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美的情调

大美人生:朱光潜随笔 作者:朱光潜 著


美的情调

无言之美

孔子有一天突然地很高兴地对他的学生说:“予欲无言。”子贡就接着问他:“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这段赞美无言的话,本来从教育方面着想。但是要想明了无言的意蕴,宜从美术观点去研究。

言所以达意,然而意决不是完全可以言达的。因为言是固定的,有迹象的;意是瞬息万变,是缥缈无踪的。言是散碎的,意是混整的,言是有限的,意是无限的。以言达意,好像用继续的虚线画实物,只能得其近似。

所谓文学,就是以言达意的一种美术。在文学作品中,言语之先的意象,和情绪意旨所附丽的语言,都要尽美尽善,才能引起美感。

尽美尽善的条件很多。但是第一要不违背美术的基本原理,要“和自然逼真”(true to nature)。这句话讲得通俗一点,就是说美术作品不能说谎。不说谎包含有两种意义:一、我们所说的话,就恰是我们所想说的话。二、我们所想说的话,我们都吐肚子说出来了,毫无余蕴。

意既不可以完全达之以言,“和自然逼真”一个条件在文学上不是做不到么?或者我们问得再直接一点,假使语言文字能够完全传达情意,假使笔之于书的和存之于心的铢两悉称,丝毫不爽,这是不是文学上所应希求的一件事?

这个问题是了解文学及其他美术所必须回答的。现在我们姑且答道:文字语言固然不能完全传达情绪意旨,假使能够,也并非文学所应希求的。一切美术作品也都是这样,尽量表现,非唯不能,而且不必。

先从事实下手研究。譬如有一个荒村或任何物体,摄影家把它照一幅相,美术家把它画一幅图。这种相片和图画可以从两个观点去比较:第一,相片或图画,哪一个较“和自然逼真”?不消说得,在同一视域以内的东西,相片都可以包罗尽致,并且体积比例和实物都两两相称,不会有丝毫错误。图画就不然,美术家对一种境遇,未表现之先,先加一番选择。选择定的材料还需经过一番理想化,把美术家的人格参加进去,然后表现出来。所表现的只是实物一部分,就连这一部也不必和实物完全一致。所以图画决不能如相片一样“和自然逼真”。第二,我们再问,相片和图画所引起的美感哪一个浓厚,所发生的印象哪一个深刻,这也不消说,稍有美术口味的人都觉得图画比相片美得多。

文学作品也是同样。譬如《论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几句话,决没完全描写出孔子说这番话时候的心境,而“如斯夫”三字更笼统,没有把当时的流水形容尽致。如果说详细一点,孔子也许这样说:“河水滚滚地流去,日夜都是这样,没有一刻停止。世界上一切事物不都像这流水时常变化不尽么?过去的事物不就永远过去绝不回头么?我看见这流水心中好不惨伤呀!……”但是纵使这样说去,还没有尽意。而比较起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九个字,比这段长而臭的演义就值得玩味多了!在上等文学作品中——尤其在诗词中——这种言不尽意的例子处处可见。譬如陶渊明的《时运》:“有风自南,翼彼新苗”;《读〈山海经〉》:“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本来没有表现出诗人的情绪,然而玩味起来,自觉有一种闲情逸致,令人心旷神怡。钱起的《省试湘灵鼓瑟》末二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也没有说出诗人的心绪,然而一种凄凉惜别的神情自然流露于言语之外。此外像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怀古》:“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幽幽,独怆然而涕下!”李白的《怨情》:“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虽然说明了诗人的情感,而所说出来的多么简单,所含蓄的多么深远!再就写景说,无论何种境遇,要描写得惟妙惟肖,都要费许多笔墨。但是大手笔只选择两三件事轻描淡写一下,完全境遇便呈露眼前,栩栩如生。譬如陶渊明的《归园田居》:“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四十字把乡村风景写得多么真切!再如杜工部的《后出塞》:“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寥寥几句话,把月夜沙场状况写得多么有声有色,然而仔细观察起来,乡村景物还有多少为陶渊明所未提及,战地情况还有多少为杜工部所未提及。从此可知文学上我们并不以尽量表现为难能可贵。

在音乐里面,我们也有这种感想。凡是唱歌奏乐,音调由宏壮急促而变到低微以至于无声的时候,我们精神上就有一种沉默渊穆和平愉快的景象。白香山在《琵琶行》里形容琵琶声音暂时停顿的情况说:“水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这就是形容音乐上无言之美的滋味。著名英国诗人济慈(Keats)在《希腊花瓶歌》也说“听得见的声调固然幽美,听不见的声调尤其幽美”(Heard mel odies are sweet,but those unheard are sweeter),也是说同样道理。大概欢喜听音乐的人都尝过此中滋味。

就戏剧说,无言之美更容易看出。许多作品往往在热闹场中动作快到极重要的一点时,忽然万籁俱寂,现出一种沉默神秘的景象。梅特林(Maeterlinck)的作品就是好例。譬如《青鸟》的布景,择夜阑人静的时候,使重要角色睡得很长久,就是利用无言之美的道理。梅氏并且说“口开则灵魂之门闭,口闭则灵魂之门开”,赞无言之美的话不能比此更透辟了。莎士比亚的名著《哈姆雷特》一剧开幕便描写更夫守夜的状况,德林瓦特(Drinkwater)在其《林肯》中描写林肯在南北战争军事旁午的时候跪着默祷,王尔德(O.Wilde)的《文德米夫人的扇子》里面描写文德米夫人私奔在她的情人寓所等候的状况,都在兴酣局紧,心悬悬渴望结局时,放出沉默神秘的色彩,都足以证明无言之美的。近代又有一种哑剧和静的布景,或只有动作而无言语,或连动作也没有,就专靠无言之美引人入胜了。

