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用包子代表男人,这观点够性感

倾听者(职场浮世绘) 作者:梅墨


三、用包子代表男人,这观点够性感

姐,你还没睡吧?岑蓝来电话说:我昨天做了个奇怪的梦。

什么梦?肖桦刚在浴缸里泡上,闭目听着小野丽莎的曲子,身体一动不动,似睡非睡的样子。

说来好笑,梦里我俩还是八九岁的样子。在知城那条老街,我们走进一家包子店,有一盘热腾腾的肉包放在你面前,油光透亮的,叠得老高,可你没提筷子,好像没啥食欲的样子。后来我看见取包子的柜台放着另一盘包子,外皮薄薄的,内馅透出深绿色,好像是一盘素包,我看到服务员端起它向你走来,然后我醒了。

什么意思?肖桦懒洋洋地问:两盘包子和我有啥关系?你的意思,我还荤素通吃啦?

嘻嘻,你老实交代,最近有没有桃花运?

哈,肖桦睁开眼睛,笑得水波一漾一漾,她一边伸出修长的腿,欣赏涂有朱红寇丹的脚趾,一边慢腾腾地说:好妹妹,你是变着法子来慰问我是吧?好,告诉你,本宫我这几天忙得只恨没有孙悟空的三头六臂,莫说桃花运,连片桃瓣儿都没见个影。

三头六臂是哪吒,七十二变才是孙悟空,娘娘圣明,嘻嘻。

啧啧啧,我说你这较真的劲可不像伯父,像谁呢?好,算你学问大,说得对,还有事吗?有事说事,无事退朝。肖桦打了个哈欠。

从解梦角度看,要是肉包代表进攻型的充满肉欲的男性,那么素包代表被动型的洁身自好的男人。我不知道你近来有没追求者,从梦境看是有的,不过选主动型还是被动型,你还在犹豫当中吧。

“哗”,肖桦一下从浴缸中坐起,觉得冷,用珊瑚绒浴巾裹住身体说:啊呀,有两下子嘛,岑心理师,用包子代表男人,这观点够性感哈。

哪里,专业解梦要从成长背景、生理层面、潜意识等方面去剖析的,我——

打住,打住,你已经够厉害了,我不懂,别给我上课。肖桦歪着头,用肩膀和耳朵夹住手机往客厅走,说:我明天一早飞北京总部开会,年度优秀工作者表彰大会,这边呢堆着一摊的事没处理,每年都这样,到了年关,一分一秒要掰两分两秒用,这是要把人五马分尸的节奏啊,你说我悲不悲摧?

啊呀,真不吉利,什么话,呸呸呸!

肖花从玻璃柜里取出一瓶红酒,倒入细细的高脚杯,仰头慢慢地抿了小口,说:你不知道,表彰会年年一个套路,所有人都知道是形式,就像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没有穿新装,可所有人都假装他没有光身体,这就是我们这个虚拟的狂欢世界,你说滑稽不?

嗳呀,娘娘别忧国忧民了,早点休息吧,我明天要去体检,也要早睡啦。

好,好,你当心身体,我们回来聚。

第二天,当肖桦坐在北京集团总部的会议厅开表彰大会时,接到岑蓝的电话,她出事了,是大事。

一张诊断报告攥在岑蓝手里:右侧乳腺弱回声结节,伴钙化点,低密度,有差异,怀疑病变。

这是核磁共振做出的结果,准确率很高,医生说要动手术,越快越好。

当心视野的活动通知发到手机上时,岑蓝已经在省城的肿瘤医院等候专家确诊。

在省城肿瘤医院?出什么情况,生病了?方德泽连发两条短信,随即不等她回复,一个电话打过来。

看到这个号码,泪水蒙住她的眼睛。他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温和却直切主题:我在省院有认识的专家,没有确诊前先不要慌,好吗?

然而专家会诊的结果同样怀疑是恶性肿瘤,建议手术,并且手术极可能要全乳切除。

方德泽的来电声一直响,一直响,持续、迫切、不间断。

岑蓝。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我刚刚和两位主任沟通过,明天穿刺活检,良性的话,清除病灶就可以了,不行的话再动手术,那也是不得已,你看可以吗?

她眼泪流了一脸,说不出话,勉强“嗯”了声。

即便不是良性,早发现早治愈,没问题的。他的话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让她的心一点点暖过来。挂了电话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密集的高楼,她想起了父亲。

说来奇怪,住院的当晚她做了个梦。梦里,小小的她靠着父亲的膝盖,在合欢树下仰头数星星。

父亲是语文教师,从小教她诵《笠翁对韵》《诗经》,她的名字出自《诗经·小雅》里“终朝采蓝,不盈一襜”,父亲说蓝色代表宁静、平和、隽远、柔韧而不纤弱。

那年元旦,他肝部不适吐血,到医院一查竟是肝癌,并且是晚期,半年多就撒手归西了。那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时期,她日夜哭泣,悲痛难抑,她一遍遍对肖桦说:父亲走了,他把我的一部分骨肉也带走了,从此我是一个残缺的人啦!

