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双重花园

万物如此平静 作者:(比)梅特林克


双重花园

我们的朋友:狗

几天以前,我丢了一只小斗牛犬。它刚走完短短六个月的生命历程,没有值得大书特书的经历,才睁开慧眼去看世界、爱人类,就在死亡的残酷秘密面前又阖上眼睛。

也许是反喻其意,送我这小狗的那位朋友为它起了个让人吃惊的名字,叫佩利亚斯。为什么要给它新的称呼?一只可怜又可爱、忠诚又忠实的小狗如何能让一个真实的人或者一位想象中的英雄名声扫地呢?

佩利亚斯有个很突出、很有力的前额,像苏格拉底和魏尔伦的前额长的那样,还有一只扁平的鼻子,透着粗野俗气。那略黑的小鼻子下面对称地垂着一副大下颚,这让它的头呈现巨大的三角形,给人感觉是个顽固不化、心机重重的威胁。严格地按照犬类物种法则对自身种类的自然美丑标准来看,它是漂亮的那种。而且,它的笑多么亲切和蔼、纯真无邪,恭顺中饱含款款深情和绵绵不尽的谢意。笑容里的那种自我舍弃点亮了,至少是拥抱了外表那可爱的丑陋面具。那样的笑是从哪里绽放出的?是来自天真动人的眼睛?是源自竖起来聆听人类话语的耳朵?还是出自不会因欣赏与爱恋而皱起的前额,或者是由于碰到自己臣服的神明再度伸出手或是投来目光而欢乐,所以笨拙地扭到另一头,以表明小小的躯体内充斥着亲密无间和兴高采烈的尾巴?

佩利亚斯生在巴黎,被我带到了乡村,那时爪子还没成形却已经壮实,肉乎乎而不是硬邦邦的。开始新生活的它穿行在那些从未探过的小路,顶着自己平平的鼻子,缓慢地拖着自己既大又沉的脑袋,似乎脑中满是想法所以显得很有分量。

这个不知感激还格外忧伤的头脑就像一个劳累过度的孩子拥有的,正着手进行在生命之初每个大脑所承受的超负荷工作,必须在不到五六周时间内就对宇宙形成一种脑海中的印象和使自己满意的一种概念。在长辈和兄弟以其全部所知倾囊相助下,一个人需要花三四十年时间才能形成大致的宇宙观,而谦卑的狗却不得不为自身着想,在几天内解决这个问题。可是,在一位无所不知的神明眼中,狗难道没有和人类同样的分量与价值吗?

而佩利亚斯的问题在于,要了解可刨可挖的地面,那里有时会出现些让自己吃惊的东西;要放眼自己兴趣索然的天空,因为那里没什么可吃的,所以只扫视而过就一劳永逸不再凝望;要寻找草地,找到那些长势喜人的青葱草地、富有弹性的清凉草地,找到能奔跑运动的场地,找到一张宽敞舒适的床铺,这样就可以神清气爽地躺在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坪上。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要茫无目的地进行上千次急迫又好奇的观察。有一些是必须要掌握的,比如:没有其他方式指引,只有经受从顶部跳下的痛苦才了解怎样计算物体的高度;证明追逐会飞走的小鸟是徒劳之举,以及确信了在遭到树上的猫挑衅后,自己无法爬上去还以颜色;分辨出让自己美美入睡的阳光地带和睡得瑟瑟发抖的阴暗角落;模糊意识到雨水不会落进屋子,水里又冷又危险不能栖身,隔着一定距离的火苗是有益的,可如果太接近,它就成为可怕的事物;留意草坪、农场以及时而会有大型动物出没的道路,那些大个子长着有威胁的犄角,也许有的动物天性温和又总是悄无声息,还有的可以默许自己带着些好奇嗅对方的味道而不觉得受到冒犯,但对方会把真正的情绪留在心里计较。它有必要从那些遭受痛苦和羞辱的实验中了解到,在众神的居所里不能毫无分别地任意遵守所有的自然法则;认识到厨房是那神圣住处里最惬意的地点,享有特权才能进入,不过由于地位关键的厨娘猜忌心重,所以很难得到进入厨房的允许;明白门是重要又阴晴不定的决断物,有时能引来幸福,不过最常见的是紧紧关闭,缄默冷峻,傲慢无情,对一切哀求都置若罔闻;永远承认生活中最美好的事物、那些毫无疑义的祝福、通常都困在罐子和炖锅里的东西几乎都是无法接近的;知道如何带着努力学到的冷漠去看待那些自己不能靠近的物体,对此也不要放在心上,既然怀有敬意地仅仅稍微用舌尖舔下就足以使屋子里的所有神明一致燃起怒火,那么就告诫自己这里可能存在着一些圣物。

然后,桌子对它来说是什么,上面放的东西真多,实在无法猜出是什么;可笑的椅子又是什么,竟然不能允许自己在上面睡觉;在自己能接近的时候都是空的盘碟算什么;驱逐了黑暗的灯又算什么……有多少命令、危险、禁忌、问题、谜团在负荷过重的记忆里无法分门别类!……而如何把它们与其他植根于内心和本能中更狂野、更霸道的法则和谜团调和?那本能时时刻刻都在迸发和滋长,源自时间与种族的深处,侵入了血液、肌肉和神经。而且,那本能会突然确立自己的存在,其声势比疼痛、主人的命令和对死亡的恐惧更强大,更不可抗拒。

那么就只援引一个例子。当人类的睡觉时间到来时,它就要返回自己的窝,围绕四周的是黑暗、静谧与夜晚可怕的孤独。主人屋中的一切都进入梦乡。在神秘现身时,它感到自己很弱小,知道在阴暗中遍布着盘桓徘徊、伺机而动的敌人,对树木、呼啸而过的风以及月光都有疑心,喜欢屏住呼吸隐藏压抑自己。可它仍然必须保持警惕,即使听到的是最轻微的动静也必须要从藏匿处挺身而出,面对莽撞地打破地面宁静的不可见物,要独自冒着危险去打倒飒飒作响的恶魔和罪恶。不论敌方是谁,即使对方是人类,即使那人也许与自己出于职责所在而要保卫的神明是兄弟,它也必须不假思索地发起攻击,扑向那人的喉咙,用自己也许在亵渎神灵的牙齿紧咬住那人的血肉之躯,将那与自己主人相似的手和声音散发的魅力置于不顾。它绝不会哑然沉默,绝不会企图逃跑,绝不允许自己被诱惑和收买,然后因此迷失在无援的深夜,而是只要一息尚存就持续着英勇的警告行动。

这是一种源远流长的伟大责任,是根本的责任,比死神的力量还强大,甚至连人的意志和愤怒都不能叫停。人类最初同每种生物争斗的所有不堪历史都与狗的历史有关,由此人们也都不会淡忘它的存在。而今,在我们更为安全的住所里,我们碰巧因为它不适时的热情而施加惩罚时,它就会投以惊讶的责备目光,像在告诉我们错在哪里,而且,假如我们无视曾经共同居住在洞穴、森林、沼泽的时期与它订立的同盟约定,它会不顾我们违背与否,继续忠实于其中的主要条款,尽管那真理中充满了陷阱和不友善的力量,仍旧不断向生活的永恒真理靠近。

而需要投入多少的关注和研究才能成功地履行这种责任啊!从两种生物共同居于平静的山洞和荒废的湖泊直到如今,这责任已经变得多么复杂!一切曾经都那么简单、容易和清晰明了。山洞孤零零地开在山冈的一侧,所有靠近那里的、所有平原或树林中的地平线上移动的无疑都是敌人,但今天不能再这样判断了……它必须熟悉一种自己并不赞同的文明,似乎要理解成百上千无法理解的事……很显然,如此一来整个世界不再属于主人,它的财产受到莫名其妙的限制……因此必须首先了解清楚那圣域在哪里起始。谁会因自己受苦,谁会因自己止步?每个人,即使穷人都有权在路上通行无阻。为什么?它并不知道。这是它还要去探明的事实,不过这注定是它要去接受的。幸运的是,另一方面,有一条没有人可以走的畅顺之路。这条路恪守着优良传统,绝不会忽视那些传统的存在,因为通过这条路才能走入它日常生活中遇到的难题。

想要个例子吗?比如它正在一束阳光的照耀下安静地熟睡,光芒也覆盖到以珍珠装饰的厨房门槛。在纸花饰品镶边的架子一角,陶器罐彼此挤靠着取乐。铜焖锅正和光滑的白色墙壁上散射的光点玩耍。家用的炉子发出轻柔的哼响,逗弄着三只平底锅幸福地起舞。透过炉子内部点亮的小洞,那不停朝着它喷出的火舌似乎在显示出好狗勿近的轻蔑。在敲打用餐的重要时刻到来之前,那只橡木座上呆腻烦了的钟来回摇摆着自己的镀金肚脐。一些狡猾的苍蝇在戏弄着它的耳朵。光亮的桌上躺着一只小鸡、一只兔子、三只鹌鹑,还有一些被称为水果的东西——桃子、西瓜和葡萄——再就是些毫无用处的了。厨娘取出一条大银鱼的内脏,没有给它而是扔进了垃圾箱。哦,垃圾箱,你是取之不竭的宝藏、意外横财的收纳器、屋中的珍饰盒!在那里,它应该有自己的一份,秘密地留给自己精美的一份。但现在并非如此,自己那份似乎还不知在哪里,因为它被严令禁止在垃圾箱里翻找。如果人类以这种方式限制它接触很多让它心情愉快的东西,生活确实就会变得乏味。如果要被迫遵守储藏室、地下室和餐厅的所有规定,那它的日子就很空虚了。

幸好主人心不在焉,不会长久地记住随意下达的那些指示。他是很容易被糊弄的。所以,只要有耐心等待时机,它就能达到目的,还能随心所欲。狗顺从于人,视人类为神明。可它绝非毫无独立、明确又冷静的道德。那道德感大声宣告,如果自己做的事不为主人所知,不正当的行为也会变得最有合法性。因此,让我们闭上已经见到事实的警觉眼睛,装作进入美梦,梦见了月亮吧……

听!在可以看到花园的蓝色窗户上传来轻轻的敲击声!那是什么?没什么特别,是一支山楂过来看看我们在凉爽的厨房做什么。树木都有好奇心,也容易激动,但不在人类考虑中,人们不会对那些树指手画脚,因为没有背负责任的那类生命听命于风,而风是毫无原则的……那又是什么?它听到了脚步声!……起身,竖起耳朵,鼻子警觉起来!……那是面包师走到了栏杆前,邮差在打开椴树篱笆间的小门。这些人是朋友,所以一切平安无事。他们带来些东西。于是它可以打招呼,小心地摆动两三下尾巴,带着一副欢迎惠顾的微笑……

又一次警报!现在是什么状况?一辆马车赶到台阶前。这个问题就复杂了。第一反应是把那些马好好地训骂一通,可那群高傲的大块头动物毫无回应。同时,它会用眼角余光审视那些下车的人。他们衣冠楚楚,信心十足,可能会坐到众位神明的桌旁。为了显示自己尽职尽责,而且是有头脑地恪尽职守,它的得体做法是轻啸中不带任何刻薄之意,而是有着些微尊重口气。尽管如此,它还会保藏一份疑心,偷偷跟在客人背后,为了察觉到任何隐藏的动机,它以一种心照不宣的方式不断嗅着空气。

而厨房外回响起一度停止的脚步声。这次是那个拖着拐杖的穷人,那个毫无疑问的敌人、遗传了世代恶意的敌人,那个在堆满骨头的山洞外游逛的敌人突然在自己种族的记忆中再次出现,那就是敌人的直系后裔。愤怒冲昏了它的头脑,接着吠叫声大起,牙齿在仇恨与怒火中格格作响,要去咬住这不共戴天仇敌的臀部。这时,厨娘抄起了扫帚,那是她一度弃用的权杖工具,如今却用来保护那个叛逆者!于是它不得不退回自己的窝,眼中尽是因为无能为力和深觉不公而燃起的熊熊火焰,恐吓却无济于事地咆哮着,暗自心想:这就是全部结局,人类的思想已经失去了公正和不公的概念……

一切就是那样吗?还没有结束。因为最渺小的生命也是由无以计数的责任组成。动物世界和人类世界分属两个不同的世界,要在这两者的边境上营造一种幸福的景象是一项长期工作。假如有一种神明并非如我们所想,不是大脑的产物,而是真实可见、一直存在着、活跃着的,就像人类相对于狗而言,是更高一等的存在,而我们被迫要为这样的神灵服务,同时还不能超越自己的世界范围,我们应该如何行事?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佩利亚斯身上。它已经非常清楚要做什么以及怎样是以主人为先的举止。但世界不是到了房门就到了边界,围墙外、篱笆外的世界没有谁来监护照管,不再像家里那样如鱼得水,那里的关系都在改变。它要怎样站在街道、田野、市场和商铺?经过困难又细致地观察,它懂得不必注意路人;除了主人以外,谁也不听从;对于轻抚我们的陌生人要礼貌却不必热络。接着,它必须对我们的兄弟和那些其他的狗认真地履行某些神秘礼仪的义务;尊重鸡鸭;即便面点师无礼地把蛋糕放在舌头够得着的地方,也不要试图对他们的作品做评论;对在荒芜台阶上做鬼脸刺激它的猫要表现出一种无声的轻蔑。但有一点不应忘记,要记得有一种行为是合法甚至值得称赞的,那就是追杀老鼠、野兔和一般说来所有不能与人类和平相处的动物(它学会以神秘的记号来认识这些动物)。

除此以外还有更多!……佩利亚斯在面对那无数问题时经常显得心事重重,由于脑中满是担心挂念以及不能理解的问题,它谦和的表情常常如此高深莫测、严肃凝重。对此人们还会觉得惊奇吗?

