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壹 草本木本

万物美好,我在其中 作者:钱红丽 著


壹 草本木本

稻草垛

秋天深了,金黄的稻草垛搭起来,披着黄金的铠甲,威武绚烂,它们站在后院里,或栖身于打谷场边沿,像一个沉默的长者,一直站在原地,在荒凉的风里,一点点地,一点点地消瘦下去,从深秋到严冬,直至冰雪消融初春来临。

在冬天,做一个乡下人,是非常容易的事情,无非关起门来静静过日子——河水仿佛停止了流淌,所有的鱼都把自己藏起来。站在小河边,时间仿佛也步了河水的后尘停止了流逝,只有稻草垛在一天天地瘦下去——那些金黄的稻草到底去了哪里?你去问顶着两只黑角的水牛,多半去了它的胃。极少部分化作火焰烹熟了一日三餐,那些青灰被掏出来,肥了田。冬天的时候,我们喜欢的柴禾分别是棉花秆、黄豆秆、芝麻秆等,这些苗木经久耐烧,余烬大,不比稻草,一经点燃,微弱的火光呼啦啦一阵风地被刮跑了,火势不烈,不大讨喜,除非万不得已,不然,是不打稻草主意的。

稻草很轻,团起来抱在怀里,一点不吃力。喂牛的事情大半由孩子们完成。

在冬天,做一个乡下孩子也是幸福的——抱一怀稻草去牛栏,静静坐在门槛上,望着黑角老水牛将稻草席卷一空,或许它吃得累了,将前蹄屈下,就势卧倒,开始了一天里的反刍工作。那些被吞进巨大胃囊里的草,又被吐出来——这一吞一吐间,有一种奇异的香味旁逸而出,与香味携手出来的还有牛的唾沫,像刚刚磨出的豆浆,白得晃眼,杂糅着草的芬芳,充满整个牛栏。漆黑一团的牛栏,在稻草的芬芳中飘浮起来,恍惚的孩子在这种芳香里忽然站起来,想起了一件事,于是,就势挽起两只稻草把,将散落在牛栏四周的牛屎团起,贴到墙上去,压得扁薄,以便风干。第二天,带一只小腰篮来,把风干的牛屎粑一片片抠下来,提回家当柴烧。

大灶里,干牛屎发出蓝莹莹的火焰,它白色的灰烬异常轻盈,没有风,也能飞起来,飞到灶屋的横梁上栖身,或者不小心掉下来,落在发上,等烧完火,拿一条湿毛巾掸一掸,什么也没有了。

冬天,我们目睹过从草变成灰的全程,非常的不经意。牛屎一点也不臭,不过是些草木植物的尸体。那些植物尸体,被团在草把里,余温尚存。

多年以后,静坐门槛与牛对望的记忆,像乡村小道旁的露水新鲜欲滴,那些行将枯萎的野草将夜露一把接住抱在怀里,静等黎明前上早读课的孩子一双双匆忙的脚踏上去,鞋是布鞋,旋即湿了滚边的白鞋沿。清晨的空气非常好闻,夜露一般寒凉,直抵脏腑,禁不住一个个寒颤,依然埋头急急赶路。一日日里,赶的是辛苦路,路的尽头被早读课的铃声一把接着,融入到教室,投身于喧嚣的背诵中——不知道为什么要声嘶力竭地把那些课文读出来,那些没有意义的文字比如《一件小事》,必须全文背出来——我们的智商过早地被摧残被禁锢,以致失去了非凡的想象力。你看“作协”遍布,多年以后,在写作方面,也不见几个出色的人。

然而,稻草垛又是多么温暖的所在,它一年年里,亲人一样停驻在记忆深处。是冬天,呵气成霖,端一碗粥,靠在后院的草垛旁——是向南的一面,阳光的暖被稻草垛悉数接住,再一点点慷慨地还给草垛旁喝粥的人——我们拿着空碗,靠在稻草垛上眯眼看太阳,猫一样慵懒,简直不想说一句话,仿佛静得入了定。其实,周边是有风声的,不过是,被高大的稻草垛挡在了外围。

冬天的早晨,靠在稻草垛旁喝粥的经历,就是关起门来静静过日子。稻草垛似乎成了我们在寒冷的冬天里唯一的精神依靠。

桃花

我家窗外,有一棵桃树,从起先的不足一人高,到如今得需仰头才能望见全部树冠,已然历经了几个年头。春分前后,一树花总叫人看不够。散步的时候,经过它;回来的时候,即便绕道,也要经过它。花花朵朵,郁郁累累,一派繁华气象,将年久颓唐的小区映照得新鲜热烈。或乎,新绽的绿叶丛丛点缀其间,好像在繁丽的丝绸上飞针走线,华丽的底子依旧不改,却多了另一层清幽的气质。桃花的美,美就美在清气上,不比牡丹那么硕大浮艳——然而,桃花也是艳的,它的艳,是深艳,间或有那么一点佻丽,在视角上显得悦目又悦己。半上午的时候,我在厨房水槽前洗菜,也不忘把头偏一下朝窗外探——满树花朵一齐静在那里,似乎象征着一种高韬浮世的精神世界,默默提醒着一个整天沉湎于柴米油盐中的人挣脱出来,看它一看——满树新绽的桃红,仿佛一面镜子,人的琐碎骸俗一览无遗,躲都没处躲。看过桃花的人,重新低头洗菜——初春的苋菜漂红一池碧水。乡下俗谚:苋菜不要油,就靠三把揉。意即,洗这种菜的时候要下力气把它的枝叶揉烂,炒起来,即便油搁得不多,口感也好。

春天,总是那么让人迷惘啊,无助啊,走路的时候都要睡过去,仿佛只有一双眼睛醒着,看这望那。小区足球场边几排水杉,远远望去,笼着一层绿雾,似有若无,像青障,待走近了观察,原来细针一样的叶已经破壳,水雾雾的,披着一层薄绿。这种绿有湿淋淋的气质,且相当脆弱,早晨毕竟有点寒凉,水杉细嫩的针叶稍微有些发抖,似乎经不起寒风的一再吹拂,好在捱到午后,元气就恢复过来了。

早春最可珍贵的,就是这一点点绿,它们大多没什么野心,一点点地往外长着,缓慢,耐受,不疾不徐。而个别的植物相当鬼佬,总是在风里探头探脑的,等不及似的,一股脑地往外挣着挤着,比如抽薹的萝卜花和青菜花,是以一瞑大一寸的速度飞驰;比如桃花——明明,昨天黄昏的时候,还都是颗颗苞蕾,哪知才过一宿,就都绽成了花朵——那种桃花红,真耐看,即便不下雨,也是水色弥漫的,始终没有枯意,一直到它落,都具备新鲜感,像极了一个人对于爱情的不疑,每一次都是初次,始终拥有着保鲜度。

然而,形容桃花的美,没有人超得过胡兰成。这点上,让人不得不佩服——即便到后来,张爱玲一见他写“亦是好的”句式就会憎笑。但,对于描摹桃花的贡献,胡兰成是不可磨灭的。

夜里,翻一本杂志,看见韦庄的一首词——《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我着实被“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这一句,惊了一下。就算是个姑娘吧,春天为何给了她这么深的无惧?纵然被抛弃,也不能感到羞耻——她怎么如此舍得自己?她对于爱情的勇气,简直不要命,像一张满张的弓,在杏花春景的催发下,一支好箭蓄势待发,簌然向前,爹娘也挡不住……可韦庄不是姑娘啊,他这么写,不过是以物借物,抒发自己的情怀。古代男人总是有一种把对功名的向往虚拟成一场无果恋情的天赋,这样似乎更能取得人心的共鸣,在写作手法上叫隐——曲径更加深幽,以文字之足往前丈量,洞天别有。

杏花,我无缘见识,只吃过小黄杏——想象中,杏花应该比桃花开得小,果实决定了花蕾。然而青杏在文学领域却是一个永恒的意象,青桃就比不过它了,前者胜在“酸”,后者输在“涩”上。但是,不论果实,单在花朵上,桃花依然不输杏花,关于它的美,古诗词似乎总归不能达意,略微著名一点的崔护那首,又直白,又仓俗,像一串踉踉跄跄的步子,始终走不出别意来。

桃花它终究不是通俗的花,它一年年地开,一年年地清高孤独着——以文字,以心性,均无法形容出它的清幽娴静之美,大多逃不掉通俗的窠臼。可见,文字是有局限的,它最不能到达的地方就是美,它只能呈现和复述。

我所感到的春天

我的生活半径很小,不过是家到单位的距离,骑车20分钟。每天经过一个湖。湖西岸的几棵辛夷最先开花,远远地看,像一件紫衬衫洗白了,舍不得扔,继续穿,继续洗,继续晒,然后越来越旧。辛夷花的颜色为什么这么旧呢?浅紫都谈不上,仿佛有意糟蹋自己,拦下许多褐色,一口喝下去,把原本梦幻一样的紫挤掉了。都是生活磨炼的吧,宛如一个沧桑的人,眼神也是暗淡的,对什么都心存拘谨,并非不曾狂热过,不过是千帆已尽,把一切都收在怀里,抱得紧紧的。

春天一来,风何曾停歇过?哪一刻也不能。它们为什么这么狂热,把蔷薇吹得都不敢出芽,还有银杏等一些落叶乔木。那么嫩的芽,一吹就给吹跑了,谁忍心这么早就把美好的东西端出来呢?大风,你就独自吹吧。

有一天中午,再去看,一树辛夷花全落了,也不知被大风刮到哪里去了。湖边的风更大,直呛喉咙,不停地咳——怎么春天都这样啊,让人欣喜又给人添小麻烦,尤其对一个患眼疾的人。走在风里,汪着一苞泪——人家都在踏青,放风筝……你一个女子,何至于泪眼汪汪?一个患眼疾的人走在春天的大风里总是哭的表情,让人受不了。

