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在高原——苏格兰漫笔

弱冠之年习英文诗，老师找了“简单易懂”的几首让大家起步。最合适的就是苏格兰诗人罗伯特·彭斯的两首。一首开头是My love is like a red，red rose；还有一首是My heart's in the Highlands，my heart is not here。这么浅白无味，令我不屑，以至于不再听老师讲解“苏格兰人民的儿子彭斯的伟大意义”。如果不是因为彭斯是《友谊地久天长》的作者，我估计仅凭前两首短诗，我会迅速忘了彭斯这个名字。

读了彭斯多年后我来到苏格兰。我是在8月底从英国中部的达比郡开始行程的。达比的丘陵地带萋萋如碧，清流潺潺，山间水畔点缀着一座座清雅的别墅小镇，每一眼都能看出一幅娇小的油画来，与著名的湖区很有一比。不知不觉中车子突然在某一时刻进入了一片连绵不断的完全不同于英格兰的景色中：辽阔起伏的草原，时有羊群悠然蠕动而过，人烟见稀，偶有一座石头小屋，就希望看到里面走出一个牧羊人来，但那些石头屋都空空如也，估计是牧羊人偶尔歇脚用的，如同那些阡陌一样隔开各个牧场的粗粝石头墙那样荒凉凋敝。这里的草色似乎比中部要淡得多，那绿色浅了不少；天穹高远了许多，那蓝色也淡，不似达比郡山间的天空那么幽蓝似海。随之一股寒气袭上后背，告诉我季节蓦然改变，进入了秋季。苏格兰高原到了。

那么空旷寂寥的高原，彭斯就心系于此吗？那该是一颗多么孤寂落寞的心。

黄昏时分车子驶入爱丁堡，眼前的街景让我立即想起了电影《勇敢的心》里的老爱丁堡，似乎一切都原汁原味地保留着。这个城市建筑和街道独特的艺术氛围，让我想到斯德哥尔摩与赫尔辛基这类典型的北欧城市：天高云淡，阳光清冽，整座城市都笼罩在淡青色中，即使是黄昏时分金黄的夕照，也不会改变它的底色，只为这天光涂上一抹温柔。靠近北极的地方天色总是这样。而这里的人们决不因气候的寒冽而把房子的外墙刷得色彩斑斓，房顶也不像北欧那样以红绿为主。相反，满城的楼房均呈青灰色，民房大多是青石墙和石板顶，公共建筑更是通体的坚固硕大石块，配以繁复精美的石雕装饰。爱丁堡依山而建，几乎没有什么高大的现代式建筑，但整座城市的建筑随山峦的起伏而高低错落，煞是壮观。尤其是城中心山上的石头城堡和附近的一座座大教堂和博物馆，雄踞山顶，俯瞰全市，恰似云雾缭绕中的仙山琼阁，全城以此为中心放射开去。坐在车中穿行于一条条漫长的街道，满目格调雅致的五层以下的石筑居民楼，有时能看到狭细的石头台阶在楼房之间逶迤，如同蜿蜒的云梯从天而至。

这座山城，清幽静谧，似乎处处都有挥之不去的中世纪气息。不知怎的，我开始喜欢爱丁堡胜过伦敦。热闹的伦敦城里那些古迹都似乎太是景点而显得孤立隔膜，就像故宫与现代北京的关系。而爱丁堡，整座城的建筑浑然一体，弥漫着神秘的中世纪的暗香，这种清幽之气甚至散发自一幢幢普通的古老民房上的石雕线条之间，发自一条条幽静绵长曲折的石子路窄街！

爱丁堡的雄伟，在离开城回首凝望时更显本色。出了爱丁堡，就上了苏格兰高地，一望无际的绿色原野上，只见爱丁堡巍峨耸立，似海市蜃楼般影影绰绰在蓝天和绿原之间。这广袤空旷的天地之间点缀着零星的小古堡，其中就有《勇敢的心》中主人公威廉·华莱士的城堡。这些大大小小的城堡似乎就是为这旷寂的高原而修，这无垠的绿色高原也似乎是为衬托古堡而青翠而寂寥。彭斯的心就对这古堡和原野而憧憬吗？多么让人心颤的景色。

再向高原的纵深地带进发，美丽得更让人揪心的高原景色像一卷厚重的画轴渐渐展开：浩渺如烟的高原湖泊，绵延无尽的森林则更让人联想起北欧风光来。在这道风景线上，偶然会出现一座废弃的水边古堡、一座石屋小村和一间木屋酒家，无不为这高地增添了童话色彩。苏格兰语里湖泊叫Loch，看苏格兰的地图，其西部和北部简直Loch连绵，如满天星汉。苏格兰人坚持用Loch这个词称自己的湖泊而不是用英文的Lake，开始让我觉得不可理喻，以为是苏格兰人要以此表现自己的民族自尊。后来知道，Loch的原意是海湾，明白了苏格兰人为什么坚持用这个词了。是的，苏格兰的大湖确实烟波浩渺，与青山绿峦化为一色，天连水水连天，像海但比海清幽柔媚，很像蒙古人将大湖称为“海子”或“淖尔”一样。

车子就这样绕着苏格兰的“海子”们行使，湖边是绵亘无际的苍翠丘陵，山间的飞瀑流泉恣意四溅，偶有红狐松鼠小鹿飞蹿。要这样行驶很久，才会看见山腰间丛林掩映的一处木屋酒家，游客方才下车打个尖；要这样行驶很远，才会见到水边一座古朴的石屋小镇，镇上的百年老屋外鲜花盛开，门廊和外墙上都挂满了花篮，这些艳丽的花朵与那青石房子构成最美丽和谐的搭配，就像山中的石缝里绽放着鲜花一般，一点也不做作，也不妖娆，只显得自然亲切。村里的老人告诉我，年轻人都进城到格拉斯哥和爱丁堡工作了，周末和假期回来享受这里的安宁，平日里就是老人们在此居住，晒晒太阳，卖点工艺品，和游客们聊天，这里就像度假村一样闲适幽静，来一拨儿游客热闹一小阵子，然后是清幽，等待下一拨客人，所以人们看到的这里永远是笑脸和阳光，当然还有这缀满鲜花的朴素美丽的石头村庄。

彭斯就是这样离开自己的石头村庄，到格拉斯哥和爱丁堡，又远走他乡的吗？所以他在离开故乡的时候一步一回头地吟唱：别了，我的高原……我心在高原。理解彭斯，必须来这苏格兰高地，在我们的课堂上觉得浅白如水的诗句，到了这里的海子里，到了这里的清风中，到了这里的翠谷间，就成了一杯干冽的苏格兰威士忌，让我心醉，让我心颤。

是的，只有从英格兰到苏格兰走上一遭，我想我才有点明白了彭斯何以那样吟唱自己的乡恋。这寂寥清丽的苏格兰高地确实值得他如此地苦吟低唱。如果我有这样的家乡而又不得不离它而去，我也会一步三回头地怅然低吟，就像劳伦斯在万里之外怀恋故土时发出“我心灵的故乡”的呢喃。一个心字，无论中文还是英文，说到故乡，最为动情时，都会自然怦动在字里行间，因为故乡就时时揣在心里焐着。

我把三幅苏格兰高原的风景照万里迢迢小心翼翼地背回家，镶嵌在镜框里，错落悬挂在青石板楼梯旁的墙壁上，上下楼时都会感到自己在一步步走上高原走下高原，恰似踏着苏格兰高地的草丛和开满野花的石头去水边，去古堡，去村头，因为我心在高原，脚步就有如此的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