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死是死的证明

消失的乡村 作者:耿立


在这平原的深处,人们有时把死看得很重,有时看得又很轻,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就早早地为自己打制了泡桐的棺木,当父亲死后十年母亲死去,当给这吵闹了一辈子的人合葬时,把父亲的坟墓挖开,那泡桐的棺材还是完整如初。

我记得很清楚,当父亲健在的时候。我每到老家看望父亲的时候,总是看到父亲的白色棺木。停放在鲁西老家东屋的一侧,那是厨房兼放杂物的房子,当初我哥哥就在这所东屋结婚,后来分家另住。当下午的阳光穿过窗棂,照见棺木那光洁舒畅的表面,阳光的照射下,那泡桐的棺木就散发着一种树木的楚楚清香。

当时父亲才六十出头,但他却像要被收割的庄稼一样,为自己准备储藏过冬的地方。每当割麦子的时候,每当收玉米的时候,父亲都是死死地看着那些被撂倒的庄稼,他那时准是想到了自己的归宿。

人都有老的那一天,如庄稼。

但贫穷和悲哀一直没有离开我的家庭,父亲挣扎了一辈子,但还是老了。他储藏的那些酒和揣在怀里的锡制的咂壶,好像再也温暖不了父亲的心。

记得当时母亲说:今年为你父亲打一口棺材,明年再为我打一口。

这一切都是这么的淡然,你能想到什么呢?想到了苍穹下的阳光和雨水?黄土默默的积蓄与损耗?想到了在它们之上或之下的人类命运,就像一粒麦子随手弃在地上长大了,长成了一穗麦子,当我们面对它们团结而成的面包的时候,你还会产生某种感恩的心情以怀想它们?

我知道,这时的父亲再也不能庇护你,苍老了,他却有自尊,他不依靠你,耻于用一口棺材来麻烦儿子。这就是父亲,你一直消耗的父亲,但这样的父亲,他使你想到延续、挣扎、血汗和泪水。然而当我面对的父亲不是一个词汇,也不是一群词汇的时候,我的心里有着不是苍凉不是悲哀不是旷达不是冷静却兼有容之的东西,我想到了沉默后面的那种深刻的冷峻。

我的父亲是个木讷的农民,就像一穗普通麦穗子,在我回家见他把一车公粮和交提留的麦子送到什集粮站的时候,我首先还是想到普通麦穗子的物象。多年了,我的家和我出去读书时也还没有什么变化,一进门就见着院子里散乱的麦秸窝、地排车和一口压水井,靠近院角的地方,有个粪堆和一棵榆树。

这就是我的家。从我当年走出这个院落直到现在,它仍旧是一如既往,除了土坯墙,还是土坯墙。我的父亲已经垂垂老暮了,毫无再振兴的可能了,而我却在外面漂漂泊泊,是不愿意再回到这地方,其实,走出了,你就无法回来。但“家”这个概念还存在,温暖还在,血气还在,我的父亲和母亲还活着。虽然我每次回家都感觉到他们有点陌生,不再是那么一对东奔西忙的老夫妇了,不知是哪一次我从外归家的时候,发现父亲和母亲的身子已不再壮健,我心里一阵压抑,这就是我童幼时遭到委屈和欺凌的时候,时时拥抱的那样一团支持、骨肉、血性和光热的力量么。记得在我刚刚放下包裹还未暖热床板就要离去的那次,母亲问我能不能再多耽几日,我没有想到母亲的心境,脱口而出:“外面挺忙。”惹得母亲非常难过,说我人大了,再也用不着父母了,再也想不到父母了。

我当时正迷恋写作,虽然当成当不成作家我不管,但我要写作,这是我的一个梦,我无法和母亲交谈,谈了她也听不懂,她还是要求我好好过日子,别和媳妇生气,把自己的儿子看好,一辈一辈人,母亲对延嗣后代看得重,我说外面挺忙,是敷衍,但母亲没有愤怒,她一辈子不会愤怒,只有承受,也许在母亲看来,我是中了邪魔,写作能吃么?

