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禅舍 作者:悟义 著


什么是禅舍?

本书名“禅舍”,许多人一听这个名字,就以为该是间有禅意的房子,是不是装修得有些“禅意”,多用些原生态建材,挂些禅意字画,设计个颇有感觉的茶寮、琴台,庭院里再配上些枯山水,就应该叫“禅舍”了?其实这是误解。

“禅舍”,核心是“禅”,修法是“舍”。

这是禅修者修正自己及帮助他人转化身心的场所,不是装修个禅意的样子,或者卖禅品的商店,也不是交友结社的会所。

一切禅修、禅学、禅法都只能表禅之相。禅本无相,如果非要给禅整出个大家都认可的“相”,再或者有人非要认为这样才算“修禅”……早已离禅甚远了。

“禅舍”是修禅之方便,不是禅修所必需。

不同阶段的禅修者,会有不同的“禅舍”。从外形上说,有些属于有相禅舍,有些则是无相禅舍。但如果认为有相禅舍只是初修者才需要,这么理解又过于偏执。

初修者因不知禅、不解禅,习气深重而不自知,故佛法以“戒、定、慧”三学对治“贪、嗔、痴”三毒,三学之始乃从“戒”门入。对于普通人来说,即需要规定出固定的时间、场所来帮助自己养成修行习惯,重建思维体系,适应新的生活方式。

这种在家修行法,最有效的就是从改变家庭环境或者改变部分家庭环境开始。改变环境的目的不是装修有特色、接待朋友有面子,而是能帮助自己及家人更快契合修禅的语境、思境、修境。

修行一旦稳定后,虽然从禅者自身的角度讲可以无处不禅舍,禅者有能力将对有相禅舍的需要转化成无处不修行的无相禅舍,即“心净则国土净”,不过,如果此时陷于必须如此,即再次执著于“无相”这个“相”了。

禅者本是既不拘泥于“相”,也不拘泥于“无相”的,如《金刚经》中,佛言:“是诸众生无复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无法相,亦无非法相。何以故?是诸众生,若心取相,则为著我、人、众生、寿者。若取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何以故?若取非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是故不应取法,不应取非法。以是义故,如来常说: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能随缘自在、当下宁静的人,虽自己可以不需要有相禅舍了,但为了方便学生们往来请教,为了方便教化众生,还是需要有固定场所的。禅者行事的原则是并不以自己的需要为首,而以对方的需求为要,能以众生心为心者,心中哪有有相、无相之别呢?哪里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呢?

禅舍没有固定的禅相,同样也没有什么固定的修法叫“禅法”。法随人的境界变化而变化,随众生的需求变化而变化,随时代的变化而变化,随发展的变化而变化,这就是中国传统所说的“权”“易”“变”的智慧,而在这些变化背后,却又有不变的“经”“常”“不易”“执中”在。

中国传统的思维是辩证思维方式,阴阳、经权、易和不易、常与非常相得益彰,然而在佛法中,还有令中国智者更惊叹的思想,龙树菩萨于《中论》开篇即讲的“不生不灭,不常不断,不一不异,不来不去”,此“八不中道”智慧,即“不二法门”,进一步开阔了智者的心胸,这也是中国在春秋时期虽经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而后于儒、道二家交替兴盛之期,尚能普遍接受佛法的原因。如果佛法尚停留在初期传来被误解的神仙道、宗教性上,就不会有唐宋时期的普及与辉煌。

魏晋南北朝后,大量的士子文人从儒、道启蒙,而终归于佛法,如和罗什大师同期的净土宗初祖慧远大师,本出身于仕宦之家,从小读了大量儒家、道家典籍。据《高僧传·卷六·释慧远传》载,他“少为诸生,博综六经,尤善《老》《庄》”,当时的宿儒贤达,莫不叹服他学识之渊博。

晋穆帝永和十年(354年),慧远二十一岁,此时正值石虎被杀后,石赵统治集团内部矛盾激化,互相残杀,又由于东晋连年北伐,中原陷入极大混乱。动乱的社会环境使慧远产生了避世思想,他想学隐居的范宣子,范宣子雅好经术而拒绝做官,名重大江南北,慧远和弟弟慧持很是向往,但由于战争关系令南路阻塞,兄弟二人不能如愿南下。当时,正值佛图澄的弟子道安法师于太行恒山宣讲佛法,慧远兄弟便前往恒山听法。

兄弟二人听道安法师讲了《般若经》,据《高僧传·释慧远传》记载,慧远“豁然而悟”,叹息说:“儒道九流,皆糠秕耳!”于是毅然与弟弟慧持转儒为佛。

据南宋释普济撰《五灯会元》“宋徽宗皇帝”条有如下记载:

北宋政和三年(1113年),嘉州奏报,峨眉山一棵枯树被风吹断,树里坐着一位入定的僧人,全身被长发密密覆盖,手脚指甲长得绕着身体。宋徽宗下令将僧人送到开封,京师译经院的三藏大师金总持,鸣磬请僧人出定。僧人说:“我乃庐山东林寺慧远法师的弟弟,名叫慧持。游于峨眉山,到树中入定。”

他向金总持询问:“远公无恙否?”金总持说:“远公是东晋人,距今已经有七百年了。”僧人听完默默不语。

金总持问:“您现在想回归到哪里?”僧人答说:“陈留县。”说完便再入定了。

宋徽宗特地命人绘出僧人像,颁布天下,并作了三首御制诗:

七百年前老古锥,定中消息许谁知;

争如只履西归去,生死徒劳木作皮。

藏山于泽亦藏身,天下无藏道可亲;

为语庄周休拟议,树中不是负趋人。

有情身不是无情,此彼人人定里身;

会得菩提本无树,不须辛苦问卢能。

这三首御制诗写得很有境界,读者们可以好好参究一下,至于慧持法师入定千年的事迹,多本史书有提及,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去找来细看。

自魏晋后,中国历史上士子、道人转儒为佛、转道为佛的例子不胜枚举,笔者曾多次介绍“中国禅”祖师僧肇法师,他自小爱好玄理,深谙老庄精妙,熟读老子《道德经》后,曾叹曰:“美则美矣,然栖神冥累之方,犹未尽善也。”读旧《维摩诘经》,爱不释手,欢喜顶受,这才有三年后十七岁的他,孤身一人往姑臧,拜被囚禁的罗什大师为师之因缘。

是什么智慧能令这些中国最顶级的知识分子如饮甘醇?这便是“不二法”,六祖惠能黄梅得法后在曹溪传法,宣讲《坛经》长达三十六年,他创始的“中国禅”,便是继承和发扬了“不二法”并糅合了中国传统中本具的特色儒、道思想,独创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禅风,将印度传来的出世间佛法改革成人间生活禅法,这种特殊的禅法由于在中国出生,故称之为“中国禅”。

“中国禅”改变了中国佛教其他宗派完全遵照印度教义修行之原教旨,自立人间佛法的宗旨,教外别传,禅者修行不由在寺,在家亦得。“中国禅”对佛教进行的一系列大变革,不光在佛教形式和修行方法方面,无论坐禅、讲法、仪式、忏悔、宗教性还是戒律,即使连修者圆寂后的葬法,都完全变革了。过去佛法中僧人灭寂必然是遵照印度传统进行火葬,其中有的修者能留下舍利,而六祖创始了全身舍利,开了直接留下真身千年表法的先例。

由于这一系列惊天骇地的大变革,使“中国禅”在中国经济、军事、文化达到鼎盛状态的唐宋开始兴盛。从唐末开始,中国禅顿悟法门走入生活,“中国禅”普漫天下,万法归禅。

“中国禅”和其他宗派在教学、修行方式上区别甚大,例如禅门祖师担心弟子立佛性为“常”,或假名谓之为“这个”,或谓之“庭前柏子树”“麻三斤”……

如:

有僧问赵州禅师:“什么是佛祖西来意?”