噢,它还没有时间去完成漫长又沉重的任务。为了让它接近一个更明亮的地带,大自然将那任务置于它的本能之上……一种特性神秘的疾病似乎专门为了惩罚那唯一成功地离开出生世界的动物,一种来由不清的疾病带走了数百只聪慧小狗的性命,现在也给佩利亚斯的命运和幸福教育画上了句号。如今,所有那些为了实现更多点光亮的努力,所有去爱的热情、去理解的勇气,所有深情的欢乐与天真的示好,所有那些向人类寻求帮助以对抗不公死亡的那些友好和忠实的表情,所有那些不再是人类世界的无尽深渊中发出的闪光,所有那些与人类相似的小习惯都悲伤地倒在冰冷的地面,躺在一棵开花的老树下,留在花园中的一个角落。

人们爱狗。在自然法则那顽固不变的和谐中,将物种间相互隔绝的藩篱原本在任何地方都无法穿透,而唯一的例外就是,为了更靠近我们,一种生物成功地穿过这样的屏障,展示出对我们的爱。如果考虑到这些,人对狗的爱应该要增加多少!我们是孤独的,在这个因机会巧合而存在出现的星球,我们是绝对孤单的。而且,所有我们周围的生命形式中,除了狗以外,没有谁与我们结盟。很少有生物害怕我们,大多数都没有意识到我们存在,那其中也没有一种会爱我们。在植物世界,我们拥有哑口无言又静止不动的奴隶,舍弃自我而为我们服务,一味忍受着我们施加的法则和束缚。它们是无能的囚犯、无法逃跑的受害者,却在静静地反抗。一旦离开我们的视线范围,它们就急忙地背叛我们,回归它们从前的荒野和肆无忌惮的自由土壤。假如玫瑰和小麦有翅膀,就都会像鸟儿一样在我们靠近时飞走。

在动物中只能数出少数几种听从我们的奴隶,而唯一的驯服方法就是利用它们的无情、怯懦和愚蠢:喜怒无常又懦弱胆小的马,它只对疼痛有反应,不依附于其他任何事物;逆来顺受又垂头丧气的驴,同我们在一起只因为它不知道要做什么,也不知要去何处,但在棍棒和鞍勒之下,不管是谁都能让它牢记在耳边听到的指令;母牛和公牛,只要有食物果腹它们就觉得幸福,它们驯服是因为几百年来都没有产生过自我意识;惊恐不定的绵羊,除了恐惧以外它根本不懂得有什么主人;母鸡忠于养鸡场是由于在那里它能比在附近的森林中找到更多的玉米和小麦。我不想谈到猫,除了它体形不大,没有食用价值外不值一提:猫性情凶残,目中无人、藐视一切的它之所以容忍我们,无非是因为我们让它做了成为屋里累赘的寄生虫。至少猫会在内心诅咒我们,而以上其他的动物在我们身边生活,就像在一块石头或一棵树旁边生活那样。它们不爱我们,不了解我们,很少注意我们,不知道我们的生与死、离别与归返、悲与喜、欢声笑语。只要我们不再发出威胁,它们甚至都不会听出我们的声音。它们看着我们的情景可以用对我们不信任也不理解的马为例。第一次见到我们时,它的眼睛里仍然萦绕的是对麋鹿和瞪羚的印象。或者它的眼中带着迟钝的迷思,看到我们这件事就像牧场上发生的一件无关紧要之事,短暂得眨眼而过。

数千年来,这些动物一直在我们身边生活,对我们的思想、喜好、习惯如此陌生,我们就如同关系最疏远的星星,昨天才坠落地球,落到它们身边而已。在把人类与其他所有动物分隔开的宽广间隙中,我们不过以耐性的力量才成功地让它们朝我们迈出了不真实的两三步。而假如明天让它们回到从未被我们改变的最初感觉,假如大自然赐予它们可以征服我们的智慧和武器,我得承认自己不会相信马匆匆了事的报复,驴顽固的报复和绵羊有失常态的温顺。我会像避开老虎那样躲避猫,甚至连驯良的母牛,它的庄重严肃和昏昏欲睡都只会让我萌生有所保留的信任。至于母鸡,以它那寻找蛞蝓或是蚯蚓时圆溜溜的火眼金睛,我相信它会毫不犹豫地把我吞掉。

如今,在这冷漠中,在我们周围一切事物都完全缺乏相互理解的环境中;在这无法沟通的世界,这里每个事物都将自己的目标密封于内心,每种命运都固步自封,生物间的关系只有行刑者和受害者、进食方与被食方。这里没有谁能离开钢铁围墙的世界,只有死亡能在相邻生命间建立残忍的因果关系,从未有丝毫同情在物种之间有意识地飞跃传递。地球上生存的动物里只有一种已经成功地突破了预言的限制,逃离自己的领域跳向我们人类,真真切切地跨越了在大自然令人难以理解的计划下将每种生物隔绝的海岸、冰冷与静默的广阔区域。这种动物就是我们熟知的狗。今天,它所做的在我们看来也许简简单单、平凡无奇,但我们能感觉到它在越来越靠近一个本非出生于此、也非命定于此的世界,而且还做出了我们在一般生命历程中所发现的那些最不寻常、最不可能的举动。人类对动物的这种认知,这种从黑暗到光明的非凡通道是何时形成的呢?是否我们从豺狼中找出了狮子狗、牧羊犬和獒犬,或者是它们自发地来到我们这里的?对此我们无法作答。自人类有发展史以来,它就在我们身边,和现在一样。可人类的历史与人类未曾出现时的历史相比又是怎样?事实是,它依然在我们的屋中,与远古时一样理所当然地在那里,完全适应我们的习惯,仿佛它出现在地球上的时间与我们完全相同。我们不必获得它的信任和友谊:它生来就是我们的朋友,在眼睛还未睁开时,它就已经是相信我们的。甚至在降生以前,它就已经把自己献给了人类。但是,“朋友”这个词并不能确切地描述它深深的崇敬之心。它爱我们,尊敬我们,像对一个使自己从无到有的恩人那样。最重要的是,它对我们满怀感激,比我们的眼睛还忠实可靠。它是我们亲密无间又热情四溢的奴隶,没有什么能让它对我们灰心泄气,没有什么能把它从我们身边赶走,没有什么能削减它对我们炽热的信任和爱意。假如一支神族占领我们的星球,人类会面临一个可怕的问题,而它以一种令人钦佩和感动的方式使那个人类智慧将不得不去解决的问题迎刃而解。它忠实、虔诚、义无反顾地认同人类的优越性,并且全心全意地俯首称臣,不会事后反悔,没有任何重回老路的打算,只保留小部分独立性、本能和性格,以此用于大自然规定的必要生命延续。它怀着一份毫无疑问的确信,一种开放又朴实得让我们有些吃惊的思想,把我们看得比所有其他生物更好、更有力,并且为了我们的利益而背弃了自己所属的整个动物王国,毫无顾虑地否认了自己的种族、家族、母亲和后代。

然而,它不只是以意识和智慧爱着我们,还有自身种族的那种本能、自身物种的全部无意识。似乎它想的只有我们,所追求的也只是于我们有用。为了更好地为我们服务,使自身更好地适应我们的不同需要,它已经采用各种形式,能够无限变化本领才能任我们所用。它不是在追逐赛上帮助我们吗?它的腿能极度伸长,它的鼻口又尖又细,它的肺活量能增大,能跑得比鹿还快。我们的猎物是否藏在树下?这一物种温驯的特性已经比我们的意愿还抢先一步,为我们献上了矮脚猎犬,它就像无足的蛇,能潜入最靠近猎物的丛林。我们是否需要它来放牧?同样是那顺从的特性又赋予它这项任务所需的体形、智慧、活力和警觉。我们想让它为我们看家护院?为了让自己的爪子能更强韧有力、更让敌人难以对付,它的脑袋变成又圆又大的形状。我们要带它去南方?它的毛发就长得更短、重量更轻,这样它就能在更炎热的阳光下寸步不离地陪伴我们。我们要带它到北方?它的脚会长得更大,更适于踩到雪里,皮毛也会长厚,这样它就不会因寒冷而丢下我们。只想让它供我们玩耍、供我们观看娱乐、装饰居家或是活跃家庭气氛?它会装扮得端庄雍容又优雅,它会让自己比一个洋娃娃还小巧,在火炉边睡在我们的膝盖上,或者在允许的情况下,应我们的想象要求,表现得滑稽可笑来取悦我们。

你还未发现,在自然那残酷的重大考验下,一种鲜活的生物会显示出如此类似的驯服性、相似的形态丰富性、同样适应我们愿望的惊人能力。这是因为,在我们所知的世界里,在管辖众多物种进化的各类原始天赋中,除了狗以外,没有哪个物种把心思用在人类的存在上。

也许有人会说,我们几乎已经能深层次地改变一部分家畜,比如母鸡、鸽子、鸭子、猫、马、兔子。可能是这样。但这样的改变不能与狗所经历的相提并论,那些动物为我们提供的服务可以说仍然是一成不变的。无论怎样,不管这样的印象是纯粹想象还是与现实相符合,从这些改变中我们似乎感觉不到与狗相同的那种经久不衰、防患未然的好意,以及与狗同样的睿智又专一的爱。对其余方面,很可能是狗,或者不如说是它这个种族拥有难于理解的天赋,几乎完全不会烦扰我们,而且我们只知道如何利用生活中的大量机会所提供的各种才能。因为我们对于事情的本质一无所知,所以必须依附于表象。至少,形成一种表象也是美好的。在这个星球上,我们如同不被承认的国王,生活在孤独的状态下,而这里还有一种生物爱着我们。

不过,实情也许就同这些表象一致。可以肯定的是,在有权力、责任、使命和命运的智慧生物群体中,狗是一种真正拥有特权的动物。在这个世界,它占据了一个出众的位置,足以让所有动物羡慕有加。它已经发现并承认确实存在一位无懈可击的有形神明,这是动物中独一无二的。它知道将自己最擅长的奉献何处,以及自己所投身的更上一级是谁。它不必在黑暗中、在不断的谎言、假设与梦想中寻找一种完美、出众的无限力量,因为那力量就在它前方,它就在那力量的光耀下行动。它知道我们都不了解的最高责任。它具备的那种道德能超越一切能从自身发掘的道德,并且它能全无顾虑和畏惧地将其付诸实践。它拥有全部真理,还有一种确定又高远的理想。

一切经过是这样。佩利亚斯患病前的一天,我看到小小的它蹲坐在我的书桌脚,尾巴小心地蜷在爪下,头微微侧向一边,更像在关切与平静地询问我,神情如同一位圣徒面对着上帝。它为之开心的幸福是什么,也许我们永远不知道,那是从微笑中迸发的,是源于肯定一种它自己的生活无法比拟的更高级别生活。它在那里,玩味着、陶醉于我的全部表情,而且严肃又平等地一一回应,让我知道。毫无疑问,那至少借助于眼睛,以这一最精神性的器官传递着我们都欣赏的深情与智慧之光。因此,每次我见到幼小、热情又有信仰的佩利亚斯,它都会给我带来些见识,从不倦的自然深处带来生命最新的消息,让人相信、让人惊奇,仿佛它是自己种族里第一个降生地球的,仿佛我们还在混沌初开的最初时日。与人类仍在黑暗中四处挣扎的命运相比,我羡慕它笃定的快乐,而且对自己说,在一位好主人和自己的狗这两者间,更幸福的是遇到这位主人的狗。

幸运的神殿

我做了牺牲——割舍神圣的地中海上那举世无双的星月同辉胜景就是种牺牲——我牺牲掉在阳光之地逗留的几个夜晚,去了最熙熙攘攘、最庄严华丽、最专属独有的神殿,到那里请教我们这个世界最神秘的神明。

这神殿坐落在蒙特卡罗的一块岩石上,沐浴在大海与天空的耀眼光辉中。一月里,花园中盛开着春夏秋三季的所有鲜花,令人心醉神迷。神殿的门廊前是芬芳馥郁的灌木丛,它们没有吸取任何季节的恶意气息,只吸纳了当时的香气和笑容。棕榈树、柠檬树与含羞草快乐地围绕着所有树木中最可爱的橘树。人群走上高贵的阶梯,向神殿靠近。但请注意,这建筑并不配为这位神明所辖,也配不上环绕它四周的那些怡人悦目的山丘、天蓝色与翡翠色交织的海湾和带来欢笑的草地,更当不起这神明的形象和所代表的思想。它枯燥乏味地自我表现,不堪入目地炫耀招摇,让人想起一位粗俗无礼、目空一切的势利小人,虽然已经显赫富贵,可依旧一身逢迎谄媚的习气。仔细查看可以发现,它建造得牢固结实,规模宏大,却透出一种可鄙可悲的自命不凡。在我们人类展示在世界上的伟大作品中,那种自负是短命的宫殿所拥有的。威严的命运之父被放在一种蛋白甜饼中,饼上覆盖着水果蜜饯和糖霜。这样的安置也许是在故意制造荒诞效果。建造者或许是担心不这样做就会恐吓或惊吓到人群。他们可能希望人们相信,那些最亲切、最轻佻、最反复无常又于人无害、最活泼不拘的神明就在糕点师的杰作里,在那堆蛋糕垒砌的王座上等待着自己的参拜者。啊,不。一位神秘威仪的神明统治着这里,那是一种至高无上的智慧力量,和谐又笃信。他本应在一座纯大理石造就的宫殿中登位,线条简洁、严格又规整,规模宏大,空间高远,气氛严肃、冷峻又神圣,可谓正气凛然、势贯长虹。

神殿的内部与外观风格呼应。房间虽然宽敞,可它们豪华的装饰显得平庸俗气。幸运之神的侍祭们是些让人生厌的赌场荷官,态度冷漠,工作单调,看似身着盛装的商店店员。他们不是身居高位的神职人员,而是赌运的办事员。祭拜的仪式和工具粗鄙又寻常:几张桌子、一些椅子;这边看来,每张桌子中心转着一种碗形或是圆柱形的器具,一个象牙小球在其中朝器具转动的相反方向滚动;那边看去,有几副纸牌,这些就是全部。无需更多就能联想到让星辰高悬空中的那股无边力量。

桌边围着一群忠实信徒。他们每个人都满心希望,满怀信心,心中藏匿的是各自不同的悲喜剧。我认为,这里聚集又散尽的焦虑力量和人类激情比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都多。这是个不祥之地。在其他各处,物质那终极、也许是神圣的本质会孕育出爱、力与美的多种奇迹,而在这个致命的死地,连灵魂之花这星球上最珍贵的流体都会渗漏乌有!……其他地方都无法想象会有这里如此多罪恶的浪费。这种毫无益处的力量既不知去向何处,也不知有何用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没有直接目的也没有转化方式。它像死亡的阴影在桌子上方盘桓,凭一己之力营造出一种特别的氛围,不知怎么,那种让人紧张汗流的静默会使人想起真正静默的狂热。在这全无益处的寂静中,幸运之神的小记账员用鼻音道出了神圣的套语:

“下注,先生们,请下注!”

那就意味着,向隐身藏形的神明献上他要求的祭品之后他才会现身。接着,从人群里某个地方伸出一只手,急忙将一年工作所得放在那些自信满满的数字上。其他更有心机、更慎重却不那么确信的敬拜者结合了运气,分散手中的投注机会,计算着迷惑出错的可能性,并研究了桌边精于此道的能人有怎样的表情和下注特点,心照不宣地为中选设下复杂的数字陷阱。还有一些人则随意地把他们相当可观的一部分幸福或是生活都放在那些任意排列的数字上。

而现在,第二句套语回响起来:

“不再下注?”