过后我悟到了母亲话中的寂寞。在雪季里或是每个普通的黄昏抑或是深秋的夜里,这一对老夫妇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呢?不知什么时候了,户外没有了秋虫在灶旁在枕簟上唧唧复唧唧,只有风溜到窗下蹲着听一会儿,然后耸起身子用手捅一下窗纸,跑到别户的房屋上,在那茅草顶上吼着叫着。

整个村子都熄灭了。

我知道,这一对老夫妇在深秋的屋里准睡不实觉,这并非人老卧伏的机会就少了,他们肯定是在似睡非睡的假寐,已仄听户外的秋风,渐渐迷离于淡远的往事了。

他们会磨磨叨叨地诉说起儿子么,说他在几十里外一个小城里怎样地生活。小时候,每一次户外秋深的夜风把我惊醒,我总是躲在惊恐里听着父亲的脚步,在满是残霜和牛粪的地上移动着,踏踏地走出村外,离村不远处有一座孤零零的白杨树林,父亲把树林里的叶子扫回家,用作柴烧于秋深无边的寒冷中。父亲的扫帚声使我心碎,那使人心碎的扫帚声最后就凝固成一块铁板那么硬朗,就像那声音来自平原的深处,急急地唤你唤你,催促你,使你容不得半点吝惜。

还是灿然的老老的黄土,还是灿然的老老的黄屋,面对鲁西无尽洒脱的麦天的旷野,背靠至少有三百年历史的村落,母亲把麦子倒进院里架起的一个笸箩里,那时明媚的阳光照射着晶澈明亮的东屋一侧那口充满忧伤的棺材,你不能不感到生命的进程就是这么平静地、不动声色地流逝了。

鲁西南平原,黄土屋。父亲之前的祖辈就这样生活过了。面对着父亲的棺木,我悟出了生命在挣扎的时刻同样也有一种坦然的表现,或许因为,苦难滤尽了所有的奢求,便生出了自然的怡静和澹泊?

母亲连续几日冲洗麦子,然后让父亲交上公粮或到一个远远的打面机坊里去磨成面粉。母亲用湿布擦洗麦子,手在麦粒中间搅动翻起一股隐隐的尘雾,有点呛人口鼻,仿佛使人闻到旷野里的土地散发出微微的温热,直到一颗颗的麦粒被还成了原生的那种浅褐如土的质朴和忧伤。

浑圆的麦子使人忧伤。

但这种深深的与生俱来的忧伤,这里的农民是无法表述也不屑于表述了。

于是一天,当我把装麦子的麻袋搬上借来的毛驴和排子车,朝打面机坊行驶的时候,我和父亲坐在车上,那时候时间尚早,驴子踢嗒踢嗒踏在地上的声音很动听。有时路上没收拾干净的一茎草叶或一穗麦子,在车辆中间,草叶或麦穗轻轻地拨弄着车轮,发出很响的“刺棱刺棱”的声音,旷野里很寂静。父亲漫不经心地唱起歌来。

往前望白茫茫是沧州道,

往后看不见我的家门。

曲调是古老的《林冲发配》,节拍很缓慢,歌声悲壮苍凉,这悲壮的歌声在坦荡的旷野上缓慢地爬行着,空气在歌声里起伏,没散尽的雾也在飘散。

雪纷纷洒酿难消解心头怨忿,

泪涟涟我再打望一下行路的人。

从父亲轻轻唱出第一个音节时,我就把头扭回来,面向着父亲。父亲的脸木木的,没有表情,连眼睛也是丝丝缕缕的茫然,就在这丝丝缕缕的茫然中竟能有两个很亮的光点,我紧盯着这两个光点,似乎感到某种温暖和安慰。父亲是一个在现实生活中彻底失败的人,我想在他歌唱的时候,他大概把我,把驴车以及广袤原野也忘却了吧?那驴子的踏踏声,那麦子,那歌唱的回响声都与他无关。