赵州答:“庭前柏子树。”

僧说:“和尚不要只示出一个境给我。”

赵州说:“我不只示出一个境给您。”

僧于是重问:“如何是佛祖西来意?”

赵州答:“庭前柏子树。”

就这么简单几句话回答了一个大问题,其中所蕴涵的禅机和所运用的禅法,一句经文没有引用,却三世诸佛不离此意,三藏十二部经尽在语中。

禅师的说法如果您用知识去分析,是永远摸不着边的,需当下契入其所言背后非关大脑意识的密意。对于习惯以思维行事、以物为相、以言为说的人,会对这些语言莫名其妙,完全摸不着门路,认为其逻辑混乱,没有道理。是的,禅师讲话本来就没有逻辑,也没有道理,因为禅语是超越逻辑和死理的,一切语言都是在其虚灵清净的自心中应机而出的,为了让当下迷惑的学人顿契禅机,学人如能当下万念泯然,则梦中人被唤醒。

您无法用一个梦去唤醒另一个梦;唤醒梦中人,必然不可用梦中语,所以用习惯性的语言去解读禅话、用思维意识去分析非来自思维意识的语言,早已错失了禅机,也不会解禅意。

过了一段时间那僧再遇到赵州禅师,又问:“柏树子还有佛性也无?”

答:“有。”

问:“几时成佛?”

答:“待虚空落地时。”

问:“虚空几时落地?”

答:“待柏树子成佛时。”

这又彻底完了,还没能够理解庭前柏子树,又来了一堆什么虚空落地、柏树子何时成佛的问题,僧问得快,师答得更快,又紧又密,干净利落,不留一丝余地!

这些回答是把人逼入死地的向死求生法,速道速道!道不出便打三十大棍,道得出也打三十大棍,您若以脑袋尝试去分析,立即便抓狂!这位好问的学僧最终是否悟道,语录中没有记录,然而因他之问引出了“庭前柏子树”这个参禅的话头,也是大功德。

禅师出句大多是迷魂阵,什么是迷魂阵?《坛经》中六祖留下的三十六对是也,师者不摆迷魂阵能行?每一位学人都了不起得很,都带着一肚子的所知所见来,不摆迷魂阵,不深挖个坑,不弄堵高墙,让学人懵懵懂懂,跌倒在地,或撞个头破血流,原有的思维就会起作用,又回到自己原来熟悉的套路上,用习以为常的思维习惯来思考,这还是禅吗?

禅师摆的迷魂阵名“机锋转语”,就是专门让学人大脑意识无处运行的法子,在学人自命不凡中突然来一下晴空霹雳,如果此时学人感觉醍醐灌顶一般,虚空落地,大地平沉,就算是有“消息”了。可如果此时学人继续执著在用知识、逻辑、常识去思量师者之语,那就完了,属于不见“消息”的死句。

洞山禅师参云门时,云门禅师就这么一句“凭你个饭袋子!凭什么去江西、湖南参学”,他一下子就悟了,悟后,说:“我以后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搭个草庵,不蓄一粒米,不种一茎菜,常接待往来十方大善知识。”

怎么样?要接引十方大善知识的愿心出来啦!而且还要使得这些大善知识们“抽却钉、拔却楔,拈却膱脂帽子,脱却鹘臭布衫,各令洒洒落落地作个无事人去”。

这是何等伟丈夫?可是云门禅师怎么回他呢?说:“身如椰子大,开得许大口?”什么意思?你口气这么大?好像是在贬他,而禅者却怎么理解呢?芥子纳须弥,身如椰子大却能包融天下,是师父在赞自己呢!

故此,思维方式的不同引起不同的理解,凡人以为是嘲讽的禅者却以为是嘉许,洞山禅师听后欢喜辞去。禅便是如此,大根器者被师父一句开示,便能悟,有的人认为开悟比登天都难,难在哪里?难在心里!您已经定义了自己不能悟,那师父再有智慧、禅法再精妙又有什么用呢?真的大善知识,是解语人,如洞山禅师和师父,几句话就奠定了他们之间在法上的传承关系,这也是其他宗派无法思议和理解的。

这里说的洞山禅师是云门文偃禅师弟子洞山守初,不是曹洞宗的祖师洞山良价,洞山良价祖师的圆寂非常奇特,堪为禅师自在生死的表率。

唐咸通十年(869年),祖师六十三岁那年生病了,有僧问:“和尚身体欠安,还有不病的吗?”

答:“有。”

问:“不病的那个还看和尚吗?”

答:“老僧看他有份!”

问:“和尚怎么看?”

答:“老僧看时,不见有病。”接着反问:“待我抛下这个色壳子,你向什么处与我相见?”

僧不能答。于是洞山祖师颂曰:“学者恒沙无一悟,过在寻他舌头路;欲得忘形泯踪迹,努力殷勤空里步。”

说完,祖师便命弟子为他洗澡剃头,然后登座告别,奄然而化。

弟子们见师父圆寂,皆放声大哭,一连哭了好几个时辰也停不下来。师忽然睁开眼睛,呵斥这群没用的弟子道:“出家人心不附物,是真修行。劳生惜死,哀悲何益?”

于是便让执事操办“愚痴斋”,以示惩戒。一众弟子因恋慕师父,故意拖延时间,操持了七天方准备完一顿饭。师也不介意,等饭上桌与弟子们一起用斋,斋毕说:“僧家无事,大率临行之际,勿须喧动。”

言毕,自回方丈室,再次奄然而化。消息传到朝廷,唐懿宗赐谥号“悟本禅师”。

为什么禅师们能如此自在生死?因为开悟便可见实相,见实相自能了生死。什么是开悟?如人关在黑暗的屋子里,突然门窗顿开,阳光透了进来,便可见外面的山河大地,包括屋子里面的东西全都能看见。注意,见内外景物必是顿见,一起见,没有先见一半的。

如何是佛?洞山禅师答:麻三斤。

如何是佛?临济禅师答:干屎橛。

如何是佛?赵州禅师答:庭前柏树子。

禅门师徒之间的一问一答,快如闪电,为什么快?师者引发学人直下感受需在其念头还未动前,即前念刚灭后念未生的一刹那,这个叫“第一机。”如果慢了,就进入第二念,便又进了思维流,那就天地悬隔,离禅万里啦!一旦入了思维流,如琢如磨,分析比较去学禅,叫“不通消息”。师徒间心心相印即互通消息,故此禅之师若在事上去直接回答学人,就不是“禅风”而是“教风”了。

普通人见这些“疯话”,当然是无话可答,可谓话不投机,如想依经靠论详细解释一番“佛”是什么,岂不闻“承言者丧,滞句者迷”?