那相当于说,神明就要发话了!在这一刻,能轻易看透表象面纱的眼睛将清楚地看到散布在纯绿色布料上(如果不是真实的,至少也存在可能性;因为单一下注是很少见的,今天投注无度的人就会冒着明天一无所有的风险。)那一片玉米地在千里之外的阳光下生长成熟;或者是在其他场合,一块草地、一片森林、一座月下的乡间小屋、某个市镇的一间商店、一群记账员和会计在昏暗的办公室俯首于账簿中、农民在雨中劳作、数百名女工从早到晚在环境险恶的工厂拼命苦干、矿工们在矿井里、水手们在船上;灯红酒绿的珠光宝气,爱情或荣耀;一座监狱,一个码头;快乐、痛苦、不公、残酷、贪婪;罪恶、贫困、眼泪。这一切都安静地躺在那浮现人们笑意的小小金堆里,在那些注定带来一生都无法淡忘的灾难的轻薄纸片中。这些黄色筹码和蓝色纸币有丝毫胆怯和犹豫的移动都会在一定距离外,在真实世界,在街道、平原、树丛,在人们的血液和内心形成放大的反弹力。于是,会有人拆除那目睹了父母双亡的房屋,夺去老人的座椅,给村庄带来一位新的乡绅而让那里的人们为此震惊,关闭一间工厂,从村里的孩子手中抢走面包,将一条河流改道,终止一个生命或者毁掉一种生活,并且以无限的时空破坏持续不断的因果之链。但没有一条能带来巨大回响的真理会在这里轻易出声。希腊神话中的阿特柔斯家族居住在紫色台阶的宫殿里,如果说复仇女神都因为这一家族的罪行而走上台阶准备杀戮,那么这里沉睡的复仇女神就比那里台阶上的还要多。可那些真理觉醒与痛苦的呼喊还藏在人们的内心深处。没有什么能泄露,也没有什么能预言到一些确定的恶意就在现场盘旋于人们头顶,挑选着复仇女神的受害者。只有眼睛在稍微注视,同时手在耍着一支铅笔和一张纸,没有一句异常的话和一个异样的手势,而期盼就大汗淋漓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因为这里上演着无声的哑剧、沉闷的战斗、不动声色的绝望、用静默掩饰的悲剧,在这里,阴暗的命运陷入了足以吞噬所有声音的谎言氛围。

同时,小球正在圆柱体中旋转,一种可怕的契约方式产生了一股难以阻挡的力量,我回想起那力量摧毁的一切。那股力量每次就通过这样寻找神秘的答案来启动,毁灭在其周围那仅剩的人类社会道德的精华:我是指金钱的价值。废除金钱的价值,以一种更高的理想将它替代,这会是件值得称颂的成就。但如果废除它后任凭虚位以待而无以填补空缺,我想那就是与违反进化规则一样严重的罪行。假如我们以特定的观点来看待它,去掉其附带的罪恶留下本真,金钱本质上是一种极有价值意义的象征:它代表了人类的努力与劳动;最重要在于,它是值得称颂的牺牲与高尚的辛劳成果。而在这里,这种象征、这留给我们最后的一份遗产却成日遭受公开的嘲弄。突然间,十年的努力、十年的认真思考、十年的坚忍工作都价值尽失,就像小孩子的玩具那样不值一哂,被任性处置。假设如此可怕的现象不只限于这块岩石上发生,那么每家社会机构都会成为它流毒的牺牲品。即使现在,处于隔离麻风病患者一般的隔绝环境下,那毁灭性的影响也是相隔一定距离的人从未估计到的。我们感受到了这种影响,它如此不可避免,如此恶毒,影响如此深远,以至于离开了这遭到诅咒的宫殿,离开这黄金不住叮当作响地敲击人类良心的地方以后,我们会疑惑日常生活要如何继续,如何那耐心的园丁会心满意足地照料那幸运神殿前的花圃,如何那可怜的守护者能为了微不足道的报酬而全力监管自己的辖区,如何在神殿大理石台阶底层的那位身材矮小的老妇人,即使在来来去去幸运或是霉运的赌徒中穿梭,仍然会年复一年向路人出售价格低廉的橘子、杏仁、坚果和火柴,坚持以这种方式过着劳碌的生活。

在我们回想起这些时,那象牙球正放缓进程,开始像一只聒噪的昆虫那样蹦跳在吸引自己的三十七个隔间上。这是不能变更的判决。噢,我们的眼睛、耳朵和引以为豪的头脑竟然有这样奇怪的缺点!噢,这世界上最基本的法则竟然有这样奇怪的秘密!从设定球体运动的那一秒到它落入命运之洞的那一秒之间,有一个三码长的战场,在这幼稚可笑的形式中,宇宙的神秘使人类的力量和理性不间断地承受了一场令人懊丧的象征性打击。在这桌边围聚起所有智者、牧师、先知、贤人、预言家、圣人、奇迹制造者、数学家、每个国家在各个时代出现的天才,让他们以自己的理性、灵魂、学识、信仰来寻找近在咫尺的那个数字,那个小球停止运动后就几乎显示出来的数字;恳求他们,这样他们就会为我们预告那个数字,这样就会唤起他们无所不知的诸神、他们掌管国家和和渴望洞悉世界的思想:他们所有的努力都会在这简单的谜题面前折戟沉沙,而这题目简单得小孩子都会理解,小得再无法填满那最小的时间之隙。没有谁已经可以解开它,没有谁今后会解开它。而且,无情、固执、坚决的常胜将军——“庄家”是运气的节奏与绝对智慧的盟友,其所有的力量和信心都仅仅建立在人类毫无预见能力的基础上,而将会出现在他面前的只需不过再多一秒的时间。这长满鲜花的岩石上进行这些可怕实验已有将近五十个年头。在此期间,假如已经发现某个人在一个下午揭开了覆盖在小球掷出每一面的小小未来之上的神秘面纱,庄家就会输得一干二净,这门事业就会垮台。可那样超常的人并没出现,庄家也十分清楚自己永远不会坐到赌桌对面下注。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尽管满心骄傲、满怀希望,但人类很清楚自己其实一无所知。

事实上,在赌徒的理解中,幸运是一位并不存在的神明。他们崇拜的只是一个谎言,每个人都将它描绘成不同的形状。每个人都将完全自相矛盾的法律、习惯、偏好归于其上,形成一个纯粹虚构的整体。在一些人看来,它喜欢特定的数字。而在其他一些人眼中,它遵守着特定的节奏,那些节奏很容易掌握。另一些人觉得,它自身有一种公正感,最终会给每组机会以相同的价值。最后还有些人认为,它不可能为了庄家获利而不确定地喜好任何简单机会的特别组合系列。假如我们试图回顾轮盘赌所有不真实的运行法则,那会是永无止境的。实情是,在实际操作时,有限的相同意外因素不确定地重复必然会形成一些巧合的组合,以赌徒们被蒙蔽的眼睛看来,从那些组合中能发现某些幻象一般的法则。而千真万确的是,在试用那些法则时,当你在依赖最确信的幻象帮助时,它会猛然无影无踪,留下你与蒙住真实嘴脸的未知面面相对。至于另外的方面,大多数赌徒都会有意识或本能,以及绝不合理地给那绿布赋予其他许多幻想。几乎所有人都说服自己相信,幸运之神为自己准备了特别又有预谋的垂青或是不幸。几乎所有人都想象着,有某种不明确但又言之有理的联系存在于小小的象牙球、自己的激情、欲望、罪恶、美德、功绩、智力或道德力量、美貌、天赋、生存之谜、未来、幸福与生活之间。是否有必要说,没有这样的联系,那样的情形都不会出现呢?他们希望施加一种玄妙的影响力,以此乞求小球做出有利的判决,可不为所动的小球并没有沉浸于他们的悲喜,而是另有要事。它只有三四十秒的移动时间,它的生命也只有这段时间而已。在那三四十秒中,它必须遵守更永久的规定,解决更无边际的问题,其履行的责任比在人类的意识或理解中找到位置更为关键。除了重大又困难的事以外,它还必须在自己短暂的行程中协调两种无法理解和难以衡量的力量,那力量可能是宇宙两种形式的灵魂:离心力与向心力。它必须应付地心引力、摩擦、空气阻力、一切物质现象的所有法则,必须留意地面与天空最微小的突发事件。因为一位赌徒离开座位而难以觉察地扰动了房间的地板,或是一颗星星升起在空中,都会迫使它修改和重新开始自己的全部精确运行。它没有时间扮演对凡人或善或恶的女神角色。忽视无数程序仪式中的任意一个都是它触犯禁忌的行为,那些程序仪式对在它内部移动的一切都提出了数不胜数的要求。而且,当最后到达目标时,它已经完成了一项无法估量的工作,就像月亮或其他寒冷无情的星球那样,在澄澈的蓝天,威严地升起于地中海深蓝色泛起银光的水面。我们将这一长期的工作称为幸运,还没有其他名字来命名这种目前自己仍未了解的事物。

剑之赞

人类贪恋正义,为此尝试了数以千计的各种方式,常是凭借经验,有时棋高一着,有时任意随性,有时又迷信地以自身存在所需而想象出一位伟大的正义女神。那是一位难以捉摸却最鲜活生动的奇怪女神!一位像她那样非物质的神明是不能站立面前,只能秘密地存于我们心中的。这种神明的庙宇越多见,其拥有的真实力量就越少。也许到了除人类的许多意识以外再没有其他神庙供奉这位神明时,就会得见天光。那一天,女神会静静地真正开始统治主宰,而静默正是她生命中的神圣特质。同时,我们会增加她的器官,希望通过那些器官来让她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为此就借用了人类庄严的嗓音。而当她对其他事物,甚至对我们缄默时,我们就会逾越自己的良知对她提出质疑。这种疑问与我们自身存在无法确定的局限有关。在这限制中,我们成为机运的一部分,并且相信正义是与上帝和我们自身的命运融为一体的。

从前,在那些人类的正义保持沉默以示无能为力的时候,吁求上帝裁决的正是这种永不满足的需求。今天,当我们设想那位神明的概念已经改变了形式和特性时,即使正在靠近的真理蒙着半透明的面纱,那同样的本能依然如此深切、如此普遍地坚持着。假如我们不再求助上帝来赞成或谴责那些人类所不能裁断的,那么现在就要把这个使命托付给那些无畏又难以辨识的,也就是所谓的人类的一部分未来。于是,决斗中召唤的不再是上帝的裁判,而是我们的未来、我们的运气或命运,是我们内心难以名状的一切。那么,以我们可能行善或作恶的名义,从无法解释的生命这一角度来看,正需要呼唤正义女神来宣判我们的对与错。

从我们如今遭遇的所有荒谬与幼稚中脱离出了一种不可磨灭的人性之物。尽管它也许显得并不合理,只要我们没有发现更明确的方式能衡量对与错、根本的希望以及两种希望相遇的命运平等与否,就不可能放弃这种至高无上的审讯、这种向正义之光不再点亮的黑夜发起的审问。

请有些人从几乎是危险鬼怪出没的幻象地带回到现实吧。可以肯定,决斗就是个人在法律以外、规则以内捍卫正义的可能行为,它响应了我们不能抹杀现实存在的一种需要。因为我们生活的社会还不足以在所有环境下都提供保护,以使我们不会失去人类本能最珍视的权力。

我认为,列出关于社会提供保护不够的事例并无必要,而举出能给予保护的例子倒费不了多长时间。毋庸置疑,那些法律上处于弱势和无自卫能力的人们会希望现状有所不同;而对那些有能力自我防卫的人来说,现在这样就是最有益的,因为没有什么会比一种太过热心和太过持续的保护更为严重地压抑人的主动性和个性。要记住,人类原先就是一种捕猎和争斗的生命。我们必须小心,不要在心中彻底泯灭了原始人类的品性,因为大自然将那时的人类安置在那里时并非毫无理由。如果限制他们的过度行为是明智的,那么维持他们当时的原则就是有远见的。我们不知道恶劣的环境和宇宙的其他力量还给我们预备着具有怎样攻击性的伎俩。在所有可能的情况下,如果有一天敌人发现我们完全缺乏报复、猜疑、愤怒、残忍、好斗以及其他许多缺点,那对我们来说就是灾难来临。因为帮助我们战胜强大敌人的根本不是那些最声名响亮、得到最多赞美的克俭美德,而是那些以人性的角度看全都值得谴责的缺陷。

因此,如果有些人不能允许伤害自己的人免受责罚,总体说来,我们应该对这些人表示赞美。因为这些人在我们的群体中坚持了一种法律范畴以外的正义观点,使我们都从中获益,而假如失去了他们的帮助,这些益处就会无源之水一般枯竭。让我们深深遗憾他们的人数还没有更多吧。有些本性纯良的人虽然有能力施加惩罚,却更乐意去宽恕,假如没有那么多这样的人,我们就会发现有恃无恐的坏人会少得多,毕竟,有四分之三的恶行都是源于作恶之人深信自己能享受免责待遇。为了保持一种模糊的畏惧和尊重,使那些手无寸铁的不幸人们得以生存,能在一个无赖和卑鄙小人充斥的社会中自由地呼吸,应该有人使用从未失手的暴力手段来抵制不能受到处罚的非正义行为,这绝对是他们的责任。如此一来,他们就会重建内在的正义标准。乍看来他们只是自卫,但这些防御综合起来就是在保卫人类最珍贵的遗产。我并非争辩说这是最好的方式,在更多的案例中,法庭当然应该介入进来。不过,在我们的法律变得更简明、更实际、更少资金费用和更为人们熟悉以前,虽然拳头或剑没有在我们的行为准则之列,可是为了反抗无数真实存在的邪恶不公,我们无他良策。

用拳头来得快又直接,可它不够一锤定音。当攻击来势汹汹时,我们会发现拳头的效力确实太仁慈、太短暂。而且,它的移动总是会给人略微粗俗的感觉,造成让人有些厌恶的效果。这只会激发残暴逞凶。它是最盲目和最不平等的武器,因为使两个云泥之别的对手能势均力敌的那些条件它全都无法抓住,反而会扩大被击败一方的报复行为,最终让他以棍棒刀枪全副武装。

特定的某些国家地区是允许动拳头的,比如在英格兰。那里的小学教育内容有关于拳击的教学部分,其总体操练是试图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来消除自然天生的不平等。而且还有一套由俱乐部、父母陪审团和法庭组成的完整体系便于对拳击活动的开展进行确认或者采取预防。而在法国,诉诸拳头是一件遗憾的事。自远古开始剑就取代了拳,拥有了不可比拟的地位,成为更感性、严肃、高雅和敏锐的正义利器。它被一些人斥责为既不公平也没有能证明正义与否的价值,但它首先证明了我们在面对危险时有怎样的品质,并已经成为一种并非全无自身价值的证据。因为我们面临危险时的态度恰恰就是我们在迎合各种良知的苛责或鼓励时的态度。那些良知隐藏在我们内心,它们与那些比良知更肤浅的,以及比良知更高尚的融为一体,形成的精华就可以称为我们这种生命的通用元素。其次,即使一直受到偶然、错误和缺点影响,也只有我们自己才能决定它是否称为像任何人类的器具那样公平。每个健康的常人都能学会剑术,需要的既不是超强的肌肉力量,也不是出众的敏捷反应。我们中最没有这方面天赋的人只需要每周投入不少于二三小时时间,动作就会掌握足够的柔软度和精确度,很快能发现什么是天文学家所说的“人差方程”,达到其个人的平均水准,同时也是普遍平均水准。那样的水准只有少数吞火魔术师和个别闲人才能成功地超越,而拥有那种水准的代价是长期痛苦又让人极为不快的努力。