我听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我对这架驴车充满了少有的依傍和信赖。这就是这个黎明的时刻唯一可以让我在旷野中感到坚硬的东西了。好些年啦,我没有手握镰刀割过麦子,平原里的事,都是父母日夜躬身的操劳,我却独自在外边吃着自己的“工作饭”,每次归家,我都有楚楚的凄凉充盈在心里,常想该把自己全部榨干像阳光奉献给树木一样奉献给父母双亲,让家里的日子过得暖和些,光彩些。偏是这些年立了别样的目标,总想做成一些更紧要、更崇高的事情,就在这些自慰自欺的前行里,父母都老了,这每一次回家,我不得不面对老家东屋一侧冷冷的棺木了。

这是父亲最后的床,当我和父亲坐在车上向打面机坊驶去的时候,父亲说有一天的夜里,他梦见了他的父亲和他说话,他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更趋近于梦中的那个人,越来越酷似他模仿他,直到有一天彻底成为另一个他。父亲在麦收之后让木匠为他打了这口棺材,说等他咽了气,就把他装进去悄悄地埋掉,就省了做儿子的许多事情。

父亲说,做棺木的是你的同学呢。

我明白了,父亲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不再在他忙乱的后事上再为一口棺材奔奔波波。

那天早晨在打面机坊里,我感到很疲乏,我看到我们的麦子在钢铁的挤压下一点一点被咀嚼被粉化,变成没有性格没有性别的面粉。早晨的阳光照在磨坊的窗纸上,涂抹着最初的一抹润红,有一种明丽的安详在我父亲的眼中悄悄蠕动了。他已经离开了磨坊,在院子里的大石碾上,想吸一支烟。

这就是父亲。

我望着轰隆轰隆响声的磨坊,看到那些新鲜的、带着琥珀色光芒的麦子在重浊的隆隆声中被粉碎了。我想到了那口棺木,父亲已经不行了,再往前紧走几步他就会躺在那口最后的床上,无声无息地在泥土里像一穗麦子被粉碎,最后变成细碎的壤粒,再生出一茬茬的麦子,然后再播种、成熟、收割,被粉化。在父亲打制棺木七八年后,父亲死去了。我曾把几瓶白酒放进他的棺木。

父亲不识字,他不知道世上还有他儿子所从事的写作,他不知道有所谓的诗歌小说散文等文体和称谓,他不会说话,最终上苍也剥夺了他说话的权利。

我也知道世道的变幻,人将老去。我也知道墓草何苍黄!

世间没有所谓的“龙种”,有的只是野心;世间也没有所谓的成功,有的只是机遇。这些父亲都不具备,他只有默默地承受,他不是勇者,亦非智者,他不是一个人生的表演论者,也非一个人生的目的论者,有时他分不清世间的直道善行与怙恶悛丑,他上当,他受骗,他是一个最忠实的承受者,就像一再表述过的一个意象:土地,农民是土地,所有像父亲一样的农民构成了土地。

土地万有,土地亦无言,土地养活了谷物,土地养活了炊烟,土地养活了我们和历史,土地最低贱,无数的人扭曲了它、塑造了它,但最终塑造它的人都不见了,最后我们活着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它还存在。

每个人都是要死的,有的人思考过死去了,太多的人来不及思考也死去了。死,对某些人可说是一种苦痛的结束,对另一些人来说,无疑是一场永久的休息。

自然,在父亲死时,因为怕火葬就悄悄在冬日的夜间埋掉,当他逝去三年,我们那里的风俗是要办一下,招呼亲朋邻居同学故旧参加“过三年”。

那时是要有响器的,要热闹一番。不管人生前是多么委屈,那死后的唢呐、笙箫、锣鼓、鞭炮,还有纸扎的侍女、摇钱树、阁楼,是一样都不能少的。

不管人死的时候,是多么的猥琐,我们那里的人出殡时候,那棺材和棺材下的架木,都是实木的,很重,需要十个壮劳力才能抬起,当追魂炮响起,主事的人喊一声:起!

