人的可怜。

嘉媛对明泰说:“我看把琼妹当做工伤事故处理为好,以这样的名义就可以给她家发些抚恤金。 她家穷,这总是不无小补的,是不是? 另外,阿建说得不错,厂里可以出面将她厚葬,甚至可以开个声势浩大的追悼会,也好安定人心。”

明泰低头抽烟,久久地不作声。 忽然说:“不,嘉媛,自杀就是自杀。 不能报工伤。 开了这样的先例,以后也有人来讹厂里怎么办? 另外,我还有个想法,报给县里时,就说她是因为害怕劳动局要清退农村民工,感到回乡没前途才死的。这样可以要挟县政府,顶住劳动局那个清退民工的文件。 她一个人死了,换来她的姐妹们有饭碗,就是没有抚恤金,也值,是不是?”

嘉媛心里一震,觉得对面坐着的这个领带扎得很地道的乡下青年真的成熟了。沉吟一会,道:“也好。 就按你说的办。 至于抚恤金嘛,可以发动全厂职工捐款解决。 我带头,捐一千。”

明泰脸上很深沉的样子,像是在想几步妙棋。“也好! 这样就把坏事变成好事,借机增加了凝聚力。 人情味是很好的投资,今年我们的利润指标就有基础了。”

在明泰冷静地想到在生产率提高之后必会找到机会除掉阿建的时候,嘉媛感到了明泰身上还有一种可怕的东西。 她第一次对能否拿住明泰失去了信心。

| 作品点评 |

故事很能表现桂西人民走出历史的沉重,走入更深沉重的现实和未来的历程。在文化上,作者能够驾驭和把握这片土地和土地的精神,理性准备是充分的。 喜宏可以涉猎的题材和领域也广泛,在机动应变上,是广西很少有的。 也正因为此,他显得浮躁,不能深入沉浸下去。 理性思考足了,超越太多,情感就显得冷漠。

——周昌义: «新桂军的新表现»,«南方文坛» 1993年第6期

小说里面的那位副县长明泰,一位山乡农民的儿子,他要超越他的那个思想档次、情感档次,就也是一个历史性的课题。 这篇小说写的是与外商合资办羽绒衣厂的事,这使我联想到我们在右江河谷推广优质芒果大面积种植的艰难过程……这明明是一件很有开发价值的、效益很好的事情,但是由于我们基层干部里的一些同志,处在好像明泰这个人物所处的人际关系之中,乡里关系和爱情关系、传统观念和开放意识、公益和私利、欲望和道德,等等,千丝万缕地纠葛在他们身上,这就使得这件很有开发意义的事情不能一经号召就顺顺当当地办成。但是我们终于还是办成,优质芒果的推广种植成功了。 我们怎么说也还是超越了某个档次了。 现实生活是这样,喜宏的小说包含的主题,也有这一层意思,这是种时代感,也是一种超越感、历史感。

——杜晶一: « ‹当代› ’ 93广西作品随谈»,«南方文坛» 1993年第6期

作品还通过打工妹琼妹因受工头凌辱而自杀的悲剧,揭示了社会变革的艰难、阵痛和沉重的代价。 在这部小说中,作者对所写的题材十分熟悉,显然经过了一番精心的素材搜集和研究准备。 作者还注意避免了人物刻画的单一化,三位主人公明泰、陈嘉媛和琼妹都显现着复杂的思想性格。 明泰和琼妹都心地善良而又有着各自的弱点和局限,但他们仍不失为可爱的人;陈嘉媛虽奸狡却又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作者把人物还原为现实生活中的人,立体地表现了时代生活,作品也因此获得了多层次的认识和审美意义。

——石一宁: «知识型作家的智慧——论喜宏小说的创作特点»,«南方文坛» 1994年第5期

歌劫

常弼宇

作者简介

常弼宇 (1953—),汉族,生于广西,祖籍北京房山。 1972年初中毕业下乡插队,两年后到糖厂当工人,1978年考入广西大学中文系,1982 年毕业分配到广西德保县文化馆。 曾在自治区文化厅«影剧艺术» 杂志任职,后在广西壮族自治区纪律检查委员会工作。 曾当选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广西文艺理论家协会理事。 1984年开始发表小说,200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出版有小说集 «误入野史» «籍贯»。

作品信息

原载 «当代» 1993年第3期,获1993年 «当代» 杂志“大科技杯”征文小说奖,收入 «广西当代作家丛书􀅱常弼宇卷» (漓江出版社2004年5月出版)。

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群人,他们的劳动是歌,收获是歌;痛苦是歌,欢欣是歌;血肉是歌,灵魂是歌。

他们为歌而生。

他们为歌而死。

他们是我的先人,我的父兄,我的同胞。

他们注定了要经历劫难。

当昨天这场劫难发生的时候,那些无处不见的高高的山上,那些寂静的岩洞里,数以万计的白骨静静地躺在它的结实的船形的悬棺里,默默地注视着山下,莫名其妙。 在他们拥有血肉的时候他们不曾拥有山歌,所以他们不懂得什么是歌,歌有何用。 这些曾经是这里的主人的幽灵,最后终于要明白,山下的这些人为什么这样恋歌。

那时候歌圩上最潇洒的人正青春年少,他还不会唱那支山歌,他也还不能悟出高高山上摆布规则的白骨竟是布洛陀创造的第一批人类,与他有亲缘。 第一批人类因为没有山歌,他们最后失去了乐园,与后人断了信息。 正是有了他们的牺牲,布洛陀才想起了在重建人类的时候,同时教会他们唱山歌,赋予他们一种永不消失的山歌调子。

歌圩上最潇洒的人终于悟出了这真谛的时候,他就越过了劫难,他就超越了歌圩。

有一首山歌后来终于跨越了那支绝唱,使山歌不再彷徨。 唱这支山歌的人,重新成为歌王。 这首山歌的开篇从远远奔来——

布洛陀造出了第二届人类,可是他们面对一片无垠的蛮荒缺少信心,他们竦竦发抖。

布洛陀站在他们的背后搓着沾满黄泥的巨手,他对他们说: 怕个卵,唱山歌!

……

朗应该算个男人,尽管如此,在那年的歌圩上他依然风光。 朗风光的时间虽然很短。 但他毕生无悔。 如果不是歌圩的劫数已经开始,朗会像他的许多前辈那样做一阵子歌王的。

朗是从高高的坡顶上往下走的,在此之前他已经在高处站了很久,朗朝坡下的五姐妹走去的时候心里坚定无比,去年败在她们手下的事他已经全把它抛在脑后。 他脚上崭新的草鞋用雪白的玉米苞皮编织,踏在青草坡上白晃晃的。 朗相信他马上就能雪耻。 他望着坡下围着五姐妹已唱得如醉如痴的人群充满感情地说:“这风俗真好。”

这是一条流淌情爱的峡谷,每年的秋天,稻谷黄熟的季节,歌圩也成熟了。人们收获稻谷,也收获情与爱。 从那个季节的开始,从峡谷两边大山的背后,从很远的地方涌来很多的姑娘,她们一脸的企盼和兴奋,以毫无拘束的大方走进村寨向她们敞开的大门,快乐地住下来。 在以后每一天的早晨,她们穿得上下一新,却把裤腿卷得高高,赤足走在田埂上,去帮东家收割成熟了的稻谷。 风一样追着姑娘们来到的,是比姑娘还多的男人。 男人的衣着和身份各不相同只见目的相同。穷人就实实在在,肩上挑一担好米来,给东家,作口粮。 富人当然潇洒些,一只手在衣袋里捏得叮当作响。 一心二用的是小贩,挑着货郎担子来。 他们都来赶歌圩。

在田间割稻的姑娘做不了多久,男人们就懒洋洋地从村巷中游出米。 站满田埂,或是在田头的树荫下靠着树干,用狼一样的眼睛往田里看。 男人们看中了姑娘,便扯开嗓子唱起山歌。 姑娘们耐不住一套接一套的挑逗,便与男人们斗起来。斗智慧斗胆量斗歌才,你唱过来我唱过去。 夜色浓重的村夜,更是男人女人都不愿放过的时候,他们村里村外随心所欲摆开歌场。 接着白天的歌声,接着白天的激情,山间林中,村前村后,一夜山歌,一夜风流。 这是歌圩,这是风俗。

去年峡谷里稻谷黄熟的时候,男人和女人们都在传递着一个动人的消息: 五姐妹不再背鱼笼了。 朗听了风一样传开的话,心里装满了欲望和期待。

谁也说不清这发明权属于哪一代祖先,把蓓蕾般的少女到歌圩见习叫作背鱼笼。 真正吃鱼的,是她们的姐姐辈,而不是她们。 歌圩上的男人,不去纠缠背鱼笼的少女。

五姐妹从山后面遥远的一个村子来,她们之间的漂亮没有同样的重复,这就让男人们一个一个轮着看。 虽然几十年流水般地过去了,但只要有人到了那条著名的峡谷,就一定能听人说起五姐妹当年的风采。 去年她们来到村里,五姐妹住进了一户人家割那家的稻谷,不再有年长于她们的姐辈庇护,就便是在宣告,五姐妹成熟了,男人们可以和她们用真情对山歌了。

五姐妹东家的田每一块都很大,站在田埂上的男人都觉得离她们很远,这就是五姐妹的聪明之处。 朗有好几天挤不上田埂,只好在人家后背听。 他听到男人们争着唱,五姐妹有礼节地答,朗听得出来,五姐妹对谁的山歌都不动心。

那天朗本来不想唱的,歌圩才开了个头,精彩的日子在后头。 朗觉得那些费力地挤上了田埂的男人们,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 可是突然下雨了,下了一阵这季节很少有的急雨,田埂上的一些男人跑了,田埂显得宽松开阔。 朗看见五姐妹那楚楚动人的身姿与情态,他就来了情绪,他就跨上田埂,伴着雨打禾叶的唰唰声,对着稻田中被雨点打得犹豫的五姐妹放声唱起来。

朗的嗓子真是好极了,好得长在他这副身板上十分委屈。 朗的歌声从田埂上一飘出来,五姐妹就顾不上雨了,她们像女兵听到口令,齐刷刷地转过身子追着歌声的出处找那唱歌的人,这是歌圩上第一声令她们动心的山歌。 朗的山歌在雨中依然传得很远,那些为了雨往村子里跑的男人有大半被这歌声震住了。 转回身子又往田埂上跑。 田埂上的宽松消失了,又是密密麻麻的一圈人。

朗从来讨厌那些不够味、不够胆的山歌,所以朗一开口就唱要领一人回家去,要唱得红水河冬天发洪水夏天数得鱼。 让高高山上的那些白骨站起来……这才是开头,这是刚探路。 朗的歌才也是无比地好,这一点后来铁证如山,这一点该是歌圩的劫数。 几十年过去之后,你看那山歌忽功忽罪。 黄了又红大起大落,人们为山歌争斗了一番,后来竟出现了电子音响为山歌添色的壮举,然而朗当年的绝唱,却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一直到今天无敌手。

五姐妹顺着歌声飞快地瞄到了朗,这个发现令她们绝对地失望。 关于这一点,几十年来人们坚信不疑。 几十年后,在洞房花烛夜,五妹深情地望着朗说:“既有今日,何必当初?”说得感慨万千的。 当初他们正年轻,当年他们都身不由己。

朗当然看出了五姐妹不加掩饰的失望也明白她们为什么失望,朗一时失去了自信和镇定,在慌乱中他唱了那首此时此刻绝不该唱的山歌。

彻底地圆满地说清楚朗的山歌词是令人困惑的事。 山歌是有神韵的,而这神韵活在布洛陀创造的语言之中。 现在常有的事是把山歌的整体结构和全部神韵宰割得七零八落,硬译成面目已非神韵无存的五言、七言汉语民谣隆重推出,让享用布洛陀语言的人们感到惨不忍睹。 山歌有宽广的意蕴,它有形象朦胧含义具体的形象群体,它有自己的逻辑和思维,它幽默自娱,让人品味无穷,或醉或痴。对聪明人它是开锁的钥匙引路的光,对弱智者它是梳不清理还乱的谜。 好山歌只用几句就能描绘出一幅形象饱满蕴意深远意味无穷的风俗画,而且还是丹青高手笔下的中国画。 对于无法享用布洛陀语言的人们,不去管山歌的句式和韵脚,只品味山歌勾勒出的那风俗画里的意境已经足够。 朗唱的那首不该唱的山歌就是这样的,他像漫不经心地述说——

……有一天蹲在田埂上捉虱子,来了一只不懂事的小狗。 怎么也赶不走它,只得用弟弟抽它,小狗才叫着跑了……

朗这样表白自己是个不一般的男人,显得很浅薄。 田埂上的男人发出散乱却响亮的笑声,这样在五姐妹面前唱歌的男人没有希望。

五姐妹听了朗的山歌都报以很甜美的笑,她们耳语几句之后小妹轻摇玉体潇潇洒洒地答歌。 山歌声清丽婉转,一句连着一句,气不喘,歌不顿——

……黄昏的时分寨子里来了挑盐的汉子,他们从远方来。 热情的主人接待了他们,睡觉的时候偏偏少了一套被子,主人就对挑盐的汉子群中很小的一个说:你还小呢,你去和姐姐挤着睡吧。 第二天早晨挑盐的汉子上路了,主人看见昨夜睡入闺房的小个子挑着沉重的盐巴担子,飞快地爬上山冈……

这个故事已经流传很久,五妹把它编成了山歌回唱给朗,很刻薄。 布洛陀语言的山歌行云流水一样从五妹漂亮的嘴间飞出,韵律是那样地整齐,节奏欢快幽默顽皮,挤满田埂的男人无声无息像一群雕像,一条峡谷中的一切声响,都只是五妹山歌的和声了。 朗也听呆了,当雷鸣般的唏嘘声响起来的时候他才猛然惊醒,默默地离去。 他没走田埂,他踩过稻田,一直走上山岗。 五妹这初出茅庐的刻薄让朗无地自容,因为朗生得十分矮小,尽管他的心不小。

歌圩有千古规矩,山歌随你刻薄,有本事你还我刻薄。 流淌智慧的刻薄与幽默,能使歌圩沸腾赢得喝彩赢得尊敬战胜贫穷,能使人千古流芳。 五姐妹因还了朗的这支山歌名声大振,她们一点儿也不怜悯这个为她们铺垫的小个子朗。

峡谷中的稻谷,从东熟起,一路向西。 赶歌圩的人们缠缠绵绵追着金黄色西移。 歌圩的结束从来不变,割完这条峡谷尾巴的稻谷人也散尽。 割稻的姑娘虽说搞不到多少钱,可不少的人选中了情郎。 男人们或花光了洋钱,或吃完了好米,更多的人是人财两空。 这样的结局男人们从不计较,他们依旧神采奕奕,相约明年再来。 这也是风俗。 朗没有跟着歌圩西去,他坐在高高的坡顶上看着歌圩西去便回了家。 歌圩虽没结束,朗已经在思考明年的歌圩了。 有这样的心思,有这样的情绪,又这样执着,一直到了这样的歌圩不再有,两种山歌斗起来的时候,朗历尽磨难也不曾后悔过。 如果朗没做这样的选择,便没有后来的绝唱。 朗是不知不觉当中开始承受歌圩的劫难的,那些无歌的寂寞的高山上的白骨的千年遗憾,还有祖宗先人对山歌的依赖和酷爱,他都要承受。 从这年的歌圩开始,朗要用他的心去体会那支沉重的山歌。

朗回家后很快修正了自己的失误,他遥望那西去的群峰昼思夜想构思一支长长的歌。 他败阵的消息家喻户晓,但人们看到朗比以前更开朗更洒脱,没人知道他心中的奥秘。 朗在自己的心中已经完完全全地主宰了美丽尖刻的五姐妹,萌发了一种胜者的旋律。 这旋律时而深沉时而甜蜜,伴随着一个山歌高手深思熟虑的成熟。 当这种旋律高昂的时候,朗无论正在高山砍柴还是在田中扶犁,他都会热血沸腾。 山歌的智慧引他前行,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自慰和自信。 他驾驶着山歌的韵律,在他的那支歌的构思里神游,穿过了深夜和黎明,飘过了河流与田野,自由地进出闺房和山洞,滑过那些美丽动人的胴体……一年当中,朗的心里几度像暴雨洗涮的青山,孕育着喷薄而出的山泉。 布洛陀创造的那支沉重的山歌调子,朗唱起来倍感甘醇、厚重……

现在,朗勇敢地迎接那陌生又熟悉的目光,他一步步接近了人群。 朗不再像去年那样去挤,也不企盼再次下雨。 在这一年当中,朗从容地认识了自己矮小的身躯。 朗轻巧地爬上了离围着五姐妹的人群不远的一块独立的青石,他在青石上平躺下来,望着蓝天白云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开始雪耻,这个歌圩的绝唱就这样诞生了。

朗唱了几句就令嗡嗡作响的男人缄默无语了,五姐妹听到了朗的歌声,也听出是他的歌声,但她们相视一笑仅仅侧过点身来。 她们不想给朗太多的面子。 一段山歌听下来以后,五姐妹呆了,她们的眼睛不得不定在青石顶上如入无人之境的朗身上。

朗听到喝彩声不断地传入耳中,这些冲他来的声音跟去年大不一样,朗知道自己成功了。 朗开始充满温情,歌圩上相争相斗之后情深意长的事很多。 朗没想到的是这支山歌制作得太久太绝,用他的嗓子唱出来的意境已远远地走过了温情。在男人们如醉如痴推波助澜的声势中,朗身不由己走上极端。 这支很长很长的山歌唱的是朗与五姐妹情浓于血的做爱经历,朗要用一段虚构的回忆来主宰和支配五姐妹,要在歌圩上把去年她们对他的蔑视化为乌有,恢复并炫耀他作为男人的尊严。 山歌里还饱含着一种期待,朗希望歌圩之后这首山歌能部分地化为真实。但无论是歌圩上的男人们还是五姐妹,全都让朗的期待从耳边流过去了。 朗歌声嘹亮,一泻千里,充满了宣泄和热烈,没人能听出他的期待。

朗的山歌徐徐唱来,先唱大姐。 朗形容大姐的田地很滋润——

……他和她浓浓烈烈地做爱之后睡着了,是太阳和蚂蚁把他惊醒。 树边的小草尖上的露水,已经变得又白又硬……为洗去露水他在河里泡到满天的星星……

如醉如痴的男人们没听完朗唱出最后一个音节就心领神会地感叹起来,他们叫喊得热烈又满足,但绝不猥琐,一个个都堂堂正正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都知道朗的山歌里的每一处象征。

朗的山歌不需要回答,他唱完大姐就唱二姐。 朗把二姐形容得贪婪无度,最后回头是岸。 朗最钟情的是二姐——

……他那能打狗的弟弟仍不能使二姐感到满足,他只好拿出了三枚古钱。 他告诉她: 把每一枚古钱抛向天空,在它落地之前许一个愿,你就会得到满足。 她很贪婪地说道: 我什么卵都要! 她的话一落音,漫天飞来了卵的家族: 蛇、蟒、猴、马、虎、豹、熊……她害怕抛出了第二枚古钱: 我什么卵都不要! 话一落音,飞来的一切都消失了,世界仿佛回复原样。 可是,他说看看你自己的吧。 她吓坏了,自己的也没有了。 她喘了喘气之后庄严地祈祷: 我要恢复原来的样子,原来的一切本来很好。 他们终于获得了人间的美满……

朗的山歌结尾是一段甜歌,他许了一个很大的愿抚摸着二姐,朗说只要这一世二姐与他缠绵不舍,他们就能唱尽人间甘苦,就能唱出高山上那些白骨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就能博古通今……

朗说他与三姐的约会在山洞。 他夸奖三姐是个挺温柔的好姑娘,像是一只不长角的羊——

……她说那些日子天天拔秧,他就说我也学着拔,她就一言不发随他去……黎明前他把她送到家,她从床后摸出一只小葫芦,倒出草药正要吃,她的妈妈听见声音就问她: 女儿正在做什么? 她一晃手中的小葫芦: 歌圩要穿新鞋子,女儿忙着纳鞋底……

朗越唱越无情,把五姐妹放在歌圩上长时间地煎熬。 火是人们口中不断的喝彩,还有那数不清的流情流欲的眼睛。

朗也没有忘记去年歌圩上奚落他的五妹,这小妹乐呵呵的一首山歌就让他落荒而逃,朗在唱到五妹的时候歌声变得调侃幽默。 朗说别看五妹年龄最小,体态最玲珑,就数五妹最强健——

……她和他做爱的时候,她在身下放只鸭蛋。 她说: 鸭蛋被压碎了你就算男人。 整整一个晚上鸭蛋没压碎,她说再给你一次机会。 那天上山砍柴他的鞋底被扎破了,望着那一片尖尖的树桩,他想到了办法。 在那个最后的晚上,她叫了一声软下来,压碎了鸭蛋……

朗终于唱完了,这样唱做爱,在这歌圩上从没有过。 朗从青石上坐了起来,他居高临下地看到了歌圩的高潮。 歌王的感觉生成了,在无数钦佩的眼光笼罩下他的脚心开始发痒,潮湿温暖的痒劲儿渐渐上升遍布全身,他再一次很响地倒在青石上,一点也不觉得疼。 他听到他的歌由别人重唱,这是学歌,只有歌王才有这样的荣耀,只有很少的人能创造这样的境界。 当朗再一次坐起来的时候,他看见五姐妹满面羞色,一次一次地用肩膀甚至不惜用胸脯去撞那些围堵的男人,冲开一条路落魄而去了。 朗用戏谑的眼光看着她们的背影,尽管那眼光久久地停留在二姐的身上。 朗当时没有丝毫的怜悯,他有理由这样,产生了大胜大败的歌圩将流传千古,众口皆碑,赶歌圩的人怎能忽视这样的境界!

心气太高的五姐妹确实看错了朗,虽说去年她们那样处理朗无可指责,歌圩只有一条智者胜的法则。 在去年的歌圩上,她们刚刚放下了鱼笼,进入女儿金子银子太阳月亮一样的好年华。 她们商量好了,要尽情地玩上几年,她们知道等这年华一过,她们的肩膀要挑沉重的日子。 五姐妹曾经面对面地站着尽力去挑对方的毛病,结果是对自己的相貌深信不疑。 背了两年的鱼笼听了无数的山歌,她们对自己的歌才也有信心。 有这样的信心和情绪,所以,遇上矮小的朗她们不加考虑地把他撕扯一番。 可她们毕竟单纯,过后便忘了朗,对他一年中的精心制作一无所知毫无准备,对一个男人的恶毒也没有防范,在今年歌圩刚开始的日子里,她们就栽了。

五姐妹商量的结果是先离开歌圩。 当她们离开那火热的歌圩时,她们体验到一种凄凉。 稻谷没割完,东家惋惜地说:“朗是歌才,你们才貌双全。 你们都该留在歌圩,星星月亮应该在一起……可她们不走就总浸泡在朗的山歌里,她们不愿意。 她们上路的时候,还有人对她们唱朗的山歌。 尽管那时候她们恨透了朗,但她们还是挺佩服朗的,歌圩上吃了女人山歌亏的男人,还没有谁想出这样的山歌套路来报复女人。 她们的眼睛扫过田野上一堆一群的男人,不见朗。

朗已经离开了热闹的人群,他躺在一片寂寞的草地上,心中编织着另外一首山歌。 他想就在今年的歌圩上,在那支山歌被淡忘一些的时候,再会一次五姐妹。朗要再唱一首很长的山歌,说出人们对五姐妹的期待,从她们出现在歌圩背鱼笼的时候开始。 如果朗有机会唱出这支山歌,五姐妹听到的将是男人们的渴望与喜爱,歌圩上同样会诞生一支不朽的赞美山歌。 朗有很多的情节,每个情节都承载着男人们对五姐妹的情意。

五姐妹在秋季的太阳照耀下回家。 她们路过黑水潭的时候,突然就产生了下水洗一洗的欲望。 一条小泥路通向黑水潭,小路要穿过厚厚的屏障,那就是水边的古树和潭水滋润着长得高高的草。 五姐妹在厚厚实实的遮拦下,把身上的衣物一件一件脱去,水面上立刻就有了五个洁白的裸女的倒影。 她们又一次面对面地站着,在无遮无掩的全暴露下互相挑毛病,细细地看着,她们禁不住互相赞叹起来。 她们用柔软的手指抚摸着对方,轻轻地、慢慢地……

然后,她们抬起美丽的头,向着高高的山上仰望。 盈盈泪光在她们幽深的眸子里闪烁。 三姐说: “朗的祖宗在山上!”高高的山上岩洞里有白骨,人们都知道,人们都认为那些白骨很孤苦,它们没有后人。 每年的三月三,浓浓的云雾就把山顶都封住,满山响着树叶上滴落水珠的响声。

后来,五姐妹就下水洗她们的身子。 她们手拉手,喊着“呜——哇”一齐入水,黑蓝色的潭水被激起了大片白色的水花,静静的深潭发出轰响。 在黑蓝色的水面上,游戏着洁白洁白的裸女,她们把长发一甩,散开的湿发就向四面射出一串串的水珠,发丝嘘嘘作响……这样,大姐不见了,跟着三姐、四妹也不见了。黑蓝色的水面上只剩下两个裸女。 任凭她们怎样叫喊,任凭她们一次次潜入水中寻找,大姐、三姐和四妹无踪无影,仿佛她们就不曾来过。 黑水潭边的岸上,二姐和五妹水淋淋地站着发呆……

关于她们的死,有很多传说。 有人说黑水潭里有一种怪鱼,很大很大,有人在洪水发生之前的日子里见过,他们说这种怪鱼吃掉了大姐、三姐和四妹,死不是她们的本意。 这样的说法也传了几十年,也有人信。 更多的人说她们是质本洁来还洁去,是去寻死的,因为朗的山歌使她们在歌圩上名声受损,使她们失去了再在歌圩上与人斗歌的信心,不为歌,毋宁死……大姐她们的死又一次震动了歌圩,赶歌圩的人们来到潭边唱了一天一夜算作祭奠。 然后,人们又迫逐着大峡谷的金黄色西去了,没跟着歌圩离去的,又是朗。

朗听到这个消息后如雷轰顶,当时他编好了崭新的山歌,正兴致极高地下山。朗遵循着以歌还歌的歌圩古理,所以,朗还坦然,没人说大姐、三姐和四妹就是朗杀的。 朗发现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有人用深幽幽的眼光看他。 朗在那年的歌圩上表现太杰出,他先是翻了去年山歌的败案,接着又有三个漂亮得让人垂涎的姑娘为了他长眠在黑蓝色的水底。 歌圩上再也听不到一声朗的山歌,朗的歌王桂冠失落得意想不到的快。

下一年大峡谷的歌圩依时又起,但歌圩上仍然不见朗的踪迹。 经历过上一年歌圩的人们深深地体会到失去朗的歌圩平平淡淡多没味道,于是就怀念朗。 人们传说着朗的消息,说朗已经游过红水河,到人们都不愿去的远方流浪……

就是那一年的冬天,从北方过来了一支强大而自豪的队伍。 这支队伍上的男男女女,都爱跟人讲“我爹”“我奶奶”“我爷爷”的故事。 有些故事挺让人感动的,有人跟着流了不少的泪。 听他的讲爹、奶奶和爷爷的故事,人们就感觉到人家的祖宗源远流长可是清清楚楚,排排坐,分果果。 大峡谷方圆的人们便感到自己不如人家,觉得自己唯一比那些男男女女强的就是会唱山歌而北方来的男男女女并非个个敢在人前唱歌。 可是,人们又觉得山歌唱得洒脱又痛快,唱得贫富不分了贵贱忘记了,也就忘记了许多“我爷爷”“我奶奶”“我爹我娘”的故事。 比如说那重重叠叠的高山上的累累白骨,摆得有阵势有谜语,可就是不懂它们的来历,讲起“我爷爷” “我奶奶”的故事来,就没有人家那么久远,就没那么动人。一比较,就佩服人家,就想跟那些男男女女们学,一批杰出的人就产生了。 他们不再去唱山歌,不再去敲铜鼓,而是去打腰鼓,去扭秧歌。 可是北方来的队伍里就有人想听听山歌,怀着很好奇的心情要人们给他们喝山歌。 杰出的人群里有人忸怩一番之后恢复了风度,就高声唱起了山歌。 歌圩的歌是不再唱了,他们在山歌的调子里填进了流行的新词,也能接着山歌的调子流畅地唱了下来,大峡谷从此有了布洛陀听不懂的新山歌,唱新山歌的人们不再有以前唱山歌的那种心情。

大峡谷的歌圩还是平平淡淡一年又一年,朗的山歌成了绝唱,朗和歌圩五姐妹之间的歌圩恩怨,自然就是一种长久的话题和记忆了。

这首终于跨越了歌圩绝唱的山歌说,第二届人类在黄昏的夕阳下听着布洛陀的教诲,脸上竟是一片迷茫——

刚被创造出来的新人类很倔强,他们竟对布洛陀的指点表示怀疑: 唱山歌?有卵用!

布洛陀用沾满缔造他们的黄泥的巨手在新人类的屁股上拍出一片青紫,他把硕大的头颅高高扬起,眯起眼睛望着远方,吼出一串无字的歌。 无字的山歌隆隆滚过山坡,寂寞的荒原有了生气,黄昏变得暖洋洋的。

新人类的眼睛亮了,他们学着缔造者之神的山歌调子,张大嘴巴唱起来。 新人类的山歌声婉转甜脆,像画眉一样地悦耳,可是没传出多远就消失在荒野上。

布洛陀看着他缔造的新人类,流露出高瞻远瞩的忧虑。 他残酷地说: 你们就留在山顶吧,风雨不许躲,雷电不许躲,虎豹也不许躲,就唱山歌吧。 等你们的山歌成熟了,我就来告诉你们该去何方。

首批第二届人类只好按照缔造者之神的意志,以幼嫩的身躯承受着降临世界之后的第一次磨难……

独脚篾匠这年来到这里的时候,正是新山歌成大气候的前夕。

男人们看见独脚篾匠的时候,他们的眼睛里流动着邪恶的光。 这么多年以来,男人们总说独脚篾匠那片从脸上一直延伸到脖子的正方形大麻子是被人用火药枪射成的。 他们说,在火药枪长长的枪筒里灌上晒得干干硬硬的用猎刀切成绿豆大小的四方颗粒的生牛皮,“轰”地射在脸上,就可以制造出独脚篾匠那张狰狞的凸凹不平的脸来。 一粒粒干燥的生牛皮射入皮肤后被人的热血浸泡着,就会像发芽的种子一样膨胀,还会有一种“嗞嗞”的响声。 男人们洒脱地说被射中的人活着比死难受,每一颗生牛皮粒被挑出来的时候,就留下一个无法愈合的血洞,这是极刑。 从来没有人纠正这种传说,尽管谁也没问过独脚篾匠,可见男人们对他的戒备。 男人们还说,独脚篾匠的右腿是被榨甘蔗的楠木滚子榨碎的。 他们形容说,两只水牛被鞭子抽打着,红着眼睛躬身向前走,它们的脖子上驾着的辕就带着古老的木榨。 两只缓缓滚动的楠木榨棍一寸一寸地吞进了他的一条腿。 仇人们待楠木榨棍就要夹进他的弟弟的时候,喝住了水牛,扔下一把断刀,扬长而去。临走前他们对他说: “你的死活全靠命运……”两只大水牛踏动四蹄犹疑着不知进退,他也难说是死是活。 他终于捞起一把血水较少的甘蔗渣,伸向水牛。 水牛终于把头向后扭着,一步半步地退着走向甘蔗渣……木榨棍慢慢地吐出那条扁腿,他拾起断刀一挥,脱离了木榨……他醒过来以后爬上了牛背,后来又把牛卖了,当了篾匠,只有当篾匠可以只有一条腿。 可是,没有人证实这种场面曾经真实地存在于哪里,也没人否定。 人们传说他很有钱,让人想到牛价。 独脚篾匠确实使用一把断刀,这把断刀钢火很好,无尖。 独脚篾匠一直用这把半截无尖的断刀破篾编席,而且从不许人摸这刀。

独脚篾匠残疾有理,所以人们常常需要进行“斗私批修”的反省而他不。 独脚篾匠在那年头依然去赚取女人甜甜浪浪的笑,在严肃的日子里女人们见了他就可以无忌讳地大笑。 在黄昏的时候独脚篾匠刚刚跨越村头拦牛的栅栏,小河边上忙碌的女人们就冲着他的身影发出了牛滚山一样的欢笑,使通俗的河岸显得热闹非凡。 牛滚山是那时候的节日,虽然在很多布告上都用黑体字印着: 牛,那是农民的宝贝。 牛滚山的特征鲜明,先是村子背后的山上有石块滚落的响声,接着,再传来一声闷响,那就是了。 在田里出工的人们寻声望去,肯定会看见生产队的牛群印有一头牛滚山了。 男人们在这时节脸上会浮现出一种获得安慰的笑容,女人们却经常由于抑制不住主妇的兴奋而浅薄地欢叫起来。

独脚篾匠平稳地跨越栅栏之后立刻把眼光投向河边的女人,他那坎坷不平的脸上散射出不容置疑的笑意,和夕阳一起铺在狰狞的脸上充满善意。 这样的光景很难让人相信那些广为流传的篾匠的故事。

对独脚篾匠的轻薄首先感到愤怒的男人是一个不久前被削职为民的人,他曾是这个区的原区长。 原区长见不得本村女人对独脚篾匠长久地亲热,于是他挺身而出,板起面孔从男人群中走向河边走向篾匠。

有了这样的情景更使河边的女人感到兴奋,她们干脆都直起身子看着两个男人面对面地站定,她们知道这两人之间的歌仇。

原区长官倒了,架子却不倒。 他先上下审视了篾匠一番,然后淡漠地说:“来啦? 先去我家。 你给我编一套席子,一张大大的头道篾的席子,抓起四只角中间要盛得两桶水。 听好了? 你千万不要忘记。”

独脚篾匠宽容地笑笑,他眨着眼睛说:“先去你家就你家吧,家家户户用我编的席,海枯石烂抓起四只角中间永远不漏水。 中山装有四只口袋,你千万不要忘记。”一直静静地听着他们对话的女人听到独脚篾匠的话立刻就哄笑起来,在这次不期而遇的较量中独脚篾匠又胜一着。

原区长面色微微一红转身就走,他穿的中山装原是灰色现在已经破烂并且不灰不黄。 中山装的右下袋已拆下来补在右肩上,那里剩下方方的一片新灰。

独脚篾匠迈动左腿,右手里握一支紫红色的短节竹杖,灵活敏捷地配合左腿,身子不摇不摆,跟在原区长的身后进村。

女人们其实很刻薄,原区长和独脚篾匠走后她们该走却不走,叽叽喳喳又说起这两个男人的歌仇,久久不散,让蹲在另一处的男人们也想起了他们的歌仇。

在那支北方的队伍初到的那几年,山歌和歌圩还都有的。 区长是个歌迷,他骑着马到县城开会,人家走两天,他提前三天走还经常迟到。 区长在马背上嘴巴不停,东唱西唱,嘴贱得很。 那些在田里地里山上干活的姑娘媳妇被他的山歌挑逗起性子,就拉开架势与他斗歌,斗来斗去天黑了还脱不了身只好跟进村寨去,住下来继续斗歌。 第二天早晨上路的时候,他总会大师般地说上一句: “你们不行,等你们学成点样子,我再来。”事实上,区长不会再来了。 在老歌圩人的心目中,区长的歌德并不好,歌风也很赖。 尤其是他唱到将输的时候,他就会唱出一些如“嘴边胡须多少根,几条头发够一里”的山歌,然后便扬扬得意。 老歌圩人认为这样的山歌无解答,是青皮后生耍赖的小伎俩,壮夫不为。

独脚篾匠从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晚上,就冒犯了区长,让他当众出丑。 那天晚上圩镇上斗歌很热闹,区长的压寨夫人的娘家来了一群女人,小圩镇上也有一群好斗歌的女人。 在她们之间斗开了山歌,男人们都成了看客。这样的斗歌是小圩镇难见的盛会。 独脚篾匠走近歌场听了一会儿,他的脸上依然是疲劳和淡漠。 就在他转身要离开歌场去寻一个睡觉的地方之前的瞬间,独脚篾匠看见从外来的女人群中大大方方走出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当他看清了这个风韵动人的年轻女人之后,独脚篾匠就不再有离开歌场的念头,他决心要在那里等到歌场散尽了,他的脸上浮出一层油光。

区长的夫人风风火火地从独脚篾匠的身边走过,留下了一股成熟女人的自然香气让独脚篾匠做深呼吸。 区长夫人没有理会身边擦过的奇怪的男人,她从斗歌的山歌里,听出了娘家队的败势,她急着回家求救。

独脚篾匠那双四面埋伏的双眼贪婪地追逐着风韵不凡的少妇的背影,眼光像一条深幽幽的软链。 他认出来了: 她就是当年歌圩上令无数男人垂涎欲滴的歌圩二姐,她从黑蓝色的黑水潭出来以后在歌圩的淡季中被另一种荣耀捕获,如今倒也活得自在。 独脚篾匠索性用背对着灯火通明的歌场,面对着歌场的灯火映照朦胧的小巷,殷切地期待歌圩二姐再次出现。 独脚篾匠热切的目光一次一次几乎是一寸一寸地搜索着朦胧的小巷,小巷依然空空。 但独脚篾匠纹丝不动,从歌圩过来的人对歌场的规律自信不疑。 小巷里果然晃动起身影,但走出来的是一个臃肿而硬气的女人,她的头帕遮住了前额,高高的绣花衣领全竖起来,嘴也藏在里头。这奇怪的女人悄悄地走着,从独脚篾匠的身边走过,留下的是一股浊气。 独脚篾匠看着这女人在离歌场不远的地方推开一家人栏下的门,进去后又急忙将柴门掩上。 在朦胧中这举动给人一种犯罪感。 独脚篾匠下意识地向那扇柴门走去。 但只迈出三步他就定在那里了,因为就在这瞬间,小巷深处闪出了歌圩二姐轻盈诱人的身姿。

歌圩二姐这回脸上充满了自信和诡秘,她从独脚篾匠身边洒脱地走过,依旧给他留下一股香风。 在她走近歌场的时候,她回过头对那扇令独脚篾匠生疑的柴门投去深情的一瞥。

独脚篾匠看清了歌圩二姐这回眸一眼,顿时他的心里一片明亮。 独脚篾匠不禁顺着方才歌圩二姐的那一眼,看了一遍朦胧中的小红房。 小红房,一方水土一方人的小红房,红土夯的墙,茅草与瓦混盖的顶,一层楼板分成上下两层: 上层住人,下层猪、牛、马。 在每一家的楼板上,都有一只三尺见方的洞,洞口架一木梯,天黑后闭门,喂牛取柴等事,都从方洞上下。 由于部落的和睦和防匪盗的需要,一长串的小红房的栏下,都有一处通着的豁口。 街上无行人,栏下可串门。歌场如战场,什么样的伎俩都有人使用。 一种不恭的笑意在独脚篾匠的脸上越过坎坷荡漾开来,他开始认真听歌,不久他就听到了佳句。

歌圩二姐的娘家远远不如这小圩镇富庶,所以,斗歌的时候她们先输了一载。听着小圩镇的女人们夸耀自己拥有的峡谷、良田,歌唱富足的油水。 外来的女人们长时间地走不出穷与富斗的困境。 听歌的人们在听到外来的女人唱起了小圩镇女人的颂歌时,都以为外来的女人彻底败了,斗歌也将要收场了。 只有人群后面默默站着的独脚篾匠心里明白,外来的女人们明白了,应该抛弃她们固守的劣势。

……做这个圩上的女人胜过状元郎,她们吃尽了白米,还会有大个的茶油果子……

当最后一句唱出之后,人们才恍然大悟,都中了圈套。 甜蜜的颂歌在最后一句蕴藏着女人对女人倾泻的恶毒,小圩镇的女人一直无法还清这笔歌债。 这句山歌后来当然流传四乡,朝野窃笑,启示着富足的女人永远不要忘了谦虚。 对这句山歌不感兴趣的是采风的学者,他们在听完歌词的直译之后,眼睛里总是一片茫然。 后来在新山歌成了大气候之后,唱新山歌的歌手们曾经业余地要重填一些老歌的歌词,试图解放一些老山歌,其中就选了这一句,想为它披上丰收歌的外衣,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使用布洛陀的语言唱布洛陀传下的山歌,就必须凭借歌圩的智慧和思维,而新山歌则是另外一回事。 布洛陀说大米和说插进去发的是相同的音,外来的女人说小圩镇的女人吃尽了好米还有茶油果并不是描绘小圩镇物产的富饶,而是暗喻出小圩镇女人的性贪婪。 这种恶毒外柔内刚,女人唱了也无妨。外来的女人笑骂小圩镇的女人是色狼,但把一切形象都建筑在小圩镇女人浅薄的骄傲上,用歌圩的智慧稍稍一点就云开雾散,生活中的常规常理做了山歌的一流包装制作出不可战胜的一绝。

小圩镇的女人们像傻了一样只有沉默,因为这一手的确要高出她们的功夫和智商。 听歌的男人们又笑又骂,喝彩声四起好像过年。

如果不是歌圩二姐扬扬得意地从门中走出来女皇般地瞧了一下沸腾的人们,然后又满足地回头一望,流露出无比的幸福,这个定局就将连同它的秘密一起被听歌的人们好好保存了。 独脚篾匠绝不是为救小圩镇女人于水火才从远方赶来。然而歌圩二姐的心满意足,引发了一个普通男人内心深藏的恶毒。 于是,独脚篾匠拍了一个孩子的肩头,那是个正彷徨着要背鱼笼的男孩。 独脚篾匠对他耳语一番,在他的背上推他一把助他一臂之力,让他一生中第一次成熟般地走向歌场的女人。

男孩子的出现让小圩镇的女人堆里喊出一句惊叫,然后她们集体长吁,心中的劣势与沮丧全部走空。 很快地她们让所有的人听到了一支山歌,歌风里重振她们的傲慢。 这是一支点拨迷津的山歌,歌场上混乱的人们一听点拨立刻大彻大悟——

……这群女状元里有位美丽的歌师,从天下找来任何一个和她相像的女人,她都会比别的女人重一点……

布洛陀的语言把这幅漫画变成了铿锵的旋律,听歌的人们没有片刻的迟疑就读破了山歌里的密码。 外来的女人里隐藏着一个男人,他在给她们当歌师! 这个男人是谁人们已经无须猜测,人们起劲地喊着: 出来,出来……已经有人推开了外来的女人盘踞唱歌的栏下那扇小门,把头探进去怪叫,有这样的机会人们不会放过。

独脚篾匠把装有断刀的牛皮口袋往背上一抡,走向暗巷。 在浓重的朦胧之中,他与匆匆赶往歌场的歌圩二姐再次相遇。 看着歌圩二姐怀抱中山装的风采,独脚篾匠心中充满了快意。 他以这样的幽默与调侃作为见面礼,这是天意。 他用山歌的智慧赢得了人们心中的绿卡,仅仅利用了一个迷人的夜晚。

当区长穿上歌圩二姐送来的中山装在嘈杂声中正步出门,他就用一派耍赖的笑脸扫光了所有的难堪。 他仍是大师般地说道:“你们不行,不过有进步……”

在好长的日子里区长在这个夜晚的表现是美谈,两个男人也没结仇,歌圩使人有气度。 一直到了一九六六年以后的一天,已调到县政府工作的原区长,在贴给他的大字报中发现了一张精品,重述了那个迷人的夜晚,大字报的标题很有歌圩风趣: «坚决揪出重一点»。 在那个终生难忘的夜晚随遇而安、化险为夷的原区长,却被这张叙旧的大字报搞得无颜见人。 原区长没想到成了时代需要的一种典型,和原歌圩二姐一起卷起铺盖回老家当农民去了。 用山歌的说法,是鱼游回泉。独脚篾匠按多年的规则跨过村口的栅栏进村编席的时候,原区长已度过最沮丧的日子,寻找回了一些感觉,并且依照无数前辈的思路,正在寻求解放。 在这样的心态下见到始作俑者,就与当年大不相同。 原区长失却歌圩人的宽容,自然让人想起歌仇。 那时候,人们已经从“我爷爷”“我奶奶”“我爹我妈”的仇讲到当代人与人之间的仇恨了。

独脚篾匠在原区长的家门口做起了他的工,原歌圩二姐把自家的翠竹丛中青中透黄的竹子砍来,扛到家门口。 独脚篾匠与她之间无话,按照编席子的规矩,用那把断刀截取竹子,然后破成竹篾。 打那一年起,他用自己的手艺和游说,让峡谷方圆的每一个村庄都有了新的风俗: 编席。 人们每隔三年就要编一批竹席。独脚篾匠总会时机适宜地到来。 他独来独往,人们不请不送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反正独脚篾匠来了,就该编席,以新换旧。 独脚篾匠一家一家地做工,做哪家工吃哪家饭睡哪家床。 他编的第一道篾皮的竹席是给人们垫着睡的,清凉可人,一世不生疮。 村中忙碌着的那些面容苍老的女人,身下垫的,仍是她们做新妇时婆家请独脚篾匠给编的席呢。 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篾皮编的竹席用来晒谷晒豆晒所有物产,最后一道是软篾,编不成席子了,善解人意的篾匠,就把它们编成一道长长的软栅栏。 到了春天,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有用这软栅栏围起来的圈子,里面有毛茸茸的小鸭子在嘎嘎地叫。 独脚篾匠把竹子从外到里都用尽了。

原区长指示独脚篾匠编的那张特大的头道篾皮的竹席编成的时候,正是黄昏人们从田里回来村巷中人多的时候。 独脚篾匠一声吆喝,马上就有四个年轻人各自抓住了席子的四角。 年轻人随着篾匠的吆喝双手一掀,青中泛黄的大竹席便忽地从地上升了起来,独脚篾匠极骄傲地对原区长和原歌圩二姐说: “倒水!”

水是两桶清澈的泉水,原歌圩二姐挑来的。 原歌圩二姐丰满的身子来了一串美丽诱人的连贯动作,两桶泉水也就哗哗地倒入了竹席的中心,那里立刻变得沉重起来。

独脚篾匠说: “晃!”

四个年轻人就像拉锅一样地拉起席角,泉水就在席心激荡。

独脚篾匠没去看席子,他对着夕阳眯起双眼看那地断刀的刃口。 他那坎坷的脸上一片宁静,就像夕阳下人去后十分安静的荒野。

原区长风度犹存,斜视着竹席双手背后踱着方步绕席一圈,作检阅状。 他对原歌圩二姐做了个手势: “下面,下面,嗯?”许多人陪着原歌圩二姐蹲下,席底是一片青白弥漫着竹香,绝无一滴水。 人们又帮着原歌圩二姐把泉水倒回桶里,不浊,无竹屑。

原区长说: “好啊,不错,还可以。”他叫看热闹的人们把大竹席弄成拱形,他钻进去,用手托着席下的两沿,头顶着竹席向家里走去。 夕阳落在光滑的湿漉漉的席子上到处流动,在场的人羡慕地注视着这席中精品,联想无穷。

原歌圩二姐没有目送精品回屋,她对着独脚篾匠作了灿烂的一笑。

对着原歌圩二姐的灿烂一笑,独脚篾匠一惊,平静的荒野起了皱纹。 他对着原区长叫了一声,“慢点!”疾步走过去探手向拱中的席心摸了一把,然后吁了口气拍着精品,示意原区长继续前行。 没有人注意独脚篾匠的动作,更没人会想到此刻在独脚篾匠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指间的缝隙里,夹着一枚撤出埋伏的青灰色竹刺。 一个灿烂的笑挫败了一个积蓄已久的男人的阴谋。

原歌圩二姐难得对这位丑陋的篾匠发出这灿烂的一笑,在这种心情产生之前她与篾匠歌仇似海。 原区长以山歌罪被削职为民,使她在峡谷方圆百里失去了辉煌。 这样的变迁不能不使遥远了的歌圩旧事涌上心头,那年的歌圩和那个朗,曾让她经历一番折磨。 所以,她对恶作剧的篾匠有了歌仇,失落了歌圩人的宽容。

按习俗篾匠完工的晚上应由主人款待一番,次日清晨下一家做工的主人就会上门把独脚篾匠请去。 但独脚篾匠眼神深深地看着原歌圩二姐随夫进了家门,就把那把著名的断刀轻轻插入牛皮口袋,操起紫竹杖平稳地走向下一家。

多少年来,只要独脚篾匠在村里编席,他坐的那一片,就是村中最温暖的土地。 在他的身边,总会团聚着村庄不枯竭的来源: 老人和小孩。 之所以能够有这种人文风景,那是因为独脚篾匠做工时的洒脱和韵味。 独脚篾匠做工时始终能够保持与人轻松地交谈,令大家都喜欢他。 他抡起断刀一劈,在刀将落在竹上的刹那,扶着竹节的手正好撤离,一声脆响,一条食指宽的竹条已离开竹体轻盈落地,一弹一颤的。 独脚篾匠破篾,是六层篾皮一次完成。 他在斩齐的竹条头上,按所需的厚度一刀一刀都吃进二寸来深,然后他那粗糙结实的手心握住这二寸个头,另一手抓起竹条,把竹条弄成弓形,一揉一撅,再往地上一抽,啪的一声响过,原来的一根竹条顷刻间已是六片篾皮了。 在这个过程中,他总保持着不间断的山歌或故事。 那一天是原区长和原歌圩二姐穷极潦倒的一天,又是红山歌诞生的一天。 对这样的日子,独脚篾匠和他身边的人们没有感觉。 有人问独脚篾匠为什么提前离开二姐的家,独脚篾匠诡秘地一笑,唱了一首山歌——

……有一家人来了亲戚,女主人很为难,因为家里没有油水了。 为了掩饰这样的困境,聪明的女主人在炒菜时,先把锅烧得红红的,然后一下把青菜倒入铁锅,爆出大油爆炒一样的响声。 客人正在外边和男主人叙旧,响亮的声音使他不能不回首,当客人再次转过脸来的时候,已经布满了笑容……

独脚篾匠的歌声是沙哑的,但他的歌声悠长深厚,就像敲响的高边铜锣,有一种笼罩人的长者风度和饱经沧桑的见识,透露出长久的修炼。 这天他把这个流传广泛的聪明主妇的故事编成朗朗上口的山歌,引得听歌的村民们发出酸楚自嘲的笑。 人们都明白这支山歌的暗示,原歌圩二姐和原区长的日子,已和村人一样地清贫。

就在独脚篾匠用几句山歌宣布曾是最杰出的人的日子已经落到最低点的时候,就在距离村庄并不遥远的田埂上,原歌圩二姐凭借多年积累下的才华,出色地进行了一支山歌的创作。 由于这次创作,她为自己和丈夫争到了一个历史性的转变。那天下乡来的县委书记心境无比地好,干爽无尘的小路诱惑着这位原军人越走越远,终于来到了田埂上。 就在他的心境变得更好的时候,他看见田里站着一位美丽的妇人,他还发现那风韵无穷的漂亮少妇也在看着他。

在田里很多的人当中,县委书记选择了她。 县委书记故意问: “你是这村的?”

原歌圩二姐落落大方地回答:“是这村人才种这村田,现在又不学雷锋。”

这富有歌圩斗智遗风的回答令县委书记兴趣盎然,他说道:“我看不像。”

一个公社干部意味深长地对县委书记说:“她就是原来的歌圩二姐呀……”

“欧……”书记深深地点了一下头,对这个峡谷的歌圩旧事,他很久以前就听得滚瓜烂熟。

原歌圩二姐后来一直没有明白的是县委书记听了公社那个不怀善意的干部的这种介绍以后,他那重铸过的庄严的脸上竟然也会是灿烂的一笑。 县委书记盯着原歌圩二姐说:“那么山歌你一定唱得好啰,你唱两句,我不反对。”

原歌圩二姐听了县委书记的话像是艳阳天听见雷声,她望着站在田埂上等待山歌声的县委书记以及有了县委书记的这句话表情都变为期待的一行人,不知所云愣在那里。 原歌圩二姐虽有过歌圩的经历和跟随区长的辉煌,但也没出落到在那样的年代面对县委书记唱山歌的成熟。

站在末位的大队党支书感到是他挺身而出的时候了,他下了田哗哗蹦着水来到原歌圩二姐的身旁,用极低的声调说:“书记叫你唱,你就唱。 唱得他高兴,给我们更多的日本尿素。 你看我们这些田!”

原歌圩二姐顿时感受到了一种苍凉。 身边连片的稻田泛着缺肥的枯黄。 可是原歌圩二姐唱歌的心神依然不知往哪条道上走,歌圩的歌不能唱,那些被当作“封、资、修”批了又批已经好久。 唱新山歌她对新名词一时又感到模糊。 唱些触景生情的调侃歌,此情此景一时难有词开口……歌圩二姐一副技艺荒老的表情。站在原歌圩二姐身后的大队党支书,为她送上了一句仅仅能够到达她的耳边的豪言壮语: “唱就唱,怕个卵!”

当原歌圩二姐再一次看到两个男人灼灼目光中闪现的两种期待的时候,第三种期待已经产生,那是她自己心底里的期待。 山歌里有她长久要圆的梦,梦的一头是妈妈用山歌唱的催眠曲。 那时的她不是躺在摇篮里而是趴在汗淋淋的母亲的背上,妈妈手里拿着锄头,天上不是星星在闪烁而是一轮炎热,是她后来才放声歌唱的红日。 很小她就知道山歌是布洛陀教的,是为了让人们潇洒地度过辛苦的日子。 她的父亲总说自己是个真正的男人,他能够上山砍很多的柴,挑去卖给那时圩镇上唯一的一家米粉店,却拿回了很少的钱。 每一次那担散发着紫红色硬光的柴挑进圩去,都带去了三个人的期待。 米粉店老板总是笑盈盈地说你有好柴我有好酒,你来碗酒小姑娘来碗米粉吧。 四只眼睛经不起诱惑两张嘴便吃掉了妈妈的期待。 回家的路上她父亲会很沉闷,但山路上田野里有女人他就会唱起山歌,变得无比地快活。 日子就这样重复着,一直到她去歌圩背鱼笼长成独立的大姑娘。现在,原歌圩二姐突然明白了,尽管她和丈夫为了山歌为了歌圩而经历坎坷,她依然想唱山歌,她一直怀着这样的期待。 在很短的时间里,原歌圩二姐从第一种期待穿越到第三种期待,穿越了身世和感情的积累,从这样的空灵当中勃发了灵感,她的表情由木讷变得潇洒,脚下的感觉也变了,好像不再是烂乎乎的水田而是歌圩上的青草地,从她的嘴里就这么调侃地流出两句很现实的山歌来——

书记到田头,禾苗绿油油

原歌圩二姐极清丽极富少妇韵味的歌声悠悠,环绕着满怀期待的人们,落在身边大片的枯黄上,连她自己也叠印在上面,美丽可人。

县委书记连声说好,大队支书击掌叫好,田埂上的一行人也都动了容说好、好、好……书记和支书的期待得到了出乎意料的满足,这山歌唱得这般动人亲切,十分适宜。 原歌圩二姐用久违了的山歌声够滋够味地滋润了布洛陀子孙长久的渴望,笑容像阳光普照,均匀地布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县委书记摩擦着双掌,挑战似的问原歌圩二姐:“这样的好歌不是偶然唱出的呢? 能再来两句给我听听么?”既然已上路,歌圩人还怕这种考试! 原歌圩二姐又轻柔万般地唱出下两句山歌——

毛主席教导记心怀

挑对粪桶上任来

原歌圩二姐能唱这两句山歌,得益于她过去那段辉煌和丈夫原区长。

这回轮到县委书记下水了,他鞋没脱就哗哗蹚水走到原歌圩二姐面前,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了原歌圩二姐的手,动了真情。

县革委通讯报道组的副组长心疼脚下崭新的一双假解放鞋,没有跟着下水。他跺着脚在田埂上叫起来:“书记,这是运用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两结合的创作啊,这是红山歌!”县委书记借着报道组副组长的提示肯定地说:“对,红山歌诞生了,同志们……”继续握着原歌圩二姐的手在摇。 县委书记不能不激动,一个农村少妇都知道他是怎么来上任的,这说明当初他的设计是对的。通过山歌来传播,还怕不家喻户晓么!

一九四九年以来,县委书记这位置上走马灯一样地换了多少任,但让很多的人记起来的,也不过这么三位: 第一位是小城和平解放以后骑在马上让人牵着马进城的。 因为是开国元勋,说起当年自然会说到他。 第二位让人们忘不掉是因为他作了笑料。 那年上头来了个特大的人物,地委事先跟他打了招呼让他做好准备。谁知北方来的队伍中的这位农业文明的汉子不领会地委电话的精神,穿了件老婆缝的对襟小褂子,还有条大裤衩来到县委大门口等候。 秘书给他写好的材料他用手搓成个纸卷,像当年别盒子炮一样插在大裤衩的松紧带上。 他的脚上穿的竟是一双白木无漆的木板鞋,这全怪盛夏。 当一串嘎斯69开到县委大门口的时候,书记弓着腰迎上去。 大人物瞧了他一眼就问县委书记怎么没来,他回答说俺就是请跟我来。 大人物一言不发返身上车开往下一个县,没多久他就调到地委去当了个总务科长。 第三位是因为人们对他和他老婆始终有疑,剪不断,理还乱。 这书记原是一地主家的长工,老婆却是那东家的小姐。 他与东家小姐私通被痛打一顿逃出家乡投了八路,进城后第一件事是衣锦还乡,实际上是去找那位地主小姐。 他赶到故乡时,那东家小姐已是水深火热,眼睁睁地看着大婆小婆被分光马上就要分她了。 原长工及时赶到,他撩起衣裳让当年的穷哥儿们看光荣的伤疤,拍胸口摆起令穷哥儿们肃然起敬的官阶。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牵走了一份美丽的土改成果从此一去不复返。 他们在小城过起了两个人的日子。 县委书记人才极其一般,原东家小姐却爱他胜似自己的生命。 她对原长工的忠贞步入绝境,从不与男人同行,哪怕是在从市场买菜回家的那短短的一段路上。 她坚守圣人授受不亲的古训,从不和来访的男人握手。

轮到现任县委书记赴任的时候,时代已经大不相同。 这位原农家的儿子当了二十年的和平时期的军人,培养出另外一种成熟。 他没有像别的战友那样急忙上任,离队之前他先便衣回乡,与一切熟识的人们打听官场轶事,从中捕捉今天叫作信息的东西。 在他决定启程赴任去当县委书记的时候,这样的东西他已拥有很多,为他的每一个决定做参照。

这位原农家的儿子、新任县委书记在县城映入眼帘的时候从司机右侧的零号位上威严地欠起身子,叫司机停车。 他下了车,从车顶的行李架上取下一条竹扁担和一对油得黄澄澄的木桶。 他挥手要班车开走,他挑起这担木桶去走上任之路的最后一程。 他这短短的半小时行程,让许多有机会目睹了他的人终生不忘。 他裤腿高卷,那对黄澄澄的木桶上漆着他的姓氏。 他脚上玉米皮编的白晃晃的草鞋踩在县城新铺的水泥大街上,引得人们给他以足够的注视和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回头率。 面对小城人对他不客气的眼光,他坦然前行。 他的行为和结果证明,只要心理不猥琐,存在方式是次要的。 他走进县委大院的时候木桶里一共捡了七泡牛屎,在他的威严的身分被证实以后,他对属下发出了第一道指示: 把这些最宝贵的肥料送到学大寨最好的生产队去。 人们看见通讯员挑着大木桶端庄地出了大门,那七泡牛屎后来传说下落不明,但这完全不重要。 重要的是如此上任,不听不知道听了忘不掉,从下车伊始就深入人心。

经过了很多的年头更多的变迁之后,人们终于承认了县委书记并非一种通俗的职业。 这种晚来的感觉其实一无所有,它不能让识时务的俊杰和明白人、倔种都重来一次,这就是史实。

县委书记重新回到圩埂上正式表态: “红山歌是新生事物,我们要坚决支持。这个问题回去以后要马上研究,对于山歌阵地,红山歌不去占领,其他山歌就会去占领……”县委书记走的时候情绪极高,圩野上充满他爽朗的笑声。

在独脚篾匠编席的地方,人们都听到了穿透树木竹林传来的山歌声。 那时候原区长百无聊赖也混迹村民之中观艺,他当然听出了那是谁的山歌,他那又突又高的左额上一条蚯蚓一样的青筋开始跳动。 人们都望向村口,在可以达到的视界里,一个半大的孩子在向村中飞跑。

“红山歌……”孩子说。

原区长的额头上青筋舒缓,额头开始射出粉红色的光泽。

独脚篾匠看了原区长一会儿,突然对他说:“铁锅要凭票买,不要餐餐都把锅烧红……”说完是一阵意味深长的笑。

原区长对独脚篾匠破天荒地报之一笑,他也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句:“县委书记是哪边人。”原区长用手指着越过树尖遥遥可见的天边的一线浪一样的山峦,说完起身,腰杆直直地走了。

独脚篾匠很深沉地送了他一句:“好走。”

一直在询问那孩子圩间趣味的村人突然感到今天这两个有歌仇的人表现奇怪,他们的对话让人摸不着头绪,于是又把兴趣转到盘问他们那番对话上来。 独脚篾匠只回答一句话:“很快你们就会知道,谁借了他们的东西要还就快还啊。”说得村人们似懂非懂的。 独脚篾匠说完,就朝原区长和原歌圩二姐住的那幢村舍望,眼睛里是一派依恋,幽幽的。

其实,无论是原区长还是独脚篾匠,他们都只猜对了县委书记一半的心思。那身发白的但绝无破处的四只口袋的军装,包裹着他一个歌圩人的过去。 那故乡也曾有过歌圩,歌圩上也曾有过他自己。 久违了,歌圩。 久违了,山歌。 他离去的时节风流山歌如海,归来时众口寂寞如寒蝉。 他难忘,就在他当兵前的那个季节的歌圩上,他用山歌把一个少女拥进了灌木丛中,他在她那温馨的身上开始了一个男人的初航……那时他也才放下鱼笼不久,这番滋味后来滋润着他很长的一段旱季。 书记今天触景生情,却想起了他的初恋,山歌在他的心中如铜鼓雷鸣,像是布洛陀在召唤他那背对着他走得很远的子孙。 从他的记忆里升上来一股勇气:多少事别人干不得,首长就干得。 现在,我就是一号……这么一想。 再重新品味一下原歌圩二姐唱的山歌,一号就很潇洒地用手指打出一声脆响:“红山歌……”

首先见效的是白花花的日本尿素被挑来了,尼龙布的尿素口袋白晃晃地叠成很高的一摞。 队长宣布,这些尿素袋打入秋收分配,以每家每户的工分数来分配,超支户都可以得一条。

女人们在施肥的时候终于潇洒了一回,她们把到河边水沟捞虾用的竹篓子系在腰间,装满白花花的尿素颗粒。 沉甸甸的竹篓子为女人们都勒出极难见到的曲线。 女人们用喂鸡时的手势从竹篓中抓起一把尿素,轻松地一扬,边干边说笑。很快,就像原歌圩二姐后来很著名的那支山歌唱的那样,禾苗就绿油油的了,一点不假。

后来,就来了一纸文件,决定恢复他们的公职,要把他们从村庄召回县城去了。 连原区长和原歌圩二姐都没有想到,他们苦苦寻找,最终竟是这样一条解放之路。 文件到达的那天晚上,在夜很深的时候,原区长披上了一件四只口袋完好的中山装,向村外走去。

独脚篾匠每天这个时刻,都在村口外的石桥上拉尿,这已是多年的规律。 他的独腿不好蹲,就坐在桥的边上那道高出桥面一尺的石条上,清凉又方便。 当原区长拐出村巷走向栅栏的时候,独脚篾匠那四面埋伏的眼睛穿透无月的夜色,看清了他那件装备齐全的中山装。 独脚篾匠幽幽地笑了。

原区长也站到桥边的石条上解裤子,然后挨着独脚篾匠蹲下,这就是两个有歌仇的男人在这个夜晚的一种默契。 原区长干用力,久久不见水响。

独脚篾匠嘲笑原区长:“还是抓好衣服要紧,这件是真有四只口袋呢……”

原区长说: “屌,那些不知道是真四只袋的还是假四只袋的才吃香呢!”

独脚篾匠笑得很开心,他说: “现在的口袋盖就等于从前的钢笔帽啦……”两个男人都发出低沉的笑,嘲笑一种流行的时尚,要是在歌圩时代,能出好多的歌。 五十年代的时候,歌圩上男人的时髦打扮是在上衣袋插钢笔,没钱买笔的就买笔帽,下半截配节小棍子。 眼下人们能弄到手的军装士兵服多,干部服少,就时兴改装,在下面加两只口袋。 有走捷径的,连口袋都不必认真地安,只在对应部位钉上两只口袋盖便是,但效果也挺逼真。

原区长夜半到石桥上找独脚篾匠并非为了一起嘲笑时尚,还是为了山歌。 一阵沉默表示出双方的等待,原区长决定说了,说完他好回去在精品上睡最后一个村夜,明天一群马将驮着更高的期待走向县城。“我研究过很多的人,只有你是山歌的真正的师傅……”原区长郑重地说了。

独脚篾匠打断他的话:“我不想当这种师傅……”

原区长似乎没听见独脚篾匠的话,他已经沉浸在他的兴奋之中:“我们唱了这么多年的山歌,山歌对我们来说像什么? 像蜜糖! 你别以为蜜糖就是好的,有时候就吃不得。 断肠草的花开得漂亮得很,蜜蜂它懂么? 不懂的,它照样飞去采蜜,你吃中这季节的蜜糖看看,不死也让你肚子痛得打滚……山歌也讲究季节,山歌的季节不是布洛陀传下的调子,而是歌词! 选好了山歌的歌词,就像选对了吃蜜糖的季节,哈……”原区长还说,在那个已经遥远了的夜晚,他那种做法,就像吃了断肠草花酿的蜜糖,原歌圩二姐不久前唱的山歌,就等于吃荔枝蜜、龙眼蜜……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要注意季节而不要否定蜜……区长静静地看着独脚篾匠,他期待着这个他凭多年歌圩的感觉认定的高手,对他的深思熟虑的见解有共识。 他期待出山之后在红山歌的路上,能创造一番辉煌。 在他的心中,已经跳跃着这种预感,他自信有这样的机会在前途上等待着他。

独脚篾匠却慢条斯理地做起结束日程的事来,等他很直地坐在桥边的石条上手扶紫竹杖有了一番师傅模样时,他才对原区长说:“要按我说呢,山歌像酒。 酒这东西好不好呢? 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 有人一喝就醉,不成人样。 更多的人说,酒少不得,酒养骨,米养肉。 喝得喝不得,酒好还是酒坏,你说是怪人呢,还是怪酒呢?”独脚篾匠说完了他的山歌论,站起身就朝村中去了。

原区长一无所得,带着蜜说酒说回村在那床竹席精品上睡他最后一个村夜的觉。

第二天原区长、原歌圩二姐和独脚篾匠几乎是同时跨过村口的栅栏的。 村里人都出来送他们,一副依依不舍的表情。 没有了歌圩,村庄就显得寂寞。 一位历尽变迁的女人说:“今年真热闹,以后不会有这样的热闹……”

原区长和原歌圩二姐往西走,大峡谷的西面尽头是那座曾经作为那个金黄色的歌圩终点的小城。

独脚篾匠往东走去,那一长串村庄每一个村庄都是他人生的一个驿站,他要去为那里的人们编席。

那支跨越了歌圩绝唱的山歌依赖着这段日子,而这支歌的部分段落曾经滋润了一群布洛陀后裔的一段难以忍受的旱季。 这一群布洛陀后人的苦难和情爱,催生了这支歌。 走出复活的歌圩,青纱帐四周枪刺如林,这里一出接一出地上演着歌圩的悲喜剧……最潇洒的人唱出了最动听的歌,最杰出的人做出了最机智的策划,布洛陀后人的一切,都经受着歌圩智慧的考验。 在这样的日子里,这支山歌的主旋律就要喷薄而出……

布洛陀创造出来的第二批人类,在高高的山顶上日复一日地高声唱着布洛陀留下的山歌调子……

在布洛陀离去的日子里,人类再一次面临洪水。 洪水的咆哮声。 盖过了天地间所有动物发出的声音。

为了能让山歌声穿越洪水,为了能让远方的布洛陀听到他们的歌声,人类用歌喉与洪水展开了搏斗。 嗓子都唱哑了,鲜血从嘴角淌出,但人类只有一种选择,就是在绝境中不气馁地唱山歌,这就是为什么山歌的歌声能传出那样远,能遇水搭桥、撞山转弯的原因。 流血的嗓子慢慢地好了,再唱出的山歌声不再有人类幼稚的声音了,它浑厚、具有韧性,像能承重万斤的古藤……

布洛陀跨过红水河来到了山顶。 布洛陀看到一种奇景,这些人类一旦唱起山歌,就变得刚毅、自信,进入一种充满创造欲望和战胜一切、蔑视一切的精神境界。 只有从山歌的境界中解脱出来,人类才恢复纯朴憨厚的常态……

布洛陀说: 我听到了你们的歌声。 他给他们赐了姓氏,指点了他们各自要去的疆域,就满意地要走了。

人类扯住布洛陀: 我们的山歌还没有歌词!

布洛陀哈哈大笑,巨大的嘴巴像山洞: 歌词是你们自己创造的,走吧,在今后的日子里,你们想唱什么就唱什么吧……

……

她来到水库工地附近的小村旁时,正是黄昏。 太阳拖着一条温暖的尾巴要回家了,劳作了一天的人也要归家。 经过一个白天的蒸晒,山地之间的地气升腾起来,形成淡紫色的薄雾。 这层氤氲的地气低处浓,高处稀,染得山间的一切都是半截浓淡的。 村口那些照例被涂白了的土墙上的大字标语,也成了淡淡的阴阳字。从村子爬向四面山岗的崎岖小路,条条都行走着人与牛。 望着山村这时的风景,她的心中就生满了柔情。 日子再是蹉跎,这时候也是一天当中最让男人和女人感到慰藉的时刻。 诱惑着人们心灵的,有那深沉的夜晚,人们总会在这样的抚慰中传宗接代,把日子充满希望地过下去。

小路上不断地走过挑着铺盖的陌路人,这些人和她一样,是被从全县各公社抽来修这座水库的。 陌生的环境和这样的风景不能不使远道来的男人们动情,所以在小路的拐弯处就有人放声唱几句没头没尾的山歌,一走出拐角就把山歌咽回去,一本正经久经训练的样子。 她见了心中不禁酸痛,山歌今天真够落魄的了。

她本来没想唱山歌的,尽管这样的风景让她心生柔情,毕竟不是歌圩的时代了。 可小路上的男人们竟是这样不争气,在山的遮掩处里唱“幸福生活万年长”。她想起她的二姐,比这些通俗的男人们无论唱什么歌,总能高出一筹,她唱的“书记到田头,禾苗绿油油”还是有韵味的。 男人们见到她站在路旁时,表情就更丰富,既要装出没有唱过山歌的正经样子,但又故意流露出我唱过山歌的得意相。 这时候,她就决定唱它一嗓子了。 她望着夕阳下紫雾弥漫的山地和村舍,背对着小路上不停地走过的一群群的男女,唱一支完全不合时宜的山歌。 她的山歌往回奔跑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是一个古老的美丽而又庄严的传说——

一个人对布洛陀说: 我在这里活不下去了,这样的活法不如死去。

布洛陀说: 你愿到东方去么?

那人说: 那边是海呀!

布洛陀再问: 那你愿到北方去么?

那人回答: 那里的冬天有雪呀!

布洛陀再问: 西方呢?

那人还是摇头: 我听不懂他们的话,和谁交朋友? 谁来和我一起喝酒!

布洛陀不再说话,那绝望的人真的上山去找来一条古藤,把它拧得柔软绕指,他把藤条结实地扭在树丫上,把脖子套进藤条。 就在这时候,那本能承载万斤的古藤一寸一寸地断了,那绝望的人看着满地的藤条,终于悟出布洛陀的启示……

她唱的几乎已经绝迹了的山歌让路过的人们像久旱之后淋了一场大雨一样感到浑身说不尽地痛快,以至于许多年后有更多的人记得她在这里曾经唱过山歌。当她唱山歌时,她身后一支长长的民工队伍缓缓而行,像在进行一种庄严的仪式。远处,那些通往村庄的小路上朦胧的人们粗犷地向她发出载满一个民族潜意识密码的叫喊声。 连成片的叫喊声隔着山沟隔着田垌传递过来令这个黄昏充满生机。在那个年代山歌可以禁唱这种叫喊却无人能禁因为它是无词的,没有一支强大的队伍能把一个固定的意象强加在它上面。 在远远近近的呼应当中,在小路的遮掩处唱山歌的男人失去了自信,他们在一个女人面前深怀愧意之后,终于面无惭色地欢叫起来,因为他们认出了那唱歌的女人是名声久扬的原歌圩五妹!

原歌圩五妹这一唱就把二姐的期望与重托化为乌有,断了她自己本来会在红山歌之路上辉煌的前程。 二姐语重心长的叮咛和嘱咐,比不上五妹对山歌深深的刻骨铭心的爱和对山歌境界里那种自由与宽容精神的追求。

原歌圩二姐自打把红山歌唱起来,她便拥有了另一种风光。 甚至在很隆重的大会开始之前,县一号都会亲自走到主席台上坐下,敲敲麦克风,宣布第一项议程就是请原歌圩二姐唱红山歌,把他的讲话稿的主要几点,编成山歌先唱一遍,让他的讲话精神先深入人心。 就像人们能将 «地道战» 看上百遍一样,在山歌寂寞的年代,原歌圩二姐那清丽的歌声载着人们肃然起敬的主题精神,用布洛陀赋予的山歌调子唤起了人们的亲切感,提起了开会的精神,效益好极了。 县一号后来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在会上讲话结束以后,便请原歌圩二姐把需要特别强调的话编成几句山歌,先用白话把歌词宣布一遍,然后起调,全场合唱。 这样的大会主题山歌,有一首流传到今天。 那次县一号在五千人的全县四级干部大会上狠狠地批判了一种颠覆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危险倾向,他把它上纲为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的高度,那指的是很多的社员出集体工没积极性,总想方设法上山砍柴割草去卖,每逢圩日必有一挑柴草上圩。 这样的日子如今无须多说了,但当时原歌圩二姐款款走向主席台,面对黑压压的五千双眼睛的时候,她的心思飞越了五千人的广场,激荡在森林覆盖率很低的荒山秃岭上。 二姐超越县一号和县、公社、大队、小队四级干部们的地方在于她想到了他们的子孙后代守着秃山将如何生存,于是,她的歌词便在一种幽默中闪烁着与当地实际情况相结合的真理了——

上山一把斧

酒壶跟屁股

现在嘴巴甜

子孙要受苦

原歌圩二姐这样宣布了歌词,下面一片笑声。

县一号没有远虑却有近忧,能制止不出集体工上山去砍柴的现象就行,而且他非常喜欢前两句的形象,把上山砍柴草的人比喻成馋鬼,这好得很。 于是,县一号亲自起调,五千人放开喉咙。 山歌声滚滚而来,隆隆远去,气势磅礴,震撼小城。 山歌被唱了三遍,唱完之后,耳朵里一片空白,仿佛什么声音都不存在了,这是与最强音比较参照的效果。 参加这次四级干部五千人大合唱的人,在过了很多年之后谈到植树造林,仍要从这次合唱讲起。

原歌圩二姐最敏感的感受是那些曾经冷眼斜视她的人们,瞳孔的颜色由冷变暖了。 原歌圩二姐从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变化中关切地联想到她唯一仍然活着的歌圩小妹,她也因山歌处在逆境中。 原歌圩二姐在这样的日子里已经接受了丈夫关于山歌是蜜的观点,并且在实践这种山歌论的过程中她深深体会到个人身份价值的变化。 那天夫妻二人躺在席中精品上一阵热乎过后,原歌圩二姐就向原区长讲起了五妹的事,她说凭五妹那模样那身段那嗓子那歌才,由黄变红还不容易么?

原区长比原歌圩二姐深谋远虑,他挂个闲散的副职无事可做,正构思着红山歌如何更壮大怎样起高潮的大事。 听了妻子的话,他一拍席中精品说:“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 说到唱山歌,那群红卫兵出身的干部懂我条卵嘛! 五妹是好人才,让她也获得解放,将来必有大作为大贡献。”原区长说完了仰身躺在席中精品上啧啧有声,还狠狠地骂了一声原歌圩二姐的妈。

后来很多的人都说了公道话,其实是那些很有体面的人坑害了原歌圩五妹。在那些与体面人相比较自愧弗如的人们心目中,却始终保留着五妹最美丽动人的形象并且经常想起当年的岁月当年的风光。

原歌圩二姐又乘车又走路来找她那一道从黑水潭出来的小妹。 时隔多年,当她第一眼望见屋门口正午的阳光下的五妹,作为一个年轻的女人,原歌圩二姐立刻感到了自己的苍老,尽管在县委大院人们仍暗里称她一枝花。 在五妹的身上,有一股她早已失落了的风姿,那种无邪坦荡、清清亮亮无遮掩无虚假的风姿。

见了二姐,五妹尖叫着迎上前来。 她还像一个当年的歌圩岁月中歌场得意的少女,看人和说笑时自然地流露出那种甜丝丝的笑意。 折磨人的事曾一次次地袭击过她,不同常人的是每一次过后她都能让那些痕迹同过去了的日子一起过去。生活的坎坷没有改变她的性格,她依然洒脱。

原歌圩二姐却没有这样的洒脱,她依然记着那些很体面的人与事。 当年那个到不远的镇上做生意的广东佬,他爱上了五妹。 他不可能不爱上,五妹对他也真是够情够义不掺一丝假,她从来都不会做假。 但到了真正要结为夫妻的时候,广东小老板又犹豫了,到了这样的时刻他才感到自己爱五妹但不爱山歌不爱歌圩。这件曾让五妹的同胞们羡慕的事情结果是小老板一个人悄悄地走了,五妹依然留在她的村庄上。 后来又先后来过两个体面的人,他们从那支强大的北方的队伍中下来,一个来当区委书记,一个来当粮所的所长。 当然,他们不是同时来的。 他们在这区上的时候,都迷上了五妹,都对五妹说过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个。 五妹每次都真诚地去爱他们,他们索取什么她从不吝啬,她以为这样才是真心。 她曾对他们说她爱歌圩山歌,他们都说山歌歌圩好呀! 可是当他们排排坐,分果果,很快分到了更大的果子要到县城去的时候,一种痛苦又折磨了他们。 他们都没有勇气把歌圩上著名的五妹堂堂正正地带到县城去,因为那里有很多的北方的眼睛北方的大嘴。 他们都自己走了,走得提心吊胆的,都在五妹面前流下了北方的泪。他们是真的舍不得她。 他们的大脚板曾经穿坏过多少双五妹含笑在灯下赶做的布鞋,他们那些不常洗的脚只有穿这样的布鞋才能既舒服又无臭味。 在那些很体面的人占着五妹的时候,她的同龄的同胞们悄悄地退让了,那年代人们对体面的人很谦让无论是做什么事情都这样。 大家都以为这回五妹交了好运气了,这样的日子不算短。

原歌圩二姐和小妹的的确确亲热了一番,但她没有料到的,是小妹拒绝了她专程带来的好意,她不愿和二姐一起去唱那能使二姐走出困境也会使她大红大紫的山歌。

原歌圩二姐很知心地告诉她的小妹:“山歌不就是祖宗传下来的调子和父母生养的身子加嗓子么? 不让唱这种歌词就唱那种歌词好啦,那流行的顺口溜比真正的山歌还来得容易呢。 你不用学就会……”

原歌圩五妹听了直笑,一直在摇头说不行,她唱不了这样的山歌,真要她去唱。 到了关键的时候,肯定会塌台的。

原歌圩二姐对固执的小妹无比地耐心,她跟她讲了那个决定了她和丈夫命运转变的耘田的白天的心境,讲了她如何穿越了三种期待唱出那支已经家喻户晓的山歌。 她说在此之前,她其实也不喜欢什么红山歌的。 原歌圩二姐说:“你唱两句试试,说不定会比我那天镇定多了……”

原歌圩五妹走到门口,东张西望一番,见没有人了,就走出门来站在一株槟榔树下。 在五妹的面前,是空无一人的田野,一层一层地矮下去,直到沟底。 夕阳很亮很温暖,是唱山歌的最好的时光。 五妹在二姐灼热如火的眼睛的鼓励下,羞赧地一笑,把脸转向无人的田野,她鼓起勇气,唱了二姐那首后来被山歌界作为笑料的山歌——

毛主席教导记心怀

挑对粪桶上任来……

原歌圩五妹没能把山歌唱出亮色,歌声流露出陌生和胆怯。 她捂着脸跑回屋内,一个劲地说不行就是不行嘛。 原歌圩五妹再不听二姐的任何劝告,也再不试唱红山歌,二姐对她无法。

在那个姐妹俩相偎而眠的夜晚,原歌圩二姐把来意的另一半告诉了小妹。 很快就要修建一个很大的水库了,那里会汇聚上千年轻的民工,是个唱山歇的好地方。 那里有白花花的米饭,菜上会有几片肉,有的工种会很轻松。 原歌圩二姐叫小妹到时一定要到水库工地去,就是不愿唱红山歌,也别再唱歌圩的歌了,就像断肠草开花季节的野蜜,吃了不得了的……她一直劝到这位固执的小妹默认为止,才叹口气进入梦乡。

原歌圩五妹如约来了水库工地,可是她还在路上就忍不住唱了歌圩的山歌。她的山歌传遍了水库工地,这令她在见到二姐时很不好意思。

原歌圩二姐深深地、满怀忧虑地对原区长、现在的水库工地总指挥说了小妹的事。 原区长却宽容地寄希望于将来,他说: “你别担心,我们先把红山歌唱起来,有她嗓子发痒的那一天。”原区长在外面没跟任何人说过,他估计水库的工期比预算的要长得多。

一九五八年的时候,这里也曾经有过一个水库,碧波荡漾了两个月。 在那以后库底出现了溶洞。 水库里的水打着巨大的旋涡,发出婴儿吮奶一样的响声,一个星期内库区的存水就走个精光,山地又恢复了原貌: 一条小河和多了几处大坑的红土地……县一号用胸有成竹的口吻说:“有溶洞我们就战溶洞嘛,与天奋斗与地奋斗其乐无穷嘛!”于是千军万马卷土重来,还要在这里修水库。 县一号选用了原区长担任水库工地的总指挥,他了解了不少原区长的逸闻趣事,他库存的“信息”告诉他,一个能制造和控制热闹场面的人,就能在这种规模的工地上使民工万众一心。

原区长使用的绝招自然是山歌。 他把除了上工以外的时间,全用山歌来填满。原区长充分考虑到山歌久旱的饥渴,一上就势头汹涌,山歌对抗赛、山歌擂台、山歌表演轮番进行。 他把歌圩的斗歌移植到大队、公社之间进行,在当时,足够让精力过剩的民工们兴奋和满足了。

县一号适时地乘坐了县里唯一的一台北京吉普车到水库工地视察,他对工程的进程和工地的气氛感到十分满意。 原区长领着他观看了山歌台,那是在每一排工棚前像大字报栏一样的建筑,上面贴满了各种规格和颜色的纸片,全是贡献出来的红山歌歌词。 在冬季的北风中这些小纸片随风翻飞,原农家儿子现县一号兴趣极浓地看着,不时发出满意的微笑。 原区长挽留县一号看看晚上的山歌擂台,他说在球场拉起代灯搭起架,热闹得很,连几里外的村庄里的人们都来听歌的,天天像过节。 县一号非常在行地说可以想象我能理解实在太忙下次一定来。

原歌圩二姐在县一号临上车的时候见到了他,县一号问她:“你现在都唱些什么歌?”

原区长神秘地说: “她现在在广播室念表扬稿和通知,她唱山歌的时候未到。”

县一号哈哈笑着说: “你留着这么强大的预备队。 看来有打大仗打硬仗的准备,让你当总指挥,不会有错。”说望完钻进吉普车走了,车子开动后他伸出半截身子向原区长招手说: “希望不断地得到你的胜利消息!”

现在,那些当年目睹和投入红山歌对抗赛的人们已是中年,具有他们的前辈的那种苍老风度。 库区重新干涸后依然是一条小河大片红土地。 在那些溶洞口形成的大坑里。 当年灌注的上千吨的混凝土,留下大片寸草不生的水泥残骸。 人们放牧着各家的牛马,顺便把衣服在河里洗后晒在吸热聚热的大块水泥上。 人们晒完衣物就会折几张野芭蕉的叶子垫在屁股底下,一群赤身裸体的人也会悠闲地话说当年。 原来跑汽车后来无车可跑就走人走牛马,渐渐被蒿草抢回了部分地盘的路上,不时有女人经过,晒太阳的人们就会扯起嗓子唱布洛陀传下的歌圩的歌。一切都回了头,当年的花费,仅仅换来今天的风景。 水泥残骸上人很多的时候,就会有人从记忆里搜索出几句当年的红山歌来。 频率最高的就是:

一人一门高射炮

万炮齐轰×××

这是县一号在山歌擂台上唱的山歌。 那时已经蓄了些水的库区出现了小旋涡,这是溶洞即将出现的预兆。 为了“战溶洞”,汽车运来了大批堵溶洞的材料。 县一号到工地“战溶洞”的动员时,他一下吉普车就看见了那些材料。 在大坝的四周,水泥一袋一袋高高垒起,都是城堡一样的高大。 碎石新开的白色入目皆是。黄沙由自卸车运来,倾泻满地几乎覆盖了一切空余的地方。 这些材料耸立在工地的立体空间,产生了雄伟,产生了博大。 一个农民的参照系里没有和它们可比的形象和概率,化成数字就更为模糊。 这种眼中可见的博大,在县一号的心中,已经远远压倒了红土地表之下潜藏着的广博。 他和他的祖辈们从未想象过支配这样巨大的和坚实的财富,他坚信这些材料集合起来力量无比,灌入溶洞之后,这库地的渗漏就永远不会再存在了。 在夜晚开的誓师大会上,县一号站在雪白的汽灯下,豪迈地一指夜里更显雄伟的材料堆,大声宣布:“这些东西我们还有,我们有的是!”在誓师大会结束后就地举行的山歌擂台上,县一号第一个上台,开口就唱了这两句山歌。

民工们当时听了县一号的山歌后发出响亮的笑声,大笑过后,民工们对他报以雷鸣般的掌声,这让县一号得意了许久。 县一号的山歌使每一个拥有山歌智慧和歌圩遗传密码的人都能很自然地联想起某种形态下的男性生殖器,女民工们发出低声的笑骂之后面如桃花。 县一号的这两句山歌在水库工地上被故意使用了很久,×××三个字很方便地从当日报纸的头版上选,从中央到地方,很多个人都入选过。

在县一号离开水库工地的当晚,原区长就对原歌圩二姐诽谤他:“这家伙要是在当年的歌圩上,就是把嘴巴咧到耳朵根,也是白唱!”说得原歌圩二姐笑了很久。 他们都不否定歌圩,但按原区长“山歌是蜜”的观点,歌圩和它的山歌在当时应算是断肠草花开的季节。

有不算短的日子,热闹而平安。 后来,在原区长和原歌圩二姐合著的 «红山歌» 一书中,这段日子被大量引用,作为“红山歌的起源与发展”一章的原始材料生动而真实。 在水库工程初期这段日子里,原区长“山歌是蜜”的观点得到了很多人的拥护,他们按照这样的山歌论修正自己的山歌观,让唱什么歌词就编什么歌唱的人很多,红山歌真的很热闹。 作为指挥长,原区长贯彻他的山歌论,给一些民工安排了宣传组长、山歌宣传员、统计员、安全员等职务,把他们从繁重的挖土方、填土方的劳动中解脱出来,水库工地有了一些身穿“上的下的”的民工活跃在各处。 这些上身下身的确凉料子的人很令人羡慕,是表现好的标志,传说水库工程结束后另有前程。

原歌圩二姐有意要照顾一下自己的小妹。 但原区长拦下了。 他说:“五妹到现在一句没唱过,不能不劳而获。 她现在愿意挑黄土,就先让她挑吧。 你放心有她的位置,给她留着呢。”那时期有很多热情的真诚的年轻人投入了红山歌的创作,有的累瘦了熬病了,他们让原区长和原歌圩二姐深受感动,终生难忘……

秋天以后水库里蓄了更多的水,夏天淡黄色的水变得清澈见底。 有了这样一大片水面,再加上隔三岔五地开山歌会,水库工地的日子挺让人羡慕,名声传得更远。

再次出现溶洞是在冬天。

那个雾气很重的早晨,最早经过水面的那队女民工敏感地听到了那种传说中的声音。 那种恐怖的响声很温柔,像有一批婴儿在那里一齐吮奶,断断续续的响声从白雾中传来,雾的下面是水。 这队女民工停住脚听了一下子之后撒腿就跑,向指挥部跑去。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女人的尖叫声,把雾中的指挥部搅得大乱。

外面的声音传进原区长的办公室时,他就立刻向门外走去。 报信的人撞开大门带进了一团雾气。 原区长知道是溶洞的响声之后反而面色平静下来。 他伸出头瞧瞧那一片雾茫茫的工地,又回到炭盆前安详地烤火。 对这种婴儿吮奶声的出现,他早有预见,堵溶洞的材料如今依然大堆地放在水边,这证明他并不傻。

那队被惊吓回去的女民工早已带领无数民工重新回到水边。 雾正在散去,人们一个劲儿地眨眼睛,想早一点看清再次出现的溶洞会不会再次制造一个一九五八年。

雾终于散去,人们透过清澈的水面看到了传说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溶洞。 在水库的底部,出现了几个凹下去的不太深的坑,在每一个坑的上面,都轻轻地旋转着一个旋涡,一串气泡组成的细线从水面一直连着坑底的中心,响声顺着气线升出水……有人说,一九五八年最初的情景也是这样,后来旋涡就越来越大,大得吓人,坑会越来越深,声音越来越响,水就会从这里漏干……

在指挥部原区长的办公室里,原区长等雾一散尽就把披在肩上的假军大农抖落在椅子上,派人把炊事员狗叔叫了过来。

狗叔因善做狗肉而得名,他的衣领、帽子也用狗皮武装着。 他一进门原区长就把他按在炭盆边的椅子上,对他说: “脱下你的棉衣,披上我的大衣,别出去!”说完急不可待地动手剥狗叔的棉衣。 狗叔莫名其妙地看着原区长穿上了他的黑棉衣,把狗皮领子竖起来,把狗皮帽子放下来,裹得头上外露的部位没有原区长的明显特征。

原区长稍稍佝了腰,向水边走去。

狗叔端详着原区长的背影说:“还真有点像我呢……”

原区长悄悄地登上了大坝,溶洞离大坝不算很远。 原区长蹲在大坝上,能看清水边挤在最前面的人的面孔,也能看见水面上缓缓转动的那些不算大的旋涡。原区长略一沉思,就从裤袋里掏出一本卷成筒的牛皮纸面笔记本,望一眼水边的人群,在本子上写几行。

一个民工溜过来撒野尿,被原区长抓住了他的肩头。 当他透过狗毛认出了指挥长的时候,他张大了嘴巴半天没发出一点声音,他全傻了。

原区长把撕下来的几页纸塞进他的手心,悄悄地交待了他现在应该做的事。虽然在大坝上就是他们两个人,但原区长的声音始终极低。

半傻的小伙子一溜烟地跑了,因为这次奇遇,他当上了统计员,穿起了“上的下的”。

溶洞看上去不过是水底的坑,坑对农民来说没有一点新鲜。 水边的人们开始安静下来,情绪转为等待。 有不少的人回头去望那只架在三根高高的杉木杆上的高音喇叭,这时候应该传出指挥长焦急地叫喊声,可是那只银灰色的喇叭静悄悄的。 有人开始喊冷,他们没穿够衣服,一听说水里传来了那恐怖的声音,就赶着到水边来了。 喊冷的人开始往工棚走了,看够了的人也开始离开水边。

突然,一种压倒了婴儿吮奶怪声的美妙的声音,从人们期待的喇叭里传过来了。 没有谁想得到,竟是原歌圩二姐的山歌声! 人们盼望已久的原歌圩二姐的山歌声,在这样的时刻突如其来,让所有的人不敢相信。 原歌圩二姐清丽的山歌声变成了对心灵的突然袭击,让人们不得不一时沉默肃穆。 谁都来不及做出反应,更没有人惊叫。 无论在怎样的险境当中,只要能唱出这支布洛陀传下的古老山歌调子,整个部落就还有生路,就不会面临绝境。 身后是溶洞的民工都在听原歌圩二姐的山歌,连走在回工棚的路上的人,都不禁站住了——

一从大地起风雷,

便有精生溶洞坑。

为有牺牲多壮志,

敢教日月换新天。

兴修水库批洋奴,

好马敢吃回头草。

喜看碧海千层浪,

潜伏溶洞心不甘。

今朝奋起千钧棒,

只缘大坑又重来。

有歌圩感觉的人们自然知道跟着山歌进行思维,对山歌的认同飞快地跨越了此境听歌的诧异。 人们都望着那只银灰色的高音喇叭,仿佛它就是原歌圩二姐动人的脸。 红山歌的日子已经培养出人们有别于歌圩的思维模式和逻辑,凭着一种预测,人们甚至有了低声的说笑,大家平静地等待由原歌圩二姐用动人的山歌所做的动员过去,等着高音喇叭里传出原区长焦躁的叫喊,抢险再如何开始……

原歌圩二姐越过了人们的思维和心理准备,她已经不动声色依然悠扬地唱起了抢险的壮丽——

英雄营长黄卫东,

两袋水泥不弯腰。

寒冬腊月北风起,

心中有颗红太阳!

大队支书农文革,

碎石在房走泥丸。

青年民兵紧跟上,

迈步入水填大坑。

被原歌圩二姐歌唱到的大队支书和民兵营长木然地望着喇叭,两个人又互相对视,不知道原歌圩二姐怎么会唱错了,指挥长并没有叫他们大队下水。

冷水抽身心更暖,

无难怎能显忠心?

……

终于有人似醒非醒地叫起来了: “你们怎么还不快下水? 你们应该在水里了……”

黄卫东和农文革望了一眼清澈的水面,又望了望那只仍在歌唱他们的高音喇叭,对着他们那个大队的民工说: “快去,照山歌唱的样子做!”他们带头朝材料堆跑去了,他们大队的民工,也陆续跟上去了,别的民工们为他们闪开了一条很宽的通道。

黄卫东和农文革扛着水泥和成筐的碎石雄赳赳地下水了,后来的民工也都咬着牙跟着下水,向水底的大坑逼近。 他们的任务就是把水泥和碎石倒入那些大坑,把它们填满。 他们那个大队的最后一名民工在水浸到他的大腿根的时候停了下来,吃力地转过身子,对着高音喇叭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我屌你二姐!”

岸上那些没有被原歌圩二姐唱到的民工们突然从这声叫骂声中感觉到了这庄严之中的滑稽,一些人看着那个不情愿但又不得不继续往水里走的民工发出了笑……也就是在这极为关键的时候,原区长率指挥部的全体人马赶到了,笑声和混乱被指挥长那焦躁威严的声音镇住,民工们急匆匆地按着指挥长的调动跑,很快就排成了连接抢险材料堆和水面之间的长蛇阵,一袋袋水泥和一筐筐碎石被传递过来了。 令人生畏的水里已经有了足够的人,岸上的人们自然就卖力气。 抢险有条不紊地展开了,整个过程非常迅速,原来清澈的水面泛着令人安心的水泥色……

原歌圩二姐优美的山歌声在抢险最困难的时刻始终陪伴着岸上和水里的人们——

水下岸上团结紧,

试看天下谁能敌?

待到水库建成日,

遍地英雄下夕烟。

不过原歌圩二姐的山歌已经不重要了。 那位大队党支书和民兵营长率领他们那个大队来的民工一直坚持在水中,他们凭感觉把岸上传递下来的材料倒入坑中,尽他们最大的努力,用他们那麻木的双脚去搅拌着……一次次有人倒在水里,他们冒出水面甩一甩湿发,又接过上一个人传递过来的水泥或碎石。 他们最终把那几个溶洞的口子填平了,还在坑的四周不均匀地铺了一次水泥和碎石。 毕竟是刚开始,那几个坑不算深也不算大。

原区长在那个大队党支书和民兵营长率他们大队的民工跌跌撞撞地从水里爬上岸的时候,对在岸上的民工发出了吼声。 岸上的民工们自觉地做出了对牺牲者表示关照的举动,每一个水淋淋的人从水里向上伸出手的时候,岸上的人就伸出数倍的手握住冰冷的手用力把他拉上来,不等他站稳,人们就四个人抬一个,往那已经升起熊熊炭火的工棚飞跑。

那一天,原歌圩二姐完成了她的任务以后,就播放 «长征组歌»,一直播了大半天。

在那一天过去以后好久,人们都谈论着那位大队支书和那个民兵营长。 人们回顾下水时的情景说,如果那天是由原区长站在水边指挥任何一个大队的民工下水,都不会如此自愿和迅速,因为那是一年当中最冷的和节。 没有人谈到那一天溶洞被填平以后原区长挂在嘴边的那一丝高深自得的微笑,一是他笑得太模糊,二是大场面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 原区长有充分的理由为自己的成功感到满意,对这样的抢险行动,他早有准备。 在他的心中已经预演了多次,想象过四季的背景,无论险情出现在春、夏、秋、冬,他都能照此办理,遇乱不慌。 他才不相信一九五八年出现的溶洞现在就消逝了,可他嘴上不说。 他和原歌圩二姐早就编好了诱人下水的歌,编好了四季的风景,随时派用场。 人名他们留空,等在现场选定后当场填入就唱。 过了好多好多年,原区长自愿将这个策划曝了光,他马上就赢得了另外的赞扬,有人说他领导艺术高,有人说这表现了求实的精神,还有人很时髦地肯定他的智商不低……

原区长把县一号请到水库工地,亲切接见了那个早上下水的民工,在县一号的身后,紧跟着县二号、县三号等一大批领导,阵容强大。 他们亲自给民工们戴上大红花,然后一个民工一个领导地插花坐,坐在由一袋袋水泥生出的阶梯上合影留念。 县广播站一连半个月,天天广播这件事和那一串名单。 那大队党支书和民兵营长也被讲到县里,对干部职工学生做报告去了,乘坐的是县一号的座车,一辆崭新的北京吉普车。 总之,为了补偿那个冬天的诱惑,原区长的确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显示出他的爱心和厚道。 如果不出那件事,这样令人情绪高涨的日子,会延续得很久。

在那个年代,凡有民工云集的地方,在各路人马出征和到位的时候,都要宣布一种理想。“在光荣地完成上级交给我们的艰巨任务的时候,我们的队伍既不能少一个人,也不能多一个人。”原区长在水库开工的誓师大会上,也这样宣布过。可现在他终于被告知,水库工地的民工当中,已经准备多一个人了,男女不详。

在红山歌活动挤满了民工们的工余时间的时候,仍然有一对男女偷着约会,并且成功地播下了种子,事情发展到了无法隐瞒的地步了。

原区长选择了一个出工前的时刻处理这对男女,把他们驱逐回家。 那是一个朝霞满天的早晨,数千名民工静静地坐在大坝上,听原区长讲话。 原区长很惋惜地公布了这件事,指出了他们自己犯下的错误,将断送他们的前途。 原区长刻薄之处不在于他的讲话,他的讲话其实很温和。 他精心地布置了大坝上一条长长的人群间的夹道,他要让那一男一女从大坝上走过,让两边的民工黑洞一样干旱的眼睛在他们身上任意浏览。

这对男女被唤出来了,他们挑着行李,就像来的时候那样。 当他们从那高高垒起的水泥袋后面绕出来的时候,黑洞一样的眼睛扑向他们。 他们寡不敌众,自觉地低下头来,默默地走上大坝。

独脚篾匠令人意外地出现了,他一身新装,依然是那条短节紫竹杖。 在他的肩上,扛着一张卷得紧紧的头道篾皮的竹席。 独脚篾匠以比平日要快的步子追赶着那一男一女,跟着上了大坝。

在那对男女正好经过原区长等工地官员站立的那个也是由水泥包叠起来的高台之前,独脚篾匠追上了他们,并用那多年练就的很厚重的声音高声说道: “喂,怎么连这样好的席子都不敢要了? 还让我一条腿的人给你们送来!”

独脚篾匠大大方方地宣布了这对男女并非逢场作戏偷欢,预订的席子表明,他们精心地设计过未来。 在他们的家乡,独脚篾匠是不去的,所以,如果不是在工地附近的村庄找到独脚篾匠,他们以后就睡不上这样清沁宜人的竹席。

那对男女停了下来,对着在这样的场合给他们送来竹席的独脚篾匠艰难地一笑。 男青年伸手从篾匠肩上接过竹席简子,把它绑在行李的一头之上。 青黄色的竹席简就高高地竖起来,那么引人注目。 朝晖落在新竹上,那样清新悦目。 让人们由此产生的联想也都色彩斑斓。

他们重新挑起行李挑子走的时候,姑娘对独脚篾匠说: “我们定会给你送喜酒来。”

独脚篾匠崎岖坎坷的脸光彩照人,他说:“好的,我等着喝你们的酒。 走,今天我和你们走过这条大坝,我要到对面的村庄编席。”

由于有了高高竖起的竹席简和独脚篾匠,他们行色大壮。 这一切都是在原区长等一批水库工地官员的面前进行的,原区长心里从一开始就明白,这是独脚篾匠歌圩式的设计,他就是要在他和其他工地官员的眼皮底下做出蔑视他们的处理决定的举动,对工地的红山歌,独脚篾匠早有嘲笑,原区长也早有情报。 然而,歌圩的智慧告诉他,他现在不宜发作,原区长冷眼看那三人走过大坝。 在大坝的那头,那对男女就要分手,各回各的家去,以后他们的事已与水库工地无关。

当那个男的沿着坝首的引水渠走去,女的沿着一条光滑的红泥道上山后,原区长觉得该截断目送他们远行的民工们的目光。 他发现由于独脚篾匠的出现和与他作对的行动,已经使那些黑洞里射出的光色有变。 原区长做了一个手势,宣布上工。 他跨下了高台,向指挥部走去,心里滋长着对独脚篾匠这个对头的恨。

这时候从坝的那头却传来了山歌,幼稚的却坚定无比的山歌,是那个刚从坝上走过的女的唱的山歌。 那天早上风很大,山歌声被刮得断断续续的,那姑娘的歌喉缺少磨炼,不能把山歌声送得长远,但大坝上黑压压已经开始蠕动的人们还是听清楚了几句。 这山歌和这故事一起流传下来了。

……如果有一天你做了乞丐,你走在前面讨米,我会无怨无悔地跟着你,为你提那只讨米的布袋,只要我的心里有爱……

这山歌彻底瓦解了原区长羞辱他们的所有设计和安排。 一位刚刚被强迫在众人面前按规定的路线走过去的姑娘,竟这样洒脱乐观地用她的山歌向她心爱的男人做出重如泰山的承诺。 有这样的坚强一定能视死如归。 这样的许诺哪能不令人想起歌圩? 这样的姑娘只能歌圩上有啊! 歌圩,歌圩,歌圩的形象和意识慢慢地在人们的心中抬起困倦的头……

人们重新安静下来,倾听这久违的山歌,激情在心中荡漾,这样的好姑娘,男人的心中都渴望。 这时,又一阵沙哑的雄浑有力的山歌声传来,人们知道,那是独脚篾匠唱的。

独脚篾匠唱的是无词的山歌,他隔着那条长长的大坝,但山歌声却扑面而来。那支布洛陀传下的古老的山歌调子,经独脚篾匠一唱,就被洗刷成干净、圣洁、空白,过去所唱的歌,似乎应该过去,该唱一种受布洛陀召唤的山歌了……

原区长镇定从容,头也不回,也不管那些滞留的民工。 他走下大坝,走向指挥部。 但他心里明白,尽管他的策划是杰出的,但在一股潜在的强大意识面前,他失败了。

在大坝上,人们向三个人消失的地方翘望良久,然后慢慢地离开大坝。 这一天工地的统计表明,进度变慢,人们总像怀有心事。 以后的事件表明,无法说清楚有多少人正是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心灵的震撼,从这里开始走向青纱帐。

这个朝霞满天的早晨发生的事,其实是一种很明显的预兆,水库工地的一个时期即将过去,另一种日子已经临近。

青纱帐歌圩发生在一夜之间,它成为那一年当地最严重的事件。 那个黄昏很平常,很安宁。 红山歌时期已经过去了,是由原歌圩二姐在抢险的那个上午唱的那支山歌结的尾。 从那以后,人们就不再热心于那种热闹了,相反,开玩笑时还互相告诫“别让二姐再唱起你”,暗示要小心一种威胁。 民工们吃过晚饭便三三两两地散落在库区的条条小道上和与小道相连的草坡上。 季节也换了,是初夏了,田垌里的玉米长成了海一样的青纱帐,绿浪滚滚的。 小边上有很多的人洗衣或游泳,从打那次冬季的抢险以后,没出现新的溶洞,水位慢慢地上涨,就等待夏季洪水到来,偌大空荡荡的峡谷会被洪水填满,成为一片汪洋,水库就建成了。 原区长指挥民工在向前伸延挖引水渠道,也挖排洪道。 这一段施工的安排,比以前轻松了。 每一个黄昏民工们都离开工棚寻找乐趣,一直到天黑之后好久,他们才回到自己的工棚去。

那一天晚上,人们已经陆陆续续地走回工棚,黄昏后时间的高潮已经过去,没有人指望再出现什么。 就在这样的灰色的时刻,人们却听到了勾魂摄魄的山歌声。 所有正在往回走的人,全被这支山歌镇住了,人们齐刷刷地转回身子面向来路。 黑夜中小路都很短,崎岖的小路消失在夜色里都通向青纱帐。 很清楚,唱歌的人在青纱帐。

山歌穿越黑暗掠过青纱帐的嫩嫩的尖来到每一个人的身边。 歌声是这样的甜美圆润,也是那样地悠闲,唱歌的人让人们想象,想象出她的优雅,她的洒脱,甚至能令人想象着她独自走在田埂上,手在扯着玉米宽长的绿叶边走边唱。 在她的心中,这远地跨越过时空,浮动着经过千百万年的精选的那种圣洁的情欲。 这样的山歌,只能为自己唱为神唱,在歌声中充满了热情和自豪却没有一丝的自私与功利——

……老虎、豹子、狗熊和野猪从远方来,找到了布洛陀。 它们问: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做爱?