达到这平均水准后,我们就能将自己的生命交付给那纤弱却令人生畏的剑。它是魔术师,会立即在两种谁都未想过拿来作比的力量间建立新的关系。它使正义方的侏儒能匹敌邪恶方的巨人,能优雅地将牛角相向一般的巨大破坏暴力引入更轻盈、更光明的巅峰。而且,面对一种与地球上卑鄙、无形、专横的操行(我是指重量、规模、数量和物质里愚蠢的凝聚力)毫无共同之处的力量,原始动物也会被迫在它面前戛然止步。在剑与拳之间横亘着一个宽广的宇宙空间和一片数个世纪的海洋,这巨大的差距就像人与兽的区别。剑是铁与慧、钢与智的结合。它使肌肉从属于思想,迫使思想尊重为之服务的肌肉。它是理想又实际的,幻想又充满理性的。它炫目明亮有如闪电,时隐时现、飘忽不定、多姿多态恰似一束阳光或是月光。它如实又多变,慧黠得高贵,虚假得忠诚,将怨仇恨意饰以微笑一抹,令野蛮残暴改头换面。剑就是一座神奇的桥梁,架在黑暗的深渊之上,连接着理智,勇气,正确的信心,耐心,对危险的蔑视,人类对爱、对信念的牺牲,一言蔽之,整个道德世界,使它们得以像主人一样进入原始的混沌天地,在那里去芜存菁,让一切井井有条。剑是人类最出类拔萃的武器。假如尝试了其他所有器械还不知道有它可用时,人们也必定会发明它,因为剑能最多样、最纯粹地为人所用,而且在以智慧、力量和公正来进行防范抵御时,它是最直接、最易驾驭又最忠实的工具。

而最让人赞叹的是,剑的决断既不是机械性的,也不是事先用数学方法计算好的。在使用它时,人们就像过去求问自己的运气如何那样,把可能性与可知性完美地结合:过去总是神秘莫测,把人们深深吸引,人们乐于在那样的时空了解自己运数如何。

让两种显然实力悬殊的对手面对面并非不可避免,甚至不能确定更强有力又更有技巧的一方就会胜券在握。而一旦我们能控制自我,就会剑人合一,剑就会拥有我们身上的品质与缺点,显示出我们的坚定、虔诚、意志、勇敢、信念、正义、犹豫、急躁和恐惧。我们已经用心地栽培它,将它能为我们提供的范围增加至最大。我们把自己能做的一切都给予它,它完整无缺地回以我们托付给它的一切。对此我们并无自责之处,因为我们遵循了自我保护的本能和责任。可是,剑还代表了更多,还代表着我们在生存形势更严峻的时刻被迫用来冒险的部分事物。它变成我们未知的一种分身,成为一种最让人满意、最庄重的结合,人们能在回想起它的命运时想到那种结合。那即是说,在那样的场合,在它内部的神秘实体直接服从于所有受到它的意识影响的能力。

因而,面面相对的不只是两股力量、两种智慧、两份权力,还有两个机会、两样运气、两类神秘、两种命运,它们都像荷马笔下的诸神一般居高临下,主宰着那些争斗、奔跑、闪躲、冲撞,然后在刀锋上短兵相见。当剑似乎在我们面前击打时,实际是在叩响我们的命运之门。而当死神在剑的上方盘旋时,持剑人会感到它正在脱离原有的束缚,突然间转而遵循其他的法则,并非从前在击剑学校里的那套指引规则。它完成了一项秘密的使命,在判刑以前,它裁决了我们。或者不如说,它迫使我们的命运对我们下了判决。当可怕的巨大谜团出现时,我们会挥剑乱舞,那就体现在这样的简单事实中。

在汽车上

最初上路——起始阶段,以行家的眼光来看——几乎不值一提。你没有与这惊人的野兽直接交流。它真正的性格还隐而未发,因为在这疲劳厌烦的中介间有一位沉默却高明的解译者——也就是尽职尽责的驯兽师。脚下就是刹车,掌中就是变速杆,尽在指间掌握,可你还是远远不能控制这猛兽。在你的一边坐着位行家,他主导能力早就得到公认。对他而言,这动物就像一只忠实的狗那么驯服顺从地伴随左右,就是半个人类。你觉得自己有些像个驯狮人的学徒,和父亲一起走进狮笼,看着让人生畏的雄狮在命令的眼神和鞭打下变得谦卑恭顺。你昨天才和这动物相遇,现在却有一股强烈的愿望,想在空间里和并不了解的它单独相处,急于发现它有怎样的内在、需要什么又排斥什么、会允诺自己突如其来的主人以怎样的顺服,还有新的眼界会给你带来怎样的经验教训。在新眼界里的地带,一种现在正迸发的力量会投入你心灵深处,无拘无束的力量源源不断地补给输入。平生第一次,你可以在一天中饱览众多美景,就像把从前一生时间里欣赏到的风景和天空都汇聚眼前。

昨天,行家开车把我们从巴黎带到鲁昂。在把我带到那尖塔林立的古老城市外围后,清晨时分他就离我而去,只留下那可怕的怪兽与我一个人在空旷野外。向左望去,地平线上已是纯净的碧蓝,而右看仍见朦胧粉色。荒凉的公路兀自蜿蜒在麦海,树木的岛屿远远地变为蓝色。

加油站离我有数英里,车行或修车厂也相隔甚远。起初我隐约感到不安,那感觉倒并非魅力全无。这神秘的力量任意摆布着我,而且比我更有逻辑性。这藏匿不见的生命变化无常,在我们看来,它的变幻多么神奇,从未出差池,连人类高傲的理性也自愧不如。孤身在这茫茫绿野,巨大的谜团把我束缚,使双臂动弹不得。我告诉自己,这怪物没有什么秘密是我没掌握的。在置身于它的威力中以前,我拆开检查它的器官。现在,它在我脚下嘶嘶作响,我能回想起它的组成结构。我知道它准确可靠的轮转与精密结合,研究过它的小病微恙,了解哪些是致命重症。我让它的内心与灵魂展露无遗,探究到它生命循环的深处。它有电火花的灵魂,一分钟内七八百次迸发,将燃起炽热的呼吸传遍整个脉管。而那极为复杂的心脏首先是由化油器组成:它有奇怪的双面,预备、均衡、挥发着敏感的汽油仙子,那是从开天辟地起就陷入沉睡的精灵,如今因它恢复力量,被空气唤醒后与之结合。这可怕的混合体被附近强大的内脏急切地吞入,内脏中包含爆发室、活塞和马达的所有动力。它们燃起了大团火焰,在火焰周围的纯水循环总在抑制着可能会吞噬它们的火爆热情,并将那激情转为熔岩流,以其悠长冰凉的安抚来平静终将逝去的狂躁——警醒的不倦奔流被散热器放在汽车前部以避免高温,并因所有山川平原的优美景致而焕然一新。接下来是控制火花的震颤片,它在掌控时也受制于马达的运动。灵魂服从于正常的机体,机体就以最巧妙的和谐来顺从灵魂调遣。可这其中表现出的奇怪弹性就在于,那命定的和谐接受了一种更独立或更智慧的意志——驾驶者的意愿在这里象征着诸神的意志——以此促进了两种彼此陌生的力量加深令人惊叹的平衡。通过“预点火”杆可以在意外情况或道路阻碍时点燃火花,给行驶带来最好的效果。

让我们暂且来赞叹下这套奇怪的命名吧。它如此自然又合乎情理,有些类似一种新力量的语言。以“预点火”为例。这是个最准确的词语,我们实在很难找到能把需要表达的意思体现得更简明清晰的说法。点火是指爆炸的气体被电火花点燃。这种爆炸可以适应于马达的需要而加快或放缓。“预点火”阀开启时,在点火产生的约千分之一秒前就会喷出火花。换言之,在活塞的进程结束以前已经完全压缩了气体,并利用了此前爆炸产生的所有能量。有人可能首先想到,这种并不成熟的爆炸会对上升运动产生反作用。事实远非如此。经验证明,被点燃的气体在瞬间自我膨胀使人们获益。当然,让人们受益的可能还有其他同样不那样明显的因素。不论如何,我们发现这机器的步调已经不可思议地加快了。这种器械就像劳工手中的杯酒,能使一种不寻常力量在体内发挥魔力。可这个叫法从何而来,谁是称呼它的开山始祖?这些词语能在既定时刻把我们昨日尚未觉察的造物存在带入现在的生活,它们又是来自哪里?它们从工厂、车间或仓库逃出,是那无处不在的不知名声音发出的最后回响,此前,那声音已经为树木和鲜花、面包与美酒、生与死命名。所幸这常常发生在学究们开始留意并质疑以前,那时再做任何改变都为时已晚。

且掠过诸如压缩、化油、加油、水循环等等不计,驾驶者特别关注的是震颤片和火花塞。假如某个调节螺丝有毫厘移位,假如一滴油或微小的氧化物使一根电线的两极与另一根的接触,这匹神驹就会气绝当场。围绕它们还有许多我不敢让自己再多想的器官。在那里,能改变速度的神秘仪器就藏在盒子中,像困在狭窄房间中的骚动鬼怪。倘若到了山脚你转动变速杆,就会在车体内产生连续的气体爆炸,使活塞如此剧烈地运动,让这怪物的每个关节都在颤动,并给缓慢的轮子带来相当于原先四倍的动力。每座高山都会为那力量折腰,谦恭地向征服者献上自己的王冠。还有那灵活的轮轴装置也是不解之谜。摒弃了链条和传送带,它却能直接向两个后轮传输狂热的心脏产生的非凡力量。在更低的部位,刹车以下躺着一个近乎神圣的盒子,那里装着微分器的绝顶秘密。通过一个新近出现的奇迹演绎,两个相同尺寸的轮子可以以同样的轮轴旋转,被同样的马达驱使,做出不同数量的转动!

可现在,我没有关心这些让人击节的神奇。野兽正在我颤抖的手中变得灵敏又驯服。道路两边的麦田平和地向前涌动,仿佛碧波荡漾的河流。时间已经在考验神秘运动的力量。我触碰那有魔力的手柄,这良驹遵从了,却猛然停下,一阵短促的呻吟后,它的生命潮水就全部退去,现在看来与一大堆生气尽失的金属块无异。怎样使它复活?我下车急迫地检查它的尸体。慑于我的无畏而顺从的平原开始盘算报复。既然我已停止前进,它就从更远处、更广处把我团团围住。天际的蓝色在退却,天空也畏缩了。我迷失在无路可去的田野。那里无数的脑袋压倒向前,轻柔地低语,伸长脖子看着我意欲何为。在高低起伏的野地群体中,罂粟们戴着红色的帽子不停点头,迸发出连绵不绝的大笑。这又何妨,新学的知识让我有信心对付那猛兽。它重生了,发出新生后第一声哼响,接着又一次出发,唱起自己的欢歌。我重又征服平原,让它在我面前再次俯首贴耳。我慢慢地转动神秘的“预点火”杆,小心地调节用油量。行进速度越变越快,兴奋的轮子放声呼喊出自己的喜悦。起初,道路向我靠近时如同一位新娘有节奏地挥动手臂,节拍中是欢愉的旋律。但很快,它就狂乱地跃向前方,疯狂地朝我扑来,涌入车底,有如暴怒的急流,泡沫击打着我的脸,把我淹没在波浪中,让我在激流的气息中失明。哦,那惊人的气息!它就像翅膀,像肉眼看不到的透明翅膀,属于超常的巨型鸟类。那些鸟儿安家于高山,那里终年积雪,人们无以得见。以它们席卷而来的芳香使我眼前一亮,额眉重展。而今,公路彻底跌入了深渊,魔法马车冲在它前方。那些漫长岁月中平静栖身的树木由于惧怕灾难而蜷缩后退,似乎彼此催促着要靠拢各自绿色的头,惊恐成群地商讨如何阻挡这怪异鬼魅的去路。而当对方冲过来时,它们又惊惶地四散飞走,每一个都快速寻找着自己的习惯位置。当我经过时,它们都哄乱地弓体向前,无数叶子很快呼应着力量的狂喜,应和着力量吟唱的旋律,将献给空间的赞美诗轻诵,传入我的耳朵,喝彩欢呼着自己的敌人。这敌手此前一直被它们击败,如今却赢得了最后胜利,那就是:速度。

时间与空间这对无形的兄弟也许是人类最大的两个敌人。若能征服它们,我们就可成为神明。时间似乎是不可战胜的,它既无躯体也无形式,没有任何器官能被我们捕捉到。它所过之处留下的几乎都是悲伤,好似某种我们从未谋面又终将到来的事物投下的恶毒阴影。时间自身无疑是不存在的,其出现只与人类的思想有关。我们也从未成功地让这种脑海中臆想出的必要幻影屈从于自己的意愿。而空间这个兄弟却十分豪气。它套着平原的绿色长袍,围着沙漠的黄色面纱,披着海洋的蓝色斗篷,还有如洗的碧空和金色的星辰铺满周身。可能这样的空间也经历过许多挫败,但我们从未逮住过它,只觉得似乎就在身体周围,可以面对面单枪匹马地和它打斗。而这次的怪兽已经向它巨大的躯体发起了挑战,也许会占上风,不过终还会被征服。

在海上,庞大的汽船日复一日征服着空间,可海洋太宽广,而我们的肺部又不够强健,它能承受的极限速度只会让我们获得一种静止的胜利。于是我们又转到铁路上,这回空间在我们面前驯服地飞过,可还是很遥远,我们碰不到,也无福消受——它就像一个代表着异域国王胜利荣光的俘虏,而将它赶下宝座的势力手中有一群弱小的囚徒,那就是我们。而在这里,在这辆小小的火之战车里,感受着一种战车是如此轻巧又驯良、如此永不懈怠;在火焰之鸟展开的双翼下,随之低空飞过香花遍野的大地,问候麦田与溪流,邀约绿树浓荫;路过一庄又一庄,瞥过洞开的门户,看过正待开席的餐桌,数过草地上工作的收获者,绕过酸橙树间若隐若现的教堂,午后在酒馆里稍事休息,接着再度出发,哼着自己的小曲,从最后一次停留的地方开始浮光掠影地扫过三天行程中在人们身上发生的——在这里,空间的确变成了人类——与我们的目光一致,与我们永不满足索求的灵魂需求相符,一起渴求着小与大、快与慢。在这里,它最终属于我们,为我们所有,向我们呈上每个转眸处的美景。而从前,那样的美色我们只能在乏味的旅程结束后欣赏到。

而现在,不仅仅是抵达目的地而使我们眼界开阔,使对生活如此重要的渴望得以苏醒,使称道赞美如约而来。如今,整条道路就是长长一连串的抵达。旅途告终的快乐已经倍增,因为一切的结束都采用了让人称道的形式。游离的眼光不再漠然无神,而记忆成为所有最单纯的小仙子,只要一碰魔杖就能带来幸福。即使是每个人在不幸日子里默默沉思的记忆,也会珍藏大地母亲展现的绰约风姿。对于欢乐的时光与奔放的道路慷慨赠与的这些意外礼物,记忆会使它们永远成为无人能从我们手中夺走的财富。

春之讯息

我已见过春天如何地贮存阳光、绿叶、鲜花,为向北方挺进早做准备。在地中海和煦的海滨,海面波澜不惊,看似平滑如镜。在欧洲其他地方还是暗淡萧瑟的时日,春天已经在这里躲避了风雪,进驻了一座拥有和平、光明和爱的宫殿。发现春天怎样在永无凋敝的原野为旅行做准备,这不失为一件趣事。我清楚地看到春天的担心和犹豫,因为要再次面对二月和三月越过崇山、以寒霜为它设下的巨大陷阱。它等待着时机,与寒霜周旋,在重拾严酷的方式以前试探着自己的力量,而那种方式似乎就能使惺惺作态的冬天向它屈服。它停歇下,再次出发,像个孩子在自己的节日绕着花园奔跑,无数次地反复拜访芬芳的山谷、和缓的山冈,到访那些冰霜的羽翼从未袭扰的地方。那里没有毁灭,没有痛苦,四季繁花都沐浴在永恒夏季的湛蓝气息中,所以春天无需做什么,无需唤醒什么。可它又在寻找借口,它徘徊闲逛,来来回回,像一名空闲的园丁。它拨开枝杈,用自己的气息抚慰那带着银色微笑颤动的橄榄树,使草地光亮如新,唤起未入梦乡的花冠,召回从未逃逸的鸟儿,激励工蜂劳作不歇。瞧,它如同上帝那般,让这纯洁的伊甸园内一切完美无缺。接着,它在橘树冠的平台上稍作歇息,台上满是常见的花朵和阳光眷顾的果实。在离开以前,它最后看了一眼自己欢喜的劳作成果,然后将其托付给太阳。