梦里,她还是七八岁的样子,父亲也是中年男子的模样,他不老。不对,她想到他身上穿的西装,怎么和方德泽一样是藏青色的?

午觉醒来,手机有两个未接电话。一个是邵丰,他说公司有宗大货要查验,傍晚才能过来。另一个是方德泽,他说他已坐下午的高铁来省城。

多年后,岑蓝还记得那个傍晚。深秋的阳光给窗台镶上一层金晖,病房里很热闹,打饭的、端菜的、聊天的、看电视的,其他病人床前都有亲属陪伴,她一个人坐在床头发呆。

房门推开,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士手捧大束蝴蝶兰进来,他穿了件米灰色风衣,内衬藏蓝羊毛衫,一条细条纹围巾,明亮的眼神,温煦的朝气,矫健的身姿,沉稳的脚步。

所有人停下来看他。那一刻,他的出现,把整个病房照亮了。

省肿瘤医院很大,住院部与门诊部之间隔了一条河,河边栽种了女贞子、连翘、蒲公英、白术、辛夷花等中药材,方德泽和岑蓝并肩走着,沿着弯弯曲曲的鹅卵石小径往前走,一直走,走上河中央高高的石板桥。

方德泽说:我来这里会会老朋友,顺便看看你,可不要有心理负担呵。

岑蓝说:我要是事先接到电话,无论如何不会让您来的。

他说:你看,又多想了。我原本就是医生,这生病有什么难为情的。好,那我现在就回去。他假装掉头要走。

别,别啊!岑蓝脱口而出,回过神来,两个人都笑了。

我们是朋友,有些事你不要太介意。他轻声说。

一时沉默,她垂下头,不知说什么好。

天是阴的,暮色渐渐苍灰,河岸边的树木在风中瑟瑟抖动,秋意很深,毕竟十一月底了。不,她觉得有他在旁边身心安定,没有什么可以害怕、担忧。

她抬起头,看到他凝视她的目光里有爱怜和痛惜,他把手插入风衣口袋,望着西边的天空说:知道吗,我曾经也被医生误判有病呢。

心理诊所办起那年,没有生意,天天坐冷板凳,那个煎熬啊!有一天夜里,我老毛病胆囊炎发作,疼得打滚,后来动了手术。因为有两个指标不正常,医生怀疑是恶性肿瘤,要我吃三年药,每季度查一次,一年查四次,满三年才能彻底排除危险。

有这样的事?那后来呢?谁照顾你?

那时我已经离婚了,他声音平静:之前我在社区医院工作,我前妻要我调到大医院去,天天和我吵,后来都累了,我同意协议离婚,净身出户,只有一个要求,让我每月探望女儿一次。可她并没有兑现承诺,她父母知道我去学校看孩子,他们就打孩子,我见一次他们打她一次。嘉仪是我从小带大的,她妈妈是舞蹈老师,为了保持身材,没给她吃过一口奶,嘉仪张嘴喝的第一口奶粉是我泡的。

不说这个了,当时手术后,是我的现任妻子,也是我姐的好朋友,她照顾我、陪伴我,后来我们结了婚,婚后我没去复查,药也扔了。

为什么不吃药、不复查呢?

人的潜意识会造病,你信不信?

潜意识会造病?她喃喃地说。

身体是潜意识表达的一条途径,有淤堵的东西,身体就有链接反应。那段时间,我身心都处在低潮,很恶劣的状态,嗬,后来想想不生病才怪。

当然,我也是医生,也花大量时间研究我的病,包括和这里的专家探讨,他们追踪我的病历,说我是个例外。我说指标是死的,人是活的嘛。他看着她深思的表情,笑了,说:明天只是一个小手术,不会有问题,不过今晚要好好睡。

三三两两的病员从他们身边走过,在她看来,每一张脸都像久别重逢的家人。

你信人与人之间有心灵感应吗?她问他。

我信。他回答。

一阵风吹来,树枝“簌簌”起舞,黄叶纷纷飘落下来,寒意袭人,她缩起双肩,他随手脱下米灰色风衣披在她身上,说:我送你回去吧。

晚上和省院的老同事喝了点酒,回到宾馆已经快十一点,方德泽翻来覆去睡不着,大脑很清醒,他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这个故事,他今天没对岑蓝说。