柳,倒是很早就开始绿了。湖边的柳,绿得尤其层次分明。先是缥缈的烟状,戏词里不是有“柳如烟”吗?到了今年,终于第一次看懂了——远看,好像伤心人回忆伤心事,有恍惚感,踉跄感,是若有若无的绿。非得要你跑到跟前去一细究竟,哦,真的绿了,婴儿一样往床外拱,是芽尖尖——所谓初春看芽,仲春看花,晚春看叶。我的一己经验而已。这个态,摆得——似乎这么多年,都把自己献给春天了。

慢慢地,慢慢地,只用几天时间,就鹅黄初上了,两片叶子合伙抱着一个状似毛毛虫的蕊,折一条下来,抽在脸上生疼。许多年过去,还是觉得两句诗好,怎么好法?说不准确,必须借助比喻——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有色彩感,黄与翠一起,比红与绿还鲜烈。而白鹭上青天呢?多么逍遥派的手法啊。前一句太过浓艳,仿佛京剧的大花脸,浓油重彩的,但到了着装上,便已青、白主打起来,眯起眼再看,不就雅起来了?把泼辣的东西迅速一收,再甩一个水袖,就是放。一收一放之间,再响几声紧锣散笛——啧,特滋润人。戏剧的好处就在养心。

说到柳的第三个步骤。它可不是一味的傻绿,而是一点点地抽,像新鲜的生命,每一个阶段都有文章做。第三个步骤就献给抽叶了,仿佛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像天使一样,天使都是长翅膀的,没有翅膀怎么飞呢?唯独柳不飞,它一个劲往下垂。有一天黄昏,迎着落日余晖,我看见一个人骑车柳下。车是自行车,破破的,也是被生活历练的吧……那一刻,我望着那个人远去的背影,感觉到了诗意。还是湖边,西岸,水域渐窄,湖是满湖,快要溢出来,风在湖面行走,骑车人在柳下行走,他们各自若无其事。一切都很安静。

是的,只要不刮风,一切都安静。但有一次,我听到了傻笑——是一棵广玉兰,突然撞到面前,那一树的白花,数不尽,真像一个凄愁苦之人在旷野里独自傻笑着,笑得有些渗人,白漆漆的。暮色里,广玉兰的白,让人怕,无所依的孤单孤零。许多天过去,一想起那一树傻笑,就不大快活。

生活里,谁不曾有过小恼小愁?终归不过都化解了。有的是默默消化的,有的则通过其他媒介。实则,春天也是一个媒介。到了春天,更睡不着觉,有极强的倾诉欲,仿佛不说出来就会憋死——我什么时候,从一名女文青过渡到一名女三八了呢?等意识到这些,为时已晚,好悔啊,像一时失足嫁了泼皮。所有的话都说出去了,无以挽回。总有那么一天,我要大哭一场,为命运一哭。有时,站在单位的窗户前,看那片湖,分外茫然……

夜里,我梦见自己伏案写信,一封一封地,写得伤心欲绝,到后来,把自己都打动了。然而,这世间,可以打动自己的语言,似乎无法交集于别人,除非是爱。

在春天里,语言是多么苍白无力的呢?只有风才是最真挚的,它无时无刻不尾随着你,吹你的发,吹你的衣……一次一次地交集缠打,一刻也不曾疲倦过,这就是爱吧。对,像风一样地热爱缠打,吹过山河湖泊,吹过高山大川,一直把自己送出去。

就是把自己无保留地送出去,像风一样的慷慨。一年一年里,我就是这样感受四季的——冬天太冷了,我们就加衣服,把自己的身体裹得紧。到了春天,依然小心翼翼,把自己捂起来,然后等到仲春的时候,才彻底地把自己敞开,像风一样解放身体,无止无尽地吹拂。

每一个夜里,风声呼呼,无非若有若无地看点书,大多是诗——长句短句,都是人生。

秋声

立秋的第二夜,楼下草丛里就响起了虫鸣,潮水一样在月光下,一波波涌动……古人云:虫鸣醒耳。一点不浮夸,声声不息的吟唱让人格外清醒……躺在睡不着的夜里,真是感念,比起这些小生命对于天时节候的敏感来,人显然愚钝得多,尤其在面对四季轮换的时刻。不止秋虫,还有植物树木们,它们或许早就觉察到盛夏即将去了,提前把身上的叶子染黄,还时不时地借着风意抖一抖——窗前的一棵紫槐,比肩三楼,一身浓荫在立秋前就卸得差不多了。每有风来,紫槐的叶子簌簌而去,宛如名伶卸妆,残脂剩粉里都是一种高不及攀的磊落,偶尔似乎藏着那么一点点的寂寞。落叶离枝的景象向来孤漫无言,像一个困厄良久的人终于舒了一口长气。

这一年的盛夏有多么溽热,终于等到了秋天。石榴还挂在枝上,小灯笼一只只,红红的惹人爱;还有柿,青涩的小果子无忧地悬在秋风里,日渐一日地大起来,把枝条都压弯了也不罢休,像极了顽皮小儿,一边把双脚踩在琴键上,一边肆意地抖动着身体,既好气又好笑。

夏天的时候,清炒丝瓜异常可口,一旦立了秋,炒在锅里,明明青扑扑的,但一盛入碗碟,立即变了一张黑脸,仿佛气呼呼的,口感大不如前。有些蔬菜过了季,就不易入口了。唯有秋茄子、秋南瓜依然那么下饭,最好配一两只青椒,然后是一碗冬瓜汤——人在平常素菜的滋养下,一日日变得神清气爽。

秋天一到,一切都有了远意。盛夏的时候,像开水滚了又滚的蝉声,渐渐消下去,四周恢复了宁静。抬头看天,天也远了,也阔了,非常蓝,偶尔有一两朵白云飘过。这时才想起来怎么没有去看荷花呢?是尾声荷了吧,所有的花都谢尽,所有的莲蓬都被人摘了,袅袅婷婷了一整个夏天的荷叶,明显的有了疲态,它们正慢慢地枯萎下去。实则,枯萎配合着一塘秋水,也是一种气象。秋天的荷池,最值得一看,残了的叶子覆在水面,梗由青变黑,芒刺历历可现——所谓灵魂消逝了,场还在着。

人在秋天,心是静的,勤于思考,真切地感受着自己活在四季里,像墙根下的车前草,一年年地轮回,从青到黄,然后就是秋天,一些籽垂落,被几场雨水冲刷,没入地下,酣畅地睡一冬,来年初春,又是生机盎然一派。草,过的永远都是逍遥派的日子,不愁,不烦,从来都是想通想透了,不比人类,时不时地总要纠结那么几下——为何就不能像天鹅那么优雅呢,不论生活对我们怎样薄情寡意?

一到了秋天,小白菜籽就要下地,把稻草厚厚地覆着,每天黄昏,泼几瓢水,慢慢洇下去,清凉又滋润,到了夜里,也不孤单,有虫声相伴,不几日,就冒出头来了,再一棵棵分而栽之……在秋天有小白菜可栽的人,是有福的,他们默不做声,把小白菜秧移栽下去,用拇指、食指压紧根部,然后浇灌。过几日,也不闲着,用水把粪稀释,去描一下——我们乡下人就是这么说的:我去“大暮凹”描一下小菜秧去。无非像城里的女性描眉,淡淡扫一下;或者画家泼墨,到末了收笔的时候发现哪里不对,就又想起浅浅描几笔。最后总归是都妥帖了,无论城里妇女的眉,还是艺术家的画作。

真是一生都忘不了大暮凹,那里起伏着我家的菜地、稻田,哪里有几块地几分田,至今于心了然。人一忆及这些,就特别舒服。小时候也不觉得累,一遍遍往大暮凹跑,无非锄草,摘菜,刨地,挖山芋,割麦子……还有那些星罗棋布的坟包,我们那里作兴把南瓜藤牵到坟包上去,南瓜像天上的星宿一样不大轻易出来示人,总把自己藏在密密匝匝的叶子下。乡下的生活天然得很,人跟植物总爱打成一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交集,比如人死了,就把自己搁在坟包下,然后在上面长草,让南瓜藤覆上去,顺便撑个荫凉,也未尝不可的。

然而,一旦到了秋天,所有的南瓜都被摘回家,再去到菜地旁的坟包,就感到荒凉了,在心里有哭一场的寒凉,人活着,真是萧瑟啊,最后什么都要归于零。所以,人在秋天,把身体都收得格外紧,夜里裹着薄被,到了凌晨都会深感凉意,古人书信上所写:“夜凉如水,珍重加衣”应该发生在一个秋夜吧。

等草丛下的虫鸣越发清越,剑一样寒光闪闪时,那是秋天深了。

秋天深了,神的家里鹰在集合

神的故乡鹰在言语

秋天深了,王在写诗

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

该得到的尚未得到

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海子这诗多么好,说尽了一个孤独的人的所有包袱。

看草

可能是单位建的房子吧,楼距大得奢侈,慢慢地,大片空地变成了养眼的草甸子,不过是乡下见得多的,一年到头匍匐在地的,很普通的草。它们实在顽强,拼命挣脱地砖的束缚,偏要把纤长的草穗子伸到路上去,宛如一个个顽皮的孩子,在你平常散步的路上,伸头伸脑地绊住了你的脚……

秋天深了,露水一日盛似一日,草穗子悄悄把自己变成了绛紫色,一根根铺在灰青色地砖上,实在好看。偶尔拽一根,把叶子捋掉,放进嘴里,是故人一样的甜……

多年前的深秋,阳光很好,村里的女孩子闲不住,都要外出砍柴,以备冬天烧灶。当田埂上、坡地上所有的蒿子、蓼子被砍尽,我们依然闲不住,把目光投向山岗。山岗上处处草皮丰厚,我们耐心地,一锄一锄地刨……枯萎的草根被锋利的锄头平行切断,发出明脆的声响,像小石子与小石子的碰撞,在秋风里荡来荡去。无须几小时光景,被锄起的草皮堆在那里相当可观,也不过是回家当一把火烧了……被点燃的草皮,在土灶里噼噼啪啪,呼啸而去,烹熟的不过是一餐餐普通的饭蔬,怎如今,回味起来如此甘香如饴?