水牛、黄牛、马、狗也远远地来找布洛陀,它们也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做爱?

猴子、穿山甲、黄猄、麝也到布洛陀面前问道: 我们呢? 什么时候应该做爱?

它们都问做爱的季节。

布洛陀很认真地告诉它们: 春天,春天好;夏天,夏天好……

它们记住了布洛陀的话,它们按季节发情。 为了珍惜这美好短暂的季节的每一刻,它们泣血啼叫,满山遍野地追逐……为了传宗接代,也为了不辜负这热烈的季节。

人也去找了布洛陀,人也问布洛陀: 你第二次创造了我们,让我们自己传宗接代。 那么,人什么时候应该做爱? 什么时候做爱最有体面、最有尊严? 人什么时候做爱最最甜蜜? 请你告诉我们……

布洛陀望着他亲手创造的人,脸上充满了惊诧: 这些涉世未深的人,怎么把简单的事弄得这样地复杂? 于是,布洛陀便满面怒气地说: 随你们卵便吧!人也记住了,所以人没有发情的季节,人拥有随时做爱的权利……

所有的人都被这支山歌召唤着,情不自禁地走向青纱帐。

所有的人都记住了这个夜晚,记住了这个夜晚从青纱帐传出的山歌的美好,领略了属于这个民族的情爱的自然风韵,歌圩之歌在青纱帐喷薄而出,长期的禁锢变成了长期的积累,歌如海,歌如潮……

这个歌圩震撼了那个独腿的人,他目睹了歌圩的爆发。 那支山歌初起的时候,他正好到工地来寻她,给她送一捆破好了的头道篾皮,还想帮她做一些高尖技术的活。 她在水库工地经常修补一些竹编的工具,还有那食堂竹编的炊具,所以她常托人传话给他,要一些竹篾。 当他刚刚翻上水库工地边上那个不高的山坳的时候,他就听到了那一支山歌,他就停在那里了。 这个时刻他单腿肃立,让夜晚的山风把他的裤褂吹得发响,他全然不顾。 他为歌圩这偶然的复活感到激动,他对沉默已久的她产生了深深的敬佩,她一开口,就呼唤出复归的情怀,她不愧是布洛陀精神的真传弟子,也是一个极勇敢极圣洁的女人……他还想出好远好远,想到了布洛陀这位神的自由和潇洒、他的朴实和真诚。 凭着他游历的丰富,凭着他在编织一支史诗般的山歌所积累的情感,他热泪横流: 一个民族从他那里获得了如此巨大的赐予,而他却不曾劳动他的部落为自己建立过神殿。 独腿人知道,有许许多多的圣人亚圣人准圣人伪圣人和帝王们一起在他们各自的等级森严的庙堂中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苍生,而我们的神他仍在游牧。 独腿人心中那支仍在不断编织的山歌,在这个本来很普通的夜晚,增加了长长的一节。

青纱帐里,一支好歌唱出来,便会被陶醉的人们拿来合唱。 人们重复着那个圣洁的主题,在青纱帐里放肆。 在青纱帐的歌海中,始终有那个令人欲醉的声音温柔自信地抚慰着人们复杂的心,把人们的思念引向很久很久以前那歌圩的情境之中去。 有人想寻找这位唱山歌的女人,但她似乎猜透了人们的心思,那歌声飘在青纱帐之中,一会儿东,一会儿西,青纱帐很大,有沟又有坎,寻找她的人始终没能如愿。 许多年以后,青纱帐里的人当中有一些老了,但他们始终怀念着这个夜晚和在这个夜晚复苏的圣洁的主题。

一个不眠之夜之后,白天的工地上人们神采奕奕,该干什么的依旧干什么,都在装傻,一个精彩的夜院居然很少提起,仿佛那青纱帐的歌圩根本不存在。

统计员的报表上反映出这一个白天的施工进度比往日快,原区长看着报表看着面有春色却在装傻的民工心中已经有数。 原区长决定在这天装得比民工更傻,他说昨天晚上吃了安眠药,睡得像死猪一样。 听他这样讲的人笑他也笑,比傻。

第二个傍晚人们大大方方地在黄昏走出工棚活动,人们的表情都很沉着,心中充满了等待。 水边、小路、草坡上散散落落的人全在理由充分的地域,这些地方全连着小路,而小路都通向青纱帐。

在天快黑的时候,原歌圩二姐突然在广播室里唱了一支红山歌,散落在外的人们感到莫名其妙,自打冬天的那个上午以后,原歌圩二姐很久都没再唱山歌,何况在往日的这时候,原歌圩二姐都是播放 «长征组歌» 的。 原歌圩二姐唱道——

戴花要戴光荣花

穿衣要穿绿军衣

唱歌要唱红山歌

做人要做革命人

原歌圩二姐在唱完这支红山歌之后,又出人意料地播送了一条天气预报: 今夜有暴风雨。 在这以后,原歌圩二姐就结束了当天的广播。

等待天黑的人们嘲笑了原歌圩二姐的播音,天边那没有褪去金黄色的晚霞告诉人们,明天是个晴朗朗的天。 待事件过去以后人们进入反省期,才有人恍然大悟,不得不在心中哀叹: 即使是极富于山歌的灵感与幽默的人们,有时候也会表现出极大的麻木与迟钝。

天黑以后人们都走向青纱帐,把头一夜的歌圩重演。 这一夜,还加入了一些闻风而至的附近村庄的人们,青纱帐本来就属于他们所有。

一颗贼亮贼亮的红星升上黑沉的天空,把青纱帐照成了淡蓝色,淡蓝色的青纱帐中一张张充满激情的脸仰望这颗红星全傻了,动地的山歌声戛然而止。 尽管当时在青纱帐里的人们大多数还不知道什么叫作信号弹,但第二颗白色的信号弹又冉冉升起。 随着那一声沉闷的枪声,人们以防卫的本能向外偷看,首先看到的是在大坝上出现了一排人的影子。 在这一排粗黑的人影的上方,闪着一排金属的冷光。 那些影子和冷光一起,向青纱帐移动。 在第三颗黄色的信号弹的照耀之下,青纱帐里的人们不再怀疑那人影是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武装民兵,那些寒光发自步枪又细又长又尖的刺刀上。 偷赴歌圩的人们从甜蜜蜜的梦中惊醒,发现他们已经大祸临头。

在青纱帐另外三面的山坡的顶上,也同时出现了密密的人影和伴随人影的那种金属的冷光。 不同颜色的信号弹一颗接一颗升上天空为前来弹压歌圩的民兵照明,众多的人枪将青纱帐包围,他们为壮声势,发出“冲啊——”的呐喊,压向青纱帐。

青纱帐里大乱。 对歌圩首次的武装弹压使有过歌圩经历与遗传的人们在对策的记忆区里一片空白,只能凭着求生的下意识盲目逃窜。 在青纱帐的大逃亡中,有机会检阅了人们的生存意识、生存智慧和行为选择的丰富多彩。 最慌乱最盲目的人在逃窜时将成年的玉米一垄垄地踩倒,青纱帐里发出成串的脆响。 最有农民风度的逃亡者,他们舍不得踩踏那成年的玉米,再过一个月这些玉米就能收获。他们逃跑的时候,先用双臂拨开挡路的玉米秆子,再侧身通过,在这样的险境当中他们依然追求与玉米共存的两全境界……有人很机智地离开群体潜伏下来,充分利用地形和黑暗,躲过那很稀拉的搜索队伍,溜之大吉。 有更多的人逃跑也要吃大锅饭,结果由这样一批人在青纱帐里形成了一个很大的群体,无论逃到哪里,都带着很大的响声。 从大坝上和山坡上下来的武装民兵很快放弃了单个的目标,盯上了这团硕大的群体。 最后,在青纱帐的尽头,这群人无处藏身,挤作一团,在搜捕者的胜利的笑声中束手就擒。

一个公社的武装部长大声呵斥着当了俘虏的民工,让他们在田埂上排成单行,前面和后面有民兵押解,向大坝上点亮当白汽灯的地点出发、当这支俘虏队伍出发的时候,最后一颗信号弹的绿光暗淡下去,青纱帐重现诱人的黑暗。

在这样充满了恐怖的时刻再传来山歌声简直是不敢相信,但山歌声真切地传过来了。

山歌唱的是一个传说——

……在男人留辫子的时候,一个贼师傅带着贼徒弟去偷东西。

年轻的徒弟撬开了窗子潜入了屋里,年老的师傅在外面望风。

年轻的徒弟惊醒了房内的主人,他转身就跑可是被房主人紧紧抓住了那根长长的辫子。 贼徒弟吓得尖叫: 师傅,我被抓住了辫子!

贼师傅在外面慢悠悠地回答: 抓住了辫子怕什么,被抓住了胡子才可怕呢!

房主人得到了外面的启发,松开辫子去抓贼的胡子,他抓下了一把假胡子……

贼徒弟趁机逃脱了。 两个贼一起遁入夜色之中。

房主人追出大门,只听见远远地传来两个贼的山歌:

被抓辫子不用怕,

被抓胡子才着慌。

欧——

在这支山歌的教唆下本来垂头丧气的伴虏们恢复了山歌的智慧。 那内容极为丰富的嚷声还没消失,被俘虏的民工中就有人在黑暗中发出蛊惑的高叫: “冲啊,冲啊——”在这突然爆发的喊声中,民工们一齐呐喊,勇敢地冲入青纱帐,逃个精光。

在民工们重新逃入青纱帐的时候,那些执枪的民兵只有少数追入背纱帐,大部分民兵原地跺脚,有的在拍着大腿或者屁股,嘴里发出很大的喊声……当他们空手回到大坝上,白惨惨的汽灯下已经摆好了十几张桌子,满是热气腾腾的鸡粥。

原区长率颂指挥部的干部及狗叔,热情地请好汉们尽情喝鸡粥,对他们空手而归并无一丝的不满。 那公社武装部长一副有苦难言的表情,原区长笑容可掬地将鸡粥捧给他,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你提来一串并不一定好,一个捉不到也不见得不好。”见那个部长满脸疑云,原区长又补了最要紧的那句: “能把这种风流歌圩制止就好。”武装部长终于有了醒悟的笑容。

有了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那些逃脱罗网潜回工棚的人已经不再成为秘密。原区长要亮处他们,已经易如反掌。 民工们在一种极度不安的情绪当中迎来了一个晴朗朗的早晨。

大会依然在已经显示出雄伟风度的大坝上举行,原区长再度站上那个水泥袋垒成的高台。 在一片极为复杂的目光的注视下,原区长发表讲话。 他讲话时光念题目,名为 «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 那些怀着等候发落的心情的民工一直听到他把讲稿念完,也没见提到昨夜青纱帐的事件,仿佛昨天夜晚,原区长在汽灯下频频招手送走了那支长长的扛枪的队伍之后,立刻患了最深重的健忘症。原区长收起讲稿,宣布散会,上午全体休息,下午照常出工,他对下面的民工发出了宽容的、意味深长的笑,然后潇洒地走下高台。

所有的民工一下子明白了,他们得到了原区长宽厚的对待,他原谅了他们对他和原歌圩二姐倡导的红歌的背叛,这件事情算是过去了。 民工们没有像往常那样散会就乱哄哄地拥挤着走下大坝,而是站立着不动,目送原区长步履矫健地走下大坝,他们这才开始沸扬和蠕动……

原区长在上次处理那一男一女的旧地,把失落的光辉赢了回来。 出手不凡。其实,无论他怎样大度宽容,青纱帐的歌圩已经不会再有。

受到宽恕的民工们怀着感恩的心情自觉地早出工,晚收工,还加上了早睡觉,秩序空前地好。 从开了大会的那一天起,民工们在每一个黄昏都听到了原歌圩二姐在结束播音之前播出的来自县气象站的并不怎么准确的气象预报,有时刮风,有时下雨……

然而,歌圩毕竟回到了人们的心中,歌圩的智慧也回到了人们的身上。 人们在闲暇里重温了那个弹压歌圩之前的黄昏原歌圩二姐播出的天气预报,这时才恍然大悟。 人们从此不再计较她用红山歌诱惑人们下水的不光彩的行为,感意对她报之一笑,做出真诚地表示谢意的暗示。 原歌圩二姐事先预报了将要实施的诡计,但偌大工地众多的准备偷赴歌圩的男女,竟没有一人收到信息,这样的失误让人们很痛惜地反省: 既然是山歌的部落就应永远保持山歌的智慧,不能让任何情绪破坏这祖传的护身法宝。

有很多的人又去了青纱帐,他们站在那个夜晚被俘的民工们行走的小路上,顺着那支山歌传来的方向寻找那位高人唱歌的地方。 传出歌声的地方是一处陡峭的山崖,根本无路可走。 要到达人们公认的高度,只有攀缘着悬崖上生长的一丛丛小榕树才能爬行。 在那个无月的夜,崖面上的小树丛和石崖全是一片黑色,谁能看清这些弯弯曲曲扭着生长的小树? 人们在山崖下不断发出阵阵惊叹,谁是这样的高人是一个谜。 人们曾经觉得没有人会比青纱帐里先唱起歌圩之歌的女人唱得更好,但那支教唆人们逃出罗网的山歌,竟让人感觉到了另一番境界: 山歌雄性的韵味十足,歌声好亮好硬好厚重好韧性,像一面被敲响的深埋多年的铜鼓,激发浑身的力量,一切威胁都变得软弱渺小了。 这样的男人以前曾经有过,那是在歌圩上,现在掐算起来已该失传。 人们指点着那处山崖,既兴奋又茫然。

一个温柔无比的黄昏,县一号的座车又顺着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水库公路开进来了。 吉普车不是送县一号来的,是来押解原歌圩五妹的。 原歌圩五妹正收下独脚篾匠送来的一拥头道篾皮的竹篾,听到了押解人威严的宣布。 她把竹筲抖干净,对着独脚篾匠一笑,走向那辆停在指挥部门口的吉普车。

原歌圩五妹被夹在后座两个人的中间,她平静地透过吉普车的挡风玻璃看着那片翠绿的青纱帐。 吉普车的四周挤满了民工,其中很多人在她的山歌的召唤下,曾经两夜进入青纱帐。

吉普车开走了,夕阳的余晖涂满了车身。 一个金黄色的物体在人们眼中跳跃许久,人们心中的女神已经赴难,民工们才又一次发现自己又被另外的技巧诱惑了。

原歌圩二姐在这天晚上播送的天气预报是: 今夜有雨,雨过天晴。 这回人们都没把她的预报读错。

在此之前,原区长与原歌圩二姐有过一番谈话。 原区长非常愤怒地讲起山崖上那个唱山歌的高手,这个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的人洞察一切,原区长觉得自己时刻在这个人的俯视之下,他绝不能容忍。 在提出一个深思熟虑的问题之前,原区长长久地做出哲人沉思状。 原区长问原歌圩二姐: “他是不是那个一条腿的家伙?”原歌圩二姐不可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那个人不仅仅应是歌圩上最潇洒的人,不仅仅曾经有过一番修炼,而且还该具备别人没有的经历和阅历,还有敢于蔑视世俗的禀性。 歌圩上这样的人,女的该是五妹,男的该是那个独脚篾匠! 可是那个信号弹满天的夜晚让二姐无法形容地愧疚,用这样的诡计来对付歌圩也是史无前例。 她开始讨厌原区长的策划,最杰出的策划在她的眼中都失去了光彩。她下决心不再与原区长合作对付酷爱歌圩和山歌的人们。 所以,当原区长提出这个问题时她爽快地回答:“那地方连一只脚的猴子都上不去,怎么会是他? 他的歌喉是哑的。”

原区长高深又自信地说原歌圩二姐:“你唱山歌还可以,搞政治不行。 这一条腿的家伙功夫看来很深,他一条腿活得比两条腿的人还风流、还骄傲。 恐怕他还有些功夫没亮出来呢……”原区长向原歌圩二姐摆开了他的情报: 从水库开工不久独脚篾匠就出现在水库四周的村庄里了,他出现的时间要比十年来他的正常周期早八个月。 那些人家三道篾的席子还可以晒一秋谷,他就进村了。 独脚篾匠五次到工地的工棚,为五妹送来精心破好的竹篾,助长了五妹拒绝参加红山歌擂台赛的气焰,因为她一直有修补工具、炊具的借口。 原区长忽然神秘地一笑,他说据说独脚篾匠送给原歌圩五妹的竹篾都是特制的,破好篾后独脚篾匠用那把断刀把锋利的篾条两边又刮了一遍,把两边刮钝了,他怕五妹用篾时被割破了手……区长提醒二姐,像这样的事件是那样的男人在一般的情况下干的事么?! 原区长用歌圩时代留下的体验说:“五妹惹出的大祸,他拼了命也会去解救的。”

对原区长所说的这些,原歌圩二姐一无所知,凭一个女人歌圩的体验,她的心怦然而动。 但她对独脚篾匠的态度不变:“如果你说在山崖上唱山歌的是他,你这辈子都要遭到人们的笑话,说你是报歌仇。”

原区长经过一番内心的策划和比较之后他不得不放独脚篾匠一马,因为他的确无法说服别人相信一条腿的人在那个无月的夜晚早有预见地爬上山崖。 牺牲的只有原歌圩五妹,她的山歌诱发了青纱帐风流歌圩,作为美谈已流传出去,这不能怪他。 原区长写给县一号的情况报告中不再提山崖上的山歌,但原歌圩五妹到达水库的那个黄昏唱的山歌,他却没有忘记。 在原区长写这份情况报告之前,他收到了县一号派人送来的一封信,一张白纸上只写了一行字: 工地发生的事件说明了什么? 原区长建议由始作俑者承担一切,他已经想过了:“她不能不完,她不完蛋我就完蛋。 无论从战略上讲还是从战术上讲都应该这样做。”有了这样的前提,原歌圩五妹被吉普车押走就已在预料之中了。

在原歌圩五妹被押走的前一天,她与原歌圩二姐在空旷无人的大坝上相遇了,谁都说不清在正午时分怎么上大坝上去了。 在这时刻她们相见,久远的默契超越了分歧。

原歌圩二姐问五妹: “你唱那山歌的时候想到过以后会发生的事吗?”尽管原歌圩五妹脸上不可抗拒地出现了苍白和倦容,但她禀性不改脱口而出:“想唱山歌就唱歌。 最大芭蕉叶!”说完苍凉地一笑,那个年代成熟的人都能通过行为预测灾难。 在这块土地上,没有什么植物的叶子比芭蕉叶更大了,说了最大芭蕉叶就已经把话说得绝不留退路,就能视死如归。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布洛陀传给他的部落的豪言壮语。

原歌圩二姐说: “你要是一句不唱,那该有多……”她爱莫能助地对着五妹说完,眼里一片迷茫。 她说她真不懂山歌怎么会成了灾难,很小的时候听老人说,山歌是伴人度过最艰辛的日子的,是在那种日子里让人开心的。

原歌圩五妹镇定地望着二姐说,这是劫数这是命,她忽然柔情似水地对二姐说:“天气预报代表你的心。”

其实,无论她们当年手拉手离开黑水潭还是这次两肩相依地走下大坝,都没有想到歌圩的劫数会让她们承受得如此深重久远。

原歌圩五妹承受的苦难与疯狂,远远地超出了水库工地每一个人包括原区长在内的预测,那些为她祈祷的人事后听到她的遭遇后瞠目结舌。 一直到事情过后很久,还有很多的人无法解释,为什么有过歌圩的宽容的地方会出现这样的残忍?原歌圩五妹在太阳初升的朝晖里被押上高台,这个高台不同水库工地的高台,它是为县里召开批判大会或庆祝大会专门在广场的一端建立的。 她看见后来押上台的,是那两个曾经爱过她后来又离开她的北方汉子。 两个北方汉子一左一右被勒令站在那里,这是多年之后旧时恋人的首次相会。 原歌圩五妹从来没有想到这两个从那支北方的队伍中下来的汉子,在离开她之后,不约而同地在心中深深地埋藏了一片怀念。 他们都偷偷地保留了一双她为他们亲手做的白布底、黑布面的布鞋,却没藏住被翻出来作为证据,一人脖子上挂了一双。 批判会中这样的策划不多见,台下爆发出一片兴奋的沸扬声。

批判大会就是一种程式化的表演,每一个发言者都声嘶力竭地宣泄一通,然后以革命的名义对这个美丽的女人所谓肮脏的灵魂与肉体表示出愤怒与唾弃,向她猛踢一脚或把她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原歌圩五妹被踢倒再爬起来,一次一次地重复着。 她望向每一个用力而且部位准确地踢她的人的那一眼,始终平静坦荡。 她嘴唇紧闭,从不叫一声,保持了歌圩人的尊严。 原歌圩五妹被迫一次次地对质问做出回答,她重复着一句真诚的话: “我唱山歌是为了自己快乐也为别人快乐,我的确感到快乐也看到了别人快乐。 我从不感到我唱的山歌有什么下流……”

两个北方大汉看着旧日的恋人一次次被打倒,他们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们采取了与自己的经验相一致的选择,批判他们什么,他们就承认什么,并申诉说早已改正……

原歌圩五妹本来已把过去的事情淡忘,如今这两个汉子依然强壮,在这样的场合竟然如此窝囊,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过去他们都跟她吹过自己的勇敢,说过到了生死关头就一抡驳壳枪……原歌圩五妹再望他们的时候,眼里终于有了悔恨。

原歌圩五妹深重的苦难是游街。 关于这次游街传说甚多,她人还没被押到,传说已经远远翻到了当年的歌圩。 有那么多的人想看一看原歌圩五妹的芳容,小城几乎万人空巷,观者如潮。 面色庄严的人依然禁不住内心肉欲横流。 原歌圩五妹面对着的是针一样刀一样扎她剥夺她衣服的眼睛,和歌圩上流露情欲和羡慕的眼光大不相同。

被押出会场的时候原歌圩五妹被挂上黑牌,那两双布鞋不知经过几多人手撕烂以后也挂到了她的脖子上。 这些她都忍受了,但那面闪着黄灿灿的光泽的铜锣就是不接。 被踢倒多次她也不接。 一个北方的汉子伸出了手说: “给我吧!”抢过了铜锣和槌子,猛地一敲开道上路,在这时分他做出了一个男人的选择。

入夜后还要把他们带出去游行,这才是一些人期待的。 原歌圩五妹被押到哪里,哪里都拥挤着人群。 渐渐地人们对那两个北方佬感到讨厌了,嫌他们碍手碍脚了。 有人提议放了他们,只游原歌圩五妹。 这提议居然很快通过,两个北方大汉被推出人群勒令他们回家去写交代材料,人们再也不管他们。

两个北方汉子呆呆地望着被拥走的原恋人,他们预测到将会发生什么,但他们没有迈开大步将过去的恋人陪同到底,他们缺乏理由,也缺乏勇气。 他们还是走了,就像当年,走得并非轻松和情感。

原歌圩五妹昏沉沉地被拥来拥去,经常被拥进大街旁的暗巷。 一进暗巷她的身上就到处都是手,灼热潮湿的手掌贴满了她的全身让她动弹不得。 黑暗中一片喘气声和下流的喝影声。 每当那些押解人装模作样地吆喝着,又把她带出暗巷时,就有人不满足地踢她,踢得异常狠毒。

千古歌圩哪有过这样的事?! 虽然原歌圩五妹痛辱交加,但面对这些践踏歌圩的人,她心中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冲动,她几乎要喊出来: “歌圩真是好啊,它是真、善、美的啊……”这样好的歌圩遭亵渎,起哄践踏歌圩的人却是这样的瞎说,曾是那个金黄色歌圩终点的小城,现在怎么这样背叛了歌圩? 想到了这些,原歌圩五妹泪如雨下……

当这位歌圩上潇洒到最后的女人放弃了死的选择转身向她的故土走去的时候,她才悟出了终极的启示。 没有山歌不行。 山歌真的能挽救失去了生的自信的部落……尽管这位歌圩上潇洒到最后的女性曾有勇气跨过遍地荆棘、历尽苦难。 只有到了生与死的选择的时刻,她才看到了山歌最后的光彩……在山歌最后光彩的照耀下,他们终于读解了高高山上的谜碑,沉默多少万年的白骨与他们沟通了信息,化作安息逝去,进入人类不可理喻的自由境界。 于是,那支山歌雄壮的主题就挽起一对历尽沧桑的男女,如入无人之境地走向理想的归宿,做任何自愿的选择时都不再有人间羞涩……

……最后一批人离开布洛陀赐予他们的热土之前,他们竖起了这块巨大的石碑,几乎所有的人都为这块石碑出了力。 他们在碑上留下了丧失乐园的教训: 我们没有山歌……还有另一重含义也刻在碑上。

这块碑风雨中不知过了多少年,第二批人类和他们的后代一直把它叫作谜碑……

原歌圩五妹走向黑水潭的那个夜,天上有皎洁的月光。 这很奇怪,因为前一天还是无月的夜。 这是她一生中第二次走向黑水潭。

黑水潭的四周如今已经不再有那圈大树,但草仍然很高、很厚实,还是一圈毛茸茸的屏障。 原歌圩五妹穿过这道草帘。 她感到与那噩梦般的世界之间就有了一层干净的屏障。 她开始脱衣服,顺手把它们甩到身后的草上,高高低低地排了一片。

黑水潭边上那块圆滑的石头依然如故,在记忆中清晰地闪现着当时的情景,她们五姐妹都是从这块露出水面的圆石下水的……原歌圩五妹想,这次也还从这里下水吧。 她坐到圆石的上面,撩起清亮的潭水开始洗涮别人强加给她的污浊。月光如水,小虫在歌唱,宁静的夜晚能从容地洗净她的身体,一遍又一遍,却不能洗净心中的污浊感。 她看到在圆石的四周长满一圈嫩绿的植物,随着水花在轻轻地摇着。 原歌圩五妹伸手一掐,手里就有了一把。 往大腿上一擦,柔软的植物就无声地裂开了。 渗出绿浆把雪白的大腿染出一种玉的质感,很漂亮。 五妹渐渐感到皮肤有了清凉的快感,她一闻,立刻吸入一股清香、淡淡的清香。 于是,她一把把地拔来,把全身擦过,仔细地擦,一处不漏过,整个人变得近于通体透明,绿莹莹的……

从宁静中传来一软一硬的触地声,原歌圩五妹以为是听错了。 当声音响又近的时候,她只剩下从圆石上下来躲进那道草帘的时间了。 在几乎是同色的草帘中往外看。 原歌圩五妹看见穿越草帘站到水边的是独脚篾匠。 这瞬间原歌圩五妹心中百感交集。

独脚篾匠和原歌圩五妹如出一辙,他把触地发出硬响的那支紫竹枝往水边的湿地猛地一插,把那只装着断刀的牛皮门袋挂在上面任它摇摆,就一件件地脱衣服。 独脚篾匠那件大裤衩顺着那条独腿滑落在地之后。 他一弓身就弹到了那块圆滑的石头上。 他那脚掌落到已被原歌圩五妹洗湿的石面上的时候,发出嗞的一声。就与石面毫无缝隙地吸在一起了。

原歌圩五妹看到了独脚篾匠肌肉隆起酱色的结实的背和那条紫铜铸成一样的独腿,她的心中一震: 那座山崖他也许上得去! 除了这点疑问以外,她一直感到不住地关注着自己的高人可能是篾匠。

独腿篾匠面对着清亮的潭水撒尿,一道白练划出一道弧线,弧线的顶点高出水面一丈余高,射出好远好远落到黑沉沉的水面上,声音如碎石击水……这响声刚停,独脚篾匠就唱起了山歌——

人说: 布洛陀,我们已经活得不像个人样,我们连牛马都不如,但不是我们不勤劳,不是我们心不好,不是我们不勇敢,是恶人的势力太大,他们人很多,我们应该怎么办?

布洛陀说: 你们唱山歌,你们不低头地唱山歌!

人说: 我们已经无话可说了。

布洛陀说: 那你们就唱无字的歌。

草丛中的原歌圩五妹重新听到了那个永远不会忘记的夜晚的山歌! 独脚篾匠的山歌原来是这样地漂亮,带着灼热带着善良带着自信带着最大芭蕉叶的倔强带着歌圩上一个男人的野性,滚滚而来,把通体绿色的她紧紧围住。 在他唱他那支古老的山歌调,唱起那无字的歌时,她的心中一切念头都消失了,轰隆隆地也只有那支无字的歌在回旋。 热泪就已经泉水般地涌出来。 听着这成熟的男人的山歇,原歌圩五妹感到月光下圆石上金鸡独立站着的那个肢体残缺的男人完美无缺。

独脚篾匠像是在对谁说话: “我屙的尿,人脏我不脏。”他又一弓身再弹起,结实的身子炮弹般地射出好远,落入潭中心,发出巨大的响声。 从水里冒出来之后,独脚篾匠在水面上晃着脑袋,双臂用力地出山巨大的水花,又唱起山歌来——

……花儿开了蜜蜂来,橡树的果子红了果子狸来,蚂蚁多了穿山甲来,姑娘的奶大了后生仔会自己找来。

乌云走了太阳来,黑夜过去白天来;没有酒的日子过去了,有酒的日子就会来。 熬过受难的日子,好日子你不要它自己也会跟着来。

公鸡叫了,财主的天亮了,穷人的天也会亮。

没有什么比活着好,没有我人们会寂寞……

这支出歌唱完,独脚篾匠已经爬上了那块圆滑的石头。 他在石上一蹦一蹦的,身上的水珠全都滑过他的皮肤,落到了石头上。 接着他一跳,准确地落在大裤衩的圈中,他弯腰一提,大裤衩就顺着独腿到了腰间。 一瞬间,他就穿好了衣服,背起牛皮袋,拄起紫竹杖,向外走去。 在穿越草帘的一刹那,他回头一望,所望之处正是原歌圩五妹半掩半露的绿莹莹的身躯。 他灿烂地一笑,意味深长。 独脚篾匠穿越草帘,和来时一样,发出一软一硬的触地声。

原歌圩五妹冲动地冲出草丛,追到了独脚篾匠穿过草帘的地方,她听到了他的山歌——

一人一门高射炮,

万炮齐轰×××

独脚篾匠在最后三个字的空格里,填上了原区长的名字。 这两句山歌,又恢复了他过去一贯的歌喉: 沙哑,有韧性的凝重。 这样的歌声与独脚篾匠残缺的肢体相匹配,又是一种天衣无缝的和谐。 多少年来,人们只知道这样的篾匠和这样的山歌。

原歌圩五妹在那处草帘的缺口处站住了,一种心灵深处的启示唤住了她,山歌的智慧从它失落的地方远远奔来进入心中,使她用手及时地捂住了已经开启的嘴,将一股暖流轻轻咽下。 她明白了,此刻她不能破坏了在这个夜的黑水潭他精心构建的山歌境界。 虽然他人已离去,但他把这充满了真诚的关注和歌圩智慧的启示的境界留下了,他留给她自尊的极大空间让她这个曾是歌圩上潇洒到最后的女人自己走出误区而不是被人从绝路上拉回去。 为了让被灾难折磨得失去了冷静失去了智慧的她得到重重的启示,他潇洒地卸去了多年的伪装把一切都清清白白地抖给她看了,像他这样历尽沧桑又带着伪装的人,绝不轻易这样做。 其实,她对他也不过有过几次开心的真诚的微笑而已。 在她任性地执着地唱着歌圩的山歌时,他始终关注着自己并能以人生的阅历和山歌的智慧洞察自己的心,以一个山歌高手功夫高深的侠客一样在暗中庇护着她……又一股热泪涌出眼眶,她的心为多年来已经死去的爱感到震颤,她感到隔了多少年之后,终于听到了一种无声的呼唤。 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不平常的男人,不尽的劫难没有把他推向冷漠凶残,却铸造了一片忠厚和刚毅,无论他戴上伪装和除掉伪装他都是一个善良人。 骄傲的原歌圩五妹又一次心悦诚服地感到输给了一个男人。 在此之前,她只承认在初放鱼笼的时候,由于幼稚曾经输给了那个可恶的朗。 她叹了口气,自愧弗如,她知道该怎么报答。 她对着黑水潭跪下,慢慢且深深地磕了一个响头,她对沉睡在水下多年的大姐、三姐、四姐祈祷: 还要过很多年才能见面……

一旦恢复了山歌的智慧和歌圩上最潇洒的女人的勇气,在她的心里,该走的念头就都走了,该复活的全都复活了。 她曾经这样潇洒地打发过多少次磨难。 她站起来,环顾无声无息的黑夜,灿烂地一笑。

原歌圩五妹重新回到那块圆滑的石头上,那只宽大结实的赤足的水印还是湿漉漉的,她用心地张开拇指和食指把脚印量过从此终生不忘。 原歌圩五妹心安理得地坐在上面。 撩起清澈的潭水冲洗满身的绿色。 每洗去一片绿浆,她就感到皮肤是那样地清爽,雪白如玉。 最后,她把自己洗成个玉人,把满头黑发甩起来……

在她决定穿上衣服之前,原歌圩五妹面对篾匠出走的地方摆出了一个女人设计的姿势,也像座玉雕那样一动不动。 微风不知从什么时候吹起,她感到浴后全身轻松极了。 她用双手不停地理着长长的湿发,让时间从容地从身边流过。 后来有些累了,她便换了一种姿势,但她调皮地收起了一条腿,也用一条腿金鸡独立地站着,仰望天空那轮皓月。 这时候,她忍不住笑了,她相信。 有两个人在一起笑。 歌圩的智慧使她相信: 他怎么会走呢?

原歌圩五妹很从容地穿上了衣服,她走过豁口重新回到散发着浊气的田野,这是她生活的真实的空间。 腐败的草味、田野上留下的粪肥味和着新生草叶的清香,还有黑水潭水气的滋润。 她一走上小路就开始唱一支山歌,为走出苦难,为自己为他也为歌圩而唱,空旷的峡谷里回荡着她的山歌——

……一个憨厚的年轻人经常为一个有钱而吝啬的商人挑盐,商人经常找借口克扣他的脚钱。

有一天,商人又对年轻人说: 再干一回吧,希望你运气好,不要再被扣脚钱。年轻人答应了,他一直走到商人的家门口,对商人的小老婆说: 老爷要我干你一回。

商人的小老婆骂这一贫如洗的年轻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发癞了。

年轻人对着已经走出很远的商人喊: 老爷,太太不肯让我干呀!

商人听见了这年轻人的话,着急地对小老婆喊: 再让他干一回吧!

这也是一个流传很广的民间传说,原歌圩五妹把它演化成一个约会的口信:再干一回,再来一次。

宁静的田野上不会有山歌作答,这是在这个不寻常的夜两个歌圩人的一种默契。 但她相信他会收到这个口信,他会在一个很适宜的时间赴约。

原歌圩五妹不去水库工地取那些简单的行李,她不愿见原区长也不愿意作为人质再给他一次表现的机会。 可是在她回到家的第三天,原歌圩二姐还是派人把她的行李送了回来,这是她唯一能为小妹做的事。

原歌圩五妹很快就恢复了过去的日子,让她感动的是家乡人都不提她在工地和县城的磨难,仿佛她刚刚访了一趟远亲归来。 令她心中隐隐不安的,是独脚篾匠,日子过去了一截,没见他的影子,村里的人们也没谈起他。

布洛陀在创造第二批人的时候还有一个疏忽,他没有明确男人和女人的分工,所以,这里的人们在里里外外的活路上,男女无别。 原歌圩五妹也要上山砍柴,这不奇怪,村子里的姑娘媳妇都上山砍柴。

原歌圩五妹系着刀夹,一把磨得锋利的柴刀插在背后。 她离开大道上山的时候,还特地朝远处望了望,生怕独脚篾匠这时来了。 对独脚篾匠的赴约方式,她只能猜。 现在已不是歌圩的时代了,约会的方式也简单多了。

原歌圩五妹爬到半山腰,她在十天前已经把一片林子的树木砍过,每株树干被砍去大半后,都已变得枯黄。 她把一株株枯树推倒,干枯的树叶纷纷飘落,剩下那些枯枝和树干,她要把它们砍成五尺一截的,用青藤把它们扎成捆,再砍棵笔直的树作扁担,先把柴捆滚下山,到了山脚再把柴挑回家。 原歌圩五妹很快砍出两大捆树枝,她把柴堆好,就去找青藤。 等她把藤条往柴堆上搭的时候她愣住了: 在那两堆高高的柴堆上,都顺着树枝摆着两条陈旧干燥的木板条。 两寸宽的木板条边上崭新的跨开的裂纹处,泛着黑红的硬木光泽,面上是古旧的深灰色,布满了显显点点的小坑。 这样的颜色让人想起遥远的布洛陀岁月……歌圩五妹觉得根本无法解释,不禁茫然地四处张望,心底里甚至还感到有些害怕。

就在她背对柴堆向前仔细搜索时,身后连着发出几声响声,吓得她猛转回身,见那柴堆上又多了几条木板条,都顺着一个方向紧挨着排在柴堆松松的树枝上面。原歌圩五妹不再犹豫,她几步就爬上了附近唯一挡住了视线的一道岩石坎子。 她站在坎子上往下一望,独脚篾匠笑眯眯地坐在坎下,一手握着断刀,一手抓着一块深灰色的木板。 原歌圩五妹怎么也想不到他一条腿的人会选择到山上赴约,独脚篾匠半山腰的一支山歌,斩不断他长久地肢体残缺的印条……歌圩五妹想都没想,就从六尺高的石坎上跳了下去。

独脚篾匠对原歌圩五妹说:“别砍树了,我已经给你砍够了一年的柴了。”他晃着手中古旧的木板。

原歌圩五妹跟着独脚篾匠走,他们走的既不是柴径也不是牛路,是树丛中一条新砍出来的路,竟比柴径牛路还好走些。 独脚篾匠走的时候是紫竹杖和双手轮番使用,看他挺紧张的,走起来却平平稳隐。 来到了原歌圩五妹并不陌生的山崖下,她就看见了那雄伟的石碑了。

这座山崖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一处断崖,除了它以外,所有的山峰都是那样地完整。 从哪一面看它们,都是尖尖的山顶圆溜溜的山坡,一条斜线上了山顶又滑下来。 只有这座山,在靠近村庄的这一面,塌出一面高高的悬崖。 在平展展的悬崖上,是青灰和赭红两色。 山熊的顶端、底部和左右两边都是青灰色,而悬崖的中间,是一团不太圆的赭红色,远远望去,就像天上有个大太阳。 每一天的早晨,天气好,山崖就显出亮堂堂的折光,如逢阴天,山崖就暗蒙蒙的。 村里人早就习惯了看天气看看山崖,但谁也没把山崖当作风景,也没有人发生过到断崖下去看一看的兴趣,并非无法穿越那树丛藤蔓,而是没此必要。 所以,当原歌圩五妹看到那块巨大的石碑时,她惊叫起来,她看到了那个巨大的无法理解的图案。

巨大的石碑是把一块断落后矗立在悬崖前的一块两人多高的巨石的正面凿平而成的,它就有了永不动摇的根了。 多少年风雨侵蚀,石碑一片黑沉沉的颜色,上面曾经爬满了藤蔓,但已被独脚篾匠的断刀清理,石碑的四周一片砍伐过的痕迹。 在这块峡谷人从不知道的巨碑上,粗糙地刻着一组苍劲的图案。

刻痕深深,经历了不知年月的风雨浸蚀,依然那么深。 在一道道的刻痕中,干苔上又长着鲜苔。 原歌圩五妹仔细地看着,好像沉默之中都有它的另一种意念迎面飘来。 这断崖下的石碑一直在期待人走到它的面前,然而过去了多少岁月,人们一代代流向歌圩,出入喜怒哀乐,却没人到来,石碑不得不含着它的秘密寂寞地等待,它忠诚地付出它的代价,一身雪白变成满身水锈通体粗黑。 原歌圩五妹看着它,心中出现了一片空白,谁在这里树起了石碑之后远去,走得这样干净?在这条峡谷中曾经发生过什么? 为什么人们对这个秘密一无所知,为什么唱遍千古的歌圩上也没有永恒的山歌流传? 她觉得这座巨大的石碑是一个巨大的谜,山歌的智慧对这座谜碑做不出任何回答。 她退了一步,紧紧抓住了独脚篾匠的手,她说:“你怎样找到它的? 我们祖祖辈辈没有人知道……”

独脚篾匠的目光迷茫而幽深,声音沙哑而厚重。 他说出到断崖下面砍柴,为她砍柴,却发现脚下是人工铺垫的石板。 这些石板一块连着一块,像是一条荒弃的路伸入林丛。 他顺着这条很好走的石板路砍柴,慢慢靠近了断崖。 他看看身后那条已经洒满阳光重见天日的古道,决定把这条无人知晓的古道走到底。 当他披荆斩棘,终于站在披挂藤蔓的巨碑跟前的时候,石碑把他镇住了,他本能地回头,去看一看来路是否还在。 这样的感觉在他的人生体验之中还是第一次。 来路真实地存在着,使他能够安心地端详石碑。 高大的石碑在他这矮小的人面前散发出旷古深博的神秘和诱惑。 他开始用断刀除去石碑的披挂,那组图案就逐一显露在他的眼前。 他找遍碑前碑后,不见一个字,就从这组图案联想起了高高山上沉睡的白骨。 想到歌圩上没有白骨的歌,所以白骨才是个谜。 他心中回旋起那支要跨越绝唱的山歌。 他站起来,挥动断刀,把石碑的四周全清理出来。 他见到在石碑的后面,石板路依然在向断崖的根部延伸,他就继续向前挥动断刀……

原歌圩五妹静静地听着,像在听一个远远奔来的故事。 他们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尤其是那历尽沧桑的矮小的成熟的山歌高手,就要在这里超越了歌圩的局限了,从此,他就将具有仙风道骨!

独脚篾匠带领原歌圩五妹绕过石碑,走向断崖的根部。 悬崖的底部是一片无草无尘的地带,是一片出奇平坦的青石地面。 他们走出了绿色的丛林就见到了这截然不同的景色。 原歌圩五妹又一次震惊,怎么这断崖竟有这么多大峡谷的人们一无所知的秘密。 独脚篾匠指给她看,正正的在悬崖底的中部,有一个正正方方的山洞,那条青石板的路在这里始终保持了不受风化的原色,一直进洞去了。

独脚篾匠神秘地对原歌圩五妹一笑,在她的前面进了山洞。

原歌圩五妹已经联想起高山上的白骨了,大峡谷的人们曾经在其他的山上见过那些零零散散的悬棺和破碎的悬棺里的白骨,她跟在后面平静地进了山洞。 在离洞口几步的地方,她站住了,她惊呆了,这不是她那点见识和心理准备能够承受的: 洞口内一切都向上升,这是一个空间极大的山洞。 在这个光线明亮的山洞里,船形的木棺举目皆是,远远地超出了大峡谷人的见识。 这些悬棺摆成奇怪的阵势叠了起来: 最底层是平行的两行,每行四只木棺。 第二层与它们构成九十度角,上面架着六只木棺。 第三层与第一层是平行的,也是六只木棺。 第四层又与第二层平行,摆四只木棺。 第五层是四只木棺,第六层摆两只木棺,第七层也摆两只木棺,在第八层,摆放着一只小木棺,它成了这个木棺金字塔的顶尖。 独脚篾匠告诉原歌圩五妹,每一座木棺金字塔,都由二十一具木棺构成。 一座接一座的木棺塔,都顺着相同的方向。 在山洞里高低不同的平坦处矗立着,有规则地挤满了山洞的大半空间。

原歌圩五妹在想,在每一具悬棺里。 都是一副白骨,都沉睡着一个曾经在这峡谷中活生生地存在过的人。 在他们活着的年代,大峡谷能不热闹吗? 原歌圩五妹从一座座架起来的木棺金字塔下转过,虽然当年的人们找到了这个干燥无尘的罕见的风水宝地,但在不知道年代的久远的过程中,在每一具木棺的上面,都覆盖了细细的厚厚的一层尘埃,木板有了古旧的坑洼……

独脚篾匠把原歌圩五妹带到了大洞里又一个套着的小洞内,原歌圩五妹在这个也不算小的洞里看到了已被青藤捆好的一捆捆劈好的木条,就像独脚篾匠丢到她柴堆上的那一种。

原歌圩五妹望着这个不寻常的男人,眼睛潮湿了,他依然是一脸坎坷,眼睛里有四面埋伏。 但那里闪烁着成熟的真诚和善良,还有过人的勇气。 在今天的大峡谷里,还有谁能这样赴约? 一个男人为一个遭受折磨的女人,穿越浓缩了的漫长历程,痴情不改……这样的约会,即使歌圩还有也不会出现,整个大峡谷上下几千年,就是她独自拥有,这是她的福气。 她想说很多的话,像她情窦初开时一样激动,但最后她非常实际地问了他一句: “你还要在这里劈柴吗?”

独脚篾匠幽默地问答:“我想让你送饭。”

他们就在这断崖下砍柴。 伴着白骨木棺,伴着白骨们的石碑。 他们的欢愉被石碑上苍凉的图案散发的气韵笼罩着亘古的苍凉。

三天过去了。 第四天,在夕阳映红了那组图案的时候,原歌圩五妹突然指着图案的上方叫了起来。“你看,那不是嘴巴吗? 那意思是他们不能唱歌!”她尖厉惊喜地叫声把独脚篾匠召唤到碑前,那时他正在不远的地方砍一根粗大的青藤。

独脚篾匠和原歌圩五妹相偎着,一脸的肃穆,按照原歌圩五妹的第一个假设,去读解这座谜碑,谜碑一片夕阳映照的血红。“我们不能唱山歌……因此遭了灾难……我们把铜鼓埋好……把悬棺留下……我们重新踏上曲曲弯弯的路,去寻找新的乐园……独脚篾匠低声念着,就像在给歌友们念出一节凝重的山歌词。 念完之后是一片沉默。

独脚篾匠一动不动地站着,凝视着巨大的石碑,两行男人的热泪,流过坎坷的面庞。 作为一个从歌圩出发,有过歌圩绝唱、历尽人生苦难而始终不渝,又目睹了山歌起落兴衰的男人,比手舞足蹈对山歌保持着一片真心纯情的原歌圩五妹,要想得沉重得多……

他们靠着石碑坐着,看朝霞夕阳,看远山看天空听风声林海声,编一支歌圩没有过的山歌——

……布洛陀创造的第一批人类很幸福,他们什么都有了,高大结实的吊脚木楼,象征着吉祥富裕的铜鼓,战胜了野兽;驯养了牲畜,开垦了肥得流油的土地,收获了金黄色的五谷,酿造了芬芳的美酒;生养了一代代结实的后生和如花似玉的姑娘……

他们只会跳舞。 跳很多的舞姿丰富的舞蹈,和着壮丽的铜鼓声。 但是,他们不会唱歌。

布洛陀忘了,人类也陶醉了,都觉得不会唱山歌不是什么遗憾的大事。

有一年,可怕的灾难降临了,人类看不见妖怪的面目,它们到来时总在黑夜,总有黑雾伴随着。 从黑雾里轰隆隆地响着好像一种歌一样的声音,把人类的吼叫都盖过去了。 在这些黑雾所到的每一座人类居住的山寨,都响起吃人的歌声,歌声消失后那里人类所建筑的一切也都消失了……

在每一处人类的住所遭难时,四周山头人们的呐喊传不进被黑雾包围的山寨,那里的人们孤立无援在孤独中战败无一生存。

一座山头上,强大的山寨里,人们在弓箭、梭镖上涂满断肠草的浓汁,向黑雾射去。 有人喊叫着,调子像歌,黑雾居然败退了,山寨安然无恙。 然而山下到处是黑雾,这御敌的办法,人们无法互相传递,人类的叫喊,被深深的山沟吸尽……只有歌,雄浑的连接无隙的山歌声,才能够跨越障碍传递到远方……

当黑雾吃掉了所有的山寨之后,顺着山沟向这座唯一存在的强大的山寨滚过来,惊天动地。

为了不让布洛陀创造的人类被黑雾灭绝,在打退黑雾后,这里的人们就做好了远离热土,重新寻找乐园的决定。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为了永远记住这一段教训,他们日夜凿碑,由酋长亲自刻下了这组悲壮的图案,然后这个强大的部落离开这已经建筑的乐园,流浪远方……

在很长很长的岁月里,黑雾被另一种力量消灭了,布洛陀重新为这片曾经繁荣过的土地创造了第二批人类,他牢记这个教训,在赐给他们姓氏、分配给他们土地之前,先教会了人类山歌……

就靠着这座悲壮的石碑,现代人史前的巨碑,独脚篾匠和原歌圩五妹唱出了这一支山歌,独脚篾匠完成了对他自己的歌圩绝唱的跨越,也跨越了过去的歌圩……他们为那支已经有了长长的章节的山歌,重新编了一节开头的歌,这支歌的开篇,带着两次人类对山歌的依赖,隆隆地奔向歌圩从未思考的年代和空间,歌颂了布洛陀的两次创造……

他们没有在那个山洞中寻找铜鼓,他们说那铜鼓该放哪里就让它永远伴随这些白骨吧。 他们心里感到非常满足,他们能回答高高山上的白骨的来历了,在漫长的歌圩岁月里,人们忽略了这些白骨,怎么能让高山上的白骨听着歌圩无白骨传说的山歌呢? 大峡谷人尽管从歌圩和山歌中汲取了无穷的人生智慧,让每一个人都学会了幽默,但人们太钟情于情爱了,太顾眼前的一切了,他们沉浸在现实之中就难免功利。 所以,他们能长期地忽略与他们始终共存的这样悲壮的历史,使歌圩和人都缺乏了历史赋予他们的对歌圩和山歌的坚定。 大峡谷人让歌圩带上了一个致命的弱点,让歌圩总像少女般的清丽轻盈,在有人对她发出怒吼的时候,歌圩很快就消失了……

这天正午,独脚篾匠和原歌圩五妹砍来了很多的野芭蕉的宽大叶子,铺在已被他们读解了的巨大的石碑前的青石坪上,他们庄严而冲动地做爱了。 这个欲念独脚篾匠从当年的歌圩萌发到他们相聚在石碑之前,付出了太久太久的代价,原歌圩五妹终于遇上了她值得钟爱和信赖的男人,也在等待中逝去了锦绣年华……两个人绞结在一起的时候,正午的太阳只把他们晒出一个影子。

再往后的两天,他们一起为那支山歌编唱最后的章节。 主人公是他们自己,是两个对山歌和歌圩痴情不改、一同承受了歌圩劫数的男人和女人。 这样的经历,歌圩上也不曾有过。 在不尽的磨难中,他们对歌圩和山歌有了超人的真知。 尽管歌圩的劫数还没有过去,但他们已经不需要结局了。 从高高山上的石碑和白骨唱到他们自己,无论今后歌圩和山歌怎样变,也无须用瞬间的变化去改变这支凝重的山歌了……

他们要分手了,独脚篾匠深情地望着原歌圩五妹说:“我是朗……”

原歌圩五妹丝毫没有意外,她咯咯地笑起来: “你不是朗谁是朗!”她弯下腰,给朗的独脚穿上了一只结实的、柔软舒适的黑面白底布鞋。

朗有生以来第一次穿上布鞋。

朗还要在他已经串了几十年的村寨中走动一段时间,他要寻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女人,请她郑重地来找原歌圩五妹和她的村上长者,转达他要到她家上门的心意。 等那媒人捎回原歌圩五妹的回话,选定了吉日,他才能通过一个仪式,来到原歌圩五妹的家中住下,结束一个无家篾匠的故事。

就在这一段不太长的日子里,原歌圩五妹的面容肌肤变得越来越姣好,常常让十七八的姑娘感到羞愧。 人们不明白,她一次大难过后竟然有这样的出落,连原歌圩五妹自己也弄不明白,反正是肌肤上原来已有的细细的皱纹全部消失,充满了弹性水性让人垂涎欲滴。 原歌圩五妹无法回答女人的反复的盘问,后来她终于想起了那个黑水潭的夜晚涂满全身的绿浆。 她试着把这段经历有保留地对女人们讲了,结果是第二天天未明她不得不领着几乎村中所有的女人出发。 她们一路上马不停蹄赶到黑水潭。 面对一片新黄,所有的女人全都顿足。 不久前,县一号要求大地田园化,说这是大寨田的新发展。 他们认为黑水潭不应再有一圈荒芜,在一九五八年砍光了潭边的大树后,他们再一次对黑水潭动武,砍掉了潭水四周的一圈茂密的蒿草,等败叶和草茬被晒焦以后,还放了一把火,把这大自然的茂密彻底消灭。 任凭女人们怎么咒骂,谁都无法挽回,几代女人当中,只靓了原歌圩五妹一个人,这是命中注定的事。

原歌圩五妹的变化,让按程序来到的朗大笑不止。 在一片羨慕的目光中,他们过起了两个人如胶似漆的日子。 这是那些日子里到来的第一个结局。

水库的消失有条不紊地安排在走向未来的日程上。 这个日子到来的那一天,在天麻麻亮的时候,原区长感到身下的床板震动了几下,从什么地方传来了隆隆的响声。 他爬起来推开门,由远而近的啸声已经传来,迅速覆盖了整个工地的棚区。 这很响的啸声把许多惊醒的人吸引到水边,在这一瞬间,原区长什么都明白了。

天亮后,水库的重建者们挤满了大坝。 这次重新出现的溶洞远离岸边,看不见水底的模样了,展现在人们眼前的是几只在水面上形成的大漏斗形的旋涡,大片的水面在旋转,从旋涡低洼的中心传出的响声,如同集中了上万个婴儿听着号令一齐吮奶,气魄宏大。 人们已经不再谈论抢险的事,有人说一句“快叫二姐组织再唱一遍吧”引发一阵大笑。 民工们也算目睹了这片土地的沧桑了,他们明白积蓄了的水都会从溶洞走光,只留下人们初到此地时的那条弯弯的小河。 到那时候他们都可以回家去,所有的人都已经感到离家太久。

民工们疏散那天挺壮丽的,他们不为水库的消失面带悲伤。 在每一条小路上,走着回家的人们,他们把红土小路踏出一片温情。 告别的时刻呼唤出心底里的山歌。 他们此时才全像布洛陀的部落,他们把被弹压了的青纱帐歌圩的歌重新唱起来,唱了一遍又一遍,满山遍野都是歌……由于人们是在光天化日之下高唱,男人和女人都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这是那些日子里按期而至的第二个结局。

几年以后来了第三个结局。 虽然姗姗来迟,但必然要来,而且是个大结局。

由县几个单位联合举办的山歌大会在小城广场举行,在此之前几天,先成立了山歌协会,原区长出任首届山歌协会主席,当然是兼任的。 原歌圩二姐出任山歌协会秘书长,那位在原歌圩二姐在田里开红山歌之端时不断向县一号大喊“两结合”创作方法的原县革委通讯报道组副组长,出任常务副会长,掌实权。 一切仿照现成的体制,都安排好了,于是就举行山歌大会。

主席台彩旗飞扬,高音喇叭又挂起来。 县里各大班子的领导都上了主席台,已经升到地区工作的原县一号作为特邀嘉宾,端坐主席台正中。 由于“组织落实、经济落实”,大会组织得很好,参加大会的歌手,都经过了各乡镇事先组织的选拔赛,他们穿戴一新,在主席台下前二十排就座。

原区长、现任山歌协会会长代表县里各领导班子讲话。 他说,举办山歌大会是为了弘扬民族文化,我们的民族勤劳勇敢。 聪明智慧,有丰富的文化遗产要我们继承和弘扬……原区长讲完话一招手,坐在主席台上的各界领导走上前排成队,首先唱起开幕歌,这个举动令成千上万的观者兴奋不已。 那么多平日绝不提“山歌”二字的干部,神采奕奕地唱起来,年轻了许多。 歌会过后他们坦荡地对人说,他们本就从歌圩走来,山歌本是平常事。

原区长和原歌圩二姐置身在收获的季节里。 四乡选拔的歌手除了少数的斗智歌以外,一律是新山歌,唱政策,唱生活的新变化。 在很有歌圩声势的山歌声里,他们渐渐陶醉,从“书记到田头,禾苗绿油油”开始的新山歌之路,已由后来的很多人渐渐拓宽,一代新人在成长,技巧日益歌圩化了。

在主席台的边沿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录音机,红灯闪烁。 在这电而有山歌协会新购置的大型双卡机,原区长指示大会工作人员,要把歌会的山歌一段不漏地录下来,经过整理,印刷成册。 他点拨那些不敏感的人们。“这是成果。”山歌大会连开三天,盛况空前。 歌手们按大会作息时间表运作,日出而唱,日落不息,开了夜场。 山歌大会比过年还热闹。

在离广场不远的河湾,有一片长着柳树的河滩。 河滩上一片细沙,还有條球大小的一块块圆圆干净的鹅卵石。 山歌大会的第一个夜晚,有一些人从拥挤的广场走出来相遇了,他们默契地一笑,就相约走向河湾。 这些歌圩遗民,他们追逐山歌而来,也为寻找当年的歌友而来。 他们在河滩上坐定,很快就用一种追忆的心情唱起当年歌圩的山歌。 有了这样的聚会,他们也要唱三天。

广场外不断流动的人们很快发现了这个歌场,老歌的神秘色彩和情节境界,使年轻人感到新鲜、动听,他们也留了下来,非把这消息传递给朋友,让他们到河湾的歌场来,领略一次真正的歌圩。 他们都知道,歌会不是歌圩。 在这里,年轻人被迷住了,不知不觉就将情感投入了歌场。 这里唱的山歌,你猜不出下一句的歌词,到处是给对手设下的圈套和陷阱。 唱山歌的人不会重复相同的形象,不讲相近的故事,也不让听歌的人只享受一种快乐,不断地展示歌圩源远流长千锤百炼的魅力。 无意生成的河湾歌场,终于将赶歌会的人们分流,与隆重的歌会平分秋色。

朗和五妹当然不会不来,他们来到河湾的歌场,歌场上立时布满了当年的传说。 情不自禁的人们围上了他们,听他们和当年的歌友们的歌。 当那支山歌由朗和五妹唱起来,连最老的歌手都静下来。 朗和五妹本是来观景的,但有了这样的风景与故人,他们就觉得他们就是为唱这支山歌来的了。 他们用那修炼得炉火纯青的歌喉唱了,静静的河滩柳林里,展示了两次古老的部落积累的兴衰,描绘了两次人类所具有的智慧和愚蠢、友情和刻薄、欢乐和眼泪、善良与残忍、浓情与性爱、幽默与技巧,唱出了一部博大苍凉的历史。 布洛陀的部落从远古起来,那风风雨雨,使他们拥有对人的厚爱和宽容,拥有对山歌的执着和钟爱。 他们唱活了那田园风情,那高山上寂寞的白骨,还有那座迷人的石碑。 长长的曲折坎坷的故事,和山歌古调融成了完美的整体,洗礼人的心灵……一束布洛陀之光照射着每一个听歌和唱歌的人,人们都那么凝神庄重。

有很多的人搬来了自己的录音机,恭敬地摆在朗和五妹面前。朗和五妹唱的那支用毕生心血编成的山歌的结尾是这样的——

……布洛陀的后代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布洛陀的部落还有很多很多的故事,布洛陀的山歌永远唱不尽,最后的山歌,没有歌词……

原区长和原歌圩二姐终于走到朗和五妹面前,那支长长的山歌已经唱到最后,没有歌词,只有无数听歌人情不自禁地和着那铜钟铜鼓一般的歌喉,在唱布洛陀传下的山歌古调,一遍又一遍……

原区长和原歌圩二姐宁静地站着,等着这种沉醉慢慢退去。 两对都走出了潇洒的山歌道路的情人,长久地对视凝思,让河湾柳林的人们长久地观望,等待结局。

原区长说:“过去的事不要记恨,不要怪我。 在当时,谁都会这样。 后来发生的事我哪里能预测……”他说着略带着惆怅回头望了一眼广场和主席台。

朗坦荡一笑:“不怪你,我已经把它忘了。 在很久以前的歌圩上,还没有你的份,那时候我爱的是二姐。 可是多少年过去后,我娶的是五妹。 这样的事你叫我去问谁?”朗说完分别把两个女人都认真地看了一遍,两个女人的脸色都发红了。朗又说:“后来我们吃了很多很多的苦,你们享了很久很久的福。 现在,我们又都一样了。 就这样,就这样吧。”

朗说完以后,四个人都真心地笑了。

原区长说:“明年的歌会,一定要请你们两个做评委。 一定要记住。”最后一句他是对妻子说的。

朗微笑着告诉原区长和二姐,就在当年那条著名的大峡谷,明年有歌圩。

| 创作评论 |

常弼宇是一位不时通过他自己所宣称的“选择主动的站位应付变化”而表明存在的作家。 他在站位变换中,更新叙述方式也闪现思想标尺。

——马相武: «站位变换: 与读者共舞——论常弼宇小说»,«南方文坛» 1998年第5期

| 作品点评 |

作者大量“引用”的“够味” “够胆”的歌词,相当大胆直露,完全可以从性文化的角度来看待。 它们作为性文化的一部分,相对于不同的民族文化而具有多元性的特点,从中可以看出小说中所谓布洛陀人的历史传统、民族心理与风俗习惯、社会发展程度以及种群规模和生态环境等诸方面因素的情况。 小说中以歌词形式出现的布洛陀人的性文化,表明它作为一种浪漫的口头文艺的风俗,在布洛陀人的经验和信仰中起着支配作用。 大胆的涉性歌词作为性文化,是布洛陀人用来互相交往以及解释自己和自己周围世界的一种重要的符号和概念,它是我们理解一个特定的、有自己独特的历史文化、习俗的民族时,描述和分析的中心对象。

——马相武: «站位变换: 与读者共舞——论常弼宇小说»,«南方文坛» 1998年第5期

常弼宇写的 «歌劫»,展现了歌圩活动在桂西山区这三十年来的几起几落,以及在这起落的背景中几位民间歌手的命运周折,小说情节本身是现代生活的真实写照,但我们从中又读到了一种文化变迁的历史过程,尤其是作者把歌圩的源头追溯到了壮民族仙人布洛陀那里,就有了更为强烈的历史感。

——杜晶一: « ‹当代›’93广西作品随谈»,«南方文坛» 1993年第6期

随风咏叹

凡一平

作者简介

凡一平 (1964—),原名樊一平,壮族,生于广西都安。 先后毕业于河池师专中文系、复旦大学中文系,曾任广西 «三月三» 文学杂志副总编辑,广西民族大学驻校作家,广西民族大学编导专业方向兼职教授,2017年当选广西作协副主席。 其小说被大量改编为影视作品,成为文坛现象。 著有长篇小说 «跪下» «变性人手记» «顺口溜» «老枪» «上岭村的谋杀»,出版小说集 «浑身是戏» «理发师» «撒谎的村庄»,散文集 «掘地三尺» 等。

作品信息

原载 «当代» 1993年第3期。

黑米向我打听堕胎的医院不是在电话里。 他亲自跑来。 其实他的“大哥大”就捏在他手上,我以为坏了。 我说: “你不能打电话么?”

黑米说: “哪有打胎的医院?”

我说:“这个世上除了疯人院,所有的医院都打胎。”

黑米说:“耐安怀孕了。”

“是么?”我说。 我望着黑米。 他的脸冒着细汗,是从楼梯上楼或骑着摩托车奔跑的缘故。 我说: “耐安怎么无缘无故就怀孕了?”

黑米说:“她想要个孩子。”

“说明她很爱你。”我说。

“我让她把胎打掉,她不打。”黑米说。

“所以你就来找我。”

“是的。 我知道你一定能帮我的忙。”

我说:“我一直想帮你忙,就是没机会。”

黑米说:“童贯,我知道你们俩好过,她一定会听你的。”

我说:“我试试看。”

“不是试试看,”黑米说,“你一定要动员她把胎儿打掉,要多少钱我都给。”

“耐安也有钱,”我说,“没钱的只是我。”

黑米说: “我给你钱,说吧,要多少?”

我说:“如果你真的想用钱雇我的话,我要一百万。”

黑米给我一本存折。 那上面果然写着一百万!

这是我第一次受到有钱人慷慨地待我。 我感激地望着黑米。 我说:“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 黑米,你的钱我心领了。 等到我需要用钱救命或者饿得两眼昏花的时候,我再朝你要钱。”

黑米把存折收回去。 我说: “我知道你很有钱,黑米。 但我没想到你有一百万。”

黑米说:“这只是其中一本。 我每年能赚一百万。”

我细想黑米成为一名红透半个中国的歌星已有三年。 也就是说,他现在是三百万的富翁。

我说:“三百万,黑米。 即使有一千名中外妇女怀上你的孩子,你都能使他们生下来,并且养活他。 或就是,统统把胎打掉。”

黑米笑。“你怎么认为钱也是万能的?”他说。

我说:“钱是人人钟爱的一种纸张。 钥匙打不开的门,钱都能打开。”

黑米说:“没想到你比我更理解钱。”

我说:“因为我没钱,黑米。 没钱的人往往对钱最理解,就像发现真理的人常常不是掌握真理的人一样。”

黑米说:“你是发现真理的人。”

我说:“不是,我只是热爱真理。”

黑米说:“耐安交给你了。”

我说:“是。”

黑米压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走了。”他说。

我说:“走吧。”

黑米走了。

黑米走的时候,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这是上午的阳光。 一天里明亮的时光开始了。 我坐在窗明几净的工作室里,默默地抽着早晨的第一支烟。 报纸没送到的那段时间里,烟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明白在我不做出深刻检查之前,我不会有任何工作。

我的工作是写检查。

经理说,周恩来的“来”字怎么看都像“米”字。

那是我的错误。

电影 «周恩来» 的广告海报,是我写的。

“来”字写成了“米”字,经理说: “这是严重的宣传事故,童贯,你要做检查。”

我说:“我不做检查。 我写的是 ‘来’ 字,不是 ‘米’ 字。”

“你写的是 ‘米’ 字。”

我说:“不是。”

“很多人说是。”

“很多人说是就一定是么?”

“问题就在这里,”经理说,“为什么很多人说是,就你说不是?”

我说: “‘来’ 字是我写的,我不懂么? 我写的是草体字,看起来有些像‘米’,但不是。”

“你写的就是 ‘米’ 字,错了还不承认?”经理说,“如果是在 ‘文革’,你早被当反革命抓起来。”

我说:“我宁可当反革命,也不愿承认自己写了一个错字,经理。”

经理说: “从今天开始,停止你的工作。 你非得做检查不可!”

我说: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不用上班了?”

“不。”经理说,“你得坐在工作室里,反省检查。 除非你不要工资。”

为了那份可怜的工资,我还得坐在工作室里。

我现在抽着烟。 烟头已接近我的手指,我甚至已感觉到比阳光还温暖的灼热正炙烤我的肤肌。 我没等烟火烧伤我的皮肉就把烟丢掉了。

后来我又抽了一支烟。 抽这支烟的时候,报纸送来了。 送报纸的是一个比我奶奶还年轻的阿姨。 她知道我所犯的错误,电影院的人谁都知道我正在受审查。少阿姨今天给我送来了两份报纸,都是别人不读或者读剩了的。 那些 «电影明星报» «生活导报» 之类的报纸从来轮不到我读,或者轮不到我先读。 但是有一份报纸人们是万万不敢和我抢或者我总能当天读到的,那就是 «××日报»。

他们知道我需要看这份报纸。

少阿姨把报纸交给我,认真地看了我一眼。 她每天都这么认真地看我一眼,那锐利的神情分明在告诉我: 幸亏我不是她的儿子!

如果我是她儿子她一定仁慈地问我,儿子呀,你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你就向周总理认个错吧? 他在天之灵一定会原谅你的,因为你不是故意把他名字写错的。但是她没问。

我说:“阿姨,读了你每天送的报纸,我现在是一天比一天进步。 我发现 «× ×日报» 一个错字也没有,令我忒感动。”

少阿姨不搭理我,她好比是给犯人送饭。 她只管送饭。

事实上她给我送的也是饭,只不过这饭与众不同。 她送的是精神食粮。

我把这食粮从头到尾一字不漏读了个精光,我的脑里塞满了文字,这些文字像米一样,一天比一天多,充塞着我粮仓般的头颅。

我的脑袋里全是米!

经理说,“米”给电影院造成了很坏的政治影响,你要为“米”向组织、向群众认错。

“米”是我写的? 如果我不承认我写的是“米”,经理说: “如果你想离开电影院,我想我是不会反对的。”

我没有承认我写的是“米”。

我也没有离开电影院。

如果耐安或者黑米知道我这么固执,他们会怎么看我?

黑米不知道。

耐安大概也不知道。

黑米会面的时候,他连问都不问,他肯定不知道。

耐安或许知道,只有她还在关心我。 她和黑米上床被我知道后的一天,她说,童贯,我永远祝福你,希望你活得好。

现在耐安立在我的而前。 我到时装公司找她,光华的排练厅里,一群灿烂的模特正在走路。 后来有一个袅娜的人儿直直朝我走过来,我认出是耐安。

耐安没有做出惊讶和兴奋的神态,使我感到很正常。 她没有摆出盼望我来终于把我盼来的架子,使我欣慰。

“你来了。”她说。

“我来了。”我说。

我们相对默立了许久,双方都找不出第二句话。 后来还是我说,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

耐安说:“大楼下有间水吧。”

于是我们就到水吧去。

闲适、幽雅的水吧装容着我们。 一种夜晚的感觉涌上米。 耐安唤来两杯咖啡,数碟瓜、糖果。 我说够了。 耐安停止点唤。

“黑米说你怀孕了。”我说。

“你是来当说客的?”

“是的,”我说,“他让我劝你把胎打掉。”

“我不打胎。 我要这个孩子。”

我说: “你不打胎等于损害了黑米的利益。 黑米是不容损害的,他现在正在走红。”

“我爱黑米。”耐安说,“我想要这个孩子,这是他的精血。”

“你指望黑米同你结婚么? 现在?”

“不。”耐安摇头,“即使他不和我结婚,我也要把孩子生下来,养育他!”

“你保证是个男孩?”

“保证。 像黑米一样。”

“«婚姻法» 规定,未婚是不能生育的。”

“我只要这个孩子,就一个。”

我说:“孕育孩子你就不能当模特了。 你是个很好的模特。 趁着现在肚子还没大,把胎打掉吧?”

耐安说:“不。”

我望着耐安。 我望着她如月似的脸庞,一地月光漫上来。 那是我心中的一地月光。 月光之上,站着我和黑米,和耐安。

耐安趟着月光走向黑米。

耐安在一次庆祝黑米连续两次捧回通俗歌手电视大奖赛第一名的晚宴上,说:“黑米是你同学,你怎么现在才说?”

我说:“因为晚宴的请柬有两张,我总不能让握另一张请柬的人无缘无故感觉纳闷去吃饭。”

耐安说: “黑米是你同学这之前你为什么一直瞒着?”

我说:“我不想借别人的光辉炫耀自己,我也是人。”

“你是嫉妒。”

“可以这么说,”我说,“我还恐惧,黑米太有钱了,他还有魅力。 征服一个女人光凭他一头漂亮的卷发就够了,何况他还有钱。 总之,他浑身上下、内外都是魅力。”

“他名字也很有意思,”耐安说,“他生来就叫黑米么?”

我说:“不,他生来不叫黑米。 黑米是他浑名,当他没有钱或者菜票便只管朝同学要的时候,我们才叫他 ‘黑米’。 ‘黑米’ 是他决意要当歌星时才使用的。”

“他原来家里很穷?”

“是的,比我还穷。”

“在那些施舍救济他的同学中,有你么?”

我说:“没有。”

“那他干吗还要请你吃饭?”

我说:“不知道。”

耐安后来在跟了黑米之后,才知道黑米请我吃饭的真相。

黑米在学生时期经常得以救济他的同学中,不仅有我,而且仅仅有我一个人!

耐安说: “你为什么要骗我,说你没有帮助过黑米?”

我说,我是没有帮助过,至少是,我没有乐意帮助过黑米。 我没有乐意给他过钱、饭菜票,一次也没有。 每一次都是他张口朝我要的,有时候干脆就自己拿。你不知道我一样很穷,黑米拿了我的饭菜票,每一餐我就只能吃二两和一毛钱青菜。

耐安说:“实际上你就是帮助了黑米,你还说不。”

我说:“我不想充当黑米的恩人。 再说,我现在不也经常吃他的? 每次都是山珍海味。 过去我很瘦。”

“黑米现在是报答你。”

耐安望着我,漂亮的眼睛里充满感激。

那时候,她已经爱上了黑米,或者说被黑米爱了。

黑米在那次晚宴后对我说:“你女朋友真美。”

我说: “她不是我女朋友。 她不过是陪同我来吃饭的,因为你给了两张请柬。”

黑米说:“早知道这样,那晚上我就应该请她跳舞。”

我说:“你请吧。 只要你喜欢,你请她上床都行。”

黑米说:“你不要把我想得很卑鄙。 我不是那种随便和女人上床的男人。”

“我知道,”我说,“现在想和你上床的女孩多得像牛毛,排着队,争先恐后。你并不是一个个都能满足她们。 你还是有选择的。”

黑米说: “我是真喜欢她。 她叫什么?”

“耐安。 时装公司模特。”

黑米后来真的和耐安上了床。 那是在耐安的卧室里。

那天我去找耐安,我不知道因为什么事。 洗完澡我就去了。 我通常是在睡前洗澡,那晚上我睡不着。 那晚有月光,还有蝉鸣。 但是一丝风也没有。 我感到闷热,我忍受不了洗澡后仍在涔涔冒出的汗滴。 我像一口出水的活泉。 于是我就出去。 我朝有树的地方走,那时候我并不想找耐安。 这个城市没有树,没有树林,只有一本本书和画册,写满树的名字和画满树林。 我走到一个被人们认为是树林的地方——一片突击培育的灌木丛。 这里塞满了人。 我想找一个不妨碍我的地方,后来终于找到这样的地方。 灌木丛八十米深处,我像一颗矮树和三蔸不修剪的冬青站在一起。 我立在它们之前,抑或之后,总之我站在它们的一面。 这一面没有人,只有孤立的我。

但是,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一股鲜明的声音,从冬青的另一面,骚扰我。

这是一对男女做爱的声音。

声音穿过零乱的枝叶,像节奏强烈的音乐刺激我,挑逗我。 我没想到有人在这地方做爱。

我没有见冬青那面正做爱中的男女,但是我想象得出两条交缠在一起的肉体在月光之下灌木之翼吟唱歌舞的情景。

他们做爱的姿势一定很美。

后来,我发现在灌木丛中做爱的男女不止一对。 而是两对、三对……十对、二十对! 灌术丛里贯彻着爱的交响。

整个世界的男女都在争分夺秒寻欢作乐,只有我一个人在虚度年华。

这个时候,我非常地想见耐安!

我跑出灌木丛,我像一匹快马奔向耐安的住所。 我从没有任何时候像现在如此强烈地需要和耐安在一起,并得到她。

我敲耐安的房门。 那门很久才开。 耐安露出头脸的时候,我忽然不想进去了。

我感觉黑米在里面!

耐安说:“进来吧。”

我进去。

黑米没有在耐安的卧室里躲着我,听出我来了,便出来会我。

我们三人坐在客厅里。

耐安说:“童贯,这么晚了,你来……”

我说:“我来是想对你说,我爱你! 但我发觉已经晚了。”

“童贯……”耐安咬住唇,却控制不住眼睛所要表达的内容。

我说:“真的,我爱你。”

“童贯……”

“我走了,再见。”

耐安站起米。

黑米也站起来。

黑米一个人送我出屋。

我们肩并肩走着。 黑米说:“我不知道你爱着耐安,对不起。”

我说:“你比我更合适。 知道有一个比我强的人占着耐安,我比你还幸福。”

“你为什么要说占?”

我说: “耐安现在不是属于你么?”

黑米说:“我一定好好待她。”

“那我就放心了。”

黑米手揽过来,箍住我的肩。“你还是我的朋友。”他说。

我说: “我经常在想,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是么?”

我说:“是。”

黑米抱我很紧。

现在黑米有了结果。 果子孕育在叫耐安的树上。 黑米不想要这只果子,但是耐安想要。

耐安说她不打胎。

我说:“你不打胎我没法向黑米交代,我是他派来的。”

“你是他什么人?”

我说:“我只是替他解决困难的人。 黑米现在有了困难。”

耐安说:“我们的事不用你管。 告诉黑米,我不连累他。 我不告诉任何人,这是他的孩子。”

我说: “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你能瞒得住么?”

耐安摇头:“不,不会。”

我说:“会。”

“不会。”

“会。”

“你不要再说了!”耐安说,“你为什么不说说你自己?”耐安盯着我。

我说:“我自己有什么好说的。 我很好。”

“不,你不好。”耐安说。

我说:“好。”

“不,”耐安说,“听说你出事了。”

“我没出事。”

“你出事了,”耐安说,“‘周恩来’,你写成了 ‘周恩米’。”

“你听谁说?”

“很多人。”

“我没写错,”我说,“我写的是 ‘周恩来’,不是 ‘周恩米’。”

“但是他们为什么说你写错了?”

“不知道。”

耐安望着我。 我说: “你相信我能把我们最敬爱的周总理的名字写错么?”

耐安说:“我不相信。”

我说: “到目前为止,你是唯一不相信我把周恩来的名字写错的人。 谢谢你。”

“他们会把你怎么样?”

我说: “他们会把我怎么样? 如果倒数上去二十年,他们会把我打成反革命。现在他们只能审查我,停我的工作。”

耐安说: “你还有工资么?”

我说:“有。”

“你不能骗我?”

“我不骗你,”我说,“每月我还领九十元工资,但是奖金一分也没有了。”

耐安把咖啡的杯子端到唇边,没有抿,又放下来。 她想说点什么,后来一直没说。

后来她把咖啡的账结了。

申淼茫然无措地告诉我,关于举办我的墨展一事,现在遇到些麻烦。 这麻烦直接来自书法家协会。 书法家协会的主席通知申淼,他不同意以书法家协会的名义举办我的墨展。 他说,童贯的书法有争议,这种情况下以书法家协会的名义举办墨展是欠妥的。 申淼说,他还说,童贯现在还犯了错误,这个时候举办墨展更应该慎重。

我说: “他也认为我把字写错了?”

申淼说:“不。 也许。”

“不,还是也许?”

“不。 也许。”

我说:“很好。”

申淼望着我:“童贯,你看……”

“你是不是想说,墨展不搞了?”我说。

申淼说:“不,我是想说,失去书法家协会的支持,墨展的规格就会降低许多。 因此……”

我说: “我不需要书法家协会抬举我,我谁也不要! 我以我自己的名义办墨展。”

申淼说:“这样一来,墨展的意义就小了。”

“那你说怎么办?”我说。

申淼注视我的眼睛冷淡如霜。“不知道。”他说。

我说:“你可以走了。”

申淼说: “为什么?”

“为什么?”我说,“因为你没用了。 你一个书法家协会的秘书长现在你可以走了。”

申淼说:“我是想帮你的。”

我说: “谢谢,你己经帮了。 你帮我认识了书法家协会里一群老的和小的混蛋! 以后,你不要再找我妹妹。”

“这不公平!”申淼叫起来,“我爱你妹妹,你不能阻止我找她!”

我说: “我妹妹不爱你。 从今天起,我宣布你们一刀两断!”

“你没有权利!”

我说:“我有。”

申淼悲伤地望着我。“想不到你还是一个卑劣的人,童贯。”他说。

我说:“谢谢你客观地评价我。 我是一个卑劣的人,我还是个狂妄的人。 这个世上只有像你这样既不卑劣又不狂妄的人,才算是好人、正常人。”

申淼说:“你怎么揶揄挖苦我,都不能使我对童丹变心,我爱她。”

童丹是我妹妹。

我望着申淼。 我还从没有像现在严肃认真地看过申淼。 我从头看到脚,我发现申淼居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正人君子,凛凛一表。 他的身上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寻,连一根杂毛也找不到。 当初,申淼喜欢上我妹妹的时候,我还以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现在,我觉得我妹妹并不是一只天鹅。 申淼每次赞扬我的书法独树一帜别具风格的时候,我妹妹总是十分激动。 她以为世界上推崇我书法的人,不仅有她,还有申淼。 所以当申淼说争取以书法家协会的名义举办我的墨展的时候,我妹妹差点亲了他。

申淼没有争取到书法家协会的支特,但是他想争取我妹妹。

我说:“你听着,申淼。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如果你爱我妹妹,你不能再在她面前谈论我的书法,我不允许你以谈论我书法的借口亲近我妹妹。 你凭你自己的本事得到她,我祝福你。 我和你之间,谁比谁更卑劣? 我妹妹不久将会做出判断。”

申淼说: “我不怕你!”

我说:“我不需要你怕我。 我也不需要你尊重我,或者承认我。 我们同是书法家,对不? 但你这个书法家是被人承认的,而我没有。 你的书法被人们认为是正统的标准的书法,而我的连字都不是。”

申淼说:“我没有认为你的书法不行,童贯。 什么时候我都认为你的书法是一流的,真正有创造性和有价值的。 我只是说你为人卑劣!”

申淼走了。

剩下我一个人坐在杯盘如花团锦簇的酒店里。 我的桌上堆着菜,还有四瓶啤酒。 我们根本没有吃喝就吵起来,申淼空腹离开了我。 我望着满满一桌酒菜不知所措。 后来我把酒喝了,把菜倒进服务员提供的塑料袋里。 菜装了满满四个塑料袋。 我把四个塑料袋一分为二,用两只手提着。 后来我把右手的两袋送给在酒店门口像弃猫一样伶仃孤苦的老乞丐。 老乞丐涕泗横流望着我,感动得我真想把左手的两袋也给了他。 但是我没给。 我离别老乞丐,用空着的一只手报答他遥送我的目光。

后来我就是用这只手打了我妹妹一记耳光。

华灯初放。 我的脚走过城市一组比一组灿烂的楼群。 千万只脚缩在楼里,千万只脚走在楼外。 我经过电影院门口,我看见至少有一千只脚从映厅里面走出来,又有一千只脚正准备从映厅外面走进去。 他们是看电影的人的脚。 电影的片名正是被人们认为是我写错了的 «周恩来»! 这部电影已经放了两个星期,并没有因为我写了“错”字而影响票房价值。 相反人民越来越多地涌进电影院。 人民的泪水在影院里流成了河,我甚至还听见悲恸的啼哭声响亮在外出的人群里。

于是我干涩的眼睛,也不禁流出酸楚的泪水。 我听见我紧迫的心跳,如十六年前中国失去一位慈厚的伟人那个凄风苦雨的夜晚急骤的雨点。 那晚我十岁的心灵扑棱在雨点里。 我敲打雨点,雨点也敲打着我。 我幼稚的小手指向夜空,天空现出三个苍茫的大字——周恩来! 那个夜晚,我学会写了这个名字。 我敬爱这名字,十六年来我反复吟诵这名字,我决不会写错它。

这个时候,我看见了我妹妹。

还有申淼。

申淼和童丹仿佛一棵橡树一棵柳树植在一起。 柳树偎着橡树。 柳树是我妹妹。我走过去,我很远就叫: “童丹!”童丹和橡树分开,向我跑来。“哥哥!”她说。我看着我妹妹欢喜的脸庞,说:“跟我回家,妹妹。”

童丹摆首:“不嘛,我要看电影。”

“和谁?”我说,“那个家伙么? 我瞭着申淼。”

“他是申淼。”

我说:“我知道。 现在你已经没有必要和他来往。”

“为什么?”

“因为,”我说,“他是一个混蛋。”

童丹: “你们吵架啦?”

我说:“没有。 我们只不过商定把友谊的岁月转移到下一个世纪或者来生。”

“你们就是吵架啦。”

我说:“是的,他骂了我。”

“他骂你什么?”

“他骂我是个畜生。”

“不会的,”童丹说,“他不可能这么说你。”

我说: “我是你哥哥,你是相信我,还是相信他?”

童丹不回答。

我说:“跟我回去。”

童丹说:“不。 我要看电影。”

我说我不同意你和那个家伙在一起。

童丹说:“我喜欢他。”

“你没必要喜欢一个心黑如墨的小人,妹妹。”

“他不是小人。”

我说: “你回不回去?”

“不。”

“那么,你不要叫哥哥。”

“哥哥!”

“我不是你哥哥。”

“你不喜欢周恩来,我喜欢!”

我看着童丹。

“你把周恩来的名字写错了,”童丹说,“把气撒在我身上,我不理你!”

然后,我一掌扇过去。

“你……打我?”

“我打你了。”

童丹扭头跑向申淼,申淼接受她。 她是抹着泪水走进的电影院。 电影还没看,她先哭了。

我激动地看着我的手掌,那时候,我的整个愠怒运集于我的手掌之上。 我的眼光守着它。 我长长地盯着每一根都曾在我妹妹脸上留过印痕的手指,我听见手指发抖的声音如旋荡空谷的排箫幽婉地飘入我的耳际。 那时候整个世界的植物、他物都在跟着我的手指颤抖。 我听见万物的声音。 我打了我亲爱的妹妹,我甚至还听见打击的声音如山河断裂的巨响轰然在我的脑海里骤大震荡。

我的手耻对妹妹。

但是我不作写字状的手依然悬在半空,五根手指笔直地举着。

我的另一只手提着食物。

黑米不可名状地质问我: “耐安怎么还不打胎?”

我说: “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做的工作?”

我说:“我怎么做工作? 我说你不打胎黑米就要上吊。 他太爱你了,他不希望怀孕破坏你的体形。 耐安,你太美了,他想让你永远美丽下去!”

黑米: “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说:“我还能怎么说? 难道让我说你害怕负责任? 惧怕父亲的帽子像黑锅一样扣着你? 你是个有影响有身价的人,一派壮男少女崇拜的偶像,你一旦结婚,将有多少女人为你自杀?”

黑米说:“也不能这么说。”

我说:“所以,我只能那么说。”

黑米说: “你能不能换一种说法? 比如说,‘只有你打胎,黑米才会和你结婚。 因为你不能腆着大肚子和一个著名歌星举行婚礼呀?’”

我说:“可以这么说,但是我没时间。”

“你怎么啦?”黑米困惑地望着我,像盯着一个将他的签名吃进嘴里的观众。“你什么时候紧张得连耍弄一下嘴皮子的时间也没有?”他说。

我说:“现在。”

“你真的不能再帮我一次忙?”

“是的。”我说,“黑米,你可以雇别人。 天下靠卖嘴皮子吃饭的人有的是,你不能老用我。”

“耐安最信任的人是你。”

我说:“还有你。”

黑米笑。“她怀疑我不爱她。”他说。

我说:“但是她认为世界上最可爱的人是你。”

黑米说:“怎么样才能令她将肚里的胎儿打掉? 你应该出个主意。”

我说:“你给计生委打个电话,或者写封匿名信,告诉那里的干部,有个叫耐安的女孩未婚先孕,并且她想要这个孩子。 计生委的同志知道了,绝不会放过她。”

黑米揪着我的脑袋,拨弄着: “你真聪明,童贯!”

我要回自己的脑袋,注视黑米分离仍在抓握的双拳。 我说:“我不是生来就有智慧的人,黑米。 就像你生来不是会唱歌跳舞的人一样。 我们都是后天米养的,一种米养出两种人。 我们是米的成就。”

黑米说:“真是的,像你这样聪明绝顶的人,应该很有钱才是。 怎么我就那么富,而你怎么就富不起来?”

我说:“因为这个社会需要低级趣味的人,黑米。 就像做菜需要味精一样,你是调剂生活的味精。 所以,你比较畅销,我比较滞销。 我的字难卖得出去。”

黑米说:“那是因为你的字没有大众化。 你应该像饭店或宾馆的招牌一样,字写得让人认得清,看得白。 或者像我的歌,字字句句都吐得十分通俗易懂。”

黑米像撒下一串珍珠玛瑙。 然后,黑米就走了。

那时候我俩坐在可以鸟瞰城市的三十一层高的楼顶旋宫喝着早茶。 黑米走之后我还坐了很久。 我孤独地品着早春的新茶,玩味着黑米留下的茶钱和语言。 我俯瞰用钢筋和水泥建立起的城市,我的视野扑朔空蒙。 这个早晨有雾。 我在无雾的房里想着第一个把混沌的气体命名为“雾”的人,那个人是不是无名氏?

我没有想通。

后来,我离开茶桌和桌上的茶钱,在旋转的房宫里缓缓走动。 我在出入口等电梯,一个如我妹妹清纯不如我妹妹漂亮的女招待追上来。 先生,找你的茶钱,她说。 她把剩余的钱递给我。 我说不要了,赏给你。 她说,谢谢,我不能收顾客的小费,先生。 我说,这不是我的钱。 这是刚才那位歌星的,黑米,知道么? 知道! 她说。 我说,这是他赏给你的,他想你还可以化妆得更漂亮些,这些小钱给你买美容品。 她说,真的? 我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她说,你是黑米的朋友?我说,我是他妈的朋友。

女招待还想问一句什么,电梯上来了。 我进了电梯,我感觉女招待仍不无遗憾地看着我。 我的项背骚痒燥热。

不久,我走上清凉、有雾的大街,我朝有吃有穿的地方走。 我在每一个闹热的饭馆和商店都做短暂的停留,我见了每一个匆忙的老板和经理。 我询问他们的第一句话总是: 有工作么? 十块钱以上一天的?

回答总是没有。

后来我发现我所以找不到工作,是因为我条件太高,再就是,我不是女的。

这个买卖的街市更需要女人。

现在我需要一笔钱。

很需要。

我继续在繁华的大街上寻找,我沉重、疲惫的双脚像两只走过沼泽的牛的前蹄。 我不知道哪里有草和草绿色的平原。 我走啊,走到一个卖鲜菜的市场。 我劳累的身子靠在一面斑驳的墙壁上。

后来我发现这是一面厕所的墙壁。

这个厕所没有收费的守卫,只有匆匆走进悠悠走出的男女。

我奇怪这个厕所怎么没有守卫。

我找到管理市场的工商员。 我问他,厕所没有人管么? 他说,管厕所的人死了,前两天。 是个老头。 我说,难怪厕所这么脏。 他说,你是谁? 我说,一个想走出象牙塔体验生活的作家。 作家? 是的,就是用笔在纸上编故事较有智慧的那种人。 他说知道。 什么事? 我说,我现在正在写一部小说,其中有一章写到厕所,找不到感觉,想体验体验。 他说,不行不行。 我说怎么不行? 他说,作家怎么能干这个? 我说你不懂,作家要创造什么人物,他就得过什么人物的生活,假如我写一位商人,我就得假定自己是位商人。 这样写出来的人物才能真实可感、栩栩如生。 现在我写的是一个看厕所的青年,我得是这个青年。 这个青年的父亲恰好也是看厕所的,也死了。 我是他的儿子,接他的班来了。 工商员说,我懂了。

“理解一个作家不容易,你能理解我很高兴。”我说。

“你看吧。”

“看厕所多少钱一天工?”我说。

“只要保持厕所清洁,收入全归你。”

“不交公?”我说。

“连税也不用你交。”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作家呀。 看得出来,你是个好作家,作家现在都关在屋子里胡编乱造,而你没有。 尤其青年作家深入生活更是不易。”工商员很懂文坛的样子,流利地说。 我说谢谢。

“进厕所的人一人一毛,”他说,“你给他 (她) 一张纸。 厕所分男厕所女厕所……”

我说:“懂了。”

“一天大概有三百人从这里进进出出,各色各样的人都有。”他说,“你都可以观察他们。”

“我正为此而来。”

“那么,你就辛苦吧。”

我说: “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工作?”

“如果你乐意,现在就可以。”

我乐意。

于是,工商员移交给我一张桌子、一张凳子。 我坐在凳子上,看着桌子。 我拉开桌子的抽屉,看见一把剪刀,一叠叠剪得方方正正的草纸。 这是逝去老人的遗物。 我拿起剪刀和草纸,我把草纸分放在两边的桌面上,剪刀搁在桌子中间。我抚摸着那把剪刀。

我在厕所门口掂量我坐定之后收入的第一毛钱。

这一毛钱是一个女人给我的,一个三十岁的少妇。 她走过来,牵着一个小男孩。 母子俩走进厕所,在我守候的桌子前而,少妇给了我一毛钱。 然后,小孩进去了,少妇没进去。 那时候,整个世界的空气都凝固了。 我感觉少妇仿佛认识我似的,她立着不动。 我尽量把脸往下压,几欲埋进抽屉里。 我回忆着我与生俱来认识的所有年轻女人和所有如果活着也都变成了女人的女孩,我的脑海像过电影似的掠过她们的名字和面貌。 越想我的头埋得越深,我觉得一个个都像是这位少妇,她们正排着长队,朝着我看管的这口厕所纷至沓来,并呼唤着我的名字——那时候整个社会仿佛律动着她们的步伐和充盈着她们的声音。 我坐对她们,收她们的钱。 然后她们鄙夷的目光烧着我,我像一捆重大的木炭,在料峭的春寒中寂静地焚烧。

事实上我想错了。

没有谁看我或认识我。

少妇是在等她的儿子。

小男孩出来了,跑向他的母亲。 少妇牵着她的儿子,掉头走了。

我望着离去的少妇,一种如目睹海豚的感觉涌上心头。 她很像是一只海豚,婀娜地,游进人海里。

一毛钱这时候在我手上,已经捏出了汗水。

后来,我又收入第二毛钱、第三毛钱……一块……两块……十块!

等到二十元钱像一堆树叶积累在我眼前的时候,我的睫毛如沾满露水的黑草,潮湿泽润。

我无法漠视金钱。

天黑了,我清洁完厕所,把钱带回家。 我妹妹接过我轻盈而饱满的口袋,以为是毛线。 她说过要为我织一件毛衣,但是我说毛线我要自己买。 她以为我把线买来了。 她打开口袋,看到了零碎的纸钱。 她发傻地看我。

“哥,哪来这么多钱?”

我说:“单位发的。”

童丹不再问我。 她默默地把饭菜端出来,饭菜的香味飘进我的鼻孔。 我说,我要洗个澡。 妹妹把菜放进暖锅里。 我进了洗澡间。 水管的水哗哗奔流,我任冰凉的水清洁着我的肤肌和毛发。 我奇怪春水洗濯我身躯的时刻,我居然不感到寒冷。

后来,吃饭的时候,我妹妹问我: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我说:“加班。”

童丹说: “加班有加班费么?”

我说:“我拿回来的就是。”

以后的数天里,我每天都回来很晚。 每次,我都带回一包钱。 童丹说: “哥,单位发给你的怎么尽是零钱?”我说: “不知道,他们大概认为零钱能增强富足或丰收感。 所以他们都把零钱给了我。”

“太欺负人了!”

我说:“能得零钱就不错了,妹妹。 难道你不知道现在我在单位里是需要改造的人? 改造我还发给我奖金,这在 ‘文革’ 是没有的。 零钱也是钱,只要是真的。”

童丹看着我,缄默。

直到有一天,妹妹在市场的公共厕所找到了我,她哭了。 她发出如手足被斩断了般的号叫。 她推翻了我赖以依托物质的桌子,撕扯着从桌面上飘散在地的落叶般枯黄的纸币和草纸。 我抓住她悲愤的手指。 我警告她不要胡闹。“妹妹,不要胡来!”我说。

童丹的手在我手里扭动挣扎,不想作罢。

我说:“你觉得我很丢人,是吗? 我使你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做人的面子? 那么,以后你不要到这地方来。”

童丹说: “我要你回家,马上回家!”

我说:“不。”

“你为什么要干这个! 为什么?”

我说:“因为这个工作有意义,它比把我关在屋子里写检查有意义。 我需要改造,这个地方能改造我的思想、净洁我的灵魂。 这个工作使我自身有了价值。”

“没有人要你干这个!”童丹说,“单位只让你写检查,没叫你看厕所。 我到你单位去过了,他们说你……辞职了!”

我说: “我没辞职,是他们把我开除了。 因为我不听组织的话,不坚持上班、读报,更重要的是,我没承认我写了错字。”

童丹说: “你为什么不承认?”

我说:“因为我没有写错字。 这个问题我己经反复跟你和很多人声明过了,我没有写错就是没有写错。 就像有人如果认为你设计的服装扣子的位置标错了,可是你根本就没有错,你怎么办?”

童丹说:“如果这个人是我的经理或者买主,我就承认我错了并改动它。”

我吃惊地望着童丹,就像吃惊地望着艺坛上崭露风华的又一位新人,我说:“你令我刮目相看,妹妹。”

童丹说:“做人有时候就得放聪明点,不能太固执。”

我说:“我没有你聪明,妹妹。 所以这么些年来,我老是受难吃亏。”

“你需要钱,我给你,哥哥。 只求你别干这下贱的活。”

我说:“我不能听你的,妹妹。”

“你怎么像耐安一样执迷不悟?”童丹说。 那时候,童丹是第一次在耐安甩了我之后,和我谈起耐安。

我说: “耐安怎么样了?”

“她怀孕了,而又拒绝流产,”童丹说,“时装公司把她开除了。”

我说: “是么? 你知道她怀的是谁的孩子?”

“黑米的,还有谁?”

我说:“她一定是很爱黑米,才不肯把胎打掉。”

“她是想诈黑米的钱,”童丹说,“或逼他和她结婚。”

“不是的。”

“你怎么知道不是?”

我说:“我了解她。”

了解? 童丹笑。“难道你比我还了解耐安?”她说,“我认识她多久? 你认识她才多久? 难道我不比你更了解她?”

我说: “是啊,说得对。 你认识耐安十年了,就像我认识黑米的时间一样长。我认识耐安才一年多,还是你介绍认识的,而且刚认识不几个月,就被黑米看上了。”

童丹说:“所以你没资格说你了解耐安。”

我说是的,就像你没资格说你了解申淼一样。

童丹说不。

我说:“我们谁也别说谁掌握别人,也别说谁比谁高贵或低贱。 人没有贵贱之分,只有男女之别。 这是谁说的?”

“毛主席或者雷锋。”

“所以童丹,”我说,“别以为你的看法是正确的! 耐安拒不流产是想诈黑米的钱。 我看守厕所是堕落。 我们谁也说不明白谁谁这样做究竟为了什么,谁谁怎么做为什么这样做,只有谁谁自己心里明白。”

“那么,你这么做为了什么?”

我说:“我自己心里明白。 妹妹。”

有一天,我在去美术馆交钱的路上遇到耐安。 我的墨展需要交四千块钱场租费,我去交钱。 这是整座城市最宽阔、自由的道路。 我在路上如一名弃暗投明的青年,我的衣兜里都是钱。 现在我的积蓄都带在身上,我的步伐如一匹驮着货品的马的铁蹄,沉重地走在夏日的上午温热的道路上。

这样的时刻耐安竟还在腆着五六个月的孕肚坚持散步。 她从我的前面走来,撑着一把蛋黄色的阳伞。 阳光洒在伞上,伞和伞下的身材像一株茁壮的蘑菇活动在一片阴影之上。 阴影接近我。 我不敢相信即将与我擦肩而过的臃肿的孕妇是昔日我倾心爱慕的娉婷艳丽的耐安。

“耐安。 你好。”

耐安说:“你好。”

“你变得使我差点不敢认了。”我说。

耐安说: “是吗?”

我说:“你变得很……雍容。”

“你为什么不说臃肿?”

我说:“臃肿是贬义词。”

“你不想贬我?”

“是的,不想。”

“我被时装公司开除了,你知道吗?”

“知道,”我说,“我妹妹告诉我的。”

“童丹还说了什么?”

我说:“她除了说你勇敢,可尊可敬外,什么也没说。”

“你怎么看我?”

“你希望我怎么看你?”

“我希望你和别人不一样,”耐安说,“别人都以为我是想诈黑米的钱,我希望你不是。”

我说是的,你不是。

“计生委的人三天两头来逼我,”耐安说,“我快要……塌了,童贯。”

“你绝对抵抗不过计生委的人,耐安。”我说,“他们是一支骁勇善战的军队。”

“你知道是谁告诉他们说我怀孕了么?”

我说:“是我。”

“不。”耐安摇头,“不是你。”

我说:“真的是我。 是我唆使黑米这样干的,我出的计策。”

“为什么这样?!”耐安瞪着我。

我说:“我不知道。 也许为你好。 也许是为黑米好。”

“不,你不是为我好。”耐安说,“为我好你不会出这种毒计让他们像围攻一只鸡一样引诱我,威逼我。”

我说: “我以为这是两全其美的办法,耐安。 因为我不愿看到你做未婚母亲,也不愿看黑米如无毛之犬。 黑米是一只万人宠爱的狮子狗,他要是容忍你把孩子生了,就像一只狗被人拔了毛。”

耐安说: “我就要生,偏要生! 而且我还要向人宣布,这是黑米的孩子!”

“你这是何苦,耐安?”

耐安的眼睛湿成泪湖。

后来,我跟耐安说我得去美术馆了。 耐安说: “是你的墨展快开幕了么?”

“你知道我要搞墨展?”

“我刚从美术馆那边过来,我想你的墨展快开幕了。”

我说:“交了钱就可以开幕。 我现在是去交钱。”

耐安说: “墨展还交钱?”

我说: “你说现在办什么事不花钱?”

“要交也用得着你交么?”

