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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读与冷读

听钱钟书讲文学 作者:李莫谦 著


热读与冷读

读书,要讲技法。这里将钱先生的读书心得总结为“热读”和“冷读”。热读,就是快读,但快不同于马虎,快读也要抓住文章的精髓和大意。冷读是逐字逐句地慢读。热读和冷读不是机械的规定,要因人因时因事而宜。这实际上是要告诉我们读书也有技巧,不能平均用力,要掌握灵活的方法。

书籍,是整个人类的记忆。还是在茹毛饮血的年代里,人们就开始结绳记事或者以图记事。正是这种保留种族经验的强烈愿望,使得人类成为地球上最富有智慧的一个物种。随着文字的诞生,书籍出现了。每当在博物馆走过,看到那些刻满文字的散落的竹简、残破的丝帛和坚固的碑石,我们不得不慨叹祖先们传承人类文明的苦心。

没有书,我们的头脑将是一片空白;没有书,也许历史还在混沌未开的蒙昧中徘徊;没有书,人类的一切创造将会缺乏根基,我们也不会拥有现代生活的一切便利。读书,让绵延的时光穿越我们的身体,让我们的身后耸立起人类文化的巨石;读书,让几千年来积淀的智慧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血液里汩汩流淌着。钱钟书先生之所以能成为一代文化巨匠,除了天赋和才气的原因,还在于他的博闻强记,无论诸子百家、文艺小说、哲学理论、国文西文,全在他的阅读之列,古雅如《古文词类纂》,通俗如侦探小说,钱先生读来都兴致盎然。只要看看他的《谈艺录》、《宋诗选注》、《管锥编》和《七缀集》等书,便可以发现钱先生读书之多。

但是,读书破万卷谈何容易。有许多人皓首穷经,结果只做了泛黄的书页中的尘埃。前人曾发出这样的感叹:“读书万卷真须破,念佛千声好是空。多少英雄齐下泪,一生缠死笔头中。”而对于这种感叹,钱先生也许会做拈花微笑状的。

读书,实际上是要讲求技法的,而不是一味地盲读。钱钟书读书的一条捷径就是把读书霏微“热读”和“冷读”。虽然前人也曾意识到读书方法有快慢精粗之分,但没有更精微透彻地把握住读书的奥妙所在。例如,朱熹曾说过:“《论语》要冷看,《孟子》要熟读。”并把熟读比做鸡孵蛋。钱先生对此就提出了疑义。同样作为儒家的经典之作,为什么对两者要采取不同的态度呢?按道理讲,《论语》是孔子的著述,更应当熟读啊!所以,“熟”字用在此处是不准确的。朱熹的本意应理解为:对《论语》要字斟句酌,认真研读,因为这部书微言大义,每一句话都蕴涵着深厚的道理;而文字则简洁平实,所以尤其需要读者细细领会。而《孟子》的行文则以浩大的气势取胜,如滔滔江水,一泻千里,围绕着一个论点,作者会打比方,发议论,层层深入,层层展开,直到这个论点被阐发得淋漓尽致,正如潮水叠涌,观潮要观其浩瀚之姿;而读《孟子》也要紧跟作者的思路、情感的跌宕起伏,从整体上领会全文的意思。因此,钱先生认为这里用“热”字更加恰当。热,更侧重速度,一气呵成,如写草书。熟,只能说明对一本书掌握的程度。

对陶渊明两句话的理解,更能把握其中的含义。陶渊明曾说:“好读书不求甚解”,又说:“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既然不求甚解,为什么还要对疑难之意细细分析呢?钱先生解释道,“不求甚解”是指“读书难字过”,即有的书不需要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疑义相与析”是指“重与细论文”,即有的书需要细细领会其中的含义。这是对待不同类型的书的不同态度。对于冷热二字的含义,钱先生曾引用一个英国人比较英法两国人吃牛肉的例子,进一步形象说明:“法国人热吃冷牛肉,英国人冷吃热牛肉。”法国人有激情,对面前的美味可以大快朵颐,吃得痛快淋漓。而英国人讲究绅士风度,面对热气腾腾的牛肉,更要吃得慢条斯理,细细品味。掌握了冷读和热读的秘诀,则可以质量和速度兼具,深度和广度兼具,既能开阔视野,又能磨砺思想。

当然,“热”也不是马马虎虎、囫囵吞枣。否则,法国人热吃冷牛肉除了充饥,还有什么兴致可言?朱熹读《孟子》不求甚解,又怎能成为一代理学宗师呢?热,一方面强调读书的速度,一方面还要讲究质量,或者实现了情感的陶冶,或者抓住了文章的关键,找到了通畅透彻的感觉。文艺作品可以热读。譬如诗文通常以整体的意境和气势取胜,掌握了贯穿全文的情感意绪,体会到作者想要表达的内心世界,才算是掌握了诗文的妙处。尤其是中国的诗歌,更是追求一种朦胧含蓄的境界,如镜花水月,只是一个个美丽的幻影,却万万不能拆解。对于这样的作品,当然应如欣赏怀素[1]的书法,在笔画的钩连、布局中做整体赏析。如果十目一行,字字分析,就会拆碎不成片段。钱先生讲过一个笑话,陶渊明在《与子严书》里有一句话“然汝等虽不同生,当思四海皆兄弟之意”,本意是说他的几个儿子虽然不是同时出生,但要团结友爱,因为四海之内皆兄弟,何况是亲骨肉呢。后世的学究们却穿凿附会,猜测陶渊明有妻有妾,或者说他的妻子死后又续娶了一房,或者说他有两个孪生的儿子,这岂不可笑!但如果是做学问,进行考据,则又要一丝不苟地冷读了。

培根说过:“有的书只需要染指,有的要囫囵吞枣,有的则要咀嚼消化。”这话还有要补充的地方。事实是,即使需要仔细分析的书,在阅读过程中,也有可以不求甚解的时候。钱先生说:“一人之身,读书之阔略不拘与精细不苟,因时因事而宜矣。”就是说,同一个人读同一本书,冷热精粗也要根据时间、目的、环境的不同而不同。这正是钱先生高出前人的地方。读一部文学作品,可以翻看取其大意,又可以在通读后掉过头来,对精彩的部分细细研读。如果只是为了扩大知识面,可以广泛涉猎,不求甚解。如果是认为对自己的人生大有裨益的书,可以做笔记,写感想,甚至反复阅读。读书的目的不同,即使同一本书对不同的人讲也有不同的读法,这正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同样看小说,以娱乐为目的的人可以热读,而以赏析和研究为目的的人却需冷读。

可见,冷读和热读,并不是为了制订某种标准,而是提醒我们读书一定要讲究技巧,只有掌握了这种灵活的观念才是找到了读书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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