也是多年前,当读到海子的《四姐妹》:

高高的山岗上站着四姐妹

所有的风都向她们吹

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

不知怎么搞的,锄草的日子刹时浮现——也许,海子小时候也有为妈妈去“高高的山岗上”锄草皮的经历。人只有在长风邈邈的深秋,在“高高的山岗上”,内心才那么荒凉无依。

如今,在城里居住多年,也不大有机会见到草了,即使遇见,也是那种昂贵的泊来品,气质里有不容人亲近的冷傲,罢了罢了,两两各不相干,还是低头走自己的路吧——直到有幸居在大面积的草中,每天呼吸着只有草才能散发出的特有的甜味。尤其雨过以后,泥腥味与青草味手挽手一起走来,既扑面,又醒神,五脏六腑里都布满着这种繁盛的气味,不得不加快换气的频率,似乎不这样,就是浪费,宛如面对一桌美食,若不趁机下几筷子,就太辜负了胃肠。这个比喻打得真是拙劣——概因成年累月在家养育小儿,人几乎锈过去,语感不再,想要过上读书写字此类的精神生活,几乎不能。

——不知道站在长窗前望草,算不算得上精神生活?就那么站着,什么也没想,只看着被鹅卵石隔开的一垄垄草,一天天里悄悄地变化着,由浓绿转浅黄,似乎盛意不再,萧瑟重来。房前房后的草甸子上,偶尔也点缀几棵桂树,比过二楼的肩,直往三楼的高度攀去。这一时,正值秋桂花季,把前后阳台的窗户敞开,接受风去风来——无论是洗碗或者拖地,人都无时无刻地在沐浴着香味的洗礼,简直晕乎乎的。平素视为苦役的家务活,此刻在桂花的芬芳里做起来,痛苦也减轻了几分。好闻的味道确实可以给人减愁,使人忘忧,何况还有大面积草的相伴。

天天被草包围,心也能渐渐收起来。草甸子是另一种形式的音乐,固体的,摸得着的,闻得出香味来的音乐,一日日等在那里,安慰人——是的,没有什么时期比现今更形容枯槁更心神俱疲更需要安抚的。觉着一天里最大的安慰,是在把球球哄睡,坐到南窗前把电脑捣开,趁开机空隙,扭头看一眼草甸子。

就是这一刻,也值千金。还是多年以前,在小城的时候,从一份诗歌刊物上看见关于草的一首诗,被深深打动,直到如今,还记得那首诗的作者名叫王长军,黑龙江人。把这首名曰《想想草的一生》的诗抄下来:

想想草的一生

我们还有什么念头不能茂盛?

我们被草包围着

拯救着 喂养着

草的暗示既单纯又简介

草以一种微微的清苦提醒我们

在我们咀嚼日子的时候

枯荣的 不仅仅是时间

所以吃草长大的哲学

就很肥壮

犹如一匹马从栅栏冲出

生命是什么 除了奔跑和劳作

马什么也不说

我们拥有生命 并且拥有草

在草中 我们被浆果照耀

被虫蚁簇拥在叶露中我们

发现了艺术 这使我们懂得了

和草在一起 火最先熄灭

一个人的时候,重温这首诗,特别苍茫,似乎抓住了一脉温存——原来,人人都是独自面对,独自过去的。纵然,人与草一样卑微平凡,但只要精神不灭,最终熄灭的却是貌似强大的火焰。

我天天看草,草却一点都不骄傲,只自顾自地长着,由丰茂到萧瑟,然后就是冬天了,大雪覆在了身上,即便冷,也不做声,它就这么能忍得住——忍着忍着,春天眼看就到了,小河解冻,青蛙出洞……大地上但凡有一口热气的东西,都有了希望。曾经以往,屡屡为球球所纠缠,总是恨恨的,脾气一日坏似一日。而今,都一口气吞了——何尝不能将自己幻化成草?孩子不过就是覆盖我们的一场大雪——忍个三冬四夏的,就那么难吗?

一个妇女无论清晨还是黄昏,都比较温和地推着或抱着一个异常顽劣的孩子在草甸子间穿梭来回,也偶尔歇一歇,坐在石凳上,想,也不过是——时移事往,中年已至。

看花

我曾经借居的房子,每户底楼前都有一大片院子,有的人家掘了一口井养了几只鸡,有的人家栽了瓜蔬花草。我们居楼上的自然占了便宜,一年四季里,花叶盛景尽收眼底。

也许被烈日灼了一天了吧,黄昏的时候,瓠子花总是蔫头耷脑的,好像跟一个不对性情的人聊天,抖不出什么神气来,把好看的花瓣悉数收起来,快要得病的样子,真让人没办法。倘若被露水滋润一夜,早晨的瓠子花就来了劲,特别机灵,把五个花瓣完全地敞开,纷纷于毛茸茸的绿叶丛中探出头,孩子似的顽皮地举着一把五瓣小伞,雪白干净的。这小范围的白,一点不影响旁边硕大的南瓜花。南瓜花开得壮丽极了,粗声大嗓的土黄色,花蕊长舌妇似的无处不在,本没有什么错,也不过是热爱招引蜂蝶——自然界中所有阴性物种比比皆是的特征。

也有例外的。

在这一点上,就显出瓠子花的高格了,为人冲淡平和,就这么一览无余的素白,不涂脂不抹粉的,日日打扮如此,气特别盛的样子,并非盛气凌人,是盛大——所谓不须文字传言语,玉想琼思过一生。

有的瓠子花,玩纯白概念玩累了,也喜欢在身上挂个小瓠子什么的,起先是嫩青,然后自然地过渡到菠菜青,风一来,就在藤上来回地晃悠,身心自在的,多像野孩子不爱着家,玩痴过去了。

好一阵子了,日日有瓠子花看,后来,忽然发现那个人家栽下的这几棵瓠子秧,虽也茂密茁壮,但自始至终没有结成一只瓠子,那些童年版的小瓠子在藤上晃着晃着,不几日,没等到少年期来临,便枯萎了,一骨碌掉下地去。或许是施肥过重了,民间所谓“惯子不孝,肥田出瘪稻”,讲的就是这个,真是一点不假。或许,种瓠子的人家,也不过就喜欢这一挂绿一藤花呢,未必稀罕结个现实版的瓠子。人家图的是精神上的愉悦,无非如此。这过的可就是王维式的生活了,官至重臣,物质生活也算丰裕优渥,也该老去了,前去僻静之地筑一排别墅,花前草下地赏一挂绿一藤花的。最不济,宛若苏东坡那样,一边赏着门前修竹,一边在火上煲着猪肘子。

一个人能过上既有竹赏又有肉吃的生活,似乎是不差的命运。如今,我们天天都在吃肉,却把竹子晾在一边去了,我们家铁质的晒衣杆上尚且架着几根竹,竹壳青的黄,被雨水磨得发亮的岁月之黄。这些尚且不说了,人到中年,也没什么可亲可叹的,一般地,都一把闷在心里藏起来了。

还是继续看花吧。

正午的豆角花真是好看,青紫色,肉质的两片对称着展开,走到哪里都有个伴似的喜悦着。嗯,豆角花就是喜悦的气质,妖妖的,像狐仙,垂下两尺多长的豆角。每颗豆角花下都和谐地挂着两根豆角,出双入对的——唔,相当的人性化,不孤单,更不遗世落寞。盛夏的大风吹来,但听狐仙一样的豆角花喜悦地喊:我要掉下来了,我真的要掉下来了!豆角的茎和藤真单薄,任谁也不信怎么就能挂得住那么长的豆角呢,真是有韧劲有耐性的伟大的母性呐。所有这一切都不是豆角花可操心的,她的使命就是一直开到妖娆,然后再体现一个成语的魅力——“佳偶天成”,当两根豆角被一双手摘下,末梢隐隐还见一团枯萎的黑,那是豆角花的魂,再也不见那之前的所有的明艳和妖媚——任如何美的东西,到末了,都敌不过时间的击打挤压,越美越不堪。像南瓜花吧,那么盛大而壮丽的土黄,从年轻的时候仿佛就没人愿意注意一眼,更谈不上年老的时候会怎么样了。这样讲,真是惹南瓜伤心。

那就不往下说了吧。

二月

今年冬天的气温大多在零下徘徊,尽管立春的时候,也是一点感觉没有的。到了雨水,才不同,天阴瑟瑟的,偶尔见一点阳光,很微弱,但总归一切都好起来了,唯一不好的是,饭桌上的青菜口感不尽如人意了。

植物们真守信,立春一过,即便再冷再寒,要么开花的开花,要么起薹的起薹,一年一年坚持下来,从不爽约,像忠厚本分的人,让人尊敬。有一天,冻得瑟瑟的,不经意的一歪头,呀!路边的一大蓬连翘开花了,头几天,只有一两朵,探头探脑的,一脸不怕冷的镇定,后来,就管不住自己了,纷纷不甘寂寞地开,一朵一朵地小黄伞,微小且有力,像我们的孩子,虽瘦,但特别有力气,就是这份力,给人希望——人这个时候仿佛一个激灵,原来,春天不远了,是真的。

雨水一过,风吹在脸上,即便寒,但也是可以抵挡得住的,不比冬天,风刺得人骨头痛,情绪特别低落。每天下班都是一场晚归,不比现在,太阳尚高高地悬在西天,又大又红,人在情绪上是飞升起来的,连路边的野草闲花都一同来附和,是巴赫的复调,一路高开低走的,转眼就到了家,还顺带着把一篇文章构思了又构思。打开门,暖气扑个满怀,生活还是有些奔头的。你看,连喜鹊都雀跃起来了,从一个屋顶飞到另一个屋顶,长尾巴拖着,不知有多优雅,一群漂亮的精灵,让人欢喜得无可奈何。