“我不交谁交?”

耐安说:“主办者呗。”

“主办者是我自己。”

耐安苍凉地看着我,像看着一只狗。 我说:“我真可怜,是吗? 那么庞大的中国居然没有一家单位肯为我主办一次墨展。 所有的机构都拒绝我,袖手旁观。 好像我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弘扬中国书法和民族文化似的。”

耐安说: “那你干吗还要办墨展,既然他们不承认你?”

我说:“这个问题就像你为什么一定要非法生育一样。”

“你相信墨展能成功么?”

我说:“我没想过我会失败。”

“预祝你成功,童贯。”

我说:“谢谢。”

我们分手。 耐安的孕肚从我眼下晃动经过,如同一只丰腴的天鹅浮过深沉潋滟的湖水。 我的眼睛静止,而目光荡漾,我感觉仿佛正有一名老练的渔民站在结实的船上,张网而待。

谁是那渔民?

我来到美术馆,那名虚幻的渔民还在令我思想着: 谁人将能捕获耐安,并钳住她美丽的羽翼,解剖她孕着生命的母腹?

后来,当我把钱掏出来,想交给一名出纳的时候,我的思想仍在脑里回旋。

出纳说:“展厅的租金已经有人替你交了。”

我说: “是谁?”

“他们没有留下名字。”

“他们?”

“一男一女。”

“那男的是不是很温恭敦厚?”我说。

“是的。”

“那么,那个女的一定是很漂亮清纯了!”

出纳说: “你知道是谁了?”

我说:“女的是我妹妹,男的是我妹夫。”

“你妹夫真不错。”

“是呀,他使我省掉了一大笔钱。”

“四千元。”出纳说。

我按捺交不出去的钱钞,望着表示祝贺的出纳,说:“你遇到过像我妹夫这样或比我妹夫更真诚朴实的人么?”

出纳说:“少见。”

我说:“我毕生也只遇这么一个人。”

“你妹夫是不是很爱艺术?”

我说:“他第一爱艺术,第二才爱我妹妹。”

出纳说:“爱屋及乌。”

我望着很有文化感的出纳,羞涩地收起了钱。 后来,我把钱存进银行。 存折上写的是我妹妹童丹的名字。

我把存折交给童丹是在晚上。 整个夜晚我妹妹没有离开家门,我跟她说,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让你懂得。 童丹说,什么事情? 我说,吃完饭我告诉你。 吃完晚饭,我还是没有把事告诉童丹。 童丹期待着,那种期待只有背着人做了好事而又不甘不被人知道的人才会有。 她不满十秒钟看我一次,那眼神很希望知道我已经知道她和申淼做了一件好事,她希望我告诉她的就是这件事情。 我偏偏不说。我想我不说她一定会自己说出来,那么我妹妹在我心目中至少还是个清洁的人。但是她也不说。 我等了她四个小时。 后来我取出存折,交到我妹妹手上。 我说,我想你该出嫁了,妹妹。 这些钱给你买嫁妆,随便你嫁给谁。

“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我的意思是,你的婚姻你可以自由作主了,我不干涉你。”

“真的?”

我说:“你想嫁给谁都行,只要你愿意,而对方也想娶你。”

童丹说: “我要嫁给申淼!”

“那你就嫁给申淼吧。”我说。

“童贯墨展”四个耀眼的大字是我自己题的。 我把它写在纸上,然后用剪刀剪,贴在一块红布上。 红布招展出去那天,艳阳高照,灿烂的阳光映在红布上,像飘扬在解放区天空的一面红旗。

这样的日子应该有许多人像汇聚在旗帜下一般同我站在一起,我头顶上的红布——艺术的旗帜也同样染着生命的风采飘扬在城市的天空!

没有人像水一样朝我涌来。 因为我不是名流。 黑米如是说,“如果你是名流,就会有大大小小的溪河朝你涌来,抬举你,壮大你。 但是你不是。”

我给上百个名人发去了请柬,除了黑米和申淼,一个也没有来。

黑米是来人中最著名的。

我说:“你的到来,给我的墨展增添了喜剧的色彩,黑米。 一个歌星尚且喜欢书法,何况别的什么人?”

黑米说: “你是真糊涂,还是装蒜? 我来是为了欣赏你的字么?”

“那你来干什么?”

黑米说:“我是来给你擦眼泪的,我想你可能会哭。”

我看着申淼: “你也是来看我哭么,申淼?”

申淼说:“我是来给你当帮手的。 我想你应该有个帮手。”

我说:“不该帮的你帮了,该帮的就不用你帮了。”

黑米说: “话怎么能这么说?”

我说:“你不明白,但是申淼明白。”

申淼说: “对不起,童贯。 书法界的前辈们我都一一去请了,但他们都不肯来。”

“因为我没钱请他们是么?”我说。

“不全是这个原因,”申淼说,“因为平时你对他们不恭敬。”

“所谓恭敬,”我说,“就是要拜他们为师,做他们的门徒,隔三差五去拜望他们一次。 是不是?”

“是。”

“你是不是这么做的?”

“我不这么做我还能像你这么做?”申淼说。

我说是啊,所以你的墨展开幕的时候所有的名人部来了。 所有的名人都是你的老师,你也因此都成了他们的名徒。

申淼说:“我有我的法则,你有你的法则。 别以为你的法则是对的,而我的法则是错的,童贯。”

“不,”我说,“你的法则是正确的,因为你的法则是现实的。”

申淼说:“既然你认为我正确,那么你不应该藐视我。”

“我错了。”

我正视申淼,那时候,白亮的阳光使每一个站在天底下的人变得鲜明。 我看着鲜明的申淼,至少他的脸是鲜明的,因为那时候他正仰望着一只鸟。 鸟使一张景仰它的脸,洒满了阳光。

黑米着着我,又看着申淼,突然大笑。

我说: “你笑什么?”

黑米说:“墨展没人来不就是因为没钱么? 我给你钱,童贯,别气馁,我资助你把墨展搬到北京去。 只要你在北京出名,就是全国出名了!”

我说: “你能么?”

黑米说:“我能。”

我相信黑米能,因为他有钱。 他足以支持我把墨展搬到北京去,请来中国著名的书法家们或者党政官员给我题词,把墨展搞得轰轰烈烈。

我说: “你能提供给我多少钱,黑米?”

黑米说:“你想要多少给你多少。”

“我想要十万。”

“那就给你十万。”

黑米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

黑米又一次把十万挂在嘴上,是在某些个观看墨展的小观众提出要我现场表演书法之后而还没有看到之前。 申淼去准备纸和笔墨。 黑米把我拉到一边,说:“说定了,十万?”

“十万,”我说,“现在只取决于你给不给。”

“我能不给吗? 我们朋友这么多年,你还是第一次张口朝我要钱。”

我说:“不是张口,而是伸手。”

黑米说: “这么说,你是很需要这笔钱了?”

我说是的。

“我可以提个条件么?”

“你提吧。”

黑米说:“其实我不说你也明白。 耐安的事你还得亲自出马,跑一趟。”

“如果我不干呢?”

“那十万元钱就不给你。”

我说: “你有点像布什,黑米。 如果中国不讲人权,就不延长中国最惠国待遇。”

“耐安拒不流产很使我烦恼,你知道我不想做父亲。”黑米说,“耐安私自怀孕是想诈我的钱,或逼我和她结婚,我决不能迁就她! 所以请你不管采取什么方法,也一定要使得她堕掉肚里的胎儿!”

我说: “那也是你的胎儿呀,是你的种。 而且胎儿现在已经成熟,快要出世了。”

黑米说:“正因为是我的种,我才坚决要堕掉它! 为此我可以不惜重金。”

“你以为我会领受你的钱么?”

黑米说: “你会的,你不会不会。 因为你想出名,想成功。 你敢说你不想么?”

我说:“我想。”

“只要你想,就没有你不想领受的钱,也没有你想干而干不成的事。”黑米看着我,像看着一名贫穷的士兵。

我说:“我接受你的条件和钱,黑米。”

申淼这时候已准备好纸和笔墨,远远地招唤我进展厅去。 我走进展厅,我的书法作品挂满四面50米长30米宽的墙壁,寥若晨星的观众阅览着它们。 后来,把人们吸引过来的,是地面上铺开的八公尺长五公尺宽的宣纸,宣纸旁是一杆如帚的大笔和一盆墨水。 我没有操起大笔,我端起那盆墨汁。 我看着如雪地的宜纸,我手上的墨汁像一股黑瀑泼出去,泻在纸上。 墨汁像海潮一样在纸上漫开,我扔了墨盆,操起大笔,这时候热烈的许多目光凝聚在笔上。 笔像一条游龙在纸上肆意腾挪滚拉,这时候我已不知道是笔带着我走,还是我牵看笔动。 但是我必须奔跑,才赶得上如龙蛇运行的大笔。

后来,笔戛然终止在某一点上。

一片黑茫呈现在人眼前,一个随心所欲的字跃然纸上。

有人说: “这是什么书法?”

“意象派书法。”

“谁创造的?”

“我。”

“这是什么字?”

“这是 ‘海’ 字。”

“‘海’ 有这么写的么?”

“有,我就是。”

“你是谁?”

“我是童贯。”

“为什么这么写字?”

“因为,我是童贯。”

“童贯,你什么也不要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每次找我除了说因为你关心我,不想让我做未婚母亲,你还能说什么?”耐安坐在一张沙发上,为了舒服我特意找了席座是沙发的酒楼,那时候耐安的肚子已经十分硕大。 她的眼睛凹陷,脸上长着雀斑。 我奇怪曾经多么动人的脸和眼睛,为什么在数月之间衰变得如此之快。

我说:“我找你不是因为我关心你,这次不是。 我找你是为了我自己。 有件事我想让你知道。”

“什么事?”

“我失败了。 墨展。”

耐安望着我。

“我真傻,”我说,“其实我早应该料到,几千块钱办一个墨展,而且想获得成功,简直是无稽之谈!”

“是你作品本身不好,还是钱不够?”耐安说。

我说,是我不好。“我太天真,我以为只要作品写好就够了。 结果没有一个人肯为我的作品叫好,名人们不肯,记者更不肯,他们连来看一眼都不肯。 名人们因为平时我对他们不恭敬,记者因为我太吝啬。 可如果我要是识相一点和出手大方,情况就会不一样。 可是两点我都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拜师的习惯,第二因为穷。 这一点你懂。”

耐安说:“我懂。”

“听以现在有一个人要出资十万,赞助我重新办个墨展,到北京去办。”

“谁?”

“黑米。”

“黑米?”

“是的,他想报答我。”

“报答?”

“是的。”我说,“我替他除掉了心腹之患——我使得你打掉了肚里的胎儿,如果你愿意。”

耐安呆呆地瞪着双眼。

我说: “你一定不会愿意的。 黑米以为只要钱能诱惑我,我就一定能说服你。他是做梦。 十万元钱对我来说如一堆粪土,耐安,我宁可从厕所里赚钱,一毛一元地日积月累,也不要黑米的甩手十万!”

“不,我……愿意。”

耐安声泪俱下。

“耐安,你怎么了?”

“我没什么,我明天就去引产!”

我说:“你如果是为我做这种牺牲,我承受不起。 但如果你是为你自己,或者黑米,我同意。”

“我不是为你。”

“那么由你吧。”我说。

“你能陪我一起去引产么,童贯?”

那时候,一顿丰盛的酒宴只有我一个人在吃,耐安无动于衷。

我们离开我们居住的城市。 耐安说,她不愿意她腹中的生命,死在城市。

耐安和我乘上下乡的汽车,是在她决意堕胎两天后的上午。

老旧的汽车在没有柏油的道路上奔跑,车子载着我们,也载着下乡的旅客。旅客中大部分是乡下人,从他们的衣冠和行囊看得出来,多数人以汗巾为扇,采取着风凉,或以斗笠为屏,遮挡从窗外灌进的阳光和尘土。 我们没有汗巾和斗笠,我们有伞和报纸。 伞和报纸都折叠在行包里。 局促的车厢里不能撑伞,后来我把报纸掏出来,作屏扇两用。 耐安手持的报纸是屏,我持的是扇。 屏扇遮挡着阳光、尘土和纳来风凉,伴随着我们行进在颠簸的长途。

后来,我们看见河流。

再后来,我们就看见山。

爬上一座山,再穿过一条深长的狭谷,我们就到了一个乡。

这个乡是我们在地图上随便选的。

这个乡叫百马乡。

我没有看见马,但是我看见了马一样勤劳和繁忙的群众,在圩场上运动着,寻活或者交易。

这已经是下午时分耐安说如果再不到她就要死了的当口儿。

车子到了。

我向街口一个拎着大概有三斤瘦肉的乡干部模样的人打听。 我说,卫生院在哪? 他用空着的一只手为我指明了方向。 他说,倒回去,过了乡政府,山坡下一排青砖红瓦的房子就是。 我说谢谢。 然后,我们跟着瘦肉走。 拎着瘦肉的男人走在我们前面,耐安看见肉就要呕吐。 我说,往上看,别平低着头,仰望。 耐安仰望,但是西斜的阳光又正好照在她的面子上。 耐安头晕目眩,趔趄着即将歪倒。

我支持着她。

现在等待瘦肉消失或走远,成了我唯一的盼望。 我让耐安靠在我的肩上合一下眼。 后来瘦肉进了乡政府。 我说,耐安,现在好了,我们走吧。 耐安说,不。我说,目标不见了。 耐安平头前望,果然乡道清白。 于是我们接着行走,过了乡政府,果然看见一排青砖红瓦房,座落在山坡下。

诊治耐安的,是一位女医生。 或者说,是一位姑娘。 她年青,但是不漂亮。

耐安说:“我要引产。”

“姓名?”

“耐安。”

女医生在一张单子上记着。

“省城来的?”

“是。”耐安望着我。“我未婚夫。”她说。

女医生轻蔑地看了我一眼。“职业?”

“我?”我说。

“不。 她。”

“模特,”我说,“过去是。”

“年龄?”

“二十四。”

“妊娠?”

我问耐安: “妊娠?”

耐安说:“九个月。”

女医生在单子上记着。 后来,她把单子递给我。“交钱!”她说。

我接过单子,看是张住院通知单。 单子上角“非婚孕”文字,比任何字都大。 我不知道这么写意思是什么? 后来我无庸置疑被缴了五百元钱,我明白与“非婚孕”有很大的关系。

我忽然想起那些活在城市而没有城市户口的孩子,当他们上学的时候,学校总是让他们缴纳比正规的孩子高数倍的学费,其实与非婚的人流没有多少区别。

但只要缴了钱,就可以做人流,就像缴了钱就可以上学一样。 这一点,我觉得比许多国家优越。

耐安如果活在美国,只有做母亲一条路。

我把手续办完转到妇产室看耐安的时候,耐安已经被注射了催产药,把衣裙整好了。

针剂是直接从腹部插入注进子宫的,耐安后来告诉我,那时候她已经被安顿在大病房里。 病房里大概有十五个床,每个床上都躺着一个待产的孕妇。 隔壁还有很多,我估计是计划生育突击月把她们攒在了一起。“医生说得过十小时,”耐安说,“或许更长一些。 总之在天亮前我就产了。”我说: “是吗? 产罢你我就轻松了。”

“童贯,对不起。 我说你是我未婚夫。”

我说:“没关系。 本来我就一直渴望着做你未婚夫,只是没机会。”

“不,”耐安说,“我已经不配。”

我说:“耐安,你以为只有处女才配得上我吗? 对我来说,或者说在我心目中,你是最贞洁的女人。 没有谁比你更具有贞操了!”

“你真的是这么看我?”

我说: “我什么时候用别的眼光看过你?”

“你没有。”

耐安搂抱我。 那是我们相识以来第一次拥抱。“我爱你。”耐安说。

我说:“我也爱你。”

那时候,病房像教室一般肃静,所有的孕产妇注视着我们,像凝望老师上课一样倾听我们的交谈。 她们是多产或满生的母亲,丈夫使她们又怀孕了,于是乡(村) 干部催她们到这里来,她们就来了。 她们不需要男人陪同,所以她们一眼就认出我们是城里人,而我是使耐安怀孕的男人。 但她们不明白,城里人怀了孕,为什么要到乡下来。 这是使她们感到迷惑的,所以她们很注意我们。

后来,我告诉女医生说,我们之所以从城里到乡下来,是因为我们觉得乡村宁静。

女医生冷冷地笑道:“我懂。”

我说,我以为你不懂。

那时候,我就在女医生的房间里,我去向她借一样东西,准确地说,是借一只脸盆。 病房里的脸盆都很脏,而且只有三个。 我们想医生的脸盆可能干净些,于是我就去朝认识的女医生借。 女医生的房间就在离病房不远的相对独立的一排平房里。 她独居一室。

“肖大夫,你好像不是本地人?”

“你知道我姓肖?”

我说:“我还知道你叫肖凤华。”

“我告诉过你?”

我说:“你缴费住院单上的签名很漂亮。”

“噢,”她说。“我不是本地人。”

“分配来的?”

“是。”

“在学校表现不好? 或者是,表现太好? 这两种情况都有可能分配到最艰苦的地方来。”

“你叫什么?”

“童贯。”

“干吗现在才来?”

“借脸盆么?”

“不,流产。”

我说:“耐安很任性,她不想做模特了,所以任由胎儿孕这么大。”

“为什么不结婚?”

“结不了。”

“没房子么?”

我说:“没爱情。”

“是她不爱你? 或你不爱她?”

我说:“是将她肚子搞大的人不爱她。”

“这个人不是你么?”

“不是。”

“我以为是你。”她说。

然后,她把脸盆借给我。

临走的时候,我说: “耐安不会有什么……危险么?”

她说:“你放心,我们妇产室六个人,有四名大学生。 我本人中山医科大学毕业,七年制。”

我说:“难怪,你那么有魄力。 我是真的、由衷想恭维你,肖大夫。”

肖凤华说:“耐安宫缩的时候,把她送到产室去,今晚我值班。”

我说:“谢谢。”

耐安规律地发生宫缩,是在我苦苦等待的下半夜。 那时候我坐在耐安床前一只小矮凳上,坚守着。 蚊虫已吸饱了我的鲜血。 耐安曾要求我到床上去,我不肯。我说,床太小,容不下两个人。 耐安说,挤嘛。 我说挤不了,蚊帐太窄。 耐安默默不再言语。 后来,她就在蚊帐内睡着了。 微弱的灯光下,我在看着一本书。 这是一本名叫 «兔子跑吧» 的小说。 我看书的时候,蚊子就在我浑身上下嗡嗡飞舞。 它们扑到我皮肤上,吸我的血。 我曾一度试图驱赶它们,但是我发觉驱赶是徒劳的。 于是我不再对蚊子动手。 任由蚊子咬我,我默默地读书。 «兔子跑吧»原来是一部写人的小说。“兔子”是一个人。“兔子”为什么跑? 人为什么叫“兔子”?

我一面读着“兔子”,蚊子一面在吸我的血……

蚊子吸饱我血的时候,耐安宫缩了。 那时候我即将读完 «兔子跑吧» 这本小说。“兔子”在和一个妓女幽会,他的妻子就家里酗酒。“兔子”的妻子把三个月的婴孩放进澡盆里以后,就把什么事给忘了。 她烂醉如泥。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她的儿子已经像一条死鱼泡在水里。“兔子”的妻子大惊失色。

于是,我仿佛听到“兔子”妻子痛苦失声的哀鸣从书本里传入我的双耳。 书本是不会哭的,但是我分明听到嘤嘤的呻吟声来自我手中的书本。 我抛开书本,声音忽然拉开了距离,从我过去端着书本的位置,退到床上。

这无疑是耐安的呻吟了。

我掀开蚊帐,我说: “耐安,你怎么了?”

耐安说,我要生了! 耐安说着抓住我。 好疼! 她说。 我说,这是宫缩。 宫缩说明可以进产室了。 我送你到产室去。

耐安说,我会死么? 我说,你不会死。 我搀着耐安走。 临到产室的时候,耐安说,我怕。 我说,怕什么? 产室里有最好的医生,有齐全的设备,还有血库里有血。 耐安说,我不输血! 我说,不输。 万一输血,就输我的。

耐安进了产室。

肖凤华指引耐安上了产床,协助她的还有一名护士。 然后肖说: “你可以走了。”

肖是在说我。

我说:“是。”

“童贯你别走!”耐安说。

我说:“我不走。”

肖凤华说:“请你出去。”

我说:“是。”

“童贯,别离开我!”

我说:“我不离开你。 我就在产室外面。”

我走。 肖凤华随后关上了产室的门。

我孤立门外。

自始至终,我没有再进那扇门一步。 耐安在门内生产,我在门外散步。 整个生产过程就像一幕广播剧。 产室像一个庞大的音箱不断地传出耐安动人魂魄的嘶叫声。 我期盼那声音赶快停止,或许稍微削弱。 那声音折磨着我。 我想象着耐安在产床上拼命挣扎的情景。 也想象着二十八年前我母亲生我和二十四年前她生我妹妹时的痛楚。 我母亲生下我妹妹以后就死了,那年我四岁。 那时候我也是站在门外,我听到邻居的张婆婆呼唤我母亲用劲的叫声。 我母亲使不出劲,张婆婆就使劲地叫: “用劲! 用劲啊,再不用劲孩子就死在里面了!”我母亲突然迸发出撕肝裂帛的嘶喊。 我感觉到门狠狠地震了一下,那是我与生俱来听到的最惨烈的叫声。 后来我听到有人说死了。 仅仅是一瞬间,屋里传来了一声嘹亮的啼哭,那是一个小于我的婴儿哭声。 我知道母亲死了,哭她的,是过后我认识的妹妹。

现在耐安的嘶叫声持续不断,使我感觉她比我母亲有力量。 她不会死。 那门不会因为她的嘶叫而发生震颤。 唯一振动门的,唯有手。 我期待启动门的那只手。谁将打开这扇门?

后来耐安的嘶叫终于停了,我对门的注意就愈加专注。 我等待凝重的门豁然打开。 我期望着进门去,把耐安抱出来。 如果她需要,我还可以吻她。

门开了。

开门者,是肖。

肖凤华说:“你不要进来。”

我说: “为什么?”

“产妇还需要清宫。”

“那你为什么开门?”

肖风华表示她手中有一个纸盒:“为这个。”

“这是什么?”

“棺材。”

“棺材?”

“一个男婴,死了。 在里面。”

“你想把它……给我?”

“是的。”

“干什么?”

“埋了。”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交消埋费。”

“五百块钱不包括消埋费?”

“不包括。”

“你是作践我。”

“不。”

“你经常这样作践人么?”

“不。”

“我告诉过你,我不是耐安的使她怀孕的那个人。”

“这个我不管。”

“好。 我埋。”我说。

一副纸盒到我手上。 我说: “哪埋?”

“坡上,那风水好。”肖凤华说着给了我一把铁锹。

我接过铁锹。 又抱着纸盒。 这个时侯我感觉我有点像 «地道战» 里的一个民兵,在天光熹微的拂晓,去埋一颗地雷。

这是埋葬爱情的地雷。

我走上山坡,泛白的天空像尸布挂在山顶。 死气弥漫的天空下,我是一个不戴孝的掘墓人。 我为无辜的婴儿挖掘一只坟墓。 这是黑米的儿子,是黑米和耐安的结果。 黑米现在在哪? 他的儿子已经死了。 他八斤重的大儿子现在就躺在纸作的“棺材”里。 我将亲手埋葬他的儿子。

后来,我掘地三尺。 我渴望的深度如期而至。

后来,黑米对我说: “干得漂亮,童贯!”

我没表态。

| 作品点评 |

就我个人的审美情趣而言,我觉得凡一平的一些中短篇小说在审美表达上要更成熟些,在对人类欲望的展露和对人性的拷问上也更尖锐些。 他的很多中短篇虽然也是着力于表现在各种欲望的陷阱中穷挣苦扎的各色人等,但在具体的叙事话语中带有更强的荒诞感和反讽意味,也更多地体现了作者自身的艺术智性和理性思考能力。 在 «随风咏叹» 中,黑米、耐安和童贯这个既是朋友又是情敌的人物,围绕着金钱的魔棒不断地演绎着一些不可思议的故事。 而在这些乖张的故事中,理想和爱情却成为被污辱和被损害的首选目标。

——洪治纲: «与欲望对视——凡一平小说论»,«南方文坛» 2000年第6期

回廊之椅

林白

作品信息

原载 «钟山» 1993年第4期,收入小说集 «回廊之椅» (云南文艺出版社1995年8月出版),1997年译为意大利文出版,2006年译为法文出版。

我看到过一张朱凉年轻时的照片,那是一张全身坐像,黑白两色,明暗分明,立体感强。 照片中的女人穿着四十年代流行于上海的开衩至腿的旗袍,腰身婀娜,面容明艳。 这明艳像一束永恒的光,自顶至踵笼罩着朱凉的青春岁月,她光彩照人地坐在她的照片中,穿越半个世纪的时光向我凝视。

这张四寸的照片被放在一个象骨相框里,相框的风格简洁明快,与照片相得益彰,只是相片已经黄旧,而相框还很新,房间的主人说: 这相框不是她的。

她的声音充满了无限的怀旧和眷恋之意,就像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怀念他年轻时代铭心刻骨的爱情,这爱情是如此美好又如此富于悲剧性,使人至死不忘。

这是一个叫水磨的地方,六十年代曾经出过一位非凡的美人,她的倩影被印在大大小小的图片上,成为万众珍藏的偶像。 这位美人主演过两部美丽的电影,得到总理接见,出访过一个文明古国,极尽绚丽与辉煌。 后来美人遭受劫难含辱身亡,成为一个悲剧常年飘荡在水磨。

在水磨,五十岁以上曾经目睹过朱凉芳容的人无不认为,朱凉的美艳在那位女演员之上,朱凉是十个手指,那女演员只是一个手指。 这是一个人的原话,说这话的人就是阁楼上的女人,这个形容肯定是言过其实了。

水磨与我的家乡在同一纬度上,在地图上看都靠近二十三度,所不同的是,我家乡的河水清澈见底,而水磨,它的河水永远被深红色的泥水所充满,它的河激情澎湃直抵越南,它的河就是湄公河。

这是一条我从小就深感诱惑的河,河边的高岸正是水磨,我作为一个过路人到达了那里。

我到达水磨的季节是秋季,确切地说,是十月二十三日。 我对时间的感觉本来十分含糊,但我从二十岁起敦促自己每天记日记,把去过的地方和见过的人记录下来,这样,我二十岁以后所经历的事就不完全是模棱两可的,它们被凝固成文字,蛰伏在我的本子里。

十月二十三日中午细雨蒙蒙,天色像黄昏,气温像深秋,我穿着一件毛背心还冷得发抖,我想除了在此停留到气温回升别无他法。 我贴着接近大路的低矮房屋走向水磨,在房屋与房屋之间的空隙中,我不时听见河水急速流动的喧哗声,我忍不住好奇地穿过两房之间的窄道,看到河中央耸立着几块巨大的红色石头,浑浊的红水从巨石上撞击而过,在对岸的山腰上方聚集,而在我的右首,一棵木瓜树高而直,颈脖上大大小小几十只木瓜层层绕着,凛然不可侵犯地在细雨中闪耀着青色的光泽。

这使我心有所动。

水磨有一种奇怪的菜叫四棱豆,质地像我家乡的阳桃,只是截面不是五角而是四角形,大小长短像一根略长的手指。 我在一家小饭馆里吃了这奇怪的四棱豆炒酸菜,味道极好,吃得兴犹未尽,出了饭馆的门就东张西望,这样我就看到了那所庞大的宅园。

章孟达建于四十年代的宅园即使到了九十年代,也仍然称得上雍容大方、气度不凡、品格典雅。 我站在大天井里向四面的楼台仰望,朱红色的楼廊三层四叠,有一种幽深、干净、拒人千里的感觉。 我十分奇怪这里怎么会空无一人,虽然天色昏暗,但实际上才下午三四点,进门时我仿佛看到一块什么盐矿办公室的牌子,我想这里也许会有值班的人。

我从多个楼梯口中的一个往上走,我的脚踏在坚硬的楼梯板上,发出很轻却异样的声音。 楼梯的靠墙的一面有一些木门,我猜想这是一条幽深隐秘、机关暗伏的地道的进口。 我走上二楼。 沿着环廊走了一圈,每个房间都上了锁,四周空无一人,这种确认使我顷刻感到四周异样的寂静。 这种寂静是物质的,就像四堵灰色的墙,既厚又冰冷,不透风。

独自一个人,一个年轻女人置身于一座空无一人的大宅园,如果这只是一个电影镜头,出现在人头攒动的放映场里,也足以让我紧张得屏息凝神。 当时我站在章宅空无一人的二楼回廊上,心跳加快,手心出汗,无边的寂静笼罩着我,使我魂飞魄散。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所宅园里肯定有人,正因为觉得有人才感到害怕,我想那人也许正在某个隐秘的窗口窥视我。 有人窥视这个想象刺激着我继续往上走。

我往三楼走,一步都不敢停,因为一停下来就再也没有勇气,也没有力气走了,我已经被自己的想象吓得全身发软。

我走上三楼,一眼就看到了那只放在廊椅上的茶杯。

廊椅与楼廊的栏杆连在一起,栏杆就是椅子的靠背,这种廊椅我是第一次看见,它那种不可移动、一物两用、外形怪异、违反常规的特性我是后来才领悟到的。 我首先看到那只青瓷茶杯孤零零地在暗红色的廊椅上,一只杯盖斜盖着,我闪电般地想到这里有人! 与此同时我控制不住惊恐,尖叫了一声,我的声音在曲折的楼廊上乱撞一气,然后迅速消失在这机关暗伏的宅楼里。 寂静重新虎视眈眈。我在三楼飞快地走了一圈,边走边喊: 这里有人吗? 我打算用自己的声音来壮胆,结果我听见这声音像一个患了哮喘症的老女人的声音,这使我越发胆战心惊。

三楼还是没有人。

没有人但是有一只茶杯放在廊椅上。 我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推动着往四楼走。

四楼很奇怪地笼罩在一片温和的薄光中,楼底的阴冷诡秘奇怪地消失了,这使我安静下来,我想到今天可能是星期天 (事实上确实就是星期天),而星期天是一个平凡的字眼,它像一个熟人迎面向我走来,使我感到某种安全。

我打算绕廊一周,但我突然看见对面楼廊的一个房间毫不掩饰地敞着门。

我问她姓什么? 她后来告诉我,她叫七叶。

七叶生下来就被送了人,她在十四岁到章家当使女之前一直未能打听到她亲生父母的姓名地址。 七叶十四岁那年,养父带她到水磨镇卖糠,顺便让她在圩市上卖掉十五个鸡蛋。

七叶卖掉鸡蛋就去糠行找养父,有人告诉她,养父刚卖完糠就被人硬拉去赌钱了,七叶就在糠行老老实实地等养父来叫她回家。

正好这天章家三太太朱凉的使女闯了祸,将朱凉的一条真丝手帕放在手笼上烤穿了一个大洞,朱凉闻到焦味赶到时使女正张着嘴呼呼大睡,这使朱凉对使女的厌恶忍无可忍,朱凉不止一次对老爷章孟达说这使女长得像猫。

朱凉坚决要换掉猫脸使女。

她带着管家在大街上乱找,眼睛专盯着十四五岁的女孩。 她怀着找到一个好女孩的心愿穿过了鸡行、猪行、菜行、米行,最后在糠行停住了脚步。

就这样七叶在脚步纷纷、糠屑飞扬的糠行上迎来了她生命中的一个新纪元。她蹲在靠近屋檐的墙柱下,她看见一条黑色的裙子 (那时候朱凉还未开始她的旗袍时代) 从许多沾着泥、赤着脚的腿的缝隙中移动着。 这裙子有一种说不出的洁净与高贵,柔软地散发着隐隐的光,在糠行的青石板上极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七叶紧紧盯着它,生怕一眨眼它就消失在飞扬的糠屑中。

裙子慢慢移动,七叶看到了它的脚,它的鞋。 当时高跟皮鞋已经在大中城市流行多年,七叶由于环境局限,却是第一次看到。 这裙子和鞋在七叶的面前停了下来,七叶抬起头,看到一张美丽女人的脸正在向她迫近。

七叶被朱凉的眼睛一把抓住,她瞪着眼,看到自己被人从这个糠尘飞扬的下午提出来,一下放进那幢高踞河岸的红楼之中。 她后来在红楼的记忆吞没了这个下午之前的所有岁月,她跟在朱凉身后,一步一步,轻盈如飞。

在后来的日子里,章孟达密谋反革命暴动,阴谋败露,从共产党的高参一变而为阶下囚,审讯科长陈农厉声问道: 章孟达,你知不知罪?

章孟达: 我有何罪?

陈农: 十一月五日的暴动,是不是你策划的?

章孟达: 什么暴动?

陈农: 你不要明知故问。

章孟达: 陈科长,在水磨地区,我作为开明人士,带头拥护共产党。 我为贵政府做的事情,是有目共睹的,半年来我与政府竭诚合作,你也是我家的座上客,请不要对我有什么怀疑。

陈农: 章孟达! 你现在已经不是我政府的参议员了。 你从策划暴动的那天起,就是我们的敌人,是水磨人民的罪人。

章孟达: 陈科长,如果我的确策划了暴动,我愿承担责任。

审讯暂时结束,章孟达被送回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里关起来,这是一间曾经做过粮仓的屋子,充满了谷物呛鼻的气味。 陈农的宿舍兼办公室就在隔壁。

陈农在陈年谷物的气味中用开水泡剩饭吃,他从窗口看到章家的七叶提着一个木饭盒走进来。 七叶清秀、苗条,给人一种清爽之感。 从前陈农常常进出章孟达家,每次都是七叶倒茶,有一次客厅里没有别人,陈农对七叶说,七叶你出来参加工作算了。 陈农每看到有不错的女孩总忍不住要这样说。 七叶却说,三太太对我好,我哪里也不去。 七叶的眼睛又大又清,她看了陈农一眼就走了。 陈农望着七叶的腰和屁股,既惋惜又失望。

七叶给章孟达送饭要经过陈农的窗口,七叶经过了窗口又折回,带着一身浓郁的米饭香和煎鱼香站在陈农的门口。 陈农一面吸着饭菜的香味一面控制着自己,他咽下了一口自己的剩饭,看到七叶还垂着眼睛站在门口,陈农说: 七叶,你进来呀!

七叶看着地上说: 我不进,我给老爷送饭。

陈农望望饭盒说: 我知道。

七叶又说: 陈科长,你给开开门吧。

陈农说: 你不进来,我怎么开门?

七叶仍不动。 陈农说: 章孟达现在是策划反革命暴动的头子了,你送的饭,是要检查的。

陈农拿自己吃饭的筷子在木饭盒里翻动,金黄色的煎鱼和碧绿的青菜以一百倍的浓香围绕着陈农,它们肥硕油光、婀娜多姿、咄咄逼人,陈农情不自禁地说道: 好香的菜啊!

七叶不作声,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陈农用他那双洗得不太干净的筷子把一条煎得好好的鱼捣了个七零八落。 陈农边捣边说: 我要看仔细,这鱼里面藏没藏字条什么的。

七叶看看陈农,说: 陈科长,这菜,你吃一点吧。

陈农的筷子停在煎鱼上,他侧着脸,似乎等七叶再说一次,七叶没再说,陈农悻悻地敲了敲筷子,说: 你,送过去吧!

到了下午,陈农又开始提审,章孟达吃了一顿好饭,又养了一会神,气色很好,面目从容,他自信地坐在审讯室里,目光平视,神情坦荡。

章孟达曾经对所有他接触过的共产党人夸口说,他章孟达是整个水磨地区第一个读马克思的书、第一个宣传共产主义学说的人。 他建于一九四七年的四层大宅楼,正厅的门口就刻着这样一副对联:

人人有饭吃

个个有衣穿

在四十多年之后我路过水磨,还能在正厅的门口看到依稀可辨的刻痕。 它们被刻在坚硬的木柱上,经历了天翻地覆改朝换代,被一层又一层的涂料所涂抹,而未曾消失。

章孟达的确如他所说读过马列的书,他念完高中就回家继承祖业,千顷良田和一个中小型盐矿使他成为水磨邻近几个县首屈一指的富豪。 他日进千金、气冲牛斗,玩遍一切时髦的东西,他托人从上海弄来一辆九成新的轿车,买来手摇电话,买来全套餐具茶具,又按照最新最时髦的式样定做了茶几沙发各式家具,在四十二岁那年娶了县城有名的才女加美人朱凉当第三房姨太太,一切都是最好的。这时章孟达的弟弟章希达从省城的大学毕业回来,学到了许多崭新的名词,每次说话,嘴里不是社会主义就是无政府主义,眼里是不把这个在家的土老财放在眼里的。

希达每天穿着干净雪白的衬衣西裤,手捧一卷精装横排书,从二楼的回廊踱到三楼的回廊。 三楼回廊的廊椅上,三姨太朱凉正独自倚栏,一袭长裙,一双素手,一杯上好的普洱茶,一本中式线装书 (唐诗? 宋词? 抑或是 «红楼梦»? 李清照? 薛涛? 抑或是朱淑贞?),一双秋水满盈的眸子,目光里似怨似嗔,若虚若实。 希达弄不清她到底是在看书还是没在看,他站在三楼回廊的另一头,隔着对角线的距离不远不近地欣赏她。

章孟达说: 二弟,你不就是个大学生吗,没什么了不起,马克思的书,看了要杀头的,谅你也没这么大胆。 章孟达暗地里让人从个旧搞了几本马列的书摆在床头,既杀了希达的威风,又赶上了世界的潮流,还领略了冒险的乐趣。

过了一年,省城的学生运动如火如荼,反蒋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共产党的工作队开始进军大西南,章孟达才发现,这个时髦是很不好玩的。

陈农吃了一肚子剩饭,半个身子凉飕飕的,又滞又闷很不顺畅,面对脸色红润的章孟达,心里充满了仇恨。 他恨章孟达竟如此坦然,恨他有三房太太有一个竟然还是朱凉,恨他被关起来还有人给他送米饭煎鱼,恨他连使女都这样不卑不亢。 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了,陈农想。

陈农这样想着就把自己振作了起来,关于鱼与米饭的仇恨化作了广阔的胸怀。陈农想,革命洪流就像巨大的岩石,而章孟达不过是鸡蛋,别看他现在圆滚滚饱凸凸的,说让他流汤他就得流汤。

陈农怀着自己是石头的坚硬想法与下午的章孟达对视,他目光严正尖利,要给章孟达的泰然自若以粉碎性的打击,他厉声喊道: 章孟达!

后来章孟达的案子那么快就结案,那么快就执行枪决,固然因为章希达的告密,同时与他在这个下午对陈农一笑肯定不无关系。

章孟达对陈农的那声厉喊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反应,而是一笑,一笑之后说:陈科长,你请说。

陈农一时说不出话。

章孟达! 你知不知罪?

朱凉住在三楼的一间房间里,一出门就是廊椅,她在廊椅上铺着钩花的坐垫与靠背,楼栏上挂着吊兰,朱凉每日坐在廊椅上看书或钩花,廊椅上永远放着一只暗红色的有五片花瓣图形的杯垫,杯垫有时托着一杯茶,有时空着。

四十多年后我走上三楼,看到廊椅和茶杯,七叶从对面半敞着门的房间里无声地走出。 七叶当时已有六十岁,但她行动轻捷,没有多少老态,她站在对面的回廊上看着我。

你是谁?

我说我是过路的,我十分喜欢这所房子,又古雅又气派,既有楼廊又有廊椅。

她十分专注地看着我的脸,一时没有说话。 我问她: 这茶杯是你的吗?

她让我坐在廊椅上。

我坐下来,一时身体放松,觉得十分舒服。 七叶轻捷地绕过楼廊走到我跟前,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你是从哪里来的? 她问。

我说我从邻近的一个省份来,不是很远,那里也长着木瓜,空气湿润,只是没有四棱豆。 我说着这些不重要的话,我知道这有些言不由衷,我同时感觉有某种重要的东西正在接近我,这种东西正是来自对面站着的这个女人。

你从哪里来的? 她又问。

我说是一个小县城,而你是肯定不知道的。

她说她肯定知道,她似乎被一种确切的预感所抓住,她坚定地看着我,要我告诉她,我的那个县份名字。

我说我从北流来。

这两个字对她似乎十分意外,她不再说什么,她让我进房间坐坐。

房间里没有特别的东西,比如古瓷瓶,比如屏风漆器,比如笨重威严的椅子木床以及精致的摆设,这一切我想象中的大家物件早就荡然无存,在土改尚未到来时就已经流失殆尽,偶有漏网的,经过四十多年的风云变幻,也都找不到了。七叶作为被压迫阶级,曾经分得章家的浮财,计有太师椅一张、棉被一床、枕头一个、茶杯两只。 后来太师椅被“四清”工作队借去使用,被一场大火烧毁,棉被是三姨太朱凉的,被面是上好的缎子,水红的底,上面是猩红艳丽的玉兰,被面十分漂亮,看上去又软又滑,像水一样。

这床漂亮无比的棉被分到七叶手里的时候朱凉已经在水磨地区消失,以后再也没有找到她,当时最流传的一种说法是朱凉跳河自杀了,但在下游,一直未能找到她的尸体,人们估计,关于朱凉之谜,只有七叶知道。 但七叶在破获章孟达一案时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人们并不认为七叶有什么阴谋,比如把朱凉藏起来之类。

在那个下午,陈农被章孟达的自信和傲慢所激怒 (也许还有别的),从而失去了应有的耐心,他冷冷地说: 算了吧,何必多费唇舌,现在可以马上传章希达,让他来说。

白脸书生章希达天生柔情似水,缺乏英雄气概,他走进审讯室的时候气已全部泄尽,像我们的电影中任何一个革命的敌人一样,垂着头,丧着脸。 他属于不狡猾的那类,他听天由命地坐在椅子上,语气平静地说出了暴动的组织,攻打的几套方案,正副指挥,敢死队分子,有多少人,有多少枪。

章希达是陈农打开的第一个缺口,这个缺口开得如此容易,连陈农都有些意想不到。 陈农说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若坦白了,我们一定从宽处理,否则,必死无疑,你好好想想,是死是活,自己决定。

章希达不知道从哪里想起,怎么想,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在空白中朱凉美丽的容颜停留在那里,她脸上的轮廓,耳垂上的叶形翡翠,嘴唇上的朱红颜色,点点滴滴,不可抗拒地凝固在章希达的眼前。 它们带着真实的颜色和隐隐的香气缭绕,这香气每当希达走到三楼的回廊就能闻到,它们从朱凉的房间散发到楼廊上,气味很淡,让人联想到朱凉的体香和某种叶子焚烧时发出的香气。 希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个念头固执地充满了他的意识,这个念头像晶体一样放出光芒,锐利而璀璨,它不顾一切,强大无比,从所有的其他念头的头上阔步而过,这个高于一切的东西就是:

活着。

章孟达从陈农说出希达的名字起,就一眼看到了这件事情的悲剧性结局,他在幻觉中感觉到某颗子弹正在提前穿越时空,一丝不苟地、命定地向他逼来。 他看到自己被五花大绑地押往河滩,在那里,红色的河水裹挟撞击着大大小小的卵石,轰隆隆地奔腾而过,就在河边,就在光秃而空旷的河滩上,在卵石之中,那颗子弹终于击中了他,那声音像一声闷雷吞噬着章孟达,他看见自己的胸膛绽开着,鲜血喷涌而出,腥甜的气味立即布满河滩,红色的卵石闪着鲜血的光泽。

后来的场景的确就是这样。

在那个审讯的下午,章孟达被一种视死如归的东西所抓住,他怜悯地看了一眼他从来看不上的弟弟,沉默良久。

章孟达,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

章孟达,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你们要有证据。

大西南潮湿神秘,天空永远有云雾,房屋前后长着奇形怪状的植物。 那里流传着一种“放蛊”的说法。 放蛊,就是暗地里让人吃下一种药,这种药用一些古怪的植物或某种稀奇的虫子配制而成,产生的效果亦因配方的不同而各不相同。吃了这药的人便受到了迷惑,干起他本人不愿干的事,或者无缘无故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些病,如肚子疼、颈疼,这就是中了蛊。 而蛊是可以解的,但须得放蛊的人方能解,若这人死了,蛊即永不能解,中了蛊的人则永世不能得救。

流传最广的传说是,一个外乡人来到一个村子,和村子里的一个寡妇睡了觉,当他准备上路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得了一种奇怪的病。 那天寡妇送他上路,到了村口,寡妇从怀里掏出一束美丽而古怪的叶子朝他挥动,外乡人一时觉得头昏恶心,他蹲在地上吐了起来,吐过之后他觉得浑身没有力气,外乡人就只好又回到寡妇家里。 他打算养好病恢复了力气再继续上路。 到了晚上,寡妇告诉他,她在他的饭里放了蛊,若要把它解掉,除非他愿意入门跟她结婚。 外乡人急于离开这个瘴气弥漫的村子,便一口答应了寡妇的要求,他想一旦把蛊解除,他就立马逃跑。 没想到寡妇在解掉此蛊的同时,又放了另一种蛊,从此外乡人再也跑不了了。从此,外乡人每天夜里一边怀念自己阳光明媚的家乡,一边身不由己地同寡妇睡觉。 寡妇性欲旺盛,虽然比外乡人大了十几岁,却夜夜贪婪不足,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寡妇就衰老了,那个外乡人却用这几年的时间学会了放蛊。 有一天,他就给这寡妇放了一种最厉害的蛊,寡妇中了蛊之后很快就死了。 外乡人一心要复仇,一心要回到自己的家乡,却忽略了一件事情,寡妇给他放的蛊,只有寡妇本人才能解,寡妇死了就没人能解开这种神秘莫测像魔法一样的东西。 外乡人绝望地发现了自己永世不再可能得救,他只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生活在这个终年潮湿难耐、永远见不到蓝天的地方,吃一辈子泡得发霉的酸笋酸菜,还有令人作呕的蜂蛹竹虫,长一身厚厚的皮癣。 外乡人越想越不甘心,他决意要向当地的姑娘放蛊,以雪深仇。 就在外乡人花了几年心血,配制出一种他认为最高明的药方,并即将实施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得了一种病,他惊恐地意识到在他不知不觉中被人放了蛊,这是一种更高明的法术,外乡人被这种高明的东西所击败,成为一个日渐干枯的沉默老头。

这肯定不是一个美好的传说,我们有理由期待一个更好的结局。 比如一位美丽的姑娘爱上了外乡人,而姑娘的父亲既是德高望重的族长,又是法力无边的巫师,他替外乡人解掉了蛊,外乡人幸福地和姑娘结了婚,他每天吃着酸笋酸菜、蜂蛹竹虫,他发现这是多么可口的佳肴,他的皮癣退去,长出了一身与当地人毫无二致的橄榄色皮肤。 一言以蔽之,外乡人从里到外把自己融入了这片瘴气弥漫的土地,从而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美满的结局没有出现,在这个传说中,充满了恐惧、绝望、对自身境况的无能为力。 在这里,异乡永远像一只阴险的猫,它蹲在暗处,瞪大眼睛,你一不留神它就跳到你面前。

这个感觉长久以来潜伏在我的内心,沉睡未醒。

在水磨,我得了一场重感冒,高烧不退,头昏眼花恶心想吐,我躺在章家宅楼斜对面的小旅馆里,想起了这个有关放蛊的传说。 我在昏睡中想到,七叶在我喝的茶中放了蛊,我中了蛊了。 但我对这件事还从未有过直接的经验,我认识的人中包括我的九十二岁的外婆也没有中过蛊,这使我对此事半信半疑。 因此我又想,这不会是真的。

那天,七叶让我坐在她的床上,我注意到她的房间里除了床,的确没有供客人落座的地方。 在漫长的细雨蒙蒙的日子里,日渐衰老的七叶就坐在门口的廊椅上,像当年朱凉一样喝着茶,缅怀往事。

床上是那只从章家分得的枕头,不知为什么,七叶没有用枕巾把它盖住。 这是一只用粉红色缎子做面的枕头,椭圆形,镶着宽大的荷叶边,枕面上绣着一双蓝色的鸳鸯。 缎子的质地很好,虽经四十多年时光的磨损,看起来仍有七成新。我赞叹着伸手摸了一下,感觉到有些潮乎乎的,我猜想是刚刚拆洗过。 在南方,凡是刚洗过的东西,不管干了没干,摸上去一概是这种感觉。

这时候我突然看到枕头旁边放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是一张黑白的女人照片,一个美丽忧郁穿着旗袍的女人。 她与这个昏暗的日子、与这个没有椅子的房间、与这个衣着平常的老女人,以及这个边远小镇、这幢韶华已逝的老宅楼,与我置身其中的一切是那样的不相配。 我想这照片中的女人至少应该在上海或者南京的某一间宽敞明亮的房间里,周围盛开着大朵大朵的白色百合花。

这是你吗? 我问。

七叶说: 不是。

她的回答立即传导了一种强烈而怪异的东西,我一时不知道那是什么,同时我觉得头脑十分混乱,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这样一幢暗红色的旧楼里,面对这样一个枕头边放着女人照片的老女人的房间。

后来我想,如果七叶是一个又老又脏的老男人,看到他枕边的女人照片我肯定不会如此悚然心惊。 任何一个男人 (不管年龄身份地位) 怀念任何一个女人(同样不论年龄身份地位) 都可以往美好的爱情那里想象,而且两人之间的差别越大,这中间的爱情故事越是曲折离奇绚丽多姿。

我觉得七叶正盯着我看,她的眼神失却了廊椅上的少许慈祥,变得幽深和含义不明。 我说我要走了,我有些头昏,我要回旅馆。

七叶自顾自说,你的眼睛很像她,我还以为你是从她的老家来的。 你知道有一个叫博白的地方吗? 古时候出过一个美人叫绿珠。 (这都是太太说的。 太太朱凉在漫长的日子里不经意地将七叶塑造成一个略通文墨、小有知识、懂些情调的女人。) 太太就是博白人。 七叶用怀念旧情人的语调说着朱凉,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浮悬在空气中,就像某种既粗糙又柔和的物质,它们本来属于流逝已久的时间,它们消散在看不见的地方,却在这样一个时刻,受到一个外乡女人眼睛 (这与它们有什么神秘的关联呢?) 的召唤,它们从过去时空蜿蜒而来,单纯而不朽。 它们带着往昔熟悉的步伐奔向床头的黑白照片,使之变得熠熠生辉,美丽非凡。

我决定不告诉七叶,我虽从北流来,但我的老家正是博白县。 我担心自己身不由己地陷入某个阴谋。 在那个瞬间,我眼前闪电般地掠过一个场面: 七叶举着一件年深日久式样古怪的月白色绸缎衣服 (这肯定是朱凉的遗物,通过某种十分曲折隐秘的途径保留下来的,每一根丝线都浸染了逝去的岁月,每一粒纽扣都残留着朱凉的印痕) 朝我挥舞,她嘴里说道: 你的衣服湿了,快换下来。 我看到在幽暗的房间里这件白色绸缎衣服在独自晃动,就像朱凉鬼魂附身。

我什么都没有说。 即便这样,七叶仍然把我看作一个与朱凉有着神秘联系的人,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日子,从一个远处来到这里。 七叶给我沏了热茶,她说你要是头昏就在我床上躺一会儿。 她摸摸索索从门角的墙缝里掏出一小根干草辫,她擦着火柴,一小朵火苗立即从草尖上浮起来,虽然温温绵绵的不甚兴旺,却使这个潮气浓重阴湿幽暗的房间顷刻有了一点明亮的暖色。 七叶却一下把火吹灭了,她举着草辫,在床前床后、屋里的各个角落晃动,淡灰的烟拖着小小的轨迹在房间里滑动舞蹈,香草的气味饱满地涨起,房间也因此干燥舒适起来。

这是一个充满善意的举动,它甚至使我想起我的外婆。 我小时候,她老人家常常点起一种艾草编成的草辫在我的床上晃来晃去,她黑色宽大的衣襟触碰着我的脸,使我感受到慈爱、充实和安全。

薰草的香气笼罩了我。 我安静地坐着,全身放松,同时感到了一种抚慰。 这时我注意到,靠床的那面墙上有一个出口的痕迹,可以想象那是一个通道的出口,曾经装着木门,现在已经用砖填上了,只是砖缝没有被固定,似乎用手一扳就可以抽出。

这样的小木门在每层楼梯的拐弯都可以看到,它们通向这所暗红色旧楼的地下通道。 章孟达曾经在这里藏过枪支和炸药。 陈农在一个下雨的日子里,曾经带领一个班的民兵来搜查。 当时七叶正在朱凉的房间里薰草,在连接不断的雨声中她听见一片杂乱无章的声音涌了进来,木鞋拖泥带水地响着,笠帽、蓑衣互相碰撞,还有一两声铁器撞着木头的声音。 七叶以为来了几个杀猪的,她探出头,看到戴着笠帽的陈农正指挥着人马在楼梯口的那扇木门上乱撞。 柴刀铁锹撞击着质地坚硬的木门,在寒冷的雨意中有点像大年三十厨房里几个砧板同时剁白斩鸡的声音 (章孟达的这些木门正是用了一种最坚硬的专门用来做砧板的叫作蚬木的木头),又像有人把被子蚊帐一应大件的东西莫名其妙地拿到了章宅的大天井里捣洗,发出一片捶打的声音。

这片声音兴奋,富有弹性,喜气洋洋,幸灾乐祸。 一个以阉猪为生的后生看到在三楼探头的七叶,他大声喊道: 七叶,你也下来吧! 敲打的声音一阵兴奋,如同纷纷扬扬的石片自天而降,既轻快又沉重,气氛热烈,像造房子或杀猪那样欢快。 又有一个人喊道: 让三姨太也下来! 另一个人呼应道: 姨太太都是被压迫阶级。 男人们全都听出了另外的意思,他们一声高过一声地说,被压迫得哇哇叫,压疼了,起不来了。 他们开心地大笑起来,笑声落在狭窄的楼梯道发出嗡嗡的回声,如蜂群汹涌。

雨意越来越浓,天井里的夹竹桃被裹上了一层铅灰的颜色,空气中寒气弥漫。陈农领着人砸开了四个木门,门内并不像陈农想象的是一个大地下室,可用作秘密会议的地点,而是一个半人高的介于壁橱与地窖之间的封闭空间。 这四个楼道夹墙中分别放着咸菜坛子、封缸黑米酒、木薯、红薯、芋头,连枪的气味都没闻到。 陈农又冷又饿,忽然看到手下人正用一个竹箩筐往里装着芋头红薯,陈农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手下人说: 同志们饿了。 陈农迟疑间一个人说: 这章孟达,反革命一个,别说吃他点芋头,就是杀他的猪,也是应该的。

“杀猪”这个词,真是一个十分美好的字眼,在这群又冷又饿的人中焕发出了诱人的光辉,回锅肉的色香从这个词辐射出来,直抵人们的舌尖,在铅灰的雨意中颜色鲜艳地悬浮在鼻子的跟前,想象中的香气涨满了每个人的大脑,因了“杀猪”这个词的召唤,人们顷刻振作了起来。 有人呼应道: 杀他的猪。 许多声音说: 杀他的猪,杀反革命的猪,杀猪! 杀猪! 共同的诱惑使这个声音迅速变得整齐划一,铿锵有力,变成了统一的意志,这个意志覆盖着陈农的大脑,他不由自主地说道: 杀猪。

猪的号叫声凄厉地回荡在整个章家宅院,从一楼直抵四楼,先期下锅的红薯和芋头已经飘出甜丝丝的香气,给这个寒气浓重的下午混进了些许温和的气息。

七叶到厨房给朱凉的手炉加火炭,她看到一头大白猪被捆住了四肢放倒在大天井里,猪颈上淤着一摊血。 雨已经变小了,毛毛细雨飘落在猪身上,将颈前的血慢慢冲淡。 有人提着一大木桶滚烫的水甩摆着“之”字形走过来,浓白的水汽晃动着,在他面前形成一道厚薄不均的气墙,他的上半身隐没在一片白色中,面目不清,只有他穿着草鞋的双脚一步一步劈开水汽,他湿漉漉的裤脚互相摩擦,发出猎猎之声,很像红旗在风中飘动发出的声音,那只硕大的上了黑桐油的木水桶被这双脚牵动着,径直走向天井里被刺破颈喉的猪。 他将这桶滚烫的水举起来,哗地一下倒在猪身上,浓白的水汽腾地一下铺天盖地地升起来。 这些水汽在锅里被一再加热,它们憋足了劲,鼓足了热情,它们是水中的热情分子,现在它们一下被释放了出来,它们迫不及待地奔涌而出,它们舞蹈、歌唱、扭动、喊叫,蔚为壮观,在铅灰色的雨意中,这一大片白色的水汽既辉煌又恐怖。

当白气消散的时候,一个人拿着一根铁条走近,他蹲下来,把铁条往猪脚上切开的一个口子拼命捅,使皮和肉撕裂、分离,然后他用嘴贴近那个猪脚上的口子,一下一下往里吹气。 猪的身体一点点胀大,一点点变成了一个椭圆形的充气体。

手持菜刀的人就过来了。 菜刀闪闪发亮,它们刚刚在红色的磨刀石上经受磨砺,去尽了锈斑和污垢,磨平了凹凸,它们一无杂念一往无前锋利无比,在铅灰色的下午闪闪发亮。 手持菜刀的人在吹胀气的猪身上刮毛,认真,专注。

七叶加了火炭往楼上走,满耳刮猪毛的声音。 她走到三楼回廊的时候,朝天井下面看了一眼,她看到这猪已被刮净了毛,四肢也松了绑,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暗绿色的天井中,极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人,令人毛骨悚然。

雨又开始下了起来,无边无际,从河滩那边漫过来,发出蚕虫吃木薯叶 (此地没有桑叶) 的细小声音。 天越来越暗了,陈农领着人又打开了两个墙门。 木门一砸开,陈农就闻到了铁和油的气味,这是一种陈农熟悉的气味,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就像一个饥饿的人闻到了好吃的东西。 陈农让人从厨房点了一根松明送上来,在冒着浓烟的火光中,他发现了这两个还未来得及放上任何东西的地窖(或壁橱),空荡荡的地上有油纸的纸片。

这是用来包裹枪支的。

陈农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当他再次吸气的时候他隐隐闻到了回锅肉的香味,这香味一经进入陈农的意识,立即浓重地从楼梯奔涌而上。 陈农想,杀猪杀对了,章孟达就是反革命。 他举着裹枪的油纸,心里想,不知章孟达把枪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

整个搜查过程中,朱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房间,她甚至没有离开过她的躺椅。撞门和杀猪的声音从楼梯和天井传进来,它们同时到达朱凉和七叶,它们在朱凉身上消遁,却在七叶体内曲折而快速地奔走,然后从她狭窄的喉咙再度冲出,夸张而变形,它们声势浩大,一次比一次强大和真实,一次比一次恐怖。

这个下午朱凉让七叶找来了所有的香炉,在案头、梳妆台、床头柜、桌子、椅子等所有的地方全都安上了薰草,淡绿色的干枯叶子像一些细小别致的栏栅,参差不齐地竖在房间里,既古怪又可笑。 淡灰色的烟从毛茸茸的草叶间缓缓上升,它们修长的手指柔软地伸向朱凉,抚摸她冰冷的双手和脸庞。 房间里一片草香。

朱凉在寒冷的季节里极少薰草,除非是特别潮湿的日子。

我躺在章家宅楼对面的小旅馆里,看到夏夜的星辰在降临。 在夏天,朱凉躺在竹榻上,她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洁白,透明。 在酷热的夏天,朱凉在竹榻上常常侧身而卧,她丰满的线条在浅色的纱衣中三分隐秘七分裸露,她乳房和腰肢的完美使男人和女人同样感到触目惊心。

七叶常常面对这样的朱凉。

七叶从糠市上跟朱凉来到章宅,在正对着天井的回廊上看到两个穿得很鲜亮的女人靠着廊柱嗑瓜子,一个老些胖些,另一个年轻且俏丽,嘴唇上方有一颗明显的黑痣。 后来七叶知道,她们一个是大太太,一个是二太太。 二太太看到七叶就“哟”了一声,大声说: 这回算是挑着了。 七叶从她们旁边经过时,二太太摸了摸她的头。

七叶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朱凉打水洗脸,她在回廊上再次碰到了二太太,二太太诡秘地笑着说: 三太太整日不说话,老爷想宠她都不知道怎么宠。 二太太拍拍七叶肩膀,又说: 你来了就好了。

在亚热带的广大区域,在夏季闷热的日子里,人们每天洗澡,有时一日数次,她们用铁桶或者木桶,在狭窄的洗澡间,或者在天井用木板竹席圈围着,或者在厕所,或者在柴房,在一切有下水道或出水口的地方,在那些隐蔽的地方撩拨桶里的清水,冲洗她们灼热发黏的肌肤。 亚热带没有集体澡堂一类的设施,没有众人一起沐浴的习惯,她们不能在别的女人面前裸露自己,从最富的人到最穷的人,全都单独洗澡。 我很小时就知道,北方最可怕的不是寒冷,而是洗澡。 一想到要在别的女人面前脱光衣服,生长在亚热带的人就感到绝望,她们出门总要拎上一只桶,以便在任何情况下能用一桶水回到她们的习惯中。 我上大学是在故乡以北的中原城市,在头两年,即使到了零下七八度,我也不敢到热气蒸腾的澡堂去,每每想到那个赤裸裸的处所,总有一种魂飞魄散的恐惧。 怕的是什么? 是美? 还是自身? 我至今无法精确地描述。 大学时代已经过去很多年,现在在我的眼前浮现的,是寒冷冬天的灰色台阶,一些瘦小的女孩拎着热水往上走,她们皮肤相仿,眼睛大而深陷,她们来自广东、广西的城市和小镇,她们把水拎到洗漱间,在广大的寒冷中,细小的热气在晃动。 这些瘦小的女孩中有一个就是我。

直到第三个学年我才逐渐摆脱这种莫名其妙的不敢正视别人裸体的心理。 那次我被同屋拉着一起进了澡堂。 我一路紧张着,进了门就开始冒汗。 我用眼角的余光瞟见别人飞快地脱去衣服,光着身子行走自若,迅速消失在蒸汽弥漫的隔墙那边。 我胡乱脱了外面的衣服,穿着内衣就走进喷淋间,只见里面白茫茫一片,黑的毛发和白的肉体在浓稠的蒸汽中飘浮,胳臂和大腿呈现着各种多变的姿势,乳房、臀部以及两腿之间隐秘的部位正仰对着喷头奔腾而出的水流,激起一连串亢奋的尖叫声。 我昏眩着心惊胆战地脱去胸罩和内裤,正在这时,我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大声叫出我的名字,我心中一惊,瞬时觉得所有的眼睛都像子弹一样落到了我第一次当众裸露的身体上,我身上的毛孔敏感而坚韧地忍受着它细小的颤动,耳朵里的声音骤然消失,大脑里一片空白。

我绝望得就要哭了出来,这时我的同学从人群中走出,她牵着我,一直把我牵到喷头的下方,她说: 你不要怕。 温暖的水流从我的头顶一直流下来,流遍我的全身,在水流中我一再听见一个温暖的声音对我说: 你不要怕。 这个声音一直进入我的内心,我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眼泪如注。

因此我想,这个朱凉,这个我的同乡,生活在四十多年前,她一定比我更害怕在女人面前裸露自己的躯体,她在七叶面前一次次裸露自己,一定是要跟自己内心的某种东西 (比如害怕) 对抗。

在炎热的夏天,中午时分,七叶把清凉的井水端上房间,朱凉总要把上衣解开,她俯着身,把脸浸在水里,慢慢吐出气泡,这是一种以水泡按摩皮肤的特殊的美容法,她深深沉浸于其中,然后她把脸擦干,再俯身将前胸浸泡在大铜盆里,同时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吸气声,然后换上一件又大又软的丝质衣服,她坚挺的体形在空荡荡的衣服里若隐若现,凹凸有致。

她在竹榻上午睡,她睡觉的时候让七叶坐在旁边,她一旦入睡,身上就会散发出一种美丽女人浓睡时散发的香气,这是一种奇怪的现象。

朱凉在竹榻上午睡,她的香气由淡变浓,细小的毛孔悄然张开,像一些细小的门窗,那些香气袭人的小精灵翕动着翅膀从那里飞出,露出它们洁净的面容。我怀疑这是一些来自上天的香气,它流经人间,在新鲜的花朵和植物以及美丽的女人身上停留。

七叶在朱凉死后的许多年,在许多个炎热夏天的无数个漫长下午,独坐室内,总是一次次听见从洗澡间传来的拍巴掌的声音。 这是一些奇怪的声音,既像豆荚爆裂,又像竹片在水面上拍打,它们富有节奏,轻重不均,一串串地从那个青苔气浓重的潮湿处走出,清脆而滞重,如果仔细倾听,会有一丝滑腻的摩擦音,它们脱离了产生它们的身体,变成一些单独的声音飘荡在空中。 这是朱凉洗澡时拍打身体的声音。

这个女人不知从何时始,为了什么样的理由养成了这样一个毛病,这本来是上了年纪的人 (比如过了五十岁) 松筋舒骨的伎俩,按照我的推算,朱凉在四几年最多二十六七岁,远没有到腰酸背痛的时候。 朱凉洗澡总是要花费比别的太太多两倍的时间,她让七叶在她全身的所有地方拍打一遍,她那美丽的裸体在太阳落山光线变化最丰富的时刻呈现在七叶的面前。 落日的暗红颜色停留在她湿淋淋而闪亮的裸体上,像上了一层绝妙的油彩,四周暗淡无色,只有她的肩膀和乳房浮动在蒸汽中,暗红色的落日余晖经过漫长的夏日就是为了等待这一时刻,它顺应了某种魔力,将它全部的光辉照亮了这个人,它用尽了沉落之前的最后力量,将它最最丰富最最微妙的光统统洒落在她的身上。

她身上的水滴由暗红变成淡红,变成灰红、浅灰、深灰,七叶的双手不停地拍打她的全身,在她的肩头不停地浇些热水,她舒服地吟叫,声音极轻,像某种虫子。

很难想象有哪两个女人的关系是如此的紧密,这使我们很容易想到同性恋,从七叶一闪而过的诡秘神情和多年以后她对朱凉的忠诚和深情,使我推断她们之间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但这是不可知的,这是一个必须严守的秘密,这个秘密随着另一个人的消失而愈益珍贵,它像一种沉重的气体,分布在这间暗红色宅楼的房间里,你无论如何也看不见它们。 我们只能看见,当年章孟达到三姨太太朱凉的房中过夜,天亮之后他从房里踱出,脸上总是布满疲倦和困惑的神色,朱凉亦是如此。

陈农没有在章宅搜到枪支,他在既无奈又无聊的夜晚到河边散步,望见章宅临河那面墙上有一个菱形的窗口,遮住窗口的是一方猩红色的窗帘,质地柔软下垂,有几次被风卷起一角,终于未能看清窗内。 陈农想到这窗里住着章孟达的三姨太,想到三姨太他心里顿时别开生面。 章孟达在暴动败露之前是共产党政府的参议员,他家的客厅是议事之处,陈农在章家进出,时常看见美丽的朱凉坐在三楼回廊的廊椅上,看书或者钩花。 现在章孟达事发,大太太二太太带着孩子回娘家了。 大太太娘家有钱有势,虽然以后会划一个地主成分,但不至于被镇压。 二太太娘家是殷实之家,陈农在心里按照 «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 将之划在富农与上中农之间,并且认为,只要老老实实过日子,不会成什么问题。

只有朱凉,朱凉的名字和她美丽的面容在陈农心里唤起了一丝惜香怜玉的感情。 陈农是省城郊县烟农的儿子,由叔父资助读了一些书,小资情调隐藏在骨子里的某些看不见的地方。 陈农胸怀革命的大目标,别开生面 (或鬼迷心窍) 地打算动员朱凉站在革命的一边,指出章孟达藏枪的地方,从而获得再生的机会。

陈农站在河边的红色卵石上眺望那个窗帘低垂的菱形窗口,决定连夜提审三姨太。

陈农临时决定避开镇公所的那间枯燥无味公文气十足的办公室兼卧房,他想起自己的臭袜子和弄脏的内裤一起塞在席子底下,散发着亦酸亦腥的霉味,他对自己强调着另一个理由: 章孟达弟兄也关在镇公所,不应让他们见面。

夜雾降临的时候陈农把朱凉叫到了镇上的小学校,小学的几间屋子一片漆黑,悄无声息。 七叶陪朱凉来到门口,她们正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应该进去,忽然门内有个人一下按亮了电筒,电筒光射在朱凉的脸上和身上,使她一时睁不开眼睛。那个声音说: 就你一个人进去。 他拦住七叶说: 你先回去,我会送她回去的。

朱凉跟在陈农身后走进一间虚掩着的小屋子,陈农说: 你不要怕。

陈农说: 我很同情你。

陈农说: 你不是自愿嫁给章孟达的吧?

陈农说: 你娘家一个人都没有了吗?

陈农说: 常常看见你坐在廊椅上看书。

陈农说: 你以后怎么办呢?

陈农说: 章孟达死定了,壁洞里找到了裹枪的油纸。

陈农叹了一口气说: 你还很年轻啊!

夜晚细小的风在室内无声地穿行,把煤油灯的火苗撩得一跳一跳的。 七叶站在大门口看着朱凉被电筒光牵引着走进深不可测的黑暗之处,她决心守着她,她坐在大门口的青石台上,用一只鞋隔开冰凉的石气。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黑暗中的那粒灯火,她看到它在浓重的黑夜中格外细小、微弱,并且飘忽不定。

她忽然看到这粒灯火在一次晃动之后没有回到原来的位置,它无声地在黑暗中消失了,就好像这门里本来就这么黑,从来没有点过灯似的。 七叶一边站起身一边惊慌地叫着: 太太——太太——

她穿着一只鞋就往里面跑,她踩着了一只松果摔了一跤,她坐在地上大声喊道: 太太——

同时她听见朱凉在喊: 七叶,七叶。

两个声音在黑暗中互相找着了对方,它们在空中交汇、触碰,彼此呼应,恰似这种交汇的结果,灯重新亮了起来,陈农说: 七叶,你还没走吗?

陈农又说: 七叶,别害怕,刚才一阵风把灯吹灭了。

第二天下午陈农领着人在山林深处一棵老榕树上找到了四支用油纸包裹着伪装得很好的步枪,这是章家雇来专门挑水的担佬告诉陈农的,担佬后来在分浮财的时候分得了章孟达房间中的大部分家具。

此后章家的下人有知道藏枪之地的都先后举报了,朱凉命七叶亦去举报,她把一个藏枪最多的地方告诉了七叶。 在那些日子里,漫山都是找枪的人,他们兴致勃勃,叫喊着,唱着歌,挥舞着柴刀,劈开树杈和茅草,在亚热带的原始森林里蜿蜒而行,然后他们到达一棵大树底下,他们抬头仰望,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层层密实的树叶像大海。 面对大海的人们脑子里想着一杆枪,他们中的某一个人用手指出了记号,就像一双神的手,伸手一划,深不可测的茫茫大海瞬间向两边分开,海水退去,乌黑发亮的枪安然露出它们珍贵的容颜。 他们顺着记号望去,看到了在浓密暗绿的枝叶间隐约可见的包裹。

乌黑发亮的枪安然露出它们珍贵的容颜。

在那些日子里,秘藏的枪一支又一支地找到了,它们闪着油亮的光泽翩然而至,像黑色的巨型针叶或花瓣,这朵黑色的花就要喷出火焰,乌黑的枪口就要对准章孟达的脑袋了。

执行枪决的地点是河滩,章家宅楼有一面墙对着那里,那面墙的三楼有一个菱形窗口,窗帘低垂,窗外视野开阔,一直可以望到对岸,对岸有一棵孤零零的木瓜树。

陈农平时傍晚的时候喜欢到那里抽烟。

枯水季节的河滩卵石裸露,河床放大,细小的红色水流从卵石中间曲折流动,像一条细长丑陋的红色的蛇,它支汊繁多,遍布在卵石的缝隙中。 刚刚下了场大雨 (枯水期的雨水极其少有),卵石在河滩上湿淋淋地闪耀着红色的亮光,密密麻麻大大小小,像一片雨后新生的蘑菇,色泽鲜艳。 鲜艳的蘑菇散发着白色有毒的气体,云朵低低地悬在河谷上。

章孟达就这样被押到了河滩上。

他和章希达以及敢死队的队长三人一起被押到了河滩上,章希达完全没有想到这样一个结局,供是白招了,密是白告了,祖宗的跟前是永远也说不清了。 希达转过头,看了看自家那幢暗红色的宅楼,他感到这面暗红色的墙壁正冷着脸朝他压过来,不动声色中有无比威严。 那个菱形窗口恰似一张张开的嘴,恐怖之物就要从那里出来,又像一只独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希达软软地瘫了下来,一泡热尿从腿根一直流到鞋底,他被两个人架着往前走,他软软地看到大哥孟达戴着高帽稳稳地走在前面。

他们向河边走去,他们被分排在高低不平的卵石上,面对那条像蛇一样曲折细小的河流,背对着那幢代表了当地最高水平的庞大宅楼 (在章孟达作为开明人士的时期,曾经向大西南工作队的共产党人夸口说,这幢宅楼日后一定是本县人民政府的所在地。 章孟达死后一年,这个预言成为了事实,县政府头两年设在此处,迁走之后成为盐矿的矿办所在地)。 章孟达被一枪打倒,他像一根木桩直直地倒在卵石上。 敢死队队长连中三枪,他大喊一声,滚到了细长的水边,一只手落在红色的河水里。 章希达没被击中就倒在了地上,七八发子弹击不中要害,验尸的时候发现还有气,又被补了两枪。

一九九一年章孟达的儿子从美国回来探亲 (他的生母二姨太还活着),以投资三百万美元建设家乡为条件,要求给父亲平反,他的陈词中认为他父亲章孟达是民主人士,对政府有过贡献,要求提得有理有据,县财政和统战部门均认为不成问题,只需过一下核实手续。 下来了解情况的人找到了陈农,被陈农坚决驳回,此事终未成为现实。 次年春天,二姨太病逝,美国的儿子奔丧之后一去无音讯。

朱凉的失踪很久以后才被人们注意到,当时工作队任务繁多,还来不及处理章家大宅及其浮财,家中下人均已遣散,只剩下三姨太朱凉和使女七叶。

陈农在黄昏的时候照例到河滩抽烟,河滩上人血的腥甜气味和子弹的火药味尚未消散殆尽,它们在低低的云层下面滑腻地飘荡着。 陈农吸着水烟,心里无端地有些发空,这时他看见朱凉领着七叶及两个汉子来收尸。 他们推着一辆木车,车上放着几床丝绵被,朱凉从车上拖下一床最新的丝被,亲手包裹了章孟达的身体,其余两人则由那两个汉子动手,他们将裹好的尸体小心往木车上放,然后辘辘地拉着走了。

河滩上光秃秃的,陈农和朱凉他们彼此能望得见,但自始至终,朱凉没有朝陈农这边望。

有几天陈农没到河滩上散步,他到地区开了一个会,回来时路过章家宅楼,他推门走人,里面空无一人,一股阴森之气朝他凝望,使他身上无端发冷。 陈农在三楼的廊椅上找到穿着白衣白裤像鬼一样的七叶,她眼眶深陷,明显消瘦,陈农没有从她嘴里打听出朱凉的下落。

镇上的人们都认为朱凉死了,有人曾经到一处水深的地方打捞过尸体,没有找到,下游也至今没有消息。

朱凉的死一直是个十分幽深的谜,事隔四十多年,七叶同样未能给我提供一个确切的答案,但我总是在七叶的眼里看到一种游游移移的东西,使我直觉到朱凉的死七叶肯定是知道的。

我在病中七叶曾经到小旅馆来过一趟,她说她去买菜,路过旅馆门口,记起我说过住在这里,就进来了。 她说章宅的后园有一种治感冒的草,捣烂后用来熬粥,十分好使,若我想要,明天她给我带来。

我既迷糊又恍惚,我说我自己可以去取。 我跟在七叶身后,再次来到章家的红色宅楼,门无声地张开,我看见里面有一些衣着古怪的人,他们站在天井的夹竹桃树下,对我和七叶视而不见,像是有一种寂静的空间阻隔着她们。 我跟在七叶身后,穿过幽静的天井和回廊,走进一间看样子是正厅的房间,里面既黑又大,我只能看到七叶的衣角在我面前隐隐飘动。 正厅的屏风后面有一窄小通道,穿过通道就到了后园,这是一块平缓的坡地,靠围墙放着一些大水缸,像天井那样的夹竹桃参差立着,其余就没看见别的。

七叶让我等着,她去找草药,然后一转身就不见了。 我在陌生的后园拼命想找到七叶,我盲目地到每一口大缸和每一棵夹竹桃的后面找她,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一种奇怪的虫子在鸣叫,七叶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我发现在靠近楼墙的一只大缸的旁边有一扇隐秘的木门,与我在楼梯的边墙看到的那种十分相像,我用手一推,木门轻易就被推开了,我注意到合页很润滑,像是经常被打开的样子。我弯腰从木门进去,发现里面是一个夹墙,有一张桌子那么宽,有一种我熟悉的气味从夹墙的深处散发出来,我想起那正是七叶薰草的气味。 我摸索着往深处走,我全身紧张手心出汗,我想我就要看到什么了。

我隐约看到前面坐着一个女人,我大声喊七叶,却无人答应,那个女人像没听见似的一动不动,我壮着胆往前走近,那女人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她穿着一件旧式旗袍,这旗袍使我想起了七叶枕边的那张照片,我想这人正是朱凉无疑了。 我轻轻叫了一声,她还是没有抬头,我壮着胆伸出手碰了她一下,指尖上悚然感到一阵僵硬冰冷,我吓得转身就跑,忙乱中撞到了一个什么机关,这个人形标本 (或是假的?) 僵硬地抬起了脖子,发出一声类似于女人的叹息那样的声音。

我吓得魂飞魄散。

半夜里我在旅馆醒来,暗暗庆幸这只是一个噩梦,我出了一身汗,脑子里清醒了一些,我决定第二天一早就走。 我隐隐感到,如果我再住下去,很可能就会真的中蛊了。 七叶苍老的面容,梦中朱凉的人形标本以及那张黑白照片中美丽的倩影像一些冰凉的叶片从空中俯向我,带着已逝岁月的气味和游丝,构成另一个真假难辨的空间,这个空间越来越真实,使我难逃其中。

我想我的确要走了。

第二天一早,我搭了一辆运盐的货车离开了此地,路上我想,不知七叶是否真的挖了草药送给我。

一九八二年我大学毕业,身上带着七十块钱只身漫游大西南,这对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来说,算得上是一番壮举,就是在那次漫游中,我路过了水磨。 这次游历艰苦离奇,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的痕迹。

一九九二年秋天,我所服务的报社到该地区搞了一次活动,回来的时候,同事们从景洪坐飞机返回省城,我坚持坐汽车,这使我有机会再次路过水磨。 我找到十年前进去过的章家宅楼,门口仍然挂着盐矿办公室的牌子,我向传达室的年轻人打听七叶,她一时有些茫然,我解释说就是住在三楼的老女人,她说那是七婆,是原来这里看门兼烧开水的,三个月前刚刚去世。 我向她打听七叶的情况,她说她只知道她孤身一人,没儿没女,如果我想写文章,她外婆或许知道。 车还在等着我,我匆匆跑到后园看了一眼就离开了此地。

一九九三年一月,该地区发生了六点五级地震,不知那幢红楼震塌了没有。

| 文学史评论 |

林白在她的 «守望空心岁月» «子弹穿过苹果» «回廊之椅» 等小说中对于女同性恋、自恋、恋父等尖锐而边缘性女性经验的言说,可谓率直而大胆。

——朱栋霖、丁帆、朱晓进主编 «中国现代文学史» (第二版) 下册,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第169页

| 作品点评 |

林白的 «回廊之椅» 则一如稍前池莉的 «凝眸»,两者都在关于大时代的、革命主流叙事的边角处凸现出不曾为人关注或叙述的女人。 所不同的是,«凝眸»中池莉书写的是因一个男性的姿态而被卷入大时代涡旋的知识女性,但当她身心交瘁地返回家园时,已义无反顾地拒绝否定了属于男性的历史。 «回廊之椅» 则记述一个始终试图规避历史与时代的神秘女人朱凉 (事实上,这一形象是不断萦回在林白作品序列中的一个幽灵般的呼唤与魅惑),但她唯一可能逃入的,是同性间的回护之手,是作品中朦胧暧昧的女性之邦的想象。 在 «回廊之椅» 中,出现了另一个女性作品中常见的恍惚孤寂的“我”,事实上,正是在朱凉这个幻影般的女性身上,林白寄予着自己同样绝望、无助、进退维谷的无名渴求。

——戴锦华: «奇遇与突围——九十年代女性写作»,«文学评论» 1996年第5期

«回廊之椅» 极写女性之间欲望的温馨强大,以高出异性爱的吸引力“引导”“我”目睹“回廊之椅”女性欲望􀅱生命存在的狭小却方式优雅。 这篇小说把女性话语置于革命􀅱话语之上,呈现出“五四”以来书生写作未曾有过的新颖姿态。

——荒林: «林白小说: 女性欲望的叙事»,«小说评论» 1997年第4期

又过了一天

张仁胜

作者简介

张仁胜 (1956—),男,山东黄县人,一级编剧、文化部优秀专家,曾任广西文化音像出版社总编辑兼广西艺术研究所副所长,主要作品有大型彩调剧 «哪嗬咿嗬嗨» (编剧,合作)、大型风情壮剧 «歌王» (导演,合作)、儿童音乐剧 «太阳童谣» (总导演兼编剧,合作)、歌曲 «老王» (作词)、广播剧 «千条水总归东»、电视剧 «那年秋天» (编剧,合作)、话剧 «花桥荣记» 等。 多次荣获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广西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中国曹禺戏剧奖、文化部文华奖、中宣部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中国艺术节奖、全国少数民族戏剧剧本孔雀杯银奖及全国少数民族题材电视骏马奖、全国电视文艺星光奖等。 有小说集 «又过了一天»。 短篇小说 «伊墩» 获1985年国际青年节“我们这一代人”征文奖。

作品信息

原载 «广西文学» 1994年第5期,«中国文学» 1994年第5期转载,收入张仁胜 «又过了一天» (漓江出版社1998年6月出版)、«广西当代作家丛书􀅱张仁胜卷» (漓江出版社2004年5月出版)。

如往常一样,在清晨6 点半,白强被太太踹醒了。

白强夫妇的卧室与宾馆的双人间一样,是一个人一张床。 白强太太是舞蹈演员,腿可以轻易地抬到90°以上。 因此,她在上身与睡意完全不受影响的情况下,把脚抬到另一张床的白强的腰间,足弓像舞蹈练习中的小跳一样弹了一下,白强便完全醒了。

每天的这个时间,是家中一条名叫杰克的公狗占用的。 杰克不喜欢在家中拉每日的第一泡尿,一定要在外面一棵桂花树下才能畅快地完成这道功课。 如果迟于6点40分出门,杰克便会委屈地吠个不停。 白强太太会因此而指责丈夫惨无狗道,那白强至少在一周内被剥夺上另一张床运动的权利。

白强陪着杰克出了门。 空气确实很好,白强与杰克一同奔跑起来。 杰克大概知道在跑步问题上不能跟人类太认真,因此,跑几步又停下来等主人一会儿,以免使主人产生体能上的自卑。 为此,白强常夸杰克够哥们。

一般情况下,白强都是边跑边和杰克聊天。 可是,刚才一起床,白强就觉得今天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昨晚,太太在卫生间接了个漫长的电话,然后,连每晚必看的电视连续剧都没看便上床躺下了,她已经阴郁了许多天。 白强知道,不经过一个雷雨大风天气,就不会有晴朗的日子,白强想到公司领薪,领了这次薪水,他就要择出和老板告别的时间,以便另谋高就。 白强现任“大师广告策划公司”的创作总监。 尽管他进入广告业才一年,却因成功地策划了两个大型企业的广告活动而受到普遍关注。 广告界一般都是以在大企业广告竞争中战胜对手论英雄的。在那两场广告厮杀中,白强的策划与创意令竞争的对方公司相形见绌,弄得好些人私下打听,大师公司是从哪儿把他挖来的。 其实,广告是白强的第二职业,他的真实身份是歌舞团编剧。 说是编剧,其实是写歌词的,他加入作家协会是以诗人的名义。 白强写诗只写两类题材,一类是政治抒情诗,一类是爱情诗。 前者写得少却获过大奖,后者没得过奖却获得三位恋人和一位太太。 三位恋人都在白强100行诗内束手就擒,唯独对太太的攻势用了1600多行的阵容。 那是白强到歌舞团不久,全团开会,白强前排坐着个歪扎独辫的丫头在看一本书。 会开得很无聊,白强后悔没带书,便开始偷瞄前排那本书的内容。 白强的眼睛说不上有多坏,却也说不上有多好,他只能看见纸上印着字,却看不清字是什么意思。 独辫丫头看得很是投入,白强就在那儿猜是本什么书,起码为那本书想了一百个书名,都跟死去活来的爱情有关。 会开完了,独辫丫头合上书,封面上赫然印着 «格林童话全集»,白强顿时有些感动。 再看她的脸,绝对童话中女主角的模子,白强立即就有了给她盖幢童话木屋的冲动,回宿舍便开始写诗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为此,结婚时白强指着四壁问她这是什么? 她说是用诗搭的童话小屋。 婚后,她竟然还没过足读爱情诗的瘾,白强却写不出了。 日子有些沉闷地过了几年,白强从生活不等于艺术觉悟到生活肯定不是艺术再升华到艺术不是生活,就和全国人民一起投入到物质文明大建设的洪流中。 先是帮人写写电视专题解说词或者有提成的报告文学,一次挣个五百一千的。 后来帮人写写电视广告创意,也就是一两百个字,居然也挣那个数,白强就不再写那些字多的了,一直到当上准专业广告人。 就在他告诉太太他进了大师策划广告公司的第二天,太太抱回一条北京狗。 白强先是不在意,后来渐渐发现太太对狗比对他好。 那天,白强晚上9点才回家吃饭,煮上面条发现没菜,正好餐柜中有罐猪排罐头,便想启封了。 可太太走过来说,这是给杰克买的,你吃了杰克吃啥? 白强先是不平,后来想到人不能与狗一般见识,便拌点芝麻酱把面条吞食了。 谁知第二天太太又把已经启封的罐头拿出来让他吃。他说你不是说是给杰克吃的吗? 太太说,杰克不吃这东西。 白强顿时爆发了殖民地被压迫人民那种愤怒,却也是只怒不言,怕太太受了惊吓。 白强明白,结婚这么多年了,太太还不肯从童话木屋出来,连岳母娘都说他把太太惯坏了。

杰克在桂花树下不雅地撩起后腿,边溺边快活地四处张望。 溺毕,杰克不像往日那般急着撒欢而去,而是围着桂花树走着并殷切地张望远处。 白强立即猜透杰克心中所想——昨天早晨杰克在此与一条叫白白的异性相遇,立即有了遭遇激情的感觉。 想想杰克的年龄,它已获得成狗的权利。 只是太太绝不允许杰克与异性产生绯闻。 有一天,白白的主人找上家来想出2000元让杰克配个种,白强太太竟很不礼貌地把人家赶出去,然后气愤得不行,仿佛被流氓侮辱了一样。 白强对此不以为然,不就是一点狗事嘛,太太认真过头了。 但是,想归想,白强却不敢给杰克以狗权,因为他正与太太在人权上做不屈不挠的斗争——结婚五年,太太尚未答应为这个家生个革命后代。

白强呆呆地站着,公司今天事不少,要去洗涤剂厂,要完成神仙口服液的策划,还要去摄影棚看看药物文胸的广告拍摄现场……

BP机响了,是舒妮打的。 她是前天从海南来的,白强把她藏在毛毛雨宾馆。十年前,大学四年级的白强给一年级的舒妮写过一本诗,并在假期一起住进了一个小镇客栈。 他俩三天没出房门,事后的感觉是天崩地裂,天昏地暗。 第四天出了房门,白强说你这人算交给我了,舒妮却说这怎么可能? 令白强彻底感受到自己很不现代派。 十年的天各一方,舒妮却突然跑来了,说是失败得没法在海南待下去,来此是把人交给白强。 白强心想,你这时交人我怎么敢要呢? 他想告诉舒妮自己已经结婚了,但感觉这一定是废话。 他只是搂了搂舒妮,表示自己胸襟宽大。 他告诉舒妮失败是成功他妈,成功他妈生个崽除了是成功还能是啥? 他说先住下,可他明白宾馆不是个能长期住下的地方。

白强蹲下,满面可亲地呼唤着杰克。 杰克走到主人面前,由白强把自己搂在怀中。 白强疾步走向家中。 杰克忽然兴奋地大叫起来,白强一看,那条异性果然正朝杰克摆尾。 白强慌忙把杰克往屋里一塞,把门紧紧带上。

杰克跃上窗子前的矮柜上,用前爪撩开窗帘并把脸贴在玻璃上然后用奇怪的声音吠着。 白强去厨房为太太准备早点。 太太的早点很简单,几块苹果,一杯热奶,既可养颜,又不会发胖。 整好了,白强走进卧室。 晨光透过窗帘投在床上,太太的细皱纹一根也看不见,她很好看的脸此时便是全天最有观赏价值的时刻了。白强仔细考虑是把太太吻醒呢,还是呼唤她的爱称小草莓。 眼见太太的受孕期一天天逼近,白强想用浪漫情调将太太迷惑得心甘情愿地接受女人应该生孩子这一事实。 谁知在白强临近床前,把太太弄醒的居然是手。

“几点了?”

“哦,7点半了,团里今天集中,宣布舞剧 «水边的林妖» 的角色。”

太太把睁开的眼又闭上了。 歌舞团编了个古典舞剧,说是美国人看上了。 白强的小草莓原先以为自己是主演,谁知听说连伴舞都没份。 白强很清楚小草莓的季节已经过去了,问题是小草莓不清楚。 白强很想让太太亲自听一下角色分配,然后伤心几天,以后就不再产生生了孩子腰会变粗这种恐惧。 不过,白强什么也没说。 三年前他就想让她相信做孩子他妈也是个大幸福,可她坚决不相信,说美国人、法国人很多不要小孩依旧幸福得不行。 白强说,这是在中国,中国的夫妻除了小孩基本上就没什么玩意了。 小草莓哭着说白强不懂爱情。 白强愤怒地说不懂爱情怎么写了那么多爱情诗? 小草莓深刻地哭诉道你不是诗,白强想了会儿才答我是唐诗,七律,格律很严格的唐诗。

白强又在床前站了会儿,想想没什么好说的了就说:

“我走了,公司有事。”

白强开门的时候,杰克妄图冲出去幽会,白强果断地制止了,把门关上。 他以为杰克一定要大叫不止,谁知却没动静。 他奇怪地回头望去,只见杰克的脸在玻璃后,正以一种忧怨的目光注视着他,让他感到自己是让小孩做了太监的父亲。这种感觉不能细想,他赶紧发动摩托车走了。

白强进公司时,老板已经来了,正在打电话。 白强笑了一下,表示自己已经来了,然后在办公桌前坐下,拿出昨天没写完的“神仙口服液市场拓展报告”,眉头先紧了起来。 市场上口服液的品牌已经三百多种了,新的品牌还在源源不断地推出,功能全是延缓衰老,补肾养颜,降血压降血脂降胆固醇。 大师广告公司这几个月一口气做了八个口服液的广告代理。 做头几个时白强还很认真,要求厂家提供大量的试验报告,临床报告,检验报告,然后告诉广大消费者喝这个或那个口服液会长命百岁,身体健如不老松,并暗示不喝就有危险。 口服液的广告做到现在,白强已经熟悉多了。 前几天神仙口服液来谈时,那个发明人喋喋不休地从秦始皇说到乾隆,什么道家秘方现代科技一通好吹,白强打断了他,直问你就告诉我喝了神仙口服液会不会拉肚子? 那人说不会。 白强又问这次广告活动你们准备投入多少经费? 那人就说你连我的产品都不懂怎么做广告? 白强就说你怎么就不明白,有哪个口服液不是靠广告支撑而是靠实效? 告诉你个个都有效,剩下的就看谁做广告花的钱多,你要敢投一千万元广告费,我就敢让你成为新时期的暴发户,说句术语就叫口服液的市场占位置换在现今市场唯一的起决定作用的是广告费,因为这是一种关心度很低的产品……终于到那人打断白强的话,也是直问回扣是多少? 那人大约是有些文化,问起来小有些羞羞答答。 白强说你去问老板,我只管具体业务。 那人与老板谈了,然后签了合同,就喜滋滋地走了。 老板过来说,他们这次做35万,你做个策划吧。 白强于是就开始盘算怎么帮神仙口服液花掉这35万,并使老板最大限度地获得效益。 尽管口服液广告白强已经做得滚瓜烂熟,但至少在百多个口服液在市场上大战时理出个有点意思的广告主题就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

BP机又响了,还是舒妮。

“我在公司正忙呢?”白强压低嗓子。

“可我闲着,今早呼你为什么不复机?”

“那时在家没法打。”

“我发现一个问题。 你把什么电话号码都给我留了,唯独没给我留你家的,而且我打电话到广告公司,居然没有一个人肯告诉我你家中电话。”

“是我交代他们别告诉你。”

“为什么?”

“这是废话。”

“我打算让她知道我来了。”

“这有意思吗?”

“当然有意思。 这次来,我发现你最突出的一点是没有激情,我自信能把你的激情煽动到十年前水平。”

“你听我说,在这个地方你别给我摆出一副职业第三者的姿势,要不然你愿上哪活就上哪活去。”

“你在做酷状,我不是高中女学生会为酷状而发狂。”

“你他妈怎么让海南的毒日头晒出了昏病,整个一副神经兮兮的模样。 你听清楚了,我跟你唯一的关系是十年前认识,现在你落魄,我帮你一下。 时间都过去十年了,再说女生那种昏话让人挺不耐烦。”

电话那头嘤嘤地哭了起来,这种声音让白强听起来真实些。

“我要跟你谈一下。”那头说。

“好,你就在宾馆待着,一有空我就过去。”

电话放了,老板立在眼前。

“什么事?”老板问,关注的眼神让眼镜片给放大了,怪怪的。

“没事,一个熟人。”

“要有困难就说一声。”老板的眼神依旧锲而不舍地关怀。

“没困难。”

老板点上支烟,轻轻吸了几口,问:

“那个女的叫舒妮呢?”

“你怎么知道?”

“昨天我接过她的电话,这人好像挺愿意把自己的事告诉别人。”老板仿佛不介意地说道。

白强很清楚,老板在人际关系上喜欢以轻描淡写的姿态来表示自己的明察秋毫,诱惑对手误以为他什么都掌握了,将问题很快推入实质。 此公在大学就读的是政治系,国际工人运动专业。 跟他处久了,白强肯定此公在研究工人运动时是站在资本家立场研究工人的,能将残酷剥削工人并让工人不起来造反处理得恰到好处,因此他把公司员工调拨得得心应手。 今天他既然对舒妮的事关心,肯定有点说法,白强索性采了个陷入痛苦不能自拔的表情并配之以叹气,等待老板的下文。

老板立即满面关怀,令白强恍若面对大救星。

“我想请舒小姐出任本公司公关部经理,月薪 800 元,公寓租金由本公司报销。”

白强承认,老板的处理是一针见血,或者说是见血一针。 如此,舒妮的问题便全面解决了。 但此时离道谢还差很远,白强又做出痛失爱妃的模样问:

“公关经理不用对男经理、男厂长使美人计吧?”

“可以不牺牲美人,但要使计并让对手中计。”老板高明之处就在于说这话他也严肃得一丝不苟。

白强站起,让面部整体进入感恩戴德境界,足以让对方充分感受到做大救星的快活,然后说:

“您让舒妮来,但作为情人的我不想让她进大师广告策划公司。”不让救星救自己,感觉很好。

“有理由吗?”救星的烟灰不知怎么掉了。

“广告公关形势复杂,我怕她陷入魔掌。”

老板的目光在白强脸上研究着,透出一股威慑力。

白强以毅力顶住对手的威慑,他有些怕老板研究自己。 很奇怪,当诗人时,好几个文学理论者研究过他,他毫不在乎,大约是因为有诗组成的篱笆在前面挡着。 现在则不同了,老板与雇工之间除了利益关系剩下的就不多了,利益关系是很直接的根本不带掩饰的关系。 关系双方在试探中争斗以取得一时的均衡,然后又很快开始不均衡,接着,新的试探、新的斗争又开始了。 这个试探过程奥妙无穷,需要大智;而斗争过程闹不好就出现雇工失败的结局。 道理很简单,你不能不要钱,钱却可以不要你。 而钱在老板手上捏着。 当然,此刻白强怕老板研究自己并不是钱不要他,而是他不要这个老板的钱。 他已与四海企划有限公司进行了三次秘密接触,四海的条件比大师优厚,他决定叛逃。 不过,在没最后敲定之前,他必须与现老板保持均衡。 然而,白强又忍不住与老板在智商上调皮一下,他知道老板会有炮火轰击自己。 当然,是糖衣炮弹。 白强决心利用自己不低的智商,把糖衣吃了,把炮弹还给老板。

老板说话了:

“不是怕舒妮陷入魔掌吧?”

“那是为什么?”白强忽然担心老板已得到自己即将叛逃的情报,立即捅破这层纸。

不料老板的反应却是赞许地点了点头,像个领导似的竖起了一根手指头:

“是你成熟了,情人在自己身边,从各个角度看都不是个合适的位置。”

白强舒了口气,他估计老板现在说的话是真实的,因为这是老板一贯的情人政策。 老板现有情人若干,却都不在这个城市,以至于老板娘到今天还相信世上至少还剩一例忠贞不渝的爱情。

老板似乎不想就这个问题讨论下去了,他看看表,说:

“你在9点半去洗涤剂厂把合同签了。”

白强有些惊讶。 昨天洗涤剂厂的王科长打电话来说另一家广告公司的价格比大师公司的合理,厂方已请对方出策划,待比较双方的策划与价格后再决定与哪家公司签约。 怎么一会儿情况变化这么大呢? 白强迟疑着问:

“是按原先那个方案签吗?”

“当然不是。 合同我已写好并盖了章,你只要去把洗涤剂厂的章盖上就行了。”

“哦,那把写好的合同给我吧。”

“合同已经在王科长手上,你9点半把合同拿回来就行了。”

“当个通讯员? 那叫谁去不行,我还要赶策划报告。”

“还是你去合适。”老板摆摆手,表示这问题不再往下谈了。

白强看着老板离去的背影,觉得这里面有事。 又一想,管他有什么事,反正自己以后不管大师公司的事了。 他锁了抽屉,去当通讯员了。

白强用公用电话给四海公司的马总打了电话,想约个时间就卖身契也就是合同与他商谈一些细节。 现代社会口头的承诺愈来愈靠不住,得靠法律保护自己。谁知马总说没空,至少今天不行。 白强看看表,离9点半还有几十分钟,便去毛毛雨宾馆。

进了舒妮的房间,白强发现舒妮比昨天顺眼——她没化妆,也不做那些张狂状。 白强想想,舒妮原先也是普通工人的后代,本分人家骨子里的本分总还是有的。

两人坐了一会儿没说话。 白强想到还有通讯员重任在肩,就问:

“吃了早餐吗?”

“没吃。”

“那我陪你下楼吃点?”

“不想吃。”

又没话了一会儿。 白强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

“想起你当年豪情万丈,基本上就没把社会放在眼里。 这才几年呀,就弄得社会不把你放在眼里。 你们在学校长得像个人的那几个丫头当时都傲气,都妄图气吞山河,结果没有例外地让山河给吞了。 倒是那些长得平平淡淡的人最终和山河融为一体,活得挺舒展的。”

舒妮叹口气说:

“现在说那些没有意思了。 我该怎么办,你认真想过没有?”

“想了,可这事不是想就能解决的。 我想让你哪儿跌倒在哪儿爬起,可你已经看见跌倒的那块地就打哆嗦。 我想让你回故乡和家乡人民一同建设社会主义新城镇,可你没那身衣锦就没脸荣归。 所以,这不是想的事。 我的老板倒是给指出一条光明大道。”

舒妮精神一振,忙问:

“什么意思?”

“他想让你进大师公司,月薪800,房租另算。”

舒妮那点高兴又没了,懒懒地说:

“连我长得什么模样都没看,老板就肯这么优厚呀?”

“什么意思嘛,这优厚跟模样有什么内在联系?”

舒妮冷冷一笑,说:

“我从毕业到现在就没干过与我专业对口的事,所有的人都是想当然地把我放在秘书或者公关的位置,你的老板也不会例外。”

白强拍手道:

“绝,绝,老板就是要你去当公关经理,看来社会整体对你有共识。 舒妮,‘公关’ 这个词我听了很多年了,到现在也不理解,你给我说说。 书上写的公关你不用说,你就说说你的体会。”

舒妮的脸阴下来,问:

“想听妇女的辛酸史? 那你听好了。 什么是公关? 老板要成事,要过很多关,那些关都是男人在把守。 男人跟男人打,老板嫌累。 于是,他拿一个女人来做成一个关。 好,那些守关的男人就一齐来攻打老板设的这个关,等他们占了老板设的关后,他们原先守的那些关就被老板溜过去了,双方都是胜利者,失败的只剩那个做关的女人。 你想听的就是这个,是吧?”一颗泪花沾上她的睫毛。

白强说:“我还不至于那么坏。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初级阶段,不管多么高级的公关都要与初级的人打交道,挺痛苦的。”

两人又不说话。 大约一分钟后舒妮问: “老板说没说什么时候上班?”

白强有些诧异地道: “怎么,你还是去呀?”

舒妮阴阴地说: “不去又怎么办?”

白强眨巴眨巴眼说:“我已经跟老板说了你不去了。”

“为什么?”

刚才说了半天,她居然还要问为什么,这让白强有些泄气,深感把已让社会改造过的人再改造过来是很困难的事。 他懒懒地说:

“不为什么,只因为是老板先提出来让你去,为了不给老板找到大救星的感觉,我就说你不去了。”

舒妮愠怒地站起来问: “为了你的自尊心?”

“可以这么说。”

“那我怎么办? 不行,我给老板打电话。”舒妮抓起电话就要拨号,整个是落水者要抢救生圈。

白强按住她的手,却被舒妮一把甩开,泪哗哗往下流,激动地嚷着:

“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你要听听我在海南的事,你那份自尊心一钱不值! 我做过——”

白强一把捂住她的嘴,冷冷地说:

“不搞文学了,不想听故事。”

舒妮的眼睛带着眼泪的冰凉盯住他说:

“你是不敢听。”

白强说:“我敢听,可我听完了,咱俩就算完了。”

“咱俩? 你还敢说这两个字,你知道这两个字要负的责任吗?”

“我知道往下你就会说我有老婆,然后结婚离婚一大堆乱七八糟的。 我这样说你可能会清楚一点,那个咱俩是在十年前,那个咱俩凝固在十年前。 十年前是个记忆,人可记忆的东西不多。 人要没点可记忆的东西就等于没活。 十年前人只要找到感觉就活得挺好,十年后的全部坏处就在于人明白了感觉不能当饭吃。 于是,十年前的感觉就显得金贵,所以,我就怕你一说把那感觉毁了,你他妈怎么整个就不明白?”

