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巴金这个人……

亲历文坛五十年 作者:吴泰昌


确切地描述一个人谈何容易,尤其是巴老……我说难,不仅他在我的印象中如同一个世界,他的读者洒在世界各地。他写了那么多动人的书,自己也是无数令人沉思和落泪的故事的主人公。

这么一位思想和情感都十分深沉的大师,经常给我的感觉却是一块纯净的水晶……我从哪里下笔?

犹豫……思索……是不是给我自己设置的这个描写课题,过于艰难了。

同样是这事,对于冰心老太太来说就容易得多了。我素来钦佩冰心描写人物的机智。不经心的几笔,人物就活起来了。我读过她那本冒充男人名义发表的《关于女人》的散文集,真写绝了。可是,关键还不是冰心写人物的本领,她和巴金是友情笃厚的朋友,平时以姊弟相称。她对巴金的人品了解透彻。去年冰心听人从上海回来说,巴老常一人坐着看电视,便说巴老心境压抑,不痛快。冰心老太太正在写一组《关于男人》的系列散文,首篇已给《中国作家》创刊号。她常笑着说:老巴就是我这组散文里的“候选人物”,我肯定要把他写进去。

我想,她能写好,没错,因为我常常从冰心关于巴金的片言只语的闲谈里,觉醒或加深了自己对巴老的了解和认识。冰心说,她第一次见巴金,是巴金和靳以一道来看她的,靳以又说又笑,巴金一言不语。冰心说,巴金的这种性格几十年还是这样,内向,忧郁,但心里有团火,有时爆发出极大的热情,敢讲真话。是啊!巴老使我们激动的,不是常常把留在我们心里的某一句话,痛痛快快讲出来吗?

今年10月,巴老赴港接受香港中文大学文学博士荣誉前夕,我和几个中青年作家约好给巴老去贺电,11月25日又是他八十寿辰,我们怕他应酬多一时滞留回不来,打算提前给他老人家祝寿。

1978年3月巴金在冰心寓所前(图片陈恕提供)

恰巧这是个星期天,一个相当暖和的初冬天。我们家附近新开了一个邮局,我信步走去。这些年进邮局寄邮件、替儿子买纪念邮票,都是在挤中进行的。而这三源里邮局还真有点现代化的派头,宽敞,明亮。我花一分钱买了张电报稿纸,正在填写,突然发现一个电话间是空着的,不是长途,是市内公用电话,真难得。何不利用这珍贵的机会,问候一下多日没见的冰心老太太呢?我高兴地走进去,将门关严。我要痛痛快快地给她打个电话,长长的电话。“吴青在吗?”我叫通电话,立即报出冰心老太太女儿的名字。“不,我是吴青的娘!你在哪儿打电话?”近两年,我在想念她时,就给她打电话致候,但又怕这样反而打扰了她。有时在她家看见她手持拐杖不大轻松地走路时,我下决心以后万不得已不给她打电话。有事就写信。一次冰心听说我从上海回来,来信问我去看了巴金没有,近况如何?我当即回信禀告。不几天,收到老太太回信,开头就批评我字写得潦草,辨认不出。叫我以后有事还是打电话。从此,我就心安理得地与她通话了,而常常谈到的是关于巴金的事。这次她问我,老巴胃口怎样,我说见他与家人一道吃,吃得蛮好。冰心说:老巴对别人无所要求,安排他吃什么,他都满意,他吃食简单,总怕费事麻烦人。有次冰心在电话里小声地问我,最近她才听来人说,老巴几十年从不拿工资,是不是有这事。我说我听说是这样。我还告诉她一件小事。有回巴金来京参加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会议,中国作协秘书长张僖同志说巴老的飞机票别忘了替他报销,叫我代办一下。后来听巴老的女儿李小林说,巴老意下还是不报为好。冰心听了这些情况,笑着说:“巴金这个人……”

“巴金这个人……”这句话里包含了多少东西,随你想去吧!

前年11月,张洁、冯骥才和我三人,正在新侨饭店参加一个文艺座谈会,突然听说巴老摔跤骨折住院了,我们急忙下楼拍了一封慰问电。我们虽是一片真情,但电文却是几句公文式的套话。谁知那封电报竟给巴老带来了一些慰藉。后来听小林说,巴老当天住在医院,挤在一个三人一间的病房里,疼痛,心情不好。这是他接到的第一份慰问电。巴老就把电报放在枕边,一会儿拿起来看一看。这次不一样了,我们决心联名给巴老拍一个有趣的能逗他发笑哪怕让他只笑一秒钟的电报。请冰心老太太出个词儿。她称赞我们的这番心意,说“巴金准高兴”,“让他高高兴兴地上飞机”。她说,电文越随便就越亲切。巴金这人辛苦一辈子,勤奋一辈子,认真一辈子,这次去香港,叫他好好休息,尽情享受,别累了,别苦了,住得习惯就多住几天。我提醒说,万一巴老11月赶不回来,这份电报是否可以预先祝寿,冰心笑我太心急,“到时如回不来,我再领衔专发贺电!”她要我加上她的女儿吴青,说这回你们小字辈出面。

我得意地将电报递给译电员,他看了电文,又望了望我,笑着说:“‘好好休息,尽情享受’,真有意思!”