有时,站在窗前,似乎可以看见楼下草甸萌出了绿意,又不是太真切,赶快下去仔细看看,拿手指抠抠泥土,草们的根筋薄脆新鲜,在隐隐地积储力量,然后奋力一跃,仿佛一夜间,就宽了黄袍,就了绿衫。我们的屋前有一丛竹园,风过去,竹叶沙沙,冬天都是喑哑的嗓子,唱不出什么花腔来,这几天,可大不一样了,风来竹摇,彼此呼应着,仿佛相爱中的人,心照不宣的,即便风不来,竹子们也是明媚的,心里有喜事的人即便不做声,但那眼神就够迷离的了。我们门前的竹园就是这样的人——其实,春天来了,哪一种草木不在相爱着呢?挡都挡不住,是植物性,更是人性,都有着一颗知冷知热的心。

冰箱里存了一点别人赠送的冬笋,今天把它们翻出来,看看,舍不得吃,又放进去了,我们家居在石笋路,若是走正门的时候,想不看见这几个字都难。为什么叫石笋路呢?今天外出,还看见一条新鲜的路——云外路,这名字起得够虚无的,招人疼爱。其实,每天都在干着一些虚无的事,比如编副刊,不都是无中生有的东西吗?但,就是这种虚无主义的东西在一天天的滋养着人,比如二十四节气,不也是虚无的吗,为何这么惹得人心心念念,无以忘怀?

人到中年,还有什么忘不了放不下的?就剩这些虚无的东西了,跟她们在一起,一颗心方才觉着踏实,有所怀,有所依……

二月是一年里最短的月份,一忽儿就过去了。若不出意外,每年在这个月里,我们都在过春节,接着就立春了,春一旦立起来,雨水便也不邀自来。然而,这些都还不够,最重要的,还是要有情人节——这个日子,代表着作为二月的最温馨的东西一直存在着。家人今年送了一个盆景,紫砂的盆上刻着“静心”二字,算是劝勉吧。其实,孩子是检验一个大人修为的最好标准——自从有了孩子,我变得异常暴躁和不可理喻,感觉自己的身心都在受难——当每次向孩子吼叫过后,另一层受难纷至沓来——是愧疚和不安。

好在春天真的来了,把一切悲观主义的论调都收起来,无非是好好过日子。什么叫好好过日子?珍惜当下,算不算?培养好习惯,不报怨,尽量减少负面情绪……勇敢地生活。

立春,作为一年之始的标志,意味着一个个节日的到来。二十四节气,仿佛是时间给予我们的仪式感,提醒着万物相互怜惜,回过头来,道一声珍重,我们像草那样耐心配合着自然节律,一点一点地生长,然后把自己搞得绿意盎然的,后来,桃花开了,杏花开了,我们像孔子那样去踏青,回来翻几页书,睡个好觉,打开窗帘,新的一天就蹲在外面——时间要比盛唐的诗还要厚些,没有人可以活得过它。

接下来就是惊蛰。每回看见这两个字,宛如一记耳光,涮得人格楞楞的,万物萌动,何况身轻如燕的人们,走在地上,总是飞升的虚幻,所谓“田园经雨水,乡国忆桑耕”——说了几个来回,还是去了起点,回到了桑耕田园。

就这些吧,无非生,无非活。

流逝

春天的繁盛,扰人心智,它让人无能为力,一事无成。“扰人心智”这个词,借之于科莱特。每一年的这个时节,皆受困于此,但一直找不着合适的词把它表达,直至遇到科莱特。

大风忽东忽西,树叶跟着摇晃,那些树叶之上的花像一个个绳结,在风里扭来扭去,有的甚至在风中相互扭打起来。茶花过于硕大,不胜风力,噗一声摔下。香樟的叶子管风琴一样的往下落,是绛红色乐章。那些大风,偶尔会停一下,仿佛一个人长跑忽然停下调整一下气息——午后在这一瞬,异常寂静。

开着电脑,听管风琴,是《杜鹃与夜莺》,快版,有繁盛之意。换《天使小夜曲》……像凌晨的鸟鸣,一声叠一声,让人从柔和的梦境徐徐醒来,把双臂从温暖的被窝拿出,顺势伸个懒腰,再回头睡个回笼觉——中国有句俗语:千金难买回笼觉。

到这里,我终于找到人在春天一事无成的症结。太过安逸,一切皆源于新绽的叶初开的花。我们到哪里,都逃不开姹紫嫣红。姹紫嫣红如众神起舞,是相当闹人的。尤其那些红色系的花朵,粉樱,桃花,夹竹桃,紫叶李,海棠……薄暮的时候,一眼看去,叫人恐惧。那些纷纷蹲在枝头的花,美得恐惧,让人无所适从,除了指指戳戳以外,人类在繁盛的花朵面前一事无成。曾经在单位,出现过持续性的耳鸣,若电脑里可听音乐,也不至于此。相信,《天使小夜曲》是可以治疗耳鸣的。管风琴这种乐器,有浩荡的意思在里面,是长风万里,但又区别于自然界里的风,是令人安枕的长风万里,好比在一片草地上打滚,时间是静止的,四周布满了浆果的甜味,从听觉到味觉地慢慢跋涉,一点也不辛苦,仿佛灯下读唐诗,一点不辛苦,倘若碰到生僻点的字,《汉语辞典》伸手可及。

无法在春天做事。只有翻翻书,看看画。拿到一本《清秋雅器》,讲蝈蝈、蛐蛐,讲葫芦、土罐、白玉、青瓷。其中特型演员王铁成也是此中高手,王世襄更不用提了。以及那些京剧大师,一下场子便直奔蛐蛐而去。男人在“玩”这方面,始终持有天真的本性。但,这种天真也是昂贵的,连挠扰蝈蝈鸣叫的器具都要象牙做的,在象牙上再串一根老鼠胡须。想想看,有多么柔软。

花鸟鱼虫,号称四大玩。鸟,鱼,虫,中国人玩得好,我信。唯独这花,没有多少人玩出境界来。花的植物性注定了她的各色不羁。人,无论进化到何种程度,始终赶不上花的植物性。自然界里最可珍贵的就是那些具有植物性品质的东西,比如音乐,绘画,写作。尤其后者,无法把握,它几乎有着神性的光辉。我一边在春天睡回笼觉,一边烦躁不堪——苦恼着春天浩浩荡荡地一路流逝,且毫无还手之力。不禁黯然,是迷失的,抑郁的,暴烈的,几近失常的。

再说春天的月亮。它不再是水银泻地。任何一种金属都有着与生俱来的冷气,冬天的月亮有这种水银的气质。但,到了春天,就不复存在了。它更多的时候,被一层雾气围绕,仿佛不透光的玻璃,有一种光晕,看不真切。这时候,星星赶来救场,也就那么寥寥落落几颗,不比早年的乡村,因为无遮挡物,“天似穹庐”这句诗体现得分外慰藉。多年来,在城市的夜空,诗词的古意根本是缺失的。在空旷之地,才能月挂中天,天似穹庐。许多天象,只能去古诗词里间接领会了——用心领,用神会,一如做人。

写作的意义不仅仅停留在体表的“字”上,它同样拥有一种气息,是活着的,有呼吸,文字与文字之间的呼吸;也有呼应,心与神的呼应。一直揣有一个大言不惭的理想,到60岁上,我一定可以写出一本书流传下去,以与时间抗衡。现在所有的书写都是为着未来在做准备,它作为一把把梯子,把我顺利送达60岁的高度。

可是,这种空想却被春天一把拦住了,一直停滞不前。去除准备一日三餐的时间,其余的,都花在翻书看花上了,并且苦恼不已——这么宜人的气候,不应该啊。在写作时,差点睡着了。这格外叫人想念冬天的寒冽,零下的温度刺激得人时时处在警醒的状态。而春天除了赐予长久的睡眠以外,不给人任何好处。

春天总是用花开和鸟鸣扰人心智。管风琴一直在协奏着,仿佛天使排着队领取圣餐……还有什么不自足的——作为一个渺小的我,则梦想着为一些汉字找到妥帖的安置之地,然后慢慢走到白苍苍的60岁。

种子们

扁豆米遍身乌黑,侧面有一弯白牙,像雏鸟的嘴,随时有张开的可能。头天晚上把它们浸在温水里,第二天看,浑身虚胖。一把捞起,湿湿地埋在弃用的脸盆里。盆里有土,纷纷细细,非常肥沃,埋入后,把土掩起,抹平,最后略铺一小层稻草——每天要过水,有了稻草的阻隔,泥土不至于板结。

几天工夫,就有芽破土了,白里泛碧,像一个个问号,从土里钻出,穿过稻草的阻拦,每一天去看,都是新姿势,慢慢地,问号舒展开,成了小巴掌,两面合在一起,像一双手呈上,对折,再摊开,承接夜露白阳,再过几日,小巴掌就会变成对称的两片绿叶——满满一盆扁豆苗郁郁葱葱。接下来,要出嫁了,她们的去处或是圩埂,或是山坡。到了那里安家扎寨,或许在她们身边栽几棵高粱——她依着他攀援,一直到凌霄处开花结角。

我们家的扁豆是上好的品种,俗名“猪耳朵”,肥大,遍身魏紫,稍微摘十几只,就够一碗。

还有南瓜籽。老家俗称番瓜的。扁平的白籽是头年留下的,与扁豆种一样,需泡一整夜的水,然后秧在盆里,铺一层草,日日过水,破土时也是带着问号的,仿佛自忖——我怎么就这样来到了人间?满腹狐疑,不几天,也就明白过来,人世的暖阳熏风实在好,就彻底把身体舒展开,分别成了对称的两片肥绿的叶子,摸上去肉乎乎的,怪有意思的。你不要怀疑一个幼童蹲在地上与一盆南瓜苗对视半小时是荒唐的事情——那种幼小的生命与幼小的生命之间的好奇,是长久的,永不衰竭的。

在老家,把种子放在泥土里,叫秧苗。找不到对应的字,可能就是这个“秧”,名词活用于动词罢了。

头年存下的许多种子,辣椒籽、茄子籽、丝瓜籽、葫芦籽、瓠子籽……晒干后分别放在一只只小布袋里,吊在屋梁上,为了防止老鼠偷食,在布袋上方遮一块弃用的木锅盖。远看,就像“请死”的人头戴斗笠把自己吊在房梁上,尤其黄昏的时候,煤油灯尚未点亮,黑黝黝的,相当渗人。70年代的煤油灯造型相当好看,蜂腰,肥肚,上面有笔直的玻璃灯罩,擦得雪亮,搁在灶台,搁在桌上,隔着几十年的时光望去,简直堪比一件件艺术品——当年,怎么不懂得收藏几盏?