那棺木就应声起来,在人们的瞩目中向着在田野里早已挖好的墓穴抬去,往往半道要换几次抬棺木的壮汉。我不解为何要这样重的棺木和架木,有朋友解释了,这是因为老家的人一辈子太轻飘,人们给这些劳作一生的灵魂配重,让大家记着他曾在这片土地上走过。

小时对我们这里的鲁西南唢呐的吹奏乐十分着迷,因我曾有一阵子喜欢唱歌,每到谁家出殡,我就会站在人群里如痴如醉地听那些演奏的唢呐曲。当然,还有就是娶亲时候,那也吹唢呐,但接新媳妇,吹的是《抬花轿》,要的是高亢是喜庆。一杆唢呐,要的是有阳光那样的冒尖的气势,特别是壮小伙儿吹,带给人的是力量和美。

响器也讲究班子,我们那一代著名的是洼里庄的响器和旗杆刘的响器,特别是旗杆刘的响器,里面吹唢呐的是一个年纪十八九岁的闺女。

在我们那里,人们根深蒂固地把吹响器看作下九流,女性吹响器更是惑人心魄。

一天,我们村里有两个老人死去,恰巧都是同一天出殡,一个下帖找洼里庄的响班,一个下帖找旗杆刘的响班,那天真是有好戏看。

死老太的那家灵棚外,摆了八仙桌,上面好烟好酒,八个盘子八个碗,还有果碟。

死老头的那家灵棚外,也是八仙桌子,上面好烟好酒,八个盘子八个碗,有果碟,并且还用纸封了五百块钱。不用说,除掉下帖时候给的五百块,你要是出力,吹得好,那这五百就是面子钱,是赏钱。

于是那天,死老太的那家先吹的是《秦雪梅吊孝哭灵》。霎时间,哀哀婉婉,人的心像堵到嗓子眼,天是昏的,地是暗的,那唢呐模拟的秦雪梅就像跪在大家的面前,身穿孝服,楚楚可怜,虽然秦雪梅吊孝,祭奠的是商公子,主家今天出殡的是老婆婆,但大家要的是那气氛,那种悲悲切切,那种揪住人的哀痛。

最神的是,唢呐模拟人读出了那祭文:

维大明成化十一年四月十二日,未婚妻秦氏雪梅致祭于亡夫商林之灵曰:呜呼,商郎,才华出众,志气轩昂,文章不亚韩柳,书法胜过苏黄。倘天假永年,寿不夭亡,何难攀丹桂于蟾宫,宴琼林于朝堂。雪梅幸得佳偶,盼鸾凤早日成双。谁知书馆一会,引出祸殃,若父生怒,逐出东床。郎怀怨恨,染病卧床,因积怒而莫解,为相思难偿而殇也。呜呼哀哉,君今去世,妾有何望?想昔日钟情留爱,竟成万世永伤。从此君为亡魂,妾作孤孀。恨皇天之无情,愿恶地之不良。呜呼痛哉,闻君讣讯,断我柔肠。扶柩一恸,血泪千行,清酒沥地,纸灰飞扬。灵其不昧,权作齐眉奉敬。死而有知,再作同穴鸳鸯,呜呼哀—哉—尚飨。

于是那看热闹的人都聚集到老太出殡的这家来,人山人海,忘记了是丧礼,都拍手喊好。于是老太灵前外的八仙桌上,摆上了六百元的赏钱。等六百赏钱刚上桌,人们却像潮水涌动,大家开始向旗杆刘的响器班奔去。那是大家熟悉的曲调,是唢呐模仿申凤梅的越调《诸葛亮吊孝》,这是一个女娃子吹得唢呐,却激越高亢,是沉郁顿挫,她模拟的诸葛亮对周瑜的祭文,比秦雪梅的清晰入耳,是知音之悲,也是知音之感:

呜呼公瑾,不幸夭亡!修短数天,人岂不伤?我心实痛,酹酒一觞;君若有灵,享我蒸尝!