“承言者”就是爱在大脑意识、分别思量上去折腾的人,“滞句者”就是被知识所障,把知见所知牢牢抓住不放的、死在句下迷在言下的人。

想契入“中国禅”禅境,想和师父互通消息的学人,从哪里进入呢?当然是从日常禅舍修行进。

禅舍从功能分有家庭和公众之别,从位置分有固定和流动两种,这些我们后文再细讨论。

要理解“禅舍”,必先理解“禅”和“舍”之义。

“禅”已简述,无相、无住、无念为“禅”之心,要契合这么一种以“无”为体的智慧,就需要自性起“用”之法。故,需“舍”。

第一,“舍”读去声,第一层含义,是屋舍、精舍意。

现代人奔波劳碌,无论豪宅多么奢华,普遍缺乏特定修身之所,虽也有人家里自供奉佛堂,但有几人在佛堂自修行?如能辟一空间以助自身净化,实为修者幸事。武器是上肢的延伸,计算机是头脑的延伸,汽车是脚步的延伸,“禅舍”应是文字语言的延伸,将读书读来的文字、听法听来的语言,实修实证转化为自己智慧的地方。

此“舍”,可以是修者自己独自修行内契自心之场所,亦可共享,大小因人而异,布置因地制宜。

第二,此身是皮囊,我们之迷惑皆因对此身的贪恋起,贪恋自身六根之幻,六根引发各种感觉,令人为欲所牵,魂不守舍,意乱情迷,然而迷由身迷,觉亦由身觉,身是迷、悟转化的道场。能转迷身为觉身的道场,叫“禅舍”。

第三,屋舍有间,身识有相,“禅”居何方?万有不过万相,万境皆为缘起,梦幻空华,无内无外,舍是心“舍”。此处的“舍”读上声,是“舍得”和“放下”之意,即“忘我”“舍予”之意,要放下什么?放下妄想和执著;要予什么?予以法。

为什么叫“禅舍”?不舍哪能予以法?舍不为得,予也不是得,如果舍了真的有什么得,那就还得再舍。

舍之又舍,舍己从人,舍身取义,是禅舍修行之功德。有人误以为“舍己从人”是自己一切听别人的,那叫迷信盲从;而“舍身取义”又有人误以为是不要命了,那叫匹夫之勇。

第四,“舍”,是藏。

藏富于银行、股票能安心否?积者必竭,与其担心财富增减,不如变财富为“生意”,真正的生意是生生不息的延续之意。

藏生于法,藏意于心。一滴水藏于大海而不枯竭,生命唯有归于众生,才能永生。

故,最大的藏,是“舍”,藏天下于天下,藏财富于生意,藏生命于众生,此即“无尽灯法门”,又名“无尽藏”,乃灯灯无尽、生生不息之意,如何藏?需在“舍”中修。

我们为什么需要禅舍修行?

禅舍绝不是几间装修得比较古朴、充满“禅意”的房子,也可以说,装修出有“禅意”的房间只是世间“美学”的范围,就算现在普遍流行的日本“ZEN”风格,似乎充满了“禅意”,但缺乏内涵的装修仅仅是“好看”而已,和“禅”没关系。

不是住在茅棚里的都是修行者,不是会坐禅的都是禅修者,不是住在禅意房子里的都是禅者,住在寺庙里的猫和红尘中的猫有什么区别吗?

我们需要的是修行场地,这个场地根据修者不同的境界、需要而应时变化,如果缺乏了特定修行场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状态是既散漫又紧张的。散漫是思想不集中,容易走神和慌张;紧张是思想不放松,容易情绪化,难以进入心静如水一般的静、定、平、稳状态。这种不是散漫就是紧张的日常状态,时刻影响着人的身心健康,而这绝非看几本心灵鸡汤之类的书和背几句格言、警句就能改变的,也不是住在有禅意的房子里、住在风景如画的地方就能获得平静的,没有特定的修行场地和方法,想要转化长期养成的习惯,几乎不可能。

每天生活在迷乱状态的人,不知道什么叫迷乱,就好像鱼在水中不知水,离水方知;鸟在空中不知空,入笼方知。人也一样,习惯了每天生活在散漫和紧张状态下的人,不知道自己身心的失衡,不知道什么是习气,不知道问题的根源在哪里,这就必然需要转化到另一个环境中,使得自己契入另一种状态,才能回头反思、反观、反视、反省已经习惯了的方式、方法,这个转化习气的场所,我们假名为“禅舍”。

普通人的心之所以一直处于动荡中,源于各种不信任,由人与自然、万物对立,再延伸至人与人之间越来越不信任,当越来越多的生命体处在互相不信任的窒息状态,就容易在社会上引起极端的现象,引发冲突。

为什么演变成窒息状态?因为人的头脑里充满了各种垃圾信息,精神上不是太紧张焦虑就是太昏沉散漫,为了“放松”,人就想在各方面寻求刺激,陶醉在感官的游戏里,吃喝玩乐,纵情声色,追名逐利,用各种极端刺激使得自己感觉活着“舒服”,渐渐人就忘了什么是真正地活着。

每一位和初心背离的人都会逐渐窒息,身心分裂,言不由衷,身不由己,一旦停下来偶尔良心发现时,愈发痛苦,只能再次想办法麻痹自己,想办法自欺欺人,逃避现实,不断继续迷失和加深窒息。

贪欲的升级和压力的升级成正比,物质生活的丰富和精神生活的丰富却成反比,不少人发现财富在增加的同时,幸福、健康、安全感却在加速缺失,可悲的是,还有不少人连财富也没增加,而幸福、健康、安全感却也不知所踪。

“禅舍”是我们在红尘中自建的一方净土,我们期望通过修行在“舍”里学会如何“舍”。

禅舍修行从哪里开始?从“减”“简”“俭”开始。

“减”是修者学习从名誉、地位、财富、知识等诸多感觉快乐的加法中抽身,学会从熟处转生,再逐渐生处转熟,生疏的修行变成了熟悉的日常习惯。减实际上是加,因欲望减少而增加慈悲,因减少消耗而增加能量,因愚痴减少而多一分智慧。