白强说这段话时是摇着舒妮肩膀说的,直说得舒妮由冷泪变成热泪。 于是就拥抱接吻。 本来还有些顺理成章的事,但这时有人敲门。

白强打开门,见是保安,赶紧说:

“对不起,我们在练台词呢,要拍电影。 说大声了是吧? 我们注意。”

白强发现保安盯着舒妮看,估计是分析那眼泪的来由,便说:

“你看你看,她进戏了,好演员,说哭就跟水库决堤一样。”

保安什么也没说,把手威严地摆摆,便转身了。 白强把门关上,刚回头,就听见脚步声又回来了,想开门,脚步声又走了。 保安像操练似的在外面走来走去,弄得白强想出去骂两句,却感到心虚,便住嘴了。

舒妮却依旧在规定情景中不能自拔,显得很感动地说:“你终于有激情了。”

白强却让那脚步声弄得情绪全无,应付道:“全靠你的煽动。 还是说说我打算怎么安排你吧。”

舒妮还是恨不得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淹死,情感、欲望类的东西把眸子浸染得很是迷蒙。 她痴痴地道:

“什么也不要说。”

白强装做什么也没感觉到,说: “好,那我就不说,正好,办事的时间也到了。”

舒妮顿时有些按捺不住,悻悻道:

“你是真坏。”

“既然你说我坏,我索性找点暴发户的感觉。 我在郊区给你租幢房子,来个金屋藏娇。 以便坏得更彻底。”

舒妮把脸冷下来说:

“想养个妾? 也不问问妾是不是愿意。”

白强尽量让神色端庄地说:

“我看透你这个人是不适合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生活,你原来外语不错。 我想让你好好学段时间外语,然后到美国大使馆领本护照。 我最近的薪水情况会有变化,估计养你个一年半载没问题。 你先别急着反对,考虑过再回答我。 我要走了。”

白强就走了,在出宾馆自动门时,很意外,太太正朝里走。 白强第一反应是太太获取了情报来此取证的,忙说:

“我来看一个客户。”

太太看了他一会儿,神情有些陌生,干巴巴地说:

“我又没问你来干什么。”

“主动汇报是我应尽的责任。”

太太没为这个夫妻幽默发出应有的笑容,白强只好自己心虚地笑。 他发现,偷香窃玉和偷金窃银都能得到做贼心虚的感觉。

太太也没说话,目光比往日深刻,显得挺有内容。 一丝不妙的预感从白强心头滑过,他有些紧张地问:

“你来——”

太太低下了头,说:

“李家富来了。”

白强让这名字弄得脑子挺白。 小草莓婚前去香港演出过,李家富是个什么剧场的部门经理,动过小草莓的心思,闹着要送个电视机给小草莓。 小草莓不要他又闹着要送金首饰,小草莓还是不要。 那时小草莓的皮包里装着的全是白强给她写的诗。 等小草莓从香港回来向白强会报这一段时,白强比较自豪,说这是人类文明史高雅消灭低俗、精神战胜物质的典型范例。 后来,李家富又来过内地几次,好像已改换门庭并且发了,来歌舞团找小草莓时坐的奔驰560据说从香港运过来的,因为这个城市当时的轿车档次不够高。 那时,白强已经不大写诗了,只是不时地为歌手们写些歌词。 那时,在李家富面前,小草莓依旧高扬着舞蹈工作者练出来的好看的脖子。 不过,白强已经看出来,这只是小草莓为了证明自己的选择没有错误。 诗搭出的童话小屋腐朽得很快,而李家富却随时可以用钱真盖一幢童话木屋让小草莓住进去。

太太的手在拨弄着坤包上的珠子,白强这才想起,自己的诗从这个包里被请出去已经很有些日子了。

白强点点头,说:“去吧,我要去办事。”说罢,将头发甩了一把,颇有义士就义前的那份潇洒。 脑子里浮现出小草莓阴郁了许多天的脸和昨晚那个漫长的卫生间电话,心里莫名地涌上一句话:

“操,下面的仗是物质和物质打了。”

紧接着,白强想起了海湾战争,便很有理由地推测起萨达姆在轰炸中的悲壮感。 抬头看天,天上没有美国飞机,只是天色晦暗。

白强阴郁地陷在洗涤剂厂销售科办公室沙发中,等待拿合同去盖章的王科长。他不知道应该想什么事,便什么念头涌出来便把那个念头推开,抵抗得很顽强,颇有大战风车的那个勇士的味道。

王科长迟迟不来,白强想,现丢种子现种树再把树放倒去刻个公章也用不了这个时间。

门被推开的时候,进来的不是王科长,却是四海企划有限公司的马总经理与几个四海的业务员。 双方都显得有些吃惊。

“你——”

白强还没来得及答话王科长进来了,手里拿着盖好公章的合同。

马总的脸不好看起来,冷冷地问:

“这是怎么回事?”

王科长边把合同递给白强边说:

“不好意思,今年的广告先请大师公司做,明年一定与四海合作。”

马总啪地把皮包甩到茶几上,从业务员手中拿过一个纸袋,掏出一叠文字稿和数张彩图,生气地说:

“这是策划报告,这是电视广告创意方案,这是电视广告故事版,这是平面广告设计,这是户外广告设计,这是POP设计,什么都做完了,你一声明年合作就算完了吗? 你这不是拿我们来耍吗?”

王科长依旧满面搞销售练出来的永不褪色的笑意。 他把茶几上零乱的文件一张张捡好,递到马总手中,说:“没办法呀,白总监催得紧呀。 而且,据说贵公司的设计能力还过得去,而制作能力就吃力一点,好像一般都是临时去电影厂租个草台班子搞拍摄吧。”

“据说? 谁说的?”

王科长没答,只是询问般地看了看白强,白强居然像中了邪似的点了点头。但他马上明白这头是万万不能点,果然,马总正紧盯着他。 他赶紧表白:

“这绝对不是我说的,王科长,你可以作证。”

“就是你说了,我也不能说是你说的,是吧?”

“哎,我说,王科长,你这么说,不是在害我嘛!”

王科长笑意不改,说:

“白总监,我要害你能把合同跟你签? 兄弟公司互相尊重是应该的,但竞争是免不了的。 白总监,我最欣赏你的竞争性,我要再不把生意给你,你大约还是不让我睡觉吧? 你这小子,就是能缠。”

王科长在笑着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已是个不容置疑的事实,白强不想跟这个广告油子扯了。 他赶紧转向马总,并努力做到一脸坦诚。

“马总,我向你保证,大师公司与洗涤剂厂这次生意跟我一点关系没有。”他想摆手来加强这个保证的真实性,谁知忘了合同还捏在手上,随着手的摆动,合同哗哗响着,将白强想要的真实性弄得面目全非。

马总似笑非笑地问:

“我们的制作能力不行是吧?”

四海公司要提高制作能力是他们要把白强挖去的主要原因。 这点,在几次秘密接触中马总已坦诚告诉白强,白强也为此打了保票,短期内将四海的制作能力提高到一流水平。 而眼前这个局势,白强的保票成了刺探情报的诡计。

白强至此时,已经相信世界上有些不是能说清的事,再解释下去,人格损失就太大了。 这么一想,坦然了些,便说:

“算了,你们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马总扭头对一个业务员说:

“立即给香港迪斯广告公司发电传,请他们尽快来签委托制作影视广告片协议书,我方完全接受迪斯的制作价格。”马总将这段指示说的大气磅礴,待说完已是趾高气扬得十分彻底。

“白总监,您对四海公司的制作没什么新的建议了吧?”

此时绝对需要一句水平很高的话来回敬马总。 白强憋足了劲儿,嚷出一句让他后悔了一整天的话:

“一臣不事二主。”

马总哈哈大笑,道:

“有如此古典的总监,难怪贵公司喜欢出让古人替现代产品说话的创意。”说罢,让人前呼后拥着走了。

王科长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坐在桌前,戴上老花镜,认真地在纸上写字。

白强坐到他对面,把合同细看了一遍,老板已经把总预算降下来了。 白强问:

“王科长,今天这场面是谁设计的?”

“什么场面?”王科长俨然大智若愚。

“我看出来了,你拿着合同在外面磨蹭了半天,等的就是四海公司到来的时刻。 老板叫我来取合同,是因为你通知了他四海今天要来。 然后,他设计了这个场面,由你具体实施。 如此这般,厂家降低了广告费,你个人肯定也得到某种承诺。 而老板不仅获得了这笔生意,更重要的是一举挫败了我叛逃四海的企图,我说的没错吧?”

王科长平静地看着白强,说:

“这全都是你的猜测。 白总监,作为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我劝你一句,短时间内你还不具备和你们老板玩的能力。”说完,他又开始一丝不苟地写字。

白强把合同装好。 今天的事让他明白老板比自己更善于使用智力,这是很重要的收获。 自己身上有许多知识分子的毛病。 毛病的突出特征是往往把智力用来表示自己有智力,结局只能是一时聪明,却糊涂一世。 人家老板也是知识分子,智力却都落在实处。 学吧,你啊,够你好好学一辈子。 困难和挫折教训了我们,使我们变得聪明起来。 白强想,这是伟人的教导,应该开始按伟人的话去实践了。现在显然不是回公司的心境,毛毛雨宾馆更是需要远离。 本来是下午去摄影棚,白强决定现在就去。

大师公司的摄影棚是用工厂的旧仓库改的,白强到的时候,拍摄还没开始,一伙人在那往沙上固定不知从哪儿砍来的芦苇花。

导演看见白强,便走过来。 小伙子是电影学院毕业,浑身都是毛发,浑身都是才气。 当初投奔大师广告公司时,是白强面试的他。 白强特别欣赏的是小伙子思路清晰,是块天生的市场经济艺术工作者的好料子。 小伙子将现在拍广告叫作资本原始积累,等钱够了,就自己投资一座摄影棚,承接那些没有制作能力的广告公司的片子。 等钱再多一些,估计中国的电影体制已改革到独立制片人的程度,那他就成立制片公司,拍故事片,用他的话说叫作好莱坞模式的商业电影。 这个期间他准备用六至七年,而如果在电影厂混,他连电影的毛都摸不着,充其量是做一条导演的狗腿子——副导演。 为了他的理想,小伙子天天早上去江边游泳,说是只有好体魄的导演才是好导演。 小伙子精彩之处是他实现理想的步骤很商业。他刚到大师公司拍片时,一句钱的话都没提。 三条广告片下来,用白强的话说叫全省广告质量为之改观,色彩、节奏都让人舒服得不行。 此时,他开始说钱了,要求每条片子的利润部分与老板对半分成。 利润是公司的生命线,老板岂可与人对劈? 老板决定冻结小伙子,两个多月没让他拍片。 小伙子不急不躁,每日在家看书看录像带,其他广告公司来找也不予理睬,找烦了便问对方你能给我一座摄影棚吗? 你每个月平均有十几条片子让我拍吗? 做不到,请走人。 那两个多月大师公司很尴尬,一口气换了七八个导演,拍出的片子还是被指责为乡镇企业水平,以至于让企业界感觉大师公司只能做做低成本广告片,以至于原来谈好的两个25万元一条的片子,也不辞而别,跑到广东去做了。 白强劝老板,广告业是智力工业,是专业要求很高的行业,广告公司竞争的根本是人才竞争,冻结小伙子不光光是损失了可观的制作费和代理费,最大的损失是给别人一种大师公司人才环境不好的印象,这对公司的长期发展是很不利的。 老板就是老板,错了就改,跑去找小伙子。 去了两次没找见人,便在门上留字条说是要三顾茅庐。 等小伙子见了老板,说,我不是孔明,你也不是刘备,我跟你是很纯粹的利益关系,咱们不讲形式,只说内容。 老板说,好,你需要把我当成一棵摇钱树,我也需要把你当成一棵摇钱树,把钱摇下来是我们的共同目的,为了这个目的我们共同奋斗。 小伙子说,这话受用。 便回大师公司拍片了。 老板事后说,现今的劳资关系怎么弄成这样了? 要研究。

小伙子说: “白总监今天亲临现场督战,有没有什么背景?”

“这个片子制作费少,怕你不舍得投入,光顾得留下来去当大陆的邵逸夫。”

小伙子看白强一会儿,疑惑地问:

“你对这条片子的关心程度不同寻常,交创意给我时就妇女般地交代了半天,是不是你老婆或者情人戴了这个文胸,治好了小叶增生或是发育不良让你特别感动?”

“不,这是出于广告人崇高的职业道德。”

“夸张了你的觉悟,你干这行,依我看不过是奔小康的途径而已,还是把真实想法说出来。”

尽管小伙子在调侃,白强还是觉得似乎是隐私被窥见了一样。 和千千万万赶着毛驴挑着担子及摆着摊子卖着米粉的人们共同奔小康,好像不该是他这号人的终生使命。 他关心文胸的广告片是因为他在产地体验过生活,那里许多人还在喝粥,觉得从喝粥人碗里弄太多利润于心不忍,是同情。 能同情别人说明自己还活得不算坏。 让小伙子这一说,自己跟他们没什么本质差别,他们在为从喝粥过渡到吃干饭再过渡到鸡鸭鱼肉而奋斗,自己在为从骑单车过渡到骑摩托再过渡到坐小汽车而奋斗,如此这般,肯定有人在同情自己。

白强干笑了两声,说:“这个厂家挺穷,弄这十来万做广告不容易,如果这次广告砸了,好几个人恐怕要上吊。”

小伙子点点头,说:“这想法真实,但是不对。 广告是一种昂贵的装饰,如果你还住着茅草屋,你就不应该装大理石地面。 但任何卖大理石的都不会拒绝把大理石卖给住茅草屋的,而且在卖的过程中能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 广告业肯定不是慈善业,而是一项对利润要求很强烈的商业活动,只要我们按商业原则去做,心就不应该有什么不安的。 我今后要拍电影,但我相信没有哪个大明星会因为我有才华而无偿的上我的片子,只有我弄够了给他或她的片酬,我才能给大明星说戏,才能让大明星为我的片子添光彩。 你我都是学士级知识分子,我想语重心长地告诫你,改造世界观,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是知识分子一项紧迫的任务。 不然,你穷心灵不安,你富了心灵就更不安,横竖都不是人。”

白强望着小伙子满面的毛发,心里挺佩服的,想想自己不管真假好歹也是个总监,政治思想教育怎么也不能让岁数小的人来完成,便说:“帝国主义的预言家估计到你们这一代就要变色,你光讲经济效益不讲社会效益,小心让帝国主义预言家阴谋得逞。 不跟你磨嘴皮子了,干活去吧。”

小伙子笑笑,说:“心虚了吧。”

他们在准备拍摄。 也不知小伙子去哪儿弄了群小丫头,身上没穿几寸布,全藏在芦苇下面。 灯开了,又在后景放了点烟雾,小丫头们热带鱼似的扭着从芦苇后站起,有点童话中水妖的意思。 小伙子让她们站着别动,说是逆光太弱,照明又在外面架上一个灯,整了半个多钟头,小伙子才叫了OK。 接着拍女主角的镜头。 女主角请的是话剧团一个常演影视的女演员。 她大概嫌服装的领口开得太低,不时用手提一下。 小伙子笑着说:

“你的胸长得挺好的,文胸广告没这个好胸可不成。 你就放松了来拍。 让中国妇女们看看什么叫胸,让她们看一眼惭愧一百天,然后,她们全体向你学习,戴这个牌子的文胸。”

女演员让小伙子说得直笑,就不再扯领口了,反面挺直了脊梁,以突出今天的广告主题。

白强到监视机前看了看,确实是那个意思,便为喝粥地区的人民放心了。 心刚安,BP机就响。 白强有点不敢看,不管是舒妮,还是老板,当然还有小草莓,都不会是让人想打的电话。 白强想,这大约就是不敢面对现实吧,这种生活态度肯定不对。

白强去工厂门卫那儿回电话,对方是老板。 老板让他立即回公司,说是检察院来了两个人要找他。 白强问是哪里的检察院,老板说是外省一个市的。 白强心一沉,知道老陈出事了。

白强回到公司,检察院的人在正襟危坐。 老板满面轻描淡写,仿佛对法律利剑视而不见,这便给了白强以无穷信心。

双方自报家门后,浓眉大眼的检察便铺开一叠可疑的记录纸,像是要按红手印那种。 白强便觉得不自在,整体感觉顿时很不“公民”。 他吞吐道: “怎么,有点审罪犯的意思?”

浓眉大眼不动声色地说:

“你看清楚,这是询问笔录,不是审问笔录,两者使用的对象是两类不同性质矛盾。 不过,实事求是地回答问题,是两种对象都应遵守的原则。”

白强便点头,说:“经过普法学习,我的觉悟得到很大提高。”

浓眉大眼就问: “你认识陈东升吗?”

“认识,他是你们那儿的电视台广告部副主任。”

“认识的时间?”

“四五个月前。”

“是四还是五?”

“五,五个月。”

“怎么认识的?”

“我去广告部代理肥又大饲料添加剂,是他接待的。”

“为什么那次没签代理合同?”

“因为厂家指定的播出时间是新闻联播前,那个时间已被你们本地一个厂家给买下了。”

“你怎么办?”

“我什么也没办,买了张火车票就回来了。 没买到卧铺,是硬座,还是高价票,你们那火车站秩序特混乱——”

“不要东扯西拉,我再问你,你后来又去了没有?”

“去了。”

“去干什么?”

“签合同。”

“签成了吗?”

“签成了,按合同那广告现在还应该播着,是全年的,你们看过吧? 我估计你们爱看新闻联播。”

浓眉大眼从档案袋取出一份合同,问: “是这份吧?”

白强看了一眼,便肯定地说: “是,绝对是,我的字我认识。 我练的是颜体,能看出点意思吧?”

“我们看出的是别的意思,你当时知道你要的那段广告时间是很抢手的吧?”

“据说你们本地好几个厂家都对这段时间感兴趣。”

浓眉大眼立即将身子朝前倾去,以造成心理压力感。 然后盯住白强看了近五秒钟,把白强心看虚了然后问:“为什么陈东升却偏偏把这个黄金时间给了你这个外省人? 能解释一下吗?”

陈东升的话语顿时在白强耳过响起:“就说你们的合同是全年的,其他厂家都是半年以下。”

白强说:“你们那儿经济发展相对我们这儿速度慢一些,所以,广告费投入就小了,因此,广告播出时间都少于半年。 而我们的广告是全年的,所以,陈东升就给我们了,他说电视台不搞地方保护主义。”

浓眉大眼微微一笑,让白强感到他在笑一个蠢人。

“你回答询问很积极,你对我们为什么为陈东升的事来找你就一点积极性都没有?”

“一直想问,可没敢。 现在你叫我问,那我就问,陈东升出了什么事?”

浓眉大眼缓缓点上烟,猛吸几口,然后从烟雾后发出声音:“陈东升已被检察机关收审,他在交代问题时专门谈到了你。”

陈东升会谈什么呢? 白强努力地分析。 有一点白强很清楚,往下的话怎么说是很关键的。 他在五个月前去找陈东升时,陈东升提出了回扣的问题,白强说要请示老板,便回来了。 从本意讲,白强反对广告行业的不正之风,不管是客户还是媒介要回扣,受损失的都是广告公司。 然而,关系加实力等于成功的广告公司已成了现阶段广告业的模式。 所谓关系,也就是钱的事。 白强把事和观点都跟老板说了。 老板说我也厌恶不正之风,但我们不能超越现阶段。 不正之风是社会问题,政府在努力纠正不正之风,等政府把不正之风都纠正了,我们就坚决举起风正的大旗走进四个现代化。 现在他要回扣,你就从我们的钱里扣出来回给他。 白强问出了问题怎么办,老板大义凛然地说我是法人。 白强又去找陈东升,陈东升没要钱,只要了一套西装,是皮尔􀅱卡丹,18800块钱。 第二天,白强请陈东升吃饭,发现皮尔􀅱卡丹的商标都拆掉了,连有皮尔􀅱卡丹标志的扣子都换成大陆货。 白强不解地问这是——陈东升说这是老婆做的。 陈东升说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陈东升还说把名牌穿给别人羡慕是虚荣,自己心里有感觉才是名牌真正的价值,最后陈东升再一次强调这套西服是他老婆做的,白强便说你老婆手艺真好并同时发现没商标的皮尔􀅱卡丹其实也没什么欣赏价值。 陈东升已经把受贿工作做得这么出色,还是落入法网。 听说经济犯案子一发,检察院会在第一时间抄家,也不知那套伪装过的皮尔􀅱卡丹逃没逃过检察院的火眼金睛。 白强感到心里没底便寻找那个大义凛然的法人。 老板沉着地坐在老板桌前计算着什么,好像这边什么事也没出,大有“骤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的名家风范。 白强镇定下来,问:

“谈到我什么?”

“是真不懂还是假不知道?”

“是真不懂,我这人悟性差。”

“那好,我提醒你一下,为了这个广告代理你给了陈东升什么没有?”

“没有,我自己还水深火热呢,哪能有东西给别人? 换句话说,我现在既没有受贿的水平,也没有行贿的能力。”

白强虽然咬紧牙关,却也感觉有些抵挡不住。 他忘了是听哪个王八蛋说过:坦白从宽,把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但是,他知道,只要浓眉大眼一说出那个世界著名服装设计师的名字,他在一秒钟内就会坚决要求走坦白从宽的光辉大道。

但是,浓眉大眼却不作声,慢慢把笔套套上了,才说: “好,今天就问到这里,你在这里签个字。”

白强在询问笔录上签了名,又按了好些个手印,心想,我今后再也不能作案了,我的指纹已留在专政机关了。

老板终于过来当法人了,说:“我们公司是很注重员工的法制教育的。 为了协助你们的工作,我叫会计把肥又大饲料添加剂广告的全部帐目复印好给你们,确实没有额外支出。 另外,你们的回程票不大好买,我叫熟人弄了两张,艰苦点,是硬卧。 公事公办,你们把票款给我。 现在离开车还有五个小时,我让司机陪你们出去转转,给老婆孩子买点东西。 您别急着反对,我知道您还要去市检察院找杨科长。 杨科长是我大学同学,此刻就在底下的车里等你们,上街、工作两不误。”

浓眉大眼还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拿了票,付了钱,走了。

白强还坐在那里,这事算完了还是算没完? 白强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拿别人的东西和拿东西给别人的时候,法律总处于隐隐约约的位置,当法律一旦真实起来,确实挺吓人的。

老板拍拍白强,说:“事都完了,别沉浸在恐怖气氛中啦。”

白强怔怔地问: “陈东升不会继续交代啦?”

“他交代他的,反正你什么也没给他,而且,除了交给电视台的播出费,我什么钱也没让你带过去。 况且,我是法人,我才有资格决定公司的正常与非正常经营活动,承担法律责任。”

白强又想了想,说:“那我也得进入帮凶行列。 你要是首犯,我好歹也能混上主犯位置。”

老板有些不高兴地说:“刚才还觉得你挺能顶住事的,现在整个感觉是跟王连举共支部。”老板去了另一个房间。

英勇了半天,最后还是成了叛徒。 白强忽然发现这点挺像自己的,不管什么事,行业的表现形式跟最终的心理感觉总是相反的。 诗写得如日中天时,觉得这辈子再不挣挣钱就冤枉过了。 搞广告搞得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是个天生的广告人时又觉得这么搞下去这辈子算毁了。 现代派了半天最终觉得很想要个孩子。 绞尽脑汁用尽激情给情人写诗最后感觉累与烦。 使出浑身解数去弄个小康之家以便白头偕老,可老婆此时还在宾馆跟大康之人不知说什么。 要是弄了半天老婆还是冲出围城,那围城中的现代化玩意儿除了摆设在那儿嘲弄自己就基本没用了。

怕是要学点哲学了,白强想,只是在一个不怎么哲学的时代里也不知学不学得进哲学。

白强想找点事干,正好出纳叫他去领工资,他便去了。 白强是公司高薪阶层,月收入3500元。 他想,要是实在不高兴了,今晚就跟舒妮上娱乐场所扮演暴发户,一掷千金,3500元可以掷三次半,让她看看我已经敢俗气了,并用眼神向所有的人示威,看看谁敢跟我比俗气。

出纳把工资袋给了白强。 白强一般是不数袋中的钱的,只是这回他感觉袋子的份量不足,才抽出来看看,只有400元。 白强问: “你把谁的工资放进本总监的袋中?”

出纳说: “老板交代,从这个月开始,你每月的工资400元。”

白强明白了,这是老板的处理方式。 有次老板喝多了,告诉过他管理的秘诀:好处要慢慢地给,惩罚要一次给够。 白强想,是不是该把这400元钱摔到老板脸上,然后迈着诗人的步伐扬长而去。 但一转念又觉好像不妥,要养空调,养电话,养煤气,养摩托,然后可能还要养小孩。 即使不养小孩,公狗杰克的伙食费至少需要300元。 自己估计不能像孔子那样需求不多,也不能像李白那样骑骑马坐坐船喝点酒写点诗然后就潇洒得不行。 那得要境界,自己无境界。 这个世界已经很怪了,几乎每个人都拼老命挣钱然后尽可能多地往自己身上堆上金属的、塑料的、木头的制品,再然后扬扬得意,骄傲不止。 白强悟到,自己已经挨世界改造过了,再想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已经很不容易了。

如此,白强就坐到桌前,再一次拿出神仙口服液策划报告,继续无灵感。 翻了翻 «国外广告妙语大观»,想想自己是以灵感著称的诗人,抄袭别人有点难为情。

老板走过来说:“洗涤剂厂的合同情况你好像还没说。”

白强拿出合同给了老板,说:“这次平面设计挺多,要求也比较高,我们的设计人员好像有点差距。 我今天在厂里瞄了一眼四海的设计,好像比较精彩。”

老板说:“那就把四海的设计人员挖过来。”

“好,我设法跟他们谈。”

老板点点头,走了,似乎和白强间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白强很清楚,从400块钱的总监到3500元钱的总监,肯定是路漫漫其修远兮,我就上下而努力吧。 于是,他大喝一声: “创意室开会!”

创意室的人尚未聚拢,舒妮却浓妆艳服立在门前。 白强正想说话,老板早握住舒妮的手,宣布道:

“这是大师公关部经理舒妮小姐,大家欢迎。”

一阵掌声,鼓得舒妮神采飞扬。 她把双手夹在腿间,像日本女人似的优雅伏身道:

“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几位未婚男士顿时激动起来,仿佛看见洞房花烛的曙光。

白强困惑地想,舒妮这么些年锲而不舍地追求欧洲妇女的派,怎么眨个眼又把日本女人学得如此上路,简直媚态万千嘛。 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混蛋。 你那手干吗还不从老板油腻的掌心抽出,你可是当着我的面呀。 想归想,白强的手依旧拍着做真诚欢迎状。 他估计老板会看自己,老板果然看了,似乎挺满意。 白强也很满意自己,能把输弄得如此平心静气,是多么深的道行啊!

老板与舒妮细谈。 白强开始开会,主题指向、市场分析一通胡扯,竟渐渐兴奋起来,直感到自己在指引着经济向前进。 只是开完会,才有人提意见说,神仙口服液一共才投入35万元,您这是摆出了350万元的架势。 白强这才感觉是把驴唇安到了马嘴上,大概是为了给舒妮看个气势,把条小河当作长江说了。 顿时觉得没意思,都这把年纪了,还在女人面前好表现,这不像自己。

让人散了会,白强就开始想怎么才像自己,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没想出来,就下意识按了四个电话号码,并下意识地预感这电话没有人接,果然这电话就没有人接。 细想想,接电话的人应该是小草莓。 小草莓在宾馆,不在家。 或许此刻去宾馆打一下架才是人间正道,但估计小草莓已经不会因为两个男人为自己打架而兴奋,打出个国际案件划不来。

舒妮与老板谈得很投机,看来她很为自己解放了自己而兴奋。 这也挺好,她这样白强就轻松了。 老板直觉超人,她确实是块干公关的好材料。 现在白强明白了,老板要舒妮来其实就是看中她是人才,跟白强毫无关系,上午与老板斗心眼纯属多余。

他们谈完了,老板说:“白总监,我今晚请舒妮小姐吃饭,你陪一下。”

老板出去了,舒妮走到白强身边,说:“不好意思,也没跟你商量,但我需要这次机会。”

白强满脸堆笑,说:“认识一下,我叫白强,是大师公司的总监。”

舒妮握住他伸过来的手,说:“你的意思是从此就开始建立新型的人际关系,是吗?”

白强惊讶地反问: “难道我与你有旧型的人际关系?”

“这么说,我们过去不认识?”

“不认识,从今天开始,我是你的同事。”

“好小子,练出来了,就按你说的办。”舒妮转身坐到了老板指定她的那张桌前。

白强又坐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 看看表,离陪吃饭时间还有些钟点,就过去对舒妮说:“我出去一会儿,到吃饭时间呼我一下。”

“能不面对现实就尽量不面对现实,是吧?”

白强严肃地反问: “难道我已经这么不勇敢了?”

舒妮没吱声,把睫毛垂下来,把自己整成个思想者模样。 白强想,在不看重思想的年代难得欣赏一次思想者的造型,便多看了一会儿。

当白强转身走到电梯门口时,有只手搭上他的肩头,是舒妮。 她让白强进去,自己也进去,然后关上了门。 接着,她又揿动一个开关,便把头伏在白强胸前。面对温柔,白强坚强地不附和,坚持把双手插在自己的裤袋,巍然屹立。 电梯轰隆隆地从21楼降到1楼,舒妮没将脸从白强胸中抬起,手指又在电梯按键上动了两下。 电梯连门都没开,又轰隆隆向天空冲去。 反反复复,下来上去,沉沉浮浮,钢铁与塑料构成的空间渐渐有了些暖意,白强的手臂也在不知不觉中将舒妮箍紧了。

舒妮把脸抬起来,把先前没法喘的气猛喘了几口。 看得出,她是在缺氧到了极限时才开始喘气的,她轻轻地说:“你需要一个女人,但不是我,估计也不是你太太。 我有优美之处,可我,怎么说呢,已经变成一处风景。 一旦走进风景,作为诗人的你,会发现到处都刻有某某到此一游的刻痕,这些刻痕让你的心境坏到极致。 而我却无法改变自己,只能忍着被人刻的痛苦,或许有一天还能成为一处著名的风景,永远地走出你的审美视角。 你太太呢,我没见过,但我想,你最初俘获她时,是借助了缪斯的手。 你把她从凡间的少女送到了画框中,让她自己感觉自己成了名画。 但是,作为世俗的你,却不是一个收藏家。 于是,你让她从画框中走下。 这时,你感到费劲了。 任何女人在走入画框时都会获得一生幸福的顶点,而走出的瞬间都会爆发毁灭开始的巨大恐惧。 这种恐惧是纯女性的,男人不能理解或说不愿理解。 等到男人理解的那天,毁灭已经完成。 但是,你确实需要一个女人。 只是,我不知道你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你大概也不知道你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去找一个,好吗? 用平实的情感找一个。”

一个以写情诗著称的人需要别人指导爱情了,这个事实使白强悲哀。 他说:“深刻,是文学家的专利。 你剽窃专利,是严重违法行为。 现在,你按一个能把电梯门打开的键子。”

白强在电梯门启动的时刻松开了手臂。 这是1楼,电梯外站了黑压压一群人,将目光的焦距调到这一对可疑人的身上。 不是主角的人,冷不丁成了主角,挺不自在的。 白强赶紧让出电梯这块小小的舞台,候了半天电梯的人却并未蜂拥而进。舒妮沉着地理理略有点纷乱的头发,一伸手,又把门关了。 黑压压的人这才乱了起来,但已欲进无门,只剩上方的一排数字在闪动变化,一刹那让所有的人都尝到被遗弃的痛苦。

白强没跟老板与舒妮去吃晚餐,而是召集了几个旧诗友去街边胡吃海聊了一通。

先是说了说陕西作家,都承认中华民族文化的根埋在那块地里,文学大树的常青要靠那些人的血汗浇灌。 然后,一致认为,留几本书给青史是一桩很高尚的事。 再然后,就有人抱怨出书难,好像自己已写出好几本青史需要的好书。 也就是十来二十分钟吧,主题又弄到钱上了。 一交流,才知道每个人手上都有钢材水泥白糖三夹板急着出手。 还有人骑着自行车来吃饭,手头却有奔驰560要出手。BP机三五分钟响一次,便有人匆匆忙忙去公用电话交五毛钱,眉飞色舞说一通,又匆匆回来,或信心百倍,或信心全无。

白强看看有点不像话,就压低嗓子并环顾四周以防有人窃听地问:“谁认识民航的人?”

“我啊,我给他们写过报告文学,几个头儿都是给了墨的。”

“我有个朋友在美国波音公司驻北京办事处当头,说有四架波音757要出手,是厂价。”

“操,757,哪得多少钱一架?”

“一个亿。 四个亿的生意,百分之一的回扣。”

马上就有人算四个亿的百分之一是多少,把数算出来了,便有人觉悟了,说:“‘猪头’ 吧!”

于是,大家都觉得是“猪头”,便轻松了。

白强这才正色道: “知道是 ‘猪头’,就都把BP 机关了。 投资了一个BP 机,都好像是得到贸易公司总经理的任命书,堕落呀,同志们。”

大家就笑,就把BP 机关了。 想当年,都是穿牛仔裤留长头发的潇洒人,连唐诗宋词都不屑读,只跟艾略特这种档次的外国人说说诗话,今日竟落到这个地步,感慨无限。 于是,就有人感慨地提议: “我们不能让BP 机主宰自己。 BP 机是精神鸦片,让我们杰出的大脑沉溺于幻想;BP机是肉体鸦片,让我们文人的身躯奔行在商旅之中。 我呼吁,为挽救中国文学,从作家销毁BP机开始!”

一阵欢呼,就都解BP机,跑到马路上,把BP机排成一直行。 街上的人都看他们,依稀使他们记起数年前接见文学青年的场面。 既然是场面,就得有个高潮。高潮无疑是汽车轮子压在BP机上的一瞬间,于是,就都看街的尽头。 看着看着,就有人发出疑问: “汽车轮子要是压不着BP机怎么办?”

“压不着还好办,就怕压着一个边。 BP 机要压飞了,那可比一颗子弹更有杀伤力。 要伤了人,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车在街头出现了,是辆载重车,很有压迫感。

于是就有人动摇地说: “已经不是青年了,干吗呢?”说着,便捡起自己的BP机。

很快马路上只剩白强那个BP 机,众人便都看他。 汽车已经很近了,就有人想帮他去捡,却让白强拦腰抱住,像要跟谁拼命似的。 几个人会了会眼神,说:“小子醉了。”

载重车轰隆隆开过去,BP机在轮子一寸之外安然无恙。 众人正松了一口气,却见白强仿佛被谁激怒一样,跑到存车处,发动了他的250C的摩托,开亮大灯,照着BP机就碾过去。 车头有点晃,只是碰到BP 机一点。 BP 机滑了一下,依然完整。 白强用腿支地,一个急转弯,又开足油门扑过来,终于碾着了,摩托车很夸张地弹了起来,白强身子低伏下来,像赛车手一样稳稳地把轮子落在地面上,然后,以优胜者的风度回首,路面上干干净净,既无BP 机,又没有BP 机残骸。他觉得可以了,就看见一个警察站在他身边,他把执照和摩托都交给警察,又回到酒桌上。

BP机比白强早到酒桌。 刚才BP机被压得飞起来,很准确地落入酒店的钱柜上,诗人们捡回来看,除了外面的机套被压破一块外,以塑料为材料的BP 机竟毫无破损,推上开关,还是乱响。 大家都感觉是个奇迹。

白强回来看见BP 机,伤心得差不多要哭出来。 铺排了这么大一个形式,竟没有一点内容。 他又开始闹着要用手砸。 众人劝他说:“我们知道,志士是用鲜血唤醒人们,你呢,想用BP机唤醒我们。 尽管志士们真是掉了脑袋,而你的BP 机没坏,但请相信,人们和我们都被唤醒了。 不就是不做生意回家写字嘛! 行,从明天开始,都关在家里写,弄它一麻袋丢进编辑部,把编辑们累死,坚决把文学繁荣的局面闹出来。 今天喝得够多了,走,送你回家。”

白强摇摇头,说:“别忙着把我当醉鬼处理了,刚才是胡闹,大家别当真。 大家每日都忙着建设精神和物质文明,聚一回不容易,再喝点。”

众人似信非信地看白强。 白强为稳定军心,便把BP机别上皮带,说: “我继续与弟兄们同心同德地堕落,这下行了吧?”

众人于是落座,开始了新的一巡,只是神情较先前严肃。 一瓶酒之后有人说:“白兄,我知道你心里着急。 可说句不怕得罪弟兄们的话,在座的哪位能成得了曹雪芹? 不是吹牛,我要写得 «红楼梦»,我是敢喝十年粥的。 问题在于不是曹雪芹的料,还老喝曹雪芹的粥,肚饥时便拿自古圣贤多寂寞鼓舞自己。 同志们,你们不仅是侮辱了古代圣贤,也玷污了曹雪芹那洁白无瑕的粥呀!”

大家鼓掌,认为说得对,就不再说精神或经济的事,而是大声地饮酒行拳。结果原先说白强醉了的那几个倒真醉了。 白强请了车把他们送回去,然后自己顺着马路往家走。 他想唱歌,就唱了一个通俗歌曲:

请你再为我点上一盏烛光,

因为我早已迷失了方向。

我掩饰不住的慌张,

在迫不及待地张望,

生怕这一路是好梦一场。

而你是一张无边无际的网,

轻易就把我困在网中央。

我愈陷愈深愈迷惘,

路愈走愈远愈漫长,

如何我才能捉住你眼光。

情愿就这样守在你身旁,

情愿就这样一辈子不忘。

我打开爱情这扇窗,

却看见长夜的凄凉,

问你是否会舍得我心伤。

白强的嗓子不够通俗,也不知是算西洋还是民族发声,把歌唱得走了味。 他也知道这歌不该这么唱,只是他不能不唱。

一个晚上都不想家,一个晚上都不想回家,家还是到了。 白强掏出钥匙,想想自己是丈夫,便很气概地捶响了门。 杰克立即狂吠不止,灯却不亮,白强继续捶,并由单拳变成双拳,竟渐渐捶出了节奏,似乎还有人随着节奏大声地唱。 细听听,是有人在骂他捶门。 白强想,其他人都听到这个声音,小草莓没开门,那她就是忙去了,我就自己开门。

进门后,杰克依旧在吠。 白强拉开灯,看见杰克是边向后退边狂吠。 白强便笑了,心想,我若是个歹徒,杰克的做法顶多算是舆论监督。 这时,杰克也看清了主人,竟跃上沙发,扭头一边,做出有意冷落状。 白强知道它还为早上的事生气。 他没理它,去茶几上拿了杯水,喝完,看见小草莓留下的条子。 条子的主要意思说她要去一个地方住段时间,也就是分居。 分居的主要理由是她要决定她下半生的度过形式,同时,办离婚手续也需要时间。 离婚的主要理由是,既然她面对的两个男人都是以挣钱为业,她选择钱多那个也不应该受到指责。 白强看完后,整体感觉是逻辑性很强。 他忽然醒悟道: 他与她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变成逻辑关系了。

白强在沙发上坐了多久他不知道,直到他发现杰克一直在看他才从逻辑中走出。 杰克的眼睛溢满人性,竟让白强有些感动。 他说:“杰克,过来。”

杰克迟疑一下,还是走了过来,让白强把自己抱入怀中。

“杰克,我知道你在心里怨哥们儿,可那是不得已。 现在,这屋里就剩咱哥俩了,什么事都好说。 你不就是看上贾一辉他们家那条狗吗? 走,我现在就领你圆房去。”

白强领着杰克出了门,又敲开贾一辉的门。 把头探出来的是贾一辉的老婆。白强说:“你不是想让我们家杰克跟你们家白白成亲吗? 我把杰克领来了。”

杰克已经瞄见白白了,兴奋地摆着尾巴要往屋里钻。 贾太忙用腿拦住。 问:“多少钱呀?”

“嘿,都挺熟的,要什么钱?”

贾太大概嗅到了白强浑身酒气,迟疑着说:“你明天醒来可别后悔哟。”

“这么给你说吧。 杰克看上你们家白白好几天了,我一直拦着。 现在想想,人家不就是想完成生命中一道程序吗,我又何必那么残忍。 行,你放心,我不要钱,但明天生了小狗我全要。 你先别着急,我不白要,按市价给你钱,你没听说,我现在特别有钱。 你把白白放出来,它俩看中的地方是桂花树底下。”

杰克与白白消失在夜里。

白强回到家,估计杰克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便把门给杰克留着,先洗了个澡,然后把灯熄了,静静地坐在黑暗中。 够静的,能听到石英钟秒针跳动的声音。这时,他看见黑暗中出现无数双眼睛在看他。 有些眼睛亮些,有些眼睛暗些,都在正面,那是书柜的方向。 他开始辨认那些眼睛肯定认识,也能叫上名字,当年也都对过话的。 在他们的注视下,白强感觉秒针的跳动声竟有些惊天动地。 白强有点挺不住,就开亮灯,让那些眼睛消失。 然后,他把三个书柜的书全搬出来,像搭积木似的堆了个金字塔。 然后,把所有能挪动的灯都转向金字塔开着。

床还在暗影里,白强躺上去,心想,又过了一天。

白强睡着了。

| 文学史评论 |

张仁胜的小说虽然不是很多,但很有内涵,在艺术上亦是如此。 这主要体现在作品的美学意义上。 可以说,他的作品已初步显示了独特的审美特征,体现了张仁胜的美学追求。 张仁胜小说中的美不是那种金戈铁马、长河落日般的雄浑、壮阔的阳刚美,也不是那种小桥流水、垂柳春花般的阴柔美,而是一种残垣断桥、古丘遗址般凝聚着沉郁、持重的历史氛围的残缺美。 这种残缺美,在作品中,一类是通过人物命运的悲剧性结局构成,借以感染读者、震动读者。 例如 «涓涓泉流» 中,慈祥、善良、勤劳的奶奶,辛苦操劳一辈子,将儿女培养成了大学生,到孙子、孙女一辈又在她百般关怀、细心照料下长大成材的日子里,在儿子辈、孙子辈全家人敬重、感激、爱戴的情境下,在她“该好好享享福了”的时候,却意外地离去了。 又如 «大鹏日同风起» 中的改革者梁广华、王志强等,亦似他们的悲剧性结局完篇。 小说的结尾写梁广华、王志强所坚持的轮乘制开始实施了,而梁、王两人,一个被推到“不尴不尬的境地”,工作尚未有着落;另一个则被调到蒸汽段,临行前最后看一眼“这块难舍难分的土地”,心中猛然升起了“一股沉甸甸的失落感”。

——李建平、王敏之、王绍辉等: «广西文学50年»,漓江出版社,2005,第225页

| 作品点评 |

张仁胜的 «又过了一天» 和欧文的 «霓虹之恋» 在意蕴感觉上比较新颖,二者构思也比较接近,都是通过一个年轻的主人公的供职感受和情感纠葛,来揭示当代“下海”人的生活状态和心态,且都达到了一定的深度。

张仁胜的小说素以构思精巧语感新派见长,时隔数年之后,我们第一次看到了他的新作,但觉涛声依旧。 就我所知,«又过了一天» 内容纯属虚构,但的确强烈地感到闪烁在主人公白强背后的他的影子,他的情感方式,他的处世哲学,他的“下海”经历。 白强是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当代的雅皮士族,既有在目前社会背景下“下海”作家的心态特点,也有当前一代年轻人的彷徨于理想与价值选择的十字路口的心态特点。 他玩世不恭却又有修养有追求,在赤裸裸的金钱和生存的交易与搏杀中,他极力把被扭曲的人性在个人世界里重新恢复过来,却又不得不在一种扭曲的状态下处理种种人际关系包括他与自己妻子及情人的关系。 就在这些日常状态下的生活场景后面,隐藏着一个耐人寻味的感觉: 一切都在变,没有什么永恒的东西包括爱情,但有一样是不会变的,那就是狗对人的忠诚才是不变的。

白强们的洒脱后面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痛苦,是一种无法排遣的、说不出多少根由的时代痛苦,是一种在巨大的失落下极其悲愤的痛苦。 这一点,在他和他的文友聚饮时把BP机丢到马路上让汽车碾压一节体现得可谓淋漓尽致。

白强的一天,时空容量具有一种无限性,它实际上是当今时期内中国城市社会和文人“下海”后生活状态的生动缩影。

——彭洋: «视野与选择»,接力出版社,1996,第90—91页

张仁胜曾经在 «广西文学»“下海作家专号”发表中篇近作 «又过了一天»时,曾在附言中不无感慨地说过这样一段话: “不知从何时起,你要是说你是作家,或者说你原来是作家现在 ‘下海’ 了,那无论从社会哪个角度看,无论从哪个阶层看,你都是边缘人——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有,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属于,什么都不属于。”

“边缘人”——这是张仁胜对自己的绝妙概括。 我理解他这里说的“边缘人”,和日本著名作家大江健三郎所说的“边缘人”含义不尽相同。 这里,既有我国文化人在体制变革时期处境和心态的时代特征,也有作者个人经历和境遇的个性特征。 他是胶州平原出生的农民儿子,也是桂北山区长大的铁路职工的儿子。他是奔忙于“灵魂工程师”圣殿和散发铜臭的商海之间的“边缘人”,也是小说和戏剧之间,文学和影视之间,作家和导演之间的“边缘人”。 他天生一副洪亮的好嗓子,当过演员,却只在一部舞台艺术片中扮演过一个只有他自己才能在银幕上找到的群众角色。 他思恋多年的位子是“导演坐的那把椅子”,而人生的机遇却只让他当了一回“电影导演的狗腿子——副导演”……然而,正是这些不尽如人意的遭遇,使他有机会拓宽视野,品味人生,从台上俯瞰台下,从台下洞察台上;从文艺圈内扫描社会,也从社会的角度审视文艺圈。 从独特的视角剖析生活,写出了颇富戏剧性色彩的一批优秀小说,和别具小说韵味的一些舞台剧本。虽然这些作品的得失,尚待专家和读者评说,但可以肯定,一切优生的良种,总是善于广泛汲取各种进化的基因。 文艺作品也不会例外。

——张化声: «写在杨梅成熟时»,张仁胜小说集 «又过了一天» (漓江出版

社1998年6月出版) 序言

致命的飞翔

林白

作品信息

原载 «花城» 1995年第1期,收入 «林白文集» (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年1月出版)、«林白作品精选» (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11月出版)。

北诺曾经在我的青春期一闪而过,如同某种奇怪的闪电,后来她消失在我的故事中,一直没有出现。 我再次看到她的时候许多年已经过去了。有时我想我看到的也许只是一个长相与北诺相似的女人,而不是原来我认识的那个北诺,我一直没有核实这一点,我觉得是不是她并不重要。

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正站在那幢灰色旧楼的护廊上抹口红,我想她大概要去赴一个约会,凡是对约会重视的女人都会先涂上口红,特别对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来说,口红的重要程度绝对不亚于皮鞋,这个年龄的女人虽然风度成熟,魅力最佳,嘴唇却失去了血色的润泽,枯涩无光。 上了唇膏的北诺一下变得十分美丽,我想这也不完全是口红的作用,更重要的是一种暗示,只要一个长得不难看的女人意识到自己美丽,她马上就会美丽起来,这是我的想法,就跟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一样。

当时正是下午五点左右,残存的阳光照到北诺站着的护廊上,她侧对着我所在的方向,长及脚踝的黑色裙裤占据了她大半个身躯。 她的白色衬衣在傍晚显得十分干净,这使她既美丽又神秘,同时使我联想到打开的崭新的钢琴,以及从舞台上流淌出来的音乐。

我站在那里等候我的情人。

这是一个情人充满了生活的年代,人们说情人就像说自己的手足一样坦然,我需要情人就像需要父亲,登陆正是这样一个切合了我的各种需要的人。

当时登陆正在跟他的老相识道别,这位老相识是一个风韵犹存的女人,虽然她穿着那种图书馆特有的蓝大褂 (这跟白大褂给人造成的视觉印象截然不同,前者总是让人联想到卖肉或卖盐的售货员) 我还是一眼看到了那种知识女性的气质与教养,她站相很好地在资料室的台阶上跟登陆说话,我想在六十年代她也许是登陆潜在的情人,但我没有发展这个思路,因为北诺已经出现在护廊上,她太让我感兴趣了。

我看到护廊上的北诺从一个缝隙中掉落下来,就像是被一个不成功的镜头(摄影机一抖动) 甩落在这间屋子里一样。 在我的窥视中看到北诺的衣服纷纷扬扬像鸟儿一样飞离她的身体,我自童年时代起就对女人的身体有一种病态的迷狂,常常需要看到它们。 这个欲望曾经一度中断,正是北诺 (她像一束阳光),她无意地让我看到了它。 我不记得我叙述过这件事情了没有,我看到北诺的乳白色真丝内衣的那朵丝绣菊花散发着柔美的亮光,北诺曾经对我说,她死了以后希望我给她买一大把菊花撒在她的身体上,她的口气坚定而从容,就像她确凿无疑地看到了后来的事实。 北诺的真丝内衣和衣服下面的身体永远使我感觉一种透彻的美感,每当我看到好的人体摄影或人体绘画时我就想到北诺,她的身体的每一个弯度、每一处亮泽、每一个暗处都显示出一种令人惊叹的完美。 我想我应当做一名摄影家。 不是摄影者,而是摄影家,后者意味着更高的技能和对美的发现,这样才能配得上北诺,我将以一个女人的目光 (我的摄影机也将是一部女性的机器)对着另一个优秀而完美的女性,从我手上出现的人体照片一定去尽了男性的欲望,从而散发出出自女性的真正的美,我想起另一个女人拍摄的以陈冲为模特儿的人体摄影,那种美丽十分接近我的理想,我有时沉浸在这种美丽之中,就像月亮悬浮在冰山之上,清凉、空彻,一切无关的东西都远离。 那是多么地好,北诺。

她的内衣像一只鸟儿飞离了她的身体,这层柔软轻盈的织物带着皱褶和体温堆积在一只陈年的红木圆凳上,这只来路不明的圆凳一开始就在这间房间里,在北诺搬来之前就在那里。 我看到这圆凳就在房间的角落里,它一直堆满了尘土,是否有一个早已逝去的女人使用过它? 它本来就是她的心爱之物,在某一个风雨之夜,这个女人踏上圆凳,把自己的脖子套在房梁垂下的绳索上,然后她蹬掉圆凳,气绝而亡。 从此这只红木圆凳缠绕上了一种不祥之气。 我看到它被北诺罩上了一个凳罩,这是北诺专门做的。 她选用了一种碎花棉布,深红浓绿,细细碎碎的一片,中间镶着本色白 (有点像乳白) 棉布组成的菱形图案,风格有点像秀水东街出售给外国人的那种拼接图案的棉布床罩,漂亮、脱俗、富有装饰感,但到了圆凳上有时让我觉得过于精致,虽然这种讲究是令人赞叹的。 它在那一个不幸的瞬间被外力 (那只逝去女人的脚?) 所倾斜,轰然倒在镶木的地板上,木头相撞的声音回响良久,它们进入墙上和房梁的缝隙,隐藏在那里。 因此我想这间北诺现在住着的房间是一间平房,它在一个三进的四合院里,也许这院子曾经是某个达官贵人的府上,1949年被收归国有,成为一个机关的所在地。

逝去女人的身影曾经在这间房子里飘来飘去,她的两条腿在空中击荡,发出圆润的声音,我想她的脚上一定有某种奇妙的佩器,它们相碰发出击玉般的声音。她的皮拖鞋 (或绣花鞋,这关系到年代,她在这里是一个不同年代的女人。 不同年代的自杀女人就是她,她就是那些女人,那些女人就是她) 掉落下地,发出短促的声音,粉红色的脚后跟赤裸、孤独、光洁、美丽,它们悬浮在空中,它们的温度由热变冷,它们颜色由粉红变紫红变青紫变青灰变灰白。 它们停留在灰白的颜色上,直到变为灰烬也仍是这样的颜色。

北诺对这个逝去已久的女人一无所知。

她在这个房间里把自己给过一个 (或两个) 男人,那个男人到这里来,男人反复说我会帮你的我会帮你的。 然后他们有些尴尬地对坐着,他们坐了很久,但也可能只是一小会,因为双方心怀鬼胎才失去了正常的时间感觉,这样的时间携带着莫名的空间和重量,使置身其中的人茫然无措。 北诺的皮肤和肉体在无所事事的等待中感觉到这种重量,就像我和登陆处在僵持阶段时的感觉一样。 登陆当时是一名掌有实权的官员,他对待我小心翼翼,据他后来交代,他以前的女人都是主动型的,对此我深信不疑,登陆虽然年过五十,但仍不失为一个美男子。 当时他对我没有太多的办法,这因为我对于他显得过分年轻,同时我又太被动,我在等待这位年长的 (这是有经验的同义词) 男子引导我,或者说引诱我。 但当时登陆无法弄清我到底有没有过性经验,这将决定他怎样对待我,我就是像北诺那样坐着,我听见登陆问我: 你家里有什么人? 我说应该有的都有。 他显然不是想问这个,过了一会他只好直接问: 你有男朋友吗? 我笑笑没说话,他有些窘。 我想他还是没搞清楚我到底是不是处女。 我无辜地坐着,登陆不停地喝茶,后来他想起来放舞曲,音乐一响他就放松了,他说: 李莴咱们跳舞好吗? 我说我不会。他说怎么可能呢,我来教你。 他把我拉起来,我咯咯地笑,很像一个放荡的女孩。登陆从我的笑声中感觉到了性的意味,他一把搂着我,他的气息就我头发的上方,它们像一些春天的灰色兔子在原野奔腾,肥硕、健壮、不可阻挡,如果是现在,我可以用生猛海鲜的“生猛”二字来形容,这样就更生动和通俗一些。 他的气息侵入我的全身,就像一只无形的手触摸到我身上最敏感的地方。

气息就是肉体,就是嘴唇和手指,它们真实地抵达了它们的彼岸,这种抵达毫不费劲,就像地心引力吸引任何物体一样轻而易举。 我听见这些气息散发的地方发出我的名字的呼唤,他说: 莴莴,莴莴。 这声音携带着气息,小声而变形,有一种奇怪的柔软和一种奇怪的坚硬混合其中,使我感到它不是出自登陆的口,而是来自他身上某个隐密的器官。

有一种潮涌在我们身体的中间漫洇。 我看到北诺的衣服和男人的衣服重叠在一起,窗帘的缝隙使我们只看到这些,我听见他们的声音在床铺和圆凳的上方撞击,她发出的叫唤被一种强大而结实的东西堵住,血液奔流的声音在画外隆隆作响,像瀑布、林涛,又像火车行进的声音,我们体内的液流就是这音响的源泉,飞湍的激流在我们的身体内,我们的身体在飞湍的激流中,肉体就是激流,我们从高处往低处流淌,超出常规的速度使我们骤然失重,体内被抽空又被充塞,身体一次又一次地顺流而下,水花飞溅,我们发出一声声欢快的叫喊。

北诺和我,我们体内的液汁使我们闪闪发亮。

北诺搬来之前这个房间堆放着过时的公物 (那些灯壳、褪色的横幅、绳索、旗杆、红绸、锣鼓,令人想起万人大会的年代),它们早就不被使用,杂物房的木门一直未被开启。 部机关向来不允许住人,北诺所在的部机关报每次分房只分两套房子,离婚的北诺在办公室住了近两年,她找遍了包括一位副部长在内的所有领导,至于本单位的一位管行政的头,她更是找了许多遍,这种频繁的接触使我感到有些暧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我想我如果是北诺,我很可能作出某种交换,一劳永逸的事情太有诱惑力了 (我们在下面可以看到一些悲剧正是潜伏在这里,它从我们的身体逸出,散发着血的气味,它在我们前面的不远处,面容模糊,我们看不清它,但它肯定在那里,像一只猫,或者一只陈年的红木圆凳),当然这里有一些理论问题使我们感到迟疑,但在我们的生存中我们总是行动第一。北诺柔软而飘逸的裙裤在寂静无人的走廊上拂动,在那幢四层的灰色办公楼里还有一个房间亮着灯,那是一个不喜欢回家的头 (喜新厌旧是我们的天性所在,是激情年轻的证明,如果我们永远跟一个人生活有什么意思呢?) 这个头总是以各种借口不回家,他从未想到离婚。 他勤奋工作只是不想回家,北诺在人去室空的办公室里,她在布幔遮住的床铺总是做同一样事情: 照镜子。 她总是被自己的美丽所倾倒。 天已黑尽,她到走廊去,看到白亮的光线从门与地板交接的地方散发出来。

他们好像还是没有给她房子,她的分房条件比起另一位一家三代只住一间房的中年记者来还是差得太远,这种态势使人意识到,弄不好就会有人动刀子。 幸亏那位不想回家的头十分义气,到部里为单位争取到了一间放置照相器材的房子(就是那间堆放公物的杂物房),又召集分房小组成员开了会,将这间房子分给北诺,作为幌子的照相器材放在窄小的外间。

我在离登陆几步远的地方翻书看,这个系资料室的书库已经很久没有清扫了,书架和书都积着一层厚尘,每抽出一本书都使我感到呛鼻。

这个糟糕的地方是我一个月来的约会地点,选择这个既无法坐下又不便躺下,既没有风景又没有东西吃的地方约会实在荒唐,我想这既出于我的无聊,也说明登陆对我的感情日益淡薄,已经到了走下坡路的时候了。

我往登陆的办公室打电话,我说: 登陆,我想你。 登陆一听就说: 我正在开会呢! 他连忙把电话挂断了。 第二天我又给他打电话 (我住着一间登陆给我借的房子,没有电话,并且我不用上班,登陆把我弄到电视剧制作中心当编辑,这是我委身于他的原因之一),登陆在电话里正色说: 李莴,我这几天要到张自忠路的人大资料室去查资料,你到那里找我吧。 我问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吗? 他告诉我那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地方,是段祺瑞政府所在地,北师大学潮惨案发生地,刘和珍就是在那个门口被打死的。 难道你不想看看旧时代的政府吗? 登陆说。 当时我百无聊赖,我说: 别说是政府,就是厕所我也愿意去看看。

我乘13路公共汽车到张自忠路,果然看到了那幢象征旧时代的灰色大楼,我对它的外围那雍容自得的护廊以及外观上所有复杂的细节都十二分地喜欢,本来我一直以为我是欣赏那种简洁明快的现代建筑风格的,我对烦琐的东西最反感,在所有朝代的工艺品中,最憎恨清朝的工艺品,只要看上一眼就会引起生理上的反应: 头晕 (由此我想如果有谁想陷害我,只要买上一套清朝工艺品的明信片散放在我的居室的桌椅床铺等处,在这样的环境站上几分钟,那个叫作李莴的女人就可能被诱发狂躁型精神病)。 但这幢灰楼是西洋风格的建筑,它使我有新奇感。同时它门户紧闭,护廊空疏,是一部悬念片的好实景,有可能被希区柯克看中。

北诺就是在这幢灰楼的护廊上出现的。

后来我才搞清楚,她到这里来也是和登陆一样,是来查资料的,那个风韵犹存的女人是北诺的姨妈。 当时北诺在单位的改革浪潮中刚被解聘,这使她在一个短时期内灰心丧气、空虚无聊。 至于落聘的理由有以下说法: 因为北诺不识时务地请了两个月病假,这期间单位领导班子变动,旧班子全部换班,新班子励精图治实行改革,采取了聘任制,各部门限制人员,部头一看,北诺这人好久没看见,干活也不勤快,就没聘她。 有人说,她请病假是为了学开车,据说这个时期跟她半公开同居的是一个制片人,这类人在90年代成为了文化的带头人,文化权威,承担着引导人民的文化消费的重任,被誉为文化大腕。 他们炮制一部又一部电视连续剧,动用所有的宣传机器 (它们就像熊熊的火焰,热的力量回环往复,像永不休止的风车,像风。 它们糖炒栗子,将大量的沙子 〔沙子就是广告吗〕 炒得热气腾腾,散发出强烈的、虚拟的香气,这香气吸引大家) 像媒婆一样引起了我们的好奇心,使我们在夜晚消遣的黄金时间看他们塞满了广告的电视连续剧。 我想这就是我们在前面看到的那个穿红毛农的男人,北诺跟他曾经有过良好的感情基础。 但后来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不见了。

那件荒唐的事情就是这个时候干的。

谁要是看到这一年有关假新闻的年终报道就会明白北诺干的是什么事情。 有一份报纸做了统计,并且列了表,叫作“假新闻大曝光”,有标题、作者姓名单位、所发表的报纸。

一共列了十条假新闻。

其中一条的作者姓名栏写着北诺的名字。

我在尘埃密布的书架上找到一本 «胡风事件的前前后后»,我立即朝登陆嚷道: 你干吗不选胡风事件? 这里全都有了! 架上的灰尘被我大呼小叫的气息所拂动,在我和情人登陆之间尘土飞扬弥漫,在昏暗书库的黄色灯光下尘埃的颗粒(可以想象照进室内的太阳光柱里被显形放大的灰尘,它们本来就浮动在空气中,却像太阳把它们吸出来的,离开了太阳的光柱立即隐匿不见) 像乌云一样厚密,每一粒灰尘都在反光,这层尘埃的光幕使我看不清情人登陆,他的身影就像在雾里一样影影绰绰,朦胧得像修拉 ( ?) 的画,也许在电影中这是一个特殊处理的独创的镜头。 我越过浓密的灰尘走到登陆跟前,我把手上的书给他看。

他说我知道了。 然后又埋头看一本 «师哲回忆录»。 他对我的热情 (本来我对这些毫不感兴趣) 采取了这样干涩的反应,这使我心生怨气,我恶狠狠地把«胡风事件的前前后后» 在他衣服上猛拍几下,灰尘把他呛得直咳嗽,我说咳得好! 登陆说李莴你别这样 (制止和警告),这使我觉得他像一个父亲而不是一个情人 (月影横斜、月白风清、月华如霰的夜晚,登陆说: 莴莴你是一个捣蛋精,一个没心没肺的人。 他的气息散尽了热量,如同已经消失的月光),我站在他的身边不动,这像一个抗议的姿势,是一个寸步不让的立场。 爱情问题是女中学生们的话题。 我常常想到,登陆家里有一个恩爱 (似乎) 的老婆,外面又有我这样一个情人,这使他的生活十全十美,我常常觉得,我对于他仅仅是一种点缀,是无足轻重的。“点缀”这个词又一次开始 (它实际上早就潜伏在我衣服的皱折里,飘浮在那间我借住的小屋的床底下,在被子里和枕头上,在两种完全不同的肉体的接触处,在我腰间的那只手上,黑沉沉的睡意扑来,我进入睡眠之前还听见他的叹息) 在这个尘灰弥漫 (它们在灯光下的扩散偷换了月华之霰,美好的感觉轻易地就被败坏了,或者说它们搅在一起像一锅烂粥) 的书库里自下而上地升到我的心口。 这个词被我一次次地强加在我与登陆关系中李莴的头上,像一朵难看的大花 (灰色、下垂、萎靡不振、丧气) 被我戴在自己的头上,像一只病鸡戴着一顶歪腻腻的鸡冠,这个喜欢自虐的人在尘土弥漫的书库中看到自己心造的形象,实际上,她清秀、娇小、楚楚动人地站在那里。

那些令人不快的想法在她跟前膨胀着,有颜色 (沉闷的灰色)、有重量 (她感到胸口有些闷)、有声音 (类似干噪音的那种不和谐音),既柔软又有穿透力,这片灰色的东西把她笼罩住缠绕住了。 紧跟在这片东西之后的,是阴谋、复仇和恶作剧。 我们不知道最后是什么。 我听见自己在心里说: 登陆,我真想去当妓女。他的身体挤压着我,在垂下了窗帘的小屋子里,我紧闭着眼睛,用身上最敏感的地方感觉着他。 但是我感到自己疲惫、干涩、摩擦使我不舒服,我说: 登陆,我在想象自己是妓女。 那个无耻的字眼使我感到了刺激和快感,干涩的感觉顷刻变光滑了,像手握着无鳞的鱼那样有种滑腻的感觉。 事实上,现在的妓女已经大大进步了,不太存在逼良为娼、生活所迫的问题,所以她们总是不情愿从良,从教养所出来接着干。 指望一场性的翻身是愚蠢的,我们没有政党和军队,要推翻男性的统治是不可能的,我们打不倒他们,所以必须利用他们,这是谁的脑子里的乱七八糟的想法呢? 北诺在这个阶段,这是一个假新闻败露后万劫不复的痛苦时期,那家南方报纸在头版的右下角刊登了北诺痛定思痛的检讨,署了真名。 这篇东西就像一块通红极盛的炭火,日夜在北诺的心口嗞嗞作响。

那个秃头男人就是在这片声响中出现的,秃头男人一边耳朵上方的头发必须长及肩际,而后才能横跨整个头顶遮掩住寸草不生的地方,如果风从反方向吹来,就会出现奇观,整个头顶触目惊心,而另一边的头发却飘垂至肩。 这个滑稽的形象在做爱中多次出现,以至于从根本上决定了我们这个故事的过程与结局。

让我们把线索理清楚。

那么那一次的特征是一只式样新颖的天蓝色旅行袋 (不是密码箱,也不是过时的帆布旅行袋,这使我们想到这位秃头男士并不需要冒充大款,他有充分的自信并认为: 密码箱不轻巧,易引起抢劫者的注意,某些地方的民航候机厅的物品保管处不予保管等都是它的弊病,而新式的旅行袋是某一次会议的纪念品,它象征了小有实权、新派、洒脱、冒充年轻),这只旅行袋鼓鼓囊囊松松垮垮地装着洗漱用具: 牙刷、毛巾、小型肥皂盒、电动剃须刀、手纸、手帕、换洗内衣,香烟,等等,它们在半个小时前刚刚被放进去。 这只带着新折的旅行袋放在靠门的一张旧椅子上,斜对着大床。 大床上零乱地放着平常的枕头和毛巾被,床头上有新的没有用过的毛巾 (带着浓重的性意味)。 男人说,这是特地去买的。 这张大床一看就不是夫妻的床铺,房间也不是夫妇的卧室。 主妇身体不好,需要独自安卧,男人在另外的房间 (他的零乱很像单身宿舍,缺乏主妇应有的关注)。

一切最初的引诱和挑逗 (这是相互的动作,男人用他的权力放出钓饵,诱取女人的色相,女人用她的色相作诱饵,诱惑男人的权力,开始时这是一笔两相情愿的生意,虽然两相情愿,却不便说出口,说出口对男人和女人都不好,男人在女人的心目中会永远地成为以权谋色的下流坯,女人在男人的心目中会永远地成为卖淫妇。 不便明说,就要暗示、试探、敌进我退、欲盖弥彰,男人怕上了女人的当,女人怕吃了男人的亏。 这种交锋既锐利又晦暗,一个生手会十分吃力,双方要在外围徜徉良久,他们说些别的事情,她说某某女士说只要某某怎么样 (一个好处) 她一定怎么样,他想她说的是别人实际上是暗示她自己的一种可能,他伸出手去试探,她又故意缩回去做点姿势,她想她不能降价处理了 (一种彻底的商品立场)。 有时会出现沉闷的僵持状态,总要有一方做出让步,个中布满玄机,是人生的一大学问) 都已过去,如同一张船,驶过了暗礁和险滩,它们统统在了身后,前面是一片宽阔的水面,形势已经十分明朗,令人心旷神怡,只要坐在水上,一点都不必紧张,船会按照规律在水面上光滑地流过,这就是前景。 谁是船,谁又是河水呢?

男人说让她填一个表,让她到家里来拿,北诺说: 好,我来。 她想那件事肯定是要发生的,想到这件事她本能地想到自己的内衣,女人总是这样。 北诺去买了一套黑色真丝内衣,后来她又觉得黑色虽然神秘,并且能衬托出肤色的白皙,但也许只是一种女人的趣味,于是又去买了一套比较肉感的暖色调的真丝内衣:像水面般光滑,柔软,半圆地凸现在丝绸下面的身体富有弹性,温暖、撩人,随着心脏的跳动微微颤抖,就像有一种细小的风轻拂而过,使真丝内衣上的本色花朵生动起来。

自从同居者在生活中消失,北诺已经很久没有性生活了,想到她姣好的肉体将要再次在一个异性面前展开,她甚至有些激动,于是她对自己说: 这不是一场性交易,而是她生理的需要,就像饿了要吃饭一样,尽管饭不好,还是可以吃的。她想象自己将躺在一张大床上,穿着内衣,线条动人地躺着,几朵丝绣的菊花在她乳房的上面闪着隐隐的乳白色的光泽,窗帘已经拉上 (这是一种有用的布景),但还是有些被过滤剩下的阳光漏进来,朦胧地恰到好处地洒在大床上,北诺的身体就在这圈光晕中。 床正对着衣柜上的穿衣镜,她从镜中看到自己的身体撩人地陈列在床上,她的双腿双臂光滑地裸露出来,就像在海滩丽日之下晒太阳的女郎(这使她联想到西方,热烈、大胆、疯狂,与这里偷偷摸摸半明半暗的气氛完全两样)。 她对着镜子调整了位置,镜子的最大功能就是使女人产生完美的欲望。 北诺尽量挺着胸,收着腹,在镜子里她看到自己细腰丰乳,她有些病态地喜欢自己的身体,喜欢精致的遮掩物下凹凸有致的身体。 有时候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她会把内衣全部脱去,在落地穿衣镜里反复欣赏自己的裸体。 她完全被自己半遮半露的身体诱惑住了,她感到 (或者是想象、幻觉、记忆) 一只手在她的身体上抚摸和搓揉,手给予肉体的感觉最细密、最丰满,它的灵活度导致了无穷的感觉层次,既能提供富于力度的按揉和捋捏 (那富有弹性的组织是如此魅力无边,使我们不忍释手,我们天然地要寻找这样柔美的事物,就像雨水要落到河里面太阳要升起。在这个时代里我们丧失了家园,肉体就是我们的家园,肉体靠到了一起就是回到了家,那是一个温暖的富有弹性的地方,我们不用到达那深处的、鲜红地跳动着的地方,我们只需在肉体的外围就感觉到回了家,那令我们战栗和潮涌的奇妙无比的家),又会像风轻轻掠过我们的毛孔,既热烈又柔情。

北诺在想象中微微地夹住了双腿,她的身体隐隐起伏,她感到下身有些湿润了。 潮涌来临。 我们体内的液汁使我们的身体闪闪发亮,我身体的起伏越来越大,登陆开始时还用一种变形的 (既像挣扎又像呻吟) 被堵塞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他在我的上方说“莴莴,莴莴”,后来这双声叠字变成了单音,像一个气短的人在吹一只破喇叭,后来这声音变成了喘气的声音。 喘气持续了几分钟或者是十几分钟,在激烈的动作中我们无法准确地判断时间,之后变成了长短不一的怪叫,男声和女声此起彼伏,既像呼应,又像争夺某种东西,它们拼着命,舍生忘死,壮怀激烈,这种叫声是如此怪异,使我们分不清它到底是快乐还是绝望。 它在一声最最绝望的号叫中戛然而止,随之而起的是一声长长的气息。 我们的身体松软下来,松软使我们不堪重负,我们迫不及待地将身上的人推下去。 我们体内的液汁从身体的最深处通过两种通道到达身体的表面,一是遍布全身的毛孔,一是众所周知的下体的器官,我们全身水分淋漓,产生一种运动过后满足的疲劳。 这种运动既丑陋又优美。

我在张自忠路那幢旧时代的灰楼后的简易房里对登陆产生了报复心理,他对此一无所知。 他在尘土旋转的书库里入迷地看一本书,我用 «胡风事件的前前后后» 也没有把他的注意力引开。 幸亏人家要关门了。 登陆走到楼外的甬道上仍沉浸在材料中,他兴奋地说今天查到了两条有用的材料。

登陆忽然想起来告诉我,说他要出差一个星期,让我第二天就不要到这里来了。 他说一回来就给我打电话,其余时间应该多到单位走走,跟人聊聊天,与同事搞好关系,这是他多次对我说过的话。 我从不讨厌这些,这使我生活在现实社会中,不然我会十分空虚,如同飘荡的空气。 我嘴里答应着登陆,心里却在盘算着我的侵略计划,我想第一步应该趁登陆不在家的时候到他家做一次侦察,我眼前立即出现了登陆家那套四室一厅的套房,他老婆不在家的时候我曾经去过两次,对这四间房的布局和每间房的功用一清二楚,它的拐角、阳台、卫生间、厨房,虽然登陆和妻子各有自己的房间,那一间房门的房间是她的私人领地,我在登陆的家里偏执而无礼。 坚持要到他妻子的房间去,我推开门,到她卧室的床前站了一小会,获得了一种侵入的快感。 登陆站在门口,容忍了我的无礼举动。

想到要单独面对登陆的妻子使我兴奋得全身紧张,充满力度。 我将怎样开始我的行动呢? 给她送去我和登陆相拥的照片? 还是学美国电影 «致命的诱惑»,将一只他家饲养的兔子 (或鸽子、或爱犬、或宠猫) 连皮带毛整只炖在锅里等待他们的归来? 这个想象使我毛骨悚然,同时我在想象中作一个恶毒的女孩使我全身血液加快,瞳孔放大,两颊潮红。 善良是一个平庸的字眼,只有恶,才充满力度和美。 不过我还是寻找一个更温和的办法,因为我还要在社会中生存,作恶会破坏我的形象,使我遭受损失,把恶毒的念头放在心里并不是因为对别人产生恻隐之心,也不是缺乏胆量,而是因为自私,考虑到退路,所以我十分羡慕那些敢杀人放火的人,亡命之徒同时也是英雄豪杰,他们义无反顾地把整个自己交出去,仅此一项就很英勇。

温和的办法是从台湾电视剧 «家有仙妻» 里学来的,这是一个电视的时代,电视连续剧教育着我们,引导着我们,是我们时代遍及大地的教科书,是我们的空气和路标,是夜晚的灯和饭桌前的菜,它深入了我们的躯体变成了我们的灵魂。我们全都是这个时代的电视人,只要涉及电视,只需半句话,半句歌词,我们就会心照不宣。 我一下就想到了那个手持大剪刀的女人,她在一个降格镜头的快速运动中将剪刀的尖头刺向那个红T恤的男人,定格,男人惊恐万状,我想他马上就要死了,但是我们看到的下一个画面是,红T恤男人身上的衣服被剪得支离破碎。

别人狼狈不堪使我们心怀快意。 我想我的目的不是要把登陆置于死地,而是一种表示,一种警告。

有时我会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登陆是否在更大程度上把我仅仅作为一个性的器官而不是作为一个特异的女人 (这是我的自我镜像)? 我坚决地否定了这个可怕的设想。 这是一个丑陋而恐怖的黑洞,足以吞噬一切美好而真实的情感,我的否定就像一张草席子将这洞口覆盖住了,而那些美好的事物: 音乐 (一起去听的音乐会、在录音机里放的磁带)、寂静的相对、爱情的诗篇 (外国诗和“朦胧诗” )、凝视、倾听等,全都像轻盈洁白的雪花纷纷落到草席上面,它们很快就积成了白白的松软的一层,美丽而干净,没有人能想到这下面还有一个黑洞。 但是我想到了北诺,让我们回到那正对着大床的穿衣镜,她在想象中听到了水声,水落到我们的皮肤上,凉爽、润泽、畅快无比,水花溅在女性的躯体上,如同一棵优美的躯干上迅速地长出许多透明的花朵,它们飞快地变幻,一秒钟也不停留,它们在一秒钟之内生长和消失,另一秒钟诞生的又是一些新的花朵,它们从不重复,自天而降 (天就是高处的喷头),携带着激情和力量,它们是一种向下流淌的火焰,它们所到之处唤醒了我们的血液。 我们总是敞开我们的躯体迎接这奔流而下的——水。 做爱之前沐浴只是北诺的想象,她躺在大床上听到的水声仅仅是抽水马桶的声音,之后是水龙头喷出的水与洗手池短兵相接的声音。

男人走进房间,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他说我忘记告诉你了,我得临时出一趟差,有一个会,对方非要让我去,说如果我不去规格就不够,我怎么也推不掉,他们还让人把票都买好了,过一会儿司机还要给我来电话。

男人说: 还有半小时。 我们抓紧一点。

男人脱他自己的衣服。

男人说: 你快脱呀!

男人说: 你不高兴了?

男人说: 你很快就会高兴的。

男人说: 我来帮你脱吧。

一切北诺想象中的手的美妙、舌头的美妙全都没有出现,它们变成了天国的佳果,远远地悬挂着。 她体内的液汁凝固成一小坨冰冷的固体,冰冷而坚硬,顶在她的心口上。

她全身僵硬干涩。

她僵硬而干涩地感觉着男人身体的压迫,以及干硬的进入。 时间不长,但她觉得男人的身体就像铁一样重,一点人的感觉都没有。 她像忍受酷刑一样忍受着这桩本该十分美妙的事情。

她觉得自己全身都是冷的,她冷冷地看着扭曲变形的那男人的脸,她想她若是一个女巫,事成之后她将诅咒他,让他得一种可怕的病。

穿衣服的时候来了一次电话,是司机打来的,问什么时候来接他。 男人说:过五分钟吧,过五分钟再来。

北诺坐在床沿上,她看那男人把那天蓝色的旅行袋拉开,把里面的东西清点一遍,又匆匆找出几盒好烟塞进去。

他看到北诺还坐着不动,便说: 你抓紧一点,司机一会就来了。

北诺冷眼看着他,还是不动。

男人有些着急。

他说: 实在对不起。

北诺还是坐着不动。

男人才忽然想起,说: 对了,表还没给你。

他急急地在公文包里翻找,一边说: 我一直想着这件事的。 他在包里没找到,又到抽屉里乱翻,还是没有找着,他自嘲说: 越急越出事。

他看了一下钟,说: 实在来不及了,北诺,你要相信我,只要飞机不出事,我一定把这个事情办成,这次实在是太急了,我一回来就给你打电话。

这次北诺就没有如期得到那张她需要的表格,这关系到她能否换一个合适的环境 (这太重要了),关系到她能有一份独立的东西 (工作和钱),关系到她能有一天东山再起。 这些,都是至关重要的。 为了这些她必须忍着这口气。

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看到,血的气息就是从这里开始升起的,这次的事情犹如太阳升起之前的朝霞,光芒已经在地球的边缘弥漫着了。

登陆在我的住处与我共度良午 (良宵属于他的妻子),但他的思路总是停留在高岗、饶漱石的案子上,他说有些事情他从前不知道,这次查资料倒了解了不少事,很好玩的。

他说有人请他搞一本畅销书,出一套,共和国的大案,一个案子一本,二十万字,两个月交稿,本来已经说好他搞胡风那本,后来他觉得搞胡风事件太压抑,又换了高岗。 登陆在一个要害部门任职,改革开放以来,这个部门越来越不要害了,登陆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无所作为,虚度光阴。 有一天,有一个同乡来找他。同乡本来在出版社,不知怎么就成了小有资产的书商,时间就是生命,同乡十万火急找到登陆,诱之以重金,请登陆帮忙。 这件事像路标一样指明了登陆在商品社会中的大方向,登陆私下跟我说,即使不出版也值了,我可以思考很多有意思的事情。 他沉浸在高岗事件中,平均每隔半天就跟我说一次: 政治斗争真是太复杂,太微妙、太有意思了!

登陆走后我百无聊赖,我不想上班,也不想评职称,我在我的房间里摆上各种镜子,我看到我的胳肢窝边上长出了一道皱纹,细细的,却很显眼,我把皱纹往上一扯,皮拉得长长的,就像我小时候拉外婆脖子上的皮一样,这个现象触目惊心,使我想到了自己的年龄,我母亲22岁生我,她在我这样的年龄已经是第二次结婚了。 一个很有见地的女友多次教导我要早些结婚,早些生孩子,这些事情越晚就越不好办,越早生孩子越好恢复,而恢复好了干什么都来得及,我现在认识到这的确是一至理名言,我母亲一退休就宣布她要到深圳与人合伙开诊所,令我吃惊不已。

想到年龄我立即动身找出一个鸡蛋,我一边在脸上抹蛋清一边想,我需要有所行动了。 我这样混下去有什么意思呢,我应该进行改良甚而进行一场革命,或者让登陆离婚跟我结,或者我离开他。 我忽然觉得需要一个家庭和一个孩子,这两样东西很容易对过了30岁的女人产生诱惑,家庭和孩子,那是多么暖人多么可爱的事物! 既是花朵又是果实,它们芬芳地围绕着女人,散发出湿润的气息,这些气息沁入女人的皮肤,是最好最天然的营养物,我们总是看到独身女子精心装饰过的脸孔有一种遮掩不住的憔悴。 孩子的笑声就是天堂的笑声,我于寂静中听见那笑声从我身体的深处飘逸而出,一阵又一阵,令我心疼和迷醉,它们就像夏天莲塘的气息。

在我和登陆的交往中,我总是精确地记住他所说的有关他妻子的一切,我知道,她叫兰若,她的名字令我嫉妒,上海人,她的籍贯令我嫉妒,毕业于名牌大学,任职于一家很有名望的大出版社,他们的女儿在美国留学。 总之她的一切都令我嫉妒。

我希望她的长相不如她的名字那么美,但这个幻想在我第一次去登陆家的时候就破灭了,她的卧室里挂着她的单人照,从照片上看上去,兰若有点像从前的电影明星王莹 (我刚刚从一本书上看到王莹的照片),只不过是没有那么细的眉毛。

登陆说兰若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很出过一段风头,当时她在中科院搞一份报纸,经常跟当时的院长郭沫若接触,郭老曾经夸她的字写得好。 这个线索使我想到要冒充记者采访她,我在电话里说我要写一篇有关郭沫若的文章,需要请她帮忙,我使出编辑惯用的伎俩,一开口就说了许多好听的话,说我读过她的文章,十分佩服,等等。 她告诉我她家的地址,如何穿过一个菜市之后往北拐弯。

这样我就在我熟悉的房子里见到了兰若。

她几乎就像照片上那么漂亮,只是没有那么年轻,但这种不年轻并没有损害她的美,反而给她的容貌上了一层浓醇的光彩,使我觉得她年轻时的照片反而有些单薄了。 我想如果我在二十多年之后有她这样的神采,生活就是值得的。

她问我她家好不好找,我说不太好找。 然后我就开始称赞她年轻美丽,这是我跟女性打交道的习惯,这样可以使我放松,使我不心怀嫉妒。 兰若是一位很有教养的知识女性,她没问我的年龄籍贯婚否,也不跟我夸自己的女儿丈夫,她拿出已经准备好的旧报纸和旧相册让我看,我在那张兰若和郭沫若合影的照片上凝视良久。

中午她留我吃饭,她手脚麻利地在干净的厨房里做了一个很香的炒饭和一个蘑菇汤。 之后她又送我到电梯口。

在大街上我心情沉重地想: 是谁,使我和兰若这样优秀的女人成为敌人的呢?现在我的眼前是那条灰色的走廊,它十分长,它的两旁一边是旧时的灰墙,一边是风景,这里在周末下午四点就没人了,这种寂静有点像很久以前的景象,那个上吊自尽的女子还在园子里头荡秋千,她的裙裾在走廊里拂动,我看到她的生命像一种褪色的花朵,随着天色的黯淡而变灰,变得轻盈,松散。 花瓣们在寂静的院子里飘飞,像灰色的魂魄,飘飞着溶进夜色。

这条灰色的走廊会通向哪里呢?

走到尽头,我们会听见私语还是爆炸的声音? 私语是一些落叶,一些雨水,一些轻盈飘飞的事物,美而无力,爆炸是力量与火光,它照亮黑暗,在空中闪耀,开放出另一种美丽的花朵,它是真正壮丽的形式。

走到尽头,也许还会看见玻璃,玻璃挡住了我们,但我们清楚地看到外面,希区柯克的鸟儿就那样向我们飞来,它们矫健、黑色、众多,它们英勇无畏,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啸声,它们呼啸着从空中俯冲下来,它们拼着命冲向玻璃。 我们看到整个天空布满了这种黑色的鸟儿,它们的翅膀充满了力量。

我们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这样。

这样的景观令我们触目惊心。

有一天我接到朋友的电话,问我有没有兴趣和时间到内蒙古去一趟,说那边有一个人要开作品讨论会,让人在北京拉几个记者去助威,已经找了三男一女,还差一个人,三男中的一男请朋友物色一位女士冒充 «光明日报» 记者,只要是个人就行,到时候装傻不说话,就说是新来的一问三不知准保漏不了馅,稿子也不用写,有人写好,同样有人能在 «光明日报» 发出来。

这等好事简直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问朋友怎么非得是女的,他说已经有了三男,再加一男就阴阳失调不好玩。 朋友又让我跟一个叫大宝的记者接上头。一群乌合之众在北京站西大钟集合,大宝一一将名字对上号,又发了票,然后领着众人进站,那样子有点像导游,又像非洲部落的首领。 大宝上车不久就开始发表高论,他的每一句话都石破天惊,无人能与之应对,因为大多数话比较反动,我不好在此引用,总之我对大宝的敬佩油然而生。 在内蒙古的几天,接待单位弄了一辆日本越野车号称“巡洋舰”的从呼和浩特一路开到锡林郭勒草原,看到了骆驼群、马群、牛群、羊群,草原上所有的自然现象都令我们大开眼界,天不是原来的天,它就在头顶之上,矮得出奇,星星又大又多,悬挂在眼前,路就是前方的一条线,确实是到了地球的边缘,巡洋舰以一百二十米的时速朝天边猛冲,使人担心随时都会从地球上掉下来。 乌云来了,从天边向我们的头顶聚集,低得就像在车顶,满天满地的乌云如同一头巨大无边的黑色猛兽变幻着各种形状追逐我们的车子,又放出种种我们前所未闻的类似怪叫的雷声,天角偶然露出青蓝的一瞥,却又像天的鬼眼。 大雨下得我们孤独而绝望,雨过天晴,前方出现了一道横跨整个天际的巨大彩虹,我们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壮美的现象,我们深深地被震慑了,我们眼含泪水望着它久久说不出话。 我们的车子迎着彩虹开去,我们想,我们激动地想,我们就要穿越彩虹了,就要开到彩虹里面了。

但我们一直在彩虹的外面。 我们永远到不了彩虹的门拱。

我们在落日时分到达一个城市,落日时分的草原城市无比辉煌,沐浴着金红色的光彩,所有的屋顶都在闪耀,所有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全都上了一层油画般的浓彩,明艳丽沉着。 而太阳,就在路面上滚动,从脚底直到天边。

美丽的事物确实荡涤了我们心中的污泥浊水,使我们产生了一种美好的感情,在我和大宝的对视中,我觉得,有一种东西在我们之间产生了。

登陆给我看一条毛主席语录,在90年代,这个词已经生疏了,如果我不用,就很少有人用了,我觉得在这点上我可以图个新鲜,就像时装的轮回一个道理。实际上这并不是一条语录,而是一封电报。 摘要如下:(为了保密起见,略。)

登陆对这封电报,崇拜得五体投地,他连连说: 太厉害了,毛主席太厉害了,实在太厉害了。

我又开始化妆,我现在的妆要化得比以前好多了,这是我精心研究的成果,这种研究的动力除了女为悦己者容外,取悦于自己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长期以来我认识到,感觉自己年轻是年轻的一个首要条件,所以我常常在睡眠不足的早晨、精神萎靡不振的早晨、失恋的早晨、认为得了癌症的早晨,在这样一些早晨为自己化妆。

我用一种深棕色的眉笔淡化我的纹得过深的眉毛,因为我的眼睛太大,所以眼影十分慎重,又大又深的眼窝无疑不好看,我小心地用纯黑色的眼线笔将眼睛加长 (而不是加大),黑色往眼角的方向发展,这会使我的眼睛长而妩媚,比单纯的大多一些神秘和成熟。 然后我必须上腮红,这能改变脸型并增加层次,一上完腮红立即好看多了,最后剩下嘴唇,我参照 «女友» 杂志的图示,先上一层无色唇膏,再上一层暗红的唇膏,用面巾纸将油抿去,扑粉,用唇线笔描唇,再涂上唇膏。 大功告成的时候在镜子里容光焕发,年轻动人,据 «中华老年报» 说,打扮是延缓衰老的秘诀之一,原因在于打扮得年轻能使身体分泌一种有益于身体的酶。 化妆是一种暗示,而不是一种欺骗,我们为什么不暗示自己年轻些、健康些、快乐些、美丽些呢?

所以没有事的时候我喜欢化妆,化了妆我希望有人来,如果没有人来我就照镜子。 这点我跟北诺一样。 我们斜躺在床上,阳光照在我们的身上,热烘烘的像人的舌头,这舌头在一个巨大的人的嘴里,那人四肢并用在我们的身上奔驰,舌头像春天一样柔软娇嫩,气喘吁吁地掠过我们的身体,那是一种致命的接触,湿漉漉的温热,像闪电一样把我们的欲望驱赶到边缘,我们的身体如同花瓣,在这热烈的风中颤抖,我们必须控制住。 我们的面前是春天的野兽,它通过太阳把一个器官插进我们的身体,它刚刚抵达又返回,在往返之中唱着一支蜜蜂的歌,这歌声使我们最深处最粉红的东西无尽地绽开。

这是已被我们确认的一种快乐,长久以来我们把它隐藏在内心,我们是不许出声的一类。 长久以来我们只对自己说,或者对我们的镜子说。

有一些女人就要从镜子里出来了,她们最英勇最活泼,因此最美丽,她们的身体触碰到镜子冰冷的表面,我听见发出了嗞嗞的声音,这种声音灼伤着她们的皮肤,灼痛着她们的眼睛,但我们最后听见乓的一声,镜子在空中舞蹈着破碎,在地上。

我将去找大宝,想到要去找大宝我看到天尤其蓝。 我没有去找他,在真相大白之前心情总是最好。

登陆说当代最伟大的女性是胡风夫人,她非常有才华,并且十分美丽,但她很早就牺牲着自己,后来又陪胡风坐了很多年牢。

我说我不知道。

他说你总该知道燕妮吧?

我说燕妮是谁?

他说: 你连马克思夫人都不知道,你们这一代太无知了。

我说好吧,那我对她们表示足够的尊敬。 不过你要是去坐牢,我肯定是不陪的。 你不要抱什么希望,免得到时太失望了划不来。

登陆不说话。

我言犹末尽,说: 我不喜欢女人为男人做出牺牲。

登陆问: 那你喜欢谁?

我说: 媚娘。

登陆说: 媚娘是谁?

我说: 你们这一代人真是太无知了,连武则天都不知道。

登陆恨恨地说: 恐怕你还喜欢江青吧。

我说: 江青是四人帮,这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个坏女人。 我们来说一个好人算了,比如居里夫人。 我说我的第一个男朋友就鼓励我学燕妮,过了十几年,你还是让我当燕妮,时代怎么就没有进步,真让人匪夷所思。

北诺常常坐在那只红木圆凳上,有时她脱了鞋站到凳子上晾衣服,或者换保险丝,她总是用电炉煮面条或速冻饺子,她几乎每几天就要换一次保险丝,此外她还学会了修电炉,修电插板。 那个夏天她在公共汽车上扭伤了脚脖子,她整整有一个月没出门。

她不喜欢别人到她住处来,除了我们知道的那个穿红毛衣的男人。

这间平房阴气森森,使人感到不祥。

她在桌上养了一盆黄色的菊花,有一个声誉很好的算命者给了她这个忠告,他让她把花置于书桌的右上角,但她把它们放在了窗台上。

菊花的气息混合在潮湿的地气中。 黄色的花瓣无声地落下。 月光照在花朵上,花朵黑黪黪的影子照在床铺的白墙上,像一个鬼魂模糊的面容。

大宝给我打来电话,说上回开讨论会的那个作者运来了两筐苹果,让他分给到会的各位。

他说他马上送来给我。

我本能地想到登陆,我想他要是来了撞上怎么说呢? 虽然什么事都没有,但总是有感觉的。 我虽然跟登陆顶嘴,但我同时又甘愿为他放弃我的自由。 我想我也许无可救药了。 谁能让我觉悟呢?

也许正是大宝。

我跟大宝说我到他那里。

去取苹果,苹果是最显而易见的美好事物之一,这件事即使不跟大宝联系在一起,也是足可以让人心情愉快的了,现在它吸纳了内蒙古草原的奇异景色,从大宝似有深意的声音中抛射出来,再次在深秋明净湛蓝的天幕上组成了一道苹果的彩虹,每一只苹果都硕大完美,在阳光下闪耀着明艳的光泽,每一个都像稀世的宝石,熠熠生辉。

我骑着自行车,迎着这道苹果的彩虹驶去,一路上我情不自禁地微笑着,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精选的上好苹果,我的车速就要把我发射到天上去了,我的身后将是一道优美的弧线,闪着苹果的光芒。

啊啊,苹果的彩虹!

大宝情意绵绵地接待了我,但我们只是说别的,这是那种时候,不管我们说什么我们都觉得好,都兴奋。 但同时我们又盼望对方说些“别的”,大宝只是有两次说,他快要犯错误了,但他并没有犯错误。 我们再次陷入了试探。

那个女人再次到秃头男人的家里。 她知道自己必须去,必须把事情做到底。她去尽了忸怩和作态,凛然而坚决,她将在那具苍老而笨拙的躯体、那具缺乏激情的躯体之下,滋生着屈辱和仇恨,她在想象中聚集着自己的力量,她把力量集中在她的胸前、腹部和腿部,她要将这力量把身上的躯体掀到一个无底的深渊,一个废弃荒园的枯井,一个火山口,甚至下水道,甚至自来水管,总之是一个封闭的永不能翻身的地方。

她怀着快意看到,这个人在一团无声的火光中 (无疑是什么爆炸了,那种高能量的炸药来自女人的内心,它在女人红色跳动的心中被制造出来,它的比例被配好,它的功能已被确定) 四散,他的头被一个慢镜头送到女厕所,他的生殖器被一个快速移动的镜头塞进污水沟,他的四肢、内脏和喷涌着的暗红的鲜血,像节日里最最灿烂的焰火,缓慢地如花地开放。

这使道路上的女人心潮激荡。

她走到他的家里,他的床依然零乱,窗帘已经垂下,面对大床的落地穿衣镜幽暗地闪着光。

水声仍然在抽水马桶里撞击,男人便进来了。 他们脱了衣服躺到了床上。

这一次男人从容而温柔。 他十分地照顾着女人的感觉需要,他的手就像女人所希望的那样运动,轻重不一,层次丰富,手法多变。 女人闭起了她嘲讽的眼睛,她舒展开身体,感受这一阵又一阵的拂动,这拂动在她敏感的地方流连忘返,她体内的潮涌抑制不住地来临了,她的身体开始起伏,并且她马上感觉到了自己的湿润。 这时她感到一样湿漉漉带着热气的东西到达了她的身体,它扑伏在她的胸前,一下又一下地吞噬着她胸前凸现的地方。 这是一种致命的吞噬,女人一下就觉得自己沉进了海底,她呻吟着挣扎起来。

她在水里拼命挣扎,她呼吸不到空气,快要憋死了,她希望有人来救她,有人抱紧她,用一种东西把水流堵住,但是没有人来,她在空荡荡的水里快要虚脱了。 她用手乱抓自己的身体,她的呻吟声可怜地回荡在房间里,她大张着的嘴里呼出的气息把镜子的表面都蒙上了一层白气。

男人微笑地看着她,他温柔地问道:

怎么样? 我不粗鲁吧。

女人不顾一切地说: 你快来吧! 快来!

男人说: 这可是你要的啊。

女人说: 是我要的!

她感到男人到达了她的上方,她张开她的身体等待得救,她摊开两条胳臂,像一只鸟儿,即将随着一股气流飞上蓝天。

但她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头,她张开眼睛,看到男人身体上的肢干还疲软地萎缩着,男人有点沮丧,他的头发掉到一边,样子很不雅观。

男人说: 你得帮助我。

女人帮他。

她尽了全力还是不行。

男人说: 这就看你的本事了。

男人说: 你没什么本事。

(女人在心里说: 你自己不行还赖我。)

男人说: 这次不算。

男人说: 我要你再来一次,补这次的。

女人说: 我再来你还不行怎么办?

男人说: 那就再来。

女人说: 那我不成了你的性奴隶了!

男人说: 千万别这么想,这么想对谁都不好。

他们坐了一会,没有说话。 女人仍然有些喘气,男人为自己泡了一杯参茶。

男人问: 你喝吗?

女人摇摇头。

男人找了一下冰箱,说没有什么可吃的。 他说: 本来我应该请你吃饭,但我中午还有一个应酬。 我们下次吧。

女人不吭声。

男人最后在厨房里找出一只西红柿请女人吃,他对她说: 你吃点东西再走。

女人不接。

女人说: 还有比西红柿更重要的东西你忘了?

男人拍了一下头,说: 我真该死,忘了把表给你了。

女人说: 我的事情你总是不放在心上。

男人找到了表,他拍拍女人的肩膀说: 好了,别生气了。

(以上经历是北诺性经历中的重要一幕)

我在公共电话亭给大宝打电话,我知道在这件事上女人不能太主动,主动的女人是可怕的,但我确实在想念大宝,他是我新的生活期待的中心,他总是和湛蓝的天空和彩虹,和鲜艳的苹果连在一起。

我说大宝我到你那里去好吗? 大宝说: 我正想给你打电话。 他的声音十分动听,后来我想,我之所以如此容易就迷恋他,这跟他的嗓音有很大关系。 有一种声音可以称为性感的声音,大宝的声音就是如此。 虽然我在纷扰的公共电话亭,和大宝隔着七八站地,他的声音还是不可阻挡地沿着电话线漫过来,像另一种类似干水的物质,一种可以发出金属之声的柔软的物质,它们是一些金属的碎片,在阳光下闪着炫目的光芒,它们互相碰撞着,像铃铛那样脆而亮,它们在空旷的地方汇成一股清流,缓缓地向我流来。

我听见这个声音说: 李莴,我,我很爱你。 我知道我不该这样说。 但我控制不了自己。 这几天我总是想你,我苦得要命。 我下定了决心还是要对你说,不说我就过不去了。 我握着电话筒,我觉得这是一个非人间的声音,我早就觉得,在这个时代早就没有人,尤其是没有男人会说关于爱情的话语了。 我想大宝无疑是一个硕果仅存的浪漫主义者,遇上他我是多么幸运。 我的激动一时全堵在心口里,我说不出话来,尤其是说不出我也爱你这样的回应他的话。 但是爱情的热流从电线里无所顾忌地奔腾而来,它们在我面前弥漫成一层铺天盖地的帐幕,将我和整个世界分开,只剩下电话筒和一种声音,那样一种罕见的稀世的无与伦比的声音。这个声音就是天空,就是彩虹,就是无穷无尽的湛蓝色。

我朝这个声音走去。

我说: 我嫁给你吧。

我想起大宝的房间总是首先想到那个大窗子,我从未见过普通的两居室会有这么大的窗户,不知道是大宝重新装修过了还是仅仅是我的一个主观印象。

这个大窗子临街,房子在一层。

大宝独自住着这套两居室,他的妻子和孩子常常住在娘家。 那天我放下电话就飞奔到大宝家,大宝在茶几上摆上了冬天的西瓜迎接我。 我以为一见面他要吻我一下,结果没有。 他抓住我的肩膀使劲晃了一下,他说: 你这个小狐狸精,害死我了。 (女人总是莫名其妙地喜欢狐狸精这样的话,大概她的天性中总是隐藏着迷惑男人的本能,这是一种动物的属性,如同孔雀的尾巴。)

他说我爱你。 这本来是一句电影和戏剧里的惯用台词,我们必须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才能在心里说出来,或者在电话里或者在信中,隔着许多空间才能遮住我们心中的茫然,才能使我们鼓起勇气面对这个虚无的东西,但是现在它由一个坐在我们对面的男人说出来了,这使我们震惊不已。 震惊之后我们感到这是一句生死攸关的话,它的分量重若千钧非同小可,我们把一滴水看成了整条河流,我们同时报以一万个大海,女人真是把爱情这个字眼看得太重太重了,重得足以把自己淹死,淹死了还不愿返回泥土 (想想林黛玉“质本洁来还洁去”的诗句吧),还要在水里漂流到永远。

女人对爱情的最彻底的报答就是: 我嫁给你。 我庄严地对大宝说出了这句最最女人的话。 我心里甚至涌现了一句我们遗忘已久的颂歌: 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 我心潮起伏,激动地等待那神圣的允诺。

这时候有一个人到窗底下找大宝,他喊道: 大宝大宝。 那人看到我马上缩回去了。

大宝本能地去把窗帘拉上,窗子太大了,他怎么努力也不能使窗帘完全合上。大宝为什么怕别人看见我呢? 很久以后我才想到这个问题,实际上这是一个关键的问题。

大宝从窗子边走到沙发上坐下,他说你不要着急,你要冷静。

我问: 为什么?

他说: 我不能离婚,我最恨离婚的人。 有了孩子还离婚的人一律要枪毙。

我常常在夜里到那个院子去。 我看到月光照在盛开的黄色菊花上,它的影子安静地潜入北诺的墙上,就像她心爱的宠物一样忠贞不渝。

有一天她发现菊花上爬满了一种黑色的虫子,她费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也没能把它们摘清。 在黄昏的时候她把整盆花抱到院子里,准备把它们埋掉。 她走遍了整个院子也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她把菊花放在她的脚边,失望地喘着气。

这时她忽然看到了一株长着灰色花朵的玉兰树,她好生奇怪,因为她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有这样一株树,也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看到过这种银灰色的玉兰花,就像有一群灰色的鸽子静卧在树枝上,这些花朵 (或鸟儿) 在微微喘息,听起来就像一些纤秀的虫子在鸣叫。 她在树下听了一会,然后她用一把小手铲挖了一个坑把长了虫子的菊花埋在了树下。

从这天起,她常常在黄昏或深夜看到这株长着灰色玉兰的树。 她常常凝视它。我看到有一天,那些姣好的玉兰花全都变成了一种凶猛的鸟儿,状如灰鸽,但翅膀比鸽子长,是它身体的三倍,它们展开那长长的翅膀,振翅飞了起来,它们飞翔的姿势优美而矫健,它们铺天盖地地飞了起来,发出呼啸般的鸣叫,它们不顾一切地飞到某一个地方 (就是我们想要让它爆炸的地方),它们拼命用头撞着窗玻璃。 那层玻璃就要被它们撞碎了。

以上景观不知北诺看到没有。

登陆回来以后又到张自忠路看资料,我没有到那里去会他,我开始着手写一部电视连续剧,我很少把那些我想到的东西写在纸上,我只是一遍遍地在我的内心看到它们,事实上,我并没有写,我只是想象有这样一部电视剧,它将由未来的女性电视台播出,或者写一部电影,由一个富有才华的女性建筑师设计一座比悉尼歌剧院还要奇特还要堂皇的女性电影院,专由女性观看。 不过我又想,如果这样,会出现什么情形呢? 女人们会不会因为这个电影院不吸纳男人面对它毫无兴趣呢? 或者她们即使去,也因为没有男人而不事修饰,衣衫不整呢?

这些都是问题。

有一天登陆来了,他对我说他,准备离婚。

我对此不置可否。

登陆说: 高饶的书我准备动手写了,要写它个30万字。

我不置可否。

登陆说: 我这一段要住在你这里,免得有干扰。

我不置可否。

后来我问: 那谁来做饭呢?

登陆说: 莫非还要我来做!