“好好休息,尽情享受”这是我们真心的祝愿。

我朝译电员笑着点了点头。这点头又是很认真的。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为了叫我放心,连声说:“上海,巴金,三小时准收到。”

今年2月,我到上海华东医院七楼看望巴老,他正在来回练习走步。时序推移,想不到他身体恢复得这般快。5月去了日本,这次又去香港。我有大半年没有见到他老人家了,我仿佛又见到他在自家住所院中独踽的身影,在日落黄昏、光影迷离的时刻。前几年,在他这场病疾之前,偶有机会在绿草地上陪他散步,我便趁机向他求教一些问题。记得有次谈起评论,他说:文艺评论主要是为了扶植繁荣创作,而不是堵塞,批评也是一种疏导。他说:作家与评论家是平等的关系,是相互促进的关系。他强调评论文章要讲道理,重分析,态度平等。千万别再板起面孔教训人……他一口气讲出这些话,虽然他是不太喜欢多说话的。去年初夏,巴老长期住院后回到家里,还是那条小路,那块草地,巴老恢复散步的习惯,不过要人搀扶着,陪伴着。他缓慢地、无声地走着,走着。我再也不敢打破这宁静。我盼望巴老尽早恢复健康,有机会多听到他率直亲切的教诲。

我特别爱听巴老谈论中青年作家的作品。巴老在现代文坛活跃了六十年,他家里经常聚集几代作家。历史在这里交汇。上海许多老作家就近,走动勤。曹禺长住上海,更是巴老病房或客厅里的常客。去年除夕,曹禺夫妇、罗荪夫妇都提出要陪巴老在医院里守岁。巴老年轻时就有一颗火热的心,他爱护青年,帮助青年,青年也尊敬他,信任他。他在长期出版编辑工作中培养了众多的文学青年。他虽然八十高龄了,但心不老,比年轻人还年轻。近几年新文学浪潮中涌现出了和正在涌现出一批有才华的中青年作家,其中有些成了巴老小字辈的朋友,巴老关心他们的创作,阅读他们的作品。中国作家协会主办过两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巴老是这两届中篇评奖委员会的主任。第一次获奖的作品,他基本都读了。我曾在一个下午,听了他关于这些作品意见的谈话,谈话进行了两个小时,谈兴正浓时传来了茅盾辞世的不幸消息,他默默地站起来,接过电话,走向花园了。这次谈话就这样意外地中断了。他站在花园的草地上,默默望着远处。那么静,我却仿佛听得他内心深处的惊涛与雷鸣。

巴老读作品之仔细,见解之深刻、精辟,使我大获教益。去年第二届中篇小说评奖时,巴老的精力明显不如以前了。在病房里,他也谈了对他零星阅读过作品的意见。他很希望通过评奖多出点新人,希望作品内容、艺术更丰富多样些。不主张搞题材决定论。从这个意义上,他说有些作品评奖时应当考虑。巴老一再说,近年他看的作品不如以前多,希望评委会广泛听取意见,充分讨论,尽可能评出佳作。遗珠是难免的,没有评上的作品中,显然还会有不少佳作,他对当时有争议的几部作品,都有自己的看法,但他说这是个人的意见,不要影响评奖。有次我问巴老冯骥才的短篇《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写得怎样?他反问我的意见,我说看了很喜欢,他说这篇小说写得不错,受俄罗斯文学的影响,有契诃夫小说的味道。听常年陪伴巴老的亲人说,巴老视力还好,晚上能躺在床上看书,现在多看些友人赠送的散文杂著,但影响大的小说,他也还是要找来看。