回家把衣柜、书柜清理一下是不是减法?我们换个角度思考,人在想起某件事前,心里已有一些模糊的念头,不管是人、事、物,或其他什么事,这些念头无法用语言表达,在心里尚未形成一句话之前,有一种非常含糊也非常细微的感觉。可当您去有意察觉时,感觉好像又消失了,如果再度安定下来,又似曾相识地会出现。尤其是当人焦躁不安时,似乎能隐约感觉到什么,却又无法用力抓住什么,因为稍一用力,“它”就消失。

有时,当修者准备安静下来时,脑海里又会出现各种影像,有小时候的,有未来的,有想象的,可是一用力去想影像就消失了。然而当您想把影像放下继续修行时,另一些影像又像沸腾的水一样在心里翻滚,越想靠近却消失得越快,越想安静影像却越翻腾,您会发现,想去清理头脑时,头脑里的影像根本停不下来。

大脑其实就像一面大镜子,储存的影像被反映在镜子上,镜子并不执取任何物体,可是影像储存在哪里?这才是要关心的,当所缘境消失时会有感受,能够学会用心观察感受时,感受才会消失。

禅舍修行时做减法,不是要您去清理衣柜、书柜或什么物品,这些固然值得赞扬,但那不是真正做减法,减去储存的影像,学会用心观察才是真正的“减”。不要小看影像的作用,每一位刚开始禅修的修者都曾想过逃走,有的修着修着感到绝望,感到恐惧,感到兴奋,为什么?因为精神上储存的垃圾太多,一安静下来各种垃圾影像会以各种形态全跑出来吓唬您,诱惑您,减法是清理这些存货,无论多么舍不得,好的不好的,都要清除,外境现前时、知识跳出来时、影像放映时,都要能“减”!

一日,雪斋禅师去拜访藏门禅师,临走的时候,藏门禅师送雪斋禅师出来。走到门口,藏门禅师指着石头问雪斋:“三界唯心,万法唯识,这石头,是在您心里呢?还是在您心外?”雪斋答:“在心里。”藏门禅师道:“您游方行脚,为何要把石头放在心里?还不快快放下?”

禅舍里,除了“减”还要学习“简”。

“简”是空灵、朴拙、不做作之意,大道至“简”,天空是“简”的所以明澈纯净,人心本应是“简”的所以能空,越空才能越包容和体现万物、万有的美。化繁为简,即如《中庸》云:“德輶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

不要以为把家里简单装修,或者衣着简朴就是我们说的“简”,禅之“简”指的是精神。

有不少人不太关心吃喝,衣着也很简单,但思想却极其复杂,给自己和亲朋套了一个个枷锁,这些人虽不追求物质却执著于名誉、地位或自己的经验、知识,这能算“简”吗?

修行禅的“简法”,指的是简化我们的分别。我们为什么心不能“简”?因为迷惑在苦与乐两种染着中,有人以名利为乐,有人以情欲为乐,有人以子女为乐,有人以阅历为乐……然而,乐的同时必生苦。

苦是较易觉察的,因此,修禅往往会从苦开始,打坐腿脚痛,站桩腰背痛,抄经手臂痛,丢东西心痛……修行虽苦却能逐渐止息其他苦。乐不是生命的归宿,当然苦更不是归宿,禅修从苦始是为了帮助修者灭其他苦,最后心清净才是真正的归宿。

心如何清净?需如实了解事物的真相,放下对一切外缘的执著,以一颗无住的心做生命的皈依。蛇的头是苦,尾却是乐,人即使只是去抓蛇尾不抓头,它同样会转过身来咬人。苦和乐是同一条蛇的头尾,当人感觉乐时,忽略了蛇头会转身过来咬人。苦和乐在哪里生?从粘着生,因为粘着喜欢和不喜欢,就生出了苦和乐。

普通人看不到凡事皆有两面性,不明白阴阳、对错、苦乐、善恶、是非、好坏都是相互依存的。禅修修什么?当自己感到嗔恨和怨怒时,须以正见去做慈悲观。如此心境就会平衡与稳定,心境的平衡与稳定叫“寂灭”,佛言:“寂灭为乐。”

明白乐是苦的伪装,如果执取乐,跟执取苦是一样的。让自己如实彻见,而不因变迁的现象沉入快乐或悲伤中,这才是“简”,“简”是“寂灭”,是“空灵”,是不粘着对错、善恶等世间的分别,放下两边这才是正道,跳出“生”与“有”,正道上既无乐也无苦、无善也无恶。

如果我们做事为了求回报,将只会引起痛苦。“简”不是为了得到什么,而是不去牵挂什么,心无挂碍,酌留空间,充分给生命留白,别粘着,别握持什么,谁也不需要去知道全部知识、去拥有整个世界。对于禅者来说,当下就足够了,当下了知便是“简”。

在禅舍还要学做“俭法”。

通常大家都以为“俭”就是指节俭、节约,其实“俭”指的是有效地善用,不浪费资源,不内耗。

能善用人,善用财,善用时、空,善用法,节约沟通成本是“俭”,守着钱舍不得花可不叫“俭”,同样,苦修、苦行、过苦日子,也不能叫真正的“俭”。

像守财奴一样什么都舍不得不是“俭”,有些人银行里有很多钱却不帮助他人,这叫“吝啬”,恰恰是“俭”应要摒弃的。

而苦修、苦行、过苦日子同样不是道,不苦不乐才是道,琴弦过紧会断,过松则无声,秉持“中道”才是正道。

苦修、苦行、过苦日子只是修行的某个特定时刻而已,执著乐和执著苦都一样对生命没有意义,对他人没有帮助。而有财富却什么都舍不得的吝啬者,不仅不能享受布施助人的幸福,相反却短视地将自己与不稳定的金钱捆绑在了一起,心情随之起伏,永无宁日。

一僧问赵州禅师:“一物不将来时,如何?”

答:“放下。”

又问:“既是一物不将来,放下个甚么?”

答:“放不下,担取去。”

放下是解脱,担取则需大愿心、大行力,大愿心、大行力便需要善用人、法,为什么不能善用?有些人因为放不下所以不愿担取,而有人则是担取了却又放不下,这些都不是“俭”。

放不下的担取,是有染的,世俗的。有人评价玄奘法师:言无名利,行无虚浮。“宁向西天一寸死,不退东土半步生”是放下也是担取,西行求法放下了自己的安危,担取了众生的慧命,如此方成就千秋浩瀚业,法师心中已没有了“我”,只有众生,而众生最大的苦是吃不饱穿不暖吗?不是!心的迷惑才是众生无解之大苦!

