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门秋柳

南京的风花雪月 作者:陈正荣


白门秋柳

时已深秋,东郊山色斑斓,栖霞山枫叶如染,然而看看玄武湖畔的柳树,仍是柳条青青,再过一些日子,随着冰雪降临,那柳叶才会渐渐地变黄、变枯,然后落下,回归大地。于是,想起了“白门秋柳”这四个字。

六朝时,建康城的正南门宣阳门,称作白门,后来,白门便成了南京的代称。“白门秋柳”这四个字今天读起来,仍然很有韵味。如果说“金陵秋柳”或者“南京秋柳”,就不是那么回事了。细细地品味一下:“白”字本来就有惨白、空旷之意;白门,又是六朝时期的称呼;加上秋柳,更增添了悠远、冷寂、苍老的感觉。西风烈,柳条舞,柳叶飘,那是怎样一派萧瑟、凄冷的景象?

在中华文化史上,柳树与文人的关系实在是太密切了。“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从《诗经》开始,柳树就已经进入到诗的意象中。诗歌史上,写柳树的诗歌简直是多如牛毛。好的咏柳诗比比皆是。加上古人赋予了柳树与离别之间的特殊含义,使得柳的意象在古典诗词中极为多见。古人写柳树,多写春天的柳树,写绽出新叶的柳树,写风中袅娜着的柳树,写送别时人们攀折的柳枝,相对来说,写秋天的柳树不是太多。但“白门秋柳”这个意象特别引人注目。明清以来很多文人都喜欢写这个题目。曾几何时,“白门秋柳”渐渐沉淀成了一个固定的、独特的诗歌意象。那么,“白门秋柳”为何能成为一个独特的审美意象呢?

先说说柳树与白门的关系。

东吴建都之后,建业城里建有一条专供皇帝使用的苑路,从都城的正门宣阳门到秦淮河岸的朱雀门,十里路的道旁全部栽植了槐、柳。在宫殿御河的两旁,也都种植了柳树,当时称官柳。东吴植树的传统被六朝后来的几个朝代一直承继着。谢朓有诗:“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宫殿御河两边都植有垂杨。宋代诗人杨修之在写六朝道路时说:“路平如砥直如弦,官柳千株翠拂烟。玉勒金羁天下骏。急于奔电更挥鞭。”宋代诗人马野亭也有诗:“南城来到北城隅,更北直趋玄武湖。一上雕鞍三十里,两旁官柳数千株。六朝都邑真如此,旧日咸秦得似无。暑月行人不张盖,漫天自有翠屠苏。”这两首诗说,六朝都城里大道两旁都栽种了很多树,柳树长得很茂密,大热天,路旁的行人都不须撑伞戴帽。唐宋以后,尽管南京城市萧条,但柳树依然很多。唐代诗人韦庄说,“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说的是唐代玄武湖台城附近,植了很多柳树。南京城东有一条清澈的青溪,杨吴筑城后,青溪淤塞。到了宋代,马光祖重新疏浚,并且恢复了很多景点,其中有一个景点叫“万柳堤”,可以想象,那条青溪的大堤有着“春风杨柳万千条”的美丽景象。南京地处江南,有很多湖泊河流池塘,水边很适合栽种柳树。自古至今,玄武湖、莫愁湖、秦淮河的水边,都会栽种很多柳树。明清时代,“北湖烟柳”是“金陵四十八景”之一。北湖即玄武湖。

那么,“白门柳”作为一个词组搭配,是从何时开始的呢?李白根据民歌写过一首《杨叛儿》,其中写道:“君歌杨叛儿,妾劝新丰酒。何许最关人,乌啼白门柳。”这首诗脱胎于六朝刘宋时期的乐府民歌《杨叛儿》:“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乐府民歌刻画出了白门前杨柳的场景,到了李白诗中,就浓缩成了“白门柳”意象。是什么事物最牵动人心呢?——“乌啼白门柳”。五个字点出了环境、地点、时间。乌啼,是接近日暮的时候。黄昏时分在恋人相会的地方聆听乌鸦苦啼,不用说是最关情的了。可见,最早的“白门柳”与爱情有关。明末清初的诗人龚鼎孳将自己的词集名之《白门柳》,集中以59首词的连章形式记录了他与秦淮名妓顾媚的交往情缘。这里的“白门柳”就借用了爱情的含义。还有很多诗人以“白门柳”为题作诗,比如:“春到江南莫怨迟,秣陵春色总宜诗。柳条为底如人瘦,不比人间有别离。”(陈宗渭《白门柳枝》)“纤纤瘦影绕前江,弱态迎风舞不停。一缕情丝春绾住,六朝陈梦呜呼醒。”(涂煊《白门春柳》)这些诗里的“白门柳”有的与离别有关,有的与伤春有关,有的与怀古有关。

“白门秋柳”的意象又是如何形成的?