阿泽哥哥,阿泽哥哥。八岁的云英跟在他后面,书包挎在腰间,辫子一蹦一跳。

隔壁邻居说:同年同月同日生是夫妻。小阿泽,你俩啥时给我们喝喜酒啦,早点拜堂算了,哈哈。

男孩子玩游泳、打枪、爬树、斗箍,花样多,女孩子只爱花花草草。春天,蒲公英开了,他们手拉手跑到后山坡,在一片白茫茫的蒲公英丛中,云英蹲下身子,撅着嘴吹那白白的小花朵……

后天他们不常见面了。他读高二时,在亲戚的婚宴上碰到过云英。他傻了:女大十八变,她不再是跟着他拖鼻涕、噘起嘴吹蒲公英的小女孩了,她出落得像一朵春天的玉簪花婷婷玉立。他们就这么匆忙间打了个照面,她也认出了他,脸一红,身姿轻曼地走了。

那一顿喜宴吃得心不在焉,他像丢了魂,眼睛一直在闹哄哄的人堆里打转,可是再没见到她,他有点失落。

方德泽考入省城医学院,云英在舅舅的厂里当出纳。他毕业后在省院实习,她结了婚遭遇丈夫暴力,患上抑郁症,这是姐姐方德容告诉他的。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不是很清楚,记着那天在返家的火车上,他接到姐的电话,方德容在电话里说:阿泽,云英死啦!她是从家里逃出去跳河自尽的。是的,方德容全力抢救,还是没留住她的性命。

她投身跃入了那条河:那条方德泽游泳、捉鱼、摸螺蛳的河;那条云英捣衣、洗菜、戏水唱歌的河,它带走了她。

她才二十八岁,还没来得及做妈妈。

他要去参加丧礼,要为她守灵,要送她最后一程。他像头发狂的豹子,血性涌起大脑,谁的话也不听,方德容死死拦住不放手。后来他冷静下来,是的,他不能去,为了她的清白。她丈夫本来就疑心很重,不知从哪里听到老婆与方德泽是前世夫妻的说法,家暴开始。后来她得病,他怕被邻居告发,把她禁闭在储藏室,直到她逃出来跳河。

他知道,次日一早,入殓装棺,她将被送上山,焚烧入土。邻居们携妇挈幼过来,像看戏一样热闹。中午再摆开几大桌,杀鸡宰猪,穷喝海吃,像庆贺喜事一样地狂欢。

那晚,他在房间里点起三炷香为她守灵;顺便上网查相关知识,了解到抑郁症是一种多么痛苦难言的病,心灵的折磨远远胜过肉体,他盯着电脑,眉峰拧结,捏紧了拳头。

他意识到,精神痛苦是导致大部分躯体化疾病的凶手。病由心生,心理健康至关重要啊!或许,放弃当一个配药、开方子的医生,选择去做一个治愈心灵疾病的心理师的念头,就是在那个夜晚萌发的。

奇诡的事在当夜发生。

当时有个类似云英的案例引起他的注意:二十五岁姑娘,未婚,患抑郁症,治疗后出院,在某化工厂打工。某日全厂开会,开会前她还是笑眯眯地和同事打招呼,一转眼,她从会议室溜出来,纵身跳入厂部的化工池。等保安赶到,姑娘已尸骨不存,化工池里只打捞起她的一绺头发。

突然灯熄灭了,房间一片漆黑。他以为停电了,看见隔壁有灯光,想想可能电阀弹掉了吧,他去开门。门甫一打开,有股风与他扑个满怀,他定定神,灯又无声地亮了,前后不过几秒工夫,现在想想可能是接触不良,但当时一种直觉认定是云英来向他告别,她要上路了,她以这样一种方式跟他道别,从此阴阳两隔。他看着烧过半截的三炷香,看着香灰一寸寸掉落地上,觉得心口一阵绞痛,失声哽咽。

后来,他开出观城第一家心理诊所,取名:蒲公英心理健康诊所。

云英的事过去多年了,为什么在今夜想起?是的,今夜,他同样为一个女人停留,辗转难眠。说实话,他也担心明天的结果,担心岑蓝不能挺过关。虽然从下午看,她的状态还算稳定,但即便有心理负担,以她的个性也不会流露。既然来了,就好事做到底——这是他的个性。

回想临走时,岑蓝看他的眼神含着多少期待和不舍。

他不是不明白,这个女人在这样的关口,她丈夫居然没陪在身边,她的肩,独自默默扛着多大的压力与苦痛,对一个女人来说,乳房手术等于要了半条命!

她的眼神,忽闪忽闪,时明时暗——他知道她的渴望,但他不能。不是不肯,是不能。

他下意识地抓起米灰色风衣放到胸前,闭上眼睛。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