这一阵,我在家频繁翻日历,找节气,叫惊蛰。凭着早年的经验,每当这个时候,种子就该下土了。由于严寒的关系,家里一些花没有捱过冬天,空出的花盆虚位以待,该不该埋一些种子下去呢?去年春天,我秧活了几棵南瓜苗,搁在北窗窗台,抽出的蔓一直攀上钢筋柱,一直延续到盛夏被晒死。

生命的神奇是无法窥探的,一颗坚硬的种子一旦遇到泥土,就会发芽,像两个人的心思终于对上了,从此生了根,土黑须白,盘根错节,像年老的胡须深深扎根于时光转角处,一居数月,临到盛夏,终于结出果子。古书上说:天生万物。这么讲,就不是泥土的功劳了?是天的功劳,要不,怎么不叫“土生万物”呢?天是什么呢?天是自然的规律。生老病死,就是自然的规律,是无常的,宗教的,不以人的意志左右的。天上有云,有鸟,有飞机,这是明白的天。除此之外,还有冥冥之中的天。这个天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规律——惊蛰也是规律,它跟四季配合默契,提醒人们什么时候应该把种子埋入土里,什么时候应该收获……

人们惊叹的时候,往往情不自禁喊出“我的天呐”,西方人是说“我的上帝啊”。上帝也是天。宗教的,让人敬畏的,就是天。

当年,种子们回到谷仓,或者被中国的人们吊在房梁,它们一直在静静地等,等着天的分配。然后熬过春节,终于迎来了翻身下地的时刻。

央视《同一首歌》有一首片尾曲,每当毛阿敏领着孩子们唱:

甜蜜的梦啊

谁都不会错过

终于迎来今天这相聚时刻

阳光洒满了所有的童年

风雨走过了世间的角落……

我特别感动,仿佛热泪盈眶,认为这支歌分明是唱给种子和泥土的。它们相扶相惜,彼此感恩。

台湾人特别喜欢用“惜缘”两个字。我想,种子和泥土也是相当惜缘的。

早春

立春以后,阳光的颜色明显起了变化。在清晨,是橙黄色,斜插进窗口,让人迷蒙——双眼微闭,有成千上万颗大橙子在跳舞,真是不忍长睡,快快爬起,把花啊草啊全部搬去阳台;午后的阳光,白晃晃的,如水银泻地,有金属的质感,沉甸甸的,让人瞌睡,还晃眼。到了黄昏的时候,阳光的金边染上了一层铁锈红,好看又隆重,小孩子在空阔的地上拍球,被这种镶了金边的光韵笼罩,像西画里的天使,偶尔一声尖叫,穿透女贞树密集的叶子,把栖息的鸟吓一跳。空地上的草尚未醒来,它们还在铁锈红的阳光里酣睡,积雪未曾融尽,被零下的气温一冻再冻,软柔感荡然无存,变成一砣砣冰碴,踩上去,发出的微响不大好听。

这些天,阳光和煦,阴了一冬的棉絮、衣物纷纷得到了惠顾,它们被搬进阳光里一晒再晒——把脸埋进去,有铺天盖地的馨香。早春阳光的香味是微薄的,在微寒的风中若隐若现,像一篇长赋,也不见得多有文采,但结构颇好,大致的架子在那里,在文坛上终于有了一席之地;更像酒的绵醇,不喝它,就放在柜子里,也可想象它的绵延九里……

飞鸟在阳光中恢复了雀跃的身姿,它们醒得早,从凌晨就开始了鸣唱,各种鸟声汇在一起,就成了一部华章,是交响乐,一个乐章一个乐章地此起彼伏,它们非常注意高低音的谐和,没有谁会突兀地发声,彼此都是了熟于心的,没有谁走错了音——云雀是小号,腾地一声上到云霄,然后偏不下来,就不见了踪影,是非常顽皮的一个音。麻雀可不一样,它们一直任劳任怨地配合着百鸟吟唱,冷场时总是由它们来救场,也像小提琴,寂寂寂地若有所思,婉转随和,更像大合唱时的共声和鸣,倘若碰到高潮处,它们就会被更高亢的唱腔掩盖,但也不气馁,一直这么小声地叽叽着,长久而忍耐。麻雀这样的鸟类像极一种人,一年四季,埋首苦干,不问荣誉,有他无他,都心如止水。这样的人有境界,心在千山外,不计得失,宠辱不惊,没有什么能奈何得了他们。

常常去小区那家小食店早餐,无非一碗粥一个包子,等待的间隙,去到那悬在门口的鸟笼前,跟一身玄衣的八哥招呼:你好。它非常骄傲,得视当下的心情定,不高兴时,是睬都不睬的,遇到谈兴正浓,会报以无数“你好”,点头哈腰地作揖,倒弄得我不好意思起来,像无功受了别人的厚礼无以回报,只好退下喝粥。年初九的时候,我又去问候它一声,出人意料地,这只八哥学会了优雅,报之以“你好”,肥身体一动不动,给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没再想出别的祝词来,在新年里,我们之间出现了冷场,有些尴尬,于是我坐下来吃一碗云吞。它终年被困于笼中,外面的世界,也不留恋,也不得抑郁症,做到了随遇而安。

2008年元月,对于长江中下游地区的人们言,是很难忘却的月份,它的寒冷久久盘旋,它的持续冰雪冻雨,它的蔬菜几何倍暴涨……过完新年,我们格外期待阳光,也包括那些鸟儿。立春以后,它们重现层出不穷的吟唱。人类与它们,双双有了珍惜之情。我分别给我的花草们施了肥料,把水浇透,一盆盆晾在阳台,那些过剩的水滴啊滴啊,一直滴到楼下人家的防雨棚上——元月份大雪的时候,我和家人默默做了一件事,把楼下人家防雨棚上的积雪清扫掉,要不,这样的棚准塌。雪太厚了,钢筋结构的自行车棚都塌了,何况这样的石棉瓦?

比起往年的迟钝来,我们和鸟儿都有劫后重生的喜悦,格外珍惜这初春的阳光。计划着去植物园看梅,一直没成行。我还惦记着包河公园那几株绿萼,开花了没有,马上就是草长莺飞的时节,百花齐放的当口,谁还会去看望它们呢?

人类常常在春天的盛典里迷失自己,找不到方向,沉湎于睡眠……后来,索性把自己都原谅了。处处红花绿柳,七色迷离,作为自然界中的人,失去方向感也是可解的。人缺乏的是树的坚定不移和花的不着一言。一错再错,在所难免。自然与节侯从不与人计较这些。季节与鸟类才是一对配合默契的好搭档——我们从鸟的叫声中可以轻易辨别季节走到了哪一层。此刻鸟类的欢悦,正暗合着泥土的萌动,那些黑灰色、深褐色的泥土在花盆里一一醒来。每当我用铁器刺破它们规整的秩序,就仿佛回到了故乡,满目的麦苗、油菜在泥土的滋养下纷纷醒转,像慵懒的小媳妇,正在秘而不宣地准备着一场孕事。

春天是女性的,是生育的,百花齐放,百鸟争鸣,一场关于孕育的盛典。阳光正好——紧跟“立春”的第二个节气“雨水”,那是更加丰盛的宴席,我们和树们还有鸟类,都在期待着一场热闹的流水席。

天还是那个天,但,较之往日,要湛蓝得多,梦幻一般地蓝,没有云朵遮挡,我们一眼就可望见九霄。春天夜晚的月亮,也是新鲜的,有一股劲,照在山川河流,让那些习惯黑夜的虫类从容地找到方向和归宿,然后与我们一起沉入睡眠,长久地。你看,万物寂静,得愿其所,胡兰成的话有了用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白露以后

季节走到白露,天气真的凉下来。清晨6点左右,推早起的孩子外出散步,经过一片竹园,竹叶上明显挂了许多小珠子,拿手拂一拂,尽是湿印子——长舒一口气,终于把深秋给等到了。小区南门外,是一片开阔地,不知哪个单位圈的,一直荒着,被勤劳的人分别种上了大面积的棉花和芝麻。一朵朵棉花开得正酣,像小精灵一直大睁着红白相间的眼,在清晨的雾气里好看得很,让人想起遥远的岁月,有一份随遇而安的小安稳;芝麻则肥硕得不成样子,一棵棵高达数尺,结着累累的荚,顶端不慌不忙还有些花,舍不得开完的样子,浅青色,在清晨的风里摇摆不定,单薄得很,让人想起一些落势的名媛依旧淡妆出镜。