吊君幼学,以交伯符;仗义疏财,让舍以居。吊君弱冠,万里鹏抟;定建霸业,割据江南。吊君壮力,远镇巴丘;景升怀虑,讨逆无忧。吊君丰度,佳配小乔;汉臣之婿,不愧当朝。吊君气概,谏阻纳质;始不垂翅,终能奋翼。吊君鄱阳,蒋干来说;挥洒自如,雅量高志。吊君弘才,文武筹略;火攻破敌,挽强为弱。

想君当年,雄姿英发;哭君早逝,俯地流血。忠义之心,英灵之气;命终三纪,名垂百世,哀君情切,愁肠千结;惟我肝胆,悲无断绝。昊天昏暗,三军怆然;主为哀泣,友为泪涟。

亮也不才,丐计求谋,助吴拒曹,辅汉安刘。掎角之援,首尾相俦;若存若亡,何虑何忧?呜呼公瑾!生死永别!朴守其贞,冥冥灭灭。魂如有灵,以鉴我心;从此天下,更无知音!呜呼痛哉!伏惟尚飨。

当时我随着人群两边跑,一直到上午也分不出输赢,最后是双方都站在桌子上,唢呐里像坐着一群孝子贤孙,这是主家要的效果,但是事情要有个结局,最后是谁输谁先下桌子,那赏钱没有,下帖的钱也没有。

男的忽然使了阴招,他把汗褂子脱了,光着脊梁吹,一边吹,一边拿眼乜斜看着女唢呐那一桌,女唢呐的声调一下子蔫下来,那女的,气得骂了一句:不要脸,耍流氓。

大家开始起哄,嗷嗷地叫着,女唢呐脸红了,但接着,女唢呐却吹出了从没有的高亢和悲壮,如山洪奔泻,如冬日开河的冰块,那声调堆起来,仿佛唢呐口里飞迸的是血,是眼泪,是不甘。这时候谁也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那女的把外罩竟然也脱下了,只剩下贴身的红兜肚。人们一下子傻眼了,谁见过这阵势啊。那女唢呐站在八仙桌上,唢呐对着太阳,汗珠子从脸颊流下,顺着红兜肚淌下,大家都被震住了,木呆呆地望着。

这时,那男唢呐口喷一口鲜血,跳下桌子,把唢呐一摔,跑到灵棚里,对着老太的棺木咚咚地叩了三个响头,然后走出灵棚,拱着手:老少爷们儿,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今天丢丑了。

然后在人们的惊愕中,哭着走出了村子。人活着争一口气,人死了,他的后代还在,还要争口气活着,其实,多数人在活着的时候,是没有多少尊严可言的,他们受尽了侮辱,你看那些父老的眼神就知道,胆怯、猥琐,说话时不敢正面与人相视,说话也嗫嚅,即使在他们少有开心的时分,也是痛苦长久于心的原因。还记得父亲去世几年后,我回平原深处的什集看望母亲,那几天里对邻居家所发生的事,使人感到了一种悲抑、无奈,甚至愤怒。说愤怒,我不知把愤怒发泄给谁?这么多年,这样的悲剧还在代代上演,其实悲剧的导火索就是一只青山羊羊羔。古英格兰有一首著名的民谣:“少了一枚铁钉,掉了一只马掌;掉了一只马掌,丢了一匹战马;丢了一匹战马,败了一场战役;败了一场战役,丢了一个国家。”这是发生在英国查理三世的故事。查理准备与里奇蒙德决一死战,查理让一个马夫去给自己的战马钉马掌,铁匠钉到第四个马掌时,差一个钉子,铁匠便偷偷敷衍了事。不久,查理和对方交上了火,大战中忽然一只马掌掉了,国王被掀翻在地,王国随之易主。