这几天我都在追随着春天,随着它沿博里加河两岸,顺河水从卡雷到瓦勒格尔比奥,来到梵提米格利亚、唐德、索斯帕罗那些纯朴的小镇,以及像塞特艾格尼丝、卡斯特里亚、卡斯提里奥这样位于岩石上的奇特村镇,去到芒通周围那些已经有浓郁意大利风情的可爱村庄。它穿过了几条街,这些街道上因为有了足迹遍布各地又对里维埃拉生活稍有厌恨的人而充满生机;它把露天音乐台抛在身后,台上飘出的永远是乡村音乐,围观的是芒通风尚的有闲阶层,仅仅两步之隔你还看到了一样面露惊奇的人群,像是觉得此曲只应天上有;它发现树丛中迷人的静默,寻到下沉道路、清澈喷泉、睡在山坳的阴凉水池这一切美好的现实景象,都像在等待女神的眷顾。你攀上一条小径,两边的石墙被紫罗兰的明丽点亮,又被鼠尾南星花罩上特别的花冠,这花的叶色幽绿,有人会觉得上帝赋予这种色彩是用以象征井水的凉澈,而山谷中的圆形场地又像一朵娇嫩欲滴的花在绽放。高大的橄榄树以闪耀珍珠的透明幕帘覆盖着地平线。透过这些树的蓝色面纱闪耀着明暗有度的和谐光辉。那光芒是人们认为不真实也不可能实现的一切想象,只有在人们梦中和图画上才能见到,只有出现在希望描述一种永恒时刻的理想欢乐时、某种令人陶醉的岛屿时、一个失落的天堂或者诸神的居所时。

沿着海岸的山谷一路有数百这样的圆形露天场地。它们是月光或是介于清晨和午后间那一片安宁的剧场。使整个世界为之心旷神怡的那些无声童话剧就在那里上演。它们看似雷同,可每一出都展现出一种不同的幸福,就像是一群同样快乐又美丽的姐妹,每个人的笑容都绝不相同。一丛柏树轮廓清晰;含羞草像一股气泡不断的硫磺喷泉;橘树林的树冠黑压压一片,均匀地生长着金色的果实,出人意料地宣告哺育自己的土壤有多么肥沃;长满柠檬树的斜坡有如被夜晚堆集在山间,等待着一个新的黎明到来;星星被黄昏收集在一起;树叶门廊向大海袒露心扉,仿佛深深一瞥于蓦然间泄露了无限幽思;隐而未露的溪水像一滴欢欣的眼泪流过;葡萄架候着葡萄变紫成熟;巨大的石凹呷着绿色芦苇尖上淌下的水珠:一切就这样展现,没有什么能改变这样的悠闲、安宁、天蓝色的寂静以及正是自身欢乐的无上幸福。

而我还在找寻着冬天的足迹。它藏在哪里?它应该在这里。可是,在冬季统御的最无情月份,不可胜数的玫瑰与银莲花、和暖空气与露珠、蜜蜂与鸟儿怎么敢自我展现出如此的自信呢?既然已言其欲言、为其欲为,春天又何须再言、何必为之?那么它是否在画蛇添足,是否应该坐享其成呢?绝非如此。细心寻找,你会发现:这毫不懈怠、朝气蓬勃的生命就是它的手笔,而它的芳香气息比那生命更青春。看那些来自异乡的树木,那寡言少语的客人,像些衣不蔽体的穷亲戚。它们格格不入、郁郁寡欢、疑神疑鬼,还没有掌握清新明快的生活节奏,没有采纳碧海蓝天的可心习俗。它们不相信天空的承诺,揣测阳光的爱抚,怀疑这从蒙蒙天光就为它们披上外套的阳光,因为在故土冷暖不定的夏天,七月里落在它们肩头的日光也没有这外衣如此柔贴温暖。它们的反应与从前并无差别:当特定时刻到来,千里之外天降大雪时,尽管此处的无数芳草香花已做出清晰断言,尽管攀附其上的无礼蔷薇已经握有焕然生机的证据,它们也还会颤抖躯干,仍然会抖落一身茂叶进入冬眠,像步入死亡一样阴森森、赤条条,等候春天在自己周围突然现身。以这样古怪又多此一举的反应,它们对春天的等待比在巴黎冷酷、阴郁的天空下还要长,因为据说在此时巴黎的树木也已开始萌芽。在这里的山丘,到处是原地起舞的植物,人们会瞥见它们散布在那些节日狂欢般的群体中。它们为数不多,低调隐藏,其中有多节多瘤的橡树、山毛榉、法国梧桐,连人们认为更知礼、更顺从、消息更灵通的葡萄也在猜疑。它们伫立着,周身发黑,憔悴枯槁,像一群病人杵在复活节的教堂门廊,因太阳的光辉而暴露行藏。它们在那里已有多年,也许其中一些已达两三个世纪之久,但在骨子里还存着对冬天的恐惧,永远不会丧失转入死亡的习性。它们曾经沧海,因为经历太久而无法遗忘故旧,因为经历太深而无法吐故纳新。当阳光在非常规时间到来时,它们死板僵化的理性就拒不承认。它们就像历经坎坷的老人,太过自作聪明而享受不到无法预见的快乐。可它们错了。在这里,围绕在这些老者、围绕在这些清心寡欲的先祖四周的,是一个整体的植物世界,那些植物对未来一无所知,却投身那世界的怀抱。它们只为一个季节而生,没有过去、没有传统,只知道要尽情享受良辰佳期。在它们的长辈、主人和神明在愠怒、在虚掷光阴时,它们正在怒放、在相爱、在生儿育女。它们是那幽僻中绽放的平常花朵:复活节里的雏菊兢兢业业为草地着衣,打理得整洁服帖;琉璃苣青出于蓝,胜过所有天空的颜色;银莲花的猩红色好似出自染料加工;报春花纯贞无瑕;锦葵偷师树的形状;吊钟花拉响无人听见的钟声;迷迭香看似一位小巧的乡村姑娘;而稳重的百里香已经在碎石间伸出了灰色的头。

而首要的一点,这无可比拟的、清澈柔美的时刻是属于紫罗兰的。公认谦逊的它变得野心勃勃,几近急不可耐,不再胆怯地畏缩于树叶中。它催促着青草,立于其上,遮挡其形,强迫其着以本色,令其气息充盈其身。它不可尽数的微笑带着甜蜜与天真的欢乐,橄榄与葡萄的梯田、沟壑与山弯全都被那笑容掩盖。它的芳香好似山泉之灵那般清新纯净,使空气更透明、幽静更澄澈。有如一个被遗忘的神话中所说,它是沐浴在朝露中大地的呼吸,是一位圣洁的女子,在阳光中醒来,给黎明献上自己深深的一吻。

在环绕农舍的小花园里有着意大利式屋顶的明亮小屋。那里的蔬菜不偏不倚、不骄不躁、不惊不惧地健康成长。此时,老农夫不断栽下树木,为橄榄树松土;菠菜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全无丝毫预备就仓促地换上绿装;四季豆在自己苍白的叶子中睁开细长的眼睛,看着夜晚无动于衷地到来;性情反复的豌豆抽芽长枝,蝴蝶静静地黏住不放,飞满其上,似乎六月已经步入农场大门;胡萝卜像面向了强光一样脸色通红;因为把自己蓝宝石色的瓶罐倾向大地,真诚的草莓枝正呼吸着正午慷慨馈赠的芬芳;莴苣竭力炼成一颗金子般的心,在心中要锁住所有朝露与夜露。

只有果树经历了长久的反思:蔬菜的榜样就出现在它们生长的地带,并且催促它们参加大联欢,但它们那些来自北方的长者、那些出生在巨大阴暗森林的祖辈们态度强硬,教训它们要谨慎。可现在它们醒悟了,不再负隅顽抗,最终决定加入这充满芬芳和爱意的舞蹈阵容。桃树如今不亚于一个温馨的奇迹,如孩童肌肤般的柔嫩被黎明的呼吸变得清新爽气。桃树、李树、苹果树和杏树醉心于你追我赶地做出炫目的成绩。白色的榛树像威尼斯式的吊灯,成串的宝石使之华丽堂皇,立在各处将盛宴点亮。至于那争艳的繁花,似乎只有一己之私,早已放弃解决长长夏日之谜的努力,不再品评四季况味、计数岁月流逝,而是在没有阴霾的光耀时日里碌碌无为。它们唯恐担心自己受骗上当而错过了哪怕一秒的美好时光,于是决定从一月到十二月都毫不延迟地开放。大自然对此赞同,并且奖励它们以对幸福的信念、丰富多彩的美和将赢得的深情爱恋,还赋予它们一种力量、一种夺目的光彩和倾心的芬芳。而对赋予它们的这些,大自然从未给予那些畏缩和对生活显露恐惧的生命。

有关这个真相的一切都由一间小屋宣之于众。那小屋是我今天在山坡上所见,整面山丘尽是玫瑰、康乃馨、蔷薇、缬草和木樨草。这些花草都暗示着那香花漫溢的源泉所在。在那里,春天正准备在我们面前精彩亮相。而此时,在那紧闭屋门的石槛上,南瓜、柠檬、橘子、酸橙和土耳其无花果都安睡在这美好一天的庄严、荒凉又沉闷的静默中。

蜜蜂的愤怒

自《蜜蜂的生活》出版以来就常有人要我透露一下蜂巢里最可怕的一个秘密,也就是,在蜜蜂们那种让人难以解释、突如其来、有时足以使人丧命的愤怒情绪后有着怎样的心理。事实上,很多无情又不公的猜想都盘桓在蜂蜜那黄衣仙子的住所上空。这个长满三叶草和木樨草的围栏里有群阳光的女儿在忙碌着,在靠近它时,连那些最勇敢的花园访客都会放慢脚步,敛声静气。母亲们会让自己深爱的孩子远离那里,就像让他们远离一堆还闷燃未尽的火焰或是一个盘踞毒蛇的老窝。而初尝养蜂的新人也不会轻易接近,而是带着皮革手套,蒙着严实面纱,在团团烟雾中注视着那谜样的城堡,丝毫没有人们在重大战役到来前那种的战栗。

那些以传统眼光看待蜜蜂的人们内心有多少恐惧的理由?蜜蜂果真那么危险吗?它会让自己被驯化吗?接近蜂巢是冒险行为吗?我们应该躲避还是该面对蜜蜂的愤怒?养蜂人有什么秘诀或是护身符能保护自己免遭蜇刺?这些问题是所有已经开始侍弄易受惊吓的蜂巢又刚接触学习养蜂的人急不可待地提出的。

总体而言,蜜蜂既没有恶意也并非本性冲动好斗,只是行为有些反复无常。它对某些人有种不可抑制的反感,也会遇到不称心如意的日子——比如暴风雨将至——那时它就会表现得格外容易激怒。蜜蜂的嗅觉器官极为敏锐,也极易受外界影响,所以就无法忍受任何香水,并且尤为厌恶人类的汗味和酒味。恰当地说,它是不会被驯服的。虽然我们很少接触的那些蜜蜂会因为人类的出现而变得性情乖张、疑心重重,但那些成日受人照料的蜜蜂却很快会习惯人类谨慎小心的现身。最后,为了让大家能几乎毫无顾虑地与蜜蜂相处,在此我会提供一些小诀窍。它们视环境不同而有所变化,并且只能在实践中学习掌握。而现在是揭示蜜蜂愤怒这一大秘密的时候了。

蜜蜂本质上是平和宽容又逆来顺受的,从不会在花间奋斗工作时使用螫针,除非你要置它于死地。而一旦它携带战利品返回自己的王国,要么就会继续保持谦和容忍,要么就变得残暴又极有威胁,这都要根据它生长的那座城市是富有还是贫穷而定。正如我们在研究这种有灵性的神秘小生物时常出现的情况那样,这次人类逻辑的行进轨道又一次南辕北辙。蜜蜂自然应该奋起保护那以集体劳动积累起的财富。就像我们在一些经营良好的养蜂场所见的,那里无数巢房中漫溢的花蜜意味着有数千蜜桶从地下室堆到顶楼,从那些金色的石钟乳状宝藏里溢出的花蜜沿着发出声响的墙壁流淌,流向更远的地带,欢快地呼应着正在开放的鲜花。虽然那些花朵的芬芳短暂,但花蜜那更为持久的芳香会让花期已逝的花萼保留鲜活的记忆。可现在,事实并非如此。蜜蜂的居所越富足,它们体现的保卫财富意识就越薄弱。不妨打开或者翻转一个富裕的蜂巢。假如你在入口处用一阵喷烟小心地把哨兵工蜂赶走,相当少见其他蜜蜂会为了那流淌的花蜜与你搏斗,不管那战利品背后有多少花朵的笑靥,有美好晴空日子里的全部魅力。试下这个实验,如果只骚扰最殷实的蜂巢,我就保证你会安然无恙。你能把蜂巢转过个来倒空,巢里那些大腹便便的居民是完全没有杀伤力的。这说明什么?是那些凶猛的女战士们丧失勇气了吗?是大笔财产使它们畏手畏脚,于是以奢华王国里幸运儿的做派将有生命危险的责任托付给那些不走运的看门佣兵了吗?不,巨大的财富从未让这些英勇的蜜蜂有所懈怠。相反地,蜂巢国度越繁荣,其推行的法律就越严苛无情。在物质丰富的蜂巢里,工蜂会比那些贫穷蜂巢的姐妹更有工作热情。假如只考虑到贫穷的蜜蜂对我们的可怕行为必定需要有个野生自然的理解,那就还有些理由是我们没能完全了解的,而且那些理由会更靠谱。刹那间,自己巨大的住所被举起、倒转、大门半开,蜜蜂很可能想到这是一场不可避免的自然灾害,发生这样的灾难再疯狂的抗争也无济于事。于是它不再抵抗,也不会逃逸,而是看来已经接受了成为废墟的事实,以自己的本能看到希望建立未来居所的材料可以从残骸中取材。它当前的丢兵卸甲是为了此后重建家园。又或许它就像寓言故事里的那只狗,把主人的晚餐套自己在脖子上,知道一切都迟早要失去的,于是就宁可为自己那份辛苦所得而舍命一搏,宁可为一次代价巨大的恣意放纵而拼却性命?这我们并不确定。当我们连自己兄弟的那些最简单行为都无法理解的时候,又如何能看透蜜蜂的动机呢?