我们默默地相处,组成了一个客气的互助组,实行AA制,经常外出吃牛肉面、饺子和蛋炒饭。 力气活归登陆,比如爬高拎重,针线活归我,比如掉了一个扣子,或是登陆的西装脱了线。 在秋风渐凉的日子,我们一致觉得两个人比一个人暖和,即使除了睡觉两个人并不挨在一起,但眼前有一个人就是比眼前空荡荡的暖和。 特别是在有风 (三级以上) 的日子,无论是登陆还是我,都不想让对方出门而自己独自留在家里,于是我们同出同进,形同一对恩爱夫妻。 这样的日子使我认识到,这个与我们同出同进的人就是我们的爱人。

那个时期有一个著名的电视连续剧正在播放,有一首歌,每个晚上都响起它哀婉的旋律: 谁能与我同醉,相聚年年岁岁。 这首通俗的歌曲唤起了我们对于温暖的需求,我们在北风呼啸的夜里,无言地相拥。

北风在我们的窗外经过。

我们各自想,时光就像风和流水,永远不再回来。

我们同进同出,就像一对恩爱的夫妻。

北诺到那男人的家里的时候已经将近下午五点了。 男人在电话里说请她吃饭,这是上回说过的,还提醒她别忘了把表填好带来,他让她一刻也不耽搁,快快地赶来。

北诺放下电话发了一会愣,她把手拿出来又遂行看了一遍。 然后开始慢慢化妆。 化了一半她才想到不应该为这个男人化妆,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一只眼睛又深又黑,另一只眼睛灰淡无光,没有上唇膏的嘴唇和已经扑了红粉的脸相比,显得格外苍白,就像一个死去的人在开追悼会之前尚未最后定妆,又像一个戴着面具的女鬼,潜入了她的镜子,满腹心事地与她对视着。

这使北诺有些心神不定。

她胡乱地化完了妆 (事实上不是正常的完成,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那种未完成的怪诞的痕迹,这使她在后来的场景中以这种女鬼的形象穿行在我们的故事中),然后胡乱地捡起了一件鲜红的毛衣换上。 让我们看看即将出门的北诺: 像血一样鲜红的毛衣,浓黑的围巾,以及同样浓黑的呢大衣,鲜红的嘴唇,一边眉毛高一边眉毛低。

这个形象使我产生一种不祥之感,在这个初冬的下午,风从我的心脏穿过,冷彻全身。

北诺出门的时候觉得有些异样,她回过头来看了一下,房间里空荡荡的,窗台上的菊花已经没有了,她想起昨天晚上她已经把菊花埋掉了。

男人的气色很好,对她表现出一种少有的热烈之情,他说上周他刚到海南去了一趟 (冬天是到那个亚热带岛屿去的最佳季节,那里的大海闪耀着中国南方最最蔚蓝的美色,那里美女如云,佳肴如山,是大快乐的去处。 在繁华的街道上我们看到的奇观之一就是药店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据我们观察,药有三种类型:第一类是避孕药和避孕用具,这些可爱的物品有着精美而性感的包装,让人浮想联翩情不自禁;第二类则是春药,“金枪不倒丸”“雄狮”“爱液”等,前者的伟力、强力和暴力,后者的狐媚,这两种东西纠缠在一起,使驻足于此的内地人惊讶不已;第三类则是治性病的特效药。 各种消炎药。 那个男人在这眼花缭乱的地方踌躇再三,终于在一个人迹稀少的早晨在饭店旁边的一家药店买下了几样春药。我们可以想到,他为什么要北诺快快地来,一刻也不要耽搁了),三亚中午的时候有三十多度,简直,他没把三亚说完又急急地说他的妻子和孩子,他说他妻子出国考察了,要半个月才回来,他的孩子到天津姥姥家了,下周一才回来,男人说让我们好好玩一玩。 他说现在才五点,我们先玩一会,到六点半再出去吃饭,有一家新开的皇城美食城,一会就到那里去。

男人无疑是吃了那种跟猛兽有关的药,他一边说一边就使劲地将北诺扳倒在床上 (想想日本电影 «望乡» 里的镜头吧),他像一个真正的强奸犯一样对这个女人施行着暴力,他撕扯她的衣服,她每露出一点肉体都令他疯狂,他疯狂地以全力压住她,他的身体向她撞击,撞入到她身体的深处,那种撞击像坚硬的木头和比木头还要坚硬的钢铁,一点都不像是人的身体,不像是来自人的力量。

北诺的声音越来越小,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她说我快不行了,你快放开我。男人说我还没完,我还要。 他继续撞击她。 北诺觉得她快要死了,每一次撞击都像一场灭顶之灾,这种撞击无穷无尽,是她的深渊。

她神思恍惚地醒过来,她恍惚觉得男人刚刚从她身上下来,重又睡去。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而天怎么黑得这么浓重,她想起来自己好像没有吃饭,她又累又饿,身体轻飘飘的。 她下了床,走到厨房。

她一眼就看到了那把刀。

刀刃雪光闪闪,像雪山上的月亮那样高洁,这是世上最美好的事物之一,它在这个恍惚的夜晚照耀了这个女人。 女人恍惚着走向它,像吴清华捧着红旗那样捧着它,她的脸贴在它上面,冰凉的感觉使她舒服。 她拿着这把菜刀到卧室里去了。

男人在床上熟睡。 他睡得深沉而满意,他从来没有这样持久的欢乐过,年轻的时候也没有,他感谢海南和那些药。

女人拿着刀仔细看他,她在他身上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那就是他脖子上一侧微微跳动着的那道东西,她就从那个地方割了下去。

鲜血立即以一种力量喷射出来,它们呼啸着冲向天花板,它们像红色的雨点打在天花板上,又像焰火般落下来,落得满屋都是,那个场面真是无比壮观。 鲜血越喷越低,它们不再像焰火和喷泉,但还是不住地流出来。 女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血,这下她看到了,这是一个世面,见过了鲜血才算见过了世面。 男人的鲜血流满了整个床铺,又从床上流到地板上,如果地板上有一个小小的虫眼,鲜血就会通过虫眼渗到楼下的人家,如果是白天,楼下的人家很快就会发现这一奇观 (想想哈代的经典名著 «德伯家的苔丝» 吧)。

北诺站到床跟前看血的流淌。 血流尽之后她想把男人切成几大块放进冰箱里,但她每刀下去总是碰到骨头,人体解剖知识的缺乏使她不能如愿,她只是在肚子及肚子下方这样一些比较柔软的地方划了几刀。

北诺后来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关于她的去处流传着以下三种传说: 有人说她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自杀死去,离开了这个世界;也有人说她被关到疯人院去了,适逢反腐倡廉,男人被查出了严重问题,北诺被好心的律师所救;还有人说北诺到美国去了,持这一观点的是一个名叫李莴的女人。

春节快到的时候天越来越冷了,每一天都比前一天冷,在这种气候形势下登陆对我说: 李莴,我们结婚吧。

我说: 结吧。

我在夜晚的玉兰树下看到了那个全身着红的女人,就像黑沉沉椰林中的吴清华,她在黑色的背景中奋力一跃,然后手捧银毫子疾步前行。 蓝天丽日如同圆号般嘹亮,它黄金般地自天而降,与此同时到达我们面前的是满目灼灼其华的艳红的木棉花,它们铺天盖地,明亮又闪灼,热烈而温柔。 它们就是再生的鸟儿。

| 文学史评论 |

90年代以来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 «回廊之椅» «致命的飞翔» «同心爱者不能分手» «子弹穿过苹果» «说吧,房间» 和长篇小说 «一个人的战争» «玻璃虫» 等。 林白的作品沉湎于“我的自我、我的身体”的讲述,但相对于陈染形而上的晦涩,林白的女性世界散发出坦荡流丽、富有震撼力的美感。 她特别注重对成熟的女性之躯美轮美奂的诗意展现。

——董健、丁帆、王彬彬主编 «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600页

| 作品点评 |

应当说,正是“北京”寄托着林白女性主义的热情,“北京故事”的核心是反“性政治”,是女性欲望对于被压抑、被控制的直接抵拒。 «致命的飞翔» 是“北京”故事最动人心魄的一则。 在这里两性的交锋是由社会生活领域而性欲,由历史而现实,既在具体生活中展开,也在幻想中进行。 女性欲望的浓密黏稠,热烈繁复,通过反控制、反压抑和主动出击,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绝对姿态,即“致命的” “飞翔”的姿态。 无论是北诺、李窝、红圆的小凳,还是那把女性幻想中举起的利刀,都堪称当代女性写作中的极端的形象: 它们在叙述者血色黄昏般的情绪中组合在一起,让人过目难忘。 这篇小说采用林白一贯的欲望联想构思,但又不同于“沙街”小说的那些幽深神秘领悟,而是把两个互不相识的现实生活女人 (北诺与李葛) 在两个不同时空的性体验勾合在一起,以极其明晰的“我们”复数点破女性共同的性命运和相同的性反抗。“我们体内的汁液使我们的身体闪闪发亮。” “我们”具有召醒现实女性的叙述企图。 人们不能不意识到两个女人的故事其实就是一个女人的故事,就是正在进行着的现实女性故事。“在这个时代里我们丧失了家园,肉体就是我们的家园。”不可能有其他的寄托和幻想,女性的生存既具体现实又悲惨,而女性的反抗就在生存中展开。“指望一切性的翻身是愚蠢的,我们没有政党和军队,所以必须利用他们。”没有比这这种明智的宣言更具备商业特性的,而林白的出格并不在她对西方女权理论的搬用,却在于她大胆地揭示这种女性境遇的尴尬,这同样也是男性的尴尬。 问题是,这种尴尬对于女性而言,却还是“进步”的结果—— «致命的飞翔» 之所以不肤浅,就在于北诺和李葛身后还有另一个女人,她或她们在性的压迫中只能选择踏上红圆木凳罩上凳罩,就是林白为另一个时代拉上幕布,女性的欲望终于要延伸,实物利用使北诺、李葛有可能危中求安。 这种“进步”带着林白宿命的历史感。“刀”之成为“致命的飞翔”,成为女性性幻想胜利的象征,可以说是林白女性写作对于男性统治的话语颠覆和个人宣泄。

——荒林: «林白小说: 女性欲望的叙事»,«小说评论» 1997年第4期

1995年林白发表 «致命的飞翔»,与其说这是林白最后的冲刺,不如说是一次致命的写作。“北诺曾经在我的青春期一闪而过”,那些压抑在记忆最底层的印象,只在生活最孤寂的时刻偶而呈现。 也许这正是林白写作的特点。 那些最奇怪的生活片断往往是她写作的起点,它们是最真切的个人记忆,又是最虚妄的幻想。关于一个女人的故事由一些忧伤而动人的场景构成,它们包裹着锐利和极端狂妄的女性冲动。 在这一意义上,林白的个人记忆又是放任自流毫无节制的女性妄想,一种致命的飞翔,而对细节和具象的关注,使她的叙事具有特殊的质感。

——陈晓明: «不说,写作和飞翔——论林白的写作经验及意味»,«当代作家评论» 2005年第1期

没有语言的生活

东西

作者简介

东西 (1966—),原名田代琳,出生于广西天峨县谷里村。 1972年,东西进入邻村的洞里小学读书,1985年毕业于河池师专中文系,分配到家乡天峨县中学执教。 现为广西民族大学驻校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主席。 出版有 «东西作品集» (4卷本) (深圳报业集团2005年10月出版)、«东西作品系列» (6卷本) (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年12月出版)、«东西作品系列» (8卷本) (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年7月出版)。 中篇小说 «没有语言的生活» 获中国首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根据该小说改编的电影 «天上的恋人» 获第十五届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艺术贡献奖”。

迄今为止,东西作品在国外传播的译本主要有: «把嘴角挂在耳边» (法文版短篇小说集),法国黎明出版社2007年1月出版;«没有语言的生活» (法文版),法国黎明出版社2010年2月出版;«救命» (法文版),法国黎明出版社2013年2月出版;«你不知道她有多美» (法文版),法国黎明出版社2013年2月出版;«没有语言的生活» (韩文版中篇小说集),韩国银杏树出版社2008年8月出版;«后悔录» (韩文版),韩国银杏树出版社2008年12月出版;«后悔录» (英文版),美国俄克拉荷马大学出版社2018年出版;«篡改的命» (俄文版),俄罗斯圣彼得堡里昂出版社2018年出版。

作品信息

原载 «收获» 1996年第1期,«小说选刊» 1996年第5期选载,收入 «鲁迅文学获奖作品丛书􀅱中篇小说卷» (华文出版社1998年4月出版)、«九十年代中国乡村小说精编» (华夏出版社1999年1月出版)、«1996中篇小说选» (漓江出版社与小说选刊合编),获首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 1996年 «小说选刊» 优秀作品奖。

王老炳和他的聋儿子王家宽在坡地上除草,玉米已高过人头,他们弯腰除草的时候谁也看不见谁。 只有在王老炳停下来吸烟的瞬间,他才能听到王家宽刮草的声音。 王家宽在玉米林里刮草的声音响亮而且富于节奏,王老炳以此判断出儿子很勤劳。

那些生机勃勃的杂草,被王老炳锋利的刮子斩首,老鼠和虫子窜出它们的巢四处流浪。 王老炳看见一团黑色的东西向他头部扑来,当他意识到撞了蜂巢的时候,他的头部、脸蛋以及颈部全被马蜂包围。 他在疼痛中倒下,叫喊,在玉米地里滚动。 大约滚了二十多米,他看见蜂团仍然盘旋在他的头顶,蜂团像一朵阴云紧追不舍。 王老炳开始呼喊王家宽的名字。 但是王老炳的儿子王家宽是个聋子,王家宽这个名字对于王家宽形同虚设。

王老炳抓起地上的泥土与蜂群做最后的抵抗,当泥土撒向天空时,蜂群散开了,当泥土落下来的时候,马蜂也落下来。 它们落在王老炳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上。 王老炳感到眼睛快要被蜇瞎了。 王老炳喊家宽,快来救我。 家宽妈,我快完啦。

王老炳的叫喊像水上的波澜归于平静之后,王家宽刮草的声音显得愈来愈响亮。 刮了好长一段时间,王家宽感到有点口渴,便丢下刮子朝他父亲王老炳那边走去。 王家宽看见一大片肥壮的玉米被压断了,父亲王老炳仰天躺在被压断的玉米秆上,头部肿得像一个南瓜,瓜的表面光亮如镜照得见天上的太阳。

王家宽抱起王老炳的头,然后朝对面的山上喊狗子、山羊、老黑——快来救命啊。 喊声在两山之间盘旋,久久不肯离去。 有人听到王家宽尖利的叫喊,以为他是在喊他身边的动物,所以并不理会。 当王家宽的喊声和哭声一同响起来时,老黑感到事情不妙。 老黑对着王家宽的玉米地喊道: 家宽——出什么事了? 老黑连连喊了三声,没有听到对方的回音,便继续他的劳动。 老黑突然意识到家宽是个聋子,于是老黑静静地立在地里,听王家宽那边的动静。 老黑听到王家宽的哭声掺和在风声里,我爹他快死了,我爹捅了马蜂窝快被蜇死了。

王家宽和老黑把王老炳背回家里,请中医刘顺昌为王老炳治疗。 刘顺昌指使王家宽脱掉王老炳的衣裤,王老炳像一头褪了毛的肥猪躺在床上,许多人站在床边围观刘顺昌治疗。 刘顺昌把药水涂在王老炳的头部、颈部、手臂、胸口、肚脐、大腿等处,人们的目光跟随刘顺昌的手游动。 王家宽发现众人的目光落在他爹的大腿上,他们交头接耳像是说他爹的什么隐私。 王家宽突然感到不适,觉得躺在床上的不是他爹而是他自己。 王家宽从床头拉出一条毛巾,搭在他爹的大腿上。

刘顺昌被王家宽的这个动作蜇了一下,他把手停在病人的身上,对着围观的人们大笑。 他说家宽是个聪明的孩子,他虽然是个聋子,但他已猜到我们在说他爹,他从你们的眼睛里脸蛋上猜出了你们说话的内容。

刘顺昌递给王家宽一把钳子,暗示他把王老炳的嘴巴撬开。 王家宽用一根布条,在钳口处缠了几圈,然后才把钳口小心翼翼地伸进他爹的嘴巴,撬开他爹紧闭的牙关。 刘顺昌从王老炳微张的牙缝往他嘴里灌药,刘顺昌一边灌药一边说家宽是个细心人,我没想到在钳口上缠布条,他却想到了,他是怕他爹痛呢。 如果他不是个聋子,我真愿意收他做我的徒弟。

药汤灌毕,王家宽从他爹嘴里抽出钳子,大声叫了刘顺昌一声师傅。 刘顺昌被叫声惊住,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 刘顺昌说家宽你的耳朵不聋了,刚才我说的你都听见了,你是真聋还是假聋? 王家宽对刘顺昌的质问未做任何反应,依然一副聋子模样。 尽管如此,围观者的身上还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们感到害怕,害怕刚才他们的嘲笑已被王家宽听到了。

十天之后,王老炳的身体才基本康复,但是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瞎子。 不知情的人问他,好端端的一双眼睛怎么就瞎了? 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回答: 是马蜂蜇瞎的。 由于他不是天生的瞎子,他的听觉器官和嗅觉器官并不特别发达,他的行动受到了局限,没有儿子王家宽,他几乎寸步难行。

老黑养的鸡东一只西一只地死掉。 起先老黑还有工夫把死掉的鸡捡回来拔毛,弄得鸡毛满天飞。 但是一连吃了三天死鸡肉之后,老黑开始感到腻味。 老黑把那些死鸡埋在地里,丢在坡地。 王家宽看见老黑提着一只死鸡往草地走,王家宽知道鸡瘟从老黑家开始蔓延了。 王家宽拦住老黑,说你真缺德,鸡瘟来了为什么不告诉大家。 老黑嘴皮动了动,像是辩解。 王家宽什么也没听到。

第二天,王家宽整理好担子,准备把家里的鸡挑到街上去卖。 临行前王老炳拉住王家宽,说家宽,卖了鸡后给老子买一块肥皂回来。 王家宽知道爹想买东西,但是不知道爹要买什么东西。 王家宽说爹,你要买什么? 王老炳用手在胸前画出一个方框。 王家宽说是要买香烟吗? 王老炳摇头。 王家宽说那是要买一把菜刀?王老炳仍然摇头。 王老炳用手在头上、耳朵、衣服上搓来搓去,做进一步的提醒。王家宽愣了片刻,终于啊了一声。 王家宽说爹,我知道了,你是要我给你买一条毛巾。 王老炳拼命地摇头,大声说不是毛巾,是肥皂。

王家宽像是完全彻底地领会了他爹的意图,掉转身走了,空留下王老炳徒劳无益的叫喊。

王老炳摸出家门,坐在太阳光里,他嗅到太阳炙烤下衣服冒出的汗臭,青草和牛屎的气味弥漫在他的周围。 他的身上出了一层细孩童在大路上唱的一首歌曲,那声音很快就干干净净地消逝了。

热力渐渐从王老炳的身上减退,他知道这一天已接近尾声。 他听到收音机里的声音向他走来,收音机的声音淹没了王家宽的脚步声。 王老炳不知道王家宽已回到家门口。

王家宽把一条毛巾和一百元钱塞到王老炳手中咿咿呀呀地唱,王老炳感到一阵悲凉。 他的手里捏着毛巾、钞票和收音机,唯独没有他想买的肥皂。 他想肥皂不是非买不可的,但是家宽怎么就把肥皂理解成毛巾了呢? 家宽不领会我的意图,这日子怎么过下去? 如果家宽妈还活着,事情就好办了。

几天之后,王家宽把收音机据为己有。 他把收音机吊在脖子上,音量调到最大,然后走家串户。 王家宽走到哪里,哪里的狗就对着他狂叫不息。 即便是很深很浓的夜晚,有人从梦中醒来,也能听到收音机里不知疲劳的声音。 伴随着收音机号叫的,是王老炳的责骂。 王老炳说你这个聋子,连半个字都听不清楚,为什么把收音机开得那么响,你这不是白费电池白费你老子的钱吗?

吃罢晚饭,王家宽最爱去谢西烛家看他们打麻将。 谢西烛看见王家宽把收音机紧紧抱在胸前,像抱一个宝贝,双手不停地在收音机的壳套上摩挲。 谢西烛指了指收音机,对于家宽说,你听得到里面的声音吗? 王家宽说我听不到但我摸得到声音。 谢西烛说这就奇怪了,你听不到里面的声音,为什么又能听到刚才我的声音? 王家宽没有回答,只是嘿嘿地笑,笑过数声后,他说他们总是问我,听不听得到收音机里在说什么。 嘿嘿。

慢慢地王家宽成了一些人的中心,他们跨进谢西烛家的大门,围坐在王家宽的周围。 一次收音机里正在说相声,王家宽看见人们前仰后合地咧嘴大笑,也跟着笑。 谢西烛说你笑什么? 王家宽摇头。 谢西烛把嘴巴靠近王家宽的耳朵,炸雷似的喊: 你笑什么? 王家宽像被什么击昏了头,木然地望着谢西烛。 好久了王家宽才说,他们笑,我也笑。 谢西烛说我要是你,才不在这里呆坐,在这里呆坐不如去这个。 谢西烛用右手的食指和左手的拇指与食指,做了一个淫秽的动作。

谢西烛看见王家宽脸上红了一下,谢西烛想他也知道羞耻。 王家宽悻悻地站起来,朝大门外的黑夜走去,从此他再也不踏进谢家的大门。

王家宽从谢家走出来时,心头像爬着个虫子不是滋味。 他闷头闷脑在路上走了十几步,突然碰倒了一个人。 那个人身上带着浓香,只轻轻一碰就像一捆稻草倒在了地上。 王家宽伸手去拉,拉起来的竟然是朱大爷的女儿朱灵。 王家宽想绕过朱灵往前走,但是路被朱灵挡住了。

王家宽把手搭在朱灵的膀子上,朱灵没有反感。 王家宽的手慢慢上移,他终于触摸到了朱灵温暖细嫩的脖子。 王家宽说朱灵,你的脖子像一块绸布。 说完,王家宽在朱灵的脖子上啃了一口。 朱灵听到王家宽的嘴巴啧啧啧响个不停,像是吃上了什么可口的食物,余香还残在嘴里。 朱灵想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贪婪动听的咂嘴声。 她被这种声音迷惑,整个身躯似乎飘离地面,她快要倒下去了。 王家宽把她搂住,王家宽的脸碰到了她嘴里呼出的热气。

他们像两个落水的人,现在攀肩搭背朝夜的深处走去。 黑夜显得公正平等,声音成为多余。 朱灵伸手去关收音机,王家宽又把它打开。 朱灵觉得收音机对于王家宽,仅仅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匣子,吊在他的脖子上,他能感受到重量并不能感受到声音。 朱灵再次把收音机夺过来,贴到耳边,然后把声音慢慢地推远,整个世界突然变得沉静安宁。 王家宽显得很高兴,他用手不停地扭动朱灵胸前的扣子,说你开我的收音机,我开你的收音机。 村里的灯一盏一盏地熄灭,王家宽和朱灵在草堆里迷迷糊糊地睡去。 朱灵像做了一场梦,在空上夜晚之前,她一直被父母严加看管。 母亲安排她做那些做也做不完的针线活。 母亲还努力营造一种温暖的气氛。 比如说炒一盘热气腾腾的瓜子,放在灯下慢慢地剥,然后把瓜子丢进朱灵的嘴里。 母亲还马不停蹄地说男人怎么怎么地坏,大了的姑娘到外面去野如何如何地不好。

朱灵在朱大爷的呼唤声中醒来。 朱灵醒来时发觉有一双男人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便朝男人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王家宽松开双手,感到脸上一阵阵辣。王家宽看见朱灵独自走了,王家宽说你这个没良心的。 朱灵从骂声里觉出一丝痛快,她想今夜我造反了,我不仅造了父母的反,也造了王家宽的反,我这巴掌算是把王家宽占的便宜赚回来了。

次日清晨,王家宽还没起床便被朱大爷从床上拉起来。 王家宽看见朱大爷唾沫横飞捞袖握拳,似乎是要大打出手才解心中之恨。 在看到这一切的同时,王家宽还看到了朱灵。 朱灵双手垂落胸前,肩膀一抽一抽地哭。 她的头发像一团零乱的鸡窝,上面还沾着一丝茅草。

朱大爷说家宽,昨夜朱灵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如果是的,我就把她嫁给你做老婆算了。 她既然喜欢你,喜欢一个聋子,我就不为她瞎操心了。 朱灵抬起头,用一双哭红的眼睛望着王家宽。 朱灵说你说,你要说实话。

王家宽以为朱大爷问他昨夜是不是睡了朱灵。 他被这个问题吓怕了,两条腿像站在雪地里微微地颤抖起来。 王家宽拼命地摇头,说没有没有……

朱灵垂立的右手像一根树干突然举过头顶,然后重重地落在王家宽的左脸上。朱灵听到鞭炮炸响的声音,她的手掌震麻了。 她看见王家宽身子一歪,几乎跌倒下去。 王家宽捂住火辣的左脸,感到朱灵的这一掌比昨夜的那一掌重了十倍,看来我真的把朱灵得罪了,大祸就要临头了。 但是我在哪里得罪了朱灵? 我为什么平白无故地遭打?

朱灵捂着脸返身跑开,她的头发从头顶散落下来。 王家宽进屋找他爹王老炳,他说她为什么打我? 王家宽话音未落,又被王老炳扇了一记耳光。 王老炳说谁叫你是聋子? 谁叫你不会回答? 好端端一个媳妇,你却没有福分享受。

王家宽开始哭,哭过一阵之后,他找出一把尖刀,跑出家门,他想杀人,但他跑过的地方没有任何人阻拦他,他就这样朝着村外跑去,鸡狗从他脚边逃命,树枝被他砍断。 他想干脆自己把自己干掉算了,免得硌痛别人的手。 想想家里还有个瞎子爹,他的脚步放慢下来。

凡是夜晚,王家宽闭门不出。 他按王老炳的旨意,在灯下破篾准备为他爹编一床席子。 王老炳认为男人编蔑货就像女人织毛线或者纳鞋底,只要他们手上有活,他们就不会出去惹是生非。

破了三晚的篾条,又编了三天,王家宽手下的席子开始有了席子的模样。 王老炳在席子上摸了一把,很失望地摇头。 王家宽看见爹不停地摇手,爹好像是要我编席子,而是要我编一个背篓,并且要我马上把席子拆掉,王家宽说我马上拆。爹的手立即安静下来,王家宽想我猜对爹的意思了。

就在王家宽专心拆席子的这个晚上,王老炳听到楼上有人走动。 王老炳想是不是家宽在楼上翻东西。 王老炳叫了一声家宽,是你在楼上吗? 王老炳没有听到回音,楼上的翻动声愈来愈晌,王老炳想这不像是家宽弄出来的声音,何况堂屋里还有人在抽动篾条,家宽只顾拆席子,他还不知道楼上有人。

王老炳从床上爬起来,估摸着朝堂屋走去。 他先是被尿桶绊倒,那些陈年老尿洒满一地,他的裤子湿了,衣服湿了,屋子里飘荡腐臭的气味。 他试图重新站起来,但是他的头撞到了木板,他想我已经爬到了床下。 他试探着朝四个不同的方向爬去,四面似乎都有木板,他的额头上撞起五个小包。

王家宽闻到一股浓烈的尿臭,以为是他爹起床小解。 尿臭持续好长一段时间,并且愈来愈浓重,他于是提灯来看他爹。 他看见他爹湿淋淋地趴在床底,嘴张着,手不停地往楼上指。

王家宽提灯上楼,看见楼门已被人撬开,十多块腊肉不见了,剩下那根吊腊肉的竹竿在风中晃来晃去,像空荡荡的秋千架。 王家宽对着楼下喊: 腊肉被人偷走啦。

第五天傍晚,刘挺梁被他父亲刘顺昌绑住双手,押进王老炳家大门。 刘挺梁的脖子上挂着两块被火烟熏黑的腊肉,那是他偷去的腊肉中剩下的最后两块。 刘顺昌朝刘挺梁的小腿踹了一脚,刘挺梁双膝落地,跪在王老炳的面前。

刘顺昌说老炳,我医好过无数人的病,就是医不好我这个仔的手。 一连几天我发现他都不回家吃饭,我觉得有些奇怪,我就跟踪他。 原来他们在后山的林子里煮你的腊肉吃,他们一共四人,还配备了锅头和油盐酱醋,别的我管不着,刘挺梁我绑来了,任由你处置。

王老炳说挺梁,除了你还有哪些人? 刘挺梁说狗子、光旺、陈平金。

王老炳的双手顺着刘挺梁的头发往下摸,他摸到了腊肉,然后摸到了刘挺梁反剪的双手。 他把绳子松开,说今后你们别再偷我的了,你走吧。 刘挺梁起身走了。 刘顺昌说你怎么这样轻轻松松地打发他? 王老炳说顺昌,我是瞎子,家宽耳朵又聋,他们要偷我的东西就像拿自家的东西,易如反掌,我得罪不起他们。

刘顺昌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说你的这种状况非改变不可,你给家宽娶个老婆吧。 也许,那样会好一点。 王老炳说谁愿意嫁他呀。

刘顺昌在为人治病的同时,也在暗暗为王家宽物色对象。 第一次,他为王家宽带来一个寡妇。 寡妇手里牵着一个大约五岁的女孩,怀中还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 寡妇面带愁容,她的丈夫刚刚病死不久,她急需一个男劳力为她耙田犁地。

寡妇的女孩十分乖巧,她一看见王家宽便双膝落地,给王家宽磕头。 她甚至还朝王家宽连连叫了三声爹。 刘顺昌想可惜王家宽听不到女孩的叫声,否则这桩婚姻十拿九稳了。

王家宽摸摸女孩的头,把她从地上拉起来,为她拍净膝盖上的尘土。 拍完尘土之后,王家宽的手无处可放。 他犹豫了片刻,终于想起去抱寡妇怀中的婴儿。婴儿张嘴啼哭,王家宽伸手去掰婴儿的大腿,他看见婴儿腿间鼓胀的鸟仔。 他一边用右中指在上面抖动,一边笑嘻嘻地望着寡妇。 一线尿从婴儿的腿中间射出来,婴儿止住哭声,王家宽的手上沾满了热尿。

趁着寡妇和小女孩吃饭的空隙,王家宽用他破篾时剩余的细竹筒,做了一支简简单单的箫。 王家宽把箫斗在嘴上狠劲地吹了几口,估计是有声音了,他才把它递给小女孩。 他对小女孩说等吃完饭了,你就吹着这个回家,你们不用再来找我啦。

刘顺昌看着那个小女孩一路吹着箫,一路跳着朝她们的来路走去。 箫声粗糙断断续续,虽然不成曲调,但听起来有一丝凄凉。 刘顺昌摇着头,说王家宽真是没有福分。

后来刘顺昌又为王家宽介绍了几个单身女人,王家宽不是嫌她们老就是嫌她们丑,没有哪个女人能打动他的心,他似乎天生地仇恨那些试图与他一起生活的女人。 刘顺昌找到王老炳,说老炳呀,他一个聋子挑来挑去的,什么时候才有个结果,干脆你做主算啦,王老炳说你再想想办法。

刘顺昌把第五个女人带进王家时,太阳已经西落。 这个来自外乡的女人,名叫张桂兰。 为了把她带进王家,刘顺昌整整走了一天的路程。 刘顺昌在灯下不停地拍打他身上的尘土,也不停地痛饮王家宽给他的米酒。 随着一杯又一杯米酒的灌入,刘顺昌的脸面变红脖子变粗。 刘顺昌说老炳,这个女人什么都好,就是左手不太中用,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伸不直。 今夜,她就住在你家啦。

自从那次腊肉被盗之后,王家宽和王老炳就开始合床而睡,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防止再有小偷进入时,他们好联合行动。 张桂兰到达的这个夜晚,王家宽仍然睡在王老炳的床上。 王老炳用手不断地掐王家宽的大腿、手臂,示意他过去跟张桂兰。 但是王家宽赖在床上死活不从。 渐渐地王家宽抵挡不住他爹的攻击,从床上爬了起来。

从床上爬起来的王家宽没有去找张桂兰,他在门外的晒楼上独坐,多日不用的收音机又挂到他的脖子上。 大约到了下半夜,王家宽在晒楼上睡去,收音机彻夜不眠。 如此三个晚上,张桂兰逃出王家。

小学老师张复宝姚育萍夫妇,还未起床便听到有人敲门。 张复宝拉开门,看见王家宽挑着一担水站在门外。 张复宝揉揉眼睛伸伸懒腰,说你敲门,有什么事?王家宽不管允不允许,径直把水挑进大门,倒入张复宝家的水缸。 王家宽说今后,你们家的水我包了。

每天早晨,王家宽准时把水挑进张复宝家的大门。 张复宝和姚育萍都猜不透王家宽的用意。 挑完水后的王家宽站在教室的窗口,看学生们早读,有时他直看到张复宝或者姚育萍上第一节课。 张复宝想他是想跟我学识字吗? 他的耳朵有问题,我怎么教他?

张复宝试图阻止王家宽的这种行动,但王家宽不听。 挑了大约半个月,王家宽悄悄对姚育萍说,姚老师,我求你帮我写一封信给朱灵,你说我爱她。 姚育萍当即用手比画起来,王家宽猜测姚老师的手势,姚老师大意是说信不用写,由她去找朱灵当面说就可以了。 王家宽说我给你挑了差不多五十挑水,你就给我写五十个字吧,要以我的口气写,不要给朱灵知道是谁写的,求你姚老师帮个忙。

姚育萍取出纸笔,帮王家宽写了满满一页纸的字。 王家宽揣着那页纸,像揣一件宝贝,等待时机交给朱灵。

王家宽把纸条揣在怀里三天,仍然没有机会交给朱灵。 独自一人的时候,王家宽偷偷掏出纸条来左看右看,似乎是能看得懂上面的内容。

第四天晚上,王家宽趁朱灵的父母外出串门的时机,把纸条从窗口递给朱灵。朱灵看过纸条后,在窗口朝王家宽笑,她还把手伸出窗外摇动。

朱灵刚要出门,被串门回来的母亲堵在门内。 王家宽痴痴地站在窗外等候,他等到了朱大爷的两只鞋子。 那两只鞋子从窗口飞出来,正好砸在王家宽的头上。姚育萍发觉自己写的情书,未起作用,便把这件差事推给张复宝。 王家宽把张复宝写的信交给朱灵后,不仅看不到朱灵的笑脸,连那只窗口挥动的手也看不到了。

一开始朱灵就知道王家宽的信是别人代写的,她猜遍了村上能写字的人,仍然没有猜出那信的出处,当姚育萍的字换成张复宝的字之后,朱灵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她看见信后的落款,由王家宽变成了张复宝,她不知道这是有意的错误或是无意的。 如果是有意的,王家宽被这封求爱信改变了身份,他由求爱者变成了邮递员。

在朱灵家窗外徘徊的人不只是王家宽一个,他们包括狗子、刘挺梁、老黑以及杨光,当然还包括一些不便公开姓名的人 (有的已经结婚有的是国家干部)。狗子们和朱灵一起长大一起上小学读初中,他们百分之百地有意或无意地抚摸过朱灵那根粗黑的辫子,狗子说他抚摸那根辫子就像抚摸新学期的课本,就像抚摸他家那只小鸡的绒毛。 现在朱灵已剪掉了那根辫子,狗子们面对的是一个待嫁的美丽的姑娘。 狗子说我想摸她的脸蛋。

但是在王家宽向朱灵求爱的这年夏天,狗子们意识到他们的失败。 他们开始朝朱家的窗口扔石子、泥巴,在朱家的大门上写淫秽的句词,画零乱的人的某些器官。 王家宽同样是一个失败者,只不过他没有意识到。

狗子看见王家宽站在朱家高高的屋顶上,顶着烈日为朱大爷盖瓦。 狗子想朱大爷又在剥削那个聋子的劳动力。 狗子用手把王家宽从屋顶上招下来,拉着他往老黑家走。 王家宽惦记没有盖好的屋顶,一边走一边回头求狗子不要添乱。 王家宽拼命挣扎,最终还是被狗子推进了老黑家的大门。

狗子问老黑准备好了没有? 老黑说准备好了。 狗子于是勒住王家宽的双手,杨光按下王家宽的头。 王家宽的头被浸泡进一盆热水里,就像一只即将扒毛的鸡浸入热水里。 王家宽说你们要干什么?

王家宽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被狗子和杨光强行按坐在一张木椅上。 老黑拿着一把锋利的剃刀走向木椅,老黑说我们给你剃头,剃一个光亮光亮的头,像十五瓦的电灯泡,可以照亮朱家的堂屋和朱灵的房间。 王家宽看见狗子和杨光哈哈大笑,他的头发一团一团地落下来。

老黑把王家宽的头剃了一半,示意狗子和杨光松手。 王家宽伸手往头上一摸,摸到半边头发,王家宽说老黑,求你帮我剃完。 老黑摇头。 王家宽说狗子,你帮我剃。 狗子拿着剃刀在王家宽的头上刮,刮出一声惊叫,王家宽说痛死我了。 狗子把剃刀递给杨光,说你帮他剃,王家宽见杨光嬉皮笑脸地走过来,接过剃刀准备给他剃头。 王家宽害怕他像狗子那样剃,便从椅子上闪开,夺过杨光手里的剃刀,冲进老黑家大门,找出一面镜子。 王家宽照着镜子,自己给自己剃了半个脑袋的头发。

做完这一切,太阳已经下山了。 王家宽顶着锃亮的脑袋,再次爬上朱家的屋顶盖瓦。 狗子和杨光从朱家门前经过,对着屋顶上的王家宽大声喊: 电灯泡——天都快黑啦,还不收工,王家宽没有听到下面的叫喊,但是朱大爷听得一清二楚。朱大爷从屋顶丢下一块断瓦,断瓦擦着狗子的头发飞过,狗子仓皇而逃。

朱大爷在后半夜被雨淋醒,雨水从没有盖好的屋顶漏下来,像黑夜中的潜行者,钻入朱家那些阴暗的角落。 朱大爷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抬头望天,天上黑得像锅底。 雨水如天上扑下来的蝗虫,在他抬头的一瞬间爬满他的脸。 他听到屋顶传来一个声音: 塑料布。 声音在雨水中含混不清,仿佛来自天国。

朱大爷指使全家搜集能够遮雨挡风的塑料布,递给屋顶上那个说话的人,所有的手电光聚集在那个人身上。 闻风而动的人们,送来各色塑料布,塑料布像衣服上的补丁,被那个人打在屋顶。

雨水被那个人堵住,那个被雨水淋透的人是聋子王家宽。 他顺着楼梯退下来,被朱大爷拉到火堆边,很快他的全身冒出热气,热气如烟,仿佛从他的毛孔里钻出来。

王家宽在送塑料布的人群中,发现了张复宝。 老黑在王家宽头上很随便地摸一把,然后用手比画说张复宝跟朱灵好。 王家宽摇摇头,说我不信。

人群从朱家一一退出,只有王家宽还坐在火堆边,他想借那堆大火烤干他的衣裤。 他看见朱灵的右眼发红,仿佛刚刚哭过。 她的眼皮不停要眨,像是给人某种暗示。

朱灵眨了一会儿眼皮,起身走出家门。 王家宽紧跟其后,他听不到朱灵在说什么,他以为朱灵在暗示他。 朱灵说妈,我刚才递塑料皮时,眼睛里落进了灰尘,我去找圆圆看看。 我的床铺被雨水淋湿了,我今夜就跟圆圆睡觉。

王家宽看见有一个人站在屋角等朱灵,随着手电光的一闪,他看清那个人是张复宝。 他们在雨水中走了一程,然后躲到牛棚里。 张复宝一只手拿电筒,一只手翻开朱灵的右眼皮,并鼓着腮帮子往朱灵的眼皮上吹。 王家宽看见张复宝的嘴唇几乎贴到了朱灵的眼睛上,只一瞬间那嘴唇真的贴到了眼睛上。 手电像一个老人突然断气,王家宽眼前一团黑。 王家宽想朱灵眨眼皮叫我出来,她是存心让我看她的好戏。

雨过天晴,王家宽的光头像一只倒扣的瓢瓜,在暴烈的太阳下晃动。 他开始憎恨自己,特别憎恨自己的耳朵。 别人的耳朵是耳朵,我的耳朵不是耳朵,王家宽这么想着的时候,一把锋利的剃头刀已被他的左手高高举起,手起刀落,他割下了他的右耳。 他想我的耳朵是一种摆设,现在我把它割下来喂狗。

到了秋天,那些巴掌大的树叶从树上飘落,它们像人的手掌拍向大地,乡村到处都是噼噼啪啪的拍打声。 无数的手掌紧贴在地面,它们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地方,要等到第二年春天,树枝上又才长出新的手掌。 王家宽想树叶落了明年还会长,我的耳朵割了却不会再长出来。

王家宽开始迷恋那些树叶,一大早他就蹲在村头的那棵枫树下。 淡红色的落叶散布在他的周围,他的手像鸡的爪子,在树叶间扒来扒去,目光跟着双手游动。他在找什么呢? 张复宝想。

从村外过来一个人,近了张复宝才看清楚是邻村的王桂林。 王桂林走到枫树下,问王家宽在找什么? 王家宽说耳朵。 王桂林笑了一声,说你怎么在这里找你的耳朵,你的耳朵早被狗吃了,找不到了。

王桂林朝村里走来,张复宝躲进路边的树丛,避过他的目光。 张复宝想干脆在这树林里方便方便,等方便完了王家宽也许会走开了。 张复宝提着裤带从树林里走出来,王家宽仍然勾着头在寻找着什么,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 张复宝轻轻地骂道: 一只可恶的母鸡。

张复宝回望村庄,他看到朱灵远去的背影。 他想事情办糟了,一定是在我方便的时候,朱灵来过枫树边,她看见枫树下的那个人是王家宽而不是我,她就转身回去了。 如果朱灵再耽误半个小时,就赶不上去县城的班车了。

大约过去五分钟,张复宝看见他的学生刘国芳从大路上狂奔而来。 刘国芳在枫树下站了片刻,捡起三片枫叶后,又跑回村庄。 刘国芳咚咚的跑步声,敲打在张复宝的心尖上,他紧张得有些支持不住了。

朱灵听刘国芳说树下只有王家宽时,她当即改变了主意。 她跟张复宝约好早晨九点在枫树下见面,然后一同上县城的医院。 但她刚刚出村,就看见王桂林从路上走过来。 她想王桂林一定在树下看见了张复宝,我和张复宝的事已经被人传得够热闹了,我还是避他一避,否则他看见张复宝又看见我出村会怎么想。 朱灵这么想着,又走回家中。

为了郑重其事,朱灵把路经家门口的刘国芳拉过来。 她叫刘国芳跑出村去为她捡三张枫叶。 刘国芳捡回三片淡红的枫叶,刘国芳说我看见聋子王家宽在树下找什么。 朱灵说你还看见别人了吗? 刘国芳摇摇头,说没有。

去不了县城,朱灵变得狂躁不安,细心的母亲杨凤池突然记起好久没有看见朱灵洗月经带了。 杨凤池把手伸向女儿朱灵的腹部,她的手被一个声音刺得跳起来。 朱灵怀孕的秘密,被她母亲的手最先摸到。

每一天人们都看见王家宽出村去寻找他的耳朵,但是每一天人们都看见他空手而归。 如此半月,人们看见王家宽领着一个漂亮的姑娘走向村庄。

姑娘的右肩吊着一个黑色的皮包,皮包里装满大大小小的毛笔。 快要进村时,王家宽把皮包从姑娘的肩上夺过来,挎在自己的肩上。 姑娘会心一笑,双手不停要比画。 王家宽猜想她是说感谢他。

村头站满参差不齐的村人,他们像土里突然冒出的竹笋,一根一根又一根。有那么多人看着,王家宽多少有了一点得意。 然而王家宽最得意的,是姑娘的表达方式。 她怎么知道我是一个聋子? 我给她背皮包时,她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比画,不停地感谢。 她刚刚碰到我就知道我是聋子,她是怎么知道的?

王老炳从外面的喧闹声中,判断有一个哑巴姑娘正跟着王家宽朝自家走来。他听到大门被推开的响声,在大门破烂的响声里还有王家宽的声音,王家宽说爹,我带来一个卖毛笔的姑娘,她长得很漂亮,比朱灵漂亮。 王老炳双手摸索着想站起来,但他被王家宽按回到板凳上。 王老炳说姑娘你从哪里来? 王老炳没有听到回答。

姑娘从包里取出一张纸,抖开。 王家宽看见那张纸的边角已经磨破,上面布满大小不一的黑字。 王家宽说爹,你看,她找开了一张纸,上面写满了字,你快看看写的是什么? 王家宽一抬头,看见他爹没有动静,才想起他爹的眼睛已经瞎了。 王家宽说可惜你看不见,那些字像春天的树长满了树叶,很好看。

王家宽朝门外招手,竹笋一样立着的围观者,全部东倒西歪挤进大门。 王老炳听到杂乱无章的声音,声音有高有低,有大人的也有小孩的。 王老炳听他们念道:

我叫蔡玉珍,专门推销毛笔,大支的五元,小支的二元五,中号三元五角。现在城市里的人都不用毛笔写字,他们用电脑、钢笔写,所以我到农村来推销毛笔。 我是哑巴,伯伯叔叔们行行好,买一两支给你的儿子练字,也算是帮我的忙。有人问这字是你写的吗? 姑娘摇头。 姑娘把毛笔递给那些围着她的人,围观者面对毛笔仿佛面对凶器,他们慢慢地后退,姑娘一步一步地紧逼。 王老炳听到人群稀里哗啦地散开。 王老炳想他们像被拍打的苍蝇,轰的一声散了。

蔡玉珍以王家为据点,开始在附近的村庄推销她的毛笔,所到之处,人们望风而逃。 只有色胆包天的男人和一些半大不小的孩童,对她和她的毛笔感兴趣。男人们一手捏毛笔,一手去摸蔡玉珍红扑扑的脸蛋,他们根本不把站在蔡玉珍旁边的王家宽放在眼里。 他们一边摸一边说他算什么,他是一个聋子是跟随蔡玉珍的一条狗。 他们摸了蔡玉珍的脸蛋之后,就像吃饱喝足一样,从蔡玉珍的身边走开。 他们不买毛笔。 王家宽想如果我不跟着这个姑娘,他们不仅摸她的脸蛋,还会摸她的胸口,强行跟她睡觉。

王家宽陪着蔡玉珍走了七天,他们一共卖去十支毛笔。 那些油腻的零碎的票子,现在就揣在蔡玉珍的怀里。

秋天的太阳微微斜了,王家宽让蔡玉珍走在他的前面,他闻到女人身上散发的汗香。 阳光追着他们的屁股,他的影子叠到了她的影子上。 他看见她的裤子上沾了几粒黄泥,黄泥随着身体摆动。 那些摆动的地方迷乱了王家宽的眼睛,他发誓一定要在那上面捏一把,别人捏得为什么我不能捏? 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的时刻,王家宽突然听到几声紧锣密鼓的声响。 他朝四周张望,原野上不见人影。 他听到声音愈响愈急,快要撞破他的胸口。 他终于明白那声响来自他的胸部,是他心跳的声音。

王家宽勇敢地伸出右手,姑娘跳起来,身体朝前冲去。 王家宽说你像一条鱼滑掉了。 姑娘的脚步就迈得更密更快。 他们在路上小心地跑着,嘴里发出零零星星的笑声。

路边两只做爱的狗,打断了他们的笑容,他们放慢脚步生怕惊动那一对牲畜。蔡玉珍突然感到累,她的腿怎么也迈不动了,她坐在地上津津有味地看着狗。 牲畜像他们的导师,从容不迫地教导他们。 太阳的余光洒落在两只黄狗的皮毛上,草坡无边无际地安静。 狗们睁着警觉的双眼,八只脚配合慢慢移动,树叶在狗的脚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蔡玉珍听到狗们呜呜地唱,她被这种特别的唱词感动。她在呜咽声中被王家宽抱进了树林。

枯枝败叶被蔡玉珍的身体压断,树叶腐烂的气味从她身下飘起来,王家宽觉得好气息如酒,可以醉人。 王家宽看见蔡玉珍张开嘴,像是不断地说什么。 蔡玉珍说你杀死我吧。 蔡玉珍被她自己说出来的话吓了一跳,她不断地说我会说话了,我怎么会说话了呢。

那两只黄狗已经完事,此刻正蹒跚着步子朝王家宽和蔡玉珍走来。 蔡玉珍看见两只狗用舌头舔着它们的嘴皮,目光冷漠。 它们站在不远的地方,朝着他们张望。 王家宽似乎是被狗的目光所鼓励,变得越来越英雄。 王家宽看见蔡玉珍的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它们全都扭曲了,有两串哭声从扭曲的眼眶里冒出来。

这个夜晚,王家宽没有回到他爹王老炳的床上,王老炳知道他和那个哑巴姑娘睡在一起了。

朱灵上厕所,她母亲杨凤池也会紧紧跟着。 杨凤池的声音无孔不入,她问朱灵怀上了谁的孩子? 这个声音像在朱灵头顶盘旋的蜜蜂,挥之不去避之不及,它仿佛一条细细的竹鞭,不断抽在朱灵的手上、背上和小腿上。 朱灵感到全身紧绷绷的没有一处轻松自在。

朱灵害怕讲话,她想如果像蔡玉珍一样是个哑巴,母亲就不会反复地追问了。哑巴可以顺其自然,没有说话的负担。

杨凤池把一件小孩衣物举起来,问朱灵好不好看。 朱灵不答。 杨凤池说好端端一个孙子,你怎么忍心打掉,我用手一摸就摸到了他的鼻子、嘴巴和他的小腿,还摸到了他的鸟仔。 你只要说出那个男人,我们就逼他成亲。 杨凤池采取了和朱灵截然相反的策略。

就连小孩都能看出来朱灵怀孕,朱灵轻易不敢出门。 放午学时有几个学生路经朱家,他们扒着朱家门板的缝隙处,窥视门里的朱灵,他们看见朱灵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笨熊,狂躁不安走来走去。 从门缝里窥视人的生活,他们感到新奇,他们忘记回家吃午饭。 直到王家宽和蔡玉珍从朱家门前走过,他们才回过头来。

学生们有一丝兴奋,他们想做点什么事情。 当他们看见王家宽时,他们一齐朝王家宽围过来,他们喊道:

王家宽大流氓,搞了女人不认账——

蔡玉珍看见那些学生一边喊一边跳,污浊的声音像石头、破鞋砸在王家宽的身上。 王家宽对学生们露出笑容,他也和着学生们的节拍跳起来。 因为他听不见,所以那些侮辱的话对他没有造成丝毫的伤害。 学生们愈喊愈起劲,王家宽越跳越精神,他的脸上已渗出了粒粒汗珠。 蔡玉珍忍无可忍,朝那些学生挥舞拳头。 学生被他赶远了,王家宽跟着她往家里走。 他们刚走几步,学生们又聚集起来,学生们喊道: 蔡玉珍是哑巴,跟个聋子成一家,生个孩子聋又哑。

蔡玉珍回身去追那个领头的学生,追了几步她就被一块石头绊倒在地上。 她的鼻子被石头碰伤,流出几滴浓稠的血。 她趴在地上对着那些学生咿里哇啦地喊,但是没有发出声音。

王家宽伸手去拉她,王家宽笑她多管闲事。 蔡玉珍想还是王家宽好,他听不见,什么也没伤着,我听见了不仅伤心还伤了鼻子。

在那几个学生的带领下,更多的学生加入了窥视朱灵的行列。 学校离朱家只有三百多米,老师下课的哨声一响,学生们便朝朱家飞奔而来。 张复宝站在路上拦截那些奔跑的学生,结果自己反被学生撞倒在路上。 一气之下,张复宝把带头的四个学生开除了。 张复宝对他们说,你们不准再踏进学校半步。

到了冬天,朱灵自己把自己从门里解放出来,她穿着鲜艳的冬装,比原先显得更为臃肿。 她走东家串西家,逢人便说我要结婚了。 人们问她跟谁结? 她说跟王家宽,有人说王家宽不是跟蔡玉珍结了吗? 朱灵说那是同居,不叫结婚。 他们没有爱情基础,那不叫结婚。

许多人暗地里说朱灵不知道羞耻,幸好王家宽是聋子,任由她作践,换了别人她的戏就没法往下演了。

村庄的桃花在一夜之间开放。 桃花红得像血,看到那种颜色,就似乎闻到血的气味。 王老炳坐在家门口,说我闻到桃花的味道了,今年的桃花怎么开得这么早? 还没有过年就开了。

那个长年在山区照相的赵开应,走到王老炳面前,问他照不照相。 王老炳说听你的口音,是赵师傅吧,你又来啦? 你总是年前这几天来我们村,那么准时。你问我照不照相,现在我照相还有什么用。 去年冬天我还看得见你,今年冬天我就看不见你了。 照也白照,你去找那些年轻人照吧,老黑、狗子、朱灵他们每年都要照几张。 赵师傅,你坐。 我只顾说话,忘记喊你坐啦。 赵师傅,你走啦? 你怎么不坐一坐。

王老炳还在不停地说话时,赵开应已走出去老远。 他的身后跟着一群孩子和换了新衣准备照相的人们。

桃花似乎专为朱灵而开放。 她带着赵开应在桃林里转来转去,那些红色的花瓣像雪,撒落在她的头发上和棉衣上。 她的脸因为兴奋变得红扑扑的,像是被桃花染红一般。 赵开应说朱灵你站好,这相机能把你喘出来的热气都照进去。 朱灵说赵师傅,你尽管照,我要照三十几张,把你的胶卷照完。

朱灵特别的笑声和红扑扑的脸蛋,就留在这一年的桃树上,以致后来人们看见桃树就想起朱灵。

朱灵是照完相之后,走进王家宽的家的。 从她家遭大雨袭击的那个晚上到现在,她是第一次踏进王家大门。 朱灵显得有些疲惫,她一进门之后就躺到王家宽的床上。 她睡王家宽的床,像睡她自己的床那么随便。 她只躺下去片刻,蔡玉珍就听到了她的鼾声。

蔡玉珍不堪朱灵鼾声的折磨,她把朱灵摇醒了。 她朝朱灵挥手。 朱灵看见她的手从床边挥向门外,朱灵想她的意思是让我从这里滚出去。 朱灵说这是我的床,你从哪里为就往哪里去。 蔡玉珍没有被朱灵的话吓倒,她很用力地坐在床沿。 床板在她坐下来时摇晃不止,并且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 她想用这种声音,把朱灵赶跑。

朱灵想要打败蔡玉珍必须不停地说话,因为她听得见说不出。 朱灵说我怀了王家宽的小孩,两年以前我就跟王家宽睡过了。 你从哪里来我们不知道,你不能在这里长期地住下去。

蔡玉珍从床边站起来,哭着跑开。 朱灵看见蔡玉珍把王家宽推入房门。 朱灵说你是个好人,家宽,你明知道我怀了谁的孩子,但是你没有出卖我。 我今天是给你磕头来啦。

王家宽看见朱灵的头磕在床方上,以为她想住下来。 朱灵想不到她美好的幻想,会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王家宽说你怀了张复宝的孩子,怎么来找我? 你走吧,你不走我就向大家张扬啦。 朱灵说求你,别说,千万别让我妈知道,我这就去死,让你们大家都轻松。

朱灵把她的双脚从被窝里伸到床下,她的脚在地上找了好久才找到她的鞋子。王家宽的话像一剂灵丹妙药,在朱灵的身上发生作用。 朱灵试探着站起来,试了几次都未能把臃肿的身体挺直,王家宽顺手扶了她一把,朱灵说我是聋子,我什么也没听到,我谁也不害怕。

朱灵在王家宽面前轻描淡写说的那句话,被蔡玉珍认真地记住了。 朱灵说我这就去死,让你们大家都轻松。

蔡玉珍看见朱灵提着一根绳索走进村后的桃林,暮色正从四面收拢,余霞的尾巴还留在山尖。 蔡玉珍发觉朱灵手里的绳索泛着红光,绳索好像是下山的太阳染红的也好像是桃花染红的。 蔡玉珍想她白天还在这里照相,晚上却想在这里寻死。

朱灵突然回头,发现了跟踪她的蔡玉珍,朱灵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蔡玉珍砸过去,朱灵说你像一只狗,紧跟着我干什么? 你想吃大便吗? 蔡玉珍在辱骂声中退缩,她犹豫片刻之后,快步跑向朱家。

朱大爷正在扫地,灰尘从地上扬起来,把朱大爷罩在尘土的笼子里。 蔡玉珍双手往颈脖处绕一圈,再把双手指向屋梁。 朱大爷不理解她的意思,觉得她影响了他的工作,流露明显的不耐烦。 蔡玉珍的胸口像被爪子狠狠地抓了几把,她拉过墙壁上的绳索,套住自己的脖子,脚跟离地,身体在一瞬间拉长。 朱大爷说你想吊颈吗? 要吊颈回你家去吊。 朱大爷的扫把拍打在蔡玉珍的屁股上,蔡玉珍被扫出朱家大门。

过了一袋烟的时间,杨凤池开始挨家挨户呼唤朱灵。 蔡玉珍在杨凤池焦急的喊声里焦急,她的手朝村后的桃林指,还不断地画着圆圈。 朱大爷把这些杂乱的动作和刚才的动作联系起来,感到情况不妙。

星星点点的火把游向后山,人们呼喊朱灵的名字。

第五天清晨,张复宝一如既往来到学校旁的水井边打水。 他的水桶碰到了一件浮动的物体,井口隐约传来腐烂的气味。 他回家拿来手电,往井底照射,他看到了朱灵的尸体。 张复宝当即呕吐不止。 村里的人不辞劳苦,他们宁愿多走几脚路,去挑小河里的水来吃。 而这口学校旁的水井,只有张复宝一家人享用。 朱灵死了五天,他家就喝了五天的脏水。

那天早上学校没有开课。 在以后的几天里,张复宝仍然被尸体缠绕着,学生们看见他一边上课一边呕吐。 而姚育萍差不多把胆汁都吐出来了,她已经虚弱得没法走上讲台。

到了春天,赵开应才把他年前照的那些相片,送到村子里来。 他拿着朱灵的照片,去找杨凤池收钱。 杨凤池说朱灵死了,你去找她要钱吧。 赵开应碰了钉子,正准备把朱灵的照片丢进火炕。 王家宽抢过照片,说给我,我出钱,我把这些照片全买下来。

一种特别的声音,在屋顶上滚来滚去,它像风的呼叫,又像是一群老鼠在瓦片上奔跑。 声音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准时地降落,蔡玉珍被这种声音包围了好些日子。 她很想架一把梯子,爬到屋顶上去看个究竟,但是在睁着眼和闭着眼都一样黑的夜晚,她害怕那些折磨她的声音。

白天她爬到屋后的一棵桃树上,认真地观察她家的屋顶,她只看到灰色的歪歪斜斜的瓦片,瓦片上除了阳光什么也没有。 看过之后,她想那声音今夜不会有了。 但是那声音还是如期而来,总是在她即将入睡的时刻,把她唤醒。 她于是不甘心,睁着眼睛等到天明,再次爬上桃树。 一次又一次,她几乎数遍了屋顶上的瓦片,还是没有发现问题。 她想是不是我的耳朵出了什么毛病。

王老炳同时被这种声音纠缠着,他对干扰他睡眠的声音,做出适当的反应。他坐在床沿整夜整夜地抽烟,不断地往尿桶里屙尿。 他觉得那声音像一把锯子,现在正往他脑子里锯进去。 他想如果我再不能入睡,我就要发疯啦。 他一边想着一边平心静气地躺到床上。 只躺了一小会儿,他又爬起来,他的手摸到床头的油灯,他把油灯砸到地上。 油灯碎裂的声音,把那个奇怪的声音赶跑了,但是它游了一圈后马上又回到王老炳的耳边。 王老炳开始制造声音来驱赶声音。 他把烟斗当作鼓槌,不停地磕他的床板。 他像一只勤劳的啄木鸟,使同样无法入睡的蔡玉珍雪上加霜。

啄木鸟的声音停了,王老炳改变策略,他开始不停地说话,无话找话说。 蔡玉珍听到他在胡话里睡去,鼾声接替话声。 听到鼾声,蔡玉珍像饥饿的人,突然闻到了饭香。

屋顶的声音没有消失,蔡玉珍拿着手电往上照,她看见那些支撑瓦片的柱头、木板,没有看到声音。 她听到声音从屋顶转移到地下,仿佛躲在那些箱柜里。 她把箱柜的门一一打开,里面什么也没有。 她翻箱倒柜的声音,惊醒了刚刚入睡的王老炳。 王老炳说你找死吗? 我好不容易睡着又被你搞醒了。 说完,屋子里变得出奇地静。 蔡玉珍缩手缩脚,再也不敢弄出声响来。

蔡玉珍听到王老炳叫她,王老炳说你过来扶我出去,我们去找找那个声音,看它藏在哪里。 蔡玉珍用手推王家宽,王家宽翻了个身又继续睡。 蔡玉珍冒着胆走到王老炳床前,拉住王老炳走出大门,黑夜里风很大。

他们在门前仔细听,那个奇怪的声音像是来自屋后,他们朝屋后走去,走进后山那片桃林。 蔡玉珍看见杨凤池跪在一株桃树下,用一根木棍敲打一只倒扣的瓷盆,瓷盆发出空阔的声音。 手电光照到杨凤池的身上,她毫无知觉,她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 蔡玉珍和王老炳听到她在诅咒王家宽。 她说是王家宽害死了朱灵,王家宽不得好死,王家宽全家死绝……

蔡玉珍朝瓷盆狠狠地踢,瓷盆飞出去好远。 杨凤池睁眼看见光亮,吓得爬着滚着出了桃林。 王老炳说她疯啦。 现在死无对证,她把屎呀尿呀全往家宽身上泼。我们穷不死饿不死,但我们会被脏水淹死。 我们还是搬家吧,离她们远远的。

王家宽扶着王老炳过了小河,爬上对岸,蔡玉珍扛着锄头,铲子跟在他们的身后,村庄的对面,也就是小河的那一边是坟场,除了清明节,很少有人走到河的那边去。 王老炳过河之后,几乎是凭着多年的记忆,走到了他祖父王文章的墓前。 他走这段路走得平稳,准确无误,根本不像个瞎子。 王家宽不知道王老炳带他来这里干什么。

王家宽说爹,你要做什么? 王老炳说把你曾祖的坟挖了,我们在这里起新房。蔡玉珍向王家宽比了一个挖土的动作。 王家宽想爹是想给曾祖修坟。

王家宽在王文章的坟墓旁挖沟除草,蔡玉珍的锄头却指向坟墓。 王家宽抬头看见他曾祖的坟。 在蔡玉珍的锄头下土崩瓦解,转眼就塌了半边,他感到惊奇。他神色庄重地夺过蔡玉珍手里的锄头,然后用铲子把泥巴一铲一铲地填到缺口里。王老炳没有听到挖土的声音,他说蔡玉珍,你怎么不挖了。 这是个好地盘,我们的新家就建在这里。 我祖父死的时候,我已经懂事了。 我看见我祖父是装着两件瓷器入土的,那是值钱的古董,你把它挖出来。 你挖呀,是不是家宽不让你挖,你叫他看我。 王老炳说着比了一个挖土的动作。 他的动作坚决果断,甚至是命令。

王家宽说爹,你是叫我挖坟吗? 王老炳直点头。 王家宽说为什么? 王老炳说挖。 蔡玉珍捡起横在地面的锄头,递给王家宽。 王家宽不接,他蹲在河沿看河对面的村庄,以及他家的瓦檐。 他看见炊烟从各家各户的屋顶升起,早晨的天空被清澈的烟染成蓝色。 有人赶着牛群出村。 谁家的鸡飞上刘顺昌家的屋顶,昂首阔步、来来回回地走。

王家宽回头,看见坟墓又缺了一只角,新土覆盖旧土,蔡玉珍像一只蚂蚁正艰难地啃食一块大饼。 王老炳摸到了地上的锄头,他慢慢地把锄头举起来,慢慢地放下去,锄头砸在石块上,偏离目标,差一点锄到王老炳的脚,王家宽想他们是下决心要挖这座坟了。 王家宽从他爹手上接过锄头,紧闭双眼把锄头锄向坟墓。他在干一件他不愿意干的事情,他渴望闭上双眼。 他想爹的眼睛如果不瞎,他就不会向他烧香磕头的地方动锄头。

挖坟的工作持续了半天,他们总算整出了一块平地,他们没有看见棺材和尸骨。 王家宽说这坟里什么也没有。 王老炳听到王家宽这么说,感到十分惊诧。 他摸到刚整好的平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放到鼻尖前嗅了又嗅。 他想我是亲眼看着祖父下葬的,棺材里装着两件精美的瓷器,现在怎么连一根尸骨都没有呢?

时间到了夏末,王家宽和蔡玉珍在对岸垒起两间不大不小的泥房。 他们把原来的房屋一点一点地拆掉,屋顶上的瓦也全都挑到了河那边。 他们原先的家,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搬家的那天,王家宽甩掉许多旧东西。 他砸烂那些油腻的坛子,劈开几个沉重的木箱,他对过去留下来的东西,带着一种天然的仇恨。 他像一个即将远行的人,轻装上路,只带上他必须携带的物品。

整理他爹的床铺时,他在床下发现了两只精美的花瓶。 他扬手准备把它扔掉,被蔡玉珍及时拦住。 蔡玉珍用毛巾把花瓶擦亮,递给王老炳。 王老炳用手一摸,脸色霎时变了。 他说就是它,我找的就是它。 我明明看见它埋到了祖父的棺材里,现在又从哪里跑出来了呢? 帮忙搬家的人说是王家宽从你床铺下面翻出来的,王老炳说不可能。

王老炳端坐在阳光里,抱着花瓶不放,搬家的人像搬粮的蚂蚁,走了一趟又一趟。 他们看见王老炳面对从他身边走过的脚步声笑,面对空荡荡的房子笑,笑得合不拢嘴。

王老炳一家完全彻底地离开老屋,是在这一天的傍晚。 搬家的人们都散了,王家宽从老屋的火炕里,点燃火把,举在手上。 他突然想哭,鼻子一阵一阵地酸,眼泪随即掉下来。 他和火把在前,王老炳和蔡玉珍断后。 王老炳怀抱两只花瓶,蔡玉珍小心地搀扶着他。

过了小木桥,王老炳叫蔡玉珍拉住前面的王家宽,他要大家都在河边把脚洗干净。 他说你们都来洗一洗,把脏东西洗掉,把坏运气洗掉,把过去的那些全部洗掉。 三个人六只脚板在火光照耀下,全部泡进水里。 蔡玉珍看见王家宽用手搓他的脚板,搓得一丝不苟,像有老茧和鳞甲从他脚下一层层脱下来。

村庄里的人全部站在自家门口,目送王家宽一家人上岸。 他们觉得王家宽手上的火把,像一簇鬼火,无声地孤单地游向对岸。 那簇火只要把新屋的火引燃,整个搬迁的仪式也就结束了。 一同生活了几十年的邻居们,就这样看着一个邻居从村庄消失。

一个秋天的中午,刘顺昌从山上采回满满一背篓草药。 他把草药倒到河边,然后慢慢地清洗它们。 河水像赶路的人,从他手指间快速流过,他看到浅黄的树叶和几丝衰草,在水上漂浮。 他的目光越过河面,落到对岸王老炳家的泥墙上。

他看见王老炳一家人正在盖瓦。 王老炳家搬过去的时候,房子只盖了三分之二。 那时刘顺昌劝他等房子全盖好了,再搬走不迟。 但王老炳像逃债似的,急急忙忙地赶过那边去住,现在他们利用他们的空余时间,补盖房子。

蔡玉珍站在屋檐下捡瓦,王老炳站在梯子上接,王家宽在房子上盖。 瓦片从一个人的手,传到另一个人的手里,最后堆在房子上。 他们配合默契,远远地看过去看不出他们的残疾。 王家宽不时从他爹递上去的瓦片中,选出一些断瓦扔下来,有的瓦片还扔到了河中。

刘顺昌只看到小河里的水花飞扬,听不到瓦片砸入河中的声音。 这是一个没有声音的中午,太阳在小河里静静地走动。 王老炳一家人不断地弯腰举手,没有发出丝毫的声响。 刘顺昌看着他们,像看无声的电影。 他们似乎是阴间里的人,或者是画在纸上的人。 他们只在光线里动作,轻飘、单薄,虚幻得不像人似的。

刘顺昌看见房上的一块瓦片飞落,碰到蔡玉珍的头上,破成四五块碎片。 蔡玉珍双手捧头,弯腰蹲在地上。 刘顺昌想蔡玉珍的头一定被砸破了。 刘顺昌朝那边喊话: 老炳,蔡玉珍的头伤得重不重? 需不需要我过去看一看,给她敷点草药?那边没有回音,他们像没有听到刘顺昌的喊话。

王家宽从房子上走下来,把蔡玉珍背到河边,用河水为她洗脸上的血。 刘顺昌喊蔡玉珍,你怎么啦? 王家宽和蔡玉珍仍然没有反应。 刘顺昌捡起脚边的一颗石子,往河那边砸过去。 王家宽朝飞起的水花匆匆一瞥,便走进草丛为蔡玉珍采药。 他把他采到的药放进嘴里嚼烂,再用右手抠出嚼烂的药,敷到蔡玉珍的伤口上。

蔡玉珍再次趴在王家宽的背上。 王家宽背着她往回走。 尽管小路有一点坡度,王家宽还能在路上一边跳一边走,像从某处背回新娘一样快乐惬意。 蔡玉珍被王家宽从背上颠到地面,她在王家宽的背膀上擂了几拳,想设法绕过王家宽往前跑。但是王家宽张开他的双手,把路拦住。 蔡玉珍只得用双手搭在王家宽的双肩上,跟着他走跟着他跳。

跳了几步,王家宽突然返身抱住蔡玉珍。 蔡玉珍像一张纸片,轻轻地离开地面,落入王家宽的怀中。 王家宽把蔡玉珍抱进家门,王老炳摸索着进入家门。 刘顺昌看见王家的大门无声地合拢。 刘顺昌想他们一天的生活结束了,他们很幸福。

秋风像夜行人的脚步,在河的两岸在屋外沙沙地走着。 王老炳和王家宽都已踏踏实实地睡去。 蔡玉珍听到屋外响了一声,像是风把挂在墙壁上的什么东西吹落了。 蔡玉珍本来不想理睬屋外的声音,她想瓦已盖好了,家已经像个家了,应该安安稳稳地睡个好觉。 但她怕她晾在竹竿上的衣服被风吹落,于是她又从床上爬起来。

她拉开大门,一股风灌进她的脖子。 她把手电摁亮,她看见手电光像一根无限伸长的棍子,一头在她的手上,另一头搁在黑夜里。 她拿着这根白晃晃的棍子,走出家门,转到屋角看晾在竹竿上的衣服。 衣服还晾在原先的位置,风甩动那些垂直的衣袖,像一个人的手臂被另一个人强行地扭来扭去。 蔡玉珍想收那些衣服,她把手电筒叼在嘴里,双手伸向竹竿。 她的手还没有够着竹竿,便被一双粗壮的手臂搂住了。 那双手搂住她飞越一条沟,跨过两道坎,最后一起倒在河边的草堆里。 蔡玉珍嘴里的手电筒在奔跑中跌落,玻璃电珠破碎,照明工具成了瞎子,河两岸乱糟糟地黑。

那人撕开她的衣服,像一只吃奶的狗崽用嘴在她胸口乱拱。 蔡玉珍想喊,但她喊不出来。 她的奶子被啃得火辣辣地痛。 她记住那个人有胡须。 那人想脱她的裤子,蔡玉珍双手攥紧裤头,在草堆里打滚。 那人似乎是急了,他腾出一只手来摸他的口袋,他摸出一把冰凉的刀。 他把刀贴在蔡玉珍的脸上,蔡玉珍安静下来。蔡玉珍听到裤子破裂的声音,她知道她的裤裆被小刀割破了。

蔡玉珍像一匹马,被那人强行骑了上去,挣扎中,她的裤裆完全彻底地撕开。她想现在攥着裤头,已经没有用处。 她张开双手,十个手指朝那人的脸上抓。 她想明天,我就去找脸皮被抓破的人。

强迫和挣扎持续了好久,蔡玉珍的嘴里突然吐出几个字: 我要杀死你。 她把这几个字,劈头盖脸吐向那人。 那人从蔡玉珍的身上弹起来,转身便跑。 蔡玉珍听到那人说我撞上鬼啦,哑巴怎么也能说话。 声音含糊不清,蔡玉珍分辨不出那声音是谁的。

当她回到床前,点燃油灯时,王家宽看到了她受伤的胸口和裂开的裤裆。 王家宽摇醒他爹,王家宽说爹,蔡玉珍刚才被人搞了,她的裤裆被刀子划破,衣服也被撕烂了。 王老炳说你问问她,是谁干的好事? 王老炳想: 说也是白说,王家宽他听不到。 王老炳叹了一口气,对着隔壁喊玉珍,你过来,我问问你,你不用怕,爹什么也看不见。

蔡玉珍走到王老炳床前,王老炳说你看清是谁了吗? 蔡玉珍摇头。 王家宽说爹,她摇头,她摇头做什么? 王老炳说你没看清楚他是谁,那么你在他身上留下什么伤口了吗? 蔡玉珍点头。 王家宽说爹,她又点头了。 王老炳说伤口留在什么地方? 蔡玉珍用双手抓脸,然后又用手摸下巴。 王家宽说爹,她用手抓脸还用手摸下巴。 王老炳说你用手抓了他的脸还有下巴? 蔡玉珍点头又摇头。 王家宽说现在她点了一下头又摇了一下头。 王老炳说你抓了他脸? 蔡玉珍点头。 王家宽说她点头。 王老炳说你抓了他下巴? 蔡玉珍摇头。 王家宽说她摇头。 蔡玉珍想说那人有胡须,她嘴巴张了一下,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她急得想哭。 她看到王老炳的嘴巴上下,长满了浓密粗壮的胡须,她伸手在上面摸了一把。 王家宽说她摸你的胡须。 王老炳说玉珍,你是想说那人长有胡须吗? 蔡玉珍点头。 王家宽说她点头。王老炳说家宽他听不到我说话,即使我懂得那人的脸被抓破,嘴上长满胡须,这仇也没法报啊。 如果我的眼睛不瞎,那人哪怕跑到天边,我也会把他抓出来。 孩子,你委屈啦。

蔡玉珍哇的一声哭了,她的哭声十分响亮。 她看见王老炳瞎了的眼窝里,冒出两行泪。 泪水滚过他皱纹纵横的脸,挂在胡须上。

无论是白天或者黑夜,王家宽始终留意过往的行人。 他手里捏着一根木棒,对着那些窥视他家的人晃动。 他怀疑所有的男人,甚至怀疑那个天天到河边洗草药的刘顺昌。 谁要是在河那边朝他家多看几眼,他也会不高兴也会怀疑。

王老炳叫蔡玉珍把小河上的木板桥拆掉,王家宽不允。 他朝准备拆桥的蔡玉珍晃动他手里的木棒,他坚信那只饿嘴的猫,一定还会过桥来。 王家宽对蔡玉珍说我等着。

王家宽耐心地等了将近半个月,他终于等到了报仇的时机。 他看见一个人跑过独木桥,朝他家摸来。 王家宽还暂时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孔,但月亮已把来人身上白色的衬衣照得闪闪发光。 王家宽用木棒在窗口敲了三下,这是通知蔡玉珍的暗号。

那个穿白衬衣的人,来到王家门前,他四下望一眼后,便从门缝往里望。 大约是什么也没看见,他慢慢地靠近王家宽卧室的窗口,踮起脚尖伸长肚子,窥视窗里。 王家宽从暗处冲出来,木棒横扫那人的小腿。 那人像秋天的蚂蚱,从窗口跳开,还没有站稳就跪到了地下。 那人试图逃跑,他刚跑到屋角,王家宽就喊了一声: 爹,快打。 屋角伸出一根木棒,正好砸在那人的头上。 那人抱头在地下滚了几滚,又重新站起来。 他的手里已经抓住了一块石头,他举起石头正要砸向王家宽时,蔡玉珍从柴堆里冲出,举起一根木棒朝那只拿石头的手扫过去。 那人的手迅疾缩回,石头掉在地上。

那个人被他们打趴在地上,再也不能动弹了,他们才拿手电照那个人的脸。王家宽说原来是你,谢西烛。 你不打麻将啦? 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谢西烛的嘴巴动了动,说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话。 王老炳和蔡玉珍谁也没听清楚。

蔡玉珍看见谢西烛的下巴留着几根胡须,但那胡须很稀很软,他的脸上似乎也没有被抓破的印痕。 蔡玉珍想是不是他的伤口,已经全部愈合了。 王家宽问蔡玉珍,是不是他? 蔡玉珍摇头,意思是说我也搞不清楚。 王家宽的眼睛突然睁大,蔡玉珍看见他的眼球快要蹦出来似的。 蔡玉珍又点了点头。

蔡玉珍和王家宽把谢西烛抬过河,丢弃在河滩。 他们面对谢西烛往后退,他们一边退一边拆木板桥,那些木头和板子被他们丢进水里。 蔡玉珍听到木板咕咚咕咚地沉入水中,木板像溺水的人。

自从蔡玉珍被强奸的那个夜晚之后,王老炳觉得他和家宽、玉珍仿佛变成了一个人。 特别是那晚上床前对话给他留下怎么也抹不去的记忆。 他想我发问,玉珍点头或摇头,家宽再把他看见的说出来,三个人就这么交流和沟通了。 昨夜,我们又一同对付谢西烛,尽管家宽听不到我看不见玉珍说不出,我们还是把谢西烛打败了。 我们就像一个健康的人。 如果我们是一个人,那么我打王家宽就是打我自己,我摸蔡玉珍就是摸我自己。 现在,木板已经被家宽他们拆除,我们再也不跟那边的人来往。

在一些无聊的日子里,王老炳坐在自家门口无边无际地狂想。 他有许多想法,但他无法去实现。 他恐怕要这么想着坐着终其一生。 他对蔡玉珍说如果再没有人来干扰我们,我能这么平平安安地坐在自家的门口,我就知足了。

村上没有人跟他们往来,王家宽和蔡玉珍也不愿到河那边去。 蔡玉珍觉得他们虽然跟那边只隔一条河,但是心隔得很远。 她想我们算是彻底地摆脱他们了。

只有王家宽不时有思凡之心,夏天到来时,他会挽起裤脚涉过河水,去摘桃子吃。 一般他都是晚上出动,没有人看见他。 他最爱吃的桃子,是朱灵照相时,曾经靠过的那棵桃树结出来的桃子。 他说那棵桃树结的特别甜。

大约一年之后,蔡玉珍生下了一个活蹦乱跳的男孩。 孩童嘹亮的啼哭,使王老炳坐立不安。 王老炳问蔡玉珍,是男的还是女的? 蔡玉珍抬起王老炳布满老茧的右手,小心地放在孩童的鸟仔上。 王老炳捏着那团稚嫩的软乎乎肉体,像捏着他爱不释手的烟杆嘴。 他说我要为他取一个天底下最响亮的名字。

王老炳为孙子的名字,整整想了三天。 三天里他茶饭不思,像变了个人似的。最先他想把孙子叫作王振国或者王国庆,后来他又想到王天下、王泽东什么的,他甚至连王八蛋都想到了。 左想右想,前想后想,王老炳想还是叫王胜利好。 家宽、玉珍和我终于有了一个健康的后代,他耳聪目明口齿伶俐,将来他长大了,再也不会有什么难处,他能战胜一切他能打败这个世界。

在早晨、中午或者黄昏,在天气好的日子里。 人们会看见王老炳把孙子王胜利举过头顶,对着河那边喊王胜利。 有时候小孩把尿撒在他的头顶他也不顾,他只管逗着孙儿喊着孙儿。 王家开始有了零零星星的自给自足的笑声。

不过王家宽仍然不知道他爹,已给他的儿子取了一个响亮的名字。 他基本上是靠他的眼睛来跟儿子交流。 对于他来说,笑声是一种永远也无法企及的奢侈品。当他看到儿子咧开嘴角,露出幸福的神情时,他就想那嘴里一定吐出了一些声音。如果听到那声音就像口袋里兜着大把钱一样的愉快和美妙。 但是,王家宽自个儿给儿子取了个名字,叫王有钱。 王老炳多次阻止王家宽这样叫,但王家宽不知道怎么个叫法,他听不到王胜利这名字的发音,他仍然叫儿子王有钱。

王胜利渐渐长大了,每天他要接受两个不同的呼喊。 王老炳叫他王胜利,他干脆利落地答应了。 王家宽叫他王有钱,他也得答应。 有一天,王胜利问王老炳说,爷爷你干吗叫我王胜利,而我爹却叫我王有钱,好像我是两个人似的。 王老炳说你有两个名字,王胜利和王有钱都是你。 王胜利说我不要两个名字,你叫爹他不要再叫我王有钱,我不喜欢有钱这个名字。 王胜利说完,朝他爹王家宽挥挥拳头,说你不要叫我王有钱了,我不喜欢你这样叫我。 王家宽神色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王家宽说有钱,你朝我挥拳头做什么? 你是想打你爹吗?

王胜利扑到王家宽的身上,开始用嘴咬他爹的手臂。 王胜利一边咬一边说,叫你不要叫我有钱了,你还要叫,我咬死你。

王老炳听到叭的一声响,他知道是王家宽打王胜利发出的声音。 王老炳说胜利,你爹他是聋子。 王胜利说什么叫聋子? 王老炳说聋子就是听不到你说的话。王胜利说那我妈呢? 她为什么总不叫我名字。 王老炳说你妈她是哑巴。 王胜利说什么是哑巴? 王老炳说哑巴就是说不出话,想说也说不出。 你妈很想跟你说话,但是她说不出。

这时,王胜利看见他妈用手在爹的面前比画了几下,他爹点了点头,对爷爷说爹,有钱快到入学的年龄了。 爷爷闭着嘴巴叹了一口气说,玉珍你给胜利缝一个书包吧。 到了夏天,就送他入学。 王胜利看着围住他的爷爷、爹和妈,像一只受惊的小鸟,头一次被他们古怪的声音和动作吓怕了。 他的身子开始发抖,随之呜呜地哭起来。

到了夏天,蔡玉珍高高兴兴地带着王胜利进了学堂。 第一天放学归来,王老炳和蔡玉珍就听到王胜利吊着嗓子唱: 蔡玉珍是哑巴,跟个聋子成一家,生个孩子又聋又哑……蔡玉珍胸口像被钢针猛猛地扎了几百下,她失望地背过脸去,像一匹伤心的老马大声地嘶鸣。 她想不到她儿子,最先学到的居然是这首破烂的歌谣,这种学校不如不上了。 她一个劲儿地想,我以为我们已经逃脱了他们,但是我们没有。

王老炳举起手中的烟杆,朝王胜利扫去。 他一连打了五下,才扫着王胜利。王胜利说,爷爷,你干吗打我? 王老炳说,我们白养你了,你还不如瞎了、聋了、哑了的好,你不应该叫王胜利,你应该叫王八蛋。 王胜利说,你才是王八蛋。 王老炳说,你知道蔡玉珍是谁吗? 王胜利说,不知道。 她是你妈,王老炳说,还有王家宽是你爹。 王胜利说,那这歌是在骂我,骂我们全家。 爷爷,我怎么办? 王老炳说,你看着办吧。

从此,王胜利变得沉默寡言,他跟瞎子、聋子和哑巴没什么两样。

| 文学史评论 |

东西的小说大多与“痛苦” “困难”有关。 对于生存的沉重、乖谬,他擅长运用变形、荒诞的方式来讲述,这包括情节、人物性格设计,以及叙述的语言。这为他的作品增加了反讽的力量。

——洪子诚: «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第360页

东西与鬼子、李冯等是受到较多关注的广西作家。 他们在90年代中后期的写作,较好地处理了审美接受与物质欲望之间的张力,与朱文、韩东、刁斗等人一样,体现了90年代汉语写作新的审美追求。 广西独特的边陲与民族文化氛围在90年代以来商品经济文化中存在的美学及精神价值,在这些作家的写作中得以体现。东西的长篇小说 «后悔录» 和 «耳光响亮» 是受到较多关注的作品。 «耳光响亮»讲述了从“文革”到当下的中国现实生活。 小说以牛红梅姐弟与金大印、杨春光、刘小奇等人物在不同时代中的关系变迁和人生遭遇,编织了一幅中国自“文革”以来的社会生活场景和精神文化图景,讲述了在不同力量的挤压下,个体存在不断丧失尊严并且逐渐走向灵魂扭曲的过程。 自始至终,人们所服从的生存逻辑不是道德伦理的规范和个人的操守,而是在历史语境中不断变幻的荒谬的权力游戏规则和欲望动机。

东西写得最好的作品,并不是这些长篇小说,他的诸多中短篇小说,如 «没有语言的生活» «原始坑洞» 等作品在艺术上更加成熟,在小说的隐喻义和美学元素的发掘显得境界更高。 东西认为:“写内心秘密,写人物和对命运的预测是他写小说的三个兴奋点” (东西: «寻找小说的兴奋点»,载 «当代作家评论» 2007年第5期),这使他的小说有较多的神秘主义成分。

——丁帆主编 «中国新文学史»,下册,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第364—365页

| 创作评论 |

长期以来,东西小说于我而言有一种难度。 一方面,我觉得东西小说具有某种离奇性,不合现实逻辑;另一方面,东西小说的现实性似乎又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这种相悖的感觉使我对自己的审美能力产生怀疑。 经过反复研读东西的小说,我发现,我的这种感觉悖论是存在于东西小说中的,是真实的。 只是过去我没有找到表述这种感觉悖论的语言。 直到在阅读了东西 «秘密地带» 这部小说之后,我才意识到,东西小说的情节推进和人物感觉遵循的确实不是现实逻辑,而是梦幻逻辑。 换言之,东西小说中的人物,眼中所见并非现实之景,而是幻觉之象,简言之: 幻象。 结合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三种小说原理,我认为,东西小说中的人物不是现实主义思维状态中的社会人,甚至也不是现代主义思维状态中的灵魂人,而是后现代主义思维状态中的身体人。

——黄伟林: «人: 小说的聚焦——论新时期三种小说形态中的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第185—186页

东西为什么如此着迷于书写这样一个非理性非常态的边缘世界,为什么如此着迷于书写这样一群非理性非常态的边缘人?

只有将东西笔下的主流世界与边缘世界、理性正常的人与非理性非正常的人两相对照,才可能发现东西的创作意图: 他试图通过这个边缘世界的描述,照见我们这个主流世界存在的各种缺陷;他试图通过这些边缘人物的塑造,反思我们这些理性正常的人的种种痼疾。

——黄伟林: «听到、说出并看见我们的世界——解读东西小说中的两个世界两种人»,«中国作家» 2012年第19期

自发表 «没有语言的生活» 以来,东西一直是60年代出生作家群中极为重要的一位,但很少有人指出,他是一位真正的先锋作家。 很多的先锋作家早已转型,或者只是在做一种比较表面的形式探索,可东西不同,他的先锋是内在的、骨子里的。 他的写作,从一开始就持续探索个人命运的痛苦、孤独和荒谬,并赋予这种荒谬感以轻松、幽默、反讽的品质。 读东西的小说,能从中体验到悲哀和欢乐合而为一的复杂心情。 他的小说形式是现代的,叙事语言也是有速度感的。 他的先锋品质,有必要重新强调和确认。

——谢有顺: «东西是真正的先锋作家»,«南方文坛» 2018年第3期

有思想的骨架,有反讽的语调,有对荒谬世界指证,有悲哀与绝望的力量,东西的小说追求明显高人一筹。 我并非说他的小说没有细节的漏洞、语言的粗疏,没有逻辑铺陈不够而略显生硬的地方 (这方面,«篡改的命» 里较为明显),但作为一个有现实感和现代意识的作家,东西的先锋性和独异性还远没有被我们充分认识。

——谢有顺: «东西是真正的先锋作家»,«南方文坛» 2018年第3期

| 作品点评 |

首先,«没有语言的生活» 的具象价值在于写出了一个由瞎子、聋子和哑巴组成的残疾人的世界。 这些残疾人无法像健康人一样交流,但他们终于创造出一种交流的方式,实现他们自己的交流。 东西引领我们走进了这样一个残疾人的世界,让读者领略了瞎子、聋子和哑巴交流的风景。

其次,«没有语言的生活» 的抽象价值在于写出了一个与主流世界与相对应的边缘世界。 这个世界表面看没有语言,实际上并非没有语言。 东西听到、说出并看见了这个边缘世界的语言,这个边缘世界自有其奇异的风景。

第三,«没有语言的生活» 的表层价值在于写出了主流与边缘两个世界的疏离。 边缘世界努力进入主流世界,终于不得其门而入。 两个世界渐行渐远,不能融合。 就像是王家宽祖孙三代一家人,虽然努力进入村庄主流世界,但始终不被接纳,最终只好从村庄消失,迁移到小河对岸,定居在村庄坟场,过自我放逐且自给自足的生活。

第四,«没有语言的生活» 的深层价值在于以边缘世界比照出了主流世界的缺陷。 表面看是王家宽祖孙三代一家人所代表的边缘世界过着没有语言的生活,其实,是与王家比邻而居的村庄主流世界过着没有语言的生活。 用东西的话说就是:“我们主要是在提醒那些看得见、听得到、说得出的人,也就是观众,当这个世界已经没有爱情的时候,当我们觉得这个世界上可能已经没有语言的时候,我们却看到了这三个稍微残疾的、在器官上有障碍的人告诉我们,什么是有语言的生活,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什么叫爱。 其实他们是反过来在提醒我们,什么叫健康……”

——黄伟林: «听到、说出并看见我们的世界——解读东西小说中的两个世界两种人»,«中国作家» 2012年第19期

被雨淋湿的河

鬼子

作者简介

鬼子 (1958—),原名廖润柏,仫佬族,出生于广西罗城仫佬族自治县天河镇金城村,1989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与东西、李冯并称“广西三剑客”,曾任大型文学丛刊 «漓江» 执行副主编,广西文学院副院长,«广西文学» 副主编,曾任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 1984年在 «青春» 第9期发表小说处女作 «妈妈和她的衣袖»。 有长篇小说 «一根水做的绳子»,小说集 «谁开的门» «苏通之死» «遭遇深夜» «中国小说50强: 被雨淋湿的河» «上午打瞌睡的女孩»,小说随笔集 «艰难的行走»,电影小说 «幸福时光» 等。 中篇小说 «被雨淋湿的河» 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优秀中篇小说奖、第七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小说选刊» 优秀中篇小说奖、中国十佳小说奖、第四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中篇小说 «上午打瞌睡的女孩» 获1999年 «人民文学»优秀中篇小说奖,中篇小说 «瓦城上空的麦田» 获2001—2002双年度 «小说选刊» 优秀中篇小说奖,中篇小说 «农村弟弟» 获第三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长篇小说 «一根水做的绳子» 获 «小说月报» 百花奖原创长篇小说奖,第六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

作品信息

原载 «人民文学» 1997年第5期,«中华文学选刊» 1997年第4期转载,«小说选刊» 1997年第5期转载,收入 «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精选􀅱中篇小说卷»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9年9月出版)、«中国小说50强: 被雨淋湿的河» (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年10月出版)、«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家丛书􀅱鬼子小说» (中国社会出版社2006年9月出版)、«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7中篇小说卷»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6年3月出版),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优秀中篇小说奖、第七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小说选刊» 优秀中篇小说奖、中国十佳小说奖、第四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入选首届中国纯文学当代作品排行榜中篇第三。

我从城里离婚回家的那一天,阳光好得无可挑剔,但陈村的妻子却在那天去世了。 他的妻子是病死的,死前她的眼晴一直是迷迷糊糊的,在医院和家里来往地躺了半年,但临死前的最后一刻,她的眼睛却突然地亮了一下,然后紧紧抓住陈村的双手。 她说你能答应我两件事吗? 陈村说什么事你说。 她说,我那几亩田地你就别再留了,免得光缴税粮就是一个负担。 陈村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好的。 她接着说那两个孩子就丢给你了。陈村说你放心吧,再说他们也都长大了。 他们的两个孩一个叫晓雷,一个晓雨,正在远处的小镇上极不负责地读着他们的中学。 她说,你把他们的户口也都转了算了,好吗? 陈村又说了一声好的你放心吧。 她于是异常幽长地嗨了一声,然后把眼光慢慢地爬到一旁的窗户上,像是要极力地透过窗户,再看一眼那窗外的天空。 但她似乎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说,天是不是就要黑了。

当时的时间只是临近黄昏。

陈村说那我给你把灯点上吧。 她说好吧,你给我把灯点上。 谁知陈村刚一脱手,她就随后闭上了眼睛。 陈村把灯点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石头一般沉静无声了。

陈村在妻子死去的第十个晚上找到我的家里。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当时我不在屋,等到我回来的时候,只看见门前的泥地上蜷缩着一团黑色的物体。 我当即吓了一跳。 那团黑物状似一只在呻吟中不断抽搐的动物,谁也不会想到那就是陈村。

我赶紧把他扶起,然后搀进我的家中,让他躺在床上。

我的家那时空空荡荡的。 作为一个刚刚离婚的女人,我无心在十天里把家整好。

蜷缩在地上的陈村是因为心疼。 他的心每每疼痛起来,身子就禁不住收缩成一团,然后像渔夫手里收拢的一张破网,无情地甩在泥地上。 我说你到医院看过吗? 他说看过,可医生说他没有什么病,医生的诊断是他的身体太虚太弱,所以承受不了一些太大的压力而造成的心绞痛。 我说这不就是病吗? 我骂了一句现在的有些医生就是心眼坏,他们就想着如何多拿些奖金。 陈村说,那他们就该把我当作大病,那样他们就可以多收一些钱了。 我说你这是死心眼,你们是公费医疗你以为他们不知道? 但陈村坚持说医生的说法是对的。

他说他的心他自己清楚。

陈村问我,你还回城里去吗?

我说我已经离完婚了,我不去了。

他说那你要不要田,还有地? 如果要就全都送你,如果不要,我就另外找人。

他说,他的妻子活着的时候很苦,她死了,他得给她落实一点心愿。 我对他深表同情,为了他,也为了我,我说好的,那你就给我吧。 他说那就谢谢你了。我说该说谢谢的是我。 他说不,应该是我。 他说我妻子病后,那几块田地一直荒着,已经长出半人高的野草了。 我说那我明天先把那些野草给割了。

我在他妻子的田地里忙了没有多久,他的晓雷就回家里来了。

我问陈村,你打算给他找个什么事做呢?

陈村说一时没有想好。 他说我慢慢想吧。

我说,要不你就把哪块好点的田或者地,拿回去种吧。

他的晓雷却坚决地甩着头,他说不要,我不种。

陈村也说不要,他说他在给他想办法,他在慢慢地想。 那一想,陈村竟想了半年多都没有想好。

这天,村里突然发生了一起血案。 一个随身带着尖刀的小子,把一个也是村里的青年给活活地杀死了。 出刀的缘故是因为赌钱的时候对一张人民币的真假引起了争吵。 赢钱的那个小子就是不肯收下,他让他换一张。 输钱的小子却就是不换,他说你说是假的可我说是真的,你要就要,不要就拉倒,反正老子已经给了你了。 那把吓人的尖刀就在这时亮了出来。 他说这一张老子就是不要,你得给我换一张,不换就对你不客气。 一旁边站着很多人,陈村的晓雷就在其中,所有的眼睛都看到了那把杀气腾腾的尖刀,所有的耳朵都被那句同样杀气腾腾的话语所震颤。 可是,没有人上去阻拦,都像买了票在认真地看着一场惊心动魄的录像,眼睛眨都不眨。 输钱的小子也不眨眼,而且面对尖刀昂扬着无所畏惧的胸膛。 他说,有本事你就捅进来! 敢吗? 不敢就把这把烂刀收起! 那当然不是一把烂刀,他这么说只是表现他的情绪。 那把尖刀却因此而激动了起来,卟的一声就捅了进去,只听到一声糊里糊涂的闷响,鲜血便从对方的心胸里飞泻出来。

血案是下午三点左右发生的。 傍晚的时候,站在门边的陈村突然发现归来的晓雷两只眼睛竟像不是肉长的,而像一种空无一物的泥丸。 陈村的心思因此突然地紧张了起来,他觉得那样的一种眼睛,也是一种随时都会出事的眼睛。 这种眼睛看上去虽然空空洞洞的,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可一旦碰着什么异物,就会当即电闪雷鸣,烈火熊熊,最后把生命匆匆地了结成一段悔恨的故事。

那天晚上的陈村,被儿子的眼睛活活地折磨着,久久无法入眠。

屋外的落叶在夜风中鸟一样的鸣叫不停。

晓雷也是久久地没有入睡,他在床上不时地翻动着,弄出许多刺耳的怪响。

难以入眠的陈村最后从床上坐起。 他问了一声你睡了吗? 他的晓雷没有回话。他说我想跟你说个事,你看怎样? 他的晓雷又响亮地翻了个身,然后应了一句什么事? 陈村说,明天我上城里一趟,我想让你到师范去插个班。 晓雷却没有吭声。师范的校长是陈村的老同学,他决定求他帮忙。

那个落叶如鸟的晚上是一个周末的晚上。

那时候的周末是旧日的星期六,而不是现在的星期五。 第二天是星期天,天亮起来,陈村就摸进了城里。

但他的晓雷却不喜欢读书。 于是,两人冲突在了几天后的路上。

那是送他晓雷上路的那一天。

那一天的天气相当地不好,浑浑噩噩的毛毛细雨飘飘扬扬的满天都是。 冲突的起因是晓雷的行李上没有任何遮挡。 陈村说雨厚着呢,淋湿了晚上你怎么盖?晓雷却不理他。 陈村找来了一块塑料布,晓雷也坚决不要。 他刚披上去,他就扯了下来。 陈村摇着头,只好拿在手上,跟在儿子的身后走。

路上的毛毛雨越走越厚,晓雷的头发上转眼结了白毛毛的一层。 陈村的心便又忍不住了,他说你这孩子真是,你拗什么呢,淋湿了晚上你怎么睡?

晓雷说那是我的事。

陈村说你就是拗。

晓雷说这也叫拗吗? 告诉你,真正的拗还在后头呢!

陈村知道儿子话里有话。 他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读书,可是我们这样的家没有别的办法。 晓雷说反正你等着吧,我不会帮你读下去的。 陈村对儿子的话当然不满,他说让你去读是为你自己,怎么说是帮我呢? 就算是帮我吧,那又有什么不好呢? 晓雷说反正我没有兴趣。 陈村说你对什么有兴趣呢? 晓雷说那是我自己的事。 陈村的心里越听越难受,他说我是你父亲,你怎么能这样跟我说话呢?

可他的晓雷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对他的伤害。 他说那你想让我对你说些什么呢?说罢猛然停下了脚步,两只空空洞洞的眼睛猴子一样盯着父亲。

他说我不想再听你啰里啰唆的,你让我一个人走好不好? 我知道怎么找到你的那个师范。

陈村的伤心达到了绝对的无奈。 他说好吧,那你就自己走吧。 说完把一直拿在手中的塑料布又递到了晓雷的面前,他说你还是披上的好。 晓雷没有伸手,他转身朝着雨雾的远处独自走去。

望着渐走渐远的孩子,陈村的眼里漫下了泪来。

那个晚上的陈村又心疼了一个晚上。

时间不到两个月,晓雷那双好像不是肉长的眼睛,便看不下黑板上的那些东西了。 一个星期六的黄昏,他突然跑回了家里,他问陈村有没有三百块钱? 陈村当即吓了一跳。 陈村的身上真的没有那么多钱。 他说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晓雷说不干什么。 他说你只管给我就是了。 陈村说我一个月的工资是多少? 你要,你妹妹要,你说我还剩下多少? 我在家里还用不用吃?

晓雷没有跟他的父亲多说什么,晚上独自响亮地敲开了我的房门。

当时,我正倚着窗户遥望着西落的月亮。 那西落的月亮只是一弯半边的月牙,所以那个时候的夜还不是太晚。 那月落的去处就是瓦城的方向,那里有我因为离婚而失去的儿子。 也许是我在思念儿子的情绪中还没有冷静下来,我对他的借钱没有产生任何的疑问。 我觉得这些当孩子的也不容易!

拿到钱后的晓雷却突然地问了一声,说他父亲把田地给我的时候,是否拿了一些钱?

我告诉他,你父亲当时没有说到要钱。

他说你其实应该给一点的。

我说你现在的意思是什么?

他说也没有什么意思。

我说,你是不是想说这三百块钱就当是你们家那几亩田地的钱?

他沉吟了好久,好像拿不定这个主意。

我说这三百块钱算不了什么,就当是我送你的吧,好吗?

他便圆着眼睛望我。 他说这样吧,哪一天我有了钱,我就还你,如果没有,如果一直的还不起,你就当是买了我们家的地吧。 这样的孩子确实叫人不可思议。但我仍然答应了他,我不情愿给以打击。

临走时他又嘱咐了一句,让我千万不能告诉他的父亲。

我说你放心吧,我干吗要告诉他呢?

我心里说不就三百块钱吗? 我用不着为这么一点钱出卖一个刚刚成年的小伙子。

三个月后的一个晚上,陈村才问起我,说是晓雷是不是跟我借过钱? 我说没有。 陈村当时站在我的窗户外边。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夜已经很深,窗外黑乎乎的。 他说他睡不着,就敲开我的窗户来了。

陈村说你跟我说的是实话吗?

我说他真的没有跟我借钱。

陈村就思疑着这三个多月里他哪来的钱作生活费呢?

我安慰他,说晓雷也许是一边读书一边给人打工。

黑暗中的陈村没有答话,我也看不出他的脸色。

那个晚上的陈村,还为着另一件事情无法入睡。 他的晓雨也读完了回到了家里。 他问我,像晓雨这样的女孩,如果到城里去可以找些什么工作? 他说她一个女孩子,总不能让她整天的浪荡。

从城里离婚回来的我,对城里自然没有多少好感。 我觉得城市就像那蜜蜂窝,里边有着许多可口的蜜糖,但也时常叫人被蜇得满身是伤。 尤其像晓雨那样的漂亮女孩。 但我没有这样告诉陈村,我替他想了想,建议他让晓雨到城里的发廊或美容店做些小工。

陈村说好的,那我明天带她去看一看,顺便去看看晓雷那小子。

窗上仍然十分地黑暗,我始终看不到陈村的脸色。

城里的师范却早就没有了晓雷的影子。 等着他的只有那床曾经被雨淋得精湿的被子。 他的晓雷把那床被子叠得倒是整整齐齐的,陈村抱起的时候,被子的深处已经发出了一股浓烈的霉味。

当时的陈村不知儿子的去向。

陈村的老同学,那个师范的校长,也不知道晓雷去了哪里。

陈村说,他都没有跟你说过吗?

他的同学说没有。

他的同学也问他,那他也没跟你说过什么吗?

陈村说没有。

陈村的伤心阴黑了整个脸面,他想跟他的老同学说些什么,他觉得对不起他,他给他添了麻烦。 可他说不出来。 他那瘦弱的心又一阵阵地绞痛了起来,他极力地忍受着,最终没能忍住,身子一缩,烂网似的蜷缩在了那床晓雷的被子上。

后来晓雷告诉我,说他拿着我给的三百块钱,第二天就跑到广东那边打工去了。 我严厉地指责他,我说你怎么能这样呢? 你父亲为了你和你的妹妹晓雨,你知道他是如何的劳心劳血吗?

晓雷的回答却令人伤心透顶。

他说我干吗要管他呢?

我说你是他的儿子,他是你的父亲,你不管他可他得管你,你知道吗?

晓雷的嘴里便放出一声冷笑。 他说照你的意思,我应该给他把那师范读下去?我说是的,你应该读下去。 他说我要是真的读下去,读完了,我做什么呢? 我说代课呀。 那代完了课呢? 我说只要好好的代课下去,总有一天会跟你父亲一样成为真正的教师的。 他的眼睛便眯成了一条细线,目光尖锐地打量着我。 他说你的意思是我的一生也应该像我父亲一样?

我说像你父亲一样有什么不好呢?

他就连连地说了好几声好好好。 很好!

我只好无奈地问他,那你的想法是干什么呢?

他说我自己出去打工赚我自己的血汗钱,我不用他再养我,他不应该有意见。

我说,可你是否想到过,当你父亲在师范里抱着你留下的那一床被子时,他的心里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吗?

