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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之日

盛夏的事 作者:[中国台湾] 林俊頴 著


解放之日

借用陈映真《万商帝君》的讥刺谐音,那昏沉的下午,总“马内夹”(经理)电召我到他方位采光绝佳的办公室,有一套设计名师线条简洁的桌椅陈设,最宜观赏夏日雷雨。据说他才去了太平洋观光小岛玩海底摄影度假归来,正值壮年的总马内夹是张爱玲形容佟振保的,即便衣服肘弯的皱纹也“皱得像笑纹”,却不愿或不敢抬头直视我,只说了句:“我觉得你还是不适合。”文明地取代了“你被解雇了。”

我不反驳,不争辩,即使最起码的为什么也不问,自然也没有《推销员之死》老威利之戏剧化悲愤,“你不能吃了橘子就扔了皮,人可不是水果,”我心底冷笑,“一年了,你才认为我不适合?”

前后不超过两分钟,我起身要走,总马内夹才也起身与我惯性的握手。我去洗了手,随即新任总监埃及艳后头扮白脸上场,她的办公室面积小多了,风格走亲和路线;一交手她便知道了我没有泼硫酸或拿枪扫射的威胁性,虚张声势的开心朗声:“你早说嘛。”

回到我蜂巢般的工作隔间,着手收拾自己的私人对象,所幸只有一个马克杯、几本书、一把牙刷一管牙膏、一件抗冷气的外套是真正属于我的私产,其余因为工作衍生且累积的文件数据都可以资源回收处理,一扔了事。十几年的好习惯,我始终将办公桌与下班后私领域的交集保持在最低限度,我喜欢好莱坞电影常见的来去办公室皆一硬纸箱的简便无罣碍。我钦佩女同事以小盆栽干燥花、印度织布靠枕、填充布偶、化妆品零食、偶像海报亲人照片将一几隔板空间装置得一如居家。

人与现代生产组织的关系,我服膺如此逻辑,生灭的是人,恒在的是位子;淘汰流动不是悲欢离合,体制的健康(永生?)大于个人的感伤(必死?),秩序必定是美德。或者,至今依然令我玩味也莞尔的还是陈映真不免天真嫌疑的句子:“上班,是一个多大的骗局,一点点可笑的生活的保障感折杀多少才人志士啊。”因为只消替换几个关键词,马上逆转成为正面表述:“造就多少才人志士啊。”

为什么得上班?或者我应该彻底反省的是,有此一问者究竟间在想什么?职场十几年我老是间歇发作如同疟疾的发寒热。我就是那刻舟求剑的愚人吧?十九世纪中叶,二十八岁的亨利·梭罗在瓦尔登湖边盖自己的房子,总计材料费花了二十七点九四美元,之后他更结论一年只需工作六周就足以得到生活所需,支撑他以自由、独立的状态从事一己志业。亦即心智澄净的梭罗确实执行了生活与物质的减法至最低限度,得以拒绝做谋生与薪水的工奴,大不了吃吃土拨鼠肉。

那么,心不在焉的职场“泥棒”如我终于被解雇,岂不是合理、正当的吗?天行健般的体制机器岂容许一个只愿一年工作六周、“食碗内,看碗外”的无忠诚者?

最后一次的下班时刻,等电梯时遇到公司的包打听,幸灾乐祸对着我奸笑得如一头卡通猫,我木木看着他却说不出口,你才是这职场的蛆!然而步出那“每个上班族心中都有一座华盛顿大楼”,眼前林荫大道如层积云,其上是城市的光害才开始,如同脱了网的鱼,我感到那沛然的自由大海令我一下子有些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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