这片土地的人不知道那些国外的人事,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活着,但生活得闭塞,灵性的缺失,使他们的心理狭窄和执拗,他们的眼前利益就是最大的可感知的存在,眼前如果有了塌方,那他们就会茫然或者绝望。我有时觉得,我的故乡就像悲剧里的一只羊羔。

是的,有时候一只羊,竟然惹出了一个惊天的悲剧来。正月十五过完,村里的小学就开学,到二月二还会放假,这是惯例。每到下午放学后,一些小学生就会在家里牵出自己家的羊到村头的河沟放羊,我们那里称为米羊,这也许是个古语,让羊吃饭?我没考证。

这活儿小时候我也干过,经过一个冬天羊都是吃一些干的树叶,或者是地瓜的秧子、干草之类,这时呢,虽然草才发芽,甚至还没冒出来。但是河沟里的去年的枯草和老草的根却不再苦涩,而是多了一些水分与甘甜,有时羊也很聪明,瞅主人不注意,会跳到附近的麦田里饕餮。有时你跑到麦地,赶紧拽着羊绳,因为那是麦子发青的时候,羊一啃,就会减产,如果让别人看到,就会破口大骂,或者举起手里的铁锨,照着羊的脊骨猛拍,那一下就会把羊拍瘫痪。

但你即使抓住羊绳,但羊看到麦苗,就如苍蝇见血,羊还是拧着脖子往外挣,把绳绷得很紧,那时你手里的绳子就勒得你的手生疼。那时你就会骂羊:“你挣吧,不管你啦,来人喽拍你的脊梁骨!”

也许羊就害怕,就乖乖从麦田里出来,随着你到河沟里喝水,虽然河水里还有些冰碴子,但羊们却喜欢,如嚼冰激凌。

如果是夏天,那河沟旁的草茂盛,往往在米羊的时候,就会挎着荆条篮子或是背着粪箕子,篮子里放着一把割草的铲子,那时羊吃饱了,还能割一篮子一粪箕子草,有时还会拿着一个塑料袋子,把羊屎蛋捡起,一个上午或者下午,能捡一塑料袋羊屎蛋,这是黄瓜最喜欢的肥料,上到黄瓜架下,那黄瓜花也开得格外的黄。

但在今年的开春,还有两天就是二月二,村东头的满娃下学去米羊,是一只母羊和三只羊羔,当时满娃、母羊、羊羔都在河沟里,满娃把母羊拴在杨树上,母羊就以杨树为圆心,转圈吃草,而三只羊羔,也随着母羊吃草。

当时麦田里很多人家正给麦子施化肥,地里的荠菜开始发芽,河里的水很平缓,有的人在浇水,一切都是这么平静。

满娃背着书包,他静静看着羊安然如初,就拿出了一本漫画书,时间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大一会儿。

忽然,一个女人拿着铁锨,大骂着:“谁家的羊,啃俺家的麦苗?”当时满娃的母羊还在河坡上啃草,而三只羊羔则嗅到麦苗的香气,禁不住诱惑就到了麦田。

也许是满娃太专注漫画书,没听到那女人的叫喊。

“谁家的羊?没人答应?砸死个狗日的!”

这女人就用铁锨去拍那三只羊羔,有两只机灵,嗖地跑开,一只被铁锨砸中,当场口里吐血,趴在地上。

满娃这时醒来,看见满脸怒容的女人,他认得,是街里的留根媳妇,长得黑黑大大。

留根媳妇站在麦地里,仍是骂着:“你这熊羔子,咋不好好看着你的羊,光啃俺的麦子,给你爹说,赔我家的麦子!”