晓雷的眼光便长长地伸向远远的天边,然后猛地回过头来,他问那一天是哪一天?

我说,我哪知道那一天是哪一天呢? 你想知道可以去问你的父亲。

他说还是你替我想想吧,那一天到底是哪一天?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我说你问那一天是哪一天干什么呢? 我知道那一天你的父亲为了你并不好受这就已经够了。

于是他告诉我,他在广东那边曾经杀了一个人。

他说,他杀人的那一天可能就是那一天,也可能不是。 也可能是杀人之后,正在逃往另一个地方,正在大街上到处慌里慌张地流浪。

我当时吓了一跳,我说你说什么? 你说你杀了人?

他说是呀,我杀了一个人。 一个坏人。

我说,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在跟我说故事?

他说什么叫真的什么叫故事?

我说真的就是真的,故事可是编的。

他的脸色便放松下来,然后笑了笑。 他说,我说的是真的。

晓雷说,他杀人的最初原因,是在火车上遇到一个重庆的小子。

那是一趟重庆开往广州的火车。 晓雷坐火车还是头一次。 他没有想到火车上的人竟然那么多,所有的车厢都挤满了前往广东打工的农民。 挤着上车的时候,外边的人死命叫喊着前边的人往里边挤呀挤呀挤呀! 晓雷被挤在人群的中间。 他觉得那个时候的人已经不再像人,而是一群被人驱赶着的牛群。 一直到火车摇摇晃晃地开走了,这才摇出一点松动的空间,可那空间很快又被下一站的人给塞紧了。 晓雷说,直到那时,他才想到了国家为何要搞计划生育。

晓雷是因为一包香烟与那重庆小子相识的。

那重庆小子也没有座位,晓雷就站在他的身边。 大约站了一个多两个小时的时候,发现身旁有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晓雷朝他笑了笑,慷慨地把烟递了过去。那重庆小子朝他笑了笑,扯下了一支,随口问了一声也是到广东打工的吗? 晓雷没有回答他,晓雷问他你呢? 重庆小子点了点头,说他在广东已经打了两年工了,这一次是回家帮老板招工去的。 晓雷心里不由一动,趁机将那包香烟塞到了重庆小子的手上。 晓雷说我身上还有,这包你拿着吧。 重庆小子笑了笑就收下了。 晓雷告诉他,说自己是头一次出门的,可不可以跟着他们一起去。 重庆小子望了望晓雷,又低头望了望手里的那包香烟,最后对晓雷说,给老板找的人已经够了。但他告诉晓雷,另一个地方有个老板也需要工人,只是工资稍微少了一些。 晓雷问他多少? 他说一个月六百左右,你要愿意我可以带你去。 听说一个月有六百块钱,晓雷的心里当即感动了起来,他不仅说了同意,还随后连连地说了好几声谢谢。 晓雷的脑子里突然就想念起了中学课文里的一句什么唐诗,却说不上来,只感到心里暖烘烘的,仿佛照进了一片阳光。 可他没有想到,这个重庆小子原来是为了得到三百块钱,而把他卖给了一个地处荒野的采石场。

被晓雷杀死的那个人,就是那个采石场的老板。

临走近那个采石场的时候,重庆小子告诉晓雷,他曾在这个采石场打过五个多月的采石工。 他说那采石场的老板是一个很有钱的家伙,但在采石工的身上,他的用钱却不是十分的大方,只要找得到理由,他总要千方百计地压住你的工钱,他叫晓雷自己小心自己。 临走时,又悄悄地告诉晓雷,说是千万不要把身份证交给老板,说完他朝晓雷挥了挥手。 晓雷知道他那是再见的意思,也朝他挥了挥手。那重庆小子转过身,慢慢就走得没有了身影。

那采石场的老板是一个身材矮黑的广东人,怎么看上去都是一个粗人。 那老板姓杨,采石工们都叫他杨老板。 杨老板也没有问过有关身份证的话,晓雷说也许就因为这一点,所以他被他杀死之后,警察一直找不着凶手。 那个重庆小子带着他与杨老板见面的时候,没有多余的旁人,没有人知道他晓雷是从哪里来后来又到哪里去了。 杨老板只跟他吩咐了一些如何采石的事情,别的也丝毫没有多说,好像他需要的只是一头劳动的牛,他不需要与牛进行多余的对话。

晓雷是因为工钱的事而怒火中烧的。

头一个月发工钱的时候,杨老板没有给他一分钱。 晓雷觉得有些不可理解。他问杨老板不是说好六百块一个月吗? 杨老板说是么,是一个月六百块呀,他说那你自己不会算吗? 晓雷不知道怎么算,他只好回头问另外几个采石工。 他首先想到的是伙食费。 他们告诉他,菜里有肉的话,扣三百五左右。 没有肉呢? 没有肉就三百。 晓雷把一个月里的菜食回忆了一遍。 回忆的结果,是没有过肉的影子。他说那这个月应该是三百块。 他们说是的,这个月是三百块。 晓雷转身就又找到了杨老板。 杨老板的眼睛却牛眼一样在晓雷的脸上不停地滚动。 他说你知道我是用了多少钱把你买到这里吗? 那一个买字,晓雷觉得太伤人心。 他嘴里暗暗地骂着你他妈的老子又不是牛,我被谁卖给你啦? 但他只愣愣地望着杨老板说不出话来。 杨老板说,我给了那个小子整整三百块钱你知道吗? 晓雷说我不知道。 杨老板说你当然不知道啦你怎么能知道呢? 晓雷说,那这个月我是杨白劳啦? 杨老板说应该是吧。 晓雷只好阴着脸,在心里暗暗地自认倒霉。

可第二个月发钱的时候,还是没有他的!

杨老板说,这是惯例。 晓雷问他什么惯例? 杨老板说你不知道? 晓雷说我没有听你说过。 杨老板便呵了一声,他说那你就去问问他们吧。 他说他们知道。 他自己不告诉晓雷。 他觉得他无须告诉他。 没等晓雷再问下去,他就转身走人了。

采石工们说,第二个月是得不到工钱的。 第三个月也得不到。 一直到第四个月,才能得到第二个月的工钱,跟着是第五个月拿第三个月的。

晓雷不由一阵慌乱。 他说那你们为什么还给他这么干下去呢? 他们说不干下去那两个月的工钱不就白白地送给他了? 那你们永远这么干下去也永远得不到那两个月的工钱呀? 他们说,等得到的钱多一点了再走人,到时,前边的那两个月就当是什么也没做。 他们说前边的人就是这样走的。 晓雷说那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你要是一走他就知道一定是我们有人告诉了你,我们的工钱就会被他往下再扣一个月,你以为我们是傻瓜吗?

晓雷心里说是的,你们都不是傻瓜,可你们哪一个是聪明人呢?

发完了工钱的杨老板,转身就离开了采石场,回他的城里忙他别的事情包括吃喝嫖赌去了。 杨老板总是这样。 他不担心有人在背后走开,任何一个采石工都有两个月的工钱在他的手中,真要有人走了他也毫不在乎,他可以从他们留下的钱里再买回一个补上。

晓雷那双如同不是肉长的眼睛,一直干燥地等待着杨老板的再现。

杨老板建有一个小房子在采石场上。 那房子看上去是一个简易的木板屋,里边却布置得相当温馨。 有时在城里住腻了,就带上一个外来的卖身女,用摩托车拉到采石场来。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十来天。

这一天的杨老板又带来了一个卖身的女子。 晓雷说那是一个四川妹。 看着杨老板的摩托车从面前飞奔而过的时候,晓雷气愤得就要冲上去,那几个采石工却把他拖住了。 他们说他身上有枪。 晓雷只好又忍了一天。 但晚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 他想无论如何也要把工钱拿到手! 给钱就往下干,不给钱就揍他一顿,然后走人。 就这样,晓雷被愤怒活活地折磨到了第二天的下午。 他想不能再等了,他担心他玩腻了那个女子一转身又会走人。 站在采石场上的晓雷,不时地看着头上的太阳,阳光白花花地把人烤得半死。 他不住地抹着汗水,抚摸着激动而紧张的胸口,他想让它平静一些,但他做不到。 他突然觉得应该找个地方解解手,他觉得憋得难受,于是从人们的眼里一步一步地迈出了采石场,往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后走去。 就那一去,采石工们就再也看不到他的影子了。

晓雷已经朝着杨老板的木板房大踏步地走去。

杨老板的房门只是虚掩着。 这个地方是他的地方,没有哪一个民工敢不吭一声推开他的房门。 当时的杨老板正在床上忙得热火朝天。 最先看到晓雷的是那四川妹,但她没有发出惊叫。 她只是突然间停止了自己的动作。 晓雷站在门内看着他们不动。 杨老板又忙了一阵之后才发现了问题。 他抓了一条毯子包在腰上,朝晓雷暴跳如雷地吼着。 他让晓雷马上给他滚出去!

晓雷却不怕。 晓雷说我是来要钱的,你把那两个月的工钱给我,我马上就出去。

杨老板没想到有人竟敢顶他。 他说你滚不滚? 不滚你就找死!

晓雷站在那里就是不滚。 他说你不把钱给我,老子今天也不好惹!

杨老板说想要钱你就接着干。 他从床上滑了下来,然后去拿椅子上的衣服。他没有想到晓雷已经朝他逼了过来。

晓雷说你不给我钱我就不干了!

杨老板说不干你就马上滚蛋。

晓雷说你先把我的工钱给我!

杨老板说老子就是不给。

晓雷说你再说一遍给还是不给!

杨老板说不给就是不给,你想找死?

杨老板的裤子里还空着半条腿,晓雷已经操起了桌面上的一个酒瓶,闪电般砸在了他的后脑壳上。 晓雷说那是一只又长又大的酒瓶,但没有发出什么惊人的响声。 被打着的杨老板,也没有发出任何非凡的叫喊,他的身子只是默默地往旁一歪,就栽到了地上。 床上的四川妹眼睁睁地望着晓雷和那倒在地上的杨老板,竟也没有一声惊恐的喊叫。 直到晓雷从杨老板的衣服里摸出一沓厚厚的钱来,她的声音才亮丽地飞越了起来,说你把钱留一点给我。 她说他把我弄到这里来还没给我钱呢。 晓雷朝她过了一眼,她的身子一丝不挂地坐在床上。 晓雷的眼睛没有多看,他低下头去看了看手里的那沓钱,抽了一撮往床上丢去。 那一撮晓雷估计最少有一千。

我问了一声晓雷,那一沓钱一共多少?

晓雷说,后来逃到树林中的时候,我数了数,一共是五千八百六十七元。 那八百六十七元,后来我又给了那个四川的妓女。

我说你不是逃到山上的树林去了吗?

他说是呀,她也跟我一起去了。 我们俩人在山上的树林里躲到了天黑,然后由她带着我,逃出了那片荒野,最后乘火车离开了那个可恶的地方。

我没有怀疑晓雷的叙述。 如今的青年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而且常常干得叫人不敢想象。 但我仍然再一次地问他,我说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他说你以为我是在给你说故事吗?

我说那你怎么没有想到该去投案自首呢?

他说想到过。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去?

他说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旅店的床上。 最初的三个晚上他根本睡不着觉。 他躺在床上不停地想着该怎么办呢? 最后,他在第四个深夜里爬了起来,他撕了两片纸,用旅店里的笔,在其中一片纸上慢慢地打了一个钩,像老师打在学生的作业本上一样,不同的只是那个钩不是红色的。 那是一支蓝色的圆珠笔。 他把那两个纸片揉成很小的纸团,散在桌子上。 他心里想,如果抓起的那一团是空白的,他就前去自首。 如果是打钩的,就不去。

抓起的第一片却是打了钩的。

但他的心中又不敢落实。 他又接连地摸了两次,得到的竟然都是打了钩的。但他仍然没有因此而睡下。 他突然觉得那打了钩的不就是布告上枪毙人的那种钩吗? 那应该就是自首的意思。 于是他决定重来。 这次他把旅店里留下的那一张便笺全都撕成了数不清的纸片,然后在纸片上分别地写着自首、不自首两种字样。他觉得不能再用符号代替。 他觉得符号这个东西,可以这样解释也可以那样解释,叫人心里依靠不住。 每一个字他都写得十分的用心,一笔一画不敢有半点的潦草。先写了自首,跟着再写不自首;写完了不自首,就又接着写下一张的自首。 不让哪一种多,也不让哪一种少。 写完了,再一张一张,慢慢地揉好。

一直忙到快凌晨的时候,晓雷才闭上眼睛,让两只手指在自首与不自首的海洋中,听天由命地捞出了五颗来。

结果是: 两张自首,三张不自首。 他的心因此而安定了。

为了他这杀人的事,我失眠了好几个晚上,我想我该不该告诉他的父亲陈村呢?

后来我没有告诉陈村。

我想,他也许是想到过我不会告诉他的父亲才告诉我的,那些天里如果我把晓雷杀人的事告诉了陈村,他的痛苦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会不会在地上突然一蹲,转眼就又收缩成一堆可怜的烂渔网,然后昏死在地上? 或是连夜摸到警察那里,让警察在一个黑色的夜里偷偷摸到晓雷的床边,最后把晓雷带走?

我没有告诉他。

我没有告诉陈村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晓雷同时叙述了另一件事情。

杀死了杨老板的晓雷,并没有随后回到村上。 他想,死了的那个杨老板不大会惊动警察的愤怒,因为死在地上的杨老板仍然是一副淫荡未酣的状态,那些采石工也会异口同声地告诉警察,说那是个坏人,说他从外边带回了一个妓女。 他们还会齐声地告诉警察,他如何榨取了他们的工钱,而且骂他真他妈的该死! 不管怎么说,死了的那个杨老板是一个绝对的坏人,他想不会激起任何一个好人的同情。 在警察的手中,一些应该破获以平民愤的案件多如牛毛。 杨老板的死顶多只是闪现在他们后脑壳上的一条细微的黑影,只要时间过去了,也就无影无踪了。晓雷与那四川妓女分手的时候,他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也不知道他是哪里的人。 他曾问过她,你不会把我告给警察吧? 那妓女说怎么会呢? 她说她也不想回到原来的地方去了,她说如果有一天警察找到了我,我就说,我不认识你。晓雷连连谢了她两句。 他说,我真是没有想到你们这种人竟然是人坏心不坏,好吧,那我们就再见吧。 那妓女也说好的再见吧。 说完朝他扬起了一只轻飘飘的小手,在空中慢慢地挥动着,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鸟慢慢地摇晃。 晓雷的心中泛起了一阵少有的凄楚,也朝她扬起了自己的手来。 两只手在空中相对着晃了几晃,转眼就各奔东西了。

晓雷的脑子里,后来时常浮现着那个妓女。 他说那是一个长得确实让人心疼的女孩。 她的年龄顶多十七,比他的妹妹晓雨大不了多少。

晓雷没有想到,几天后他竟然与那重庆的小子不期而遇。

那是在另一个城市的大街上。 当时的晓雷正在大街上浪荡着想找个工作。 在城市里找工作并不太难,难的是找到一个好的工种。 所有的大街小巷都隔不远就能看到一个招工的事务所,门前贴满了五花八门的招工消息,看上去就像那些同样贴满了街头巷尾的专治性病的广告。 晓雷想不明白,莫非得了性病的人与寻找工作的人一样的众多?

与那重庆小子相遇的时候,大街上的阳光格外的灿烂。 双方在强烈的阳光里,都有点不肯相信地眯细着眼睛,都很吃惊的样子。 重庆小子问他,你不在那里干了? 晓雷没有回答他的话。 晓雷只冷冷地骂了一声他妈的! 那重庆小子便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干,那小子的确太黑了。 晓雷说,知道黑你就不该把我卖到那里。就那一个卖字,一丝急匆匆的羞色在重庆小子的脸上水一样流过。 他抓了抓额门上的头发说,要不我带你到我们厂里试试? 他说厂里刚刚开除了两个人。

那重庆小子得意于一家日本老板的服装厂。

那老板大约三十岁,可怎么看上去都不像那些有了钱的外国老板,脸上的肉本来就不是太多,却又紧绷绷地拉着,好像他办的不是一个赚钱的服装厂,而是一家犯人收容所。 晓雷跟着重庆小子刚走进他的办公室,他右手一挥,就把重庆小子给赶出了门外,就像驱赶一只苍蝇。

他没有叫晓雷坐下。 他眯细着眼睛,尖锐地打扫着晓雷。 他问他坐过牢吗?

晓雷没想到老板会这么问话。 他愣了愣,回答没有。

老板说,我要的是实话,你不要以为坐过牢就丢脸就不想说。

晓雷说真的没有坐过。

老板说没坐过牢做过什么坏事没有?

晓雷说没有。

老板说真的没有?

晓雷说真的。

老板说什么坏事也都没有做过?

晓雷说没有做过。

老板说,比如打过什么群架,耍过什么流氓的?

晓雷说没有。

老板说你是光知道说没有,还是真的什么也没有?

晓雷说是真的没有。

老板便像有一点失望的样子,一直眯缝着的眼睛也悄悄地睁大了开来。

他突然问他,难道你是共产党员吗?

晓雷说不是。

老板说你父亲是吗?

晓雷说也不是。

老板又问那你是共青团员吗?

晓雷说也不是。

老板便说,那你怎么没做过坏事呢?

晓雷的心里便暗暗地骂了一句他妈的什么老板。 心想,我要是说我杀过人,你肯要我吗? 他想不明白这个老板为什么这样考核他要招收的工人。

走出门外的时候,重庆小子才悄悄地告诉他,说那老板并不是真正的日本人,他是从国内到日本去的。 在国内的时候坐过几年牢,不知怎么后来就到日本去了,而且与日本一家服装厂的老板的女儿弄成了夫妻。 后来,夫妻俩就带着他岳父佬的钱跑回来办下了这个厂。 晓雷说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重庆小子说不知怎么给忘了。 他告诉晓雷,如果你告诉他坐过牢,他马上就会重用你。 因为他有他的理论,说是坐过牢的人绝大多数胆子大而且聪明。

晓雷便大着眼睛盯着那位重庆小子,他说那你坐过牢吗? 在他看来,那重庆小子是受了重用的。

重庆小子的回答是坐过。 晓雷说真的吗? 重庆小子说什么真的假的? 老子犯的是流氓罪,整整蹲了三年! 晓雷因此便大起了胆子,他说,要知道是这样,我他妈的就该对他说,老子杀过人! 重庆小子笑了笑,他说算了,反正他收下就算了。

晓雷却低声说了一句,这样的工厂,我不一定干得下去。

重庆小子说,你管他那么多干什么呢,怎么管那是他的事,反正他给的工钱高我们就替他卖命,不就为了钱吗? 晓雷问他,一个月正常可以拿多少? 重庆小子说最少也有一千多差不多两千吧。

晓雷往咽喉的深处暗暗地吞下一些什么,不再作声。

事情出在三个多月后的一天下午。

那几天可能一直都是阴天,晓雷无法确切地回忆。 他们已经好几天没有看到白天的天是什么样的天了。 为了抢时间按时交货,老板没日没夜地让他们加班。老板把饭菜都送到他们的身边,任他们吃任他们喝,那些饭菜也做得比任何时候都好,但工人们全都吃得味同嚼蜡,他们需要的并不只是那些好饭好菜,而且希望能尽快把身子骨放松下来,但老板总是绷着脸,让他们吃完了接着干,碗也不用他们洗。 能够偷闲的只是饭后上厕所的时间。 于是吃过饭的人都想在那个时候往里挤。 但卫生间里,每次只能进一个人。 唯一的希望还是尽快地干活。 干完活天色早已黑了四五个小时了。 走出厂门前往宿舍去的路上,一个个迷迷糊糊的,就像漂泊在没有方向的湖水之中。

出事的那个时间大约是差五分钟四点,当时的车间突然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寂静。 寂静的前边是老板猛然三声穷凶极恶的怒吼,他叫民工们站起来! 统统地给我站起来! 你们! 没命般忙碌着的工人们,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了,都朝着发出怒吼的地方望了过去。 老板那副瘦猴样的身子已经站在了车间的中央,他的身边分别站立着两个目光铁锈的保安。 晓雷说,那是老板手下两条喂得毛光闪亮的狼狗! 晓雷正想着出了什么事了,老板吼声又爆发了,他说统统给我站到中间来!

人们慌乱地挤到过道上,站成了一条畸形的队伍。

就在这时,高挂在墙上的挂钟当当地敲响了四下。

老板扫视着眼前的民工们,目光恶毒如狼,接着久久地不发声音。 那样的寂静是十分伤人的。 两三分钟过后,老板才咧嘴吼了起来。 他说谁偷了我的衣服自己站出来! 谁? 谁偷了我的衣服? 民工们都像没有听懂老板的话,都以为是谁暗里偷了老板脱下的衣服。 都觉得与己无关,没有人给老板站出队来。

老板转个眼又连连吼了两遍。

但受惊的人们只是绷着紧张的情绪,仍然无人站出队来。

老板显然等不下去了。 他朝身边的两个保安甩了一个眼色。 两个保安朝人群中扑了过来。

遭受劫难的竟是一位怀孕将近五个月的女工。 所有的民工全都震惊了! 那女工当时正低头拉扯着身上胀鼓鼓的衣服,两个扑上来的保安呼一声把她的两条胳膊架了起来。 随着她嘴里的一声尖叫,受惊的队伍河流一般乱成了一个空洞的旋涡,人们从两头哗地卷了上来。

那女工叫到第三声的时候,两个保安已将她架到了不远的一根水泥柱下。 灾祸从天而降,把她吓得早已魂不附体,一阵阵直钻人心的号叫,从她那张抽搐的脸上不停地飞扬而起。

她说我没有偷,我没有偷,我没有偷……

两个保安全然不顾她的哀号,他们揪住她的裤子,然后往下猛拉。 那女工本来是背靠柱子站着的,随着一声更为刺耳的惨叫,她与跌落的裤子同时坐在了地上。 两个保安刚要把手伸进她的裤子深处,却被她本能而飞快地提了起来。 可是,没有等她顺着柱子爬起,那两个保安又把她的裤子给扯脱了。

四周的民工全都骇呆了。 谁也没有见过这等的情景。 谁也不知如何是好。

只有晓雷突然一步抢了上去,左右猛力一推,把那两个保安推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人们都吃惊地看到了那女工裤子里藏着的东西。 那不是老板身上穿的衣服,而是一件还没有车好的衬衣。

晓雷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那女工早已泣不成声。 她说她这不是偷的,是她把衬衣上的一根线给车坏了,她要拿回宿舍去偷偷地把线拆了,然后再拿回来重新车好。 晓雷心想她是被这没日没夜的劳累给弄迷糊了,所以把衬衣给车坏了。 晓雷觉得他应该帮她跟老板解释解释。 可晓雷拿着那件衬衣刚要站起,身后的不远处突然炸起了一声巨大的声响。

老板愤怒地推翻了一台机子!

民工们在机器倒地的声音里更加惨白了脸色。

老板像头张狂的野兽,朝混乱的人群凶猛地扑了过来,他一边推着他们,一边不停地吼叫着站好! 站好! 统统地给我站好!

像一群左冲右突的牛群,民工们又给老板站成了一支奇形怪状的队伍。

老板随后跳到了一台机车上,他顺着一脚又踢翻了旁边的一台机子。 就在这时,他朝民工们吼出了跪下,统统地给我跪下!

民工们一时都愣了,所有的人都惊慌失措地转动着,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老板随后又踢翻了一台机子。 他的嗓门里像在冒血,他不停地吼叫着跪下!统统地给我跪下! 谁不跪下谁就从我这里滚出去!

惊慌的情绪以狂风的姿态在人们的脸上变幻着。 但仍然没人跪下。

老板突然将手指向身旁的两个保安。

跪下,你们也给我跪下!

那两个保安一下呆住了,但他们无须等到老板的第二声吼叫,就老老实实地把身子弯曲了下去。

转眼间,那条畸形的队伍像一堵挡不住黑风的破墙,纷纷牵连地倒了下去。

只有晓雷依然地站立着。

晓雷身旁的那名女工刚要跪下的时候,被他猛地提了起来。 他朝她吼着,跪什么跪! 大不了不赚他那几个臭钱。 但他刚一放手,那名女工又软了下去,而且响亮地号啕了起来。 随着,她的号啕将车间感染成了一场瓢泼的大雨。

老板没有想到竟然有人没有给他跪下。 他指着晓雷厉声地问道,你为什么不跪?

晓雷圆睁着那双好像不是肉长的眼睛凝望着老板,他说我为什么下跪?

老板那张无肉的瘦脸乱抽乱扭了起来,他说你还想在我这里赚钱,你就得给我跪下!

晓雷不跪。 他说我就是不跪。

老板说不跪你就马上给我滚出去! 说完朝两个保安说你们给我把他轰出去!

那两个保安顺势哇啦站了起来。 晓雷却从腰后猛地抽出了一把尖刀。 那是一把寒光逼人的尖刀,刀把上到处镶满了红红绿绿的宝石。 那是晓雷在那个杨老板的裤带上取下来的。 当时,如果不是他手中的酒瓶及时地敲打下去,杨老板要是穿好了另一根裤脚,晓雷也许难逃那把尖刀的伤害。

晓雷严厉地晃着那把尖刀,他说我告诉你们,老子杀过人,你们要敢靠近一步,我就把你们当成野狗,一刀一个!

天黑前,晓雷和那名女工离开了那个服装厂。

那名女工的工钱是那重庆小子替她拿来的,但被老板扣去了好几百。 晓雷问了一声我的呢? 重庆小子说,你的钱在老板那里,让你自己去拿。 晓雷骂了一声,他说,他现在在哪? 重庆小子说在他的办公室里。 晓雷问,他是不是想耍什么花招? 重庆小于说我不知道。 而且学着外国人的模样耸了耸他那矮小的肩膀。 晓雷的嘴上就又骂了一句,他想我要是不去,就证明我晓雷怕他。 我为什么要怕他?钱是我的,那是我的血汗,他就是咬在牙根上,我也要把它敲下来。

老板独自坐在办公室里。 晓雷想,他一定两脚高傲地架在办公桌上等着他的进入。 可是没有。 他很平常地坐着。 看见晓雷进来连忙迎了上去,他让晓雷坐在沙发上。 他的手里拿着晓雷的那一沓工钱。 可晓雷不坐。 晓雷说你把我的钱给我。老板没有递给他。 老板说,我想跟你说个事。

晓雷瞪着那双仿佛不是肉长的眼睛,盯着老板。

老板说我刚才想了很久,我觉得你是一个少有的人才。

晓雷随之敷衍一笑,他说你是不是想留下我,而且给我加薪?

老板点了点头。 他说像你这样的人是可以做大事情的,我需要你这样的人。

晓雷把脸色一沉,他说,我要是答应了你,那不证明我最终还是给你跪下了吗?

老板说这是两码事,我让你留下是为了重用你,对你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晓雷说我不干! 再说我也不能这样干。

老板希望他想一想。 他说我一个月可以给你四千。

晓雷说四千是不少,可问题是,给你这样的老板干活却是做人的一种羞辱。

老板惨然地笑了笑,他说,问题是过着没有钱的日子也是一种羞辱,这你应该知道。 老板说你知道我刚到日本的时候是怎么混的吗? 为了找到活路,我就曾不止一次地给日本人跪过。

晓雷说那是因为你没有人格。

老板说,人格那东西有时并不值钱,值钱的是你如何生存下去,而且生存得像个人样,就像那些妓女,你说她们有没有人格? 你没有钱你日子都过不好,你整天被别人小看,你说你有人格吗?

晓雷说反正我不会当妓女。

老板说我那是给你打个比方。 我的意思是你不要以为我刚才叫他们跪下是对他们人格上侮辱。 我要管理好我的工厂我就得这样,再说你知道,他们那些工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他们跟你不一样,他们不需要什么人格,他们只知道如何在我的工厂里多赚一些钱,你说,我要是不给他们来这么一下,他们如何才能老老实实地给我做事呢?

晓雷说我告诉你,像你这样的人,我不管你是外国人还是中国人,如果现在我们是站在一条独木桥上,我一定杀了你! 可话刚说完,那名刚刚被开除的女工突然推门扑进来,她哭丧着脸直直奔往老板的面前,然后扑一声就跪在了老板的脚下。 她并不是为了老板扣下的那几百块工钱,她是要求老板给她再做一个月的工。 当时的晓雷气愤到了极点,他往前抢了一步,将她愤怒地提了起来。 晓雷想不明白是因为他的愤怒还是因为这名女工本来就那么轻飘飘的,只像是一只没有骨肉的布娃娃。 晓雷骂她,我都没有给他跪下,你还给他跪下? 你求他什么呢?你的脸就这么不值钱? 说完,从老板的手里抢过自己的钱,拖着她愤怒地走出了门外。

那女工却一路哭得凄然惨然,嘴里不断地呢喃着一大串怎么也听不清楚的话。走出工厂没有多远,她就突然昏倒在了地上。

晓雷架着她艰难地走了一段,最后招了一辆过路的板车,送进了医院。

晓雷说,当他架着那位女工走在工厂外边的路上时,他是真真地哭了,他哭的并没有声音,但眼泪一串一串的,一直流了很久。

我问晓雷,那名女工后来是你送她回家的吗?

他说没有。 住院的第二天早上,医院里的好人就把电报发到了她的家里。 她的弟弟和她的哥哥,带着两张惊恐的脸面,在第四天的晚上赶到了医院。

晓雷问我,想不想看看她那可怜的模样? 说着从腰后拿出了一张折叠得只有巴掌大的报纸,然后指着图片上的一个女子,他说这就是她。

而我却最先看到了他晓雷。

他瞪着那双好像不是肉长的眼睛,正在报纸上激怒无比地对谁说话。 图片的顶上,是一行充满力量的大字:

又一个不跪的打工仔

我说,这么说你可是出了大名啦!

他说出什么大名啦,要不是因为这个,我还可以再到别的工厂找找活路。 可是一上了这个报纸,我就不得不离开那城市了。

我觉得不可理解。 我说为什么呢?

他说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呢? 你想想,那个采石场的杨老板如果没有被我打死,他要是看到了这张照片,你说他难道不会去找警察吗?

我说那你不是说他被你给打死了吗?

他说如果不死呢?

他说也许是死了也许又不死。 他心里不知怎么突然有了点怀疑。 于是就在大街边上买了几张有他照片的报纸,悄悄地离开了那个城市。

我说这报纸是怎么回事? 他说,那女工住进医院的当天晚上,他们的故事震撼了整个医院。 第二天早上,记者们就蜂拥而至,把他和那名躺在床上的女工,围得熊猫一般喘不过气来。

晓雷回到家里的那个黄昏,他的父亲陈村却被吓掉了半颗门牙。

晓雷到家的时候,外面的天还不是太黑,但屋里早已昏暗了下来。 那一天是陈村到镇上领回工资的日子。 当时的陈村正在残灯的下边往一个本子上记着当月没有领到的数目。 那个本子如今我还替他完好地收藏着,那些数目也一直歪歪斜斜地曲蜷在上面,就像记忆中一串一串被风干在野地上的红薯片,但瘦弱的陈村却永远也吃不上了。 陈村活着的时候,一直压在他的枕头底下。 那个晚上的陈村没想到他的晓雷会突然地回到家里,而且已经悄悄地站立在了他的身后。 他刚要把本子放回原处,身后的晓雷猛然地叫了一声爸爸! 那声音像一根突如其来的棍子,响亮地敲击在陈村的脑后,陈村吓得往前一磕,嘴巴便撞在了桌子的边上。那是一张苍老而坚硬的铁木桌。 陈村的牙根一阵疼痛,那半颗门牙便不知了去向。落到地上的还有陈村手中的那一个本子。 当时的晓雷并没有看到,因为屋里已经突然间黑暗了下来。 那盏可怜的残灯,在陈村磕下的时候猛地跳了一下,那火苗便在震惊中逃亡了。

那灯原来是有着一个灯通罩着的,虽然顶上长年破烂着一个拇指大的缺口,但埋下妻子的那个晚上,人们出出进进的,不知被谁突然地碰了一下,便飞身落到了地上,清脆地摔成了无数的碎片。

晓雷看到那一个本子的时候,时间已是回家第五天的晚上。

那个晚上的陈村先是到了一趟我的家里,他问我晓雷回来后是不是到过我家。我知道我不能瞒着他。 我说他来过。 陈村便问他都跟你聊了一些什么? 我说没聊什么。 我心想陈村是认真的。 但我又不能把晓雷杀人的事告诉他。 于是我说,他拿回来了一张报纸,你看了吗? 他说看见过。 我说他就说了那个事,别的没说什么。 陈村便枯坐在那里,情绪忧伤得无可救药的样子。 我想,我得找些话安慰安慰他,于是我告诉陈村,说晓雷是因为不喜欢当老师才悄悄离开师范的。 我说,他没有告诉你是怕你会与他吵架,他不愿伤你的心。

陈村说,我心里负担的已经不是这个问题,我是在想,他出去也才六七个月,他哪里来的那么多的钱呢? 我无法回答陈村的猜疑。 晓雷到底带回了多少钱,我当时不知道,晓雷也没跟我说过。 晓雷敲开我房门的头一个晚上,一进门就朝我递上了三百块钱。 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说还你的。 我说,我没说让你还呀。他说,我说过,没钱就不还。 从他的话里可以知道,他是赚了几个钱的。 但我们后来的话里,再没提起钱的事情。

晓雷把带回的钱收藏在床脚下的一个空罐里,这是陈村无意中发现的。 我问他一共有多少? 陈村说一共一万多。 这个数目对于陈村来说,当然不是小数。 他说他哪来的这么多钱呢? 我说我不知道。 陈村坐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忧心忡忡地回去了。

晓雷正在那盏可怜的残灯之下,偷看他父亲收藏在枕头下的那个可怜的本子。他没有想到父亲出门没有多久就又突然回到了家里。

陈村的情绪因此被破坏得发起了火来。 他说你怎么乱翻我的东西呢? 就把本子夺到了手上,塞回了枕头下的席子底。 但随之又拿了起来。 他一时想不出应该换个什么地方收藏才好。 他说你怎么乱翻我的东西呢?

晓雷却毫不在乎,他问父亲,他们为什么欠了你们这么多的工资不发?

陈村知道为什么。

但那个时候的陈村不愿回答他的晓雷。 他说这关你什么事呢?

晓雷说你们可以到上边告他们去。

陈村的内心便越加地不满。 他为晓雷随口而出的话感到十分的惊讶。 他觉得他太轻狂了。

他说你知道什么呢? 告谁? 你说告谁?

晓雷说谁扣留了你们的工资就告谁呗! 你管他是谁呢!

陈村说你知道是谁吗?

晓雷说我怎么知道他是谁呢,反正工资是不能克扣的。 谁扣了就可以告谁。人家电视台和报纸就是这样告诉我们的。

陈村说我们? 你的那些我们都是谁? 你们是谁?

晓雷奇怪地问,什么我们是谁?

陈村说是呀,你们是谁?

晓雷被父亲问住了。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父亲。

陈村说,你们不就是出卖劳力给人家打工的吗? 你们的目的就是赚钱,可我们呢? 我们是谁?

你们是谁? 晓雷朝父亲反问了一句。

陈村说,我们是国家干部,我们是给我们的政府干活。 你们呢? 你们那是给外国老板打工,知道吗? 陈村不知道那个外国老板本来是中国人。 晓雷没有告诉他。 那张报纸也没有告诉他。 记者的用意许是对的,那样更能激起国民的极度的愤慨,更能宣扬晓雷作为英雄的民族气节。

晓雷说给政府干活又怎么样? 给外国老板干活又怎么样?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同。

陈村猛然地骂出了一句,他说我白白养了你这么大! 一个是自己的政府一个是外国的老板,你说怎么相同呢? 相同在哪里?

晓雷也朝父亲板起了面孔,他说,那你说有什么相同呢?

陈村说不同就是不同。 你给外国的老板打工他是要克扣了你们的工资他那是对你们的剥削你们当然要告他,你们要是不告他,他就会不停地剥削你们。 可我们呢?

晓雷说我知道,你们是国家干部对不对? 可国家干部又怎么样? 国家干部就可以像老黄牛一样挤的是牛奶吃的是草吗? 问题是你连该吃的草都吃不到,你不觉得你们可怜吗? 晓雷觉得他没有办法与父亲再争论下去,他觉得他父亲的脑子太老实太傻了。 他恨恨地骂了一句他父亲是一个傻蛋。 他说我没看见哪里还有像你们这样的傻蛋。 然后站起身往外边的黑暗里走去。

那个晚上的陈村又因此整整心疼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上不到两节课,就又烂网似的收缩在教室的讲台一角。 而当晓雷把他弄到担架上,要把他抬到医院去的时候,他却死活不去。

他说我没有钱。

晓雷想说你不是国家干部吗? 上医院治病还用得着你自己掏钱? 但晓雷没有说。 晓雷从腰里掏出自己的钱来。 他说我给你出钱好了吗,一千? 两千? 全都由我来出,好了吧?

但陈村还是坚决不去。

他一看到晓雷手上的那些钱就心里发怵,他说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晓雷说你管我哪来的,能治好你的病就是好东西。

陈村说,你不把你那些钱的来历说清楚,我不会用你的钱。 用了我心里也得不到安宁。

因为本子上的那些数字,晓雷时常当着我的面,骂他的父亲是个傻蛋。 我有些于心不忍,却又找不到更能说服晓雷的话,最后把真相告诉了他。 我说你父亲他们的工资不是被人克扣的,而是城里的教育局搞了一个教育勤俭服务公司,因为缺乏投资的资金,就把老师的部分工资先拿去当作投资了,说是到年底的时候再还给他们,还同时付予投资的分红。

晓雷听完却又大骂了一声傻蛋!

晓雷说这样的事我听过多了,几乎每天都可以听到。 他说工资是肯定会还给他们的,但分红肯定得不到。

我说,说好了的事,不会有人想反悔就敢反悔的。 我说他们不敢。

他说怎么不敢? 是我我都敢! 到时我就说没有赚到钱,你们能把我怎么样?而实际上,他们自己早就肥得流油了。

我说什么事情都不能想得那么黑暗,要相信世界上还是有着好人的。

他说这年月你以为是哪年月? 话说得最好听的人往往是最坏的人,你信不信?我说我承认有坏人,但也不是那么绝对。

他说绝对当然不能绝对,但这年月坏人已经越来越多而不是越来越少,你不能随便相信谁是好人。

我对这样的晓雷感到不可思议,觉得无法跟他对话。

几天后一个月色模糊的晚上,晓雷拿着两千块钱突然敲开了我的房门。

他说他想出去一些日子。 我问他去哪? 他不肯马上告诉。 他只连连地说了几次我想出去一下。

我问他你拿这钱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想让我转给你父亲?

晓雷点点头,他说如果他需要钱的时候,你就帮我给他,只是别说是我的就行了,好吗? 他的眼光当时异常地纯净而感人。

我心里为此一热。 我说好的。 但他仍然站着不走。 我知道他心里还有话要说。但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说还有什么事你就说吧,我不会随便告诉你父亲和别的什么人的,你完全可以信任我。

沉默了半刻之后,他抬起了眼睛,静静地凝望着我。 他说有个事我想跟你说说,你看行不行。 我说你说吧。 他说,我想到城里去摸摸底。 我没听懂他的话。我说摸什么底呢? 他说就是我父亲他们的工资问题。 我说你是担心他们有蒙骗的行为? 他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问我你说呢? 我为他的提问埋下了头去。 我不敢冒然地回答。 而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眼光还一直十分企盼地望着我。 我不由又迟疑了一下。 我说这事怎么说呢? 他说你怎么想就怎么说吧,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觉得这事情有点过于尖锐,而且容易叫人为之胆寒。 可他却一直那样地望着我,等着我的回答,那模样就像秋天里守候在地坎上的小男孩。

我说这事最好是别管。

他的声音便突然地飞越而起,他说你怎么这样说呢?

我说,如果他们的行为真的带有某种蒙骗的性质,到时候总会有人去管理他们的,用不着我们去操这份心思。 他问我,你说谁会去管呢? 我说这我不知道,但我想总会有人去管的。 他为此低头沉默不语。 我说,再说了,如果他们是真的为着老师们的利益着想的呢? 他说我不相信。 他说那些人首先想到的一定是他们自己,绝对不会是别人。 我说你也是凭空想象的,你有什么理由吗? 他说我是凭空想象,但我相信我的直觉。 我说直觉这东西有时不一定就对。 可他说,在这个事上,他的直觉一定是对的。 我说为什么? 他说道理很简单,因为老师们是最善良的,也是最怕事的。 他说你别看他们都嘴巴顶硬的,真要是吃了什么亏了,往往只是嘴巴上说了一通,后就死了一样吞往肚里,接着便不了了之。 我说反正这个事情不好弄。

我说你是真的要去了吗?

他说当然是真的。

我说那你有什么打算呢?

他没有告诉我。

也许,他本来是想告诉我的,而且想从我的嘴上得到一些鼓励性的东西,但是没有得到我的支持。

他说反正我有我的手段。

我一定让他们这些傻蛋开开眼界,他说。

我知道他那说的是他的父亲他们。

第二天早上,他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家,往城里闯去。

一个星期后的晓雷,在城里请人用电脑打了一份致乡下全体教师的公开信,然后买了一大扎的信封,蹲在旅馆里一封一封地装进去,然后一封一封地寄给乡下各地的中小学校的负责人。 晓雷以一个乡村小学教师儿子的身份,措辞激烈地告诉所有的老师叔叔伯伯阿姨,他说你们的工资都到哪里去了? 他把教育局的一些头头们的新建的房屋地址,详尽地描写在给他们的公开信上。 他说你们只要前来看一看,你们就什么都清楚了。 因为那些房屋全都是漂亮崭新的楼房,有的两三层,有的竟达四层五层。 他给他们留了一个聚集在城里的时间,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中午一点,他说到时他负责带着他们到实地去参观参观,看一看他们的血汗是不是流失在了那些高楼的红墙白砖之中,看一看那些高楼里,有没有他们的工资伤心出没的影子。

晓雷的年纪毕竟与成熟还有着一段的距离,他竟然将那样的信同样地寄给了他的父亲陈村。 信封上的收信人当然不是他父亲的名字,他写的是学校的负责人收,可他父亲的那一个学校就他父亲一人负责。 也许,他曾事先想到应该回避他的父亲,后来却因激动便忘了所有的禁忌了。 可以想象,他埋头抄写信封的时候,情绪是何等地激愤。

那封信到达村里的时候,却最先落在了我的手上。

是一个阳光极好的中午,我从地里出来正走在回家的路上,迎面就碰着了送信下来的乡邮员。 那是一个与我十分相熟的小伙子,因为每一个星期都有一封我儿子寄自瓦城的信。 但那一天没有我的信。 他递给我的只有陈村的那一封。 他说你帮我把这信转给陈老师好吗? 我说好的。 他说那我就不到学校去了。 其实那里距离学校已经没有多远。 但他不愿多走。 我说你放心吧。 他笑了笑,说了一声辛苦你啦,转身就往回走了。

年轻的乡邮员在前边的大树后刚一消失,我就在阳光下把信拆开了。 我并非事先想到信的内容。 我只是猜测着那可能是晓雷寄给全县教师的什么信,因为那是一种普通的信封,任何来自官方的公函是绝对不会那样随意的,而且信封上没有任何具体的落款,只是潦潦草草地歪着“内详”两个小字。 我想如果不是来自晓雷的信,陈村也不会怪我。 因为那些日子里的陈村几乎都在我屋里吃饭。

看完信后我当即恐慌在了路上。 一种说不出的胆寒周身流窜。 我想这小子看来要惹事了! 但我想不出我该怎么办。 我把那信收藏了起来。 我不敢交给陈村。我担心陈村的那颗心承受不了,担心他看不到一半,就又烂网似的收缩在地上。

晓雷写在信上的那一天当是四天之后。 那四天在我的脑子里异常地漫长。

等到第四天早上的时候,我却突然地受不了了。 我的脑子乱哄哄的鸣响个不停。 我想还是把信给他为好,否则,那晓雷真要出了什么事来,我无法对他解释。当时的时间是十点左右,陈村正要出门到山上弄回一些柴禾。 我说有封信你先看一下。 他问什么信? 我说看了你就知道。 他便把信接了过去。 我在旁边惊恐地望着他,我担心他会倒在地上。 可是,看完信后的陈村竟然没有倒下。 我只发现他的眼睛像在冒火。 他闷闷地说了两句完了完了,这小子要完蛋了! 然后丢下东西往门外飞奔。

陈村出门的时候,我仍愣愣地站在屋里,像置身于一场没有结束的噩梦中无法醒来,等到我随后追去的时候,陈村在前边的山路上早就没有了影子。 我担心怒气冲冲的陈村没有走到搭车的大路口,就把身子收缩在路边的野草丛里。 可那天的陈村却跑得飞快。 我追到大路口时,他已经抢先上车去了。 我迟疑了半刻,也搭上了一辆小面包,紧张地往城里追去。

下了车,我直直地奔往晓雷指定的地点。 那是城里广场一角的大榕树下。 那棵大榕树早已阅尽人间沧桑,少说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上了年纪的人,都能说出下边发生过的无数惊天动地的事情。

但后来的情景不在大榕树下。

可怜的陈村,双膝单薄地跪在大街中央,死死地拦住了晓雷和他身后的那群来自四下乡里的教师。

最初跪下是什么样的情形,我不清楚。 我在大街上急促地疾走着,前边的大街上突然被涌动的人群黑麻麻地堵住了。 我心里捉摸可能是晓雷在前边出事了,就拼命地从街边钻了进去。 当时的陈村,早已经结束了任何话语的表达,他只是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伤心地凝视着眼前的人群和他的儿子。 我的心里当时害怕得一塌糊涂,我朝着跪着的陈村就扑了上去。 我想把陈村扶将起来,却怎么也扶他不动。 我因此狠狠地瞪了晓雷一眼。 晓雷没有说话,然后猛地转过了头去,愤愤地丢开身后的人群,朝大街的另一个方向独自走了,就像一头在丛林里穿越远去的黑熊。

跪在地上的陈村,就那么望着他的晓雷慢慢地走远,随后,他的筋骨里像是突然地被人抽掉了什么东西,整个身子猛然脆弱无比地颤抖了起来,就像废弃在荒地里的稻草人。

扶着陈村在大街上站立之后,我们找了一个僻静的酒家坐了下来。 除了我和陈村,酒店里没有任何吃饭的人。 但陈村什么也吃不下,他只浅浅地喝了几口清凉的柠檬茶,然后说,他想去看一看他的晓雨。 我说应该去的。 他说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我说可以,先吃一点东西吧。 但他仍然什么也不吃,摆在面前的筷条动也不动,好像我点在桌面的那些菜,全是摆在坟墓前的一堆供品。 他吃不下,我又如何能吃呢? 人心都是肉长的。 就那么默默地坐了大约半个小时,只好离开了那个冷落而凄清的酒家。

那是一家很有档次的美容店,店名是请了城里有名望的书法家写的,一笔一画都漂流着金黄金黄的光彩。

门是陈村推进去的。 我跟着陈村的身后,但陈村没有开口问话。 他的眼光只是长长地四下横飞着,找寻着他的晓雨。

美容店里却没有他晓雨的影子。

一个中年的女人从里边漂亮地走了出来。 她的亮丽确实让人吃惊,怎么看上去都知道她的年纪已经不小,但她的脸色鲜嫩得像要滴水。 她看了看陈村,然后把眼光停在我的脸上。 她问你们找谁? 陈村说我找晓雨。 说完又添了一句陈晓雨。那女人立即呵了一声,眼光如水地流到了陈村的脸上。 她说我忘了,你就是晓雨的父亲吧? 陈村点了点头,他说是的我是她的父亲,她人呢? 那女人说她没有告诉你吧,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陈村的脸面当即泛出了一层惊疑,他说她到哪里去了? 那女人思忖了一下,然后回答说,她到别的地方去了。 陈村说,是不是在你这里出了什么事了? 那女人说那倒没有。 陈村说那她为什么要到别的地方去呢?她说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 她说她是有她的想法吧。 陈村问那你知道她去了哪里吗? 那女人又思忖了一下,然后说这个我也不知道。 陈村便示意着里边的那些女孩,他说她们知道吗? 那些女孩的双手正在别人的头上或脸上各种各样地忙碌着。那女人便象征性地问了一声,谁知道晓雨去了哪个店吗? 他的父亲来找她。 女孩们都相继地摇着头,说她们不知道。 陈村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低声地呢喃着这孩子这孩子,到哪里去了呢? 看着陈村的那副样子,我觉得不好在里边多待,就低声地对他说,那我们出去吧。 陈村木然地转过身子,就悻悻地走了出来。

刚跨出门,里边的那个女人就又追了出来。 她说你们先等一等。 随后,一个女孩从里边抱出一个大包。 那女人对陈村说,这是你晓雨的东西,你给拿走吧。

那是用席子包着的一床棉被。 陈村后来告诉我,那就是他的晓雷离开师范时丢下的那床东西,他从师范扛出来后就把它给了晓雨,可他没有想到,他的晓雨也把它丢下了。

当时的陈村,心酸和气愤全都达到了极端。 他看着那床东西迟疑了一下,没有上前接往。 他对那女人说,我要她留下的这床东西干什么? 他说我不要。

那女人说你不要我也不要呀,我要来干什么呢?

陈村说那你就给她丢了算了。

那女人说,要丢也是你拿去丢吧,我要是丢了,她有一天突然来找我,我怎么给她回答? 不知道的还会说我欺负了小工。

那是一个异常精明的女人,而现实对于陈村自然也是一个难处,我只好上去替他接住。 我问陈村你到底还要不要? 不要我就丢进垃圾桶里算了。 捧着那一床沉甸甸的棉席,我有一种捧着晓雨的感觉,我的心里也是无比地愤慨。

陈村却望也没有多望,他说丢吧丢吧! 你帮我丢了吧。 然后伤心地走了。

从城里回到家中,陈村突然之间像是变得无脸见人。 他的头上,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死死地压迫着,走路的时候总是抬不起头来,眼见就要碰着前边的人时,才呵呵呵地亮出几声莫名其妙的歉意,抬起的半张脸转眼就又埋没了下去。直到有一天,他又突然烂网似的收缩在教室的一角,我才突然想起,在城里的那一天,应该到医院给他买些药物。 第二天正碰着是个好天气,我就进城给他买药去了。

医生问我是什么样的心病。 我说我说不清楚。 我说,反正一旦受到了什么打击,他的心只要想不过去他就会随即感到心疼,就会像一张烂渔网似的收缩在地上,跟着就要随时死去的样子。 我极力把他的病情说得重一点,我担心没有替他拿到好药。 医生说这样的病需要检查,你应该叫他自己来。 我说,我是因为他自己来不了我才替他来的。 医生说没有看到病人,我知道怎么给你开药呢? 我说你就给他开一些吃进去马上止痛的药吧。 医生见我磨着不走,就说那就开一些西药吧。 我说西药容易止痛吗? 医生点了点头。 他说好吧,那我给你开一些吧。 我说要开就多开一些,到城里一次不容易。 医生说那你看开多少钱合适呢? 我说只要是治心痛的药你都开一些吧,这样吃不好再换一样吃。 医生说那要花不少钱的。我说六七百七八百够不够? 医生就很奇怪地望了我一眼,那医生的心思当时十分好懂,既然有钱就给你多开一些吧。 他说那就给你开八百块左右吧。 说完低下头去,乱七八糟地写了好几张药单。 取药的时候,捡药的姑娘也禁不住瞪大了双眼,她说你是开药店的吗?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

看着一大堆的药物,我心里却是十分地清楚,我知道陈村最最需要的,其实并不是那堆东西。 这些东西除了给他暂时性的止疼,不会带来任何根本性的希望。

也就是那天,我替陈村又跑了一趟那家美容店,一个二十出头模样的女孩,看着我把晓雨的父亲说得十分可怜,就好心地把我带到了门外的一棵大树下。 她告诉我,说是晓雨早已经给别人当包身女去了。

晓雨所当的包身女,不同那种蝙蝠一般出没在娱乐场所里的色情女郎,她是一次性地投进了一个男人的怀中。 那男人是一个外来的老板。 他给她在湖心别墅里租了一套商品房住着。 出门的时候就把她带上,不出门时就让她留在屋里,然后时不时地往她的床头拨回一个电话。 听那女孩叙述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当即闪过一种花花狗,狗的脖子上紧紧地系着一串不时发出响声的铃铛。 那女孩说,其实那样的日子比在美容店里好不了多少,但晓雨情愿那样。 人的所有的问题都在于情愿二字。

我谢过那位姑娘,叫了一辆三轮,就独自摸到湖心别墅去了。

那里并不是什么湖,而是一个很大的水库,在城郊一个不到四里路的地方。那水库是毛主席活着的时候号召修的,当年的老百姓们整天高举着红旗,学着愚公的精神,为毛主席的号召日夜奋战,他们为的是子孙后代不为水的问题而诅咒他们无能。 但他们没有想到,他们给后人解决的不仅仅只是水的问题,同时也给了后来的人们开发了些新的生活提供了许多的方便。 水库里浮着几个永远不被淹没的山坡,山坡上,被聪明的人们建下了好几个大小不等的酒家、旅馆和别墅。但谁都知道,那样的地方没有钱的人是进不去的,只有有钱的人才能在那样的地方,玩出一些别人做梦都玩不出的故事。

可是我没有找到晓雨。

一位牵着小狗正在溜达的姑娘,也许是心里正郁闷着没有人跟她说话,远远地就把我拦在了别墅前边的卵石道上。 她问我你是在找人吗? 我说找一个叫作晓雨的姑娘,知道她住在哪吗? 她便轻轻地呵了一声,然后告诉我两三天前晓雨已经退掉了房子了。 那是一个长得比晓雨还要漂亮一些的女孩。 无须猜测,也是被人养在那里的。 我说这不是好好的吗,又清静又有风景,而且空气这么新鲜,还有哪里比这里更好的呢? 她说好是一回事,晓雨退掉房子是另一回事。 我问她是因为什么呢? 那姑娘说,她被她哥哥发现了,他哥哥追到了这里来,所以她只好悄悄地走了,到别的地方去了。 我说既然情愿做了这种事了还怕什么呢? 那女孩的眼光就十分地奇怪起来。 她说瞧你说得轻巧,谁活在世上不是要脸的呢? 她说不管做什么,只要还是人,就都是要脸的。 最后,她还说了我一句,她说这种事你不会懂的。 她说我不懂,于是就悻悻地往前遛她的小狗去了,一副后悔跟我说话的样子。

回来后,我没有告诉陈村。

我不敢告诉陈村。

买回的药就堆在床头的桌面上,可陈村吃不到多少,遭遇就又随风来到了头上。

那是一个飘着细雨的星期天,我正在地里忙着活路,陈村抱着一大堆的作业本和课本,突然朝我踉踉跄跄地奔来。 我猜不出他那是因为什么,他还远远地没有走近,我就朝他走出了地里。 他没有马上对我说话。 他把身上的塑料布拿下来,包着捧来的一大堆作业和课本,放在我的地头上。

我说出了什么事啦?

他说晓雷这孩子,出事了。

那些日子里,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把晓雷称为这孩子了,他每次说起他的时候,总是把他骂作那小子或者这小子。

我说出了什么事啦?

他说,这孩子跑到一家煤场打工,在煤井下让瓦斯给烧了。

陈村的身后跟着一个煤场的来人。 那人说,昨天吃过晚饭,他和晓雷两人要到一个小窑井下弄一个小水泵上来,井是晓雷先下的,他还在上边撒尿,晓雷就在下边出事了。 他说,他没有想到晓雷的身上竟然带着火机和香烟。 陈村的嘴里便不停地哝着他的晓雷,他说这孩子就是不听话,说是晓雷从广东打工回来的那些日子里,晚上也是时常地躺上床上烧烟。 他曾担心地劝过他,要烧你到外边烧,你别在床上烧,要是烧了蚊帐,烧了房子你怎么办? 可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 他对我说,烧了就烧了,你喊什么喊! 这孩子这孩子,他就是这样!

话是这么说,陈村的脸上却是忧伤遍地,泪水一片模糊。

我说那我跟你一起去吧。

他说你就别去了,你在家里代我上一两天课吧,好吗?

我给他点点头,从头上摘下帽来,戴到他的头上。 他却不要。 他就那么光着头,跟着那个煤场的来人走了。

躺在医院的晓雷却用断断续续的话语不断地告诉他的父亲,说他是被人谋害的。 他说,他并没有带着火机和香烟。 陈村说那瓦斯怎么会爆炸呢? 晓雷说瓦斯爆炸是因为火机的事,但他身上的火机和香烟不是他的。 父亲说你身上的火机不是你的是谁的呢? 晓雷说,我说的你不明白吗? 我是被人谋害的。 陈村说你别乱说话,谁会害你? 害你干什么呢? 晓雷告诉他的父亲,说是那个煤场的老板是教育局局长的一个远房外孙,那是一个外乡人,他的那个煤场,用的就是教育勤俭服务公司的名义。 晓雷说,你们的工资当初就是跑到那里去的。

那是一个很大的煤场,在城外二三十里远的一个野坡上。 陈村为着晓雷留下的一些东西,第二天往那里去了一趟。 临走的时候晓雷告诉他,说是他的火机和香烟就放在枕头下边的干草里。 另外,他还在下边藏着一个小本子,里边记着许多有关煤场和局长们的事情,他让父亲一定好好地寻找。 他说,等你拿到了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晓雷的床铺下垫着厚厚的一堆干草,可是陈村几乎翻遍了每一根干草,却丝毫不见任何晓雷说过的东西。

直到他守候着晓雷的第三个晚上,才突然收到了一包东西。

那是值班的护士转给他的。 护士说,是一个中年人送来的,说是煤场来的一位民工。 而当陈村追出去的时候,那人早已经没有了影子。

当时的时间已是深夜临近两点。

那一包东西里,藏着有一张字条、一个火机、一包烧了一半的红塔山香烟,还有,就是一个写字本。 写字本上的字迹告诉陈村,那就是他晓雷的本子。

但那字条是别人写的。

字条上的字歪歪扭扭地告诉陈村,说那些东西是他在晓雷刚被抬上煤井的时候,抢先在枕头下拿到手,然后收藏起来的,因为晓雷的每一次下井,他都发现他把身上的火机和香烟收在枕头的下边。 他想晓雷的被烧肯定不是他自己的事情。陈村的眼睛,在那一个后半夜里被愤怒烧得血红!

晓雷死于第四天临近黄昏的时分,煤老板请了医院的车子,要把晓雷拉去火葬场火化,可陈村死活不给。 他坐在太平房一旁的石头上,给教育局局长写了一张十分简单的字条。 他希望局长能到他儿子躺着的太平房来一下,他有话要对他说。 他想那个煤场老板之所以有着那么大的胆子逞凶作恶,全都是因为有他这么一个局长在后边傍着。 他在太平房的旁边,找好了一块尖利的石头,放在他晓雷的身边,他想等到局长来到他晓雷身旁的时候,就猛地砸死他。

那张字条,是求了一个年老的女护士给他送去的。

但谁也不会想到,没有等到局长的到来,陈村却把那一个本子给烧掉了,原因是他突然地想起了一件有关一千多块钱的事情。

那是他妻子要出院的那一天。 他妻子的住院,一共花了三千多,可他把屋里能卖的都卖了,还不到两千。 他没有办法,只好去找局长,请局长让局里帮点钱算是照顾照顾。 可局长告诉他,你缺钱我们可以想办法帮你,但局里不能出这个钱,也没有这个先例,要是给了你陈村,以后别的人也有了这样的困难,局里就不好做事了。 局长说完就从自己的钱包里掏出了所有的钱来。 局长的钱包里当时只有八百多,而陈村的妻子欠下的医疗费则是一千六百三十八块八毛。 陈村说,医疗费医院一分也不让少。 局长便带着他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地走,让办公楼里的干部们,能帮多少就帮多少,有的给一百,有的给两百,有的只有不到十块,也整整齐齐地塞到陈村的手中。 陈村便一个一个地给他们不停地叩头道谢,满眼的泪水不停地跌落着,从这个办公室的门口一直滴到另一个办公室的角落。

我对陈村说这可是两码事。

陈村说,事是两码事,可是人的心却就那么一颗。

我说你儿子都被别人害死了,你怎么还有那么多的良心留着干什么呢? 我说你想告他们谋害了你的晓雷,你不留下那一个本子你怎么告他们呢? 陈村说谋害晓雷肯定是煤场老板,留着那一个本子也告不倒他局长的。 大不了因为那煤场老板是他的外孙,而把他的局长给撤了,又怎么样呢? 他原来就是在别的地方犯了错误才调到教育局来的。

陈村他们的局长确也不是平庸之辈,他也许早就看透了陈村的这一点,依照平常的想象,看了一张纸条之后,他是不会来的,可他偏偏来了,而且就他一个人。 他在太平房里看了一眼死去的晓雷后,便回头问了一声陈村,你不是说有事要跟我说吗? 陈村苦着脸指着刚刚烧在地上的那一个本子,对局长说,那是我晓雷在煤场上记下的,我已经把它给烧了。

局长眨了眨眼,当即就明白了陈村的意思,但他仍然蹲了下去,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十分认真地翻看了一遍那个已经烧成了一团黑灰的本子。

陈村最后对他说,还有一个事我想让你给帮个忙。

局长说,说吧,什么事?

陈村说,我晓雷告诉我,说是他的妹妹晓雨跟了一个不知哪个外地来的老板,租了房子住在湖心别墅里,那地方不是我能随便去的地方,我也不想去,可我想你一定是时常去的,你就当是我求你帮的,你抽个时间帮我去问问,看看她那跟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帮我劝她回家去,你就说她的哥哥已经不在人世了,家里如今就剩了我和她俩人,希望她回到家里,你就说我不能没有她。

局长点头答应了他。 他说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陈村说没有了。

局长说,车子他们帮你联系好了没有?

陈村知道局长说的什么,他回答说联系好了。 他说天黑后车子就过来。

局长说了一声那你多保重身体。 说完就转身回家去了。

陈村根本没有叫过车子。 他也不想把自己的晓雷送去火化。 局长走后,他独自蹲在晓雷的身边,再次无声地痛哭了一场。 天黑之后,就背起了他的晓雷,踉踉跄跄地走回了往山里的路上。

死人是比什么东西都要沉重的,何况那是他自己的儿子!

那夜的月亮却是十分地明亮,但夜里的路,却是十分的遥远。 陈村就那么背着,或者说是拖着,一步一步地走着。

走累了,他放下他的晓雷,自己坐在路边歇歇,但他总是让他的晓雷把头冰凉地枕在他的膝盖上,好像他的晓雷也仅仅是累了然后枕着父亲的身子歇下。 那个晚上,他说不清在路上歇了多少次。 他离开太平房的时候,月亮就圆圆地升了起来。 在陈村的脑子里,那月亮就总是静静停在他的头上,像是在等着他,好像它知道天亮前他是回不到村上的,它得慢慢地陪着他走。

然而,没有等到陈村把晓雷拖回到村上,两个不知冒自何处的歹徒,就在半路上把他给劫了。 那是从前边的路上走来的两个黑影,当时的陈村正靠着路边的一块行头歇着,正点燃着一支他的晓雷没有烧完的那一包香烟。 那是一包红塔山的香烟。 也许那两个黑影一下就闻着了烟的味道非同寻常,他们在几步外的地方停了下来。

在明朗的月光下,歹徒的眼里当然不是一个人。 所以他们喝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但陈村没有回答他们的话,他的心当时已经完全地麻木,他望了他们一眼,依旧不停地烧着他的香烟。 那样的香烟他从来没有烧过,就连摸都没有摸过。 他只知道那样的香烟在乡厂是卖十四块钱一包的。

歹徒在他的面前早已摆出了架势。 他们的手里都分别拿着铲子,陈村想,他们也许是要上哪里盗墓的,或者是从哪里盗墓已经回来。 或者,是从哪里干活回家去的山民? 他们接着问他身上有没有钱? 有钱就快点拿出来,要不就对你们不客气了! 陈村的身上当时有钱,但他没有想到要交给他们。 他只是麻木地望着他们一味地烧着他的香烟。 那两个歹徒便不再说话了,挥着铲子就朝他扑了上来。陈村的头部被飞来的铲子像是掮着了一下,当即就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月亮竟然还在头上,他的脸上流着血,他的晓雷被推翻到了一旁的地上。 陈村努力把他的儿子从地上扶起来,但如何也背不动了。 刚要站起的身子,晃了晃就又无情地倒了下去。

最后,他只好把晓雷埋在了石头后边的一个窝坑里。 那两个歹徒把他身上的钱全部掳走了,他们只给他丢下了那两把铁铲。 陈村说,那两个歹徒肯定是文盲,不是文盲是不会将那铁铲丢下的。

陈村倚靠着一把歹徒的铁铲,一步一撑地回到了山里,他每经过一个村头,都把看到的人吓得大惊失色。 他们的目光全部惊讶无比地落在他的头发上。 在他们的记忆里,他们的陈老师,头发可是黑的,但他们看到的却是白花花的一丛!他们都纷纷地走到路上来,都像是在怀疑那不是他们的老师陈村。 但谁都没有作声。 谁都没有挡住陈村的路。 当陈村走到面前的时候,他们又悄悄地站到了一旁,一动不动地看着陈村摇晃着那一头白花花的头发,从他们的眼里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

陈村不知道他们的眼睛盯着的是他的头发。 他想人们那是在同情他,可怜他。因为他没有办法站直身子,他每往前迈出一步,都得倚靠铁铲的帮忙。

当时的时间已是下午,吃过午饭的学生正走在回学校的路上。 一个很容易流泪的女学生禁不住哇哇地叫喊了起来。

她说陈老师,你的头发怎么全白了呢?

陈村这才猛然地站住了。 他惊奇地看着那位女同学。 他说你说什么?

那女学生又重复了一句说是你的头发。

陈村问你说我的头发怎么啦?

她说你的头发全白了。

陈村赶忙丢掉了手中的铁铲。 他双手深深地插进了头发的深处,他只是轻轻地一抓,那指缝间的头发就像长在沙地里的野草,毫无疼痛地离开了他的脑壳。被他抓下来的头发,他说不清有多少根,但很少有几根保留着原有的黑色。

陈村的眼睛不肯相信。

陈村的心也不肯相信。

那头发是在哪一天的夜里突然变白的,还是一夜一夜慢慢地变白的? 陈村一点也说不上来。 他只知道,前前后后仅仅是五个晚上!

就在那天晚上,陈村说他的心已经完全地干枯了,干枯得就像一片被太阳烘干了的树叶。

后来的每一个晚上,陈村都被同情的人们围得喘不过气来。 所有的人都用自己的声音反复地给他壮胆,都苦苦地求着他一定要给晓雷告状,这样的状不告,就永远也对不起冤死而去的儿子。

本来,我也是有些看透了陈村的,我觉得让他去给他的晓雷告状,无意于是叫他双手捧着他的心,就像捧着一片树叶去接受火炉的烧烤。 陈村有生以来就不是那样的人。 陈村经不起那种折磨。 但最后,我还是不得不劝劝他了,我说有这么多的村人帮你说话,你就去吧。 有一位都快走不动路的大爷,从家里牵来了一头大水牛,说是拿去卖了,然后用钱陪着陈村一同前去。 我把晓雷给他留下的两千块钱拿出来。 还另外给他添了三千,我说你还是去吧,不去你的心将永远无法安宁。

陈村迟疑了几天几夜之后,最终在一个满天飘扬着细雨的早上迈出了家门。那一天是一个星期天,四下村里的孩子们,全都拉着他们的家长,一大清早就纷纷地跑到了陈村的家门口,拥护着陈村一步一步地走出村头。 人们想把他一直送到搭车的那个大路口,但陈村坚决不让。 刚刚走出村头,陈村就把人们给拦住了。他说你们别送了,别送了好吗?

陈村的眼神就像那迷茫而凄楚的天空。

人们只好战战兢兢地停下了脚步。

就连我,他也不让送。

他闪着那双迷迷蒙蒙的泪眼对我说,孩子们上课的事就让你辛苦了。

我没有说话,我只是替他拉了拉披在身上的塑料布。

他转过身就慢慢地往前走去。

村头上那是一个高高突出的土台,人们拥挤在那个高高的土台上,目光聚集成一片,随着陈村的身影,慢慢地往前移着,呈现着一种少有的庄严和凄楚。

走去的陈村没有多远就迎面碰上了几个人。

那是在一条干涸了的河床上边。

迎面走来的人里,有几个是穿着绿衣绿帽的警察。 他们与陈村面对面地站在河床上,不走了。

村头的人们想不出是怎么回事,声音乱七八糟地猜测着。 可是,没有等到猜出结果,陈村在人们的眼里突然晃了晃,像一根枯朽的树桩倒在了脚下的河床上。村头的人们哗的一声轰动,牛群似的朝着陈村跑去。

那几个警察是前来抓晓雷的。 说的就是他在广东打工的时候,打死了那名姓杨的采石场的老板。

倒身在河床上的陈村就那样再也起不来了!

那是一条曾经在岁月里流水汹涌的河,可是这几年,河里的水渐小渐小,最后竟没有了。 警察们都觉得很是奇怪。 都以为陈村是脚下没有站好而滑倒的。 因为河床上的卵石们,早被细碎的雨水淋得湿滋滋的。

| 文学史评论 |

鬼子、东西、李冯被称为“广西三剑客”。 鬼子90年代中期才开始小说写作,他的最主要作品是“瓦城三部曲”—— «瓦城上空的麦田» «上午打瞌睡的女孩» «被雨淋湿的河»。 他和东西在90年代后期的创作,都表现了关注底层民众艰难处境,探索超越个人体验,重新表现历史化现实的道路。

——洪子诚: «中国当代文学史» (修订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第360页

| 创作评论 |

这个叫“鬼子”的人有点奇。 20世纪90年代中期,爱、性、欲,已经成为文学写作的最大亮点。 而鬼子不靠爱情、不靠性,却能把故事写得十分有吸引力,写得精彩得让人放不下。 这在五六十年代容易做到,在今天,却太难了。 因为今天的读者不好侍候。 人们都忙,你不能一下子抓住他,他早就把你的作品丢到一边去了。 但鬼子做到了。 他是如何做到的? 这是我对鬼子产生兴趣的原因之一。

鬼子的故事,都有一个强大的叙事推动力。 它推动着故事不断地走向高潮,也吸引着读者不由自主地攥紧着杂志或者书本。

大凡好作品,都会有较好的叙事动力。 鬼子作品并不因为它有叙事动力就成了值得一说的佳作。 重要的在于,他的叙事动力有其极具个人色彩的特色: 它往往由一个小事件演变而成,或一小块脏肉,或一个未过成的生日。 开始,你对这个小事件也许并不太在意,或者,你并不知道这个小事件,将来在故事中会发生那么大的作用,你会把它当作一般地事件去读。 但读着读着,你会发现,就是这个小事件,不断地推动着故事发展,滚雪球一般把故事扩大,最后竟把故事推到你完全意想不到的、惊心动魄的程度!

——程文超: «鬼子的“鬼”——说说鬼子三部中篇的叙事»,«当代作家评论» 2004年第1期

鬼子的小说有一种难得的愤怒,但要把这种愤怒上升为小说美学境界上表达出来,我觉得 «学生作文» 则是一个很成功的例子。

——陈思和: «不可一世论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第259页

| 作品点评 |

«被雨淋湿的河» 这个题目带有某种象征意义,在这里“雨”或许就象征那“欲望”,而小说中的人物晓雷和其他人物就是那条干涸的河,晓雷们无疑是被这些“欲望之雨”淋湿、浸透了,结果也被“雨”毁灭了。 在小说中曾有一段关于晓雷眼睛的描述,或许就是这种“欲望”的外化,“傍晚的时候,站在门外的陈村突然发现归来的晓雷两只眼睛竟像不是肉长的,而像一种空洞无物的泥丸。 陈村的心思因此紧张了起来,他觉得那样的一种眼神,也是一种随时都会出事的眼睛。 这种眼睛看上去虽然空空洞洞,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可一旦碰到什么异物,就会当即电闪雷鸣,烈火熊熊,最后把生命匆匆了结成一段悔恨的故事”。 这个“异物”就是“雨”,就是那个把人淋湿的“雨”——欲望。 晓雷的眼睛出现如此的空洞,是因为他看到实实在在的杀人场面,而杀人动机就因为一张人民币 (鬼子在小说里没有写这张人民币票额多少,它显然只是一个符号),而晓雷得到的“启迪”是激发了双重欲望——金钱的欲望和施暴的欲望,更可怕的是他找到了一个公式,就是为了挣到钱可以运用暴力杀人。 可以说他找到这一公式时,也就为他的死亡做好了铺垫。 杀人者必须偿命,虽然晓雷的杀人甚至带有某种为民除恶的性质 (后来还出现了“又一个不跪的打工仔”这样的仗义事件),但他的内心里仍是为了他的金钱欲望。 杨老板想私吞他的工钱不还,晓雷只好用屠刀来索取。 晓雷后来的死亡也就是死得其所,虽然他是为了民办教师的工资去抗争的,但对方同样为了钱将他谋杀了。

——王干: «叙述之外的叙述——评鬼子的小说»,«南方文坛» 1997年第6期

鬼子在叙述上的一大特色是吸取了现代小说故事套故事的结构方式,这也是一般写实小说不大能见到的,鬼子目前的主要写作体裁是中短篇,即使中篇,篇幅也不长,但他从容地运用了复调结构,«被雨淋湿的河» 实际上有好几个叙事层面,“我”是有故事的,“我”的故事除了对作品主题色调的烘托外,基本上是结构功能大于叙述功能,是为了将“我”引入作品,再有就是晓雷的故事、晓雨的故事及其父亲陈村的故事,这三故事应该是相对独立的,但又因为“我”的穿插,故事的自然延伸和三者的亲缘关系而相互交织,从表层叙述笔墨的分配上看,好像“晓雷”的故事占据了作品醒目的位置,但实际上陈村才是作家着力刻画的人物,作品主要的意味是通过陈村对晓雷、晓雨的故事的应对来对陈村进行剖析的,晓雷、晓雨的故事既是第一性的,即他们的故事本身是本体性的,有意味的,同时又是第二性的,它们充当了陈村故事的动因,陈村的故事实际上既是实的,但更是虚的。

——汪政、晓华: «疼痛的写作——有关鬼子作品的讨论»,«南方文坛» 1997年第6期

但鬼子却看到了多种不同的欲望,看到了欲望与欲望之间的争斗。 底层人们一点小小的欲望都得不到满足。 而另外一些人却灯红酒绿、醉生梦死。 他们可以像 «被雨淋湿的河» 里的采石场老板、教育局局长等人一样,随意夺取别人的利益,以满足自己永不餍足的欲望。 财富给社会带来了繁荣,也给社会带来了异化。于是这个社会就出现了不公、不义,出现了种种令人发指的罪恶,就出现了诸多苦难。 鬼子的小说,始终关注着现实的社会苦难和人生的灵魂苦难,始终揭示着人间的不公,呼唤着人间正义。 鬼子充分表现了今天时代的作家的良知。

——程文超: «鬼子的“鬼”——说说鬼子三部中篇的叙事»,«当代作家评论» 2004年第1期

目光愈拉愈长

东西

作品信息

原载 «人民文学» 1998年第1期,«小说选刊» 1998年第2期转载,收入 «1998年中国最佳中短篇小说» (辽宁人民出版社1999年7月出版)、«1998中国年度最佳小说选» (漓江出版社)、«新生代作家小说精品»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9年1月出版)、«中国中篇小说精选» (长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12月出版)。

刘井推了一把马男方的膀子,说你怎么还不起床,太阳已经照到你的屁股上了。 马男方像一根木头在床上滚了一下,说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凉?刘井说我能不冰凉吗? 我从起床到现在已经挑了三挑水,煮了一锅猪潲,熬了一锑锅稀饭,我的手能不冰凉吗? 我的手不冰凉才怪呢! 这时太阳正穿过屋顶破烂的瓦片,照到马男方的屁股上,他像河马一样张开宽大的嘴巴,然后扬起宽大的手掌重重地拍打屁股。 他像是拍打蚊虫又像是拍打阳光,噼噼啪啪的声音比放炮仗还响亮,似有一颗打不到蚊虫誓不下战场的决心。 尽管他这么拍打着,已经在屁股上拍出了好几根香肠,但是他还没有醒来,好像那只巴掌不是他的巴掌,那个屁股也不是他的屁股,好像是一个屠夫正在拍打案板上的猪肉。

刘井说今天太阳这么好,我们去把南山上的稻谷收了,如果再不收回来,它们就会全烂在地里,明年我们就没吃的。 马男方好像没有听见,他的鼾声竟然在大清早响亮起来。 刘井想这哪里是农民的鼾声,这明明是干部的鼾声。 马男方啊马男方,你打出了干部的鼾声,却没有干部的命运。 马男方在床上又滚了一下,说我喝醉了。 听他这么一说,刘井真的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味。 刘井说你总是说喝醉了,好像喝醉了就可以不劳动,就可以睡大觉,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剥削我。 你就不能不喝吗? 马男方扬手在耳朵边不停地扇着,仿佛要把刘井的声音赶跑。 刘井知道现在要马男方起床,除非是太阳从西边出来。 这么些年为了叫马男方起床,她差不多把嘴巴都说烂了。 但是我不得不说,我要生活,我们全家都要生活。 刘井嘟囔着。 我先去南山的田里割稻子,中午你送饭给我,顺便跟朱正家借打谷机,叫上几个人把谷子全收了。 马男方说好的。这一声马男方说得十分清脆响亮,有一点男人的样子。 等刘井准备好镰刀背篓快出门时,马男方突然在床上叫了起来。 刘井说你叫什么,有话你出来跟我说。 马男方说现在我还不想起床,我喝醉了,我只是想问你一定怎么办? 谁负责带一定?刘井说我带,现在我就把一定带上,这样我也有一个伴。

刘井站在门口喊一定,马一定——她的喊声刚刚落地,马一定就站在她的面前,手里捏着一团黄泥。 他的脸上屁股上手上到处都是黄泥,整个人像是用泥巴捏出来的,而不是她从肚子里生下来的。 刘井在马一定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许多灰尘朝着她的鼻子冲上来,落在她的头发上。 她本来是想把马一定身上的灰尘拍掉,但是现在她只不过是把马一定身上的灰尘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 她说一定我们走吧。 马一定于是跟着他的母亲往南山的方向走去。 他的手里仍然捏着那团泥巴,这团泥巴是他最喜欢的玩具。

八岁的马一定只有刘井的腰部高,他的头正好碰到母亲的背篓底。 他们每向前走一步,背篓就敲打一下马一定的头。 刘井说一定,你走前面吧,你的头又不是铁做的,怎么经得起背篓的敲打。 马一定说不。 马一定不愿走在他母亲的前面,他一手捏着泥巴,一手拉着他母亲的裤子。

南山的稻田在五里地之外,路愈走愈长愈走愈小,山坡上除了虫子的叫声之外,没有一点多余的声音,太阳照着茅草和树木的顶部,肥大厚实的叶片像打破的玻璃,反射出细碎的光芒,那些被太阳照着的地方,很快就要烧起来了,并且发出奇怪的吱吱声。 这种声音比虫子的声音更响,比人的声音更亲。 刘井感到自己的裤子被什么咬了一下,脖子很快地扭了回去。 她看见一定倒在地上。 一定说妈,我走不动了。 刘井蹲下来,说一定,你爬到我的背篓里来。 马一定爬进他妈的背篓里,咿咿呀呀地叫喊着,不停地伸手去抓路边的树叶。 他的手里除了那一团泥巴外,现在又多了一把树叶。 他说妈,我要撒尿。 刘井说撒你就撒。 马一定站在背篓里,对着后面撒尿。 他母亲一边往前走,他一边往后面撒尿,路上便留下一道淋湿的水痕。

刘井在稻田里割了一个上午,山路上仍然不见马男方送饭的身影,打谷子的人也没有来。 她想马男方一定是睡过头了,或者又喝醉了。 她的肚子里堆满气,并且发出一串古怪的叫声。 她感到从来没有过的饿,像有一只长着长长的指甲的人,在她的肚子里不停地抓。 她伸长脖子在田野里找一定,没有一定的身影。 她叫一定——声音小得连她自己都听不见。 她又叫了一声一定,一定从别人家已经收获过的稻草堆里钻出来,头上沾着几丝稻草。 刘井说一定你饿了吗? 马一定说我已经饿了很久了。 刘井说饿了你先喝几口水,田角那里有一窝水,你先喝喝,一会儿你爸爸就给我们送饭来了。 一定说我已经喝过好几次了,现在我的肚子里全是水,再喝肚子就会胀破。 刘井说那你给我用树叶包一点水过来。 马一定从稻田边摘了几张树叶,从水洼里给刘井包水。 他刚把树叶从水洼里提起来,水就全漏光了。 他又重新把树叶放人水中,这次他手里的树叶包住了一点水,他小心地拿着水走向刘井。 刚走几步水又全漏光了,他把树叶扔在地上,说你自己过来喝吧。 刘井说你怎么能这样,你没看见我忙吗。 既然你不给我包水,那你就来割稻谷。 刘井把镰刀丢在田里,朝田角的那个水洼走去,她伏下身体看见自己额头上除了汗就是稻草皮。 她把嘴巴放到水洼上,拼命地喝了几口,感到肚子一片冰凉,喝水之后,她感觉有了一点精神,她说一定,你怎么还不去割稻谷,你不要和你爸爸一样懒。 你们都懒了,我怎么养活你们?

马一定拿着镰刀依然站在那里。 刘井说你实在割不了,就过来给我捶捶背。马一定跑过来给刘井捶背。 刘井闭着眼睛说你猜猜看你爸爸会给我们做什么菜。马一定说酸菜,除了酸菜还是酸菜。 刘井说那不一定,也许我们家的鸡正好下蛋了,你爸爸会给你做个煎鸡蛋。

刘井和马一定到水洼边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们喝过之后便不断撒尿。 刘井已经没有力气割稻谷了。 刘井说马一定你回去叫你爸爸送饭来,你告诉你爸爸如果他今天不来收稻谷,明天我就跟他离婚。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太欺负人了。一个大男人整天躺在床上,靠一个女人养着,这算怎么一回事?

马一定提着裤子往家里跑。 刘井说你要快一点回去,不要在路上玩,要快去快回。 马一定嘴里哎哎地答应着。

刘井继续割着稻谷,她一边割一边想一定现在应该到枫木坳了,现在已经到紫竹林了,现在肯定进家了。 马男方或许还睡在床上,我就算他还睡在床上。 但是马男方还睡在床上并不要紧,他本来就是一个靠不住的人,而一定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会把我的话转告马男方。 一听到离婚,马男方会从床上跳起来。 跳起来之后他就会记住要给我送饭,就会到南山来收谷子。 即使马男方不跳起来,他喝醉了仍然睡在床上,一定也会从锅头里装好饭送给我。

刘井这么想了一次又一次,她故意放慢马一定行走的速度,在脑海里为马一定制造几个困难,甚至想象马一定刚刚出发,以便自己能够耐心地等待。 但是等啊等,马一定还没有送饭来,马男方也没有来。 她想我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再这样等下去我就会饿死。 她捆好一捆割倒的稻谷,放在背篓里。 她用双手试了试重量,看了看回家的路程,然后又多捆了几把。 她想回家的路程很远,而我的力气又只能背这么一点。 她看着那些割倒的稻谷,心里痛了一下。

刘井背着稻谷来到枫木坳,她看见马一定睡在一块石板上,马一定的脸上爬着几只蚂蚁。 听着马一定均匀的鼾声,刘井心里一下就硬了,她大声吼道你原来在这里睡觉,你差不多把我饿死了。 她扬手打了马一定一巴掌,马一定从石板上爬起来,摸摸被刘井打过的头部,好像突然记起了自己的任务。 他摸着头说妈妈,我实在是走不动了,其实我和你一样饿。 刘井的肚里一阵乱叫,她刚才喝下去的水,现在直往外涌。 她往地上吐了一口水,说我现在不想见你,你和你爸爸一个样,你们快把我气死了。 马一定的眼睛里含着泪水,他很想哭但最终没有哭。

刘井背着稻谷往前走,马一定跟在她的身后。 他们谁也不说话,默默地走着。走了好长一段路,刘井没有听到脚步声。 她回头一看,灰色细小的土路上,没有马一定的身影。 她放下背篓往回走,走了大约半里路,才发现马一定又倒在路边的石板上睡着了。 她背着熟睡的马一定往前走,走到背篓边,她把马一定放下来,说走吧,现在你走在前面。 马一定一边打瞌睡一边往前走,有好几次他差不多走到路坎下。 走着走着,刘井突然听到马一定喊痛,刘井说哪里痛? 马一定说脚。刘井现在才看见在马一定走过的路上,有几滴血迹。 马一定的脚板磨破了。 马一定站在说痛的地方,血还在流着。 刘井说你为什么不穿鞋子? 你出门的时候为什么不穿鞋子? 马一定说我没有鞋子,从天气热之后,我就没有穿过鞋子。 刘井说我不是不想给你买,只是家里没钱,现在你坐到我的背篓上来。 刘井把背篓靠到土坎边,等待马一定坐到稻谷上。 马一定看看刘井背篓里那捆大大的稻谷,摇晃着头说不。 刘井说那怎么办呢? 你又不上来,你又不能走。 马一定说我能走。 刘井说真的能走? 马一定说真的能走。 马一定像一只受伤的狗,提着左脚一歪一倒地走着。 刘井看着他走出去好远,才跟了上去。

回到家里,大门敞开着,天上已经没有太阳了,几只鸡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刘井看见马男方还躺在床上没有起来,屋子里的酒气比早上出门时还重。 马男方好像醉得很厉害,连刘井回来他都不知道。 刘井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响,马男方仍然不知道。 刘井想现在我没有力气跟你吵架,等我吃饱了再收拾你。 刘井揭开锅头,早上她煮的稀饭一粒不剩。 炉子自她离开后没有人动过,猪潲也没有人动过。看到猪潲刘井才听到猪的号叫,现在猪的叫声比有人用刀杀它还难听。 这么说马男方除了起来喝稀饭喝酒之外,一直躺在床上。 刘井想。

刘井煮了一锅雪白的米饭,它把马一定的眼睛都雪白得痛了。 刘井说一定,今晚我们比赛吃饭,能吃多少吃多少,别亏待了自己。 刘井还没把话说完,马一定已经把头埋到了碗里。 刘井说你也别吃得太猛了,如果自己噎着自己,那才亏上加亏。 刘井慢慢地吃下三碗米饭,感到力气又回到自己的身体。 她想现在要吵要打我都不会怕谁。 她走进卧室,在马男方的膀子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 马男方的身子抽搐一下,说你要干什么,是不是欠打了? 刘井说打吧打吧,再不打你就没有机会了。 马男方从来没有看见刘井这么坚硬过,他睁开眼睛,有点不相信地看着刘井,说你要干什么? 马男方的口气明显疲软了。 刘井说我要跟你离婚。 马男方说不就是离婚吗,我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离就离。 马男方说完,又继续睡觉。

一个小时之后,马男方突然从床上爬起来。 他说你为什么要离婚? 你得找出个理由。 刘井说还要找什么理由,你最清楚我的理由。 马男方说我冤枉啊我冤枉。马男方叫喊着跳动着,好像有天大的冤枉无处申冤,一点也没有醉酒的痕迹。 马男方说你的理由是不是因为我今天没有给你送饭? 可是我告诉你,今天我病了,只要是人都会有病,你敢保证你没有病吗? 敢不敢保证? 打仗的时候抓到俘虏,如果俘虏有病都要关心他,何况我不是俘虏,而是你的丈夫。 在你丈夫有病的时候,你不仅不关心你丈夫的病,而且还要提出跟他离婚,你有没有一点良心,你以为我不想给你们送饭吗,我不给你送也得给我的儿子送,当时我躺在床上想到你们还没有吃饭,心里比谁都急。 只是我怎么也爬不起来,我当时一点力气都没有,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如果有的话我就爬起来给你们送饭了。 我不仅会给你们送饭,还会给你们杀鸡、煎鸡蛋。 你想想天底下哪里还有这么好的丈夫? 刘井说你的病我怎么不知道,除了懒病还是懒病。 你得这个病有好几年了。

第二天早上,刘井认真地梳了一回头,用香皂抹过脸,从柜子里找出一套平时舍不得穿的衣服穿在身上,然后对着床上的马男方说我先走啦。 马男方说你去哪里? 刘井说去乡政府离婚。 马男方说你真的要离? 刘井说我说话算话,你是大丈夫说话更要算话。

刘井朝乡政府的方向走去,她的脑子里现在全是那些她昨天割倒的稻谷。 她看见那些稻谷随着时间的推移正在腐烂。 但是一想到马上就要跟马男方离婚,她浑身是劲,稻谷算什么明年算什么饥饿算什么? 她离乡政府愈来愈近,离稻谷愈来愈远。 在快要进入乡政府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她走过的地方,没有看见马男方。 她想他是不是不来了? 她站在街头等马男方,街市上基本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卖菜的和几个干部在街上走来走去。 她从衣兜里掏出一面小圆镜,偷偷照了一下自己,没有发现不满意的地方。 她看着自己满意的脸蛋想马男方现在你知道我的厉害了,现在你要后悔了。 她把镜子偏了一下,她身后的土路也照到了镜子里,马男方提着一只酒壶正从镜子里朝她走来。 她张大嘴巴,吐了一下舌头。 她想我为什么要吐舌头呢? 难道我害怕了吗? 我一点都不害怕。

他们在乡政府二楼找到民政干事谢光明。 谢光明大约有四十岁,头发已秃顶。在刘井的印象中,他们结婚也是他给登的记。 谢光明说你们要干什么? 离婚。 离婚干什么? 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干? 是不是认为离婚好玩? 是不是觉得乡里的事情太少了? 首先我问你们,你们晚上在不在一起睡? 在一起睡。 在一起睡为什么还要离? 你们还睡在一起这说明你们的感情还很好,感情不好的人会睡在一起吗?你们见过没有感情的人睡在同一张床上吗? 没有。 对吧,没有,绝对没有。 所以你们不能离婚。 还有你们有没有小孩? 你们考虑过没有,离婚对小孩子有多么大的伤害。 小孩是跟爸爸呢或是跟妈妈,你们考虑过没有? 没有考虑。 没有考虑怎么来离婚? 还有家产什么的都得考虑,你们把这些都考虑好了再来找我。 刘井说谢干事,你说一张床是怎么回事? 谢光明说就是说你们要离婚的话,两年之内不能睡在一张床上。 刘井说我们家只有一张床。 我们的儿子也跟我们一起睡。 谢光明把手一挥说那就别离了。

他们从乡政府的二楼走下来,马男方竟然吹起了口哨。 刘井说你别太得意了,离是迟早的问题,不就是两年吗,谢干事说只要两年不睡在一起,我们就可以离婚。 从今天起,你睡你的我睡我的。 马男方说想离,没那么容易,谢干事不同意我们离,你就别想离,还有孩子,我要他永远姓马不姓刘。 刘井说你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有什么资格提孩子。 刘井想还有两年时间,我还要被他剥削两年时间,还要为他种两季水稻、四次玉米。 刘井突然想起田里没有收割的稻谷,那是他们的稻谷,既然没有离婚那就是他们一家人的稻谷,是全家明年的口粮。 如果我知道是白跑一趟乡政府,还不如叫人去把稻谷收了。 刘井挽起裤脚,开始往家里跑步前进。 马男方站在小卖部打酒,他对着奔跑的刘井说马一定是属于我的,如果你愿意把马一定让给我,我就跟你离婚。 刘井说君子报仇,两年不晚。

刘井手里提着镰刀,站在朱正家的门口。 朱正坐在堂屋抽烟,烟雾像一团乱麻缠着他的脑袋,而且愈缠愈大,好像他的脑袋正在生长。 但是他的眼睛是明亮的,他能透过烟雾看见刘井的脸。 他说刘井你的眼睛红得快出血了,你的镰刀磨得那么锋利,你是不是想把谁杀了? 我们朱家可没有人得罪你。 刘井举起镰刀说我想把马男方杀了。 朱正说杀不得杀不得,他是你的丈夫。 朱正从烟雾里走出来,夺下刘井的镰刀。

刘井借了朱正和朱正的弟弟朱木朗两个劳力,还借了朱家的打谷机,他们一行三人朝南山的稻田走去。 朱家的兄弟抬着打谷机走在前面,刘井背着背篓提着镰刀走在后面,许多碰上他们的人都问马男方呢? 马男方怎么不去收谷子? 刘井说马男方已经死了。

等马男方从乡里回到村里,人们告诉他朱家的兄弟为他收谷子去了。 马男方说去就去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中午,朱木朗送回来一担谷子,顺便回来拿午饭。 马男方问朱木朗现在田里还有些什么人? 朱木朗抹着汗水,张大着嘴巴很久说不出话来。 终于他的嘴在张了很久以后合到了一起,他说你让我喘一口气,你先让我喘一口气再问我。 马男方看着朱木朗的这副模样,竟然笑了起来。 马男方说你真不中用,我像你的年纪的时候,一天来回跑六趟也没有累成你这副模样,现在的年轻人愈来愈不像劳动人民了。 朱木朗正在喝一大瓢冷水,他的脸和头发全被瓢瓜盖住。 当他听到马男方说他不像劳动人民的时候,他被水呛了一下,瓢瓜里没有喝完的水从他的两个嘴角流出,就像瀑布一样飞流直下。 朱木朗说你像劳动人民你为什么不去收你家的谷子? 为什么还要我们帮你收? 要说不像你才不像。

马男方突然记起了刚才的话题,他再次问道田里还有些什么人? 朱木朗说我哥,还有你老婆。 马男方双手拍着屁股,像被人捅了刀子,原地跳起一尺多高。他在跳跃中张大嘴巴,做出一副要哭的样子,说你怎么能把他们两个留在田里?你这不是害我吗? 你不是成心要使我们夫妻关系破裂吗? 他们两个在田里不知道要闹出些什么名堂,你难道还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吗? 他们一直在找这样的机会,现在你把机会白白地送给他们,这种机会用钱都买不来,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如果你给我这样的机会,我愿意出钱收买你。 你为什么不让朱正回来,你留在田里?朱木朗说你不放心,现在你就到田里去。 马男方说现在去还有什么用? 那只不过是几分钟的事情,该做的他们已经做了,我去还有什么用? 为了他们的几分钟,我要跑五里路。 马男方看看天上的太阳,好像是在计算一下为了这几分钟,跑五里路划不划算。 马男方甚至站到阳光之下,朝南山的方向张望。 他说现在一切都晚了,都没有办法补救了,你快一点回到田里去,最好是跑着回去,愈快愈好,否则他们会来好几个几分钟,那样田里的稻谷今天收不完,明天也收不完,后天也收不完,子子孙孙都收不完。

马男方对着朱木朗的背影喊朱木朗,你走快一点,你怎么有气无力的像一头瘟猪。 你走快一点,我求你了。 朱木朗带着刘井和他哥的午饭,往南山方向走去。他故意放慢脚步,让马男方着急。 他想要跑你自己跑,刘井又不是我的老婆,为什么要我跑步前进。

朱木朗走了大约半个小时,王桂林迈进马男方家的门槛。 王桂林的身上冒着热汗,他用一把树叶充当扇子,不停地给自己扇着风。 王桂林说这鬼天气,怎么这么热? 马男方问王桂林刚才去了什么地方? 王桂林说去南山看了一下我的稻田。马男方说你看见刘井和朱正了吗? 王桂林不阴不阳地笑了一下,说怎么会不看见?马男方说你看见他们怎么了? 王桂林又笑了一下。 马男方好像被这一笑刺痛了,说他们是不是那个了? 王桂林说我不知道,你自己去看一看吧,你一去什么都知道了。 马男方说他们肯定那个了,你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了。 王桂林说我可没有告诉你什么。 马男方说不用你告诉,我要宰了他们。 马男方说宰了他们的时候,已经从墙壁上拉下一把刀子,并在空中做了一个劈的动作,好像已经把他要劈的人劈成了几截。 王桂林说你现在就去劈他们? 马男方说不,让他们把稻谷收回来了我才劈他们。

王桂林走后,马男方站在门口朝南山的方向张望,其实他什么也望不见,南山太遥远了,他只是这么望着心里才感到舒服。 望着望着,他感到自己的脖子不够用了,脖子上的皮肤把他的咽喉勒得生痛,连出气都十分困难。 这时他看见李民兵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从南山方向走来。 他把竹竿举在手里,就像举旗杆那样举着,于是他手里的竹竿高出路旁的树木好一大截。 有时竹竿会碰着树木横生的枝叶,李民兵照样坚强地直挺地举着,把挡住他的树枝扫断,许多树叶落到他走过的路上。 李民兵渐渐地走近马男方,马男方看见李民兵举着的竹竿上刻着尺寸。 马男方说你去了南山是吗? 李民兵说去了,我去丈量我的稻田。 马男方说你看见什么了? 李民兵说我看见他们,唉,太不像话了。 李民兵摇晃着脑袋,一直往前走。 马男方想拦住他了解一些情况,但李民兵没有停下来交谈的意思,他说我还要去北坡量我的地。 李民兵手里的竹竿仍然高高地举着,在走过屋角时,碰落了马男方屋檐上的一片瓦。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马男方看见赵凡骑着一匹枣红色大马,走过他的门口。拴马的绳索稍长,所以赵凡就着绳索的长度骑到了马屁股上。 赵凡说我刚买了一匹好马。 马男方说你路过南山时看见什么了吗? 赵凡撇撇嘴,什么也没说就晃了过去。 整个下午南山的消息源源不断地到来,马男方想他们由暗示到不说话,事情已发展到不必说话的地步。 赵凡连话都不想说了,可见事情是多么的严重。 马男方爬上屋顶,站在瓦梁上,他的脖子愈伸愈长,他想我就不相信看不见你们。他的目光越过山梁,看见朱正和刘井钻进稻草堆里,看见刘井肥大的臀部,听到刘井发出被捅了刀子似的号叫,他还闻到了禾秆和新谷的气味。 马男方终于看到了这么一个答案,他的眼睛一黑,双腿一软,跌坐在瓦梁上,差一点就从屋顶上摔了下来。

马男方从火坑里钳出一块烧红的铁块,在刘井的眼前晃动着,说你跟朱正到底那没那个? 铁块由红色变为暗色,这已是马男方第三次举起铁块了。 刘井说我已经说过了不知多少遍,没有就是没有,你难道要我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马男方把铁块往前靠近一步,刘井已感觉到铁块的热气,正烙着她的某个地方。 马男方说你再不说我就下手了。 刘井的脸往前动了一下,说来吧,你下手吧,即使你杀了我,我也没和朱正那个。 马男方想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被火烧不承认。 马男方把铁块朝刘井的大腿按下去,一股焦味自下而上,刘井发出一声号叫,像一只流尽鲜血的鸡倒在地上,被铁块烙过的那条腿抽搐着。 马男方说现在你还说没有吗? 刘井的眼睛和嘴巴紧紧地闭着,马上就要死了。 马男方把一盆冷水泼到刘井的身上,刘井慢慢地睁开眼睛,说没有就是没有。 说完她又闭上眼睛,她已经没有力气让眼睛多睁一会儿。

夜已经很深了,刘井还没有从地上爬起来。 马男方坐在一旁看她,他看得上眼皮叠下眼皮,最后他睡了过去。 到了后半夜,马男方被刘井的哼哼声吵醒,他问她你们到底那个没有? 只要你告诉我实话,我就会放过你。 刘井的嘴巴尽管动着,但发不出一点声音。 马男方把她的手和脚捆住,把她的头发悬在梁上。 他说你什么时候招了,你什么时候叫我。 你不招我也知道,只有你们两个在田里,就像干柴和烈火,岂有不那个之理,是我,我都忍不住那个,何况是你们。 马男方扔下刘井,跑到床上睡觉去了。

马男方和马一定几乎是同时醒来的,他们听到刘井喊一定,快来救我。 马一定翻身下床,被马男方抓了回去。 刘井听到马一定在卧室里哭,马一定哭着说爸爸你为什么要捆我,你为什么要捆我? 马一定被马男方用绳子捆到床上,他不知道刘井出了什么事。 马男方说你是我的儿子,现在你不要浪费你的眼泪,现在我不准你哭。 听见了吗? 不要哭,你的每一滴眼泪都是马家的。 她早已不是你的妈妈了,她的儿子姓朱不姓马。 马一定的哭泣声渐渐消失,他在哭泣声中睡了过去。马男方听到刘井说,姓马的你给我松绑吧。 马男方说我为什么要给你松绑?刘井说我招,我都快要死了,我想我还是全招了。 马男方给刘井松绑。 刘井晃动着脖子,说你把我扶到椅子上去。 马男方哎了一声,把刘井扶到椅子上。 刘井说你去找药来敷一敷伤口,现在我的伤口仍然像被烧着那样难受,连说一句话都痛。马男方说痛是没得说的,不说是你,就是我们大男人也会受不住。 马男方一边说着一边在柜子里找草药,他把找出来的草药捶细,敷到刘井的伤口上。 他说如果你早一点招,你就不会受这么多苦。 刘井说如果我知道你对我这么好,我早就招了。 马男方说那么说你们那个啦? 刘井说那个了。 马男方右手握成拳头,打了一下自己的左手掌。 他说你终于招了,嘿嘿,你还是招了,嘿嘿。

马男方从地上跳起来,他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他说这不公平,这一点都不公平,你们都可以那个,我为什么不可以那个? 你们这是欺负我。 从明天起我也和你们一样,跟别人那个。 刘井说你只管那个,我没有意见,我绝对不会像你这样用烧红的铁块,去烙你的大腿。 马男方说真的? 刘井说真的。

马男方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明亮。 马男方伸头看看窗外,门前的那条土路已经灰得像一条带子,飘动着召唤他上路。 他带着一本算命书和他的酒壶拉开了大门。 刘井被大门的呀呀声吵醒,她说马男方,你要去哪里? 马男方说我要去找女人,去做你和朱正做的事情。 刘井说你能不能晚两天再去? 马男方说我为什么要晚两天再去? 刘井说我不是不让你去,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我的伤口还没有好,我还不能下床行走。 你能不能等我的伤口好了再去,这种事情也不在乎一天两天。 马男方说我一天也不能等了,我恨不得现在就那个。 我如果把你服侍好了再去,那你不是太幸福了吗? 你做了这么好的事情,还不想付出一点代价,那是不可能的。 我如果现在不走,那就太便宜你了。

马男方就这么简单地走了,他没有洗脸没有关上大门,刘井感到他走的时候门口特别明亮,等他的脚步声消失之后,灰蒙蒙的天空又合拢起来,恢复了原来的麻麻亮,挡住了马男方远去的背影。 刘井不知道他要去什么地方。

这天中午,刘井想爬下床做饭,但是她那条被烙伤的腿,像不是她的腿,一点也不听她的使唤。 她只好用嘴巴指挥马一定干活。 她说一定你先把水烧开。 马一定说什么叫把水烧开? 刘井说就是用火把锅头里的水烧得滚动。 马一定说妈,现在水已经烧开了。 刘井说你往锅头里倒上一碗米。 马一定说我已经倒了。 刘井说现在你不停地用铲子搅拌锅子里的米。 马一定说现在我已经搅拌米了。 刘井说现在你把锅头盖好,等锅子里的水再滚了,你就把水舀出来,舀到锅子里只剩下一点水。 马一定说你说让锅子里剩一点水,一点是多少? 刘井说一点就是指让水高出米一筷条那么一点。 马一定说然后呢? 刘井说然后你把火弄小一点,让火慢慢地把饭烤熟。

厨房里没有一点声音,马一定坐在火炉旁看那些明亮的火子,静静地烤着锅底,锅底被火子烤红了。 马一定说妈现在饭已经熟了。 刘井说你从坛子里掏出几颗酸辣椒。 马一定说我已经掏出来了,它们都是红的。 刘井说你这么一说,我就想吃饭了,现在我的口水都流出来了。 马一定说我马上把饭送到你的床头去。 刘井说你送进来吧。 马一定舀好一碗饭,准备送进卧室。 刘井突然叫道一定,你先把饭放下,给我送一只尿盆进来,我的尿胀得很厉害。 马一定送了一只尿盆进去。刘井说不行,你还是帮我拿一根拐杖来。 马一定说你要拐杖干什么? 刘井说我要上厕所。 马一定说我不是给你拿盆了吗。 刘井说我不习惯,我非上厕所不可。 马一定找来一根拐杖,刘井慢慢挪到床边,差一点就从床上跌了下来。

刘井拄着拐杖往前挪动着,她那只烫伤的右腿一点都不敢用劲。 只要那只脚触到地面,她的嘴角就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很夸张地咧开露出两排牙齿。 她的拐杖摇晃几下,她站在原地一步也不敢往前走。 她丢掉拐杖把手扶到马一定的肩膀上,这让她多少有了一点安全感。 现在马一定成了她的拐杖,成了她的右脚。 她每向前迈出一步,马一定就要咧一下嘴角,嘴里发出咝咝声。 刘井不知道马一定摇摇晃晃的肩膀能够支撑多久,但是她又不得不上厕所,她想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刘井说一定,你的肩膀受得了吗? 马一定说受得了。 马一定说受得了的时候,双腿晃动着像是被风吹得快要倒下去的禾草。 他们就这么摇晃着,朝厕所走去。刘井一边走一边说都是你爸爸作的孽,你爸爸不是人,他连禽兽都不如。 怪只怪我没有给你找到一个好爸爸。

一个时期内,马一定成了刘井形影不离的拐杖。 刘井常常让这根拐杖带着她来到大门口乘凉,他们望着门前灰白的土路和那些远处的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或者一句话也不想说,而且这样一望就是一个下午。 刘井说马一定你玩一玩泥巴吧。 马一定说我不玩。 刘井说你不玩泥巴干什么? 马一定说不干什么,就陪你这么坐着。 刘井说你的爸爸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你猜你爸爸现在在干什么? 马一定望一眼山那边的村庄,村庄传来一阵孩子们的喊叫,像是送给他们一个模模糊糊的消息。 马一定说我怎么知道他在干什么? 刘井说如果我嫁的不是现在你这个爸爸,而是一个勤劳的爸爸,那么我们的生活说不定和现在不一样,说不定会和皇帝差不了多少。 那样你可以读书,我也不用下地劳动,你是少爷我是太太,一定,你说那样的生活会有多好。 马一定说我想读书,我做梦都想读书。 但是我们没有钱。 刘井说这事都怪你的外公,因为你的外公喜欢喝酒,所以他把我嫁给了酒鬼。一提到外公,马一定就朝村外跑去。 刘井看见他跑的时候,那件没有扣好的黑衣服往身后飞了起来。 他像一只鸟那样飞了起来,双脚几乎离开了地面。 刘井只看到他在跑,却看不清他是怎么样跑。 刘井对着他的影子说一定,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从土路上吹过来一阵风和一片尘土,风和尘土把马一定的声音灌进刘井的耳朵。 刘井听到马一定说我要去找外公。 刘井的目光跟随马一定的背影跑了一里多路,马一定站在外公的面前,说外公你是一个坏人,我和妈妈恨死你了。 你为什么把我妈妈嫁给一个喜欢喝酒的,你为什么不给我找一个好爸爸? 如果你不把妈妈嫁给我爸爸,我们就会过上皇帝一样的生活,我就会有钱读书,我现在就不用光着脚板走路,你就会有好多酒喝。 外公,我们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我们现在无比地恨你,恨得我都不想喊你外公。 马一定看见外公墓上的青草,像老人们长长的胡须在风中摆来摆去。 外公只不过是一堆泥巴,他在几年前就变成泥巴了,现在他根本听不到马一定的声音。

渐渐地刘井看见出村的道路上,有几个稀稀拉拉的人在走动,他们肩扛农具背着水壶,脸上涂满黄色的泥巴,从劳动的地方归来。 只有极少数人穿着崭新的衣服,迈着平时不迈的细小步伐,由这里向外走去。 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在这个迷迷糊糊的秋天下午,刘井看见一个人来到门口,他放下肩上的担子,说刘嫂借一口水喝。 他的担子里装着斧头、刨刀、凿子、铅笔、磨刀石、圆规、木尺等用具,刘井由这些用具想起木匠,由木匠想起聂文广这个名字。 刘井说文广,你去哪里做木工回来? 聂文广的嘴里含着瓢瓜,他听到了刘井的询问,却不能回答。 他的喉结上下移动着,把水快速地送进食道,像是好几天没喝水的人。 喝饱水后,他长长地出一口气,说水还是家乡的甜。 刘井说你尽管喝吧,这些水都是一定用盆一点一点地端回来的,我有好几天都不能干活了。 聂文广抹了一把湿漉漉的嘴皮,说对啦,我在太阳村做木工时,看见你们家的马大哥了。 刘井问他,马男方在那里干什么? 聂文广说好像也没干什么,好像在给别人算命。 我不太清楚他在那里干什么,他只待了三四天就离开那个地方了。 他说如果我回家的话就向你们问好,就说他过得很好。 刘井说他还说了些什么? 聂文广说他再也没对我说什么了。

第二天,兽医苟日给刘井带来了关于马男方的更确切的消息。 苟日说马男方的身边多了一个女人,好像是老风山王恩情的大女儿王美兰。 他们手挽手从这个村走到那个村,给别人算命,其实哪里是给别人算命,分明是在骗人家的吃。 我在好几个村子里与他们相遇,转来转去总碰在一起。 世界真是太小了。 我看见他们时,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我都不敢认他做老乡了,但是他们无所谓,照样手拉手从这个村庄走到那个村庄。 有时他们就在路边……简直太不像话了。 我都不忍心说给你听。 刘井说说吧,我不会怎么样的。 苟日说还是不说的好。 刘井说你既然说了一半,为什么不把情况说完? 要不说,你就应该一点也不要说。 现在我听了一半,就像饥饿的人只吃了半碗饭,你却突然把他的碗抢走了,这还不如当初不给他吃,还不如当初一点也不说。 苟日闭紧嘴巴,生怕嘴里再漏出点什么。刘井说你难道要我给你磕头吗?