禅者的“俭”法,是:放下就是担取,担取就是放下。非一非异,浑然一体,因因不尽,缘缘不息,随顺因缘,普门自在。

什么是“俭”法的世间性?即“俭于己,奢于人”,自己日常生活可以简单简朴,这是放下;但对待他人却要“奢”,愿意花大量时间、金钱、精力去布施,布施他人清明、无畏的精神,这是担取。

六度波罗蜜中,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五度为“舍”度,乃至般若方为“得”,此得非真有物可得,如虚空一般,生万物,含万象,育万有,空万法,如镜返照,无始无终。

六度统名“檀度”“檀波罗蜜”,而行布施的施主又名“檀越”,“檀”是无上之法宝,“舍”便是布施。

我们在禅舍里用“减”法修行,以慈悲智慧放下执著;用“简”法修行,以契合明澈空灵的无分别心;用“俭”法修行,能放下亦能担取。三法合一为空,是故,禅门又名“空门”。

“空”即是最后连放下、担取都没有了,一切自心发出,就像阳光没有取舍心、没有布施心,只管放光。

“舍”是为了“不舍”,舍一身之力,不舍众生之情。舍尽,空空。

我们为什么需要禅修?

修,是修正、修改、修缮之意。

“禅”从根本上讲,本来无一物,本来是万物,既不用修也无法修。修者要修的是如何令自己契合禅心,而非“禅”本身靠修能得。

通常“中国禅”说“禅修”,是指修者日常工作生活中时刻不忘通过禅法,令自己能时刻契入禅境。

什么是“禅心”和“禅境”?能念念契合自心的心,便是“禅心”;能不被外境所转,忘却善恶是非之境,便是“禅境”。

但读者们要清楚,说的只能是概念,禅心和禅境本皆不可说,属于自证量,不可被描述、被定义。

我们之所以需要通过禅修矫正起心动念,是因为普通人的生活和身心时刻都有问题,问题爆发出会感到难受,身体问题引起各种疾症,精神问题引起各种情绪,思想问题引起各种矛盾……

有人认为问题是外来的,社会有问题,制度有问题,环境有问题,人心有问题,反正都是别人的问题,可为什么不去想问题出在自己的迷执里呢?

一切问题都是自己的问题,但不是所有问题都需要解决,也不是所有问题都有办法解决。

为什么要解决?问题就是问题,问题只是某种现状而已,问题是现象,现象千变万化,是谁都不能抓住的镜像。有什么能解决的镜像吗?非要解决问题,就会钻牛角尖,因为状态在急速变化中,当您心境变时,回头一看,发现惹得自己要死要活的问题,突然就不存在了。

禅修不是用来解决问题的,而是修正自己的观念和心境的,当心里认同的价值、意义发生变化时,问题也就自然消除了。

许多人总以为禅修是让自己变得平静快乐,平静和急躁、快乐和悲伤是一体两面的,凡人却只见一面,不知一面生则另一面必同时生,只是潜伏在某处等着而已。笔者反复在说,禅修不是为了帮助人平静快乐的,马上又有人认为禅修就是百事不问,盘起腿来打坐即可,闭目敛神,眼观鼻、鼻观心无思无念,这就是禅修。

这是对禅修的误解,所谓“生活禅”,举手投足、一言一笑、行住坐卧、担薪运水、饮食睡眠,无不是禅,禅修是遍于一切的,日常生活、工作学习、情感交际,哪一处不是禅修道场?

禅修也是无用的,有用的叫“器”,“器”只能装有限的东西、做有限的用途,而“禅”是无量、无限、无尽的,禅修怎么会有具体用处?禅修怎么会没有具体用处?

一天,仰山禅师回山见师父沩山灵佑,师父问:“整个夏天都不见人影,您在做什么呢?”仰山答:“师父!我耕了一块田,收了一篮果实。”

师父一听,非常欢喜,说:“这个夏天您没有空过了。”

仰山也反过来问:“师父啊!这个夏天您做了什么了?”

灵佑禅师答:“我白天吃饭,晚上睡觉啊。”

仰山赞叹道:“师父,这个夏天您也没有空过时光。”

这种对话,外人听了会哈哈大笑,什么禅师?不就是和凡夫一样吗?对啊!以为自己是圣人的绝对不是禅师,能完全投注生命的日常生活,就是禅生活。

禅师和凡夫的区别不在事上,而在心上。

沩山禅师白天、夜晚自在安详,饮食睡眠都能全情投入,正如大珠禅师的名句“饥来吃饭困来眠”亦是如此看上去稀松平常。真正的禅者没有装神弄鬼的,也不需要什么庄严的仪式来装扮自己,或故作高深来证明自己,他们就是那么朴素自然、安详从容的普通人。

现代许多人只要一静下来,心神就不宁,终日浑浑噩噩、汲汲营营,没有一点属于自我的宁静,如果就是为了应酬去喝酒吃饭,和古时出局的艺伎有何区别?如果日日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生活又有何乐趣可言?

禅者的生活可以是“一间茅屋在深山,白云半间僧半间;白云有时行雨去,回头却羡老僧闲”,多么洒脱自如啊!恩师有一次和我谈及他少年时期在禅堂安居,三四百人每日用一大盆水轮流洗脸,为什么没人感觉水浑浊、肮脏呢?因心清净故。

生活禅是什么?穿衣吃饭、扫地除草、泡茶洗碗处处都充满禅机,您能在生活中细细去品味,会发现到处都是禅趣,“若无闲事挂心头”自然“便是人间好时节”了。

日本曹洞宗祖师道元禅师,入宋到宁波天童寺参学。一个夏天的中午,他看到寺中一位老人在路旁汗流满面地晒干菜,他走上前问道:“老师父,您多大年纪了?”答:“七十八岁。”

道元禅师说:“哎呀!这么大年纪了,怎么不教人代作呢?”

老人说:“别人不是我呀!自己份内的事,别人怎么替代呢?也替代不了啊!”

道元禅师听了似乎有悟,但还是说:“现在是正午,天气这么热,何必一定现在作呢?”

老人说:“不是现在,更待何时呢?”

禅者的日常生活虽然无所用心,自在洒脱,但绝对不是放荡不羁的,他们不仅在生活中时刻契合禅机,对待别人的疑问更是连举眉瞬目都不放过丝毫,我们要从日常生活去体悟俯拾皆是的禅意,而不是人为造作出一些概念,以此装修为“禅意”。

其实问题本不存在,之所以出现问题,源于人的认知局限,不清楚人性之繁杂,不理解人性的纠结,不明白事物的变化性也拒绝接受事物的多面性,自以为是,才会觉得有问题。

天地万物从来没有问题,有了人就产生了问题,问题既然是人自己找出来的,当然必须由人自己解决。改变认知模式,打开被固化的思维,才可能找到打开问题的钥匙,这也就是通过禅法修行的根本,禅法无法帮助您解决问题,因为禅者心中没什么是问题。

聪明人往往是问题最多的人,无论多么聪明的人,最多是聪明一时,大多时候是愚痴的,如果您常自我感觉良好,看别人都有问题时,其实是自己有问题。

想要找回“本来面目”,必先丢掉您以为的“自己”,要想契“吾”,必先“无我”。庄子云:“吾丧我。”丢了自己,才能回归“自己”;回归自己,别人才能找到您,您丢得越多,“自己”便越大,以至什么都丢了,便契入无量寿、无量光、无量身、无量心。

什么是生命?