二十四节气里,白露这个名字是最好听的之一,让人想入非非——人有幻想,不是坏事情,说明了生命力的旺盛。关于二十四节气,民间有许多谚语——比如白露这个节气,古人又把它分为三候,所谓:一候鸿雁来;二候玄鸟归;三候群鸟养羞。念起来,古意盎然,美妙得很,让人对汉字产生流连之情,尤其这个“群鸟养羞”,真是美得不能言说。汉字本身的美是任何东西都替代不了的。什么叫“群鸟养羞”呢?特地查了一下,哦——原来是百鸟开始贮存干果粮食以备过冬的意思。在古语里,仅仅用“养羞”寥寥两字就给概括了,像一个会过日子的妇人,省俭得不能再省俭,往远了说,又非常的有张力。古人大抵都是武林高手,不喜欢拖泥带水繁篇累牍,只愿把手那么轻轻一捻,便飘然而过了。

群鸟养羞的日子,一切都变得寂静起来,天上的云仿佛也来呼应,它们都不大出远门,如此这么,剩下秋天的天,都是空的,阔的,既高且远,湛蓝一片。尤其群星烁烁的夜晚,更加玄奥耐看。每夜临睡前,都要去露台上,看一会儿天象,除了星星之外,什么也没有,只有我自己。自己是强大而具象的,在凉风习习里沉浮。这样的氛围能把人带去很远,或许什么也没想透——没想透,又有什么关系呢?灵魂始终是轻盈的,仿佛一片月色洒在水上,令人心动的迷幻与神奇——这时候,人心退位了,陷入到虚无里。在佛界,可能就是叫入定的。

白露以后,草丛里小虫子的叫声更加一浪高过一浪,真是秋虫沥沥啊,一夜一夜吵得人无法深眠。我总是抱怨……孩子爷爷言:你心不静。我反驳:你不了解一个神经衰弱的人的痛苦。

睡不着的夜,应该找点事干干吧?剥毛豆,擦地板,叠衣服……大凡俗世里的琐事,没有哪一件可以平伏精神上的焦灼。末了,还是翻翻书,是古诗。古诗都有“群鸟养羞”的特质,连表达人生里基本的情感,都那么端正大方滴而不露。古人的心,是真静,不比我们,直至人到中年,还是那么一如既往的毛糙。糙米不好吃,何况人心呢?所以,生活里,一个时时宁静的人,多么受人仰慕和尊敬。一个宁静的人,也是惜言的人,话越说越少,事越干越多,芝麻荚一样密密麻麻。年深日久,黑芝麻一样可观的成就便显现出来了。

民间有春困秋乏的说法。也是的,整个长夏我们都在劳神散气,到了秋天,身体能不乏吗?所以,便要养了。养是什么呢?就是把自己的身心都收紧起来,开始储存,宛如鸟一样,所谓群鸟养羞,就是这个意思。

栀子花

前后养了好几盆栀子花,到末了,总是死。越珍视的,越小心,概因敌不过一季短命。纵然屡养屡亡,也无损于饲养她的兴趣。生活里,原本是个意性阑珊之人,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用以持久的恒心。然而,今年,忍不住又买回一盆。小叶,单瓣,用夸张的说法——简直千朵万朵,开了,便一片纯白,未开的,紧紧把青朵子紧紧抱在怀里,有不容侵犯的矜持。土是沃土,只须浇水。

摆在窗台上,夜里躺在夏帐里看书,不起意间,风来了,一种体己的芬芳一波一波旋转,禁不住深呼吸,恨不得把一切都揽入肺腑——那么熟悉,远远闻着也不解馋,禁不住要跑到跟前把鼻子凑过去。在栀子花面前,人会想,什么热闹繁华都可以错过,唯独这一刻的芬芳不能忽略——是盲人对于世界的揣想,也无非栀子花那般美好。

栀子花的香味,大概是有灵魂的,这么多年都没有改变。远了闻,徐徐的袅绕,宛如值得珍藏的往昔一来再来,怎么沉迷都不过,也不伤人,只能是永恒的抚慰;也像稚孩幼童身上散发出的乳香,对于母亲言,永生也不厌倦。

栀子花年年开,也不知道可厌倦。苍翠鲜碧的叶子相互掩映相互簇拥,悄悄地,端午来了就又走了,栀子花踩着节气的点,第一朵芬芳初绽,是初来人世的白,在明月清风里激荡。香味像喜悦,一缕缕地送出去,然后把你包围,坐禅一样无我,与人,像在天地间谈心,交流思想上的有与无,四周溘寂一片。

市府广场附近植有大片栀子林,雨过后,简直可以听得见栀子叶欢叫的声音,那么碧亮绿翠——比起栀子树的绿,所有的绿都成了哑巴,一起低头想心思。

然后,心思,何曾要想着?它一直在肺腑血脉里。如同这么多年,栀子花的香味,来自山野的,纯粹的香与白,像一个实诚的人,其醇厚与绵柔,一刻不曾改变过;也是一种心意,日日夜夜,深远流淌。

这一阵,特别热爱张蔷的歌——那是一个时代的印迹,我们确乎年少过。当音乐起,当突然启口,那是怎样的嗓子啊?许多年过来,仿佛所有的嗲,都被岁月原谅,是夜凉如水珍重加衣,更是春风激荡前途无量——谁没有过年轻的时候,梦想那么的畅通无阻所向披靡,青春的身体一直飞翔。到了中年,才落下来,静静过起日子。怎样才是日子呢?日子就是一锅咕噜肉在冒泡,走廊上的衣服在滴水……平庸,亘久,唯一的修养就是忍耐,忍耐,再忍耐。然后,一颗沸腾的心就枯了,是黄叶几片,落在初来的地头。地头永远种着薯粱菽麦,故乡的风一波一波。

只有到了中年,才会对那些梦想起贪恋心,它们原本在,纷纷被俗世的烟尘呛了喉咙眯了眼。最终,它们都不在了,我们只在花的芳香与歌的绵醇里怀念。

春天的几个词

A.雨

雨下在春天,是相当愁人的。尤其清明前后的雨,连绵不绝,对于长江中下游地区的人们,简直愁肠百结。气温骤然降低,不得不将搁置已久的薄袄翻出,穿上,人始终是瑟瑟的。乡下人形容数天阴雨颇为传神:扯连阴。天地晦暗无明,断线的雨点杂糅其中,在意绪上,更添深寒。风雨如晦,一定是指春天的。冬寒,彻骨;春寒,则是彻心的。人困于屋内,搓着手,望着连绵的雨,非常了无生趣。

屋檐下,草棚边,牛栏猪舍旁,滴滴嗒嗒,恋情一般缠人,恼人,拂不去,赶不走,弄得身心皆沉,恨不得痛哭一场。荒坡山洼间,坟头的草在雨水中次递绿起来,我们不会忘记给逝去的亲人上坟。爆竹的响亮一把被雨蒙住口,连呼喊也来不及,简直沉闷不堪,那些冥纸化成的灰始终飘不远,被雨水拽住停下来,霎时不见了影踪,俯身为泥了吧。

偶尔冒雨去河边挑水,不经意间抬头,远处田畈里有一个小黑点在移动,待近了看,小黑点就变身为村里的小旺叔。小旺叔举着一把筒油黄伞行走在湿滑的田埂……并非种瓜点豆,并非耕田运作。他只随便走走,散散步吧,我觉得。一位乡村大叔在春天里,懂得田畈访雨,要说情趣、品位,不知比自视甚高的城里人高出多少来。

B.风

乡下人,除了田畈访雨,也爱坐在大树下望天。乡下视野广阔,天地浑然一体。我们除了日日与土地打交道,也就离天隔得近,看着可亲。默不做声,坐在浓荫下,看天上风云更迭,这时,恰好有风路过,心头会有哀伤之感……那滋味相当曲折,多年来,不曾准确地表达。看来,文字抵达内心的距离是路遥而漫长的。

有时,我放牛。牛在自顾自食草,我坐在草坡上看天,恰好,风也过来了,吹脸颊上,依然丝丝凉意,也是有忧伤的。那时的忧伤,不大沉重,是明亮的,薄脆的,若用颜色形容,那也是一种碧色的忧伤,慢慢自心田爬过。是薄暮时分,村庄上空陆续有了蓝色烟柱,从笔直到歪斜,被风吹乱了,一直捋不齐整,这是晚归的时刻,非常温馨,留在早年的记忆。多年来,一直喜欢薄暮,这里有恩宠的滋味——牛羊入栏,鸡鸭回舍,万物开始陷入寂静之中。

多年以后,终于明白过来,那种忧伤可以用一个词代替——风吹浮世。早年那种薄脆的忧伤,长途跋涉至今,终于又增了些沧桑的意味——也并非多痛彻,反而更加平静了。

在乡下度过童年的人,谁没有过于草坡放牧的经历?当仔细想一想,在那些相似的早春,被风吹着,默默看天,看远方的山岚剪影,如此熟悉的味道又回来了。原来,那一刻,就叫——风吹浮世。

昆曲《牡丹亭·惊梦》里有一句唱词:摇漾春如线。以前,一直不大懂,为什么叫“春如线”?