先说秋柳。在诸多咏柳诗中,唐代诗人李商隐写过一首很有名的咏秋柳诗:“曾逐东风拂舞筵,乐游春苑断肠天。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柳》)诗人先写乐游苑上春风荡漾、百花盛开中的春日之柳,与舞女一道翩翩起舞的盛况。下面两句陡然一转,回到眼前,斜阳残照下,秋柳依依,秋蝉哀鸣,一派肃杀、凄凉的气氛。这是诗人写长安秋柳的摇落景象。宋代词人柳永在《雨霖铃》中也描绘出一幅“寒蝉凄切,对长亭晚”的凄冷景象,尤其是其中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更成了用秋柳来渲染凄清氛围的经典意象。

六朝灭亡后,隋文帝下令将建康城悉数平毁,建康城几乎成了一座废都。唐朝诗人们到了建康后,看到的是衰败、凄凉的景象。南唐在金陵建立政权,后来很快又被宋代取代。所以,金陵这座城市总是氤氲着一种感伤的气氛。金陵怀古,便成了历代诗人们心中的一个情结。秋风中的柳树,为城市增添了一份凋敝、感伤的情调,在诗人们眼里,这正切合金陵这座城市的感伤氛围。所以,后代的很多诗人都喜欢用“白门秋柳”、“白门柳”的意象来表达心中的感怀。宋代诗人王安石退居金陵后作诗:“国人欲识公归处,杨柳萧萧白下门。”

明代诗人高启《秋柳》:“欲挽长条已不堪,都门无复旧毵毵。此时愁杀桓司马,暮雨秋风满汉南。”诗中说,干枯的柳枝,失去了往日那种青翠柔软、长条低垂的姿色,由眼前的景象联想到一个发生在六朝时期南京附近的典故:东晋大司马桓温北伐时经过金城见到自己年轻时栽下的柳树,已经长得很高大,十分感慨地说:“木犹如此,人何以堪?”于是,“攀枝执条,泫然流涕”。这个关于柳树的故事,后来常常被文人们所引用。

清代诗人王士祯24岁时曾作《秋柳》四首,其中一首云:“秋来何处最销魂,参照西风白下门。他日差池春燕影,只今憔悴晚烟痕。”正是这四首诗让王士祯声名鹊起,一时间应和者众多,连顾炎武也有唱和之作《赋得秋柳》。由于唱和众多,渐渐形成了享誉当时文坛的文社——“秋柳诗社”。这四首诗其实不是在南京写的,而是在济南写的,但所言的内容却是六朝事。在王士祯看来,白门的秋柳最愁煞人,最能触发诗人的伤感。王士祯还写过一首《登鸡鸣寺》诗:“白门柳色残秋雨,玄武湖波淡夕阳。”写的是雨中秋柳的意境。

经过明清很多诗人的渲染,“白门秋柳”渐渐固定为一个承载了厚重历史感的意象。尽管意境显得萧瑟,但富有诗意。晚清到民国,很多文人都对“白门秋柳”的意象感兴趣。比如,苏曼殊就曾画过《白门秋柳图》。金陵名记张友鸾以南京为背景写有小说《白门秋柳记》。作家张恨水写有《秋柳诗》:“一时顿觉舞腰轻,憔悴风前画不成。三月莺花原是梦,六朝金粉太无情。”当代散文家黄裳写有散文名作《白门秋柳》,记述他1943年第一次到南京时看到的萧瑟、衰败的景象。

无论是“白门柳”,还是“白门秋柳”,都是积淀了厚重的文化意象的柳。张恨水与南京有过交集,他曾写过一篇《白门之杨柳》的文章,回忆金陵的柳树:“南京的杨柳既大且多,而姿势又各穷其态……扬子江边的杨柳,大群配着江水芦洲,有一种浩荡的雄风。秦淮水上的杨柳两行,配着长堤板桥,有一种绵渺的幽思。而水郭渔村,不成行伍的杨柳,或聚或散,或多或少,远看像一堆翠峰,近看像无数绿障,鸡鸣犬吠,炊烟夕照,都由这里起落,随时随地里是诗意。”“古庙也好,破屋也好,冷巷也好,有那么两三株高大的杨柳,情调就不平凡。”张恨水对南京的柳写得非常到位。在作家眼里,南京的柳,不仅富有诗意,而且富有情调。当代作家刘斯奋的长篇历史小说《白门柳》,以三大部的篇幅演绎了“秦淮八艳”故事,小说中的柳,实际上是“秦淮八艳”的代称。在小说家眼里,“白门柳”的意象被赋予了人格化的含义。

今天的南京,玄武湖、莫愁湖、秦淮河畔,仍然栽种了很多柳树,春天的时候,由于它们总是率先报告着春的消息,而格外受到人们的宠爱。城里的人们都会踏上早春的阳光,去走近它们、欣赏它们。如果是寒风骤起的深秋,这些弱弱的柳枝,随风起舞,则展现出另一种不屈的美。如果我们说“南京柳”,或者“秦淮柳”,至多只是表达了自然层面的含义。但如果我们说“白门柳”、“白门秋柳”,那含义是绝不一样的。它们除了自然层面的意义外,还包含了许多历史积淀的意味。这就像看一个老字号的招牌,简单的几个字的背后,包含着很多让人联想的文化含义。

赏过了枫叶、银杏叶后,去赏赏“白门秋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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