事实却是,在蜜蜂城市展现每一个伟大奇迹时,在每一次困难时刻,蜜蜂都必然会表现出一种性格:一旦痴迷之情在那密集抖动的群体中传播开来,蜜蜂们就会扑向巢房,疯狂地扯开那些过冬储备品的神圣盖子,一头深深扎入,整个身体都投进甜美气息的蜜桶,大口吸食花朵那纯贞的佳酿,任凭自己狼吞虎咽、醉生忘死,直到黄色纹路的身躯像一个装满水的压缩皮囊那样拉长、胀大为止。蜜蜂吞下了大量蜂蜜后就再也不能为了满足抽出螫针的需要而弯曲腹部。从这一刻起,在生理机体上说,它就变得没有任何攻击威胁。因此,人们通常就会想到,养蜂人为何会用烟熏器使蜜蜂昏迷、窒息,从而在光天化日之下收集到它们的财富。这样可以在入口处向内产生一种毫无抵抗的睡眠效果,使宫殿中的无数战士进入梦乡。蜂巢的一次集体失误是这样产生的:起先,烟雾击退了门槛的卫兵,它们一直处于警惕状态,也是最聒噪的一群;接着,两三股烟在工蜂中制造了恐慌,而惊恐导致了神秘的纵欲行为,为所欲为的结果就造成了不可救药的全体缴械。由此,这样的事实也就可以解释了:赤膊直面的人可以打开蜜蜂数量最多的蜂巢,检查那里的巢脾,抖落其中的蜜蜂,把它们在一步开外铺开,堆成堆,像倒谷粒一样倾倒出来,再静静地收集蜂蜜;即便被驱逐的工蜂在周围发出一片震耳欲聋的振翅声,人也不会遭受哪怕一根毒针的伤害。

但是,招惹那些贫穷的蜂巢是很危险的!请远离那些缺衣少食的蜂群住处!在那里,烟雾会失效。你才放出第一缕烟雾,两万只手段毒辣的飞行恶魔就会从蜂蜡墙壁中杀出,没过你的双手,遮住你的双眼,你的脸会被黑压压地覆盖。据说除了熊和斯芬克司怪兽以外,没有生物能抵抗这些披甲军团的怒火。最要紧的是,不能反抗:怒火会燃至近旁的蜂群;而且四散的恶意气息会激怒周围蜜蜂王国的所有居民。最安全的方法莫过于飞扑到灌木丛中。蜜蜂不像黄蜂那么怨气重重、纠缠不休,它很少对敌人穷追不舍。如果无法逃跑,那么只需要静止不动就能使它平息,干扰它对人体气味的反应。这是因为蜜蜂害怕任何太过突然运动的物体,由此会发起攻击,但如果对方不再动弹,就会立刻放弃进攻。

贫困的蜂巢与其说在苟活,不如说在一天天迈向死亡。正是因为那里的地下室中没有蜜藏,所以烟雾才对其中的蜜蜂毫无影响。它们不能像比自己家族幸福的姐妹那样大吃大喝。蜂巢城市的渺茫未来也没有可能激发它们的热情。它们只想着,怀着前所未有的英雄精神和绝望之心,以瘦小蜷缩的身躯灵活敏捷又毫无忌惮地抵御进犯,愤恨不已地在家园的门槛了却此生。因此,如果没有预先为这群饥饿的复仇女神准备祭品,谨慎的养蜂人就从不会移置穷困的蜂巢。他献上的是一块带蜜的巢脾,于是蜜蜂们就会匆忙出动,而接着烟雾袭来,它们就自我陶醉、自身膨胀,像丰收的巢房里那些阔气的居民一样毫无招架之力。

关于蜜蜂的愤怒及其独特的反感,人们可以有更多的发现。这种厌恶心理常常表现得十分特别,以至于长久以来农民们会将其归结于道德原因和深不可测的神秘直觉。葡萄酿酒业内有人深信一种说法,认为采摘葡萄要由贞洁女子来做,不能容许不洁的人,尤其是有奸情的人从事这种工作。在这尚无法为人理解的星球上,假如和我们住在一起的最理性生物太过看重外界对其通常无害的闯入,那会让我们感到惊讶。事实上,它们对此毫不在意。它们在花朵的兴衰繁芜间耗尽一生,却憎恶我们从鲜花那里窃取来的芳香。难道我们要相信贞洁并无爱味浓吗?这是不是嫉妒的蜜蜂的愤恨之源,那些有着同样妒意的复仇传说是不是也由此而来?若真如此,这些传说就属于是,以赋予自然现象人类的感情来佯表对这类现象的深深敬意。那么,反过来看,假如在面对我们不能轻易理解的一切时,尽量不夹杂丝毫人类的心理想法去找寻那些并非个人片面的解释,这样应该会找到更好的答案。因为这其中很可能就藏着我们仍待发现的真相。

田野之花

当我们的脚步靠近时,哪里有深闭固拒的城门,满目只见欢歌笑语的热浪、姹紫嫣红的地毯和韶晖煦日下的轻歌曼舞,那是它们迎接的方式。显然,花儿一直等待我们到来。三月第一缕春光出现时,雪莲花或是孤挺花这些冰霜孕育的巾帼骄女就听到了整装的号令。接着,破土而出的是些花之游魂。它们还在挣脱严冬寒梦的回忆,身量未足,面露黯色,花名之下,其实难副。那三齿的虎耳草或是海蓬子、肉眼几乎难辨的荠菜花、两叶对生的海葱、气味逼人的嚏根草或是圣诞蔷薇、款冬、阴郁藏毒的桂叶芫花,都显出一副娇弱无力的怏怏病态,容颜是枯槁的蓝或憔悴的粉,踌躇未定地挣扎着。它们是大自然消解沉郁后生命的第一场狂热,是冬天释放的俘虏,面无血色,是从地下监牢出狱的病人,大病渐愈,是仍然深埋未现的晴光在战战兢兢、磕磕绊绊地搏之欲出。

但很快地,这光亮就直入云霄,与大地水乳交融的心思既昭然又专一,已经再不是粗略的试探。似梦非梦的夜像被黎明驱走的轻雾升腾。正值妙龄的野花在碧空下开始了自己的即席狂欢,欢庆在一些无人知晓它们的城市周围。不论是否有人赏光,这些花儿都在酿着琼浆蜜液,而它们那些享受人类专宠的姐妹,傲睨得志却毫无建树,此刻正在温室的深处瑟瑟发抖。当第一场雪给乡间换上银装时,它们仍然会守在洪水曾没过的田野、破落的山路,以自己的质朴装点着阡陌小道。没有人将它们播下,也没有人把它们采集。这些野花活在自己的荣光之中,又被人类踩在脚下。而许久之前、不久以前,它们还是大自然欢欣喜悦的唯一代言。而从前、几百年前,在它们光彩照人又冷若冰霜的远亲姐妹从安的列斯群岛、印度和日本漂洋过海而来以前,或是在它们面目全非、忘恩负义的亲生儿女霸占它们的位置以前,这些野花就独领风骚地在触目伤怀的人们眼中大放异彩,让农舍的门廊、城堡的周边流光生辉,还在林中与情侣们的足迹亦步亦趋。可那样的日子已经好景不再,它们被赶下一枝独秀的宝座。关于过去的幸福时光,它们只保留下了自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时得到的名字。

这些名字无一不显示出它们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人们对它们所有的感激、悉心的珍爱、所有的亏欠,也包括它们献给人们的一切,这些就像珍珠腹内一缕永恒的幽香。因此,它们拥有了诸如女王、牧羊女、贞女、公主、精灵、仙子这样的名字,这些从唇边流出的称呼就像一次温柔的抚摸、一道惊心的闪电、一个深情的亲吻、一声爱意的呢喃。我想,人类的所有语言都不能比这些平常花朵的名字叫得更娴静优雅、情深意长。这样的词语中饱含的总是关切小心、精细入微和满怀崇敬的幸福。它们就像是华丽剔透的物件,取本来形式铸就,其色浓淡适中,其味馥郁适度,其音抑扬适当,让人不禁想起的是复活节雏菊、紫罗兰、风铃草、芙蓉红或者就叫它罂粟:真是闻其名而知其花。多么神来的妙笔,简直是别样的呐喊、光芒与欢乐的极致:“罂粟!”可冠以这般雅号的猩红花朵却因为科学家们起的野性俗称而形象破灭,那就是:大烟!

看看那些报春花或叫立金花、长春花、银莲花、风信子、蓝色婆婆纳、勿忘我、野旋花、鸢尾、蓝铃花:无一不是名似其花,如此类比是满腹经纶的诗人也难以赋得的妙语,展示了至纯至真的鲜花之魂。这花之精魂韬光养晦、能屈能伸。不论它所附体的花朵在麦田和草地里伏卧潜形、躬身前倾还是昂首直立,它都会为抽穗全力以赴。

这些只是少部分众所周知的名字。而大多数名字虽然传递出同样柔美欢快的天才旋律,虽然我们在程程路途、条条道旁都能见到它们指代的花朵,但仍然不为人知。随着最后一茬成熟的作物倒在收割者的镰刀下,到了收获季的尾声,道路两旁却现出一片苍紫罗兰色:这是野花中最后一批开放的轮峰菊在宣告登场。它不事张扬又不卑不亢,不施粉黛却别有一种低调的风姿,像一块罩着薄雾面纱的宝石。在轮峰菊周围有一群宝藏四下散落:毛茛,又名金凤花。它有两个名字,还是个双面夏娃:可以是同月见草一道遍生于草丛中的无邪贞女,还可以是令人惧怕的有毒女巫,会使一些不留心将它误食的动物命丧黄泉。我们也会见到蓍草和贯叶连翘那些玲珑的小花,一度为人类派上过用场,而今沿着路边排开,像沉静寡语的女学生,身穿单调统一的校服;还有成群结队粗俗的野滥缕菊,以及它那大块头的兄弟,田野上那些生菜;也有接触时要小心危险的黑龙葵,那潜藏形迹的南蛇藤,那枝叶顽强生长的蔓生紫菀:所有这些不爱出风头的花都带着温顺的微笑,穿着朴实的灰色外衣,这套衣装已经让人感到了浓浓秋意。

在三月到七月逐批亮相的花朵中,请记住那些欢快喜乐的名字,记住那些为春天奏响的音符,记住青空与黄昏、月色与阳光的吟唱!在它们中,有那雪莲花或是孤挺花宣布了冰雪消融已至;那繁缕花或淑女领顺着篱墙一路问候着第一批传递春讯的使者,不过它们的叶子并未定形,似乎还是透明的绿色液汁;那伤感多愁的耧斗蓝和鼠尾草、素馨花、当归、蔷薇衣着好似一位乡村牧师的女仆;那可誉为蕨类之王的凤尾蕨;那莴菊、梅花衣、美人镜;那神秘莫测的剑兰或是木蓟满腹阴郁之火;那果实呈灯笼形状的灯笼花;那天仙子、颠茄、洋地黄堪称毒后,这些蒙面的埃及艳后就出没在未开垦的荒地和凉爽的森林中;还有洋甘菊这戴着漂亮帽子的修女,笑容满面地把强身健体的佳酿盛入陶制的碗中;还有海绿花和皇冠花、浅白的薄荷与粉红的百里香、红豆草与小米草、春白菊、紫红色的龙胆根与蓝色的马鞭草、春黄菊、长矛形的蓟草、五叶莓或是委陵菜、大青……列出这样一些名字就是在朗诵一首优雅明快的诗。为赞美这些花,我们特意保留了最迷人、最纯净、最清亮的旋律和人类语言能表达的所有欢歌。有人会把它们看做戏剧里的演员、虚幻神话场景中的舞者和歌者。还有人认为,不论是在莎士比亚笔下的普洛斯彼罗公爵流放的岛屿上和他执笔的另一出喜剧背景地阿尔丁森林里,还是在希腊神话英雄提修斯闯入的迷宫中,那些地方的花都没有它们美得那么让人惊叹、那么超凡脱俗。一群秀美的女演员们出演了这幕无声又无止境的喜剧,分别扮演了——女神、天使、女魔、公主和女巫、贞洁女与交际花、皇后与牧羊女。在它们的名字中蕴含着无数黎明和春日里魔幻的朝晖夕影,甚至那其中还承载着成千上万或深厚或短暂的感情,那是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此前数代花朵感受到的情绪。那些光辉灿烂曾经让人类的眼光停驻凝望,而今,这一切都已被人们忘于脑后。

人们觉得这些田野上的花朵饶有趣味却不易捉摸,含糊地称之为“野草”。它们自然生长,本无专门的功用。而在一些古老的村庄,人们仍然认为它们中的少数拥有未得到一致公认的神奇功效。那里随处可见某种这类野草就在药剂师或是草药医生的药罐里,还等着相信传统药方的病人前来求助。今后,它们不会再遭到质疑,可是也不会再以从前的方式来采集。这场无情的争议偏方大战会在主妇们的脑海中淡忘消散。这些花朵让农夫觉得担心,会追赶着把它们犁掉;园丁憎恨它们,会用锹、耙、锄、铲、斧这些利器全副武装将它们除去。在它们最后的避难所——公路沿线,路人踩伤它们,马车碾坏它们。尽管这样,它们还是永远满怀信心、平心静气、声势浩大地集体呼应着太阳的召唤。它们随着季节纷至沓来,没有一时一刻的延误。虽然由于人类征服压制而耗尽力气,但它们不以为意,一旦人们歇手,它们就在被践踏过的地方春笋般地暴长,毫不畏惧、繁衍不止、无法征服地生长。它们那大量人工栽培的儿女挤满了我们的花篮,可它们这些贫寒的母亲还保持着与千万年前相似的模样,花瓣并未多一处交叠,花蕊没有重新排序,花形依然未变,花香也一如从前。它们保守着神秘使命的秘密,是岁月难以磨灭的原始印记,开天辟地以来就扎根这片土壤。简而言之,它们是地球那一抹本真的微笑、一种不变的思想和一个执著的愿望。

这就是值得思考它们的原因。它们显然已经向我们诉说。让我们不要忘记:伴着日出又日落,伴着春华与秋实,伴着鸟鸣啼啭,伴着青丝红颜莲步轻移、眼波流转,它们首次让我们的先人懂得,这个星球上有一些无用却美丽的事物。

菊花

每年十一月,时至群英凋敝,秋天展现雄奇壮美之际,我都会怀着恭敬之心,去那些机缘得见之地拜访菊花。而至于一睹芳容期间适逢匆匆羁旅还是有意逗留,于我已关系不大。菊花确实是花中分布最广、种类最多的,但其多样的面目带给人的震撼却如此一致,就像我所未知的任何伊甸园都会散发人间天堂的气息那样。这花朵如温顺的绝色佳人一般,任她如何丝缎缠身、珠光宝气、卷发妩媚,只要一个神秘的声音在时空中道出口令,不论身处哪个国家、哪里纬度,就都会立时遵从那神圣的命令。

接下来就尽可以随意步入那些水晶的博物馆中任何一间,其中都陈列着同样在十一月面纱遮盖下那些略显哀戚的珍宝。我们会立刻把握其中的主导观念,感受那夺目的美丽,体会这特殊世界的一年里意外的成就,那即使在奇特又特许的花之世界也算特别和专有的成就。而且我们会自问,这新观念是否对太阳、地球、生命、秋天或人类而言是意义深远又真正必要的。