某日,正刮着风,黄昏的时候,站在晦暗的窗前,忽然看出了“春如线”的端倪。春如线,用在绘画上,就是抽象的表现手法。是春天的风让所有的树枝变成了一根根抽象的线。吴冠中先生也曾画过一幅《春如线》,抽象的,密不透风的线条占尽整个画面。

春天的风吹在柳条上,最能体现春如线的深刻。古人说柳如烟,正好对上了春如线——风吹柳烟,若现若无,是缥缈的,幻觉的。风在吹拂,山河一点点泛青。且离不开两宗主打色:碧,翠。这两个字的底色都是绿的,是绿的不同层次。碧为浅绿,鲜亮,湿润,是万里茶山第一把雀舌,被一场微雨浸润后的亮色,我们称之为“碧”。这是春天的第一层境界。慢慢地,春天被风牵着往深处走,就也到了第二层境界了,那就是翠。翠为深绿,是碧行到水穷处忽然遇着了阳光,就这么一晃,就也成了翠,是玉翠,始终有体温的,反反复复被风牵着走,竟牢牢地把江山坐住了。风前风后,都有泰山稳坐之美。早春的碧,是童稚的,羞涩的,经不起风吹,仿佛如烟如线,所以《牡丹亭》里才有“春如线”的说法。到了晚春就好了,翠绿坐稳了江山,所有的线条退去,把大风还给浩荡的夏。

C.花

古人特别会造词,比如风花雪月,暗合着春夏秋冬四季。风和花,属于春夏;雪和月,当然隶属秋冬。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这是宋代无门禅师的一首诗偈,述说了内心的自由,同时扣合了《心经》所传达的“观自在”。日本禅宗与剑道也主张:春观夜樱,夏赏繁星,秋品满月,冬会初雪。樱在中国不是太普遍。中国人一般喜欢陌上赏花,在自然的村野中,更为旷达。比如走着走着,突然看见了一树桃花。沿用胡兰成的花观,桃花是开得最静的花。枯瘦赭黑的枝上,浅粉新绽,碧叶初乍,粉碧相映,是云霞跌落凡间……

邻居后院就有一株桃树,开得素淡,特别适合远观,人在二楼窗口,斜斜望过去,一树浅粉碧绿简直把粗陋的日子提升了一个台阶。桃花想必是春天的一个诗眼——人在看她时,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抒情的心绪,忽然起了意,但到底找不着寄予的出口而又默默咽下——所谓不动声色,便源于这曲折心思。人们都说雨后看花最美,可能是。梨花是一定要雨后看的。人在雨后梨花前,个个语屈词穷,但有一个人最具文采,用了“银碗盛雪”这个词。银碗是艺术品,适合看,不是用来盛饭的,是盛雪的。碗和雪都适合看。这个比喻相当孤卓。这个人还是胡兰成。

倘若不是桃红梨白的盛景,怎么发掘出人的慧敏?可见,天赋和机心多么难得。可不可以认为,一切美的东西,都有启智之效?

D.泥暖草生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我妈一边说着这些谚语,一边挑着两只稻箩就出去了。她这是烧火粪去。什么叫烧火粪?容我费些笔墨。

火粪,是农家肥的一种。颇费周折。随便找一块空地,用铁锹翻土,把土坷旯一一敲碎,垒成锥形的堆,再从中间扒开,垫一层稻草,这样的基础工夫完成后,就在稻草上陆续铺上干牛屎片、干树枝、碎木屑等,然后再在上面铺一层稻草,最后将事先扒开的土覆盖上,依然是一个锥形的土堆,两边露出稻草,以便引火用。擦一根火柴,稻草被点燃,经风一吹,烧得呼啦啦的,紧接着,就到了土的里层,火遇到了阻拦,势头刹那间小起来,青烟适时起来了……人可不管了,挑着两只稻箩回家。土堆里的干牛屎片、干树枝、碎木屑等什物,就那么被土蒙着,一般要独自烧上三两天才熄灭。三两天后,人又来了,这时除了两只稻箩、一捆稻草外,还扛过来一把锄,要把土堆盘一盘,原本褐黄色的土变成黄黑色,看上去尚不够肥,再依照第一次的程序,把土烧一遍。这样地烧过三四遍后,整个的土就彻底乌黑一片了,是瓜豆们最好的肥料。

烧过火粪以后,犁田打耙的时刻也紧跟着到了。一片水田整治好,一眼望去,水汪汪明晃晃的,人再扛一把钉耙从水田里抓点泥覆在田埂边缘,晾若干天,待稍微干一点,就用铁锹的一只尖在这些软泥上挖一个三角形的小坑。干什么?前面不是说了,清明前后,种瓜点豆。就是把黄豆放进小坑里,这时火粪派上了用场。一个小坑里撒三五粒黄豆,再在上面覆一把火粪,就万事大吉了。是真的不用再操心,就等着秋天来砍豆子吧。等豆苗长出,偶尔来锄锄草罢了,无须再施任何肥料。

所谓种瓜,并非像点黄豆一样,瓜秧必须移栽才好。也是在荒坡间挖一个坑,把火粪填上,再在上面栽上瓜秧。什么样的庄稼,依靠的就是充足的底肥。

蔷薇蔷薇处处开

最好的天气莫过如此——夜里一场雨,使清晨的空气里弥漫着土的味道,泥腥里夹杂着微甜,显得特别踏实、朴实、真实。月季的花特别大,一直领衔主导地位的深红、粉红两大色系格外引人注目,半开的花蕊里藏着昨夜的雨水,把原本奔放的香味稍微压一压,这时就变得稳重起来了,人把鼻子凑过去,肺腑里都是芳菲之感,有一款香水也是这个味,就像穿着一双花布鞋走路,有小家碧玉的温润端庄——是的,月季的香味特别端庄,而雨后的月季又分明含着一种静寂柔娴的气质,嗯,是良家女子。

然而,这一味芬芳远远都是不够的,五月里最美好的事件之一,应该是蔷薇的开放。

是一面墙,从早春开始,攀上附下的,举着那么些小花骨朵,暗夜里灯盏一样,一盏盏,一盏盏地,慢慢地把自己打开,真是耐得住性子啊。这其间,多少花走过场似的开着——起先是白玉兰,然后辛夷花,茶花,连翘,迎春,海棠……再后来就是牡丹和芍药……也是晚春了——所谓晚春,就是春将不春,意味着依红偎翠的日子将要远逝,但蔷薇她们就是不急,静观同行(女人与女人是同行,花与花当然也是同行)竞相邀媚争宠,最后都无一例外地败兴下来,蔷薇这才又来了劲,兴致勃勃地开始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没有哪种花有蔷薇那么热烈幽深,像少女身陷入爱情一样那么不计后果,把整个身心都投入进去,那么洁白无瑕地开着。有时,花骨朵时期,明明隐着一点点红,但,到真正打开自己时,仍是一览无余的白,这种白无异漂白的白,也非朴实的米白,是杂着一丝丝青的白,像一滴墨洒在宣纸上,是沁在里面了,把青色的灵魂都附着上去了,整个身心地扑进去,真够舍得的。蔷薇就是最舍得的,倾其所有地开,到最后,又竟是那么狂野,甚至让你替她们担心着,这么柔弱的身体,如何担得起数以千计万计的花朵——然而,这些花朵,真是硕硕,简直是郁郁葱葱的负累,好像一个人,被生活里的琐碎牵着绊着,终于有了烦恼,有了体力不支,面容上呈现出疲态来——远看,仿佛默默不语,到近了看,又分明有了诉说,那种香味,就是一场高密度的诉说,一齐向你扑过来,连一根针也插不进去的,你别无他法,只有一把接住,那么实在。实在里含有憨厚的意思,如今这年头好像似乎仿佛不吃香了,对吧?但你又觉得蔷薇特别自恃识体,像许多花吧,她们都开得比较圆滑——我就不举例子了。

这么好的时节,哪个舍得辜负呢——趁小儿熟睡之际,我趴在网上搜龚秋霞版《蔷薇蔷薇处处开》,上世纪的气息扑面来,继而联想到画面——上海百乐门舞厅里,是爵士乐吧,一遍遍演奏着这个曲子,男人搂着女人的腰,疯狂地跳摇摆舞,所有人都在抖着自己的身体,快乐地酣畅一场,一派盛世气象,但,再仔细听,又分明有末世的颓唐,歌舞升平的后面是巨大的颠覆与毁灭……

龚秋霞走了,那些特有的民国气息似乎还残存在黑白老照片里,接着邓丽君版来了,后来,邓丽君也走了,无数ABC版又紧跟着来了,哪个时代似乎都不缺乏歌声,歌声永远不会停歇下来,正如蔷薇一般,一年一年,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守信,守时——如今,还有什么比花朵更能守信守时的呢?

还是说回到蔷薇本身。每次,抱着孩子,站在一墙花下,我都指给他看,这些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朵小精灵,怎么数也数不过来呀,是千千万万朵……他年纪尚幼,兀自睁着一双不大的眼,一副涉世不深的混沌模样,而我,仿佛一个煞费苦心的僧人,执意教会他,什么是小民的幸福?好比这就是——能有心境站在千万朵蔷薇面前,一遍遍地数她,赏她。所谓幸福,莫过如此——置身春天,毕竟尚且还有一息心力,再譬如把鼻子凑过去——所有的芬芳都过来了,所有的好日子都是我们的。

树开花

盛夏最美好的事情是能够看到合欢开花。那么高大的身躯,细密的叶片相互拥挤着,盛夏里还寒冷吗?不,不过是烘托,小夜曲一样低徊的花开在众叶之上——无数支孔雀的尾羽,在阳光里一点点起伏,水浪一样波动,幼童的梦一样干净无邪。我每次买菜经过那棵合欢,都要驻足一番,是平庸生活里忽然吹过来一阵抒情的风,让倦怠焦灼的身心意外地舒展了一下,然后格外精神抖擞地把日子过了下去。然而,心灵的栅栏早已鲜艳一片。我不知道拿什么去形容合欢花的美。这种美不过是一种小美,不动声色的,不值得大张旗鼓的,容易忽略的,与生俱来的。合欢开花像极了一种人,一辈子家常便饭,简入简出,仿佛从来不舍得绚烂——就连它跌落下来,都让人珍爱地捧在手里,身体里一种呵护的强烈要求自然地流露出来——并非被动,而是主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们的孩子,还有什么值得我们主动地前去呵护呢。合欢树的花,高高地,漫漶地被举在树颠,一点不骄傲,不自夸,与生俱来的安静绵软,像极了一个好脾性的女子,羽毛一样柔弱,但骨子里也是鲜妍的,像云贵地区印染的裙边,稍微拖着一点点俗气的红,就是这一点点俗气的红把它还原了过来,不至于脱离大众的落落寡言孤漫独清,它毕竟有一腔热气,是在过人间的日子。合欢花适合捡回来,在小孩子脸上拂一拂,痒痒的,像小虫子在爬。闷热的夏天里,还有什么比做这些无聊的事情而更有趣的呢。