《楞严经》载:

波斯匿王自觉时光飞逝,身体逐日衰变,“念念之间,不得停住”,深感生命无常。佛启发他,在变化的身体之中,有不生不灭的自性:“彼不变者,元无生灭。”王当下大悟。

时间都去哪儿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时间流逝之际,生命在哪儿?

生命存在的形式即“生命体”,而生命一旦落在了具体形式,便必然有成、住、坏、空四种过程,有生、老、病、死四种状态。

凡常之人都喜生畏死,然而因为迷于名利情欲,对生命时刻退化的状态无知无觉,仅仅对显现出来的症状和后果感到害怕,可是如何防微杜渐?如何找到病因?如何常保青春活力?这些就没有及时享乐重要了。为了防止老,就去想办法折腾,乱吃补药,乱找方法,在现象里反复折腾似乎远比追根溯源来得“有趣”。

正是因为目光短浅,所以导致整体生命流于浮浅,而有些人却相反,目光又太长远了,只关心下一世的轮回,不在意当下。为什么对当下都不在意,却要关注什么遥远的下一世呢?活在当下不是现在及时行乐,而是在唯一的实相中安心,过去已去,未来没来,现在不在,三世就是一念。

我们对夜晚的梦可以不执著,为什么却要执著在什么轮回呢?因为篇幅问题,关于有没有一世世的轮回、生命是用什么方式轮回等,笔者有时间会专门和读者们讨论这些现象。

这里拿梦作比喻,因为梦延续的时间短,第二天就知道昨天梦到的东西是假的,而一世世的轮回看上去时间似乎很长,所以就不知道真假,大家普遍理解的轮回是死了以后去哪里,由于能量不够又没办法到达轮回的边缘,所以幻想着轮回就是有个“灵魂”从一个身体装入了另一个身体,把轮回想象成一种收支平衡的计算法,做了好事就可以有好报,再世为人,没做好事的就会轮回做猫狗,如此简单理解,好像“阎王”拿着账本时刻和每个人算账,手里拿个算盘在加加减减,真的是有趣。

无论是目光短浅只记今朝享乐的,还是目光过于长远,不看脚下只关心下一世去哪的,都是梦中人。不过别急,菩萨没有觉醒前也同样是梦中人,区别在于一旦梦醒后,就知道原来及时享乐、因果轮回等想法和看似短暂的梦境一模一样,菩萨之所以成为菩萨,是自己觉醒后不会躲去极乐世界里享福,不会逃入深山里当神仙,而是不舍众生,倒驾慈航,重返红尘,再入梦中,来唤醒更多沉浸在梦里迷航的生命。

《楞严经》里阿难尊者说:“我辈飘零生死,旅泊三界,示一往还,去不再来。”

是的,什么缘分不是如此?生命如此短暂、如此无常,遇见的人、遇见的事,一转身再相见已属不易,即使再见也亦非当时之境,更何况多是从此山河阻断,苦苦寻一辈子也未必再相见,一转身真的就是一生,一念真的就是一生。

生与死本是生命体最好的礼物,因有生死故众生平等;因有生死故万事无常;因有生死故无不留有遗憾,因有遗憾故需加倍珍惜当下;因有生死故无输赢高低。

苍雪禅师颂曰:“松下无人一局残,山中松子落棋盘。神仙更有神仙着,千古输赢下不完。”人生如同一局残棋,输赢二字永远也没有定论。看历史看人生,是无穷无尽、相生相克、没有了结之时的。人生不止事情不停,生命不息缘分不住,人生如戏,莫被戏戏啦!

生命是什么?是由原子组成的结构集合体吗?一个研究原子的科学家是一团原子在研究自己吗?如果我们说宇宙中的一小部分物质集合,正在观察并试图理解宇宙全部,这听起来有点可笑。

如果生命不仅仅是原子,那又是什么?是宇宙观察自身之意志的体现吗?西方文明由摩西出埃及立“十诫”始,这种文明是建立在契约精神上的,而契约精神背后是不信任,所以才把人与人之间分得越清楚越好。故此西方的学问,建立在二元对立的基础上,主观与客观,永远存在着天堑。

西方文明强调抽离自身,去进行所谓的客观思辨与分析,可是,真的有客观存在吗?而华夏文明肇始便是一条完全相反的路,是想尽办法要与他人、与历史、与天地产生联系,天人合一、自他无别。

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每个人都活在人情温厚里,活在历史长河中,也活在天地万物的紧密联系中时,现代人常有的焦虑与困惑会因此消融掉。

中国传统思想的特点是从不爱纠结在概念分析里,而借由本人当下感受与领悟出发,把事物全然纳入生命,化成生活的各种行动。于是,胸中藏有丘壑;于是,心中气象万千。

智慧的生命内部,不会是一种声音和思想,所谓胸中藏有丘壑,是指其包容性,心中能否同时容纳相反的思想,包容各种相反的行为而无碍于其心行;所谓心中气象万千,是指其通达性,非长于一家之专,乃一通百通,能综合软硬高低,成为“大家”。如孔子,既是思想家,又是哲学家、文学家、史学家、易学家、艺术家、教育家等,这样的生命才会饱满和充盈。

有些人不理解,说不是应该“一门深熏”吗?怎么又要什么都会了?这是因为入道时需“一门深熏”才能得一门而入,最后必须举一反三,一通百通,如果开始就浅尝辄止,左顾右盼地修学,永远也入不了门。

孔子是大气象者,孔门之所以深阔,在于众多弟子都不一样,如颜回清贫乐道像个僧人,子路慷慨豪迈好比侠客,子贡游走商界形同巨贾……截然不同的各路豪杰在孔门集会,孔子的大格局跃然而出!这便是和而不同的“大同世界”。

为什么孔子能有大格局?皆因知“道”也。“道”有“常胜之道”和“常不胜之道”,“常胜之道曰柔”,是谦虚、仁义的至柔;而“常不胜之道曰强”,是好强好胜、控制不住自己的习气,便是不常胜之道。

不常胜的原因是名利心、虚荣心、傲慢心,堵塞了生命之量,给自己和他人都带来诸多烦恼与痛苦。生命之所以能伟大,因为有容乃大,是包容心赋予人强大的生命动力,在艰难的世俗社会能不断地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传递光明,不令来之不易的伟大生命沦为低劣贪欲感官刺激的奴隶,不因世俗之强大力量而被潮流主宰,这种自我主宰的力量来自每个智慧生命不朽的心。

成事如炼剑,需要足够浓度的痛苦元素打造的熔炉来锤炼生命。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事;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心。不少人当他们意气风发地走入社会,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根本就不适应社会,被置于一个完全不适合自己生存的古怪地方,于是或抱怨,或激愤,或逃离……

这个社会在弱者眼里变得冰冷,其实不仅这个社会有冰冷的一面,弱者看到的冰冷并非是社会的无情或残忍,而是生存使命的必然,是生命熔炉的修炼,没有努力成长的生命仅仅是苟活,未加磨砺的人生无以企及智慧。但弱者又不愿竭尽心力,付诸全部真诚修炼自己,使自己成长和适应,最终可以改变环境。

已经给自己定义了宿命、画好了固定成长轨迹、限制在有限圈子里的生命其实是“死命”。看一看悬崖石缝里顽强生长的大树,我们就知道应该怎样重新理解“生命”。

为什么需要禅舍?

