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讲 瞬间的荣枯

王蒙的红楼梦(讲说本) 作者:王蒙 著


第三讲 瞬间的荣枯

这里,要讲到与秦可卿有关的一些事。

《红楼梦》表面上看来非常琐碎,所以胡适先生曾经说《红楼梦》实在没有意思,整天就是吃吃喝喝的那点事儿,吃酒、猜谜,还有小儿女吵架,就是这点零零碎碎的事儿。谢冰心老师也曾对我说过:“我最不爱看《红楼梦》了,就觉着《红楼梦》里说的大事少。”

可是很奇怪,毛泽东特别喜欢《红楼梦》,他反复地讲《红楼梦》。在他的名著《论十大关系》里,他曾经说过,我们中国自己并没有太多可骄傲的东西,无非是地大物博、历史长一点儿、人口多一点儿,还有部《红楼梦》。这是把《红楼梦》作为我们民族的骄傲和光荣来提的,提得特别高。一个零零碎碎,写吃喝玩乐、小男女感情的故事,怎么可能让毛泽东给予这样高的评价呢?就因为他在这部书里看到中国政治家、读书人最关心的一个话题——“兴衰”。中国历史长期以来是一个很稳定的封建体制,而不断改朝换代,每个朝代都有由盛而衰、由兴而亡的过程,《红楼梦》也表现了这样一个过程。荣国府、宁国府曾经是“赫赫扬扬”了不得的,最后呢,最后真是不堪回首,是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要地位没地位,全完蛋了!

尤其表现在秦可卿死前托梦给王熙凤,说盛衰荣辱、周而复始,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说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倘或乐极生悲,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诗书旧族……”即说我们这样一个大家族,不定哪天说完蛋就完蛋——这话说得非常之重,但它符合中国人从《易经》的时代(相传周文王研《易经》,那是中国最早的书)起就已经认识到:这个世界上的事是盛极必衰、衰极必盛,所谓否极泰来、泰极否来,好着好着它会变坏,坏着坏着它会变好。

书里说“凤姐听了此话,心胸不快,十分敬畏”,这个说法也很奇怪,这个说法若是让现在的中学老师来评断,很可能会给学生扣分。为什么呢?“心中不快”是一种反感的表示,说“你跟我说什么话,我听了以后心中不快;你老跟我念叨要注意这个注意那个,我听了之后心中不快”,“心中不快”是“反感”的意思。“十分敬畏”,是带有几分尊敬又害怕,是“接受”的意思。你到底是反感还是接受?曹雪芹那时候也没碰到咱们哪个老师给他改文,他就这么写了,就通了。

为什么她敬畏呢?因为秦可卿的这段话符合《易经》道理,带有一种宿命的悲哀和威严,你没法办。凤姐听了此话“心胸不快,十分敬畏”,忙问道:“这话虑得极是,但有何法可以永葆无虞?”——说你说得太好了,可是咱怎么办呢?秦氏冷笑道……她是冷笑,因为她已经是快死的人了,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她觉着王熙凤在这儿是徒劳无功。“婶娘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所能常保的?”——婶子你怎么这么傻,你这个家道也好,甚至于别的地方也好,你兴旺一段就会衰落,你衰落一段又会兴旺,这个谁也没辙,谁也没办法。她把这看作一个宿命的东西,看成人生悲剧的一种。

《红楼梦》加上续作四十回总共是一百二十回,秦可卿之死是在第十二回,我们想一想,在整个长篇小说进行不到十分之一的时候秦可卿就死了,就从她的嘴里,而不是从贾政的嘴里,不是从老太太的嘴里,甚至也不是贾母的老公(荣国公的第二代)来给她托梦,而是由秦可卿这么一位身份很特殊的美貌女子来给王熙凤托梦,讲这个盛极必衰、否极泰来的哲学道理,这是非常奇怪的事。

秦可卿是什么人?从辈分上说,她很低,比贾宝玉还低一辈。她丈夫是贾蓉,是草字头的;贾宝玉是窄玉旁的,和贾珍(贾蓉的父亲)是同辈的。所以,秦可卿管贾宝玉叫“宝叔”。而秦可卿在他们家里的地位特别高。王熙凤是难得看起几个人的,对秦可卿却是完全当作自己人,不断地示好,表达她的亲近感。探病时,从贾母起到每个人都说秦可卿的好话,但是对秦可卿的描写,你又觉得这个人不是一个研究什么盛衰兴亡的哲学家或者史学家、政治学家,相反觉得秦可卿是什么——秦可卿是一个极其娇媚的女子,特别性感。

前辈学者已经作了很多的分析,说秦可卿这个人在男女关系上不单纯,比较复杂。我们也不说好坏,我们无法用现代的道德标准来衡量秦可卿,也无法用当年的道德标准来衡量她,因为咱没有真凭实据。她很多地方很可疑,比如说她跟贾宝玉,她一死,贾宝玉一口血吐出来,这哪儿至于啊?这是第一点。第二点,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的时候,仙姑给了他一个貌美女子,名叫兼美,又叫可卿,然后和贾宝玉行风月之事……贾宝玉午觉醒来还喊了一声“可卿救我”,是喊梦里跟他幽会的那个情人。那个性启蒙的对象是谁呢?是秦可卿。当然后边又说他和袭人发生了同领警幻所训风月之事,那是障眼法——秦可卿跟贾宝玉的关系让人觉得有点欲言又止,小说写到这儿给遮过去了。