巴老的生活有规律,早起从楼上卧室下来,早餐后散步,约八时半上楼工作。这些年巴老除翻译、准备写长篇外,一年写一本随想录,就是充分利用上午这两个小时的结果。现在他只能半天干事,写几百字。在他住院期间,除治疗手脚行动不便时,一般他都坚持每天写。他的近著随想录之四《在病中》就真实地记录了他一年多来艰难时日中的点滴感受。茅公逝世消息传来的当天,《文艺报》编辑部来长途嘱我约请巴老撰写纪念文章。当我向他提出这个请求时,他说想一想再说。第二天上午小林来电话说,爸爸给你们的文章已写好了。今年2月,巴老在医院赶写纪念老舍那篇动人肺腑、感人至深的文章。他起早,用复写纸写,突破了一天几百字的控制,一两个早晨就完成了两千字左右的文章。当他将文稿交给我时,望着一行行清秀的字体,我感动得落下了泪。

巴老办事严谨、认真。曹禺同志当时也在上海,也在带病赶写纪念老舍的文章。曹禺同志的文章感情饱满,潇洒自如。他脱稿后,来到巴老病房,大声朗诵给在场的人听,巴老点头称赞。为了一个细节的描述准确,他与曹禺认真回忆核对。巴老非常重视回忆录的真实性。他不止一次说起,要尊重历史,不要用今天的眼光去改变历史。

巴老很念旧,对亡友的子女关心惦记,有的待如亲人。对叶圣老一直怀着深厚的敬意,一有机会就表示潜流在内心的感激之情。叶老说巴金每次来北京再忙都要来看他,实在没有时间也要来个电话问候。有次叶老在自家庭院里散步,欣赏缀满枝头的海棠花,突然问起巴金从国外回来了没有?今年春天,叶老因病住院,大夫决定做胆囊手术,巴老在病中听到了这个消息。有天小林为公务从上海打来电话,提到叶老快做手术了,托我快去医院代他爸爸送束鲜花给叶老。那天下午正好可以探视。我在崇文门花店买了一束水灵灵的鲜花(可惜我叫不上花的名字),叶老很高兴,忙叫护理人员找花瓶插上。叶老说自己感觉还好,院长大夫治疗精心,叫小林转告巴老,释念。当他知道巴老准备5月赴日本参加世界国际笔会时说:“巴金还是年轻,恢复得快,叫他走路千万小心,再不要摔跤了!”那天叶老情绪好,戴上助听器,坐在沙发上。家人给我泡了一杯绿茶,叶老自己也要了一杯,叶老说这是家乡茶。我看着这娇艳的鲜花,喝着这清香的碧绿春茶,心里的北京、苏州、上海,千里之遥突然缩短了。很久很久以后,才听说叶老没过几天便向巴老赠诗酬谢。现经叶老同意并标点,将全诗抄录于后,足见九十与八十两位文坛泰斗间的情谊。

巴金闻我居病房,选赠鲜花烦泰昌。

苍冬马蹄莲兴囊,插瓶红装兼素装。

对花感深何日忘,道谢莫表中心藏。

知君五月下扶桑,敬颂此行乐且康。

笔会群彦聚一堂,寿君八十尚南强。

归来将降京机场,迎候高轩蓬门旁。

巴金兄托泰昌携花问疾作此奉酬

1984年4月12日于北京医院

可惜巴老从日本回国时没有绕道北京,这次他去香港又是从上海直接往返的。两位老人近两年没有见面了。又是冬天了。暖房的鲜花依旧娇艳,碧绿的春茶也在悄悄地生长。今年这两位老人都适逢大寿,全国的文艺界和广大读者用各种方式,在纸上,在心里表达自己的良好祝愿。我还得写几句冰心老人。她比叶老小六岁,比巴老大四岁,她对巴老视如小弟,对叶老视如兄长。她自己也是行动不便的病人。她关照病人时的那副劲头哪像是足不出户的八旬老人、病号?她在惦念巴老的同时,对叶老也频频问候。在巴老送鲜花给叶老致候之际,她除多次电话托人关照叶老的治疗,还违例去医院看望了叶老。冰心老人几年前骨折后就杜绝了所有社交活动,用她自己的话说,“偷偷地去看了一下”。除此之外,我真不知冰心老太太还去过哪儿……