现代人往往勤有余劳,心无偶闲,陷生活于索然寡味、身心疲惫中,看上去起起伏伏,实际上于事劳而无功,于己急躁焦虑,驳杂琐碎,多数人早已不知冲和弘毅、浩然丈夫之气象为何,日日困顿于往来利益,整个生命陷于干枯无趣。

人类需要知识,知识本是为思考找到方向的,如果不能找到思考方向,一切知识都会成为知障,思考是赋予探索可能的,不是为了分别利益的,如果不能赋予人类探索的可能,思考便会成为邪见。

例如阳光,不仅是光线照耀大地,还携带着各种生命的信息,人类通过思考,获取这些信息而能充分感知阳光的伟大,这便产生了对天地的敬畏和敬仰,如果仅仅是用公式来分析光子,敬畏和敬仰从何谈起?失去敬畏和敬仰的人会为所欲为,与天地自然对立。古人从自然万物携带的信息中能感知到的,大部分化为了人文,用诗词、歌赋、书画等形式表达对天道的尊崇,人亦是天道之一环,天、人是一体不二的。

如果忽略了人的感知能力,仅仅把阳光分解为光学、热力、生物、天文、环境学知识,灵性便由此减退了,灵性在于不仅知“道”,更能悟到“反者道之用”,动物是只知用,却不知反用的。

因为失去了知“道”和反用的灵性,迷人才会将一切付诸商业消费,现代社会到处是强身健体、医疗保健、服装美容、美食餐饮,满大街的“食”“色”,甚至所谓高端时髦的灵修,都是帮忙包装身体这个盛装欲望的房子的。多少人一辈子耗费在身体这个没完没了的装修工程上,人的灵性被浅化、量化、物化、局限、矮化、异化。生命须有灵性才能有生趣,有生趣才能有生机。

生趣是在生活点滴中念念领略的快乐,生机是生命应时而发的力量。

许多人看上去满身名牌,实际上却满身尘劳,时刻如机械一般为境所转,为工作、为家庭、为不知何物的成就感,活得如机械一般呆板枯燥,谈到商机如吸鸦片般“精神”,而赚了钱换回的只是银行存款里数字的变化,生命早就如风筝般被“利”所牵,谈不上生命的生趣和生机。

麻木是源于攀缘心,也就是思想中一个念头接一个念头,像爬楼梯一样,一阶一阶上来。心念一天到晚在攀缘,求财富、求名利、求长寿、求情爱……欲望像春药般刺激身体,不以疲累为苦,不以知止为乐,以求不到为痛苦,以清闲为失意,只要欲望能满足,其他一切让位,这就是凡人的病因。

什么人需要在禅舍禅修?

越是工作压力大、学习强度高的人,越需要禅舍。

越想获得清净心,提高感悟力、敏感度的人,越需要禅舍。

越是迷信在神力、外力能拯救自己的人,越需要禅舍。

越是身心分离、情绪失控、抑郁急躁的人,越需要禅舍。

越是研究科学技术,却发现从科学技术中找不到幸福感的人,越需要禅舍。

越是关心人类健康,希望促进环境和谐、自然和谐的人,越需要禅舍。

越是对生死离别、世事无常、人情冷暖体会深刻的人,越需要禅舍。

越是苦修身体功夫,却依然精神上烦恼的人,越需要禅舍。

越是对东方传统修养喜爱的人,越需要禅舍。

越是在西方文明冲突中希望寻找出路的人,越需要禅舍。

越是希望拥有健康和智慧人生的人,越需要禅舍。

……

那么,有谁不需要禅舍呢?

家的核心是爱,禅舍的核心是“修”。

禅舍不是装修得有“禅意”的房子,而是通过禅之修养法帮助自身和他人转化的道场。

人的一切行为都来自心态,良好的心态取决于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个人对这个世界认知模式正确、心清晰明照时,能见万事万物的本源。人对世界的观念打开一分,人生观、价值观便如影随形打开一分,如果人的世界观已和宇宙法界相应,那么人生观、价值观也会相应变得无量。

未来的分类,不会是种族、语言、文化、性别、年龄的分类,而是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分类,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您的心在什么境界,便能和什么人为伍,如果您的三观已经无量,是不是就能和菩萨们作伴了呢?

“上善若水”,柔弱胜刚强,怎么能灭水啊?抽刀断水水更流,水不能灭水;拿刀砍、拿石头堵都不可以;用火烧呢?同样灭不了水,只是将水蒸发成了水蒸气。水为什么会有不灭的生命力?因为它不成样子,“不成样子”本是褒义词,禅门叫“无形”,成样子了就固定了,就有弱点了,就有方法对付了。

水有固定的形吗?河叫水、湖叫水、海叫水、云叫水、汽叫水、冰叫水,水不仅有“三态”,在液体、气体、固态变化之前,水是什么态?叫“息”!生生不息之“息”,和“生息”相应了,生命就返本了。

西方文明以“进化论”为基础,故万物为人所用,人可以尽情地享用资源,不用承担什么责任。

西方文明又以“消费论”为发展核心,经济要发展,就必须要创造消费,如果大家都节俭节约,消费就停滞了,工业化生产的大量商品需要消费者,消费能带动经济活力,所以西方人,尤其是美国人过节买各种商品,节日一过就丢掉了,不断地制造垃圾,这就是创造消费。人如果习惯了消费,就容易被消费绑架,因为不愿走下坡路,不愿被人嘲笑,所以就要不停地赚钱,不赚钱便开始心慌,能高不能低,压力于是越来越大,很少人去思考发展消费是人类不安心的源头。

当然我们不是说不要消费,而是要适当消费,不要过度消费。大家看现在野生的动物几乎绝种了,为什么?被人吃光了,野生的树也快被砍光了,我们需要那么多家具吗?需要买那么多衣服吗?需要盖那么多房子吗?