刘井真的想伏在地上给苟日磕头,但是她那只受伤的腿仅仅能让她身子动一下,就再也不理睬她了,她的腿无法实现她的想法。 苟日被刘井的举动吓得从地上跳起来,他转身想走。 刘井说一定,你抱住苟叔叔的大腿,千万别让他走了,除非他把他知道的全部说出来。 马一定追上苟日,双手像铁夹子一样抱住苟日的大腿。 苟日每想前进一步,就必须用马一定抱住的那条腿把马一定从地上抬起来,这样走了三步,马一定愈来愈重,他的腿愈来愈沉,苟日再也走不动了。 苟日说马男方要我告诉你,他回来后就跟你离婚。 这也不是什么好消息,为什么一定要我告诉你? 刘井呜的一声哭了,眼泪从两个眼角涌出,像是天空突然被划破了口子,雨水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就像血脉被刀片割断,再厚的棉花也要湿透。 苟日说这不能怪我,是你自己要我告诉你的,这不能怪我。 马一定,你把手松开,去看看你妈妈,她怎么哭了? 马一定现在才把抱住苟日的手松开,他听到他的妈妈哭着说,他不配,他不配做爸爸,也不配做丈夫。 苟日回头看了一眼,撒腿便跑,好像有谁用刀子抵住他的腰部,他愈跑愈快。 在他跑过的地方,扬起一片尘土。

刘井常常坐在门口往远处看,有时天边白得像纸,那些飞过的雁或鸟就像是写在纸上的消息,让她的眼睛愉快心情愉快。 有一天下午她终于睡过去了,她用手撑住脑袋,口水从她的嘴角不自觉地流出,舌头在嘴唇上舔来舔去,好像是在梦中吃到了什么好东西。 这时有一个人走到她面前,叫了她一声嫂子。 她没有听见。 来人再叫了一声嫂子。 刘井睁开眼睛,看见马红英站在她的面前,她弯着腰,身上挂着三个旅行包,头发上全是汽油的味道。 刘井想站起来牵住她的手,但是刘井的腿晃荡着,怎么也站不起来。 马红英说嫂子你怎么了? 刘井挽起她的裤管,露出受伤的大腿。 在马红英看到她伤口的一瞬间,她的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 红英呀,她说你终于回来了。 马红英说这是怎么搞的? 伤口都化脓了,也不去医一医。 是谁把你搞成这副模样? 刘井说还有谁,除了你哥哥,还会有谁。

马红英从衣兜里掏出两张大钱递给刘井,说你快到医院去治治你的伤口吧。刘井把钱推回来,说怎么能要你的钱呢,这是你打工的钱,是你用汗水换来的,我怎么能要呢。 伤口烂了还会长出肉来,但是钱花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马红英和刘井把钱推来推去,像是在较量她们的手劲,那两张钱差不多被她们的手扯烂。马红英的手最终软下来,她手上捏着皱巴巴的钱,从张家走到赵家,从赵家走到李家,从李家走到朱家,她要请人把她的嫂子抬到乡医院去。 人们的目光被她手里的钱吸引着,好像她手里的钱不是钱,而是人们身上的肉,人们感到自己的肉被谁揉疼了。

朱家兄弟做了一副担架,跟着马红英来到刘井家。 刘井看见担架,问是谁叫你们做的担架? 朱正说马红英。 刘井说她给你们多少钱? 朱正说二十元。 刘井说你们回去吧,医院我不去了。 马红英说为什么不去? 刘井说我的药费都用不到二十元,何必要坐担架呢。 马红英说那你怎么去医院? 刘井说让一定扶着我去。 马一定像一根拐杖,被刘井捏在手里,他们都拒绝坐担架,开始往乡医院的方向走。朱木朗扛着担架跟在刘井和马一定的身后。 朱木朗说钱已经付过了,我们是不会退的,你不坐白不坐。 刘井他们走得很慢,她每向前迈进一步,马一定的牙齿就会发出一声响,走了大约一百米,马一定快支持不住了,他像一根即将折断的拐杖,在刘井的手里晃动着。 刘井坐在路边的草地上伸伸腿,说朱木朗,你为什么跟着我们? 朱木朗说我们已经拿了别人的钱,就得为别人办事,即使扛着空担架,我们也要走到乡医院再走回来。 我们答应过马红英要把你送到乡医院。 刘井说我不坐你们的担架,你把钱还给她。 朱木朗说那是不可能的,我们编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担架,我们并不是不抬你,而是你自己不愿坐。 不坐担架的责任在你,而不是我们,如果你怕吃亏的话,就赶快坐上来。 刘井说早知道你们不退钱,我就不走这么远了。 朱木朗把担架放到地上,说现在你后悔了吧,后悔还来得及,快坐上去吧。 刘井坐到担架上,说你们让一定也爬上担架来,这孩子为我受了不少苦,你们给他享受享受。 朱木朗说两个太重了,我们抬不起,除非你叫马红英加钱。 刘井望着担架下的马一定说,一定,等我有钱了,我专门请人给你做一副担架,把你抬来抬去。

朱正在前,朱木朗在后,他们把刘井抬了起来。 马一定没有担架高,他走在担架的下面,远远地看过去,好像是三人抬着一副担架往前走。 刘井说一定,你一定要记住,马家没有一个好人,只有你的姑姑马红英对我们好。 你一定要记住,是谁给我们请担架哎,是姑姑马红英,是谁给我医伤口哎,是姑姑马红英。 你一定要记住,这个世上没有几个好人,有的人他占了你的便宜还要收你的钱。

一个星期后刘井出院了,马红英和马一定到山坡上采了一大堆野花到乡医院去接她,他们抱着野花往乡医院走。 野花撑着马一定的下巴,他一只手抱着野花,一只手提着下滑的裤子。

马红英说嫂子,不给一定读书实在是可惜。 刘井说我们没有办法,我们真的拿不出一点钱来。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哥,他好吃懒做,没有办法找出一分钱给一定读书。 一定摊上这么样一个爸爸真是倒霉。 我恨不得跟你哥哥离了。 马红英和刘井现在正由乡医院往家里走,马一定走在她们的前面。 马一定的一只手仍然抱着鲜花,另一只手提着裤子。

晚上,马红英给刘井一个信封。 刘井说这是什么? 是谁写来的信吗? 马红英说不是信,是钱。 刘井说你为什么要拿钱给我? 马红英说我要把一定带走。 刘井说你要带他到什么地方去? 马红英说带他到城里,让他读书,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把一定的前途给毁了。 刘井说带你就带,干吗要给我钱? 我又不是卖儿卖女。 马红英说钱也不多,你收下吧,我知道你现在很困难。 你拿这钱去买一条裤子,你的裤子已经破了好几个洞,它已经不能为你遮羞。 刘井拍拍自己的裤子,说这有什么可羞的,脱了衣服人和人都一样。 马红英把信封留在桌子上,说不一样,绝对不一样,你还是去买一条裤子吧。 我明天就走,再拖一天就超假了,只要一超假就不能在厂里打工。

刘井打开信封,看见信封里装着五十元钱。 她把这钱缝在马一定的衣兜里。她一边缝一边说,一定,你的姑姑真是个好人,像她这样的人,现在打着灯笼也难找。 你跟着她将来有吃有穿有文化,说不定还会当上大官。 如果你有钱了,你就给妈妈做一幢房子;如果你当官了,你就让妈妈到你的单位去扫地。 这五十元钱我把它缝在你的衣兜里,不到关键的时候不能用,不能因为嘴馋而用了,不能因为玩具而用了。 除非是生病或者是姑姑不理你的时候才能用。 尽管她是你的姑姑,但她毕竟不比妈妈亲,久了她也会讨厌你,会生你的气,会打你。 但是无论怎么样她都是为了你好,你不要惹她生气,听她的话,跟她走。 她指到哪里你走到哪里,她叫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马一定说我走了你怎么办? 谁跟你讲话谁扶你走路谁跟你去南山收谷子? 我不跟姑姑走,我宁可不读书也不跟她走。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刘井就被马红英叫醒了。 刘井伸手去摸马一定,床上空空荡荡,马一定已经不见了。 刘井想天都还没有亮,一定会去什么地方呢? 刘井一边穿衣服一边叫马一定,等她穿好衣服时,仍然没听到马一定的声音。 于是来不及洗脸的刘井,站在门口大声喊,一定,你在哪里呀,你在哪里呀? 你别错过了这样的好机会,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你难道不想发财吗? 你难道不想升官吗?如果不是你姑姑这么好心,你会有这样的机会吗? 其实我也舍不得你,但是为了将来,为了你好,我不得不这样。 你快出来吧,再不出来就误了你姑姑的时间,她就去不成广州了。 早晨的村庄静悄悄地,只有刘井的声音被夸大了好几十倍,在村庄的上空响着。 等她的声音一停下来,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马红英说他再不出来,我就要走了。 刘井说你再等一等,我去把他找出来,他一定躲到牛棚里去了。

刘井发现马一定睡在牛棚的稻草堆里。 她把他从牛棚里抱出来,马一定仍然在熟睡中。 他试图睁开眼睛,但是像有什么东西粘住了他的眼皮,无论他怎么努力也睁不开。 马红英说嫂子,你把他放到我背上来,我背着他走。 刘井说这怎么行? 你还要拿行李。 这个仔好像一夜没睡,现在刚刚睡着,还是我背着他送你一程吧。 马红英说等会他醒来看见你,又不走了,还是我背着他走。 刘井把马一定放到马红英的背上,马一定的脑袋在马红英的背上晃来晃去。 天愈来愈亮,他们的脑袋愈晃愈远,他们的脑袋愈远刘井看得愈清晰。 渐渐地他们的脑袋变成了一个脑袋,马红英的行李包再也不飞起来落下去,刘井看不见他们了。 刘井踮起脚后跟,才又看见他们的背影。 他们继续往前走,他们愈来愈小,刘井向前跑了几步,站在一个土坡上,他们的背影又清楚起来。 现在她可以看着他们走很长的一段路。 终于,他们转了一个弯,从刘井的眼睛里彻底消失。 刘井说一定,你就这么走了,你连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就走了。

突然刘井看见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在小黑点的后面出现了一个大黑点,两个黑点都朝着她飞跑过来。 她知道那个小黑点是马一定,那个大黑点是马红英。 刘井手里捏着一根细小的鞭子,站在大路的中间,凉风穿过她破开的裤洞和头发,她的手上一片冰凉。 马一定的面孔愈来愈清楚了,刘井听到他叫了一声妈——看见他正扑向自己。 刘井闭上眼睛举起鞭子狠狠地刷下去,马一定发出一声叫喊倒在地上。 刘井举着鞭子追赶马一定,马一定从地上爬起来,往他跑过来的方向跑。 他一边跑一边回头望,脚后跟被鞭子抽得一跳一跳的,像是被电触了一样。 刘井说你为什么要回来? 你的爸爸是一个懒汉,是一个酒鬼,我都不想跟他过一辈子,你还想跟他过一辈子吗? 你爸爸从来不下地劳动,你回来喝西北风吗? 你不是我的儿子你给我滚。 如果你是我的儿子的话,你就不要回来,你就去过好生活,你就去读书去发财。 刘井在说这一连串的话时,始终没有睁开眼睛,她的鞭子上下横飞。 马一定站在路上再也不跑了,他像承受雨点一样承受着刘井的鞭子。 终于刘井听到了哭声,她的鞭子刷到了马一定的眼角上。 马一定用手掌捧着眼角,离开刘井往前走,紧追而来的马红英拉住马一定再一次离开。 刘井说你滚吧,你给我滚得越远越好。 刘井听着哭声慢慢地变小变细,以至消失,但她始终不敢睁开眼睛,她像瞎子一样捏着鞭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站了差不多一个早晨。

刘井对着这个早上从她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说,如果你们碰上马男方,那么你们给我告诉他,他的孩子跟他的姑姑到城市去了。

第二年春天,当山上的树叶和青草全都长起来的时候,刘井的脸上也开始有了红色。 她在另一间屋子里铺了一张小床,跟马男方过着分居的生活。 她相信只要分居两年,就能跟马男方离婚。 一天中午,她看见屋角的那棵李树上挂了许多青色细小的李果。 她的嘴里突然冒出好多口水。 她想吃那些没有成熟的李子。 她爬上李子树去采摘它们。 她只吃了一颗,就被李子酸得咧开了嘴巴,她感到李子已酸到她的牙根。 她正准备从树上下来的时候,看见一个警察朝村子里走来。 警察的手里拿着手铐,他一边往村子里走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摇晃着手铐,警察警察你拿着手枪,口哨口哨你吹得嘹亮,我没有偷也没有抢,我不怕你的手铐也不怕你的枪。

刘井站在树杈上忘记了下来,她被人民警察的身材口哨大盖帽吸引。 她折断眼睛前面的树叶,看清了警察的步伐和他身上摆来摆去的挎包。 警察来到她家的门口,眼睛往四周望了望,像是观察地形。 他看见刘井站在树上,说这是马男方家吗? 刘井的身子突然抖动起来,像是被警察的声音吓怕了。 警察又问了一句,这是马男方的家吗? 刘井说是的,你找他干什么? 他犯了什么错误? 警察说你是谁? 刘井的身子抖得更加厉害。 刘井说我是他的老婆。 警察说叫什么名字? 刘井说叫刘井。 警察说我告诉你,不过你先下来。 刘井往树上缩了一下,说我不下来,你要干什么? 你要抓我吗? 如果是马男方犯错误,你可不能抓我。 警察说我怎么会抓你呢,我只是要告诉你一个消息。 刘井说什么消息? 是好消息或是坏消息?警察说你先下来,我才告诉你。 刘井说我不下来,你不先告诉我我就不下来。 你别骗我了,你肯定是想抓我。 警察笑了一下,说我骗你又没有什么好处,我干吗要骗你,下来吧,刘井同志,下来吧。 警察甚至向刘井伸出了一只手。

说不下来就是不下来,我说话算话,刘井抱住树枝看着警察说。 警察说那么好吧,你们是不是有一个儿子,叫——警察翻了一下笔记本,咳了一声嗽接着说,你们是不是有一个儿子叫马一定的? 刘井说他怎么了? 警察说他被一个名叫马红英的拐卖了。 刘井眼睛一黑,从树上栽了下来。

从邻村赶回来的马男方冲进家门,说什么什么,一定被谁拐卖了? 你为什么让他被拐卖了? 你是不是故意让他被拐卖的? 马男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想找点事情干干,他想我应该惩罚一下刘井,她怎么敢把我的儿子卖掉? 他从屋角拿起一根棍子,来到刘井的床前,他说我要把你的身子戳烂。 刘井张开大腿躺在床上说,戳吧戳吧,我早就希望有人戳了,有人戳了我会好受一些,我早就希望有人戳了。 是我卖了一定,他本来不想跟他的姑姑走,是我用鞭子把他赶走的。 我打伤了他的眼角,还叫他滚,滚得越远越好。 可是谁会想到他的姑姑会卖掉他。

马男方丢下棍子朝乡政府跑去。 他的屁股上晃动着一只酒壶,他跑得越快,酒壶飞得越高。 很快他就坐到了乡派出所的门口。 他对着所里唯一的汪警察说,你把马红英给我抓回来,我要拿她下油锅,要拿她来点天灯,要拿她来喂狗,要拿她来给所有的男人强奸。 汪警察说她已经被关到笼子里去了。 但是她毕竟是你妹妹,你真的舍得给别人强奸? 马男方说可是她把我的儿子卖了,她做得初一,我做得十五。 汪警察笑了笑,说你先回去吧,有什么消息我会及时告诉你。 马男方说你不把我的儿子找回来,我就不走。 马男方干脆睡到了地上,他说你快点给我找啊。 警察说我去哪里找去? 马男方说你不去找你不是白拿国家的工资了吗?我们每年都要上缴公粮,你吃了我的公粮,为什么不去给我找孩子? 马男方说着说着慢慢闭上眼睛,他不知不觉在地上睡着了。

马男方醒来时,天已经完全地黑了,街上除了有两只狗走动外,已没有其他动物。 他拍拍派出所的门板,里面没有任何反应,汪警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马男方骂了一声,便开始摸黑回家。 还没有进村他就对着村子喊刘井,我回来了,现在我一点都看不见,我的眼睛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你快点拿手电筒来接我,听见没有,快点来接我。 他的喊声不仅刘井听见了,村子里的人都听见了。 刘井以为马男方找到了马一定,立即跟赵凡家借了电筒去接马男方。 好多人从自己家钻出来,站在村头观看。 马男方从人群中穿过,好像是一位刚从战场上归来的英雄,还对着大家挥了挥手。 找到了吗? 找到了吗? 周围全是找到了吗的声音。 马男方只挥手一句话也没说,脸上挂着十分生动的悲伤。

刘井说怎么样了,有消息吗? 马男方说有,但我不会告诉你,除非你给我煎一个鸡蛋。 刘井说现在我就给你煎鸡蛋,我知道你忙了一天也该喝一杯了。 一阵油的尖叫之后,屋子里飘扬着鸡蛋的味道。 马男方开始用煎鸡蛋下着酒喝起来,他一边喝一边说我已经跟汪警察说过了,要他把马红英找回来,我要拿她来下油锅,要拿她来点天灯。 他说一句话就狠狠地喝一口酒,仿佛已把马红英下了油锅。刘井说那一定呢,有没有一定的消息? 马男方说我已经跟汪警察说了,一有一定的消息就立即跟我们联系,他现在正在跟外面联系,说不定明天就联系上了。

第二天,第三天,一天又一天,马男方从不下地干活,每天都到乡派出所门口睡觉。 汪警察进出的时候总会用脚轻轻地踢他一下,说喂,起床啰。 马男方睁开一条眼缝,接着又睡。 汪警察说你总这样睡也不是个办法,你先回去吧。 马男方说不,我不回去,我要等我的儿子。 每次说到这里,他总会用力地哭几声,并流下几滴眼泪。 就这样马男方不停地给刘井带来消息。 马男方说睡到我的床上来。刘井说我们还是各睡各的好,我们已经分睡了那么久,现在睡到一起,前面的分睡不是没有用了吗? 早知道今晚要睡在一起,又何必当初呢? 刘井这么说着的时候,已经来到马男方的床前。 马男方说上来吧。 刘井说你先告诉我消息,我才上来。 马男方说不,你先上来我再告诉你。 刘井说上来就上来,这床本来就是我的,我又不是没上来过。 马男方说汪警察说了,只要能找到的,他们都会设法找到,万一找不到他也没有办法。

马男方说汪警察今天打了三次电话,都是说一定的事情。

马男方说汪警察是个好人,他今天给我喝了一杯酒。

马男方说那些干部都很同情我,他们下班的时候总问我找到了吗? 就像问我吃过了吗一样。

刘井从床上爬起来,说这些消息都没有用,我跟你白睡了好几个晚上,明天晚上我要回到我的床上去。 我的一定,你的消息怎么一点都没有? 刘井坐在床上又哭了起来,她哭的时候没有眼泪。 她已经没有眼泪了。

刘井睡到自己的床上,马男方每晚回来看到的是刘井紧闭的房门。 马男方拍打刘井的门板,说开开门吧,刘井,你给我煎鸡蛋,你睡到我的床上来,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你。 刘井说你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告诉我,你每天只不过是去派出所门口睡觉,他们已经全都告诉我了。 马男方说不过今天确实有重要的消息。刘井说那你说吧,说出来看是不是重要。 马男方说你得先打开你的房门。 刘井说我不会打开。 马男方说你真的不打开? 刘井说真不打开。 马男方说那我可要说了。刘井说你说吧。 马男方说汪警察说那伙人已经把一定的眼珠挖出来卖掉了。 刘井的身子像是被谁用刀子戳了一下,从床上滚到地上。 马男方似乎已听到刘井跌到地上的声音。 马男方说他们还砍断了一定的一只手。 刘井感到有一把刀子在她的心脏剜了一下,她试图站起来,但只站起半条腿又跌倒了。 马男方又一次听到刘井跌倒的声音,而且这次比上次跌得更响亮,好像是脑袋撞击木板发出的声音。马男方说然后他们每天把他放在城市最显眼的地方,让他讨钱。 讨得钱以后,他们把钱全装进他们的口袋,一定吃不饱穿不暖,一天一天地瘦了,现在瘦得比猴子还瘦。 房门无声地打开,刘井像一根木头从屋子里跌出,像一根木头横躺在地上。 刘井躺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醒过来,她说马男方你不要说了,我的气已经出不来了,我的胸口快要裂开了。

刘井从地上爬起来,朝乡政府跑去。 她没有借电筒也没打火把,只跑出村庄几百米就跌下路坎。 她感到头被什么敲了一下,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她知道了的时候,她觉得额头冰凉,伸手一摸是湿漉漉的血。 休息一会儿,她又开始往前跑。 她不停地跑不停地跌倒,在两公里长的路上,一共跌倒六次。 当她扑到汪警察的门上时,她已经没有了拍门的力气。 刘井倒在汪警察的门口。 刘井没能说一句话,就昏倒了。

第二天早上,汪警察开门时被刘井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汪警察说怎么了,你怎么了? 谁打破了你的额头? 刘井说汪警察我问你,马一定是不是被别人挖了眼睛? 是不是被别人砍断了一只手? 是一只还是两只? 是不是在为别人讨钱? 汪警察说是谁告诉你这些? 刘井说是马男方。 汪警察说真是岂有此理,我对他说在国外,有的坏人简直不是人,他们买到儿童后就像你刚才说的这么干。 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何况我们还没有马一定的消息。 刘井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汪警察说看在你跌破额头的分上,我会跟你开玩笑吗? 刘井啊了一声,说原来没有,原来是这样。 刘井出了一口长长的气,出了一口像公路那么长的气。她的双腿由硬变软,身体由站着变为坐着。

坐着的刘井突然听到远处传来救命的喊声。 喊声像从发出喊声的地方伸过来的一条路,她沿着这条时断时续的路往前走,看见一个水库,水库上有几个人撑着竹排正在打捞什么。 有几个人脱光衣服,在水面上浮起来又沉下去。 他们说有一个小孩掉进水库了。 刘井问他们是不是一个八到九岁的孩子? 他们说是的。 刘井说他是不是有这么高? 刘井用手比画一下。 他们说是的。 刘井说那一定是我家的一定,一定哎,我来救你来了。 刘井喊着准备往水库里跳,一个陌生的男人一把抱住她说,她不是你的孩子,她是我的女儿。 你来凑什么热闹。 刘井说掉下去的是你的女儿? 抱住她的人点了点头,眼睛红得像出了血。 刘井说你的女儿掉进去了,你为什么不往里面跳? 那个人好像是被刘井问得不好意思了,低着头看自己的裤裆,两只手抱住他的后颈。

刘井坐到水库边,太阳正好出来。 水面被太阳照得红红的,一个波浪就像一面镜子。 刘井想太阳出来得真不是时候。 那个抱过她的男人说我不知道她来这里干什么? 这么早她来这里干什么? 她如果不是专门来跳水库,她来这里干什么?在男人哭泣的伴奏下,刘井看见他们从红彤彤的水面捞起一个女孩。 她的目光在这个女孩的脸上抹来抹去,一直抹了九遍,才把目光从女孩的脸上拿开。

汪警察踢了一下睡在门口的马男方,说我真的不想踢你,我一踢你我的皮鞋就像喝了酒一样。 现在踢你,不,严格地说这不是踢,而是碰,现在碰你是因为不得不碰你。 你带个口信给你老婆,前几天县公安局从外地解救了几个被拐卖的儿童,但是没有马一定。 加速村一农户的儿子被拐卖后,自己出去寻找,也在前几天把儿子找了回来。 可见你们的儿子并不是没有回到你们身边的可能,只是我们在寻找的同时,你们也想办法找一找。

刘井望了一眼天边,说可是我们去哪里找他? 我们去哪里找到找他的钱呢?坐在门口已两个多小时的刘井,坐在一块冷冰冰的石头上。 她的皱纹像众多的蚂蚁瞬间爬满她的脸皮,那些皱纹又像是裂开的土地,现在正一点一点地裂着,并且发出嘁嘁喳喳的坼裂声。 她感到皮肤绷得像快要扯断的橡皮筋,皮肤已经不够用了。 她像一只破裂的瓷碗,在碎片分开之前的几万万分之一秒内,勉强地凑合着。 她的眼睛从她的眼眶里飞出,看见前面山梁上一排高矮不齐的树,那些树叶以及树叶上的纹路都像摆在眼前一样清清楚楚。 她不太相信自己有这么好的眼力,于是用手揉揉眼睛。 揉过之后,她的眼睛看得更远了,她看见山那边的一个村落,看见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那个村落就是加速村,她曾经到过那里,听马男方说那里的一个小孩失踪之后又找了回来。 她想如果我的眼睛一直能看到城市,看到一定那该多好。

她绷紧眼皮,拼命地想往更远的地方看,但是她的目光像一支飞箭的末尾,被一排瓦檐挡住了去路,再也无法翻越那道屋梁。 她的目光在屋梁上挣扎一阵,就倒下了,就像一个累坏了的长跑运动员倒在跑道上,心里不停地想跑,身体却没有力气让他再跑下去。 那个屋顶是被拐卖的孩子家的屋顶,现在他们全家把孩子锁在卧室里,不让他乱说乱动,以免再次走失。 刘井把目光收回来,放到她自己的脚尖上。 她的目光就像一团火,烤着她的脚尖,她看见左脚的鞋子开了一个破洞,大脚趾伸出头来,它的指甲慢慢地变大,就像晒场那么大。

这时木匠聂文广挑着他的工具往村外走,他又要外出做木工去了。 聂文广走过刘井的身旁时说刘嫂,我听说城市里的人吃的都是黑色的馒头,他们没有肉吃,像狗一样天天啃食骨头。 啃过一次的骨头他们舍不得丢,他们把骨头再次放到锅里熬,熬啊熬,他们一共熬了三次啃过三次,才舍得把骨头丢掉。 他们个个脸色发黄,瘦得皮子贴着骨头,眼窝深得像酒杯,走起路来像苇草,风一吹就会倒。他们没有土地,所以他们比农村困难一百倍。 他们每天要用一半的时间来睡觉,比你们家的马大哥还要懒惰。 他们从来不洗澡不梳头,最可怕的是他们只有四个脚趾。 聂文广也不管刘井听不听,相信不相信,他低着头一边说一边往前走,好像他刚从城市回来,他的说法千真万确不容置疑。

等聂文广走远了,刘井想马一定现在是不是坐在一座天桥上,正在捡地上的骨头啃食着? 那些被别人丢掉的骨头,就像是被剥光树皮的树,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啃了,马一定捡起来又丢下去,不知道内情的人又把它捡起来。 马一定明知道骨头没啃头,但还是啃着,这说明他实在是饿得不行了。 马一定的眼睛还是眼睛,马一定的手还是手,它们都完整地保留在马一定的身上,只是比原先小了一圈。 刘井想谣言不可信。 刘井刚把谣言不可信想完,就出了一身冷汗,她没有看见马一定膝盖以下的两只脚,马一定的脚被剁掉了,现在他坐在天桥上讨钱。 他的面前放着一个纸盒,钱已经堆到了纸盒口,纸盒再也装不下了,钱就落到桥面上。 刘井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 有一个肥胖的女人,这是城市中唯一肥胖的女人,她躲在人群中监视马一定的工作。 每当纸盒里的钱满得不能再满的时候,她就提着包跑过来把钱收走。 马一定说我饿,你给我吃一个黑馒头吧。 胖女人说少啰唆。 马一定的眼睛就跟随胖女人走,他的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 一定,她怎么连一个馒头都不给你吃,你给她挣了那么多钱,她怎么连一个馒头都不给你?刘井闭上眼睛大喊一声,呜呜地哭了。 刘井说马男方,我们还是把我们的牛卖了。马男方从屋子里冲出来,手里捏着一件湿衣服,他冲过来的地面上洒满水。 他说为什么要把牛卖了? 刘井说我们需要钱。

刘井把卖牛所得的钱和跟别人借的钱堆在一起,推到兽医苟日的面前,说苟大哥,马一定就全拜托你了。 刘井感到这一沓钱是那么地重,那么地真实可信,那么地可亲。 它使拥有它的人一下子有了富裕的感觉。 苟日用衣袖抹一抹沾满油花的嘴角,那个嘴角是刘井家的鸡肉给涂油的,它现在闪闪发光,比他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光彩夺目,嘴角简直不是嘴角而是招牌。 苟日用衣袖又抹了抹嘴角,说放心吧刘井,还有马男方,你们放心吧,马一定的事情就包在我的身上。 你们的事也是我的事。 你们也知道我在外边有熟人,你们只管放心地睡觉,放心地喝酒,等着我把马一定带回来吧。 苟日把钱揣进衣兜里,马男方的嘴角咧开了一下,好像是得了牙痛。 苟日揣好钱,按紧衣兜倒退着往外走,他的头不停地点着,小心得像是他求刘井和马男方办事,而不是刘井和马男方求他办事。

等苟日退出大门,马男方就用手在刘井的大腿上狠狠地拧了一下,刘井发出一声尖叫。 尖叫未毕,马男方又扇了刘井一个耳光。 刘井说你怎么了? 马男方竖起两个指头说,两千,那可是两千元啦,我一分都没有花,他就把它全拿走了。刘井说是你叫我拿给他的,你怎么打我?

马男方紧跟着苟日出了大门,他一直跟着他。 苟日说你跟着我干什么? 马男方只是笑。 苟日走他就走,苟日停他也停。 苟日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说出来,你不要光笑,你一笑我的心里就没底。 马男方说也没什么,只是,只是……苟日说只是什么,你说呀。 苟日急得双脚在地上跺来跺去。 马男方说只是,你一下子就拿走我们那么多钱,能不能还给我一点? 我曾经割草喂过那头牛,卖牛的钱我也是有份的。 但是为了找马一定,我一分钱都舍不得花,就全给了你。 你把钱拿走的时候,你猜我怎么样了? 苟日摇摇头。 马男方说你刚把它揣在怀里,我的心就痛了一下。 我想那么多钱被你拿走了,还不知道你找不找得到一定。 我没留下几十元钱给自己,实在是亏了。 你能不能给我一点打酒喝,只一点点? 苟日从口袋里抽出二十元递给马男方,说你要留钱为什么不在给我之前留下来? 马男方说当时只想到要你去帮我们找儿子,没想到喝酒,能不能再给一点? 苟日说你还找不找你的马一定? 马男方说找,找。 马男方拿着二十元钱走回家里。 他进门之后,又扇了刘井一个耳光。 刘井说扇吧扇吧,现在不扇将来你就没机会了。 只要一定一找回来,我就跟你离婚。

第二天早上,苟日出发了,他的肩上挎着兽医药箱。 马男方说你是去找马一定,又不是去出诊,干吗挎着药箱? 苟日打开药箱让马男方检查,马男方看见他的药箱里装满衣服和洗漱用具以及钱。 在药箱的一角藏着一包避孕药,它使药箱成为名副其实的药箱。

苟日每到一个地方就给汪警察打一个电话,汪警察把他的电话内容告诉马男方,马男方再转告刘井。 苟日的电话内容如下:

我已到县城,你们放心。

我已到达柳州。

我已到广州,正在托亲戚熟人设法寻找马一定,估计不要几天就会有好消息告诉你们。

根据别人提供的线索,今天我到一所学校去看了一个被拐卖来的孩子。 刚一看有点像马一定,但仔细一看……汪警察说苟日的电话突然断了。

但仔细一看,他长得一点也不像马一定。 我很失望。

我不得不求别人,我送他们烟酒,请他们吃喝,钱已经全部花光了。 但他们告诉了我一个好消息。

我已经知道马一定的下落。

马一定被拐卖到一个工人家庭。 昨天我已悄悄观察了他们的家。 估计要把马一定领走得花几万块钱。 你们赶快筹钱,过两天我再告诉你们把钱汇到哪里。

这个晚上马男方没有回家,消息到此突然中断。 刘井想他会回来的,说不定他得到了好消息,多喝了几杯。 说不定一定已经找到,他去接他们去了。 他总是很晚才回来,他会回来的。 刘井觉得这个晚上过得很慢,村庄也比往日安静了几百倍,安静得连狗都不发出叫声。 屋子外没有脚步走动,会走的似乎都死了。 他会不会因为喝多了,栽倒在什么地方? 他是不是已经栽死了? 刘井愈想愈感到不对,好像哪里出了差错,不是一定就是马男方。 她从床上爬起来,打着火把沿着通往乡政府的路找马男方。 她一路喊着马男方的名字。 她这样喊道: 马男方你死了吗? 你躲在什么地方? 你快点出来。 你别吓唬我。 你是不是去别的村睡女人去了? 你要死也等我们离婚之后再死,现在死了我可说不清楚。 而且我们还要找一定,我需要你帮忙。 刘井用这些喊声壮胆,一直喊到乡政府门口,也没发现马男方。 刘井拍拍汪警察的门板,拍了很久都没有反应。 隔壁的人被刘井的拍门声弄烦了,他们隔着玻璃大声喊道,拍,拍,你拍什么? 死人了吗,你拍得那么响?姓汪的去县城了,你拍得再响也没有人给你开门。

刘井又打着火把往家走,回到家时,天已经大亮。 她坐在门口歇了一会儿,看着早起的人们下地的下地,干活的干活。 她对着那些走过她面前的男人们说,你们谁给我找到一定,我就嫁给谁。 有的年轻人对着她发笑,说你都结过婚了,谁还会要你。 刘井说我和马男方很快就要离婚了。 马男方不是一个好丈夫,你们看看他,一点也不关心一定,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在一定就要找到的时刻,他不仅不把消息告诉我,而且还跑了,跑得连人影子都不见了。 年轻人说你年纪太大,不适合我们。 刘井说不结婚也可以,只要你们给我找到一定,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有人说又能怎么样了? 说完大家就约好似的大笑。 笑声一下从刘井的耳边消失,人们已经离开刘井。 刘井想一定现在会怎么样呢? 苟日和马男方他们都在什么地方? 他们为什么不把消息告诉我? 刘井从石凳上站起来,她突然发觉自己的眼睛又能往远处看了。 她看见山梁上的树,看见加速村的屋顶,看见乡政府看见长长的公路,看见县城旅馆里的一个房间。 房间的窗口上遮着一张窗帘,窗帘之后隐约可见两个不穿衣服的男女。 那个男的像是苟日。

刘井想进一步看清楚里面的情况,但她目光有限,没办法穿透那一层薄薄的窗帘。 她踮起脚跟,发现里面的情况清楚了许多。 于是她搬来一张椅子。 她站到椅子上,里面的情况全部袒露在她的眼前。 她简直不想看,简直不忍看,简直愤怒到了极点。 她说好个苟日的,你竟敢拿我的钱来包女人,你竟然没有去找一定,你竟然骗了我们。 刘井紧紧地闭上眼睛,恨不得把苟日夹死在眼睛里,她闭了很久,估计苟日被夹死在眼睛里了才睁开眼睛。 苟日消失了,县城消失了,她的目光正一点一点地缩回来。 刘井想再往远处看,但是她什么也看不见,她只看见自己的脚尖。

两天之后的一个中午,马男方跑回家里。 他没有看见刘井,于是向邻居打听刘井的去向。 邻居告诉他刘井到南山的稻田干活去了。 马男方又跑了五里多路,来到南山的稻田里。 他看见刘井站在稻田的中央耘田,秧苗遮住了她的下半身。刘井说马男方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现在才回来? 马男方没有回答刘井,他跑到田角伏下身子喝了几分钟的水,他喝水时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十分响亮。 响亮之后,他从田角站起来,嘴巴张着,舌头吊着,像是大热天里的一只狗那样吊着舌头。 站了一会儿,他说刘井,我们被苟日骗了。 刘井说我已经知道了。 马男方说你怎么知道? 刘井说我看见了。 马男方抹一把脸上的汗,发出一声冷笑,说不管你是怎么知道的,苟日骗我们是真的。 我去了一趟县城,在街上碰见他了。 他一看见我就跑,他根本没有去广州,去帮我们找一定。 刘井说他不仅没有去广州,还用我们的钱养了一个女人。 马男方说我们不能就这样被他骗了。 我们要找他算账。 刘井说怎么个算法? 马男方说我们去把他家值钱的东西全搬了。

第二天上午,马男方和刘井来到苟日家,苟日的老婆杨花坐在家门口,说你们谁想搬我家的东西,得先把我搬掉。 说着她从身后举起一把斧头,斧头磨得十分锋利,上面可以照见人物和树木的影子。 马男方和刘井谁也不敢靠前,他们和杨花对骂着,说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说你家又怎么怎么了,杨花你跟谁谁睡觉了。 杨花说刘井你也不是好货,你想一想你的腿是怎么被你的丈夫烫伤的。架越吵越没有意思,他们只是为吵而吵。 他们把太阳从东边吵到西边,谁也没有吃喝拉撒。

几个爬在树上看热闹的小孩,突然大叫道马一定回来了。 小孩全都从树上滑到地面,然后朝村头跑去。 刘井说什么? 他们说什么? 杨花说马一定回来了,我们家的苟日帮你把马一定找回来了,现在我看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你们用你们的手掌打你们自己的嘴巴吧。 刘井和马男方呆呆地站在那里。 杨花说打呀,快打呀。汪警察把马一定送到家门口,全村的人都围了上来。 他们像一个句号围着汪警察、马一定、刘井和马男方。 刘井说这是真的吗? 这是真的吗? 刘井不停地用衣袖抹着眼泪,同时也腾出手来把马一定从头到脚摸了一遍。 当她的手摸到马一定那双厚厚的鞋子的时候,就把手停在了那双鞋子上。 许多人都望着马一定的那双鞋子,它是那样地白,那样地厚实。 刘井说一定,他们没有打你吧。 他们是怎么找到你的? 你想妈妈吗? 他们没有从你的身上拿走什么吧。

这是真的吧? 刘井用她的右手掐了一下她的左手,她的嘴巴歪了一下,好像是感到痛了。 她说这是真的。 说完她又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在自己的脚背上。石头刚一落下,她便惊叫一声,双手捧着被砸的脚背,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脚在地上跳着,像是金鸡独立。 她跳了一会,把脚放下来,说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哈哈,这是真的。 哈哈哈哈……刘井笑得喘不过气来了。

马男方问汪警察,马一定是苟日帮找回来的吗? 汪警察说什么苟日,是公安局找回来的,你在这上面签个字,说明我们已经把马一定送到家了。 马男方说我不会写字。 汪警察说按一个手印也行。 马男方在汪警察的本子上按了一个手印。马男方按完手印,对着人群喊杨花,你听到了吗,马一定是公安局找回来的,不是苟日找回来的。 苟日他骗了我们几千块钱。

马一定回来的这个下午,刘井高兴得搓着手走进走出,不知道要干点什么。她见人就笑,笑过之后就说一定回来了。 光这样说一说她还不过瘾,她说一定,我们到村子里走一走吧。 她牵着一定的手,从张家走到李家,从李家走到赵家,从赵家走到聂家。 她问一定,城市里的人是不是只有四个脚趾? 没有,他们和我们一样,每一只脚都有五个脚趾,五个,知道吗? 马一定举起五个手指说。 刘井说我也不相信,是聂文广放的屁。

从在村子里串门开始,刘井的手一刻也没有离开马一定的手,她生怕马一定再走丢了。 马一定说妈,我要拉尿。 刘井说妈妈跟你去。 马一定说我要玩泥巴。刘井说妈妈跟你玩。 马一定说我想吃鸡肉。 刘井说爸爸正在杀鸡。 这一切都做过之后,刘井还是觉得没有高兴够。 她说一定,今晚我们应该高兴,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什么样的事能使你高兴? 马一定说我想捉迷藏。 刘井说那就捉迷藏吧。马一定和刘井开始在家里捉迷藏,他们躲在门角,藏在床铺下、被子中、水缸旁……到处是他们的声音和跑动的身影。 有一次,刘井怎么也找不到马一定。 她说一定,你在哪里? 你发出一点声音,要不然我不找你了。 马一定叫了一声。 刘井听到声音是从卧室里传出来的。 但是她在卧室里转来转去,始终找不到马一定。她说马一定你躲在什么地方,你无论躲到什么地方,你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你给我出来,我看见你了,你在楼上,你在床铺底,你在尿桶边。 不管刘井怎么喊叫马一定总是不出来,刘井也没有真的看见他,她只是虚张了一下声势。 匆忙中刘井碰翻了一个酒瓶,马男方听到酒瓶破碎的声音,像刀子割他的心脏一样难受。他说你们别躲了,你们把我的酒瓶全碰烂了,你们再躲下去我的酒都会被你们打烂的。 一定,你再不出来,我就用鞭子抽你。 马一定哇地大叫一声,从米桶里跳出来,吓得刘井跌倒在地上。 刘井说原来你躲在米桶里,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你赢了,一定,妈妈输了。

刘井和马一定从卧室走出来,看见马男方黑着脸,好像要下雨的天气。 刘井说一定刚回来,今晚谁也不准生气,我们高兴过了,你也应该高兴高兴。 马男方说一定你去给我拿酒来。 马一定从卧室里拿出一瓶酒。 马男方说一定过来,今晚我要跟你喝一杯。 马男方真的灌了一小杯酒进马一定的嘴里。 马一定不停地咳着,又把酒吐出来。 马男方说可惜呀可惜,你怎么吐了出来,我有时想喝都没有。

马一定的那双鞋子慢慢地变黑了,刘井带着马一定去南山耘第二次田。 快走到南山时,马一定的鞋裂开一个大大的口子,他的脚从口子里钻出来。 他把裂开的鞋提在手里,一只脚穿着鞋一只脚光着,一只脚高一只脚低地往南山走。 他看着那只破鞋想哭。 刘井说晚上我给你补一补就又可以穿了。 马一定说补了就不好看了。 马一定终于哭了起来。 刘井说要不我再给你买一双,再穷也不能穷了你的这双鞋子。 马一定说这种鞋这里根本没有卖。

马一定赤脚站在稻田里,秧苗遮住了他的身子。 他只有秧苗那么高,他的裤子上沾满了稀泥。 天上的太阳像火一样烤着他们,马一定站在稻田里打瞌睡。 刘井说一定你困了就到树荫下去睡一睡。 马一定把腿从稀泥里拔出来,他的腿上沾满厚厚的泥巴,像是一层脱不掉的铠甲。 看着田坎上张开大口的鞋,马一定说妈妈,你还我的鞋子,我要我的鞋子。 刘井说不是有一只鞋子还是好的吗? 马一定说我又不能只穿一只鞋,我要两只一样新的鞋子。 刘井说你不是说我们这里没有这样的鞋卖吗。 马一定说我要我原来的那双,如果你不叫我来南山,我的鞋子就不会走烂。 刘井说一双鞋子不可能穿一辈子,它总会被穿烂。 马一定说我不管你穿不穿烂,我只要你还我的鞋子。 说完他就开始往家里跑。 刘井说你要去哪里?马一定说我要去找我的鞋子,我要和你再见了。 马一定愈跑愈快,一种不祥之兆涌上刘井的心头,刘井想马一定又要离开我了。 她从田里冲出来,追赶马一定。他们像是两个在小路上赛跑的运动员,拼命地往前面跑着。 但是刘井很快就被马一定甩到了身后。 刘井脚下绊着了一块石头,摔倒在路上。 刘井说一定你给我回来。 马一定站在远处回过头看刘井,看了一会儿,他扭头又跑开了,他的脚上、腿上带着稻田里的泥巴,就像带着铠甲。 刘井的嘴里发出老马一样的嘶鸣。

一定出走之后,刘井就躺到了床上。 她已经这样躺了半个多月。 夏天正在悄悄地过去,最后一场暴雨现在落在瓦片上,雨点穿过屋顶上的空隙,滴下来,滴到刘井的下巴上、眼睛上。 刘井怎么也想不到马一定会离开她。 她的脑袋已经想痛了,她还是想不清楚。 她的目光透过瓦片上的大洞,看着雨水落下来的天上,怎么也想不清楚。 她想屋顶上开了那么多的洞,好多地方已无法挡住雨水了,等身体好的时候,要到屋顶上去整一整那些滑落的瓦片。

刘井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一束阳光从屋顶的漏洞跑进来,打着她的脸,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放晴了。 刘井说马男方,现在天晴了,你爬上屋顶去整整那些瓦片,免得再下雨时,雨水淋坏我们的衣服和粮食。 刘井没有听到马男方的声音,她想他也许已经跑到什么地方喝酒去了。 刘井从床上爬起来,来到门口,太阳很明亮。 她想天气怎么这么好,一点灰尘都没有,这么好的天气,我能不能看到一定?

她伸长脖子,没有看见马一定。 她踮起脚尖也没看到马一定。 她站到椅子上,仍然是看不见马一定。 她找了一把梯子架到屋檐上,她想屋顶那么高,如果站在屋顶上,肯定能够看得更远一些,说不定能看到一定。 她沿着梯子爬上去,站在屋顶上,由于阳光太猛烈,她的眼睛还不太适应。 她歪着头看了一下太阳,觉得好了一些。 现在她站在自家的屋顶上,感到自己特别高大。 她伸长脖子,拼命地往远处望,她看见山梁上的树,看见加速村,看见乡政府、县城,看见长长的铁路,看见高高的楼房。 她的目光愈拉愈长,她看见马一定坐在一张好看的餐桌旁吃午饭,餐桌上摆着鱼虾和白白的米饭。 马一定的身上穿着一件白得像纸一样的衣服。 刘井用手在额头上搭了一个凉棚,再认真地看了看,说真是一定,他妈的,他比我还吃得好,穿得好。

刘井刚一说完,她就感到她的脚下开始打飘。 她脚下的瓦片现在正一点一点地往下滑,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从屋顶上摔了下来,她身子碰到的瓦片争先恐后地往下掉,砸在她的头上、身上,她一下子就掩埋在瓦片之中。 她从瓦片里拱出头,头上鼓着一个大包。 她说他竟然比我还吃得好,比我还穿得好。 他竟然过着比我还好的生活。

| 作品点评 |

«目光愈拉愈长» 中有几个代表性的细节。 在马男方急于了解刘井与朱正的当前情状之时,一个一个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从南山传来,这些消息的意义模糊不清,马男方根本无法获得真正有用的信息,内心焦虑不安。 当马一定被拐卖之后,也有许多杂乱无章的信息到达刘井的耳朵。 面对这些源源不断的信息,刘井无从下手。 信息就像风或者气候,干扰着刘井的生活。 正如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各种传播方式对人的侵蚀无所不在,人被经验性的东西冲击得无所适从,失去了判断力,失去了对世界的真切体验,这是现代人的悲哀。

«目光愈拉愈长» 中马一定被拐是一重大事件。 马一定被拐之后,刘井马男方精诚团结,耗尽心力。 马一定终于回到他们身边,而从外面周游回来的马一定,朦胧感觉到外面世界很精彩,至少他有鞋穿,他挣脱母亲的手跑了。 刘井在失而复得后又永远地失去了她的儿子。 刘井的目光愈拉愈长,追随儿子而去。 但当刘井发现马一定实际上比他们过得都要好时,她的一切寻找完全失去了意义,幻想的大厦轰然倒塌,脚下的现实也开始摇晃起来。 现象学家梅洛􀅱庞蒂认为,事物的真相由于模糊晦涩而保有一种神圣的状态,艺术就应当通过自己独特的手段使不可见的东西显现为可见的东西。 手段之一就是想象,想象通过虚构把丰富的意义注入虚构的情境中,从而使艺术作品获得丰富的意义,这是艺术家的使命。

——杨映川: «在想象中到达»,收入杨映川 «广西当代作家丛书􀅱杨映川卷»,漓江出版社,2004,第267页

«目光愈拉愈长» 里,农夫刘井完全活在绝望的世界,丈夫在家时装病懒惰,同村人帮忙干活,却被丈夫怀疑与之有染,还因此被火红的铁烙下伤疤差点死去。为改变儿子的命运,刘井把儿子亲自送给了人贩子。 好不容易攒下的钱,又被兽医骗走。 儿子最终被警察找回来,却不再是之前的儿子。 但在这样一种令人绝望的生活里,东西让刘井能够看到远方,目光可以愈拉愈长,她看到儿子过着比自己吃得好、穿得好的更好生活,这丝绝望中的光亮,何尝不是许多底层人的救命稻草?

——谢有顺: «东西是真正的先锋作家»,«南方文坛» 2018年第3期

上午打瞌睡的女孩

鬼子作品信息

原载 «人民文学» 1999年第6期,«中华文学选刊» 1999年第4期转载,«小说选刊» 1999年第8期转载,收入曹文轩主编 «20世纪末中国文学作品选􀅱小说卷»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1月出版)、«’ 99中国年度最佳小说􀅱中篇卷» (漓江出版社2000年1月出版)、«中国小说50强——被雨淋湿的河» (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年10月出版)、«上午打瞌睡的女孩» (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5月出版)、«艰难的行走» (昆仑出版社2002年9月出版)、«鬼子悲悯三部曲􀅱瓦城上空的麦田» (春风文艺出版社2004年1月出版),获 «人民文学» 1999年度优秀中篇小说奖。

我的遭遇是我的父母造成的。

首先是我的母亲,因为她偷了别人的一块脏肉。

那块脏肉并没有多大,听说也就三两多四两的样子。 那是一个早上。 那个早上下过一点小雨,地面有些脏。 那块脏肉是怎么掉地的,那卖肉的大婶自己也不清楚,听说她还来来去去地踩过好几脚,捡起来的时候,她曾吹了几次,可怎么也吹不干净,于是就丢在了桌子的一角,那是一个不太干净的地方。 在她想来,那样的一块脏肉,谁还会掏钱呢?

我母亲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她看到那块脏肉的时候,心里怦地跳了一下,就站住了。

母亲想,只要把水龙头的水开大一点,或许是可以洗干净的,就是洗不干净也没关系,下锅的时候少放点盐,多淋一点酱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母亲的手里当时拿着一把菜花。 她看了一眼那位卖肉的大婶,她发现她没有注意她,就把那把菜花悄悄地放在了那块脏肉的上边,然后挤在别人的身后,装着也要买肉的样子。 她当然装不了多久,她的心当时也相当地紧张,等到那位卖肉的大婶忙着给别人割肉的时候,她马上把那块脏肉抓进了她的菜花里。 可她没有想到,有一个人早就把她看在了眼里。 那个人就在她的身后,也是一个卖肉的,但他没有把她喊住。 如果他当场喊了一声,也许就没有了后边的事了,因为母亲可以说,她是无意的,她只需要把那块脏肉放回桌面上,就了事了。 可是那人没有吭声,他让我母亲把肉偷走,他说他最恨的就是偷肉的人,所以他让她把肉偷走,他要等着她的好看。 我母亲走出五六步的时候,他才抓起了自己桌面上的一根腿骨,朝那位大婶的桌面上丢了过去。 那是一根很大的腿骨,落下的地方就是那块脏肉被抓走的地方。 骨头落下的声音惊动了那位大婶,她跟着就尖叫了起来,她说谁要你的骨头啦,拿你的走! 她以为他在跟她耍闹。 听说没人买肉的时候,他们也时常无聊地闹些那样的事情。 那位大婶抓起那根骨头就要朝他扔回来。 就这样,她发现她的那块脏肉不见了。

随后发生的事情,谁都可以想象。

那位大婶举着那把割肉的尖刀,从桌里愤怒地跳了出来,朝我的母亲扑了过去。

母亲出事的当天,我很丢脸,也很气愤。

我曾气冲冲地走到她的床前,我说妈,你是不是吃错了什么药了?

母亲居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她两眼傻傻地望着我,她说,她没有吃错什么药,她什么药也没有吃过。

我说,没吃错药你为什么要偷别人的肉呢?

母亲这才把脸塞到了枕头的下边,背着我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当时也哭了。

我说哭有什么用呢?

我说,我父亲知道了你怎么办呢?

那些日子里,父亲的脾气本来就不是太好。 他总是天亮出去,天黑才回来,脸色总是灰突突的,像是整天到处碰壁的样子。 母亲曾不止一次地问过他,他整天都在忙些什么呢? 父亲一听就两眼冒火,他说干什么关你屁事。 你以为事情就那么好找吗? 母亲听了当然难受。 母亲觉得,不管事情好不好找,你总要尽快地找到才是道理,因为你是这个家的主子。 母亲说,家里要过日子,不能老是没有钱呀。 就为着这样的话题,他们时常吵到深更半夜,吵得我也常常睡不好觉。

可怕的事情就这样跟着来了。

那是母亲偷肉后的第五个晚上。 父亲可能是那天才听到的。 那天晚上,我们家吃的是麻辣豆腐,那是我买的,也是我烧的。 我一共买了三块,一人一块,每块五毛,母亲给了我两块钱,我把五毛还给了母亲。 父亲却望都不望我煮的那碗麻辣豆腐,他一口也不吃,他只埋头扒着他的饭。 父亲的饭量原来是每餐一两碗的,但那些日子里,已经改成每餐三四碗了,也许是因为没有肉,也许是因为整天的在外奔波。 但那天晚上,他只扒了两碗就停住了。 我知道情况不对了,就悄悄地也放下了碗来。 望着父亲那只空空的饭碗,我心里也空空荡荡的,我那是心里发慌。

母亲跟着也停了下来。

都知道父亲要愤怒了!

但谁也不会想到,父亲竟会拿碗当作发泄的对象。

父亲突然站了起来,咣的一声,把自己的饭碗砸在了地上。 那些破碎的碗片在灯光下到处乱飞,吓得我们赶忙往后站了起来。

我看见母亲的身子不停地哆嗦着,样子异常可怕。

父亲随后又摔烂了两个。 一个是菜碗,一个是母亲的饭碗。 随着咣咣咣的震响,地上到处都是破碎的碗片,还有饭,还有那些我烧的豆腐。 奇怪的是父亲没有一句骂人的话。 父亲当时还想摔。 剩下的那个碗是我的,可我没有给他,我把碗首先抢到了手上。

我的饭还没有吃完。 吃完了我也不会给他。

父亲在桌上扑了个空。 但父亲的愤怒却没有完,他猛地飞起了一脚,把饭桌踢翻在了地上。

那个晚上,除了母亲呜呜的哭声,屋里没有人说过一句话,就连轻轻的一声咳嗽也没有。 一切都默默地发生着,又默默地承受着,直到凌晨五点左右的时候。父亲可能是一夜都没有睡着,他早早地就爬起了床来,把屋里的灯开得通亮。 我是被灯光惊醒的。 我的眼睛刚一睁开,就看见父亲背着一个很大的行李包,走到我的床前。 父亲像是要跟我说句什么,我耸着耳朵听着,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父亲站了一下,伸手在我的头上摸了摸,就转过了身去。 就在这时,母亲出现了,她咚的一声跪在我的房门口上,把父亲的路给堵住了。

母亲的情景让人心碎!

我在床上坐了起来。

母亲跪在地上呜呜地哭着,哭得比晚上更加要命。

母亲说你想丢下我们不管了吗? 你能告诉我们,你要去哪吗?

父亲没有回答。

父亲只是恶狠狠地吼了一句,你给我滚开!

母亲没有滚开。 母亲跪着不动。

母亲说,你就这样丢下我们,我们怎么办呢?

父亲说怎么办你还用得着问我吗?

父亲说你可以去偷呀!

父亲说你不是会偷吗?

父亲说,你不是工程师吗? 你脸都不要了你还不知道怎么办吗?

说完,父亲抬起了他的长腿,从母亲的头上突然跨了过去。

看着父亲的那两条长腿,我一时惊呆了。

父亲怎么能从母亲头上跨过去呢? 我觉得父亲不可以这样的。 跪在那里的母亲又不是路上的一堆粪便,怎么可以这样跨过去呢? 母亲只是偷了别人的一块肉,那是她的不对,可她不是粪便呀,她偷了肉你可以愤怒,你可以把她推往一边,可你怎么能从她的头上跨过去呢?

我心里说,父亲是不是也吃错了什么药了?

我的眼里呼地流下了一串串的泪水。

母亲也被吓傻了,她就那样一直地跪着,哭着,她没有想到就因为那三两多不到四两的脏肉,竟然要付出这么伤心的代价。 直到我父亲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完全消失的时候,她才突然地站了起来,把我从床上愤怒地拉下。

她说你还坐在床上干什么,还不快去把他追回来。

她说,你不想要父亲啦?

我的脑子轰的一声,头皮都炸了。 我光着脚就往楼下追去。 那时,天还没亮,长长的楼道里,被我跑得咚咚地震响。 也许有人以为是不是谁家闹了歹徒了。 有时我就想,真是有歹徒进了我们家里,结果也许都不会那么让人伤心。 我后来没有追上我的父亲。 父亲早已经不知了去向。 我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我在楼脚下孤零零地站着,一直站到了天亮。

那天早上,我的脑子里全都是父亲的那两条长腿。

我的家从此变得阴沉沉的。

母亲动不动就问我,有你父亲的消息吗?

我说没有。 事实上也没有。

母亲说,碰上认识的就问问。

我不敢问。 你说我怎么敢问呢?

我说问了又能怎么样呢?

母亲就愣在那里,似乎被我的话给问住了。

但她总是告诉我,我们不能没有你的父亲,他要是死不回来,我们怎么办呢?母亲说完总是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觉得自己真是该死,她说我为什么要偷那一块脏肉呢? 你说我为什么要偷呢? 我真是该死呀!

说多了有时我也不想听,我只好求她,我说妈,你别说了好吗?

她只好默默地闭上了嘴巴。

母亲的身子本来就不是太好,这样一来,就一天一天地蔫了下去。 有时,我已经放学回家,她还半死不死地躺在床上。 她说饭我还没煮呢。 我只好直直走进了厨房。

菜可以没有,饭总是要吃的呀! 我们哪能因为没有了父亲就不吃饭了呢?

不久,也许是一个月吧,也许不到,母亲终于听到了父亲的消息。

母亲是去买菜回来在路上听到的。 母亲那天去的是南门菜市。 她买的不是青菜,也不是豆腐,而是一小袋的萝卜干。 那萝卜干其实也是挺不错的,只要多放一些辣椒粉,吃起来还是很下饭的。 她提着那小袋萝卜干正往回走,突然碰着了一个人,那是他们原单位的老李。 老李已经好几次看到她买萝卜干了,但往时他没有作声,只是对她点点头就过去了,这次却突然尖叫了起来。 他说你怎么还整天的就买这个呀? 母亲想把萝卜干收到身后,但已经来不及了。 母亲的脸色一下就红了起来,她把那袋萝卜干紧紧地捏在手心。 她对老李说,有什么办法呢? 老李就又尖叫了起来,他说他不是回来了吗? 我母亲一愣,她知道老李说的是我的父亲。 本来,她是想尽快走过去的,这下就突然站住了。 她说你说什么? 老李说寒露她爸爸不是回来了吗? 我母亲惊奇地摇摇头。 她说什么时候回来啦? 连影子都没有回来过。 老李就说回来了,他早就回来了!

我母亲说是你看到的?

老李还是不肯相信,他说他真的没有回过家?

我母亲又摇了摇头。

老李连忙把我母亲拉到了路的一边。 他说我告诉你吧,他现在有钱啦! 他就住在瓦城饭店的老楼里,跟四川来的一个妓女住在一起,已经住了五六天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母亲眼睛一黑,差点倒在了地上。

母亲说是你看到的?

老李说当然是我看见啦,他还给我烧了他的烟呢,你知道他现在烧的什么烟吗? 他发了财啦! 我母亲说,你不要骗我。 老李说我骗你干什么呢? 你说我骗你干什么? 我母亲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她说他怎么会发财呢? 老李就说,他不发财他怎么敢跟那些妓女住在一起呢? 你知道那些妓女一天要收多少钱吗? 我母亲不知道,我母亲好像从来没有听别人说过。 老李便告诉我的母亲,他说每一天最少三百块,没有三百块她只给你摸一摸,她不会给你包房的。

母亲像被重重地敲了几棒,呆呆地站在马路上,半天走不动路。 她想马上跑到瓦城饭店的老楼,去看看我的父亲是不是真的回来了,可她不敢。 晚上炒萝卜干的时候,她也忘了放上辣椒粉了,我还以为是没钱买了,也没有作声,慢慢地咽完了两碗饭,就忙我的家庭作业去了。 母亲吃完饭便一直坐在饭桌的旁边,碗也不收。 我问她妈你怎么啦? 她说快点做你的作业吧,做完了我告诉你。 我说什么事你说吧。 她却坚决不说。

偏偏那个晚上的作业又是特别地多。

我们来到瓦城饭店的时候,都深夜十二点了。

瓦城饭店的总台却没有我父亲的住宿登记。

瓦城饭店的老楼一共四层,哪一层的楼道上都是空空荡荡的,就连各个楼层的服务员都不见踪影。 我们上了一层是空的,再上一层,还是空的,我们上去了又下来,下来了又上去,就是碰不上一个人。 我想喊一声父亲你在哪里,母亲却说别喊。 她怕别人骂,怕别人把我们赶走。

望着空荡荡的楼道,我说那我们怎么找呢?

母亲便拉着我,将耳朵紧紧地贴在房门上。 她说看不到人我们就找他的声音。她说我父亲的呼噜声,她到死都能听得出来,她不信我父亲跟了那些女的睡在一起就没有了呼噜了。 第一个房没有,我们便听第二个房;第二个房没有,我们就听第三个房,一个房一个房地听了下去。 有的房间有呼噜的声音,有的房间却没有;有的房间里有人还在说话,有的房间连说话的声音都没有,只有一种很奇怪的响声。

没有哪一个呼噜像是我父亲的呼噜。

母亲说不可能。 她说只要他打呼噜,我不可能听不出来。

母亲说,他可能还没睡。

她说你有没有听到他还在说话?

我摇着头。 我当时有些困了。 我说听不出来的,我们回去吧。

母亲却不动,她的眼睛突然盯着房门上的天窗。 她说我们从上边往里看一看吧。

望着那些高高的天窗,我说怎么看呢?

母亲扫了一眼空荡荡的楼道,我知道她想寻找能够垫高的东西。 但空荡荡的楼道里空空荡荡的。 我说算了,我们先回家吧。 母亲却突然拉了我一下,她说回什么回! 然后把身子蹲在门边,她说,我在下边你在上边,你从天窗往里看一看。我心说这样怎么行呢? 看着母亲那瘦弱的身子,我就感到害怕。 我怕一脚就把母亲的腰骨给踩断了,就像咔的一声踩断一块脆弱的玻璃。

我连忙说,不行的妈。 她却将手扫过来,把我的腿拖了过去。

她说别啰唆,上来吧。

可我的脚刚刚踩上去,第二只脚在空中还没有落下,母亲的身子便猛然往前一倾,咚的一声,脑门撞在了前边的门板上。

我们俩当时都吓慌了。 我们收缩着身子,谁都不敢作声。 我们怕惊动了屋里的人。 但屋里却没有任何的反应。

过了一会儿,母亲又把身子蹲到了门边。

我说不行的妈。

她的脸便突然要愤怒的样子,她瞪着我,连话都没有再说。

我只好又慢慢地踩到了她的肩头上。

这一次她先紧紧地抓住了门框。 为了减轻母亲身上的重量,我也紧紧地抓着头上的门框,把身子极力地往上托,但母亲的身子总是往下沉,沉得我心慌慌的。好像好久好久,她才顶住了,然后很吃力地把我往上顶着。 大约只顶了十个天窗,母亲就顶不住了。 她突然地哼了一声什么,我还来不及问她怎么回事,我们就一起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楼道上的灯光不是很亮,也不是很弱。

我们坐在地板上像两个可怜的小偷。

我说妈,我们还是回家吧?

母亲却没有回我的话,她眼睁睁地看着我,然后突然地对我说,露露,你蹲在下边可以吗?

我当时一愣,我的心好像咚的一声,落进了一个可怕的深渊。

我望着母亲说不出话来。

母亲说试一试吧,好吗?

她说你不用站起来,你就蹲着就行了,妈比你高,妈就站在你的肩膀上,好不好?

不好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想不出母亲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

我没有作声,我咬了咬下唇,就朝门框边蹲下了身子。 刚开始我没有多少吃力的感觉,我紧紧地抓着前边的门框,蹲到第五个第六个的时候,腰骨里就有了一些不同了,开始好像只是有一些难受,慢慢地,就发热起来了,就像有一条毛毛虫钻在腰上的肌肉里,又热又辣。 我发现只是咬住下唇已经没有用了,我就暗暗地咬起了牙来,咬得咯咯地响,但心里却对自己说,踩吧踩吧,只要能找到父亲,母亲就是把我的腰踩断了,我也会忍住的。

但泪水却怎么也忍不住。

我的泪水在暗中悄悄地流着,流了一个房门又一个房门,但母亲却一点都没有发觉。

那天晚上,我们当然没有找到。

回到家的时候,差不多凌晨两点了。 上床后我对母亲说,天亮的时候别忘了叫我。 我担心我起不来。 但第二天早上,没有等到母亲的提醒,我就自己爬起来了。

我怕迟到。

就是那个早上开始,我的脑子里出现了一种昏昏沉沉的东西,因为那种昏昏沉沉的东西,我的眼睛老是不太听话,老是有点黏黏糊糊的,第一节课也还顶得住,第二节课顶到一半就不行了,眼皮越来越沉重了起来,怎么支撑也支撑不住了。

我只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那节课是语文课,黄老师以为我有问题要问,连忙停下了手中的课本,他指着我问,有什么要问吗? 我说没有。 黄老师的心里可能说,没有你站起来干什么?你没吃错药吧? 于是黄老师叫我坐下。 我刚想坐下,腰又挺直了,我怕坐下去就站不起来了。

我于是撒了一个谎,说有点不太舒服,站一下就好了。

那一站,我便一直站到了下课。

下课就是课间操,我不去参加,教室的门都没有出去。 黄老师以为我是真的病了,课间操还没有结束,他就找到了教室里。 他问我要不要到他屋里找点药吃吃? 我没有站起来。 我只是侧着头,我说没事,就是有点头昏而已,我说歇一歇会好的。 黄老师有点不肯相信我的话,他用手在我的额门上摸了摸,我自己也摸了摸,额门上好好的,没有发冷,也没有发烫。 黄老师就说,那你就歇歇吧,注意别影响了上课。 他说下一节课是数学吧。 我就对他嗯了一声。 他刚一转身,我又一头匍在了桌面上。

中午回到家里,一进门,我就告诉了母亲打瞌睡的事情。

母亲的回答却是,打一点就打一点呗,打一点瞌睡要什么紧呢?

我两眼傻傻地看着母亲,我知道我无法对她再说些什么。

母亲说,今天晚上我们去早一点。

我说那我的家庭作业怎么做?

母亲却不再理我。 她想的只是我的父亲,还有那个四川来的妓女。

晚上,我们刚刚放碗,她就叫我快把课本拿上。 我说做完了作业再去不可以吗? 她就朝我瞪起了眼睛,她说叫你拿上你就拿上,你啰唆什么呢! 我心里想,母亲看来要发疯了。 早知道这样,你干吗要偷别人的那一块脏肉呢?

瓦城饭店的老楼与新楼之间有一块空地,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花圃。 花圃里摆放着几张不大不小的水泥桌,最中间的那一张有一盏路灯。 母亲指着那盏路灯对我说,你就在那做你的作业吧。 我说那你呢? 她说我坐在楼脚下等他,我不信他不上楼也不下楼。 她说的那是老楼的楼脚。 看着那张冰冷的水泥桌,我的心打了一个寒战,可除了那张冷冰冰的水泥桌,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呢? 我刚要往水泥桌走去,母亲却又把我扯住了。

母亲说做作业的时候别做得太死,耳朵要清醒一点,知道吗?

我说知道了。

母亲还是不让我走。

母亲说,你要是看到了他们你知道怎么办吗?

我不知道怎么办。 我没有回答母亲的话。

母亲说你马上给我把作业扔了,你要马上飞过去把他们死死地搂住。

我说他们要是踢我我怎么办?

母亲说他们怎么敢踢你呢?

她说他们不敢。

我说他们为什么不敢,他们肯定会踢我的。

母亲说他们真要踢就让他们踢吧,踢不死你就紧紧地搂住他们。

我说那你呢?

母亲说我也搂呀! 她说搂住了你就大声地喊叫,让整个饭店里的人都跑过来,我看他们还敢不敢踢!

母亲的话,让我全身都感到冷飕飕的,弄得我做作业的时候脑子里老是晃晃悠悠的,一会儿是父亲的那两条长腿,一会儿又是那个女的那两条小腿,我想真要是看见了父亲他们,我应该上去搂住哪一个呢? 我是搂住父亲的还是搂住她的呢? 我想也许哪一个我都搂不住。

好在那天晚上,我们没有看到他们的腿。

一连两个多星期都没有看到。

每天晚上,我们都吃完饭就骑上我们的烂单车,咣当咣当地奔往那栋瓦城饭店的老楼,然后,我坐在我的那盏昏黄的路灯下,做着我的作业;母亲坐在她的那个楼脚下,等着我的父亲。 等我做完了作业了再朝母亲走去,然后,两个人坐在一起,可怜兮兮地等待着。

我曾怀疑父亲没有住在那里,或许根本就没有回到过我们瓦城,或许回来了,但转身已经离开了。

有一天,我偷偷地跑到那个老李的家中,我说你是真的看到我爸爸回到瓦城的吗? 他说当然是真的啦。 我说是真的住在瓦城饭店的老楼里吗? 他又说了一句当然是真的。 我说那我们天天晚上都在那里守着,为什么影子都没有见过呢? 老李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我说你可不要骗我们。 他说我怎么会骗你们呢? 他说他是真的看到了我的父亲。 他说我跟你说实话吧,前天我还碰到他呢。 我说你在哪里碰到他的? 他说就在八里街的一个赌馆里。 我说他在那里干什么? 他说在赌馆里还有什么干呢? 我说那你不帮我们告诉他,说我们在找他吗? 他说我当然说啦,我怎么会不说呢? 我说你怎么跟他说呢? 他说我说你们找他找得好苦,我让他回家去看一看你们,让他给你们拿一些钱回去,我告诉他,说你们相当地需要钱。

我连忙对他说,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钱。

老李便说,我知道我知道。 他说这一点他知道。

我说你要是再见到他,你帮我们拉他回家好吗? 老李却突然一愣,笑了笑,然后连连地说了几声好的好的,他说我要是再见到他,我一定给你拉他回家去,好吗? 老李的话说得相当好听,但他的那种笑,却让我无法相信。 我心里捉摸着,发出那种笑声的人,一般只是嘴上说话而已,事实上他是不肯帮你的。 几天后,我又去找过他一次,刚一开口,他就说见了见了,他说昨天晚上我还见到他呢。这一次不知怎么,我竟忘了问他在什么地方看到的。 我说你不是答应我帮我拉他回家的吗?

他说我怎么拉呢? 他说那个女的也跟我父亲在一起。

我说那这样好吗,哪一天我跟你一起上街,你要是看见了,你把她指给我看。他的脸色马上沉了下去,然后冷冷地笑了一声。

他说那不好的,那怎么好呢?

我说怎么不好呢?

他就又连连地说了几声不好。

他说这种事我怎么跟你说呢? 反正说了你也不懂。

听他那么一说,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转过身就走了。

从那以后,我再没有去找他。

那样的人,我去找他干什么呢?

我又不是傻子。

事实上,父亲真的回到了瓦城。

不久后的一天晚上,我和母亲推着我们的烂单车,刚要前去瓦城饭店,突然,一辆黑色的摩托车呼啸着停在了我的身旁。 摩托车上坐着一个漂亮的女子。 她就是跟我父亲在一起鬼混的那个女人。 可当时我不知道,我母亲也不知道。 我当时只是觉得奇怪,我想这摩托怎么突然停在我的身边呢? 差一点就把我给撞着了。我惊慌地看着她。 她的身上,上边穿着黑色的皮衣,下边穿着黑色的皮裤,头上戴着的也是黑色的头盔,那一种样子,是用心打扮过的。 我承认,她长得真是迷人。

她先是对我笑了笑,然后摘下黑色的头盔,她说你就是寒露吧?

我当时一愣,心想我又不认识她,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我吃惊地跟她点了点头。

她把脑后的头发甩了甩,从皮衣里掏出了一沓钱来,递到我的手上。

看着那样的一沓钱,我的眼睛当时呆了,我的手也傻了,嘴里也忘了说话了。她说,这是你爸爸让我送给你的。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生怕我母亲在前边听到。

我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把那沓钱朝母亲亮了亮,然后回头想问她一声我父亲住在哪里。 可我还没有张嘴,她就抢先丢下了一句话,然后骑着她的摩托往我的身后飞走了,只留下了一阵叫人难受的轰鸣声。

她说,你爸让我告诉你,别再整夜整夜地到饭店去找他了。

望着她那飞去的方向,我傻呆了。

母亲已经回到我的身旁。 母亲问她是谁?

我说她没说她是谁。

母亲说那这钱,是怎么回事?

我说是我爸爸让她送来的。

母亲突然就惊叫起来,她说是你爸爸叫她送来的吗?

我说我没有听错,她是这么说的。

母亲的惊叫马上就成了号叫。 她说那她就是勾引你爸爸的那个妓女了,你怎么不把她抓住呢? 你怎么就知道收她的钱,却不知道把她抓住呢? 你为什么不抓住她呢? 母亲一边说一边朝我拼命地跺着她的两只脚,跺得咚咚地乱响。

我说我怎么知道她是那个妓女呢?

母亲说她不是那个妓女她是谁呢? 你说她是谁呢?

我哑口无言。 我真的没有想到她就是那个女的。

母亲马上从我的手里把钱夺了过去,嘴里恨恨地重复着,你就知道拿她的钱,你为什么不知道抓住她呢?

我担心母亲把钱撕了,可她没有。 她把那沓钱紧紧地攥在手里,嘴里乱七八糟地又说了一大堆话,但我一句都没有听清,说着说着,她就落下了泪来。

那天晚上,我们就坐在家里,母亲把那沓钱摆在被父亲踢烂了的那张饭桌上,然后傻傻地看着。

那沓钱一共两千。

母亲也没有多数。 她只眼睁睁地看着,一直到睡去。

那天晚上我也睡得很早,而且睡得很甜。 我没有去替母亲想得太多,我倒是庆幸那个晚上不用再去熬夜。

第二天上午,也是那段时间里我唯一没有打瞌睡的一个上午。

但是,母亲却在家里出事了。

母亲去买菜的时候,又想起了那个黑衣黑裤的妓女,一想起那个妓女,她就觉得不想活了。 她说我不想活了我还买什么菜呢? 她在街上拐了一个弯,就拿买菜的钱买农药去了。

放学后,如果我马上回家,也许能看到母亲喝下农药的情景,那样,或许我能从她的嘴边夺下。 可是,我偏偏没有马上回家,我也在大街上突然地拐了一个弯,就弯到瓦城饭店去了。 我也想起了那个黑衣黑裤的妓女。 我想我应该到那里去看看,我想看看那辆摩托在不在那里,只要认出了那辆摩托车,那就证实父亲是真的住在了瓦城饭店。

但我没有看到那辆摩托。

所有能够停车的地方,我都找遍了,就是没有那辆摩托的影子。

从瓦城饭店回来,母亲已经喝完了农药了。 一进门,一股难闻的农药味,就朝我扑来。 谁都知道农药是杀虫用的,但我丝毫没有想到母亲正在屋里杀虫,一闻到那个味,我就感到全身发冷。 我往屋里大叫了一声妈! 我没有听到回音。 我连连地大叫了几声,然后朝她的屋里扑去。 母亲的屋里是农药味最浓的地方。 我看到一个农药瓶烂在了地上。 药瓶的四周,还湿淋淋的都是药水。 我往床上一看,我没有看到母亲,只看到一团隆起的被子。 我知道情况不好,我被那情景吓得声音都没有了。 我好像拼命地喊了一声什么,但声音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喊不出来。 我的脸麻木了,我的头皮麻木了,就连我的手我的脚,也都麻木起来了。 好久,我才扑上去使劲地撩开了被子。

被子里的农药味更加浓烈,冲天的气味让我睁不开眼睛,但我还是看到了我的母亲,她蜷缩着,就像一只已经死去了的小猫。

我的眼泪哗地飞了出来。 我知道母亲是喝了农药了。 我一边哭一边喊着,一边摇着她的身子。 最后我摸了摸她的鼻尖,我发现她好像还有救,我转身就冲出了门外。 几位听到呼救的邻居,马上好心地跑了过来,然后叫了一辆出租车,把我母亲送到了医院。

后来,医生告诉我,他说要是再晚一点点,你母亲的命就没有了。 医生边说边比画着他的拇指和食指,那两个手指的距离,只有小指头那么一点点,我知道,那就是我母亲与死亡的距离。

医生问我,你母亲她为什么要这样呢?

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他。 我说她是吃错了药了。

医生竟也没有听懂我的意思,他竟然对我严肃起脸来,两眼大大地瞪着我,好像在瞪着一个无知的小孩。 然后,他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他说你不懂,你妈喝的那可是真正的农药啊,你知道吗?

我白了他一眼。 我心里说,是谁不懂呀?

但我没有跟他多嘴。

母亲的命是留下来了,但那个女的送来的两千块钱,却转眼之间,全都跑进了医院。 我心里感到困惑。 我想,父亲让那个妓女送来那两千块钱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是为了让我和我的母亲能够改善一点生活呢? 或是为了谋杀我的母亲?

我时常白天黑夜地想着这两个问号。

但我总是想了开头,想不到结尾,有时想到了结尾,却又好像不对。

从医院回来以后,母亲经常拿着那些医药费,在床上来回地看,看着看着,眼泪就流到了床上。 有时,她看着看着突然眼睛一闭,就把那些医药发票盖在眼上,我想那样她怎么看得见呢? 但慢慢地,我就看到了两个小小的湿点出现在发票的背后。 我知道那是什么,于是就转过了脸去,我不想让自己看到太多。 因为随后的情景,便是那些发票会慢慢地湿开,最后湿成软软的一片。

一天,母亲把我叫到她的床前,把那些发票递给我。

她说你拿着,你拿着它们去找找我们的厂长,看能不能给报销一点。

我把发票接到手上,我说我该怎么说呢?

母亲也不知道怎么说,她反而问我,你说怎么说好呢?

我的脑子一愣,心想你怎么反而问我呢? 但我还是告诉了她,我说,就说这医药费都是跟别人借的吧。

母亲说好的,那你就这么说吧。 说完自己又伤心起来。 她说他们要是不给报销呢? 这么多的钱,可就全都扔到了水里了。

我心里说你知道了吧? 知道了为什么还自杀呢?

我心想,你如果不去买那个农药,而是去买你的菜,你知道两千块钱够我们吃多久吗?

我拿着那些医药费就找他们厂长去了。

我去的不是工厂,而是厂长的家里。 厂长的家我去过一次,那是我母亲下岗前带我去的。 母亲拿着一大箱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罗汉果,说是让厂长泡茶喝。 母亲说厂长呀厂长,你烧烟烧得太厉害了,你应该喝一点罗汉果润润你的肺。 她说罗汉果茶是润肺的你知道吗? 厂长听了很高兴。 其实我也知道,母亲的目的不是为了给厂长润肺,而是另有目的。 那些时候,他们厂里刚刚传说要准备有人下岗,母亲希望自己的名字不在那些人中。 母亲的理由是父亲的工厂听说就要破产,她说我们不能两个人全都下岗。 厂长连连说了几声好的好的。 厂长的声音相当清晰,每个字都来自绝对健康的肺腑,他根本就不需要母亲的罗汉果茶去给他滋润。 他说我们会替你考虑这个问题的。 他说上边已经有了文件,说是不允许夫妻两人全都下岗。 可母亲后来还是下岗了,因为母亲下岗的时候,父亲的工厂还没有宣布完蛋,也就是说,父亲那时还在厂里待着,所以,厂长说过的话是不需要负任何良心责任的。 所以母亲只好悲哀地摇着头,说是这个年月里的人太聪明了,太聪明了,聪明得让人无话可说。 当然,做厂长的,他也许有他的难处,一箱罗汉果与一个厂长的难处相比起来,那算得了什么呢? 如果我是厂长,或许,我也会这样。

我拿着母亲的医药费去找厂长的那天,我也没有空手而去。 我怕进屋的头一句说不出来。 我拿的当然不再是罗汉果,罗汉果一个就是一块多两块钱,我哪里有那个钱呢? 我提的是一小袋苹果,那是在路边买的。 我一手提着那袋不大的苹果,一手紧紧地攥着那些医药发票,走进厂长家门的时候,我没想到还有两个副厂长也坐在那里。 我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可能是谈厂里的事,也可能是谈他们自己的什么私事,很难说。 他们都知道我母亲自杀的事。 我还没开口,他们就七嘴八舌地问我,你妈现在怎么样? 她出院了没有?

我只知道,我不能对他们太说真话,我说医院要我妈还住些日子的,但我妈说没有钱了,不住了,就出院了。 说着,我把手里的医药费亮了出来,我说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厂长从我手里拿了过去,翻了几翻,又看了几看,没有说话就递给了身边的一个副厂长。 看他的样子,他想由别人先说。 那副厂长看过之后却也没有说话,他把那些发票往旁边一递,传到了另一个副厂长的手上。

最后还是厂长说话。

他说的先是一堆客套话,什么可怜啦,同情啦,还骂了我父亲七八句,每一句都把我父亲骂得狗屁一样,接着便说了一大堆厂里的困难。 我知道那是说给我母亲听的,说完嘴巴一歪,语气慢了下来,他说你妈这医药费不好报,因为你妈她不是得了什么病,她是自己喝了农药自杀;再说了,厂里现在也没钱,我们一年前的医药费如今都自己锁在箱里呢。

我傻傻地站了一下,我知道这事不能多费口舌,免得回家后不停地喝水还自己心里难受。 再说了,我对母亲也有意见,我心想你既然是自杀进的医院,你还报什么销呢? 哪里有自杀可以报销的道理呢? 我拿起他们放在茶几上的那些发票,我说那我走了。 我刚一转身,厂长就站起来把我拉住了。 他说你等一等,然后让那两位副厂长把放在茶几上的几个大苹果抓起来,塞进我提去的苹果袋里,让我拿回家里给我的母亲。 厂长家的楼脚下有一个很漂亮的垃圾桶。 我站在垃圾桶旁,想把他们的苹果一个一个地扔进去。

最后我没有扔。 我觉得没有那个必要。

我觉得拿回去对母亲多少还是有点好处的。

再说,那么大个的一个苹果,我想买还买不起呢!

看着那些回来的发票,母亲并没有开口骂人,她只是睁大着眼睛,默默地凝视着头上的天花板,默默地往心里吞着什么。

那一摞发票,我没有丢掉。 我把它们整理好,收藏在一个烂了的文具盒里,外边用一根橡皮筋一道一道地扎紧,然后放在我床头的窗台上。 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找到我的父亲的,那时候,我要一张一张地递给他,然后告诉他,这就是你让那个妓女给我们送来的两千块钱。

去瓦城饭店熬夜的事,母亲却没有让我停下,天一黑,她就大声地催我快点上路。 有时,出门前我想先屙掉一泡小尿,因为在那里我找不到厕所。 她在床上就急了起来,一副很恨人的样子,嘴里哝哝呱呱的。 她说你还没走呀? 你还没走呀? 你现在还没走你要磨到什么时候? 好像就在我没有到达瓦城饭店的这一段时间里,父亲他们刚好从楼脚经过。

有天深夜,我从瓦城饭店回来,刚一进门,她就在床上问我,又没看到是不是?

每天晚上,不管回得多么晚,她总是躺在床上这样问我。

我心想你知道了你还问什么问呢?

那夜我就没有回答她。

她就吼着把我叫到了她的床前。

她说,你听说过水滴石穿吗?然而,后来被我滴穿的却不是我的父亲,而是一个贵州女。

那贵州女也是专门做那种事的,她也住在瓦城饭店的老楼里。 她是被我感动的,那种感动也许只能算是一种小小的感动,但对我来说,还是很感动的,所以我一直都牢牢地记着她。 她叫小夏,头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穿的也是黑衣黑裤,弄得我曾怀疑她会不会就是跟我父亲的那一个。 我觉得她有点像,但刘阿姨告诉我不是。 她说她们只是衣服相同。 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总是穿着黑色的裤子。 刘阿姨说她们喜欢她们就穿呗,这有什么呢? 冷天的时候她们穿黑衣黑裤,热天的时候,她们就会穿一身黑色的乔其纱。 刘阿姨说,就像医生穿着医生的衣服,犯人穿着犯人的衣服,这有什么呢?

刘阿姨是玫瑰美容屋的老板,她的美容屋就在瓦城饭店的楼脚,但不是我父亲他们住的那一栋,是前边的那一栋,那是新楼,我父亲他们住的那是旧楼。 刘阿姨的美容屋与我在花圃里坐着的地方,是斜对面。 她的美容屋生意十分地红火,住在瓦城饭店里的人,不管是什么人,都喜欢在她那里洗头洗脸,尤其是在老楼里包房的那些小姐。

小夏长得相当漂亮,听说在包房的那些小姐中,就她一个不是四川来的。 听说她们也是有帮派的,四川来的那些不愿跟她在一起玩,所以她总是一个人东游西荡的,所以刘阿姨的美容屋便成了她最常到的地方,除了她自己到那里洗头洗脸,她还帮着刘阿姨她们给客人洗头洗脸。 她也不用刘阿姨给她付辛苦钱,她愿意给刘阿姨帮忙,一来是为了自己解闷,二来也是她拉客的一种手段。 一旦碰着适合的男人,洗完了头或者洗完了脸,她就把他们带到她包的房里。

这些都是刘阿姨告诉我的。

刘阿姨对我说,有一天晚上,小夏也是去给她帮忙,她一边给客人洗头一边就跟刘阿姨说起了我。 她问刘阿姨,有一个女孩每天晚上都坐在花圃里,你注意到了没有。 刘阿姨说她注意到了,但她以为可能是饭店里哪位职工的女儿,是跟母亲或者父亲上夜班来的。 小夏就告诉她不是。 她告诉她,说我是一个很可怜的女孩,然后把我的事情告诉了刘阿姨。 完了她对刘阿姨说,如果你这个玫瑰美容屋是我的,我就会照顾照顾她。 刘阿姨问她怎么照顾呢? 小夏说,我就让她晚上到我的美容屋来,让她一边帮忙,一边等着她的父亲。 刘阿姨就问她,人长得怎么样? 小夏说人长得不错的,绝对可以让你的客人喜欢。 就这样,刘阿姨把我请到了她的美容屋里,我说我不会洗,刘阿姨说不难的,教一教你就什么都会了。说真话,我心里当时不太愿意,但她答应每天可以给我几块钱,我就答应了。

我们家需要钱。

钱在我们家里,跟命是一样重要的。

开始给刘阿姨干活的那几天,我曾出现过一些很反常的现象。 每天,我都时不时地一会儿抚摸着自己的耳朵,一会儿又抚摸着自己的鼻子。 那是刘阿姨教的。刘阿姨让我给客人洗脸的时候,多抚摸一下客人的鼻子和客人的耳珠,她说客人们喜欢那样。 她所说的客人,指的当然是那些男人。 他们为什么喜欢那样,我不知道,也没有问过,我只是暗中时常地抚摸着自己的鼻子和自己的耳朵,边抚摸边慢慢地感觉着。 但我很快就明白了。 因为那样的抚摸,只要摸得合适,会让人感到特别地舒服。 当然,有的客人是很坏的,他们在你的抚摸下感到舒服的时候,他们有时也会伸过手来,想摸摸你的手,或者摸摸你的脸。 开始我不让,但刘阿姨说,他们想摸你就让他们摸吧,你不让他们摸他们会不高兴的。 没有办法,我也只好忍受着。 好在那些想摸你的客人,他们都出手大方,比如洗一个脸本来只是二十块钱,他们往往会多给五块十块,还会小小声声地告诉你,这点钱是给你的,别交给老板。 除此外,别的事我没有做过,也不会去做。 我还是个小女孩,我怎么会去做别的那些事呢?

我不会的。

绝对不会。

至于后来的事,那是后来的事,跟美容屋里的那些客人没有关系。

其实,我父亲早就离开瓦城了。

这是那个四川女告诉我的。 那个四川女就是和我父亲在一起的那个妓女。 那一天,是她自己突然出现在刘阿姨的门口。 美容屋里的人,都有一个习惯,不管进门的人是谁,我们都会笑着脸,朝门口看过去。 我就是这样看到她的。 她穿的还是那身黑色的衣服,还是那条黑色的裤子。 她站在美容屋的门口上也只望着我,但她的脸上并没有惊奇的样子。 我却不同。 一看到她,我的心就怦地跳了一下,我的手就停了下来了。

那时,我正给一个男人洗头。

小夏也在给一个男人洗头。 小夏的嘴巴比谁的都快,她立即尖叫了一声小云,然后说哎呀你到哪去啦,这么久连个影子都不见,有人一直在等你呢。 那个叫小云的四川女便指着我对小夏说,不就是她吗? 说着走了进来。 小夏说对呀,人家一直在找你们呢。 她说找我干什么? 想跟我吵架呀? 小夏说谁想跟你吵架啦,人家是想找到人家的爸爸。 她便死死地盯着我,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我怎么也看不懂的表情,那种表情也许只是她们那些女人才有。 反正我说不清楚。

她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别再找你的父亲了。

我望着她没有说话。 一看见她,我的心就莫名其妙地紧张,就难受。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说。 尽管我整天都想着能找到我的父亲和找到她。

她说你父亲早就走了。

我问她什么时候?

她说,就是我给你送钱的那个晚上呀。

我说他去哪啦?

她说可能是去海南了,说是要到那边开一个店。

小夏问,开什么店?

她说,他还会开什么店呢? 除了想赚我们这些女人的钱,他还会开什么店呢?小夏说,那他干吗不把你带上?

那是个不知羞耻的妓女,她突然指着我说,他要是让我去,还不如让他的女儿去,他女儿也许比我还能赚钱。

小夏马上推了她一掌。

小夏说,你他妈的,吃错了药了?

我当然也愤怒了,我的手上正捧着一大把的泡沫,我呼地朝她的脸上摔了过去,然后转身跑出了门。

那天晚上,我没有再回到刘阿姨的美容屋里,因为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我是空着手去的。 我在街上胡乱地走着,也胡乱地流着眼泪。 我相信那个女的说的是真的。 我想我父亲真的会在海南的某一个地方,已经开了一个妓女店了。

但我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呢?

最后,我感到十分地失落。

我的失落不是因为父亲又离开了瓦城,不是的,我担心刘阿姨的美容屋还要不要我。 说真心话,我已经离不开她每天晚上给我悄悄塞进口袋里的那三块五块了。

第二天晚上,我慢慢地来到了刘阿姨的门前,但我没有进去。 刘阿姨正在里边坐着跟别人说话。 见我站着,刘阿姨便自己站了起来。 我没有说话,就转身走到了门外。 我知道刘阿姨会跟出来的。

我说我爸爸已经走了,你还要我吗?

刘阿姨看着我想了想,她说你不觉得对你有影响吗?

我说有什么影响呢? 我说没有。

她说不可能的,怎么会没有影响呢?

我说除了上午上课的时候有一点点瞌睡,别的没有什么。

她说打瞌睡不就是影响了吗?

我说那不要紧的。

她说怎么还说不要紧呢?

我说真的不要紧的。 我说瞌睡的时候我总会站起来的,我一站起来,我就不打瞌睡了。

她就默默地站着,好久不再说话。

我心里当时很急,也很难受。

我说由你说吧。

刘阿姨就说,你是为了每晚的几块钱,是吗?

我低着头,默认着。

她便长长地嗨了一声,然后说那就随你吧。 说着她伸过一只手来,摸了摸我的肩膀,摸得我心里暖烘烘的,我的眼睛都湿润了。

我赶忙说了一声,刘阿姨,谢谢你了。

美容屋的日子就这样又混了下去。

谁会想到呢,谁会想到马达也会跑到刘阿姨的美容屋里洗头呢?

马达是我的邻居。 他的家就在我家的对面楼,而且住的也是一楼。 他还读书的时候,我们俩经常同时地走在路上。 我常常叫他马达哥哥。 他大我三到四岁。他的父母早就没有了,反正我没有见过。 他是跟他的奶奶一起过的日子。

那天晚上,马达说,他是陪一个北京来的朋友到瓦城饭店来玩的,他当时觉得有些头痒,就跑到刘阿姨的美容屋里来了。 看见我的时候,他觉得很奇怪,他说你怎么在这里呢? 我没有告诉他,我说来吧,我来给你洗吧。 他就坐到了我的面前。 那时的时间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了,我问他洗完头你回家吗? 他说回。 我说那你就等等我,回家的路上我告诉你吧。 他就真的坐在那里,等着我一起回家。刘阿姨的美容屋一般在十二点左右关门,那时候来的人已经很少了,就是还有人来,刘阿姨也会叫我,你先回家去吧。 听说,夜里一两点钟之后,还会有人走进她的美容屋里,那都不是为了来洗头的,但我早就不在了。

我让马达等我一起回家,不是为了告诉他,我为什么在那里打工,不是的,我为的是要封住他的嘴。 我怕他回去后跟他的奶奶乱说,那样要不了两天,他的奶奶肯定又会对我的母亲乱说,事情就糟糕了。 我在前边说过,我喜欢的并不是给别人洗头洗脸,不是的,我喜欢的是刘阿姨每天晚上往我口袋里悄悄塞进的那三块五块。

马达却说,我怎么会告诉我的奶奶呢? 你以为我奶奶是谁呀?

他说不会的。

他让我放心。

我说,我也是没有办法才这样的。

马达便问我,你每天晚上都这个时候回家吗?

我说是的,有什么办法呢?

他说总是你一个人吗?

我说那还会有谁呢?

他说那你不觉得离家太远了吗?

我说离近了我还不敢做呢。

他说为什么?

我说这你都不懂吗?

他啊了一声说,我知道了,你怕你妈知道。

我说我妈知道了我就完了。

就在这时,马达提出了一个让我十分激动的建议。 他说那我从此以后每天晚上都来送你回家好吗?

我嘴里却说,不用的。

马达便说,你不会以为我有什么坏心眼吧?

我说哪会呢? 我说我们是邻居,我怎么会那样看你呢?

他说那你就让我来送你吧。

他说反正我现在晚上也没有什么事,你也不用在那里等我。 我要是来送你的话,我会提前到的。 如果我没有提前来,那就说明我有别的事去了,你也可以不再等我,你就走你的。

第二天晚上,他果真就提前到了那里。

那时候,他给我的印象是真的好。 我觉得他是我生活中遇到的,第一个最好心的男孩子。

当然,我也曾问过他,我说你为什么要送我呢?

他说受感动呀!

我说你别瞎编,你跟我说真心话好吗?

他说,我说的是真的,我是真的被你的精神所打动的。

他说别说是我,就是再换了一个男孩子,哪怕是一个坏男孩,他也会被你的这一种精神所感动的。

他说你的这种精神太伟大了,真的太伟大了。

从他嘴里说出来的那些词语,让我当时感动得脸红。 我说你别这样说,我说我可是被迫的,我是无可奈何你知道吗?

我说你愿意像我这样吗?

他便笑着没有回答。

他不回答是对的。 有谁愿意像我这样呢? 除非他吃错了药了。

谁想到呢,就是这个马达,他其实坏到了顶点。 可是,在他送我的那些晚上,你又一点都看不出来。 他碰都没有碰过我,就连我的手他都没有摸过,他的眼里,从来都没有流露过他有什么坏的想法。 每天晚上,快到家的时候,他总会自己停了下来,然后告诉我,你先走吧。 我知道他那是为我着想,他怕别人看见了会乱说话的,毕竟我是一个还在读书的女孩子。 他总是远远地看着我往楼里走去,就连举手在空中晃一晃,表示再见一下也没有过。 直到看不见我了,他才从远处慢慢地往家里走。

我曾细细地想过,那个晚上的事情都是怎么发生的。 但我没有想出我在哪个地方可以提防他。 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过要提防。 他也是早早地就来等我了,还让我好好地给他洗了一个头。 他洗头也是照样付钱的,他没有因为是来送我的,就没有付钱,如果那样,他洗头的钱就得从我的工钱里扣出,但他没有。 他洗完头,时间已经不早,除了正在洗头洗脸的客人,当时没有人进来了。 刘阿姨看了看墙上的钟,然后对我说,你可以走了。 我看了看门外,门外没有人。 我便站了起来,马达也跟着站了起来,而且,他还抢在了我的前边,对刘阿姨说了一声再见。

一路上我们照样有说有笑。

可走到解放西路的时候,他突然把单车停了下来。

他说我们吃一点夜宵好不好?

解放西路的街道两旁,到处都是吃夜宵的地摊。 其实,每天晚上从那里经过的时候,我都被那种很好闻很好闻的味道刺激得迷迷糊糊的,但我从来没有停下,从来没有想到要吃点什么。 我知道那些地摊开销不是很贵,但对我来说,却是贵的,贵得我除了想还是想,我不能停下来。

他说他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吃了一餐,他还没有吃晚饭呢。

我说那你就吃吧。

他说那你呢? 你是陪我一起吃,还是你先回去?

我想了想,我说吃完了你还回去吗?

他笑了笑,他说不回去我在哪过夜呢?

我便也笑了笑,我说那就陪你一起吃吧。

我心里当时想,人家夜夜都来送你,你怎么能让人家一个人坐在这里吃,你一个人先回去了呢? 反正早上都是要打瞌睡的,莫非丢下他早一点回家,第二天早上就不打瞌睡了?