很多说法都很奇怪。说贾宝玉不愿意在贾珍家上房睡觉,秦可卿就把他领到她自己的卧室睡觉。别人提醒她说把叔叔领到侄儿媳妇卧房里睡觉不适合,秦可卿表示:他一个小孩子,谁在乎他,谁拿他当个真正的男人看?然后贾宝玉在那儿睡觉,秦可卿吩咐那些小丫头、小小子“好生在檐下看着猫儿打架”。后来又提了一下,说宝玉醒的时候,那些人正在那儿看猫儿狗儿打架。这都有点欲盖弥彰。你看猫儿狗儿打架干什么,这有什么可写的,哪儿值得提这个话?睡觉就睡觉,你们都躲出来,别出声就得了,别把他吵醒就得了……这些地方有很多疑点。这里就有一个特别有趣的话题,就是为什么我们中国文人常常把性和兴亡盛衰,和历史、政治联系起来,这个太奇怪了。这是自古以来我们文化传统的一部分。脍炙人口的杜牧诗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就是说国家已经亡了,而歌女依旧在秦淮河一带唱歌、伺候人。其实亡国不亡国跟唱不唱歌没有关系,跟那个女人更是毫无关系。李商隐的诗就更进一步,很有名的两句是“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冯小怜原来是太后的侍女,即使唤丫头,北齐皇帝很喜欢她。据说冯小怜在性生活上有秘技绝术,风情特殊,且身体条件特别好。历史上记载,是由于这个冯小怜“胡闹”,才使北齐亡了国。李商隐的诗就非常明确,把北齐的失败归咎于这个不足二十岁的女子。更大更出名的是白居易的《长恨歌》,把安史之乱的责任推到了唐玄宗李隆基与杨贵妃的爱情上,还好,诗里并未将杨贵妃写成妖孽,而是写二人确实相爱极深,耽误了治国正事,是爱情误国,还不是美女误国……

鲁迅写过这方面的文章,说这是非常不公平的。我们要是讲问责制,责任和权力是绑在一起的,如果你没有权力,你能负多少责任?谁的权力大,谁的责任大。冯小怜不懂政治,也不懂军事,她无非是善于邀宠,无非是做爱做得媚人,关键做主有决策权、能指挥军队的还是北齐皇帝。那个时代,类似冯小怜这样的,实际上不过是君王的一个玩物,只是君王的一个消费品,如何有可能决定国家的兴衰、战争的胜败?而历代对虞姬的态度比较好,楚霸王败了,没有人责骂虞姬。楚霸王和虞姬的感情特别好,虞姬最后是自刎而死,忠心报答了楚霸王,所以没人责备虞姬。但大家责备冯小怜。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中国文化有这么一个传统,把女性和一个朝代或一个君王的覆灭联系起来,把性和盛衰兴亡联系起来,在这之上产生了沧桑感。

这不是一个逻辑问题,而是大家有这么一种意识。在《红楼梦》里,实际上作者有意无意地暗示:秦可卿是贾家由盛而衰的一个关键人物。在其他方面也写到了对秦可卿的这种评价。贾宝玉在太虚幻境里,看到画图,听到曲子,其中讲到秦可卿的那段,说“情天情海幻情深,情既相逢必主淫”,说秦可卿带来的是情天情海,到处都是爱情,爱情变成了汪洋大海、变成了像天一样广阔,覆盖着我们。这个话本来也是不错的:谁能够说一辈子他没有过爱情的念头,没有爱情的经历,不会唱一两首情歌呢?但是,封建社会是不许人老琢磨这个“情”的,尤其不许女性来谈情,女性谈情是罪莫大焉。所以它说“情天情海幻情深,情既相逢必主淫”,你有情,我也有情,就会发生“不道德的事情”,就会发生“淫荡的事情”,就会发生“过分的事情”。“淫”,最轻微的解释,就是比较过分的事情。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这里的“不肖”是什么,指的就是贾宝玉。《红楼梦》前后文里不断说贾宝玉是个不肖子。这句话是说,你不要认为贾家完蛋是由贾宝玉那儿开始的,尽管贾宝玉太不像样子。实际上造衅开端起这个头,制造了这个缝隙(衅就是缝隙),留下了这个空子的,是宁府。另外又有一段说“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业完蛋、百业无成是从贾敬那儿开始的。贾敬就是那个一心学道的人。好多人说,贾敬能有那么大的过错吗?贾敬他代表的是什么?他代表的是封建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崩溃。你贾敬本来地位也高,辈分也高,你不念圣人的书,既不按《论语》上的办,也不按《孟子》上的办,甚至也不按《三字经》《弟子规》上的办,却一意去炼丹,琢磨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这说明他的思想已经彻底崩溃了,说明封建社会主流意识形态已经不管事了。

这里所说的造衅开端就是秦可卿,秦可卿在《红楼梦》中变成了一个隐隐约约的祸根。秦可卿本来是一个美的符号、是一个爱的符号,甚至是一个性的符号,但她又变成了衰落的符号,变成了女祸的符号,变成了道德败坏、意识形态崩溃的符号。秦可卿变成这样的人,又出来托梦……从现在的科学观点来说,我们无法理解托梦,但说的是当时的人、当时的事儿,说明秦可卿从本质上来说并不坏,她也不希望这个家垮台。而她看到了和自己有关的这些事情,说明这个家已经不成样子了,已经维系不住了,所以她要来托梦。这样,在秦可卿这一段,就把封建贵族性道德的糜烂崩溃和家运的衰败联系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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