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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李宫保论潮州洋务情形书 丁日昌

欹枕听潮音 作者:张培忠


上李宫保论潮州洋务情形书[1]

丁日昌

按语:潮州人反对英国人入城是与汕头开埠相关的一件大事,也是潮汕史的论述不能回避的一件大事。从1860年起的五年里,英国人一直坚持要进潮州城。但潮汕士绅民众坚持阻止英国人进城。朝廷觉得事情已经到了不能不解决的时候,于是委派丁日昌驰赴广东,协同两广总督瑞麟,按照条约妥办此事。丁日昌并不乐意接受这次派遣。他熟稔潮州的民情士风,也懂得外交的规矩,知道事情难办,但最终还是奉命回到广州处理好这起纠纷。他拟了一份条陈请李鸿章代奏。在条陈中,丁日昌分析了症结所在:潮州人不让洋人入城,一是“惜虚声”,二是“惧实祸”;英国人必欲入城,一是“恐他处效尤”,二是“苦他国嘲笑”。他对于潮汕人“好脸”的分析十分到位,对事件的把握也很准确,最终成功地化解了这一僵局。

伏查潮州与洋人为难,非一朝一夕之故,贤者抱义愤而不共戴天,愚者负血忱而常存切齿。盖此二端固勿具论,此外不得已之隐衷不能显白于众者,其故有二。一曰惜虚声。当洋人之初欲入潮也,其胆先怯,有徘徊却顾之势,潮人得窥虚实,大言恫喝,众志成城,以为举天下莫能拒之者,潮人独能拒之。今一旦准其入城,似从前毅然以拒夷自命者,忽堕此令名,骑虎难下,不能不勉强支撑,必使不食前言而后已。此所谓惜虚声者也。一曰惧实祸。洋人在潮属之汕头开设码头,屡被潮人掳掠,近岁入潮复屡被辱骂,一旦挟官威而进城,恐势益猖獗,欲得昔日之厄己者而甘心焉。人人皆有报复之惧,固结于中,于是不能入城之议持之益坚。此所谓惧实祸者也。

但潮城河道本窄,产物不丰,而洋人必汲汲于入城者,其故抑亦有二。一曰恐效尤。洋人议定通商之后,于内地耦俱无猜,独于潮州口岸不能执约从事,诚恐各岸如广州、厦门、台湾之民情稍悍者,相率效尤,群起而与为难,则有防不胜防之势。计尤悍者莫如潮州,择尤而抑制之,使莫敢予侮,即他处之萌伏未动者,皆将相视而噤不敢发,所谓奏刀族,而窾隙便可迎刃而解矣。一曰苦嘲笑。英人自不能入潮城之后,凡他国及通事之不称意者,辄慢曰“若虽强,何不逞志于潮郡?”相訾謷,英人实厌苦之。其始本不甚注意于入潮,而终乃为不得不入之势。古称新法皆吾党激成者,此之谓也。

然则潮民之不愿洋人入城者,情也,亦势也;而洋人之不能不入潮城者,情也,亦势也。在潮民之硁硁争执、誓与偕亡,论士气则为公忠,论大局则多窒碍。况洋人屡次入城、屡次受辱,彼遵条约而我背之,则屈不在彼而在我,所谓克核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者,将于是乎?在从前粤省办理洋务,当事者徒博一时顺民之美名,而未衡全局始终之利害,驯至败坏决裂,事不可为而后已。某追维往事,诚私心痛之。此次随同督臣办理交涉事件,自当抒一得之忱,借收不吐不茹之效。惟某虽籍隶潮州,而住居乡僻,且游客多年,久未与潮人相习。去岁在上海道任内,复因粤中游勇、逃匪盘踞洋泾浜,以抢劫为生涯,几酿咸丰三年之变,禀请诛戮首恶百余人,资遣回籍者八九千人,虽沪渎气象一新,而故乡不无怨毒之积。兼之潮人重官轻宦,有指引开导洋人入城之举者,辄以汉奸目之。某既奉简书,何敢复计利害,即使不能显为倡率,亦当暗地转圜。默计行店、天主堂之举能免则免,不能免尚当从缓;入城之说,不难于目前无事,而难于长久相安。所可虑者,潮人习于斗狠,素称犷悍,不虑洋人之不能入城,而虑其入城之后,以利饵诱愚民,广收无赖之徒,联为指臂之助,变迟祸大,实足隐忧。此某当于抵粤时禀复当道,徐图善后者也。凡兹应办事宜,先行胪列三条,伏祈宫保据情咨奏,以备庙堂采择。是否有当,统乞卓裁。

一、立威宜留余地也。查潮民多聚族而居,地近海滨,枪炮皆所素具,一夫指麾,千百为群。制军亲临潮郡,固足胁之以威矣,但胁之以威而未喻之以义,倘亲临之后事有龃龉,剿除则百姓并非叛逆,劝慰则更无余地可以转圜。愚意制军似宜驻扎嘉应,以抚恤难民,或托阅边为名,一面摘传潮州得力绅士赴辕开导,并择仕潮素得民心之大员,会同绅士亲往抚慰劝谕。彼潮民不因迫胁而准许洋人,便觉恩由己出,可以久安无事。且制军相距不远,明示以若再违抗,随当亲临查办,自当惴惴恐惧,不敢坚执意见。且使洋人知不能逞志于百姓者,固非大吏之所能迫勒,亦可杜其处处要胁之念。宋中叶遣官宣谕河北三镇,时相李伯纪颇以为非,此事固非其伦,然清议所在,固当处置得宜也。

一、劝谕宜曲通民志也。闻从前洋人入潮时,府县劝谕绅民,但责其不顾大局,且云若再滋事,定惟绅士是问。言语之间,征色发声,宣布闾阎,众论腾沸。陆宣公云:“感人以言,其本已浅。言又不切,其将谁怀?”潮州官民太相隔绝,似宜选曾任潮属、素得民心如前任饶平令李福泰、潮阳令冒澄等,亲往开导,奖以敌忾同仇之义,谕以汉过不先之条,且密励以拔剑挺身之无益时局、卧薪尝胆之留为后图,万一洋人欺压吾民,官必为如约惩办。彼潮民者,既信李福泰等之素非厉己,又感大吏之谅其苦心,且幸洋人之不能即图报复计,当不至再蹈前辙、哄聚阻挠。至该属厘捐之过于繁重者、历年捐输出力之未蒙请奖者、郡邑政令之不便于民者,一一为之施行裁革,则百姓欢呼鼓舞,自有令如流水之乐。所谓“悦以使民,民忘其死”也。

一、绅士中宜德才并用也。查潮州绅士中之守正不阿者,类多闭户自高、不干外事,其足以号召闾阎者,率皆才胜于德,似宜因势利导,随所欲而牵制之。跅弛不羁之才,拒之过甚,反致激成事端,此又不可不因地制宜也。

以上三条,谨将管见所及,略献刍荛,至于和议之不可长恃、自强之必须早计,想庙谟远追近鉴,必已未雨绸缪。其余一切未尽事宜,俟至粤时再当禀商制军、抚军,随时应变,百闻不如一见,固不敢遥为悬揣也。

丁日昌(1823—1882),字持静,小名雨生,别名禹生,广东丰顺人。历任广东琼州府儒学训导,江西万安、庐陵县令,苏松太道,两淮盐运使,江苏布政使,江苏巡抚,福州船政大臣,福建巡抚,总督衔会办海防、节制沿海水师兼理各国事务大臣。是中国近代洋务运动的风云人物和中国近代四大藏书家之一。


[1] 录自丁日昌著、李凤苞编《百兰山馆政书》(香港1940年刊本)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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