也是盛夏吧,比起合欢花的宁静迂回,南方还有一种树开花,那可真是刚烈得可以。它有一个虚无的名字——凤凰木,它的花叫凤凰花,比起合欢花不容侵犯的贞静来,凤凰花可真是奔放,烈焰一样激越,那么豪情四射,仿佛生命里所有的激烈都在盛夏被点燃,不这样迫切地来一下,不足以证明自己活过一场。那么全情投入地把自己沦陷进去,不知疲倦地释放着,仿佛提前预支了未来,只在这一刻,这一时,这一世。远远地看,凤凰花真是开得太危险了,就好像一个入戏过深的伶人,把自己在一场场红色的大火里煎熬,真是没有前途的燃烧啊,但同时又是那么骄傲,不惜一切地,把自己端出去,那感觉,真让人颓废。凤凰花就像一个多血质的人,往往,疯狂起来,势必忘乎所以,让人久不能忘怀。

然而,最令人难以忘怀的还是槐花,它那么平常平民地开在平凡生活里,也是开在你我童年深处的花,代表着高树美荫的岁月,即便简陋穷困,然而一旦回忆起来,也总是那么甘之如饴。每一个充满着槐花的童年,都是珍贵的而不可复制的,它一直都在,大幕一样的洁白无瑕而没有褶皱,也像日子本身,原本大河无波地流淌着,就这样,我们眼看着它流走了。

倚靠

久雨初晴,阳光正暖,天蓝得跟梦一样。白劳在树枝上既唱又跳,其音悦耳,其身悦目——这样的时候,人的一颗心,就彻底松懈下来了——我特别希望做一件事情,坐在阳台的小竹椅子上,给孩子补衣裳,花袖子,小裤腿的,翻来覆去中,都是阳光的馨香,针有些钝了,往发棵里这么插一插——多年以前,我们的外祖母就是这么补缀的,一大筐旧了的衣裳搁在足边,一件,一件地,连啊缝的,针脚密实,不偏不倚,仿佛我们为人处世的态度,从容不迫,于心无愧。那时的日子走得特别慢,就像坐在阳光下补缀衣裳,从晌午默默坐到日暮。

日落西山,是一个遥远的词了,在几十年前的庄上可以望见,红彤彤一大片,霞光万丈,好像明星谢幕,把最绚丽的行头穿出来,优雅地鞠躬,发表答谢辞,然后,得体地走下台去,像落日那样隐身于天边。那时的天,是有边的,边就是永远不可得的梦想、希望和渴盼。日落西山,也是慢日子换来的。过去的日子,是一天天地过下来的,漫漫缓缓,像巴赫的组曲,具备相当的耐心,才能把它奏完,一曲终了,已是夜深时分。

那时,我们挑水浇菜,包括干所有的农活,都是那么慢,从很远的小河里,一趟一趟地往菜园里赶,并不急迫,是与风同在的,走在松软的地上,特别让人踏实,没有焦虑这个词可言;我们也喂鸡养猪,那时的鸡啊猪的,也长得慢,跟那时的日子配合默契,相得益彰,就连风都是徐徐吹拂的。

也是这样的时候,油菜花该谢幕了。早晨的时候,我们把手笼在袖子里,蹚着晨露去山凹里摘菜,无非莴笋、大头青、茼蒿吧,春寒是有点磨人的,让我们瑟瑟的,一颗心弦好像总是舒展不开。那时的乡下人,大多口味清淡,没有什么荤腥缠绕。偶尔,上了年岁的人,起个大早,去一趟镇上,他在早点店里坐下来,也就是两根油条一碗稀饭的交情,吃罢喝足,把钱从手绢里取出来,皱皱的,像他额上的纹,一个饱嗝之后,再去街对头的肉铺称一斤猪肉。那时的猪肉一块二一斤,一刀斩下,再戳个小洞,把草绳伸进去拴好,拎在手上,就是一个富裕殷实的早晨了。

那时候,我常常在放牛的时候,长久地眺望东边的方向,越过龙山大队,就是横埠镇所在的方位,那里有电影院,布店,理发店,百货公司……还有笔直的林荫道和美丽的花圃……这些,都特别令人徘徊不前,简直心生自卑——我们和镇上的人,分别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洋气,穿皮鞋,穿烫得齐整的衣服,得空的时候,听邓丽君和张蔷……而我们伸出来的双手,都那么粗糙,皮肤釉一样黑,简直打了深深的烙印,怎么洗都洗不白。

那时候,在夜里,是可以望见繁星的。天,仿佛一片锅盖,也像西方教堂的穹顶,非常有弧度的罩下来,日落西山以后,我们没事可干的时候,就喜欢抬头望天——天上除了星星,什么也没有,我们就那样一直看着,看着,仿佛在与时间比慢,看谁熬得过谁,到最后,还是我们败下阵来。一阵风来,迫使我们缩紧脖子赶紧回家……

迟早,每个人都会回家的,就像我们在心灵上总有个归依的地方。归依,是一个多么温暖的词啊,之子与归——归来以后,就有所依靠了——比如天这么蓝,就是一种依靠,连带所有的幻想,都是无穷的支撑;比如这个下午,天蓝得让我幻想做一场针线活,给孩子补缀补缀三两件小衣裳。其实,这样的时代,是无衣可缀的。他穿得不薄也不厚,被抱着,大笑着把身子向我的怀里倾过来,我闻着他的小脸上,都是扑鼻的乳香,这样的香味,多么经典多么给人倚靠啊。

小美

在大瓦缸里种三四五六棵白菜,小虫子把菜叶吃得豁了边,像豁牙的老人说话不关风;

在自家院子里打一口井,夏天浇菜,冬天洗衣,水在盆里冒热气;

从女贞树上打下老丝瓜,把皮剥了,一堆绿苍苍的瓜瓤躺在青石条上尚存一口热气;

野草丛里一棵姜花,从白露开到霜降,像一个少女在吃吃地笑;

蔷薇在春天就谢了,把身子攀在铁栅栏上过冬;

一枝苔红色月季开着,肯与她作伴的,是一棵上了年纪的花椒树;

蜡梅结了无数花骨朵,大雪不远了;

白头翁、灰喜鹊连袂分食一棵柿树,深醉色柿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像人受不住吵闹迅速捂起耳朵;

枇杷树等不及,急急忙忙开起花;

秋桂的花依然在,犹如往事被涂了一层漆,回忆起来都能闻到铁锈的味道;

夜里睡不着,翻完三本书,依然睡不着,去阳台,仰望星空。天像一块脏抹布铺在头顶,想起天长地久这个词,根本就是讲时间的一个词,并非爱情;

其实,爱情与文学在本质上是相同的,都是无中生有的事情,甚至爱情尚不如文学。在格局上,前者远远小于后者。

早晨,在小摊上喝一碗粥,吃一个芝麻包,然后绕小区转一圈——

我把看到的都记下来,一种风和日丽的小美而已。

本草有道

我喜欢逛中药房,并非买药,只是随便看看。置身中药好闻的味道,有虚幻感,仿佛一直跟人约会,无须落实到婚姻,自适又淡定。多宝格的抽屉,一层一层地叠加,像一个个甜美的梦,夯实又铺张,拉开来又推进去,里面藏的都是有好听名字的草药。对于许多中草药,都是先见其名,后识其身的,就像先看爱情故事后恋爱一样,总有些恍惚感。我们中间隔着一层光阴,明晃晃的,惹人流连。

达尔文把《本草纲目》说成是“1596年的百科全书”,我时不时翻翻,不同的版本都拿来,看看有什么迥异。李时珍的伟大,在于把植物分为草部、谷部、菜部、果部、本部,又把草部细分为山草、芳草、溼草、毒草、蔓草、水草、石草、苔草、杂草。第一次读这本书的时候,非常惭愧,作为一个乡里人,日日与植物为邻,却一点感觉没有,那些存在千年的植物,竟被一位古人的慧心点燃了,多少年来,一直给人以荫泽。

《本草纲目》翻得久了,不免思考,我们与植物之间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相互依存,相互照拂?好像植物给予人类的永远多一些。夏天,熬点儿车前子的水喝,一来降暑,二来消炎;冬天,在猪小排里加几段淮山药,所谓补气。中医最讲究气。听来一个真实的故事,某人为一方首富,每年都要吃上几万元的冬虫夏草,最后把好好一个身体搞垮了。可见,草药不能随便补,得讲究个度,一旦越了,反而有害。

有很多草药的名字富于哲学意味,比如独活,决明子,九里明,丢了棒,王不留行,十大功劳,雪上一枝蒿。你看,雪上一枝蒿,遗世独立的一个名字,实则有大毒,用之,得当治病,失当致命——其实它的功效无非祛风湿,活血止痛。还有独活,非常慎独的一个名字,用它的根治病,止头痛、牙痛、腰痛,唯独气虚的人不能用。想想也是,按照字面理解,人家都独活了,说明生命力强大,肯定愿意与气盛之人结伴而行,气短体虚的人肯定受不了这个。这就是命相上所说的相生相克吧。宛如男女之间,气味相投者才能在一起把日子过下去,道不同不相为谋——万物都在遵循着一个道理,你我不过是棋盘上的卒。

年轻时喜欢草本植物,可能出于一种纯粹的天然喜好,慢慢地,年岁渐长,再来重温这些,恍然大悟,原来可以读出“道”来。《道德经》讲道,《论语》有道,《庄子》明明也在布道……人愈活愈老,竟处处见道——曾经以往,读《本草纲目》,是被李时珍的文风所吸引,如今读,悟出世间万物里都有道。一个人内修到哪一层,就可以悟到哪一层,一点不带掺假的。

在香港,我买回豆蔻膏,既可以平息幼儿的咳嗽,又可以缓解大人的头痛。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本草药物的影子,一年年里,我们相互需要着,难以分开,宛如纯洁的源头,日夜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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