巴老时时关切文艺界的大小新老朋友,文艺界大小新老朋友也在时时惦念他。一年多,病中的巴金牵动了多少人的心。去年五月,法国总统密特朗访华,亲自到上海向巴金授予荣誉勋章。张光年同志代表中国作家协会前往祝贺。光年同志夜航抵沪,次日上午就急忙去医院看望巴老,巴老正卧床,光年同志带来了周扬、夏衍等同志的问候,巴老一一问询他心中惦念着的许多朋友的近况。光年同志怕多谈巴金激动,影响他明天出席授勋仪式,有意将心里的话留下。约定巴老日内出院后在家里畅谈。这天上午,8时多,光年同志去巴老家,房子是新粉刷的,花木也修剪整齐,巴老因刚理发,神采奕奕。他和光年同志在二楼书房里愉快地开怀畅谈了两三小时。光年同志次日将去南京,他向巴老辞行,巴老激动地说:请代向大家问好!问候周扬同志,望他善自保重,问夏公好。光年说:大家都希望您保重,下届作家代表大会上见。巴老说:我现在走路也方便多了,会更好。他突然朝光年同志说:你也是病人,你忙,更要多加保重。在返回住处的途中,光年同志感慨地说:巴老在许多问题上比我们这些在作协工作多年的人想得还细,考虑得还周到。他远在上海,在病中,还时刻惦记在北京的一位老友的住房问题。他的这位老朋友,也是我们的老朋友。看来作家写小说,要熟悉生活,了解人心,关心人,做人的工作。

巴老本来有一个心爱的外孙女端端,现在又有了一个心爱的孙女,他对天公赏赐给他的这份乐趣看来很满意。每天睡前爱和小端端摆摆龙门阵。不足半岁的孙女爱听电话,那专注新奇的神情,常引出巴老的微笑。巴老生活节奏紧张,一切都在悄悄地有成效地进行。巴老是个不知疲倦,不习惯于静养的人。他闲不住,新近从香港回来,疲劳还没有完全消除,又开始忙起来了。他插空又在清理书刊手稿,清理好一批,就捐赠给中国现代文学馆。每年一本的随想录,他决心继续写下去。新的更加活跃的社会主义文艺大繁荣的局面定会来到。在新的一年里,海内外广大读者,将会愈加关心巴老的身心健康,同时也盼望早日读到他的长篇巨著,我们的巴老决不会使人们的这一愿望落空的!

我打心眼里希望巴老写作之余,注意休息,更多饱尝一点生活乐趣。我不知道他平日的专心写作,读书,散步,乃至沉思,是在工作还是在休息。前年,不,大前年,我曾与小林夫妇随巴老去杭州。春天,真正的江南春天,车窗外一片菜花金黄。我离开江南水乡快三十年了,童年、少年时期记忆中储存的青山绿水菜花……已成了一幅幅剥落的油画。猛然见到野外这春的喧闹,我惊喜得失禁了。我拿起随身携带的傻瓜照相机,连向玻璃窗外拍去,不知拍下的是那几分厚的车窗玻璃,还是那玻璃之外的鲜活的世界。巴老看我这股傻劲笑了,他又凝思着窗外。我抢着为他拍摄了一张最最自然的旅行生活照。我看着这张缺乏层次感的照片,望着巴老那凝眸沉思状,我猜想当时他正在想些什么呢?啊,我想起来了,当我替他拍完照片后,他转过脸来,同我谈起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些趣事,有些是我知道的,有些是第一次听说的。他说现代文坛很复杂,需要很好的清理和研究。首先要摸清,摸准史实情况,再加以细致的分析,否则得不出合理的符合事实的评价,他还具体说到一位老作家创作前后的情况。巴老知道我平日喜欢现代文学,也知道我喜欢购买收藏这类图书,也在写点这方面的文章。他的这番话,对我太有针对性了……每当我回想起巴老的这番话,我就想起我抢拍的那张巴老凝思的照片。他思索着什么?谁说?谁又能说出他那广阔恢宏的思想,那博大深沉的爱啊!

我异常喜爱、珍惜巴老用他那颤抖的手写下的这两段话:

火不灭,心不死,永不搁笔!

巴金

1981年3月27日

我活了八十年,也许还要活下去,但估计不会太久了。我空着两手来到人间,不能白白地撒手而去。我的心燃烧了几十年,即使有一天它同骨头一道化为灰烬,灰堆中的火星也不会给倾盆大雨浇灭。这热灰将同泥土掺和在一起,让前进者的脚带到我不曾到过的地方。我说:“温暖的脚印”,因为烧成灰的心还在喷火,化成泥土它也可能为前进者“暖脚”。奋勇前进吧,我把心献给你们。

巴金

1984年3月16日

亲爱的朋友,也许你读到这些真实的、片断的、没有任何加工的记载,会感到巴老与你更加亲近。这亲近,不正因为他与时代一起前进,与人民共苦乐,与生活共呼吸,与你一同思考吗?八十年,他依旧是一团火,永远是一团不熄的火!

我不是小说家,我只能记实,加点自己的感受,也许将来有人能够描述出这位文学大师独特的火一样的心灵来,也许永远不会有人做到。我现在仅仅能够借用冰心老太太这句意味深长的话来说:

“巴金这个人……”

1984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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