当时满娃吓得不敢吭一句,直到留根媳妇骂着走了,他才飞跑着去麦地抱起那只口中吐血的羊羔,但羊羔已经死了。

事情在这时发生了逆转,要是满娃把羊羔抱着回家,顶多被家里的大人大骂一顿,也就算了,但满娃却恐惧,不敢把死羊抱回家,他就抱着羊羔一直坐在河沟里,到天黑了,听到家里的大人一声一声的呼唤,他还是不答应,最后,他竟抱着羊羔跳进河里。

等家里人到了河边,捞出满娃和羊羔,满娃也已经断气。

第二天,天还不明,留根家的院子里就传出留根媳妇的大吵大闹,留根媳妇披散着头发,衣衫不整,露出多半个乳房,她的两眼冒火,嘴角吐着白沫,双手拍着大腿,“亲娘啊,你们这是讹死赖,你们的孩子死了,死了,也赖不着我们,我是点一指头啦,还是拍他一巴掌了?”

天不明的时候,满娃的家里人,拿着木棒、铁锨围在留根家,把满娃的尸体放在一张灵床上,灵床放在留根家的院子里,正争吵着往堂屋当门抬!

留根媳妇一看这阵势,就躺在灵床前,那灵床就搁浅在留根家的大门外。

这时,一个男人一下子走到灵床前。

满娃爹干啥?

这男人是满娃的爹,他走到灵床前,一下子拎起满娃,断气的满娃如同木偶,胳膊垂着,满娃的父亲跨过留根媳妇,一下子冲到留根家的堂屋里,把满娃放到了留根家床上。

这时留根媳妇跳起来,“你们这是把人往死里逼?”

满娃家里的人嚷着,你们等着坐监狱吧,杀人偿命!就有几十口的人,跑到留根家,有抱电视的,有抬沙发的,嘴里嚷着,不偿命,赔四十万。

拉东西,伐树,钱不够,扒屋子。

有的人则在留根家搭起灵棚。

这时留根家的堂兄弟也提着钢管、七节鞭来了,两支队伍在留根家的胡同碰面了,那些搬电视的抬沙发的,都慢慢放下。

村里问事的人来了,想说和,是私了还是公了。

大家在夜里还没有商量出结果,天明了正商量喝碗鸡蛋水,一会儿再说的时候,忽然,留根跑过来,说,别喝了,我媳妇喝药死了。

天明的时候,谁也不知道留根媳妇在哪里摸出一瓶农药,她跑到满娃家,推开满娃家的堂屋,就在当门喝药了。

当我回家的时候,母亲告诉我,留根媳妇喝药,也没救过来。当时我沉默了,也许在留根媳妇的意识里,只有死可以抵挡死。

因为一只羊,是的,就因为一只羊,夺去了两条命,就像把生死看得轻,这里的人不把命当成命,我们怎么论证这些死因?有什么逻辑关联,让我得出死的理由?

我知道,当下奇怪的死很多,比如有的人可能“睡梦死”“躲猫猫死”“鞋带自缢死”“从床上摔下死”“睡姿不对死”“洗澡死”“做噩梦死”“激动死”“上厕所死”“喝开水死”……这些“死”之前无非就是睡觉、从床上摔下、睡姿不对、洗澡、上厕所、喝开水等等一些吃喝拉撒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事情。这些人都可以死,那么对家乡的人,因为一只羊的死引出无数的死,也就令人无话可说了。我知道这是土地的不幸,如果你的周围都是废墟和冰凌,那种无边的寂寞和恐惧,怎能让你内心安详?

母亲站在门口,她说要给我烧水做午饭。我摇摇头,母亲不知我为何吃不下。

我看着没有父亲的院子,那压水井还在,那棵榆树快要环抱,我低下头,怕母亲看到我掉泪,我用脚踩一下滴在地上的泪,嘘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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