昨天,我去观赏了一场优雅华丽的年度鲜花盛会。在十二月和一月的雪花到来以前,它是这一年中最后一场。因为到那两个月份,白雪会像一条集平和、睡意、寂静和黑暗于一身的宽大带子,与二月里探寻阳光的萌芽生机(虽然肉眼难见,但已蓄势待发)一道,把人们与那些再度拉开帷幕的芬芳节日分隔开来。

菊花是那无垠苍穹下、雾气氤氲时节里的高贵花朵;菊花是盛大的会场中所有庄严的秋之精灵,一句简单的密语就会叫停它们的舞蹈和行动。能辨认并已学会去爱它们的人,在愉快的初见时就会察觉,它们仍然在积极又尽职地朝着自己并未确知的理想发展进化。不妨回溯下它们最谦卑的原身:在村庄间或少有的花园中,沿着满是枯枝败叶的道路看去,那昔日乏善可陈的毛茛,那平贱哀怨却依然微笑面对的绯红或浅红色小玫瑰。将它们与大团的雪块和雪片、红铜的唱片和地球仪、年代久远的银球、石膏和紫水晶制作的奖杯相比,这花瓣缔造的奇迹似乎在极力释放自己最后的谜题,这个谜是由秋之世界造型和着色,而冬天正要把它托付给沉睡森林的怀抱。当那些不同寻常又不可预料的变化从我们眼前经过时,让我们为此惊叹,为此称赞吧。

好比在一个不可思议的星辰之家:有的星静如死水,有的星暴跳如雷,有的星飘忽不定,有的星脚踏实地,这里有银河,还有与这些星星相应的星座。这是骄傲的羽饰在等候露珠的钻石。这是让人类的幻梦都自愧不如的迷人诗篇,由虚幻的秀发谱写:有的发型一丝不苟,透出精明睿智;有的发丝蓬乱无序,让人叹为观止;似恬静的月光、金色的灌木、热情的漩涡;如各样人群蓄起的那些卷发,它们属于端庄的微笑少女、飞逝而过的仙女、狂放的酗酒女子、让人神魂颠倒的妖女、冷淡的贞女、嬉戏的女孩,天使、母亲、守护神、爱人冷静或颤抖的双手都在将它们抚摸。这里也有怪物乱作一团,无法分辨类别:刺猬、蜘蛛、皱叶苦苣、菠萝、彩球、都铎玫瑰、贝壳、雾气、气息、冰柱和雪柱、一阵跳动的火花、翅膀、闪光、像绒毛又像浆汁的肉质物体、编条、鬃毛、火葬柴堆和火箭、猝发的光、火苗、熔浆。

形状既已归顺,接下来就是征服那些被禁止的色彩和保留不用的明暗度。虽然秋天不允许花朵去代言,但它却慷慨地赠与菊花黄昏和深夜的所有财产和丰收季节的所有财富:给予了森林中所有雨水冲刷的作品,平原上所有雾霭的银色风尚,花园里的冰霜风雪。首先,它允许菊花自由吸收林地败叶枯枝中取之不尽的宝藏,还允许菊花给自己装扮上金片、青铜牌、银扣、铜片、精灵的羽毛、粉末的琥珀、烧焦的黄宝石、弃置的珍珠、烟熏的紫水晶、煅烧的石榴石——这些饰物都是北风在峡谷和山路狭缝中堆积,已经失去生命活力却还闪耀着光彩。但秋天坚持要求菊花忠实于自己的老主人,要它衣着单调乏味,就像赋予其生命的季节那样。而且,秋天还不允许菊花背叛那些主人,不能换上春天和黎明的着装、表现出属于那样季节和时刻的举止。即便有时会出现粉色加身,这也只可能在一种情况下,就是借自坟墓前蒙面的受苦少女那冰冷的嘴唇和苍白的额头。秋天严禁流露出丝毫夏天的迹象和太过朝气、热情、安宁的生活以及过于快乐和开放的健康心态,也绝不会准许用跳脱的朱红、艳丽的猩红、霸道夺目的紫色。至于蓝色,从曙光初放的微微浅蓝到海洋的靛蓝和湖泊的深蓝,从长春花到玻璃苣和矢车菊这些花朵中的蓝,因为不能体现死亡的痛苦,所以都是要摒弃去除的。

虽然如此,由于大自然的某些疏忽,那本是花之世界最不寻常又最严令禁止的绿色,原本专属于对自然言听计从因而待遇优厚的叶子,城市里花序、花瓣和花萼上唯一的这种颜色几乎只能在有毒大戟植物的花冠上看到,而现在已经深入大自然那警备森严的领域。事实上,这种渗透只不过就像叛徒、间谍或是惊惶得脸色苍白的逃兵说谎使诈。它是一种虚有其名的黄色,畏畏缩缩地浸入了月光中转瞬即逝的蓝色。它还是带来错觉的黑夜之色,像海洋深处的猫眼石,只有在花瓣末端的渐变色斑上一显真容,显示出自己定位不清又急于表现,虚弱乏力又难以捉摸。它有自己的入口进出,以此毫无争议地证明自我的存在,还将日益融入并明确目标。而且,通过由它设法攻破的缺口,那已被剔除不用的棱镜中所有的喜悦和壮美都会投入对自己来说全新的领域,在那里为我们准备有别以往的视觉盛宴。这是花之国度里一场声势浩大又具有纪念意义的征服。

我们不必认为,对一朵平凡无用的花朵呈现变化多端的形式和不见经传的色调产生兴趣是幼稚之举,也尽可不必将那些寻求增加花朵的美感和奇异度的人视为法国作家拉布吕耶尔刻画的郁金香迷或是酷爱李子的人。记得他的迷人描述吗?

“爱花人在城郊有座花园,从早到晚都泡在那里。他在那里站着就让人觉得已经在那片郁金香中扎了根,就生根在那名为‘宝石’的品种面前。他睁大眼,搓着手,弯下腰,贴近看着,那花从未像此刻那么娇美。他欣喜若狂,然后去到‘东方’那里,接着又去看‘寡妇’,再下来是‘金衣’、‘阿加莎’,最后又回到‘宝石’。如此一圈已经让他疲惫不堪,于是坐下休息,看着郁金香,欣赏着它们的色调、外形、颜色、光彩和轮廓,它们美丽的形态和花萼,甚至忘记了晚餐。而上帝和大自然都不在他此时的考虑中,因为这两者都没有郁金香的球茎重要,那是一千顶王冠都不会交换的。可到了康乃馨大行其道,这些花不再入时以后,他又会白白将它们送人。这理性的人有自己的思想和信仰,回到家时虽然已经又累又饿,却很满意于一天的工作,觉得自己见到了郁金香。

“如果你谈起另一种农作物长势喜人,或是一场大丰收、一个收成的好年景,就会发现他关心的只有水果,你提到的他完全不解。那么转说无花果和甜瓜,告诉他今年的梨子挂满枝头,压得树枝快要断了,桃子也收获了许多,这等于是在用他完全不放心上的一种语言在进行交谈,不会得到任何回应,因为他只爱李子树一种。甚至都不要和他说起你自己的李子树,因为他喜欢的只是他那一种,提到其他种类就会嗤之以鼻,一笑而过。他把你带去看他的树,小心地采下一颗生得精致的果实,分开它,给你一半,另一半自己留着,然后感叹:‘味道多好!你喜欢吗?这不就是人间美味?其他地方你可找不到像这样鲜美的。’接着他鼻孔朝天,谦逊的外表已经不足以尽显他的喜悦和骄傲情绪。多了不起的一位人物,给他多少溢美之辞和赞誉之声都不为过,他的英名终会流芳百世!让我好好观瞻他的音容笑貌,趁他仍在世间的时候研究这样的人格精神,了解在如此平凡的面貌下一位拥有如此绝味李子的主人。”

拉布吕耶尔所言未免有失偏颇,不过我们会原谅这样的言过其实,因为在同时期作家中,是他首当其冲地为我们打开了神奇之窗,可以望见十七世纪那些出人意料的花园。我们如今能拥有精美的花坛和更多样、更丰富、更可口的菜蔬,甚至更美味的水果都要归功于他笔下那略显固执的种花人、那稍露狂态的园艺家,这是真真切切的事实。正如我们想象到,在凋残的花园里,在菊花的周围,被耐心包容的树篱巧妙收服的长长树枝中正有奇迹呼之欲出。未满一个世纪以前,它们还无人知晓,而正是一群看法也许有些狭隘、有些荒谬的探索者,他们那无数细致入微的努力才使我们如今能体察关注奇迹的存在。

由此可见,人类会得到几乎所有属于自己的财富。在自然界,没有什么是幼稚可笑的。为一朵花、一叶草、一片蝴蝶的翅膀、一个鸟窝、一瓣贝壳而倾注热情的人,就会把自己的激情赋予一种常常蕴含着大道理的小事物。假如你愿意,就可以成功地改变花朵的外形,这件事本身并不足道。但如果仔细思考,不管花多短的时间,都会发现它有多大的意义。那些长存至今的法则,它们影响深远,也许是核心地位,我们难道不能打破或是违背它们吗?我们难道不能超越那些太轻易就接受的极限?我们难道不能直接将自己短期的意愿加诸永恒的力量?既然一种非凡的力量颠倒了事物的自然顺序,我们难道不能思索下这种近乎超自然的力量吗?而且,虽然应该谨慎防范那些野心过多的梦想,而对于其他与我们更接近、相对不算长久的法则,在完全不同的方式下显得重要的法则,难道就不能允许自己学会规避或者逾越它们吗?总而言之,所有碰到的事物、所有相联系的事物、所有遵循同样无法见到的原则、相同迫切需要的事物、所有共享一样精神和外在以及共有可怕又可叹的问题的事物,还有在对待一朵花中获得的最小胜利,这一切都可能在某一天向我们透露出那无穷无尽从未知晓的世界……

因为这样,我爱菊花,因为这样,我以一个兄弟怀有的兴趣去追踪它的发展历程。在我们熟识的植物中,在我们于生命旅途中相遇之物里,菊花是最言听计从、最温和驯良、最百依百顺、最专心致志的。它让花朵不断地渗透人类的思想和意志:可以说,花即是人,花人合一。假如有一天,植物世界向我们吐露我们正期待道明的话语,也许就是以坟墓上一朵花的方式。我们会以此了解生命存在起初的秘密,甚至会像另一个国度里那样,或许通过狗这种我们家园里最可能拥有思想的动物来传达,那样我们就会去发现动物生命中的奥秘。

旧时芳华

这个上午,我来观赏自己种的花,为了避免远处田野上放牧的牛群靠近,白色的篱笆已经把它们团团围起。看着这些花,我脑海里浮现出那些在森林、原野、花园、橘园、温室中绽放的所有花朵,想到在蜜蜂光临的奇迹世界中恩惠于我们的一切。

假如不认识花,我们能想象出人类会是怎样?假如花并不存在,假如它们藏于我们视线以外,可能与我们周围无数神话般的胜景别无二致,却无法用肉眼得见,我们的个性、才能、对美的感知、对幸福的把握还能和现在完全相同吗?在自然界,我们的确还能发现其他豪华、繁盛和优雅的壮观景象,其他无数力量的炫目展现:太阳、星辰、千姿百态的月光、蓝天与大海、黎明与黄昏、高山、平原、森林与河流、光芒与树木,最后还有与我们更接近些的鸟类、宝石和女性。这些都装点着我们这个星球。后三种属于大自然的微笑,它们如果没有了花朵赋予的温柔,在我们眼中会多么严肃古板,让人几乎为之伤感!假设我们地球人顷刻间不再了解它们:一片广大的区域,也就是我们心中最有吸引力的快乐就会被摧毁,或者再也发现不了。一切快感会永远沉睡在我们更坚强、更荒芜的心底和被剥夺了崇敬形象的想象中。这色彩和色调的无限世界只有极少数时候在空中得以展现。那奇迹般的和谐光线在闪动,不停歇地创造着新的欢乐并且洋洋自得,这些都不会为我们所知,因为是花朵首先打破了那棱镜,形成了我们视野中最微妙的部分,而谁会为我们打开那芳香的魔幻花园之门呢?几根小草、几滴树胶、几颗水果、一阵破晓时分的气息、黑夜与海洋的气味都告诉我们,在人类看不见、听不到的地方有一个紧闭大门的天堂,我们在那里呼吸到的空气会转化为无以名状的愉悦。想一想人类幸福的声音中缺少的那一切!多少世纪以来,如果没有花朵以它们的美哺育我们的语言和极力留住生命中最珍贵时刻的思想,我们心中神圣的高峰就会鸦雀无声。我们全部的词汇、所有爱留下的印迹中都洋溢着它们的气息,成就于它们的微笑。表达爱意的时候,所有我们见过和闻过的花都会以它们人尽皆知的魅力在我们的内心催生对幸福的感悟,如果没有这些花,幸福就会无异于海洋或天空那虚无的界线。从孩提时,甚至更早的阶段,它们就在我们心中、我们父辈的灵魂中累积为一笔最贴近我们快乐的巨大财富。每当我们希望使生命中的温柔时刻更为真实,就会从中汲取力量。这些花朵在我们的情感世界中创造并传播着爱意欢腾的芬芳气氛。

关于为什么我的至爱是这最简单、最平常、最悠久又最古旧的一切,这就是原因所在。在它们的背后有着人类漫长的历史,有一系列善意又抚慰人心的行为。从我们先人的心灵中映射出它们生命的优雅与欢愉以来,它们已与我们共生了数百年,成为我们自身的一部分。

可它们藏身何处呢?如今,它们已变得比我们称为世上罕有的花朵还要少见,神出鬼没,大有朝不保夕之势。我们似乎即将失去它们,也许其中一些已经销声匿迹,最后只会让我们徒留失望,而留下的种子已经在废墟下胎死腹中,再也不知花园的露珠为何物,我们将只能从远古流传的书本上那些插图里的鲜亮青草或是原生的黄色花坛中得见芳容。

来自秘鲁、好望角、中国和日本的傲慢陌生者把它们赶出花坛和它们曾引以为豪的篮子。这其中尤以两个敌人最为无情。第一个是疯长得碍事的秋海棠。它们簇拥在花坛中,像一群骚动不安的斗鸡抖着无数鸡冠,样貌虽好,但美得粗野又略有斧凿痕迹。而且,无论是艳阳下、月光下还是白日里陶醉、深夜里神圣平和的静思时刻,它都在吹响刺耳的号角声,庆祝自己的胜利,声音单调、尖利又乏味。另一个敌人是天竺葵。它没有那么不知分寸,却顽固又格外大胆,假如稍有节制就会显得讨喜。有些叶子五颜六色的植物目前对大多数草坪美观的破坏近似于那些浮夸的马赛克,这类植物和一些更狡猾的外来者一道助纣为虐,渐渐地把土生土长的那些花草姐妹从长期以来因它们熟悉的笑容而生辉的地方驱赶出去。它们再没有权力在镀金的宅邸大门边以质朴的招呼迎接客人。它们不得在台阶附近闲聊,在大理石花瓶中喋喋,在湖边哼唱自家小曲,在花坛中用自己的方言拌嘴。它们中有几个已经流放到厨房菜园,无人问津,因为那些药用植物或芳香植物、鼠尾草、龙蒿、茴香已经占领了那些带来欢笑的角落。老随从百里香也以某种怜悯或呆板的传统方式黯然退场或是越发滋润。其他的已经在马厩、厨房的矮小门边或地下室中避难。在那里,它们像频频索要的乞丐那样卑下地挤在一起,在野草中藏起自己亮丽的外衣,尽量掩饰自己受到惊吓的芳香,以免引起注意。