西方文明之所以畅行无阻,就是激发出了人性的欲望,不停地做加法,想办法让人赚钱创业,之后再通过金融及金融衍生产品清洗财富。财富缩水后人又得接着赚钱啊!边赚钱边消费,周而复始,无有停歇。

西方文明的理论基础还有“还原论”,一切可还原,可是现在还原不下去了,还原论给教育带来的变化,是18世纪普鲁士人推行的分科教育法,教育从统一的整体被拆分成了数学、音乐、语言等分科。此前,东方是私塾教育,西方是家庭式教育,没有分科。分科教育法形成学生碎片式的思维方式,思维在退化,大家有没有觉得记忆力越来越不好了呢?因为大脑被碎片化了,大脑一刻也不停,手机里时刻有新信息,一停下来就感觉无聊,怕空白,怕被边缘化,怕丢了机会,怕漏了什么“重要”情报,怕思考……

对资本来说什么叫商业价值?就是能占据人的空白时间段,占据得越多越有价值,例如等电梯时的广告、出租车里的广告、资本就能计算出价值,能覆盖的不是屏幕而是一个个被洗刷了的大脑,如果人成天笨傻傻地被这些广告覆盖,是用自己的灵性来为资本牟利。

有什么方法能把这些强迫人看的东西清除呢?笔者看不到可能性,商业社会中想不受广告的影响几乎不可能。我们能做的,是用修行来帮助自己提高定力,自己能带动自己,能不随境转就无所谓外界的诱惑了,否则各种广告策划专家,他们的本事就是用多少秒钟能搞定客户,在客户脑子里刷墙,越背离本来面目的人就是个人形呆鹅。

禅舍修行是帮助您能多一种思维方式,东方文明和西方文明不是相互对抗的对立面,东方文明本具四两拨千斤的太极之道,在霸道的商业文明中,有不被商业奴役的办法,只有没有智慧的人才会变成对立、变成有输赢的战争。

西方文明有它的优势、有它的角度,只是不能一枝独秀,东方本有东方的智慧,东方智慧在哪里崛起?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崛起,当然不仅仅东方人,西方人同样可以弘扬东方智慧。我们在禅舍要修的,是发出愿心,提高自己的认知、见地、功夫、智慧,之后自利利他。继承和发扬东方文明,缺乏了这种愿心,只能是被潮流淹没。

现代社会就要用现代法!禅如果不能落实到生活,影响力就有限,有多少人知道惠能大师,却有多少人知道在禅修中成就的乔布斯呢?难道乔布斯的禅功夫智慧胜过惠能祖师了吗?当然不是!因现代社会重商业故!故此如果今天大家还纠结于修禅一定去寺庙修、禅法就是禅宗、佛法就是佛教,这种观点就过于陈旧了。

菩萨不会固定住在什么地方,不会以您能理解的形象出现,有些人总是把菩萨理解成除暴安良的侠客,出了恶霸似乎该菩萨去抱打不平,或者救苦救难、除暴安良、保佑风调雨顺,或者青天大老爷之类的去主持公道。

不要说菩萨了,孔子也不干这样的事,曾子说孔子:“夫子之道,忠恕而已。”什么是“忠”呢?“忠”是积极的一面,叫“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恕”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忠”是对别人有益的、积极的;可“恕”是不对别人做伤害的事情。“忠”是做,“恕”是不做。

“忠”和“恕”,孔子没有选“忠”,选的是“恕”。为什么?就是因为许多人打着“忠”的旗号,把“忠”包装成真理,言之凿凿地觉得自己代表了正义。“忠”是一把双刃剑,一不小心就能被别有用心的人偷换概念。大智慧如孔子,觉察到了里面的危险性,宁可选“恕”。不做不会伤害人,可是做了,就有可能会伤害人。

《论语》里,子贡曾问老师,如果有可以“终身行之者乎”的一句话,是什么?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又说,“吾道一以贯之”,这个“一”是“恕”。

实际上,禅者的“忠”不是忠于自己,也不是忠于某个人,是忠于利益众生的愿力。

什么叫利益?帮助陷于幻想里的凡夫觉悟。

智慧里是包含功夫的,慧光是从定光中出来的,功夫智慧怎么来?禅者需从禅舍修来。

禅舍是“熏习”处,一个香水瓶,香水倒掉了,香气还在,同样,在禅舍里,旧有的习气会借由老师的鞭策、同修之激励、环境的熏陶,潜移默化地发生改变;“习”就是小鸟翅膀长出来后,需要练习飞翔技能。修者寓居在禅舍用功:学习,体悟,读书,修炼,觉悟。我们不是通过修行得到什么,而是通过修行活出自己本来的样子。

宋朝以来,士大夫们都喜欢有一个自己的禅舍,增加自己的审美情趣和生命情调,日常生活中和自己性情、人格相匹配,使这里成为他们个人消遣、娱乐、修炼等生活的重要部分,故此这个地方不会是宗教场所,也不可能是宗教场所。

唐、宋,可以说是中国文化的鼎盛时期,亦是“中国禅”发展的鼎盛时期,杜甫、颜真卿、韦应物等,这些人都喜居“精舍”,“精舍”就是“禅舍”。

宋朝开始,王安石、苏轼、张方平、黄庭坚、周敦颐、张商英,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在禅舍里每日修行?王安石一生结识了许多禅师,早年以瑞新和大觉怀琏为代表,在京时又有智缘等,晚年则有蒋山赞元、宝觉、净因、真净克文等。

有一次,王安石问张方平:“孔子去世百年而生孟子,后绝无人,或有之而非醇儒。”

方平曰:“岂为无人,亦有过孟子者。”

安石曰:“何人?”

方平曰:“马祖、汾阳、雪峰、岩头、丹霞、云门。”安石意未解。方平曰:“儒门淡薄,收拾不住,皆归释氏。”

安石欣然叹服,后以语张商英,抚几赏之曰:“至哉,此论也!”

为什么唐宋时期天下英才尽归禅门呢?皆因禅集包容性、生活性、丰富性、玄妙性、艺术性为一体,禅者在禅舍,文人雅士们做的修养都可以做,可以在禅舍笑傲山林,游历河川,当然不是两只脚去走,而是心去精骛八极,游方万仞,还可以结友唱和,品箫泼墨,听风观雨,参究经典,抚琴对弈。闭门即是深山,心安随处净土,这是禅舍对个人修养的作用。

禅修者在禅舍要修炼到什么程度呢?要修炼到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是生机勃勃的、引人入胜的,是“立处皆真”的。

有了自己熏习人格情操的禅舍,我们才能够时刻调整自己的心情,让自己意气风发起来、心境旷达平和起来、气质超然脱俗起来,否则就是越来越畏畏缩缩、束手束脚。

唯有智慧带来的洞见,可以穿透迷雾,激扬文字,为生命注入新鲜血液,修正长期积累的认知系统,改变固有思维模式,影响当下的生活方式,带来文化、文明的新生和转机,还生命一片新天地。

这样的“死”而复生,需要一双无形之手、一把无形利剑,更需要宏大的毅力和誓愿,此非俯仰古今之流、察万类之变、参造化之机、悲众生之类者所不具。

禅者颂

得意

怒目扬臂文殊剑,

杀贼活人皆方便。

向死求生金刚体,

摩尼宝珠瞬间现。

嗨哆啦,哆啦嗨,

朝霞至,暮色回,

百鸟飞,禅者归。

得意春风漫山坡,

如是如是舞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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