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40]

唐·李商隐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41]。
春蚕到死丝方尽[42]，蜡炬成灰泪始干[43]。
晓镜但愁云鬓改[44]，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45]，青鸟殷勤为探看[46]。

注释

[40]无题：诗以“无题”命篇，是李商隐的创造。这类诗作并非成于一时一地，多数描写爱情，其内容或因不便明言，或因难用一个恰当的题目表现，所以命为“无题”。

[41]东风：指春风。

[42]丝方尽：丝，与“思”是谐音字，有相思之意，“丝方尽”意思是除非死去，思念才会结束。

[43]蜡炬：蜡烛。蜡烛燃烧时流下的蜡油称烛泪。泪始干：泪，指燃烧时的蜡烛油，这里取双关义，指相思的眼泪。

[44]云鬓：青年女子的头发，代指青春年华。

[45]蓬山：蓬莱山，传说中的海上仙山。此指想念对象的住处。

[46]青鸟：传说中西王母的使者，有意为情人传递消息。探看（kān）：指看望。

赏析

李商隐的这首《无题》，全以首句“别”字为诗眼。江淹的《别赋》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他以此统领起一篇惊心动魄而又美丽的赋；而“黯然”二字，也正是李商隐此诗所表达的整个情怀与气氛。

离别之怀，非可易当，但如相逢未远，重会不难，那么分别自然也就无所用其魂消凄黯了。李商隐一句点破说：唯其相见之不易，故而离别之尤难，唯其暂会之已是罕逢，更觉长别之实难分舍。古有成语，“别易会难”，意即会少离多。细解起来，人生聚会一下，常要费很大的经营安排，周章曲折，故为甚难。李商隐此句，实将古语加以变化运用，在含意上翻进了一层，感情绵邈深沉，语言巧妙多姿。下接一句“东风无力百花残”，好一个“东风无力”，只此一句，已令人置身于“闲愁万种”“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痛苦而又美丽的境界中了。百花如何才得盛开的？东风之有力也。及至东风力尽，则百卉群芳，韶华同逝。花固如是，人又何尝不然。此句所咏者，固非伤别适逢春晚的这一层浅意，而实为对身世遭逢、人生命运的深深叹惋。得此一句，乃见笔调风流，神情燕婉，令诵者不禁为之击节嗟赏。

一到颔联，笔力所聚，精彩愈显。春蚕自缚，满腹情丝，生为尽吐；吐之既尽，命亦随亡。绛蜡自煎，一腔热泪，泪而长流；流之既干，身亦成烬。有此痴情苦意，几于九死未悔，方能出此惊人奇语，否则岂能道得只字？这一联两句，看似重叠，实则各有侧重之点：上句情在缠绵，下句语归沉痛，合则两美，不觉其复，恳恻精诚，生死以之。杜甫尝说：“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惊风雨的境界，不在玉溪；至于泣鬼神的力量，本篇此联亦可以当之无愧了。

晓妆对镜，抚鬓自伤，女为谁容，膏沐不废所望于一见也。一个“改”字，从诗的工巧而言是千锤百炼而后成，从情的深挚而看是千回百转而后得。青春不再，逝水常东，怎能不悄然心惊，而唯恐容华有丝毫之退减？留命以待沧桑，保容以俟悦己，其苦情密意，全从一个“改”字传出。此一字，千金不易。

本篇的尾联，意致婉曲。蓬山，海上三神山也，自来以为可望而不可即之地，从无异词，即李商隐自己亦言“刘郎已恨蓬山远”矣。而此处偏偏却说：蓬山此去无多路。真耶？假耶？其答案在下一句已然自献分明：试遣青鸟，前往一探如何？若果真是“无多路”，又何用劳烦青鸟之仙翼神翔乎？李商隐之笔，正是反面落墨，蓬山去此不远乎？曰：不远。而此不远者实远甚矣！

这首诗，从头至尾都熔铸着痛苦、失望而又缠绵、执着的感情，但是各联的具体意境又彼此有别。它们从不同的方面反复表现着融贯全诗的复杂感情，这样的抒情，缠绵往复，细微精深，成功地再现了心底的绵邈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