而即便如此,因愤怒而涨红脸的天竺葵和暴怒得脸色绯红的秋海棠还是突然现身,强行进入那毫无恶意的小小团体。于是,它们就逃往农场、墓地、教区长的小花园、老女仆的家宅和乡村修道院。如今,除了在古老村庄被遗忘的角落、摇摇欲坠的住宅、远离铁路的地方和幼儿园里让人高温难耐的暖房以外,很少在哪里我们能再次找到它们自然生发的微笑:没有一副受到强迫、猎物一般气喘吁吁的表情,是安宁、平静、悠闲、成群结队、漫不经心、无拘无束。而即使在昔日马车代步的时代,从房屋周围的石墙头到白色围墙的栅栏,或者从一只笼中鸟而带来生气的窗台到无人经过的沉寂道路,除了生命的永恒力量,就只有它们见证着春去秋来、阳光雨露、蜂飞蝶舞和伴随月光而至的静默与深夜。

多么勇敢的旧时芳华!那蔷薇、桂竹香、紫罗兰!即便是以细小之处、一丝美态、一滴香氛就可以区别开来的陌上野花,也拥有自己迷人的名字和最温柔的语言表达。它们像是小巧质朴的谢恩物品,或是人们为感激而授予的勋章,其中每种都骄傲地拥有三四个芳名。紫罗兰在墙壁中歌唱,以自身的光芒遮盖了悲伤的墙石。而庭院里的夜来香、报春花或立金花、风信子、藏红花、紫罗兰、铃兰、勿忘我、雏菊和长春花、诗人口中的水仙花、秋福寿草、九轮樱、香雪球、虎耳草、银莲花:正是有了它们才会有开枝散叶的二、三、四月随之而来,也是它们将阳光带来的第一条消息和第一阵神秘的亲吻转为人们能懂得的微笑!它们虽然柔弱又散发寒气,却像一种智慧的想法那样无畏大胆。它们使青草回春。它们新鲜得像在蓝色杯子中晃动的水,黎明正将其播撒给饥渴的萌芽。它们短暂得像孩子的美梦,无边幻想又天真率直,但由于过早出现的辉煌、太过闪亮的光晕、过于哀怨的优雅而别树一帜,风韵远超顺从于人类的那些花朵。

而在这里,无数缤纷多彩的夏日儿女在混乱无序、躁动不安中畅饮着晨露骄阳,正迈着艳光四射的舞步翩翩而来。其中有蒙着白色面纱的小姑娘、绾着紫色丝带的老处女、逢节日返家的女学生、初次领受圣餐的女子、脸色苍白的修女、蓬头散发的嬉闹女孩、长舌妇和刻板女。这里的万寿菊以自己的亮丽打破了绿色边际的沉默。这里有如一片雪花的甘菊,正挨着它生命力顽强的姐妹茼蒿,我们千万不要将它与秋季来自日本的菊花混淆。一年一开的向日葵,又叫太阳花,挺拔地像位牧师把圣体匣举过祈祷者头顶,并且极力模仿着自己崇敬的信教智者。罂粟全神贯注于装满自己那被清晨之风打翻的杯盏。五官不够精致的燕草身着劳作的衣衫,自认为姿色胜过青空,对怀恨自己在花朵中着以过多蓝色而大加指责的那些侏儒旋花植物,完全不放在眼里。一袭轻薄棉袍的弗吉尼亚紫罗兰顽皮地假作矜持,像身穿花边领裙的荷兰小女仆,正天真蒙昧地清洗着花坛的边边角角。木樨草一头躲进自己的实验室,默默地炼制香氛,使我们能提前闻到在天堂的门槛会嗅到的芬芳。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怒放时刻,率性醉倒于阳光中的牡丹已释放热情,身体前倾。猩红的亚麻守卫在道路两边,形成一线血色四溅的痕迹。马齿苋像苔藓一样匍匐前进,盘算着以紫红色、琥珀色或粉色的塔夫绸覆盖高大茎梗脚下光秃一片的土地。

面庞丰润的大丽花,些许浑圆略显憨怜,像从肥皂、油膏或蜂蜡上刻出的规则绒球,会用在乡村节日中做装饰。老成的夹竹桃昂然于花丛中,一副长辈做派,肆意放声大笑着释放自己的欢喜和随和色彩。锦葵这类花葵植物宛如端庄的淑女,最轻微的娇喘下也会因为片刻谦逊而娇嫩地脸红上自己的花冠。旱金莲为自己妆以水色,或是像只长尾小鹦鹉攀上自己笼子的栏杆。木芙蓉、一丈红、蜀葵集这些高调的名字于一身,炫耀着自己比少女酥胸柔滑的花结。金鱼草和几乎透明色的凤仙花比其他姐妹更胆怯和拘谨,提心吊胆地把自己的花朵按在茎梗上贴着生长。

接着,在古老家族不起眼的角落,簇拥着长叶的婆婆纳;红色的委陵菜;非洲万寿菊;老资格的剪秋罗或是皱叶剪秋罗;西洋松虫草或是紫色山萝卜;毛地黄或洋地黄像一支样态可悲的火箭拔地而起;欧洲毛茛或是娄斗菜;石竹那细长的脖子上扬着天真盘圆的小脸敬仰蓝天;鬼鬼祟祟的银扇草偷偷铸造“圣域货币”,那些惨白、扁平的花冠钱币无疑会被精灵和仙子们用以月光传递的神秘交易;最后还有秋福寿草、红色缬草或丘比特之须、胡须瞿麦和老石竹,很久以前,流亡的大孔代亲王就曾悉心栽培它们。

除这些外,攀援的植物还像活蹦乱跳的猴子和小鸟一样,在自己的上方、四周、墙壁上、篱笆里、藤架间,顺着树枝寻开心、做体操表演、荡秋千,跌落又飞升,失去了又再掌握了平衡,仰望空中,探到树冠上方去亲吻蓝天。在这里,西班牙豆和甜豆都为不再归为蔬菜而深感自豪;藤花最为谦恭;金银花的芳香代表着露之精魂;铁线莲和大豆属植物;此时,在窗前白色窗帘间,风铃草(又名水塔花)正顺着拉长的帘绳创造这样一个奇迹:成束集结后扭转,形成一个无数同种花朵打造的花环,这花环浑然天成,一目了然,任谁初次见到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都想要用手触摸那蓝色的奇诡之作,去感受那凉爽如喷涌之泉,纯净如江河之源,虚幻如臆想之梦。

同时,在灿烂光芒中,园里的老掌门——威风的白色百合是那厨房菜园、水沟、灌木丛、水池和沼泽中生长的芸芸众花草里唯一正统的王子。它在不知来自何处的陌生者中,展示着自己亘古不变的六瓣银色杯盏,那花杯的高贵血统可以追溯到诸神本尊:从远古走来的百合威严举起它那圣洁的古老权杖,在自己周围辟出一块纯洁、肃静和光明的专区。

我见到那些自己曾为之取名的花,后来我又遗忘了其中大多数名字,它们都开在一位年长智者的花园中,也是它们教我爱上蜜蜂。这些花在花坛里、在对称的椭圆形、长方形、梅花形和菱形花坛边缘集体亮相,环绕在篱笆、红砖、陶瓦或铜链周围,像珍贵的物品装在有序摆放的容器里,那容器类似于我们发现的那些刻画荷兰古诗人雅各布.凯茨作品的褪色雕刻品。花朵都成排种植,有的根据自身种类,还有的依据其外形和颜色,最后有一些是混合的标准,依照风和阳光的自然选择、最不利又凶险的颜色,这样的方式是为了显示出自然不会承认任何的不和谐,并且认同所有生命都能创造自身的和谐。

透过十二扇圆窗上亮闪闪的窗格玻璃、薄纱窗帘以及宽大的绿色百叶遮板,这长长的漆画房子如同一个耀眼的粉色贝壳,看着花朵拂晓时醒来,挣脱轻快的露珠美钻,看着它们入夜后又在繁星拉降的深蓝夜幕下阖眼。在这俗世可见的温柔仙境里,人们会获得一种智慧的快感,那快乐深深地植根于远处牧场的两条清澈水流,牧场上随处可见的静止未动的牛群。而在路边有一个壮观的磨房,像一位躬身前倾的牧师,以转动风车叶向来自村庄的路人做出熟悉的手势。

在我们的大地上,还有什么能比花朵的关爱更适合装点它悠闲的时光?在我那性情温和的友人家宅周围,齐聚悦目的姹紫嫣红,看着浩浩荡荡的蜂群在阳光中耕耘,从花丛中获得斑斓的色彩、花蜜和芬芳,这真是美事一桩。朋友发现那里植入了触目即是的欢乐,夏日那四散飞逝又几乎无形的快乐就固定在房门:那撩人的气息、温柔的夜晚、深情的阳光、欢快的时刻、确信的黎明、轻声细语的神秘青空。他不只享受着它们光芒四射的存在,还可能并不明智地希望,因为那神秘如此深奥又让人困惑——他还希望以向它们提出疑问,在它们的帮助下有惊奇发现。我们不知道自然的秘密法则和想法,不知道宇宙内在的思想,也许它泄露自己的意图就是在那些极力取悦其他生命、愉悦其他生命的生活并创造美的激情时刻里。

我叫它们古老的花,其实并非如此,它们并非来自那么远古的年代。只要研究它们的历史、调查它们的家系,就会惊讶地了解到,这些花的大多数,甚至包括其中最简单、最平常的,都是新生的、获得自由的、流放的、初来乍到的、造访的、异域的。任何植物学论著都会揭示它们的起源。以郁金香为例(拉布吕耶尔提到的“孤独”、“东方”、“玛瑙”、“金衣”),它来自十六世纪的君士坦丁堡。毛茛、银扇草、皱叶剪秋罗、凤仙花、倒挂金钟、非洲金盏花或是万寿菊、蜡烛花或是大花剪秋罗、双色乌头、尾穗苋或雁来红、蜀葵和风铃草几乎是同时期由西印度群岛、墨西哥、伊朗、叙利亚和意大利传来。三色堇出现于一六一三年,黄色香雪球、宿根亚麻、大花亚麻、紫色山萝卜、具长匐茎虎耳草、长叶婆婆纳的出现时间分别为一七一〇年、一七七五年、一八一九年、一六二九年、一七七一年、一七一三年。宿根福禄考比它们稍早些。石竹在一七一三年左右进入我们的花园,而常夏石竹到来的时间是现代。马齿苋直到一八二八年才出现,一串红的露面则是到了一八二二年。如今随处可见大量生长的藿香蓟来到这里还不足两个世纪。蜡菊或是永久花甚至比它的年岁还小。百日菊刚满一百岁。原产南美的西班牙豆和意大利西西里岛移居来的甜豆在这里仅仅二百年多一点的时间。在最不为人知的村落里才会找到的春黄菊只是从一六九九年起才有栽培。我们花园中迷人的蓝色六倍利是在法国大革命时期从南非好望角来的。翠菊或叫玛格丽特皇后,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一七三一年。如今寻常可见的福禄考是一八三五年从美国得克萨斯传来。花朵硕大的花葵看上去非常像本土植物,是一种朴素的乡野之花,而从它在我们的花园中开放到现在也只过了两个半世纪。矮牵牛花的出现仅有二十年左右光阴。而谁又会相信木樨草和天芥菜还不到二百岁呢?大丽花诞生于一八〇二年,唐菖蒲则是昨天才出世。

那么,在我们先人的花园里开放的是什么样的花呢?毫无疑问,种类很少,体积很小,地位很卑微,道路、田野和林地里都很难把它们分辨出来。十二世纪以前的花园中几乎是光秃荒芜的。后来,雄伟的凡尔赛向我们展示了只有在今天最贫瘠的村庄才能看到的花。那里只有些紫罗兰、花园雏菊、铃兰、万寿菊、罂粟,极少种的番红花、鸢尾和秋水仙,洋地黄、缬草、燕草、矢车菊、丁香、勿忘我、桂竹香、锦葵、玫瑰,近似于某种野蔷薇和气派的银色百合,我们的森林、风雪妄为的田野上同时生长的植被:只有这些植物在对我们的祖先展颜微笑,而且并未意识到自身的贫贱。人类那时还未学会环视自己周围,未了解怎样欣赏大自然里的众多生命。接着文艺复兴到来,伟大的航海时代、人类发现探索和太阳胜利的时期相继来临。尽管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地球的神圣奇迹,却由于也因一缕阳光而生,所以这世上所有的花朵、成功的努力和最深刻、内在的美、地球上快乐的思想和祝愿都群起反抗我们。人类从僻远之地、地穴土窖、石垒砖砌的城镇和曾经睡在其中的堡垒中一步步向前奋进。人们步入花园,那里已经满是五光十色、香气袭人,于是睁大眼睛,像摆脱了夜晚梦魇的孩子那样惊喜交集。森林、平原、海洋和高山,还有花鸟,它们都以一种人们能听懂的更贴近人类的语言来迎接人的苏醒。

也许现在已经再没有人所未知的花了。大自然赐予爱情梦想的形式,以及在它胸中激荡的渴望美的形式,我们都已全部或几乎全都发现。这即是说,我们居住在自然最温柔的信任中,在它最动人的发明中。我们也带走了最神秘的节日中出乎意料的一部分,而那节日正是赋予我们活力的无形力量所有。从表面看来,多一点花装扮我们的花坛无疑是不足挂齿之事,这些花只不过在通向坟墓的道路两边播撒少许无能为力的笑意罢了。绝无半分虚假的是,这都是全新的、最真实的笑容,是我们的先辈们从未知晓的。这种新近发现的幸福正在向四面八方传播,甚至传到了最破败屋舍的门前。在寒门的促狭庭园里绽放笑靥的花朵与那些在深宅大院开阔草坪上的同样可喜可爱,而且它们还以地球上的极致之美包围了贫寒的窝棚,因为迄今为止,地球还未创造出任何比花更美好的事物。而花儿也彻底地征服了这个星球。由于预见到人类最终会拥有长久又平等的悠闲时光,这些花也已经承诺在健康的享受中实现人人平等。的确,花当然并非重于泰山,而且假如我们逐一扫视自己取得的小小胜利,每一件都算不上惊天动地。以表现出的来看,我们的脑海中应该更多点想法,心中应该有一种新的情感,这也算不上轰轰烈烈。而正是这些微小处才慢慢将我们引入自己所希望的获胜地带。

毕竟,这是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即,我们生活在一个花朵比从前更美丽、数量更繁多的世界。或许我们还有权补充说,人类的思想也比起先更公正,人类更渴望了解真理。人类获得的最小快乐和克服的最小悲伤都应该标榜于人性之书。这样一来,我们就不会对自己主宰一些无名力量的证据视而不见,而且正开始掌握一些主宰万物的神秘法则,正让我们的星球完全为我们所有,正装扮我们的家园并逐步拓宽幸福和美好生活之路。

  1. 苏格拉底为古希腊著名哲学家,保尔.魏尔伦为十九世纪法国象征派诗人。
  2. 人差方程指由个体差异导致的观测“误差”。
  3. 曾流亡西班牙的路易二世.德.波旁,外号“大孔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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