他便带着我往一个狗肉地摊走去。 他说那个狗肉地摊弄得相当好吃,他在那里吃过好几次。 而且他很神秘地告诉我,说那个狗肉摊的狗肉之所以好吃,是因为用了罂粟壳来炖的。

我说那不是明摆着叫人吸毒吗?

他说这叫什么吸毒呢? 吸毒是叫人吸鸦片吸海洛因。

我说那罂粟壳不会害人吗?

他说害什么害呢? 一点都不害。

说真话,那天晚上的狗肉是真的好吃,但我说不清是因为用了罂粟壳,还是因为我好久没有那样吃过肉了。 反正我吃得很香,本来说是陪他吃的,后来反倒成了是他陪我了。 他还要了两瓶椰子汁。 那两瓶椰子汁是他跑到一个小卖店里买的,那狗肉摊没有,他们有的只是啤酒和白酒。 后来我想,可能就是他跑去买那两瓶椰子汁的时候,他的心突然变坏了。 他肯定是在给我的那瓶椰子汁里下了什么药物,喝着的时候倒也没有什么感觉,可是喝完了,他付了钱,我们站了起来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了,我觉着怎么有些迷迷糊糊的。

我突然想起了马达说的罂粟壳来。

我问了一声马达,我说你有没有觉得头昏?

他说什么头昏? 没有。

我们推着车子,走着走着,正要骑上车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不行了,连扶车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说马达,我可能是吃着了罂粟了。

他说怎么回事?

我说我全身软软的,我走不了了。

他说那我们就打个的回去吧。

他停下了单车。 我没有回他的话。 我只记得他招了一辆的士过来的时候,他把我先扶进了车里,让我先好好地躺着,他到车后放单车去了。 他回到车里的时候,我只感觉身子随着车子在空中飞了一下,就什么也记不住了。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简直把我给慌死了。

我已经不在的士里。

也不在我的家。

也不在马达的家。

我竟然一个人躺在一张很软很软的床上。 房里有电话,还有空调,还有好大好大的沙发。 我以为我是在做梦,当我低下头看到我的身子时,我才知道完全不是梦,而是真的!

我的上身赤裸裸的。

我把被子掀开。

我的下身也是赤裸裸的。

我心里大叫了一声妈呀! 这是怎么回事呢?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惧,把我折磨得全身发抖。

我想大声地喊叫,但我不敢。 我知道我躺着的地方是宾馆或者是饭店。

我突然想起了吃狗肉的事来。

我想到了马达。

我以为马达也在房里。 因为房里的灯亮着。 于是我轻轻地叫了两声马达。 但我听不到马达的回话。 我又不敢大声叫他。 我知道那时天还没亮。 我怕惊醒了宾馆或者饭店里的人。 我想他会不会在卫生间里? 我连忙捡起了衣服和裤子,迅速穿上,然后朝厕所摸去。 厕所里却空空的,根本没有马达的影子。

但我看到了一样东西,那东西把我吓死了。

我看到洗手盆的旁边放着一条白色的毛巾。 白色的毛巾上面,沾染着许多血,虽然已经变了颜色。 但我知道,那就是血! 我想这是怎么回事呢? 但我很快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身子的下边,这时突然感到了一阵阵的疼痛。

我的泪水哗地就流了下来。

我想大声哭泣,但我不敢。

我心里乱七八糟地骂起了马达来,从他的祖宗一直骂到他的母亲和他的父亲,以及他的奶奶,还有他自己。

我从窗户往外看了看,外边的天还是夜晚的天。 我想我该怎么办呢?

最后,我在床头边的柜子上,看到了一张字条,字条上压着一把钥匙。 那是我的单车钥匙。 那字条是马达留下的。

那字条对我说: 寒露,对不起,我有事,我先走了。 你的单车放在宾馆门前的单车停放处那里。

我把那张纸撕了个粉碎,然后慌里慌张地摸出了宾馆。

我回到家里的时间可能是凌晨三点左右。 我开门的声音相当地小,但母亲却一直地醒着。 她说干什么这时才回来?

对付母亲的话我是在路上想好的。 我说,我要回来的时候,碰着了一个人,他说他看见了我爸爸。 他让我就在楼脚下等着,他说等到后半夜的时候可能会看到我的爸爸。 我就一直地等着,就等到了现在。

母亲说那你见到了没有?

我说没有。

母亲说那人是什么人?

我说我不知道。 我说我以为他说的是真的,所以我就等了。

第二天早上,天一亮我就敲开了马达的家门。

开门的是马达的奶奶。

我问她,你的马达呢?

她看着我觉得奇怪,她一定在想,天刚亮,这女孩怎么啦?

她问我,你找他干什么?

我说我要找他! 我的语气很硬。 我想轻声一点可就是轻不下来。

她说是不是你妈又出事了?

我没有回她的话。 我只是对她说,你给我叫他起来。

她一听更觉得奇怪了。

她说你以为他睡在床上呀? 他现在在火车上呢!

我的脑子轰的一声。 我说他去哪啦?

她说他到广州那边去了,是昨天夜里去的。

我说夜里? 夜里什么时候?

她说是夜里一点半的车票。

我当时突然想哭,可我转过了脸去。

我抬头望了望高楼上的天空。

天空上什么也没有,就连一只放飞的鸽子都没有。

那天晚上,我不想再到刘阿姨的美容屋去,可最后还是去了。

不去我怎么跟母亲说呢?

我不愿告诉她,我父亲已经到海南那边去了。 我要是告诉她,她一定会问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说呢? 我告诉她是听别人说的,跟着,她就会不断地问下去,那样我该怎么说呢? 我怎么能告诉她,说我的父亲在海南那边开了一个妓女店?

我怕。

我怕母亲会因此再一次自杀。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只有到刘阿姨的美容屋里。

就这样又过了好一段日子。

在那段日子,打瞌睡的事情照常发生,但我时常不用站起身来。 我只需要在一张纸上恨恨地写下马达两个大字,瞌睡的事情就又悄悄地溜走了。 一看到马达那两个大字,我就感到身上的那个地方隐隐发疼,我的仇恨就会跟着从心底里呼呼地往上冒。 仇恨就是力量。 这话是谁说的? 我也记不住了。 不知道是一个很普通的老百姓说的,还是哪一个名人说的,反正也是我们书上时常有的。 就是那股力量帮着我,把一个早上又一个早上的瞌睡顶了过去。

但是,一个更为可怕的事实,最后还是把我打垮了。

一个好心的医生告诉我说,孩子,你怀孕了!

我是有意上医院找医生的。 不是有意,我是不到医院去的。 一般的什么小病,我哪里敢上医院呢? 别人的感冒都是左一瓶右一瓶的什么药,我却只有拼命地喝开水。 宾馆的事情发生之后,整整两个月,我每天都有一种害怕,我害怕我要是怀孕了我怎么办? 我虽然不停地安慰着自己,我说不会怀孕的不会怀孕的,我心里说老天爷总会保护无辜的孩子的,但我又时不时地在梦中因为怀孕醒来。 那些日子里,我真正地尝到了提心吊胆的滋味。 因为我听别人说过,说怀孕不怀孕,两个月左右就知道了,也就是说,如果例假不来了,那就是怀孕了。 所以,我一边在心里对老天苦苦地祈祷,一边一天一天地数着时间。 我把那天晚上的日子和我上一次来例假的日子,用钢笔写在语文课本的生字表的顶上,然后每一天早读的时候,在它们的后边细细地画上两笔,每个日期的后边各添一笔。

有一天早晨,我正准备往一个日期的后边添上一笔,冷不防黄老师突然站在了我的身旁,把我吓了一大跳。

看着我的那两排“正”字,黄老师觉得莫名其妙。

他说你画这个干什么?

我的脸色当时干巴巴的,好久才说出话来。

我说画着玩的。

他就斜着眼睛审视着那两排“正”字,然后把眼光停在“正”字前边的那两个日期的上边。

他说你这记的不会是你打瞌睡的次数吧?

我没有回答他。

他又看了看,最后又自己否定了。 他说打瞌睡怎么又记两个日期呢? 什么意思?

我又说了一声是记着玩的。

他却笑了笑,然后晃了晃脑袋。

他说你在说谎。

就那一个“谎”字,吓得我全身冒着虚汗。 我当时好怕,我怕他什么都知道了。 好在他说完就往前走去了。

最早画够了六个“正”字的,是例假日期的后边。 也就是说,离上次来例假的时间已经一个月了。 那几天我买了纸等着,可是哪一天都用不上。 我偷偷地跑到厕所,久久地待在那里,我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我想看看怎么不来了呢。 难道真的怀了孕吗? 那时我就想上医院了,但我告诉自己再等一等。

就这样。 我又苦苦地等了一个月。

最后,便偷偷地上医院了。

上医院的那一天是一个星期天。 那一天的情景我真不想多说,因为我什么都不懂。 我拿着一张四毛钱的挂号单,竟然摸进了儿科门诊里,结果我被骂了出来。那是一个女医生,她说你怎么跑到我儿科来呢? 你要看的什么病你不懂?

我怎么会懂呢?

我的年纪才多大,我怎么会懂呢?

我知道,她是把我当成了那种人了。 因为她曾问过我,你是做什么的? 我不敢说我是学生。 我迟疑了片刻,然后说了在发廊里打工。

我当时想哭,我只好转身悻悻地走了。

那张四毛钱的挂号单我也不要了。 后来我又重新买了一张,是八毛钱的。 卖挂号的人在窗子里边瞪着眼睛问我,看哪个科? 这回我记住了。 我说看妇科。 他说八毛。 我说不是四毛吗? 他说今天的妇产科是专家,八毛! 看不看? 不看明天再来。 我问他明天多少? 他说明天是四毛的。 我迟疑着离开了那个窗口。

最后,我还是回来买了那张八毛的挂号单。

那一天,我的感觉就像被谁又奸污了一次。

真的。 那种心疼的感觉,那种有头却没有脸的感觉,叫人想哭都哭不出来。

确认是怀孕之后,我就不去刘阿姨那里了。 那几天正好已经是期末了,于是我最后去了一趟刘阿姨的美容屋,找借口对她说,过两天就要期末考试了,我得好好地复习些功课,我说我不能再到你这里来了。 她说好的,那你就别再来了。那夜,我也不再帮她给客人洗头洗脸了。 我一转身就走到了门外。 后来刘阿姨还好心地追了出来,她说,放假后你要是愿意你就来我这里吧,好不好? 我说好的,到时我看情况吧。 然后我就到街上浪荡去了,一直浪荡到了深夜。

那时,我觉得我的头好大,整天都像要炸开了一样。 我想我该怎么办呢? 思来想去,只好大胆地摸进了马达的家中。

我决定找他的奶奶说说。

我想不管怎么样,马达总是她的孙子吧? 她的孙子做下的坏事,她不能一点良心都没有吧?

我对她说,你还记得有一天早上,天刚刚亮的时候我来过你家吗?

她说记得,你是来找我马达的。

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他吗?

她说不知道。

我就把医生开的诊条递到她的面前。 我不知道马达的奶奶能不能全都认出那上边的文字,但她把条子拿了过去,而且竟然看懂了。

她扬了扬那张单子。 她说那怎么办呢?

我说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她当时也显得十分愤怒和苦恼,脸上的皱纹一条叠着一条,嘴里不停地骂着她的马达,左一个该死的,右一个挨刀的。 但我觉得那种骂法一点都没有意义。

我的嘴里只是不停地问她,你看怎么办吧?

她最后长长地嗨了一声,她说,如果你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孩子就好了,你就可以把孩子留下来,到时候由我来照料。

这个老太婆,你说她是不是吃错了药了?

我说我不留。

她说你就是想留也不行呀! 你还是一个小女孩,你哪知道怎么生呢?

我说就是知道怎么生,我也不留。

她说那就只有去打胎啦。

我说我没有钱。

她说打胎要多少钱呢?

我说不知道。

她就低下头去想了想,最后抬起头来对我说,那你明天再来吧,好吗? 后天也可以,后天你来,我拿钱给你。

等着拿钱的那两天,我几乎彻夜难眠。 我不知道打胎是怎么回事。 我想不出打胎是怎么打的,会不会要了我的命。

那两天,马达那两个字怎么写也不管用了,一看到那两个字,我就想到了怀在身上的孩子来,一想到那个孩子,我就感到我怀的就是他,就是那个该死的马达。 这么一想,就什么力量都上不来了,连站起来的想法也没有了,我只想匍在桌上睡觉,直到黄老师的粉笔突然地砸在了我的头上,我才猛地跳了起来,然后听到的,就是同学们的哈哈大笑。

其实,打胎的事情我应该留到放假后的,因为只有两天就考试了,考完试就没有事了,我就可以在家好好休息了。

可我一点都没有这样想过。

我在马达奶奶的手里拿到钱的时候,时间是中午。 是她叫我过去拿的。 拿到钱后,她问了我一声,你想什么时候去? 我说我现在就去。 她说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我说不用。 我说我自己去。 一转身,就自己到医院去了。 那时,我恨不得把身上的孩子马上打掉,打得越快越好,别的就什么都没有多想了。

可是,我碰着的却是一个很年轻的医生。

她问我是吃药还是做手术?

我说我不懂。

她说那你就想好了再来吧。

可我没走。 我站在那里,我想等一等那天给我检查的那一个好心的医生,那个医生年纪稍大一些。 但她却久久不来。

我问她还有别的人吗?

她说什么别的人?

我说别的医生。

正说着,里边的房里出来好几个,但没有一个是那天的那一个。

她说你到底是吃药还是做手术?

我想了想,问她你说我应该怎么样好呢?

她就上上下下地又把我打量了一番。

她说吃药当然好一些,但吃药就贵多了。

我说贵多少?

她说贵一百多两百吧。

一听那么多的钱,我的头就大了。

我说那我就做手术吧。

她说做手术就有点难受啵。

我心想,我没有钱,我不肯难受我还能怎么样呢?

她转身就把我领到里边的一个房里,然后给我动起了手术来。

说真话,我要是知道动手术会那么难受,我会去跟刘阿姨借钱的,可我怎么知道会那样难受呢? 我没有见过别人是怎么杀猪的,但我想我当时的喊叫跟杀猪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那位医生觉得我的喊叫太难听,太刺耳,就抓了一个塑料药瓶递给我。

她说你把这个给我咬住。

我说咬住这个就不难受了吗?

她说不是不难受,而是你的喊叫就没有那么难听了。

做完手术,我没有回家,而是直直往学校去了。 下午的课,我一点都听不进去,我简直难受得想死。 我动不动就用手往脸上摸摸,摸着的总是一张冷冷的脸,就连那两个很好摸的耳珠,也是冷冷的。

我知道,我那其实是心冷。

夜里睡在床上,我想明天我是不是别去学校算了。 我想在家里好好地待一天,因为再过一天就要考语文了。 我想好好地歇一歇,好好地在家里喘几口气。 我还想过,如果母亲问我为什么不去学校,我就对她说我有病,我头昏,然后就像她一样躺在床上。 可天亮的时候我却自己爬下了床来,然后慢慢地往学校走去。

我以为打完了胎了,遭遇也就慢慢走远了,谁知道就在这个早上,又出事了!而且是连连出事!

第二节课下课之后,黄老师不知因为什么一直待在教室里忙着。 他没有想到他的女朋友到学校来找他。 他女朋友找不到他,就找到教室里来了。

黄老师的那个女朋友,竟然就是给我做手术的那一个女医生。

她一进门,我就认出她来了。 我心里猛地一跳,简直被吓得半死。 我正想如何躲避她,可她却发现我了。 其实,就是那一个时候,我也还是可以躲避她的,我可以装着不认识她,然后溜出教室,但我却坐着不动。 她走到黄老师的身边后轻声地说了一句什么,黄老师的眼光马上朝我横扫了过来。

黄老师说对呀,她就叫寒露,怎么,你们认识?

我慌得全身发抖。 我没有回黄老师的话。 我把脸收得低低的。

我的耳朵那时很尖,我听到她嘴巴不停地跟黄老师说了一句又一句,她的嘴巴刚一停下,黄老师马上从讲台上猛地站了起来,他指着我,恶狠狠地说,你听着,放学的时候你到我的办公室去,你不能马上回家,你听到没有?

我被吓得汗都出来了。 我心里连连地苦叫着,妈呀妈呀,她怎么会是黄老师的女朋友呢? 如果我早一点认得她,我哪会让她给我做手术呢? 就连那个门我都不会进去的。 我们瓦城有那么多的医院,我为什么一定要让她给我做手术呢? 你以为我是吃错了药吗?

人就是这样,倒霉起来想躲都躲不开。

第三节课的时候,我有几次想逃跑回家,但总是站不起身来。

我怕黄老师,我怕第二天他不让我考试。

放学后,同学们都蹦蹦跳跳地回去了。 我呢? 没有办法,只好揣着一颗慌慌的心,往黄老师的办公室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肯定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母亲又在家里喝起了农药了。

都是因为马达的奶奶。

大约是上到第二节或者第三节课的时候,她从屋里提着一篮鸡蛋摸到了我的家里。 她那么大的年纪了,她怎么还那么蠢呢? 她为何就不想想,我的母亲知道了我怀孕的事情,怎么受得了呢?

这个老太婆,肯定是吃错了药了。

可以想象,母亲知道我怀孕的事后是多么悲痛。 虽然她知道我已经到医院里打了胎了,可是这一切全都是因为她偷肉后一步一步造成的呀! 她怎么会不觉得她是该死的呢? 我后来曾恨恨地责怪过马达的奶奶,我说你怎么可以对我的母亲乱说呢? 她说,我本来也是不想告诉她的,我只想送点鸡蛋给你补补身子,可你不在家,我就拿到她的床前去了。 我说你放在客厅里然后走你的不行吗? 你为什么要送到她床前去呢? 你是不是吃错了药了? 她说我哪吃了什么药呢? 我什么药也没吃。 我说你就是吃错了药了。 她说吃什么吃呢,没吃。 我说你没吃错药你干什么告诉她。 她说我哪知道你没有告诉过她呢? 我以为你早就告诉她了,你为什么没有告诉她呢? 我说,我为什么要告诉她呢? 她说她是你的母亲呀,你不告诉就是你的不对了。

那个老太婆,她反倒责怪我?

我说我母亲她怎么说呢? 她说你母亲什么都没说,她只是马上愤怒了起来,她抓着床头边上的东西就朝我乱砸,骂我没有管好我的马达,她叫我滚出去,滚出你们家去。 我想跟她好好说,她就是不让,我就只好放下鸡蛋走了。

完全可以想象,马达的奶奶也许刚一出门,我母亲就从床上爬起来了,她首先想到的就是不活了,怎么也不再活了。 她的脑子里首先浮起来的,就是她曾喝过的那一种农药。 于是,就朝那个曾卖给她农药的商店摸去了。

你们说,我该恨谁呢?

如果黄老师没有让我到他的办公室去,如果黄老师的女朋友不来找他,如果放学后我马上就回到家里,我母亲或许还是可以得救的。 可是,我在黄老师的办公室说呀说呀,一直说到了墙上的挂钟差几分就一点半了,他才放我。

他说我肚子饿了,你先回去吧。

走在路上的时候,我也曾想到死去算了。 直到回到家里,我的脑子还是晃晃荡荡的。 看着母亲床边上的那瓶农药,我拿起来曾想把剩下的半瓶也喝下算了。看着躺在地上的母亲,我也没有了上次那种大哭大喊大叫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那样。 我不知道。 我最后摸了摸母亲身上的肉,我发现她的肉还没有冷。 我就自己跑到街上喊了一架三轮,把母亲送到了医院。 母亲在医院里不到半个小时,医生就告诉我,说是没有救了。 这时,我才哇哇地大哭了起来。

那天下午,我不去学校了。

我拿着母亲的死亡证明,就像拿着母亲丢下的灵魂,哑巴一样蹲在太平房里看着母亲死去了的模样。 我觉得我比死去的母亲还要可怜。

最后,我便想到了父亲。

我突然想起了母亲对父亲说过的话。 母亲说,我们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我们怎么办呢? 可母亲现在死了,父亲在哪里呢? 没有父亲,我怎么办呢? 最后我想,父亲会不会就在瓦城呢? 他也许又回到了瓦城,我该怎么让他知道我母亲的死呢?

最后,我就想起了电视台来。

电视台的大院门前边有一个小房子,房子里有人从窗户朝我大声地吼着,他说你进来干什么? 我说我找电视台。 他说这就是电视台,你找谁? 我说我不知道找谁。 他说不知道找谁你进来干什么? 出去!

我那个时候的那个样子,可能很容易让人觉得讨厌,怎么看上去都让人觉得不像一个正常的女孩子。 我那个时候的模样哪里还能正常呢? 我母亲死了,我父亲又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我就那样孤零零的一个人,我怎么还能有正常的模样呢?但我站在他的窗口边没有离开。 我红着泪眼看着他。

我把一直捏在手里的死亡证明递给他,还有一张我写的字条。

我说我想在今晚的电视上打一行字。

那行字我是这样写的: 父亲,母亲死了,你女儿寒露在找你。

那人一看,脸上的颜色马上变得像人了。

他说你爸爸去哪啦?

我说他离开家已经很久了,可能在我们瓦城也可能不在。

他又问你们家现在就你一个?

我说就我一个。

他说那你妈现在在哪?

我说在医院的太平房里。

他的眼睛就突然也湿润了起来。

他说那你身上有钱吗?

我问他什么钱?

他说你不是要登这句话吗?

我说是呀。

他说登这句话是要交钱的。

我一听头又大了。 我心里说登这种怎么也要钱呢?

我问他要多少钱?

他说像你这样的一行字,可能两百左右吧。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钱,我没有掏出来。 我心想我要是花了钱,我父亲又没有回来呢? 我不是吃错了药吗?

我说那我不登了。 我从他的手里拿过死亡证明和那张字条,我转身就走。

他却突然把我喊住。 他说那你就把那张条给我吧,我帮你跟他们说说,看能不能给你免费登登。

我那时差点要给他跪下,刚要跪下去,我又把腰挺起了。 我怕给他造成压力,我心想人家同情你是一回事,电视台给不给你免费还是另一回事呢,你要是给他跪下了,电视台又不允许免费呢? 你不是给人家添难题,让别人替你心里难受吗?我说了两声谢谢后,就走了。

离开电视台的时候,天已经慢慢地黑下来了。

后来,我在路边差点要偷走一辆脚踏的三轮车。

那辆三轮车就停在离医院不远处的一棵树下。 我是东张西望的时候突然看到它的,我的心里当时好像怦地跳了一下,我就站住了。 我想我得弄一辆车子把母亲拉到火葬场去。 我朝四周望了望,我发现没有人是那一辆车的主人。 我一边注意着四周,一边就朝那辆车走去。 我以为可能是被人锁在树下的,可竟然没有锁。我想这车会不会是烂了? 我推了推,却也没有烂。 我的胆子就大了起来了。 我想我除了偷到一辆这样的车子,我没有别的办法把我母亲拉到火葬场去。 但我没有马上偷走,我推着车子在树下来回地走了几圈,我想因此引起别人的注意。 我想如果车的主人就在附近,他会跑过来的,他还会大声地喊叫着干什么,你干什么动我的车子。 但没有人理睬我。 好像我玩的那是我自己的车子。

但我决定推走的时候,心里突然害怕了起来。

我突然想起了母亲偷肉的事情。

我怕!

我在树下站了没有多久,车的主人就过来了。 他是一个老人家,姓李,是他后来告诉我的。 他是买吃的去了。 走过来的时候,他手里还拿着一个大馒头,一边啃一边走来,身子沉沉的。 走到车子旁边的时候,他看了看我,却没有理睬我,他一边继续嚼着他的馒头,一边推走了他的车子。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把我放在眼里。 莫非也是因为我的模样已经不太正常?

但我自己却急了起来。

我说你没有看见我吗?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问他。 我应该好好跟他说句什么的,可是我没有。

好在他停下了车来。 他回头看着我,嘴里还在鼓鼓地嚼着他的馒头。 我发现他吃得很香。 我看着他,自己也深深地往咽喉里咽下了一点什么。 其实,我咽喉里什么也没有。 我已经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我说刚才我想偷你的车。

他说你为什么不偷?

我说我想偷,可我不敢偷。

他说好,那你就说说,你为什么想偷我的车。

我说我妈死了,我想偷你的车把她拉到火葬场去。

他嘴里的馒头一下就噎住了。

他说你妈为什么死的?

我说自杀。

他说现在在哪里?

我说在医院的太平房里。

他说你家里还有别的人吗?

我说我爸爸离家出走已经很久了,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他说你说的是真话吗?

我说是真的。

他说那我去帮你拉吧。

听他这么一说,我眼泪哗地就流了下来。 我是真的感动。 我没想到我要偷他的车,他却是一个好人。

去火葬场的路挺远的。

路上,我告诉李大爷,我母亲就是那个偷肉的女人,我说你听说过吗? 他说他听说过。 他说那时候整个瓦城都在传说着你母亲的事情,我怎么会没听说呢?他说你妈不是工程师吧? 我说不是。 我说那是人们瞎传的。 他说我就知道不是。我说你怎么知道呢? 他说你妈若是工程师那就好了。 我说为什么? 他说你想想吧,如果你妈是工程师,她偷肉的事情流传得那么厉害,你说我们瓦城的市长会不会跑到你们家去? 我说我不知道。 他说肯定去。 他说他要是一去,你妈的事不就变成了好事了。 我好像没有听懂。 我说怎么会变成好事了呢? 他说,他要是去了你们家,你妈就肯定又有工作啦。 我说那他为什么又不去我们家呢? 不是都传说我妈是工程师了吗? 他说这你就又不懂了吧。 我说我是不懂。 他说你以为当市长的都是草包吗? 他只要派一个人随便去问问,他不就知道了吗? 他知道后就没有必要再到你们家去啦。

我说为什么?

他说没什么为什么。

我说你说的这种我不懂。

他说你是小孩你还可以不懂。

我就不再作声。

随后他便问我,那你妈为什么还自杀呢? 事情都过了这么久了。

我就把我怀孕的事情说了出来。 我还没有说完,他就慢慢地把车停了下来。我以为他是累了,我以为他要停下来歇一歇,可他却长长地嗨了一声,然后说,你妈是一个没有脑子的人。

我说你说得对,她是一个没有脑子的人。

他接着说,你爸呢,是一个混蛋!

这一句我不再吭声。

见我没有说话,他便问了一声,你说是吗?

我还是没有回话。 我不知道怎么回他的话。

他便跟着默默地不再说话。

重新上路的时候,我不再坐在车上了。 我觉得他拉一个死人已经够重的了,再拉我,那就更重了。 我跟在车子的后边慢慢地跑着。 不管他怎么叫我,我就是不坐。

火葬场需要钱,这一点我是想到了的,我把该交的钱全都交完之后,身上还剩了十来块钱,我就把那十几块钱全都塞进了一个工人的口袋里。 我听别人说过,好像给的还要多得多,但我身上没有了。 我说我身上只有这么多了,辛苦你了。那工人也没看钱,也没说话,他只是看了看我,转身忙他的事情去了。

回来的路上,我坐到了李大爷的车上,但我没说一句话。 李大爷也没有说话,他也许是太累了,直到快要进城的时候,他才开口突然问我。

他说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我以为他是问我要拉车的钱。

我说没有了。 我说全都给了火葬场了。

他就突然地停下车来。

我不知道他停车干什么。 我想他可能是想跟我要点拉车的钱。 我觉得我很对不起他,我赶忙从车上走下来,然后走到他的身边。

我说对不起了李大爷,你告诉我你住在哪里好吗? 找个时间我借点钱给你送去。

我说我一定给你的。

李大爷没有下车,他坐在他的车上,只朝我回过了脸来。

他说几毛钱有吗?

我说一分也没有了。

他说你先摸摸看,要是有,几毛钱也可以。

我就在口袋里到处乱摸了摸。 我知道我身上是一分都没有了的,但我还是乱摸了一通。 我说没有,一分也没有了。 我说我全都给了火葬场了。

他从身上掏出了一支烟,慢慢地烧着,烧着烧着,他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沓零乱的钱来,然后,打开他的打火机,抽出了一张十块的钱,递到我的面前。

我当时一愣,我说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 我说我不要。

他说这钱不是给你的。

我心想不是给我的你递给我干什么呢?

他便告诉我,他说他的三轮车是做拉客生意的,今天拉了我的母亲,他得给它挂点红,也就是避灾的意思。 说完这一句的时候他说,这是迷信,你小你还不懂。 他说不挂红其实也可以,但心里总会有点过意不去。

他说,这年月做生意不容易,你现在还小,你还不懂。

他说,你就当这十块是你的吧,你可以把这十块转送给我,算是给我的车挂红用的。 可这十块是刚刚从我身上出去的。 这样吧,你到前边的哪一个店里随便乱买点什么,也就是把这十块钱换掉,换成是你的钱,然后你拿五块钱回来给我挂红就可以了。 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我说好的,那我就先用你的钱吧,反正哪天我会还你的。 然后朝前边走去了。那十块钱后来我买了一瓶酒,刚好是五块钱的,剩下的五块我还有意让那个店主换了三回,我让他给我换一张新一点的,弄得那个店主都烦起了我来。 那瓶酒我当然也是给李大爷买的。 我想总有一天,我要还他这十块钱的。 在还这十块的时候我还得多给他一些,因为这十块本来就是他的,我得另外给他付挂红的钱,还有拉车的钱。 那瓶酒就当是今天晚上我送给他喝的。 我觉得我那么想是对的,我想我给他买喝的也是对的。 可是,当我拿着那瓶酒和那五块钱往回走的时候,我走呀走呀,好像都走过了他停车的地方了,却就是看不到李大爷和他的三轮车。他到哪里去了呢?

我大声地喊着,李大爷,李大爷你在哪里呢?

我的泪水都飞了出来了。

我说李大爷你在哪呢? 路的两旁全都是黑乎乎的菜地,哪里都没有李大爷的回音。 我就那么站着,站了好久好久,最后只好拿着那瓶酒和那五块钱,慢慢地走回城里。

回到家的时候,全身早就软耷耷的。 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最后我到处寻找,终于找到了母亲的一张照片。 我把母亲的那张照片拿出来,从锅里拿了几粒旧饭,把照片贴在一块小小的木板上,然后又找了一块黑布绑在木板的上边。我想我得给她烧点香,让她的魂灵随着升腾的烟雾尽快地升天。

我怕她一直待在家里不走。 我怕我会时常地在梦中被惊醒。

可我到哪里去找香呢? 没有。 我也不想再到街上去寻找。 我从书包里把所有的书全都拿了出来,然后放在一个脸盆里,一页一页地撕下来,当着母亲的面,一页一页地烧掉。

我一边烧一边不停地掉着眼泪。

我想我还读什么书呢? 我怎么还读得下去呢? 我不读了。 我烧了几乎一夜。我睡下好像没有多久天就亮了。 天亮后我就睡不着了,但我不想从床上起来,我想就那样继续躺在床上。 我想我已经把书都烧掉了,我也不用再去学校了,我还去学校干什么呢? 可是躺了没有多久,我又突然地爬起床来。

我突然想起了早上是考试。 而且考的是语文。

我想我还是去吧。 都学了一个学期了,就只剩下了考试了,我还是去吧。

最后,我在厨房的菜篮里捡了两颗红色的辣椒,拿了一支钢笔,就跑到学校去了。 那两颗红辣椒是为了打瞌睡的时候用的,我在前边好像没有说过,我有很多早上靠的都是一颗颗的红辣椒,我一打瞌睡,我就悄悄地把红辣椒拿出来,悄悄地咬上一口。 因为我不能老是从座位上站立起来,有时老师也不允许,说我影响别人的学习。

那天早上我迟到了。 可我没有想到,全班的同学竟然都在静静地等着我。 我刚跑到教室的门口,我还没有来得及喊一声报告,我迟到了,同学们便都直刷刷地朝我站立了起来。

我惊呆了。

他们好像也惊呆了。

这时黄老师朝我走了过来。

他说我们都在等你呢,我们以为你不会来了。

说着黄老师把我拉到座位上坐下。

黄老师说,你家的事同学们都知道了,大家都是晚上看电视看到的。 当时我马上就到你家里去了,可你不在家,有很多的同学也都到你家里去了。 我们在那里等到了半夜还看不到你回来。 你去哪里啦?

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黄老师的眼泪也在悄悄地流淌。

同学们也在流泪。

我没有想到,我的那一张字条后来上了电视了。

我真的没有想到。

我把那张字条递给那个门卫后,我就再没有去想过它了。 再说,我们家早就没有电视看了。 我们家的电视,早在我母亲头一次自杀后不久就卖掉了,是我到街边找了一个收破烂的人来买走的。 那人原来和我父亲是一个单位的,下岗后就当起了收破烂的了。 我家的那一台电视是十八英寸的那一种,他问我买了几年了?我说好像是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了。 他说那可能有十年以上了。 我说可能有吧。 他说现在这种电视,新的都好便宜好便宜了。 我说多少? 他说一千块钱就能买到了。我说那我这台电视还能卖多少? 他说也就三百块吧。 我说我们家的电视从来都没有坏过,一直好好的,三百块太少了。 我说你多给一点吧。 他说顶多只能给到四百。 我说四百也太少了。 他说就四百,别说那么多了,四百你卖不卖? 你卖我就拿走,你要不卖,那就算了。 我母亲这时也从床上爬了下来,站在门边看着我们。我说妈,四百卖不卖? 我母亲说,卖吧卖吧。 四百就四百,卖了算了。 可是数钱的时候,他却只给了我两百。 他说,你父亲曾借过我两百块钱一直没有还呢。 我当时就哑了。 我回头看了看我的母亲。 我说妈,是不是? 我母亲靠着门没有回答,他说是真的,我不会骗你的,我骗你们干什么呢? 不信哪一天你爸爸回来了你问问他。 说完他就抱着电视走了。 他抱着电视刚一出门,母亲在门边一软,就倒在了地上。

黄老师说,我们相信你会来考试的,所以我们就一直地等着你。

黄老师刚一说完,同学们就呼啦啦地朝我围了过来。 他们这个拿着两块,那个拿着五块,然后一张一张地放在我的面前,放得一桌都是。

同学们的那些钱不是很多,但已经够我充当寻找父亲的路费了。

学校准备放假的前一天,我突然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广东那边寄来的,拿到信的时候,我第一个念头就是以为是父亲写的。 可是不是。 我打开信封一看,竟然是那个该死的马达写的。 但他只字不提宾馆里的事,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似的。 那封信他写得很短,他很简单地告诉我,说是他刚刚去过海南一趟,而且在那边看到了我的父亲了。 他说我的父亲真的在那边与别人合伙开了一个那种店。马达叫我放假后马上到广东那边去找他,他说他可以带我去找到我的父亲。

信的末尾,是马达在广东那边的地址。

那封信,我是在门外的一棵树下看的,看完后我靠在树的身上,遥望着前边的天空,茫茫地揣想了大半天。

我想,也许他说的是真的。

我又想,也许他说的是假的。

也许,他只是想在我的身上又打什么主意。

但我又不敢不相信他说的可能是真的。

最后,我想我只有去了那里,只有找到了马达我才能知道了。

如果是真的,不管怎么样,我也要把我的父亲拉回来。

如果是假的,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我想不出我该怎么办。

但我想,我不能不去!

我想,如果是真的,如果我不去我就失去了一次找回父亲的机会。

就这样,我把门牢牢地锁上了。 我出门的时候,大约是七点多一点,我想这个时候我是不会碰上什么老师或者什么同学的,我不愿别人知道我去了哪里。 但我在大街上经过的时候,还是被一位同学发现了,她正跟着她的父亲,要去前边的一家大饭店吃早茶。 她的父亲是我们瓦城的一个什么官,她以前跟我说过的,可我忘记了。

她问我,你去哪呢?

我说我去火车站。

她说你去火车站干什么?

我没有告诉她实话。

我说为了下一个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我想利用假期的时间,到外边打工。

她说你会打工吗?

我说怎么不会呢?

她就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然后拉着她父亲的手,往前走了,去吃她的早茶去了。 那些早茶都吃的什么东西,我不知道。 我只是曾经听她说过,说是有很多很多好吃的,并不仅仅是喝什么茶水。 我站在大街上看着他们的背影,想了一会儿他们就要吃上的早茶,最后,我突然想我也应该买点什么吃的。 于是,我掏出了几张碎钱,在路边的地摊上买了两个又白又大的馒头,一边啃着,一边赶往车站。

| 作品点评 |

«上午打瞌睡的女孩» 中,物质对人的压迫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母亲为了生活可以去偷一块脏肉,为了阻拦父亲出走可以下跪;寒露为了把母亲送往火葬场只能去偷车。“偷肉” “偷车”与“下跪”成了一种以人格为代价的与残酷命运奋力抗争的姿势。 生命受到了威胁,尊严被无情地践踏。 这篇小说中母女俩对父亲的执意追寻,不仅仅是因为物质生活,还因为父亲就是她们的精神支柱。 底层人陷入物质与精神的困境里,无论向哪边都无法泅渡过去,挣扎了但最后溺水。这是鬼子看到的又一无望的挣扎。 至此,鬼子的观照和思考从生存性苦难自觉过渡到了存在性苦难。

——韩春萍: «“苦难主题”与仫佬族文学的悲剧意识——从鬼子的“悲悯三部曲”谈起»,«当代文坛» 2006年第3期

«上午打瞌睡的女孩» 里“我”母亲因为失业、贫穷,偷了卖肉者的一小块脏肉,被人发现。 这事儿一般来说,母亲当时受点辱骂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却导致了父亲的离家出走,家里出现了生计问题。 当母亲听说父亲已经回来,并和一个妓女住在瓦城饭店的老楼里后,叙事就把母亲推向了一个更大的苦难之中: 寻找父亲。 终于,母亲的希望破灭。 母亲第一次的希望破灭导致母亲的第一次自杀。母亲被救活后,生计出现更大的问题,逼着“我”天天去饭店守候父亲。 在好心人的帮助下,“我”在饭店的美容屋里找了一份工作,这样既能守候父亲,又能有点收入。 不想,“我”又被假意关心我的邻居马达诱奸怀孕。 这件事导致母亲的第二次自杀。 这次她成功了。 第二次自杀是因为母亲的希望完全破灭。 如果说,找不到父亲,女儿还能成为她将来的希望的话,那现在,连将来的希望也无望了。希望——破灭,再希望——再破灭,使母亲走完了她悲惨的一生。

——程文超: «鬼子的“鬼”——说说鬼子三部中篇的叙事»,«当代作家评论» 2004年第1期

寻枪记

凡一平

作品信息

原载 «十月» 1999年第4期。 2002年,根据凡一平小说 «寻枪记» 改编,陆川编剧导演,姜文、宁静主演的电影 «寻枪» 公映。

马山醒后起床,发现枪不见了。 平日睡觉,他都习惯把枪放在枕头底下,起身穿戴或临出门时把枪佩起。 但今天马山在枕头下摸不着枪。 他掀开枕头,像银行的出纳打开保险箱盖后看不到钱一样,不禁心里发毛。

枪呢? 我的枪哪里去了? 马山一面在卧室里翻衣抖被地寻找一面想。 我平日都是放在枕头底下的,现在枕头底下是肯定没有了。 棉被下也没有,床头柜里外也没有。 床底下? 也没有。 都没有。 枪能到哪去呢?

马山把搜寻范围从卧室扩大到客厅,又从客厅进展到女儿英英的房间。 他左翻右翻,东张西望,最终也找不到想要的东西,像一个虽胆大心细却误入穷人家里的窃贼。

妻子韩芸从厨房里把早点端进客厅,见马山慌慌忙忙地翻这翻那,说你找什么? 马山便想说枪,但枪字到了嘴里,又用牙齿咬住,像一个内向的男人,不敢对心爱的女人说爱一样。 韩芸说说呀,找什么? 马山说没找什么。 韩芸说是不是找存折? 存折夹在书里,«毛泽东选集» 第三卷。不过你要存折干什么? 马山说我想看看里面还有多少钱。 韩芸说还有多少钱? 昨天给了你妹妹两千,还有多少你心中有数。 马山说那就不看了。

马山吃着妻子煮的面条,看见面碗里比往日多了许多肉,而且味色别致,不像是妻子做的,就说哪来的这些肉? 韩芸说哪来? 饭店里吃剩的呗。 你妹妹叫人打包,全给了我们。 冰箱里塞满了,洗衣机里还有,不抓紧吃,只有请老鼠帮忙了。 马山愣头愣脑地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芸用筷子近距离指着丈夫,说看把你喝得醉的,到现在还醒不过来。 你妹妹昨天结婚请酒,摆了四十桌,知不知道?

马山停止进食,说昨天我是不是喝醉了?

趴在酒桌上不省人事,你说醉了没有? 韩芸说。

那……我是怎么回家的? 马山说。

送回来的,你以为你自己还能走?

谁送?

我哪知道是谁送? 当时我忙着侍候你妹妹,哪顾得上你? 反正有人送。

那是我先回家,还是你先回家?

当然是你先回家。 我回家的时候你已睡得像头猪一样。

那我怎么进得了家?

你身上没有钥匙呀? 别人摸你身上要钥匙开门不就得了?

那英英呢?

英英跟我。 哦,你还想她会跟你呀? 看你那样子像个鬼。 我头一次见你醉成那种样子。

高兴吧,马山说,妹妹结婚。

韩芸说,你和我结婚的时候为什么不醉成那种样子? 不高兴是吧? 马山说好了。 他急躁地将筷子顶着掌心,筷子朝上掌心朝下,像裁判做暂停动作一样。 然后他把筷子搁下。 说我得赶紧到派出所去,今天英英你送。

韩芸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说去那么早干吗?

有要紧事。 马山说。

马山到派出所的时候,除了值班的两名警察,其他的人都不在。

两名警察一个叫黄恩一个叫何炳军,见了马山异口同声地说人头马,早。 马山说早。 人头马是马山的外号,由来是前几年他岳父在省城治病,手术之前妻子韩芸叫他把手术费送去。 马山凑够手术费到了省城。 韩芸说得给主持手术的医生送红包,还得请他吃饭,不然万一出差错怎么办? 妻子的意思是只要请医生吃饭和送了红包,手术就不会出问题或没有万一。 马山想这事关系到对妻子和岳父的感情,不同意也得同意。 他盘点了身上的经费后,认为可以匀出一千元钱,五百元钱作为红包,五百元请吃饭。 他把医生请了出来,还请医生选定酒店。 医生带着他进了一家西餐厅,因为医生说他在国外留学多年,习惯了吃西餐。 两人坐下后,马山请医生点菜,但医生说客随主便。 马山就拿过菜单来点。 菜单上的菜都标明价格,但马山把价格的小数点全看错了! 比如他看见人头马 (瓶) 1888. 8元 (人民币),误以为是188. 88元。 他想久闻人头马名贵,其实也贵不到哪去,不就一百八十八吗? 比国酒茅台还便宜。 既然医生习惯吃西餐,肯定也习惯了喝洋酒。 既然有心请人家吃饭,就要让人吃得满意,喝得满意。 另外,我也从未喝过洋酒,今天借这个机会或托眼前这位医生乃至岳父的福,开开洋荤。 人头马就人头马,来它一瓶何妨! 酒两百块,菜三百块,反正不突破预算就成。 于是就点。吃喝的过程中,满面红光的医生对马山佩服之至。 他说其实呀,我从国外回来后,很少能吃到西餐,平时病人亲属请吃饭,我是不忍心叫到西餐馆来的。 今天也就见你是个警察,请得起,才心狠这么一回。 马山说这没什么,请得起请得起。 医生说还是你们当警察的好哇,能耐大,收入又高。 马山说哪里哪里,比不上你们当医生的,拿手术刀救人,这才叫有能耐。 医生说不,还是拿手枪的比拿手术刀厉害,了不得。 他端起酒杯,说来,借花献佛,敬你一杯。 马山说干杯! 名酒入腹,再加上医生的由衷褒扬,马山不禁有些飘飘然。 那时刻他还不知道他将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饭罢结账,一看账单,五千元,马山傻了眼。 他先是以为店家算错了,一复核才知道起先是自己看错了小数点。 事到如今争执是无用的,再说有即将给岳父大人做手术的医生在场,不好闹呀。 只有认了,交钱。 打九折,九五四千五,还是看在医生的面子上。 本来打算吃饭后送给医生的红包也不能送了,吃饭都花了五千,红包还不得一样是五千呀?! 出了餐馆,还得毕恭毕敬地嘱托医生,我岳父的病全靠你的神刀妙手了。 医生说你放心,你岳父肺癌早期,手术后保证活十年八年没问题。 有了医生的保证,可岳父的这一期手术费挪用了三分之一,而且明天就交,不够了怎么办? 把情况如实告诉妻子,可这时候能告诉她吗? 那比告诉岳父患了癌症打击还大。 只有自己再想办法。 于是打电话给派出所领导,又借。 所长韦解放说现在下班了,我一下子去哪里搞得到五千块钱? 马山说我临来前刚探明学荣街13号是个赌窝,还来不及去捣。 今晚你叫人去捣吧,罚没款先借五千元给我。 所长韦解放说好吧。 成功了我派人连夜给你送去。 第二天中午,马山在医院门口焦急地等来了送钱的人,就是黄恩。 黄恩说所长交代了,你得把借钱的原因理由讲清楚,因为这是罚没款,动用是违法的。 马山就把事实经过告诉黄恩,还写了欠条给他带回去。 黄恩回去一讲,听到的人全笑。 马山人尚在省城,外号就已经给他安好叫开了。 人头马不仅是西门镇派出所的人叫,连县公安局的人也叫。 公安局局长樊家智有一次见了马山,说好样的,有种,我们县这些当公安的,谁喝过人头马? 只有你一个。 叫你人头马当之无愧! 后来这事让县纪委的人知道了,下来调查,当查明马山一餐饭吃掉五千元是属于挨宰、上当而不是公款挥霍时,对马山不仅不予追究,反而深表同情。 而现在,枪不见,性质可不同丢失四五千元,这可不是玩笑。

马山和值班的黄恩、何炳军打声招呼后直走到大立柜的跟前。 大立柜是保管派出所干警物品用的,分成十几个方格,像澡堂里衣柜的样式,每名干警都有一个,用来保存各自的便衣、警服和枪械等物品。 马山取出钥匙打开属于自己那一格柜桶的门锁,他想说不定枪就锁在柜桶里,或许昨天去赴宴的时候压根儿就没带枪。 他先看见警服,昨天临离开时换下的,因为他觉得穿着警服去参加婚宴不太适宜,显得严肃了些,容易使人紧张和反感,何况是去参加妹妹的婚宴,还是穿便衣的好。 既然警服在柜桶里,枪可能就埋在警服下面。 他撩开警服,看见一顶帽子,撩开帽子,看见一副手铐,但就是看不见枪。 他的心头发毛,那感觉就像早晨掀开枕头时一样,而且还要加重。

马山换上警服,然后跟黄恩说黄恩,等一会儿所长来了,你跟他说我请一个上午的假。 黄恩说他要问原因我怎么说? 马山说你就说,我妹妹马华刚落夫家,我过去看看。 摩托车我开走了。

马山看见妹夫梁青天家的六层高楼,突出在一片普遍三层的楼群中,像一名超级巨人站在常人的队列里。 然后他看见梁青天家的狼狗,朝他吠叫。 他妈的,这条狗连警察都不怕,马山想。 接着,在狗吠声中,老镇长梁仁贵从楼门内出来,看见马山,就对狗说梁卫,是自家人。 狗一听,就不吠了。 马山从摩托车上下来,说梁镇长,你好。 梁仁贵说哎,都是自家人,叫什么镇长,再说我已不是镇长了。马山笑,看着正对他昂头摇尾的狗说它真可爱,名字也蛮有意思,梁卫,梁家卫士,是不是这意思? 梁仁贵说看看门而已,紧要关头,还得依靠你们当警察的呀。

马山说好说好说。

马山看见妹妹马华从楼上下来,边下楼梯边梳头,一脸的慵懒疲倦,像林黛玉似的,一看就知道纵欲过度了。 要不是我来了,公公上楼去叫,肯定现在还睡,马山想。

马华见了哥哥,高兴地说哥,昨晚你没事吧? 马山说没事。 马华说我看见你醉了。 谁敬你都喝,像青天一样。 马山说梁家这边的人老灌我,不喝不行呀。 马华说谁让你当马家的代表了,又是我哥。 马山说青天没事吧? 马华说他拿的酒瓶里装的全是冷开水,哪里会醉? 马山说我真笨,不会装。 马华说你这么早来,有事? 马山说我想问问,昨晚我喝醉了,没掉什么东西让人捡起吧? 马华说没有呀。我不知道。 马山说那你知道是谁把我送回家吗? 马华说我也不知道,我问青天。正说着,梁青天下楼来,说哥,你来了。 马山说哎,青天。 马华说青天,哥昨晚没掉什么东西有人捡起交给你吧? 梁青天说没有呀。 马华说那你知道是谁把他送回家吗? 梁青天说知道,我叫我的两个哥们送的。 马山说谁? 梁青天说周长江。马山说知道了,还有谁? 梁青天说还有一个县里来的,叫田肖人。 他有车,我叫他开车送你。 马山说哦,是长得像葛优的那个? 梁青天说有什么问题吗? 马山说没有。 梁青天说看你的神色肯定有,说吧。 马山说不过……只是丢了一块手表。青天说我哥们会要你的手表? 他接着转头对马华说你上楼把我的手表拿下来。 马华就上楼把手表拿下来,交给梁青天,梁青天又把表递给马山,说给你,劳力士。马山说这不是我的表。 梁青天说送给你的。 马山说不,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要。梁青天说谁跟谁呀? 兄弟之间送礼不算行贿受贿吧? 马华说哥,给你你就拿吧。马山说好,我先拿,等我的手表找到了,再还给你。

离开妹夫梁青天的家,马山骑着摩托车,像骑着马一样在宽广兴旺的西门镇跑动。 他穿街入巷,耳聪目明,像一个搜寻目标的猎手。 最后他在建和街7号李小萌住处找到了周长江。

李小萌是镇文化站的干部,俏丽风骚,除了她在县中学当总务的丈夫蒙在鼓里之外,大多数人都知道她外号叫潘金莲,那么凡是和她有染的男人则被称为西门庆。 为了区别,男人姓刘,就叫刘西门庆,姓廖,就叫廖西门庆,依此类推,可想而知周长江不可能不是周西门庆——他可是西门镇第一个拿大哥大的人。

李小萌的房门居然是周长江来开,因为周长江听到敲门以为是去上班的李小萌又回来了。 但开门却见是马山。 双方都吃一惊。 周长江说马哥你也来找李小萌呀? 马山说不是。 周长江说人都来了还说不是? 是就是呗,我不在乎。 不过李小萌不在。 马山说我是来找你的。 周长江说找我? 你到李小萌这里来找我? 马山说因为我估计你在这。 周长江说找我有什么事? 马山关上门,说昨晚是不是你送我回家? 周长江说是呀。 马山说还有谁? 周长江说我和你妹夫的一个哥们,在县里面,叫田肖人。 马山说我有一样东西是不是你们帮保管了? 周长江说没有呀,什么东西? 马山说什么东西不用我说,你们拿了你们就懂。 周长江说我不懂,我真的没拿。 马山说别开玩笑,这可开不得玩笑。 周长江说我不开玩笑。 马山说不是你拿,就是田肖人拿。 周长江说我不知道,反正我没拿。 马山说长江,看在你哥哥是我的战友而你是我妹夫的哥们这层关系上,我先把好话说在前头,我的东西你们拿了就拿了,马上还给我,我当是你们做好事,我谢谢你们。 但如果你们拿了不交出来,不还我,那……马山欲言又止,因为他觉得下面想说的话不用说周长江也明白。 但周长江说马哥,你说来说去,到底是什么东西呀? 马山瞠目结舌,像一个被无耻之徒惹怒而引起血压升高或心绞痛的好人,他指着周长江说你,你,你……马山连说了三个你,也讲不下去,像一个结巴。 刚才是能把话讲完不讲,现在是想讲讲不出。

我什么? 周长江说,我送你回家到头来反而被你诬陷拿你东西,我拿你什么东西了? 你有什么东西好拿的? 你有钱吗? 或者你有文物、金元宝?

周长江口气很硬,像一个没有被抓住把柄而又被纪委叫去问话的党政干部。他点了钱、金元宝等几样东西,那都是马山没有或缺乏的,而马山具备并且关心的,他就是不点。 他为什么不提手枪? 马山想,他知道一个警察身上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手枪。 马山还记得两年前有一次执行任务,为了与指挥部联络方便,他去跟周长江借手机。 那时候西门镇刚开通程控移动电话,有手机的人寥寥无几,只有镇长、书记和最早阔起来的生意人才有。 那么作为财富或权力象征的 (大哥大) 手机,号称西门镇最年轻的阔爷周长江不可能不买,而且是第一个买——邮电所放出几个吉祥的号码来拍卖,引人注目的一个号是9018018,最终被周长江以两万元 (不含入网费和机身费) 的标价获得。 这让当时已露富摆阔的周长江更显尊贵。 马山那时想,我战友的弟弟真有出息。 周黄河,你在天之灵如果知道你弟弟这么出息,可以含笑于九泉了。 周黄河与马山同于1983年入伍,又同在一个班。 1984年5月16日,周黄河牺牲于法卡山。 1986年马山退伍复员回到西门镇时,周长江高中还未毕业。 马山考试被录用为警察那年,周长江高考落榜,在街上摆起了小烟摊。 马山见了还说长江,再考一次吧,经济上我可以支持你了。 周长江说马哥,谢谢你,你要支持我的话就跟我买烟,而且这是最好的支持。 马山无奈,掏钱买烟,而且一买就是两条。 马山习惯抽烟就是从那时开始。 转眼几年过去,马山在周长江面前,已不敢再说关心体贴的话了。 周长江已俨然是老板派头,有随从,有摩托车。 现在又有大哥大……

长江,有一件事求你支持。 马山记得当时这么说。 把你的大哥大借给我用一个晚上。

周长江说不行。

就一个晚上,明天早上一定还你。

周长江说不行。 借钱可以,我宁可借钱给你,一年两年不还都无所谓。 但手机不能借。

为什么不能借? 马山说,我不是乱借你的手机,有急用才借。

周长江说我问你,你的手枪能借吗? 不能吧? 我是做生意的,手机就像你当警察的手枪一样,离不了身的。

马山哑口无言,悻悻地走开。 回到派出所,从腰后拔出手枪,摆在掌上,像把商品放在秤盘上。 他把手掌高高举起,手臂像失重的秤杆一样下斜。 我操,他想,原来是拿手枪的人最威风,现在是拿手机的人牛×! 现在的人拿手机,就像或相当于过去的人拿手枪一样。

马山想起以前跟周长江借手机受到的冷遇,现在又被奚落,更是怨中添恨,像是雪上加霜,或像火上添油。

周长江,你听着。 没有我要找而找不到的东西。 我的东西我一定能找到,非找到不可!

下午,马山到派出所,准备把丢枪的事向所长报告,因为他已经找了一个上午和中午,询问了与婚宴有关的主要人员,都没有他要找的失物——离开周长江后,他还去了大壮饭店,那是昨天举行婚宴的地方。 饭店老板常建军把所有服务员集中到大厅,像士兵一样排好队,然后说有谁捡到东西没有? 拾金不昧者重重有赏! 服务员中有的说捡到打火机,有的说捡到半包香烟,还有的说捡到手套一只,就是没有说捡到手枪的。 马山听了直摇头。 老板常建军说你们捡到的这些东西,全是该雷锋和小学生捡的,不算,不能得奖! 然后宣布解散。 马山便又以饭店作为起点,沿着回家的路线走。 他在每一个可疑的地点都停下来,下车走一走,环顾一番,借以勾起对昨天晚上的一些记忆。 临近西门镇中学的时候,在一块已经被卖掉但还没有兴建楼宅的水田边,马山忽然想起昨晚上他中途下过一次车,因为他要撒尿。 他记得撒尿的地方黑黢黢的没有灯火,并且尿着陆的声音特别,那是水浇到水里的反响,像雨点敲打河的表面。 这一带没有河,像河的地方无疑是这块灌满了水的水田。 另外,马山记得他似乎还大便了。 那么,枪是不是在大便的时候掉进水田里了呢? 马山想到这里,毫不犹豫地脱掉鞋袜,赤脚走进水田里。 水田里的水浸到马山的膝盖以下,但刺骨的感觉却遍及全身。 这是元月的水。马山弯着腰,两只手像犁铧一样插在水里泥里,然后一步一步地移动。 他的姿势动作像是插秧,但更像是摸鱼。 摸索的时候,不断地有人路过,大都认识马山,几乎都问马公安,摸什么呢? 马山就说摸几条泥鳅,给老人煮汤补身。

后来西门镇中学放学了,成百上千的学生像无缰的马群飞奔而过,但也有不少停下来。 他们大多是韩芸的学生,好奇地观看他们的班主任或任课老师的丈夫,在没有秧苗的水田里干什么。

当一无所获而浑身泥污的马山回到家里,妻子韩芸说你怎么啦? 又喝醉了摔进田里是不是? 马山说不是。

派出所所长韦解放一见马山,说马山,我们谈一谈。 马山看所长一本正经,并且不叫他人头马而叫大名,心想我的枪是不是已经被人捡到交到派出所了? 我正要跟他谈手枪的事哩。 所长韦解放把马山带进所长办公室坐下后,拉开抽屉,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表。 马山看见是一份表,心里既遗憾又紧张,怎么是一份表呢?他想。 他希望所长拿出的是一把枪,他的编号为00247的五四手枪。 所长韦解放先把表放在桌上,说马山,局里1997年度先进个人,今天上午经过所领导讨论研究,认为你在去年的工作中,积极努力,不怕困难,勇于斗争,破案率高,所以决定报你。 你把表填一下,交给我,然后上报。 马山听了摆手,说不不不,我不要先进,我当不了先进。 韦解放说你当不了先进谁当先进? 去年好几起特大杀人抢劫案都是你主力告破的,功劳不先归你归谁? 马山说归派出所,归领导。 韦解放说那是集体。 先进集体局里也让我们所报材料。 先进集体我们所有希望得,先进个人我们报你把握最大。 马山说不行,我不行。 韦解放说这次评上先进是有奖金的,你以为跟以前一样? 据说先进集体拿三万,先进个人是三千。 有这份奖金,我们不是好过年吗? 你不是更好过吗? 马山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韦解放打断说我懂你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你也有不少的缺点毛病,比如说爱喝酒呀,不爱参加理论学习呀,爱破大案不爱抓赌抓嫖呀,但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告诉你,这次评先进比的是谁破的案多。 你不仅破的案多,而且都是大案要案,局里口头表扬了你几次,只有推你当了先进我们所才有希望拿到先进集体。 就像……就像一个运动队,只有有人拿了冠军,运动队才有荣誉一样,而你是夺冠军的最佳人选。

所长韦解放一席话,像一块香嫩而发烫的豆腐,含在马山的喉咙,既不便出来,又难以消受。 哎哟所长,这可难为我了,马山说。

第二天,马山填好表格,交给所长韦解放,然后说所长,我想请几天假。 韦解放说好的。 马山说我岳父的病最近恶化,西医是没治了,我想跑一跑,找些民间的中草药试一试。 韦解放说我看你对你岳父比对自己亲生老子还好。 马山说哪里,因为我老头子现在身体还硬朗,所以你看不到我的孝心。 韦解放说也是,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但你肯定是个例外。

马山回到家里对妻子说韩芸,领导刚布置给我一个秘密任务,这几天回得了家回不了家都说不定。 韩芸说有任务你就去呗。 她言外之意,是我什么时候拖过你的后腿? 马山说这次任务要花销,因为是秘密,所以不便借公款,开支将由个人先垫,完成任务了再报销。 他言外之意是请妻子给钱。

韩芸当然不会听不懂。 她说存折在书里,«毛泽东选集» 第三卷,我告诉过你,用钱你就拿去取呗。 马山从书架上找到 «毛泽东选集»,取下第三卷,翻出存折,见还剩一千元存款。 韩芸说够不够? 不够我去跟学校借点? 马山说够了。他有些感动地看着妻子,觉得妻子刀子嘴,其实豆腐心,跟他结婚八年,没攒下几个钱。 当然攒不了钱的原因之一是前几年岳父患癌症做手术,补贴了不少,再加上挨宰那几千块,欠款前年才还完。 终于又有了几千元存款,马山的妹妹又结婚。 妹妹马华虽然嫁的是个富户人家,但做哥哥的礼金不能轻薄。 马山原打算送一千,但妻子韩芸提高到两千。 马山觉得妻子在家境拮据的情况下能做到这点,难能可贵。 妻子韩芸是西门镇中学的语文教师,十年前从师范学院毕业,工作第二年力排众议和众多追求者,嫁给了连中专文凭也没有的马山,让许多人喟叹和嫉羡不已,更让马山觉得自己三生有幸。

马山说等一下你没有课吧? 韩芸说没有。 马山就用手揽过妻子,发出亲热的信号。 韩芸埋怨说你想一想,多久没碰我了? 但身体非常温顺和情愿地跟从丈夫。在床上,马山任凭自己怎么努力和妻子怎么帮助,都不能行事。 他的心老是被一把枪逼着,脑子里凉飕飕的,根本兴奋不起来。 韩芸说我叫你戒酒你不戒,现在见了吧? 马山说我戒,从今往后我一定戒。 韩芸说你能戒得了吗? 马山说我保证我能,不信过几天我回来你看。 韩芸说我看你这把枪是对别人雄头而对自己老婆发蔫。 马山说冤枉,它可是对你忠心耿耿,从一不二! 韩芸不禁发笑。

远远地,马山看见周长江住宅的门开了,一道亮光像水一样从门口泻出来,然后是周长江走出来,身着黑色的皮衣,像一头熊。 他边戴手套边顾看左右。 有人在住宅里把门关上。 住宅外有一辆“铃木王”摩托车,马山认识是周长江自己的,它表明周长江在住宅里,所以马山据此在偏僻处守望,从上午到现在,他已经蹲坑近十个小时。 另一辆铃木王摩托车也像他一样蹲着,那是他跟“自强”摩托车修理店老板何树强借用的。 何树强是马山的战友,十三年前周长江的哥哥周黄河刚牺牲不到一个月,他踩中敌方埋设的一颗地雷,战争给他留下了一条性命,却要走了他男人的根。 他痛不欲生或生不如死地回到镇上,在人们的同情、耻笑和遗忘中苦难地活着。 后来是马山的鼓励和支持,帮助他筹措开起了摩托车修理店。 修理店开张后,门前冷落,马山几乎拜见了西门镇所有的摩托车主,动员和奉劝他们一旦摩托车坏了,就拿到“自强”摩托车修理店去修,以至于人人认为“自强”其实是马山开的车店,何树强不过是代理而已,真正的主子是马山。 也正因为如此认识,人们才把摩托车送来“自强”修理,就像不看僧面看佛面。 然而只有何树强最清楚,马山从来没有从店里拿过一分钱。 在这个镇上,唯独他对马山知根知底。 所以当马山第一次有求于他借一辆摩托车的时候,他把最好的车推出来。“铃木王”,西门镇为数不多的名车之一。 何树强说这是他自己新买的车,请马山尽管使用。

现在,周长江跨上他的“钤木王”,与此同时,马山也跨上何树强的“铃木王”。 两辆名车像两匹骏马,分别承载着西门镇两名勇敢的男人,具体地说是一名敢赚钱的男人和一名敢不要命的男人。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或者说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在同一条道和同一方向相距甚远地行动着。

这是刮着寒风的晚上。

出了西门镇,马山只见一道车灯,像鬼火一样在前方摇曳。 他虽然看不见周长江,但是他知道周长江就在车灯的后面,像幕后的导演。 他也听不见前方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那么后面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也不可能被前方听到,况且现在是逆风。 但是马山无论如何是不能开灯的,他怕周长江知道有人跟踪。 他只能摸黑行驶,这是他当警察锻炼出来的一门绝技。

后来,车灯熄灭了,或者说消失了,因为前方出现了更明亮的灯光,将其淹没,像河水纳入溪水。 马山被前方明亮的灯光吸引,或感到诧异。 此地已远离城镇,也不靠近村庄,竟然也有像村庄准确地说是像营房和学校一样的亮光?! 这是哪里? 马山在黑暗里观望光明前景,像在荒漠里看海市蜃楼。

一股浓烈的卷烟的味道在这时候扑入马山的鼻孔和肺腑,像刺骨的风。 敏锐的马山立刻警觉,这是一个生产名优假烟的地方! 他把摩托车推到一个土坎或一个坟墓边放倒,然后蹑手蹑脚地向灯亮的地方靠近。

这原来是部队的一个营地,很多年以前部队撤走了,改为干校,又改为农校。农校办不下去了,又改为养猪场。 1975年大旱,颗粒无收,猪场破产,木瓦门梁全被拆卖,只剩下墙。 想不到许多年后,有人把这里重新修缮,办起了工厂。 马山没有来过这里,但清楚这里的变迁,除了现在变成生产假烟的工厂。 他之所以没到过这里,是因为这已经超出西门镇的地界。 它的西边是西门镇,东边是东门镇,北边是北山乡,用线一画或心领神会,就是“金三角”——马山立即联想到位于中国、缅甸和泰国边境上那块长满罂粟的土地,并仿佛身临其境。

他潜进工厂,像猫入林莽、官上贼船。 他躲在一箱又一箱堆砌如山的“红塔山”“阿诗玛”“红梅”等烟的后面,不敢使身体暴露。 但是他的目光可以透过烟箱的隙缝,投落在卷烟的机器和操纵机器的人身上。

他看见三个他认识的人: 周长江、梁青天和田肖人。 他们在厂房里巡视,对操作的工人指指点点,像下基层或视察企业和指导工作的官员。 三个人里田肖人的职权似乎最高,因为他居中,周长江和梁青天在其左右,还时不时对他言语,像是做汇报。

梁青天呀梁青天,你怎么能跟这些家伙搞在一起! 马山在心里对妹夫埋怨说,你知不知道搞假烟是犯法的,是要坐牢的? 你坐牢不要紧,但是把我妹妹给坑了。我早知道你是这样子,绝不同意我妹妹嫁给你。 现在这两个家伙拉你下水不算,还把我的枪给偷了。 我的枪肯定是这两个家伙中的一个拿的,或者是合谋拿的。梁青天梁青天,如果你把我当是你内兄,就帮我把枪要回来,至少帮探明枪是不是在他们身上,在谁身上。 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你搞假烟的事我可以想办法放过你。 马山藏在烟山里意念妹夫,同时想办法和等待时机使妹夫从周长江和田肖人的身边走开。

机会终于有了。 梁青天出了厂房去野地里拉屎。 马山从钻进来的破洞里退出去。 他迅雷不及掩耳地摁住了光屁股的妹夫,并捂住妹夫的嘴。 是我,马山轻轻说,然后松开手。 梁青天说哥? 黑黝黝的野地里谁也看不清谁,但声音是清楚的。马山说我们是来打假的,想不到你也有份。 梁青天说哥,我不是主要的,主要的不是我。 马山说但是你脱不掉,我们来了很多人,就埋伏在厂房四周。 梁青天说哥,放过我这回。 马山说我可以放过你,但你必须做一件事,你要老实,否则别怪我帮不了你。 梁青天说一定一定。 马山说你先擦干屁股把裤子穿好。 梁青天擦干屁股穿好裤子。 马山说我问你,周长江和田肖人身上有没有枪? 梁青天说没有。马山说真没有? 梁青天说反正我知道没有,我从没见过他们有枪。 马山说他们以前没有,说不定现在就有了呢? 梁青天说那我搞不清楚。 马山说你进去搞清楚,他们有没有枪。 你搞清楚了,算你立功,搞不清楚,发生意外你罪加一等。 梁青天说你告诉我怎么办吧? 马山就告诉梁青天怎么办。

梁青天走进厂房,对田肖人和周长江说我拉屎的时候,听到有咚咚咚很多人跑步的声音,向这边围过来,好像还有拉枪栓的声音,你们快去看看。 周长江一听,慌忙说道他们对我们动手了。 田肖人说他妈的,拿了我们多少钱也没放过我们。 梁青天说怎么办? 跟他们干了? 田肖人说拿什么跟他们干? 人家人多,又有枪,我们一支枪也没有,人手又少。 耗子舔猫×,不是找死吗? 周长江说想办法,跑吧。

田肖人吩咐周长江、梁青天先躲在杂物里,说等他们冲进来的时候,趁乱逃走。

三人立即就找地方躲起来,可躲了很久,也没见什么动静。 田肖人示意梁青天出去看看。 梁青天硬着头皮出了厂房,摸到原来拉屎的地方,对马山说没枪。马山说你保证没有? 梁青天说我保证。 马山说好,你回去稳住他们,就说原来是一群野狗在互相追赶,还有刮风。 梁青天说那我被抓了你怎么帮我解脱? 马山说我就说你是派出所的线人、卧底。

马山骑着摩托车返回西门镇。 但他没有回家,而是让何树强赶紧给他弄吃的,因为他已经饿扁了。 然后他就在何树强那里睡了。

韦解放见了马山,说这么快就上班啦? 搞到什么灵丹妙药了没有? 马山说还没有。 我去寻访民间医生的途中,偶然发现一个造假烟的地方,所以返回来,向领导报告。 韦解放说是吗? 好。 马山说就在西门镇和东门镇、北山乡交界的地方,原来部队的驻地。 韦解放说知道了。

马山说把行动的任务交给我吧,那里情况我熟。 韦解放说你先抓药去吧,这个事不是说行动就能行动。 两镇一乡交界的地方,哪能是光我们一个派出所动得了? 要行动的话,需要几个乡镇统一,还要协同工商、技术监督等部门。 这个事不仅我指挥不动,镇长也指挥不动,要县长至少副县长才行。 马山一听,说我太不自量力了。 韦解放说总之我会向上级汇报,我会说线索是你查获的。 马山说这个不必。 韦解放说你赶紧抓药去吧,假烟多造几箱不死人,你岳父的病可延误不得。

从派出所出来,马山还真去看了岳父。 他提着一包东西,不过不是药,而是两斤羊肉。 岳父是退休的粮所干部,或者说是停薪留职的干部更准确些,因为粮所早就名存实亡了,工资很久没有领到了,他原来治病的医药费还是粮所卖了路边的晒坪给报销的。 这已很让岳父感激不尽。 他现在住在旧街的祖宅里,由小儿子照顾。 马山来的时候,他正在家门口全神贯注地和别人下棋。 马山把羊肉拿进家里。 岳母去世了,小舅子不见在家。 马山把羊肉洗好切好,放到锅里去炖。 然后到门口看岳父下棋。 岳父的棋下得很臭,马山忍不住出声并动手去纠正,岳父才知道女婿来了。 马山帮岳父把对手打败了,对手不服气,要求和马山下。 岳父让位。 马山和对手连杀几盘,尽是输。 他原以为下棋可以暂时忘却一切,就像岳父只有下棋的时候才忘却自己是个病人一样。 殊不知棋局上杀气腾腾,扑朔迷离,尤其棋子吃掉棋子的叭叭声,像恐怖的枪响。 每当一个棋子被吃掉,他觉得就像是一个人被打死了一样。

棋下到最后,羊肉炖烂了,还有锅头。

县公安局发来通知,西门镇派出所和马山分别评上了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请派出所一名领导和马山到县里领奖。 所长韦解放收到通知,像一名实现目标的教练员或领队如释重负和欣慰。 他当所长快五年,西门镇派出所还是第一次评上先进集体。 在以往的几年里,每年离先进总是差那么一点,不是办案经费超支,就是某干警对涉案嫌疑人动作言语粗暴被状告等等。 阿弥陀佛,去年一年安然无恙地度过去了,韦解放扬眉吐气,像农民脱贫翻身一样。 他把通知通知马山。 马山说这么快就评出来了? 韦解放说快过年了嘛,当然快。 马山说我看我就不去了。韦解放说去,你怎么能不去呢? 马山看着情绪高涨的所长,有苦难言。

表彰大会是下午举行,所以韦解放和马山上午才出发。 车是跟镇政府借的,桑塔纳。 派出所有一辆吉普,但韦解放说领奖怎么能坐吉普去? 他跟镇长一说,镇长李勇宁愉快地借出自己的专车,还说回来后要设宴祝贺。

西门镇离县城三十公里,路不是很好走,但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 韦解放把车开进县政府招待所,说今晚我们不回去了。 一年到头,痛饮一次。 局里喝酒有几个高手,但我们要收拾他们,联合其他派出所,主要看你。 马山连忙说我不行,我不喝。

因为还有时间,韦解放要去看在县中读书的儿子。 马山说你去吧。

韦解放走后,马山也离开房间,又走出招待所,像散步一样来到街上。 春节临近,街市上人头攒动,像大雨降临前的蚂蚁。 密集的摊位占道摆设,堆满各种各样的年货。 马山无心购买,但又不撤离,像是当班的巡警。 然而他还是在一个摊位前停了下来,因为摊位上各式仿真手枪,像磁铁一样把他吸住。 他拿起一把五四式手枪,端详着。 这把五四真像我那把五四,他心想,真像,太像了,连我当警察的肉眼看,都看不出来。 如果不是摆在摊位上而是拿在歹徒手里,我肯定以为是真的。

多少钱一把? 他说。

十块。 摊主说。

买一把。 马山说。 他付出十元钱。

一转身,马山便把手枪插在裤腰上,那放空了好几天的枪套,重新插进手枪,像剑放在剑鞘里或像珠宝放在珠宝盒里。 警服上装没有完全把枪盖住,露出一小截枪管,像脚拇指从破鞋里露出一样。

下午,颁完先进集体的奖后,马山被叫上台领奖。 全局先进个人一共十个,比先进集体多五个。 马山排在第六,站队正好在中间,所以给他发奖的是公安局局长樊家智。 樊局长与他握手后先把荣誉证书给他,再递过写着三千元的红包。马山把这两件东西拿在手上,像其他人一样转身面向观众。 有九个人把荣誉证书和红包扬起来,像夺标的运动员挥举鲜花和金杯一样,只有马山没扬。 他显得不高兴,看上去他给人的感觉是嫌三千元奖金太少。

回到座位上,韦解放说马山,你怎么啦? 马山说没什么。 韦解放说没事吧?马山说没事。

会餐的时候,马山看有一桌坐妇女最多,就坐到那一桌去,目的是少喝酒。韦解放则相反,他很想把马山调过去,以壮酒力,但又怕马山不高兴,只好决心孤军作战。

会餐持续了四个小时,到晚上十点才散光。 马山搀扶着醉得一塌糊涂的韦解放回到招待所的房间,一放倒,还来不及替他洗脸脱鞋,就听到了呼噜声。 马山给韦解放脱鞋后,卸下韦解放的手枪,连同集体个人共三万三千元奖金,放在自己的枕头底下。 他呆呆地看着不省人事的韦解放,心想我妹妹结婚那天,我就像他这样。

半夜,忽然有人敲门。 马山坐起来问谁呀? 门外的人说是我。 马山下床把灯打开,再把门打开,看见是公安局刑侦队的黄杰。 他的弟弟就是黄恩,和马山一个派出所的。

黄杰说,你们所打电话来,李小萌被杀了。

马山一惊,开口就问是枪杀,还是刀杀?

李小萌躺在她住所的地板上,或者说倒在自己的血泊里,当然血已经凝结,颜色也不鲜红了。 她穿着睡裙,但床上的棉被枕头还叠放得整整齐齐的。 伤口在胸前,只有一处,有一寸大,但是非常深刻。 裤衩还穿着。 屋里没有翻箱倒柜的痕迹。 而墙上多了一行血书:

杀人者武松!

血书是手指写的,墙根丢着一根断指,拾起一验,是李小萌的右手食指。 蘸的当然也是李小萌的血。

是刀杀。 马山说。 他看公安局刑侦队的黄杰,又看所长韦解放。 黄杰点头。韦解放说说下去。 他的酒此时已经醒了,从县城回西门镇的路上,马山不断地揉他的太阳穴和掐他的人中。 开车的是黄杰。

凶手既不是想行奸,也不是想行窃,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杀人! 马山又说。

杀人的动机是什么? 杀手是什么人?

那要等抓到凶手以后才知道,马山说,不过我推断,杀人的动机是锄奸,杀人者是对李小萌的淫荡刻骨仇视的人。 他留言杀人者武松,意思就很明显,而李小萌的称号是潘金莲。 那么凶手很可能是李小萌的丈夫或她丈夫的弟弟。 黄杰说,李小萌的丈夫是谁? 有没有兄弟?

黄杰的弟弟黄恩回答说,唐松庆,县中学的总务,好像没有兄弟。 不过昨晚唐松庆没有回西门镇,他恐怕现在还不知道李小萌被杀。

黄杰说赶快派人先把他监视起来。

韦解放对黄恩说黄恩,你去吧。

黄恩说是。 然后立即驱车去县城。

黄杰说是谁报的案?

派出所民警何炳军说一个匿名男人,通过电话只说李小萌死了,去收尸吧,就把电话挂断了。

马山说毫无疑问,报案人就是凶手。

杀人者武松? 黄杰一边说一边琢磨,有意思,«水浒传» 前几天刚播到武松杀嫂,现在就有人出来效仿了。

马山一听,猛然说不好! 他还要杀人!

黄杰说为什么?

马山说凶手自称武松,杀了公认是潘金莲的李小萌,那么他肯定还要杀西门庆!

谁是西门庆? 黄杰说。

凡是和她通奸的男人,都是。 除了她丈夫。

黄杰说那么有多少个西门庆?

马山不语。 韦解放也不语。 在场的人都不语。 大家面面相觑,仿佛一无所知,又仿佛心照不宣。

黄杰说那要把西门庆都保护起来才是,否则又要出人命。

黄恩从县城打来电话,说李小萌的丈夫唐松庆现在在公安局,不过这两天他都没有离开县城,并有无数证人证明。 另外他没有兄弟。

韦解放说叫局里把他放了吧,让他回来处理后事。

这时候是上午十点,大部分干警已撤回派出所。 韦解放见大部分人都在,就决定把三万元奖金分了。 派出所有十五名干警,正好一人两千。 马山说把我那三千元也充进去吧。 韦解放说这哪成,三千元是你的,集体的你一样有份。 马山说要不三千元充进去,要不两千元我不要了。 韦解放说你有这个意思就行了,该要的你全部都要要。

马山怀揣着一共五千元的奖金,觉得是个负担,便想先拿回家去放,最主要的还是想让妻子尽早高兴。

但是他在路上被周长江拦住了。

周长江将摩托车横在马山的自行车前,两腿蹭地,像支架一样撑着摩托车。他说马哥,到我家去坐一坐吧。 马山说不坐,我没空。 周长江说马哥,求你了,帮帮我。 马山说帮你什么? 周长江说我现在很危险。 有人开始杀人了。 马山说你知道有人被杀了? 周长江说这么小的地方,能不知道吗? 何况……马山说何况是李小萌。 周长江苦笑说我和李小萌的事你是知道的,很多人都知道。 那人杀了李小萌,下一个肯定想杀我。 马山说你挺敏感的。 周长江说人命关天,不提防不行。马山说你想要我怎么样? 周长江说我想请你保护我,专门跟着我,每天一百元,直到抓到凶手为止。 马山说就是说你想请我做你保镖? 周长江说可以这么说。 马山说每天一百元,凶手要是十年抓不到呢,你怎么办? 周长江说不会的。 马山说不会? 这个案子是我负责的,我爱办多久就多久。 周长江双手抱拳,说哎哟马哥,求你了。 以前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请你原谅。 马山说好吧,我尽能力帮你,但是你不要用钱请我。 有钱你留着给那个要杀你的人,他用刀抵着你心口的时候,当面给他,求他不要杀你。 只怕他不稀罕钱,像我一样。 周长江说好马哥,我服了你了。

这个时候,马山的BP 机响了。 周长江迅速递上大哥大,马山想起以前跟周长江借大哥大借不到,现在正好相反,不由一笑。 但他还是接过大哥大。 是所长韦解放呼他。 韦解放说你赶紧回派出所,有事。

马山转身回走,周长江紧跟着。 马山说你跟我干什么? 周长江说从现在起我哪也不敢去,你到哪我到哪。 马山说好吧,我还有些事要问你。

到派出所,韦解放说中午镇长请我们吃饭。

周长江说我也参加。 我买单。

派出所干警除了值班人员之外,全都赴宴,加上黄杰、周长江。 镇长李勇宁订了两桌酒席,全部坐满。 他指定马山和他坐一桌。 马山说领导坐领导坐。 李镇长说你是功臣呀。 韦解放说坐吧,没有几个领导,坐得下。 马山就依了。 周长江从另一桌过来,对李镇长耳语说由我买单。 李镇长点头,说那你也坐这吧。 周长江便坐下不走了。 李镇长端起酒杯,还站起来,说同志们,我代表镇党委和政府,祝贺我们西门镇派出所光荣评上县公安局先进集体,祝贺马山同志评上先进个人,为了荣誉,干杯!

干杯!

马山喝了一杯酒后,又敬了李镇长一杯,就不喝了,谁敬都不喝。 他说我正在办案,不能喝,敬酒的人就不勉强他,都说你随意,我喝完。 因为他们都知道马山说的案指的是李小萌被杀事件。

但酒桌上谁也不提李小萌,仿佛李小萌之死不足为奇,可事实上这起杀人案非常新奇,它的特别之处在于凶手的留言——杀人者武松! 尽管这是对一千多年前英雄武松或当下火爆的电视连续剧 «水浒传» 里演员的模仿。 有人把李小萌杀了,居然以英雄自居,你说奇不奇? 李小萌是漂亮风骚的女人,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可人家舞跳得好,歌唱得更好,西门镇每年组织节目搞晚会和到县里参加会演,哪一次不是李小萌一手操办? 这也是事实。 她是西门镇的美人、名人,她活着的时候人们经常在背后议论她以及和她相关的男人,捕捉她的风流韵事并加以传播。 但如今这位美人、名人死了,人们的反应竟十分淡漠,就好像死了一个普通的老太婆一样。 也许是因为周长江在场,他是明目张胆和李小萌通奸的人,是第一号西门庆。 凶手如果继续杀人的话,下一个目标肯定是周长江。 所以周长江一反常态像跟屁虫一样跟着马山,聪明的警察们的言谈非常聪明和谨慎,连镇长也保持沉默。 再说这顿宴席虽然是以镇政府的名义请客,但买单的是周长江,谁还会提李小萌呢?

宴席到下午快上班的时间才结束。 人疏散的时候,所长韦解放单独把马山叫到僻静处,说马山,有人想跟我们派出所借把枪。

马山说谁?

李镇长,韦解放说,你知道就行了。

他为什么要借枪?

这还不明白? 韦解放说,防身呗。

马山说他知道有人要杀他?

韦解放说这还不是你推理的吗? 你说凶手杀了李小萌,肯定还要再杀人。 所以镇长才不得不借枪以防万一。

马山说可是枪是不能借的呀。

韦解放说他是镇长。 暂时借给他,等凶手抓到了就要回来。

马山说我们派个警察跟着他不是更好吗? 再说李镇长不一定很危险,因为他不像周长江那么明目张胆,连我都不知道,现在你说了我才知道。 最危险的是周长江。

有备无患,韦解放说。 正因为知道李小萌和李镇长的关系的人少,所以派个警察保护他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还是借把枪妥当些。

马山说既然是领导说借就借吧。

韦解放说那你把你的枪借给他。 因为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马山断然说不行!

韦解放说借枪这件事我负责,你放心。

马山说不行呀,所长。

为什么不行? 韦解放说。

马山这时候就想说我的枪已经丢了好多天了,因为我以为我能把枪找回来,主要因为要评先进,我怕影响集体评先进才没有说。 但是马山又想如果这时候这么说,事情不是搞乱了吗? 李小萌的案子还没破,又再添一起事件,一时扯不清楚,不要说李小萌的案子破不了,恐怕枪也找不回来。 丢枪的事还是等李小萌的案子破了再说吧。

韦解放见马山缄口不语,不知道他在想事,以为是用沉默的方式坚定地拒绝,就说那好吧,我把我的枪借给他。 韦解放显得很不高兴。

马山想我的枪如果不丢的话,我肯定只得借出去,借给镇长了。

那几天里,周长江和马山可谓是形影不离。 马山走到哪,周长江果然跟到哪,像一条奴颜婢膝的狗。 有一次去饭店吃饭,马山上厕所,周长江也跟着去。 两人站在那里,马山酣畅淋漓,而周长江引而不发,像患了性病,事实上他没有尿。马山说你怕死怕到这个地步? 周长江说生活好了,当然怕死。 马山说你坏事做得太多,所以有人才要杀你。 周长江说通奸又不犯法。 马山说除了通奸,你还干别的坏事没有? 周长江说没有。 马山盯着周长江,说你敢说没有? 周长江说你说我干什么嘛? 马山说造假烟你承认不承认? 他拉上裤子拉链,说你不承认我撇开你不管,让你送死。 周长江连忙说马哥,你圣明。 可造假烟实在不能算是什么坏事,相反是对地方经济的一种贡献。 你想想,县里镇里号召农民大量种烟,可烟叶种出来又卖不出去,如果我们不收买的话。 我们卷的烟不假,只是牌子是假的。 但如果我们不冒牌,生产的卷烟如何销得出去? 马山说立刻停手吧,否则马上就捣毁你们的假烟加工厂。 周长江惊疑地说不会吧? 马山说不会? 为什么不会? 周长江说我们可是照章纳税的,西门镇、东门镇、北山乡都来跟我们收钱,没有哪一次我们不给。 把我们收拾了,对农民利益有什么好处? 对地方财政有什么好处?马山说我妹夫梁青天跟你们干什么? 周长江说他主要负责生产,我负责销售。 马山说田肖人呢? 周长江说他负责联络、保护。 马山说田肖人是什么人? 周长江说你不懂呀? 他是田副县长的儿子。 马山说你相信田副县长的儿子就能一手遮天吗?周长江说我不知道,反正天塌下来由他顶着,我们只是小工头而已。 马山说你们要干你们干,别拉拢我妹夫了。 周长江说这可由不得我,马哥,他不是小孩。 马山说你不想早死、找死就听我的话,都别干了。 周长江说过了这难再说吧。

两人在厕所里待了半天,像同时吃了什么馊菜拉痢疾不止一样。

到了晚上,马山回家,周长江也跟着。 马山只好把女儿叫过来同床,腾出房间给周长江睡。 妻子韩芸见西门镇的富翁跟丈夫这么亲密,觉得荣幸又觉得奇怪。掩门睡觉的时候,她问丈夫说马山,你和他合伙在做什么生意? 马山就把实情告诉妻子。 韩芸说这种人你保护他做什么? 死了可以净化社会风气。 马山说有什么办法,只要法律不规定通奸像贩毒一样触犯刑律,我还得保护他。

第二天早上,临出门时周长江把一千元钱送给英英,说这是叔叔给你的压岁钱。 英英说还没过年呢。 韩芸说英英说得对,不过年这钱不能要。 周长江说没关系,迟早一样。 韩芸说你不图吉利我们还想图吉利呢,好像你不打算过年了似的。周长江一听,赶紧把钱收回,说过了年再给,再给。

终于马山忍不住说长江,你这样跟我太紧不行。 凶手不会出现的。 你要跟我保持距离,单独活动,把凶手引出来。 我暗中保护你。

周长江一听,说马哥,我给你跪下了,求你千万别让我这样。 你想别的办法吧。

马山说除了这样,没别的办法。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凶手不出来,案子不破,我就做不了别的事。 冒一次险吧,离我远点,我保证你死不了。

周长江坚决不答应。 他咬住马山不放,像一只蚂蟥。

这样到了农历十二月二十七。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马山坐在派出所里,听黄杰诉苦。 他说我原定明天跟老婆回她家过年的。 老婆是省城的人哪,下嫁给我这个在县里当警察的。 大年三十要是不陪她回去跟她父母过,真对不起她。 其实这个案子有你马山老弟就够了。你破案的水平是拔尖的,用不着我留在这里督什么查。 你破不了的案,我也破不了。 马山说哪里的话,你是县局的,我是协助你。 黄杰说其实如果不是考虑你妻子难调动的话,你早已是县局的人了。 马山说不不,我在这里挺好。 黄杰说这样守株待兔不是办法啊,我要过年。 马山瞥了一眼在派出所围墙内踱步的周长江,巴不得把他推出去。 狼什么时候开始对猎人有恃无恐的? 他想。

这时,有电话来,找马山。

马山说是我。

我是何树强。 对方说。

树强,有什么事? 马山问战友。

请你放开周长江,让他离你远点! 何树强说。

为什么?

我要让他死。

为什么?

难道你觉得这种人不该死吗? 你那么寸步不离地保护他做什么?

李小萌是不是你杀的? 马山忽然警觉或醒悟地说。

是的,那淫妇是我杀的。 何树强说。

为什么?

李小萌是什么货色,还用问我为什么?

树强你好糊涂,马山说,自首吧。

我会自首的,何树强说,但要杀了周长江以后。

马山说不行,你不能再杀人。

我要杀,何树强说,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 你放开他,杀了他我就自首。

不行,我不会让你得手的。

你为什么要保护他,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这不是给不给好处的问题,马山说,他是公民,而我是警察。

何树强说我再问你,你放不放?

马山说不放,你自首吧。

何树强说那我只好当你的面,把他打死。 除非他不再跟你在一起,否则我让他吃子弹。

马山说你有枪?

何树强说是的,而且是你的枪。

马山如雷轰顶,说想不到竟然是你?

何树强说马山对不起,我并不愿这么做,但我确实需要。

马山说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何树强说你妹妹婚宴那天,我趁你喝醉的时候摸走的。

说下去。

我想杀李小萌和周长江,怕刀杀不死,就用枪干掉他们,然后不自首的话就用枪自杀。

难道你不考虑这么做把我给坑害了吗?

对不起,马山,因为要枪的话只有从你身上才能搞到。

因为我是你的战友?

是的,因为你对我不设防。

我现在对你同样不设防,你来自首吧,带着枪来。

不,你带人来抓我吧,何树强说,我现在就在你附近,派出所对面的粉摊边。不,我回修理店等你吧。

放下电话,马山看着在一旁拭目以待的黄杰,说你看好周长江,别让他离开派出所半步,我出去就回。

黄杰说不行,你不能一个人去!

马山说我是去带他来自首的,去的人多,就不是自首了。 我的战友本质上不是恶人,他曾经为国奉献出了一个男人身上最宝贵的东西,是地雷把它炸掉的,独独炸掉他那个东西。 所以他最恨有的人荒淫无度并耻笑他,这便是他要杀掉李小萌和周长江的原因。 给他个机会自首,兴许能判个死缓也好。

黄杰说那你去吧,请千万要小心。

马山来到“自强”摩托车修理店,何树强果然敞开店门等着。 战友见了战友,两眼泪汪汪。 何树强说你为什么只一个人来? 马山说难道我应该带很多人来吗? 我一个人来,可以说你是自首。 何树强说说我自首,我就死不了了。 马山说是的。 何树强说你以为我还想活是不是? 马山一惊,说我这么做不对吗? 何树强说你说我这种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你宁可不让我死,而让我在监狱里煎熬下去?! 马山说在监狱里,至少你再也看不到外面的人花天酒地和荒淫无度,这样你反而心静神宁,像寺庙里的和尚,将来死后灵魂可以超度。 永生的其实是你。 何树强说别安慰我! 他忽然掏出枪来,指着马山的额头。 马山瞪眼一看,果然是自己丢失的手枪。 我抢了你的枪,把你当人质,何树强说,这样死有余辜了吧? 马山说可以,如果原来谁也不知道这把枪丢了的话。 可是枪丢的第二天,我就跟上级机关报告了。 何树强立即掉转枪口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说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马山说可是你用这把枪自杀,你死了,我一样会受连累,因为这是我丢失的那把枪。 何树强说这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欲扣动扳机。 马山说你等等! 我有个办法。 何树强说说吧。 马山说我现在身上带着一把,不如换你手上这把吧,算是你抢的,拿我当人质也行,自杀也行,都很可信。 何树强一听,想想有道理,说你先拿来。 马山就拔出身上的枪给何树强。 何树强左手拿过手枪顶着自己的左太阳穴,才把顶着右太阳穴的右手手枪轻轻屈身放在地上。 马山说现在你开枪吧,或者用枪指着我。

何树强选择了开枪。 他闭上眼睛的同时,扣动了扳机。

然后,马山说树强,别琢磨枪为什么打不响了,因为这是仿真的玩具手枪,是我在年货市场花十块钱买来的。

此时,马山已把何树强弃在地上的枪捡到手上,并插入枪套里。 整整丢失了二十五天的五四手枪物归原主,像一名失踪多日的亲生骨肉,又回到望眼欲穿的亲人怀抱和温馨幸福的家中。

何树强说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在战场上我们这些战友死的死,伤的伤,而子弹偏偏打不中你,地雷偏偏炸不着你,这都是因为你太机灵了,比谁都机灵。

这也是我当了十一年警察,依然还是警察的原因。 马山说。

何树强说我认为主要的原因是,他环顾即将离开的摩托车修理店,说是因为这个店。 你帮助我搞起这个店,很多人都以为真正的老板是你,而我不过是店小二。

马山说也许吧。

何树强说现在就让它既成事实吧,我坐牢了,这个店全归你。

马山说那我要不当警察才行。

春节一过,马山丢枪的报告呈送到县公安局。 报告详尽地交代了丢枪的原因和经过以及又是如何失而复得,并包括了对这起事件的深刻认识和检讨。 它摆在头一天上班的公安局局长樊家智的案头。 局长看完,然后在上面批示道: 鉴于枪已找回,未造成恶果 (何树强并未用此枪杀人),因此,建议对西门镇派出所领导和当事人马山不做党纪政纪处分,但是分别取消西门镇派出所和马山1997年度县公安局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称号,收回牌匾、证书和奖金! 报政法委书记潘宏益审决。

县政法委书记潘宏益批示: 同意。

政令一下,西门镇派出所群警大哗,像被宣布高考成绩作废的班级和学生。收回牌匾、证书不要紧,但收回奖金真要命,因为奖金已经分光,最主要是已经花光。 多年来极少有的一次高额 (两千元) 奖金分配,哪个干警不是在春节前或买了大件,或效敬了妻子呢? 这样出去的,又如何能要得回来?

所长韦解放又打报告又打电话。 他在电话里对局长樊家智说樊局长,你开除我的党籍或者免了我的所长职务吧,但是别把奖金收回去! 樊的回答斩钉截铁:不行!

于是,马山在干警中无地自容,像水缸里的一只青蛙。

终于他跳了出去,把周长江连请带拖带到“自强”摩托车修理店,说你把它买下来。

周长江说不买,仇人的东西我不买。

马山说我是你仇人吗?

周长江说你不是,何树强是。

马山说这个店是我的。

周长江说是你的? 我不信。

马山说你买不买?

买怎么样? 不买又怎么样? 周长江说,他的意思是要杀他的人已经抓到了,他还怕谁?

马山说你买,何树强会老实和永远在牢里待着。 不买,何树强会马上越狱,你知不知道警察看管犯人并不都是万无一失,尤其何树强现在还关押在离西门镇不远的某个地方,那里的门窗并不太稳固。

周长江一听,说我买,我买。

马山说这个店值三万三千元。

当马山把三万三千元钱拿到派出所,像交一个班级的答卷交给所长韦解放时,韦解放说你是怎么弄到这笔钱的?

马山说我把摩托车修理店卖了。

韦解放说我就说嘛,那个店其实是你开的,有人还不信。

马山说现在卖了,谁还说那个店是我的?

韦解放说马山,想不到这件事让你付出这么高昂的代价。

就等于去饭店吃饭,图一时痛快,点上熊掌和人头马而又看错了小数点,被狠狠又宰了一次。 马山说。

| 文学史评论 |

凡一平给壮族小说带来的影响是较为复杂的。 一方面,他开始大量解构现代主义的偏激以及现代性中的偏颇,使壮族小说现代性的观念得到某些匡正,从而也使壮族小说在某些方面不仅赶上中国当代文学的前列,而且走上后新时期的潮头。 凡一平小说诗化和许多尝试,使壮族小说为现代读者提供了新的审美内容,这对壮族小说的现代性进程是有益的。

——雷锐主编 «壮族文学的现代化历程»,民族出版社,2008,第226页

1992年以后凡一平的小说出现了四个特点: 1. 明显倾向叙事,小说的情节变得曲折丰富,可读性大大增强;2. 大量使用第一人称叙事角度,叙事者成为小说中的一个人物,人物的内心世界在一定程度向外敞开,心理表现的成分大大加强;3. 小说中的人物在善与恶、是与非、正义与邪恶、贞洁与淫荡的道德边界游走,价值判断遭遇悬隔抑或莫衷一是;4. 小说中的人物具有两种特殊的内涵特质,即身份焦虑和角色多元,身份焦虑是其人物的心理状态,角色多元是其人物的外在形象。 现代社会个人的身份往往是以这种他者确认而非自我确认的方式完成,身份的不确定性导致了现代人的身份焦虑意识。 为了谋求他者的确认,现代人不得不进行各种各样的妥协和交易并造成严重的心理滑坡。 凡一平挖掘出了一种潜伏在现代人心中的身份焦虑意识并赋予其人物一种浑身是戏的“变性”技法,这种身份焦虑和“变性”技法与当下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和社会文化语境有着内在的深刻的沟通,正是这种深刻的沟通,使凡一平的小说产生了奇特的魅力。

——黄伟林: «边缘崛起»,收入刘硕良主编 «广西现代文化史»,第三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第61—62页

| 创作评论 |

在二十世纪汉语叙事的丛林中,凡一平从头到脚穿着传统的装束招摇过市。在西方叙事学已将当代汉语叙事者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文学时代,凡一平不依靠叙事视角、语言,以及其他层面的小说修辞,来增加自己文本的可读性或审美内涵,而是依靠故事、情节本身取胜。 刘勰曾谓“因情立体,即体成势”,描述主情、主智类文学作品普遍存在的情感势能。 凡一平的“因情立体”,则是依靠“情节”实现其小说的叙述势能,以形成文本贯彻始终的对阅读的摄取力。 对凡一平来说,把一个故事讲得清楚通晓、引人入胜,已经是一贯的,甚至是最高的美学追求。他写得最好的小说,是故事最曲折、最紧张动人的那些,是依靠亚里士多德的情节理论,遵循他的“情节”“性格”“思想”“语言”按照文体重要性递减的序列,是一种传统意义上的“精致小说”。 尽管他在书写现实的过程中,加入了一些马可􀅱波罗式的叙事气息,但最终未能抛弃故事的叙事核心,写出一篇完全的寓意小说。

——傅元峰: «“山鲁佐德”的文学启示——论凡一平小说兼及当代小说叙事倾向»,«当代作家评论» 2011年第3期

综合来讲,讲述一个悬念叠生的故事和犯罪型人物、冲突性事件是凡一平写作中的重要主题或者说是叙事动力。 早期 «寻枪记» 中的警察配枪丢失与小镇杀人案,«上岭村的谋杀» 中村民韦三得因长期欺男霸女被人杀害,嫌疑者层出不穷,究竟谁才是真正凶手成为牵引着故事前行的重要动力;«天等山» 中著名企业家、慈善家,前来广西投资的福建富商林伟文突发心脏病猝死,死者手机内几条内容暧昧的短信将自然死亡事件指向蓄意谋杀。 凡一平多数小说都是这种突发事件阻断日常生活,从而引导读者跟随叙事者一起去寻找真相,或者被意外事件改变了原来的生活秩序,一环接着一环推演情节,直到秩序恢复如前。 这是一种颇见编剧基本功力的写作方式,具有强力戏剧黏力,又有一种侦探文学的特质,严密的逻辑推理和简洁明了的悬念主导性。

——项静: «灯火的彼岸: 原乡叙事与新的症候——凡一平近期作品读札»,«南方文坛» 2018年第3期

| 作品点评 |

我想用不久前上映的电影 «寻枪» 与其小说原著一个关键情节上的差异解释社会道德与历史文化两种视角在文学作品中的运用。 «寻枪记» 的作者是我们广西河池籍的凡一平。 小说的偷枪者是警察的战友,在战场上被地雷炸没了男根,他渴望着像正常男人一样活着,拥有尊严的武器,但是他永远都无法做到。 他痛恨淫荡并且耻笑他的男女,所以他杀了李小萌,还要杀和李小萌通奸的周长江,还有镇长。 所以他在杀人现场留话: 杀人者武松。 周长江与镇长自然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于是乎周长江拼命寻求保护,镇长跟派出所借枪。 这是小说最具震撼力的地方,但是电影没有这样的表现。 电影里的偷枪者是一个卖羊肉粉的市民,他的家人因为被造假酒的周小刚所害,所以他才偷枪要杀周小刚,误杀了李小萌。这两个情节表面上看差异不大,实质上差异很大。 可以说,小说中的杀人者是有文化信仰支持的,中国历史上“万恶淫为首”的文化观念成了他的杀人动机的一个组成部分,因此他可以很自豪地自比武松。 我们还应该注意到小说专门将故事发生的地点命名为西门镇。 电影中的杀人者则依靠社会道德的支持,他的杀人有复仇的因素,而杀李小萌则成了误杀。 显而易见,小说的文化情节比电影的道德情节更有深度,含义更为丰富,因为文化包含了道德,文化心理比道德心理更丰富也更复杂。

——黄伟林: «超越单面文化——漫谈中学语文课堂中的文化教育»,«广西教育» 2002年第35期

以凡一平早期作品 «寻枪记» 为例,现在重读依然能够感受到作品中粗粝和丰富的社会内容。 小说显性故事是主角马山在妹妹的喜宴后醒来发现警枪丢失,这个重大的差错让他陷入巨大的焦虑不安之中,像一颗定时炸弹,他在短暂的缓冲时间里自己去秘密调查和寻找警枪。 在这个寻枪的过程中,广西小镇生活的切面展现在我们面前: 赌窝横行,假货生产秘密进行,公共权力跟灰色犯罪之间维持着一种难以简单廓清的关系;经济发展让一部分人获得了为所欲为的能力,各种欲望释放出来,文化站干部漂亮妖冶的李小萌就是一个欲望化的符号,突破了原有的道德秩序约束。 这种小镇生活中有藏污纳垢部分,又潜藏着无限的生机活力,有潜在的暴力犯罪因子 (财富不均、欲望化、不公),又有着坚定的制衡因素 (法制、信仰、亲情、友情)。 小说中另一个重要人物杀人者何树强,在战争中失去了男根,他是上一个时代的无法愈合的伤口和遗留物,为了让他在小镇上正常生存,马山替他张罗了一间摩托车修理店。 何树强接受了马山的帮助,由于马山的身份,二人的友谊在小镇上获得了公众空间中一种租约关系的外在形式。马山的友谊和公正只是给予何树强一种个人意义上的扶助,在身体和心灵生存空间中,他依然是一个缺失者,尤其是在小镇越来越走向欲望化的过程中,各种新的社会问题和潜流纷纷出土的空间中。 何树强的孤独感、焦虑不安、不平走向极致化,他以个人的本能需求去审判社会,去杀死李小萌和她的男人们。

杀人案件被破解后,枪完好无损地回到了马山手中,马山如实向上级汇报丢枪事件,上级机关依法罚没派出所获得的奖金,马山按照潜规则,以半强迫半胁迫的方式出让何树强的修车店,从商人周长江手中拿到属于他们的奖金,主人公马山和小镇的生活仿佛一下子又回归到初始的轨道上。 在这个突然的插曲背后潜藏着丰富而复杂的社会内容,这些生活无法简单给予一种解释,而是被一个突发事件撕扯牵连而渐渐具备模糊的轮廓。 从根本上来讲,今天的社会生活与 «寻枪记» 可能并无太大差异,那些曾经控制了西门镇人心灵的问题依然交织在上岭村人们的生活中。

——项静: «灯火的彼岸: 原乡叙事与新的症候——凡一平近期作品读札»,«南方文坛» 201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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