雕刻塑像本来是无言的,也可以拿来说明无言之美。所谓无言,不一定指不说话,是注重在含蓄不露。雕刻以静体传神,有些是流露的,有些是含蓄的。这种分别在眼睛上尤其容易看见。中国有一句谚语说:“金刚怒目,不如菩萨低眉。”所谓怒目,便是流露;所谓低眉,便是含蓄。凡看低头闭目的神像,所生的印象往往特别深刻。最有趣的就是西洋爱神的雕刻,他们男女都是瞎了眼睛。这固然根据希腊神话,然而实在含有美术的道理。因为爱情通常都在眉目间流露,而流露爱情的眉目是最难比拟的,所以索性雕成盲目,可以耐人寻思。当初雕刻家原不必有意为此,但这也许是人类不用意识而自然碰着的巧。

要说明雕刻上流露和含蓄的分别,希腊著名雕刻《拉奥孔》(Laocoon)是最好的例子。相传拉奥孔犯了大罪,天神用了一种极惨酷的刑法来惩罚他,遣了一条恶蛇把他和他的两个儿子在一块绞死了。在这种极刑之下,未死之前当然有一种悲伤惨戚、目不忍睹的一顷刻,而希腊雕刻家并不擒住这一顷刻来表现,他只把将达苦痛极点前一顷刻的神情雕刻出来,所以他所表现的悲哀是含蓄不露的。倘若是流露的,一定带了挣扎呼号的样子。这个雕刻,一眼看去,只觉得他们父子三人都有一种难言之痛;仔细看去便可发现条条筋肉、根根毛孔都暗示一种极苦痛的神情。德国莱辛(Lessing)的名著《拉奥孔》就根据这个雕刻,讨论美术上含蓄的道理。

以上是从各种艺术中信手拈来的几个实例。把这些个别的实例归纳在一起,我们可以得一个公例,就是:拿美术来表现思想和情感,与其尽量流露,不如稍有含蓄;与其吐肚子把一切都说出来,不如留一大部分让欣赏者自己去领会。因为在欣赏者的头脑里所生的印象和美感,有含蓄比较尽量流露的还要更加深刻。换句话说,说出来的越少,留着不说的越多,所引起的美感就越大越深越真切。

这个公例不过是许多事实的总结束。现在我们要进一步求出解释这个公例的理由。我们要问何以说得越少,引起的美感反而越深刻?何以无言之美有如许势力?

想答复这个问题,先要明白美术的使命。人类何以有美术的要求?这个问题非一言可尽。现在我们姑且说,美术是帮助我们超脱现实而求安慰于理想境界的。人类的意志可向两方面发展:一是现实界,一是理想界。不过现实界有时受我们的意志支配。譬如我们想造一所房屋,这是一种意志。要达到这个意志,必费许多气力去征服现实,要开辟荒地,要造砖瓦,要架梁柱,要赚钱去请泥水匠。这些事都是人力可以办得到的,都是可以用意志支配的。但是我们的意志想造一座空中楼阁。现实界凡物皆向地心下坠一条定律,就不可以用意志征服。所以意志在现实界活动,处处遇障碍,处处受限制,不能圆满地达到目的,实际上我们的意志十之八九都要受现实限制,不能自由发展。譬如谁不想有美满的家庭?谁不想住在极乐国?然而在现实界决没有所谓极乐美满的东西存在。因此我们的意志就不能不和现实发生冲突。

一般人遇到意志和现实发生冲突的时候,大半让现实征服了意志,走到悲观烦闷的路上去,以为件件事都不如人意,人生还有什么意味?所以堕落、自杀、逃空门种种的消极的解决法就乘虚而入了,不过这种消极的人生观不是解决意志和现实冲突最好的方法。因为我们人类生来不是懦弱者,而这种消极的人生观甘心让现实把意志征服了,是一种极懦弱的表示。

然则此外还有较好的解决法么?有的,就是我所谓超脱现实。我们处世有两种态度;人力所能做到的时候,我们要竭力征服现实;人力莫可如何的时候,我们就要暂时超脱现实,储蓄精力,待将来再向他方面征服现实。超脱到哪里去呢?超脱到理想界去。现实界处处有障碍有限制,理想界是天空任鸟飞,极空阔极自由的。现实界不可以造空中楼阁,理想界是可以造空中楼阁的。现实界没有尽美尽善,理想界是有尽美尽善的。

姑取实例来说明。我们走到小城市里去,看见街道窄狭污浊,处处都是阴沟厕所,当然感觉不快,而意志立时就要表示态度。如果意志要征服这种现实哩,我们就要把这种街道房屋一律拆毁,另造宽大的马路和清洁的房屋。但是谈何容易?物质上发生种种障碍,这一层就不一定可以做到。意志在此时如何应付呢?它说,我要超脱现实,去在理想界造成理想的街道房屋来,把它表现在图画上,表现在雕刻上,表现在诗文上。于是结果有所谓美术作品。美术家成了一件作品,自己觉得有创造的大力,当然快乐已极。旁人看见这种作品,觉得它真美丽,于是也愉快起来了,这就是所谓美感。

因此美术家的生活就是超脱现实的生活,美术作品就是帮助我们超脱现实到理想界去求安慰的。换句话说,我们有美术的要求,就因为现实界待遇我们太刻薄,不肯让我们的意志推行无碍,于是我们的意志就跑到理想界去求慰情的路径。美术作品之所以美,就美在它能够给我们很好的理想境界。所以我们可以说,美术作品的价值高低就看它超脱现实的程度大小,就看它所创造的理想世界是阔大还是窄狭。

但是美术又不是完全可以和现实绝缘的。它所用的工具——例如雕刻用的石头,图画用的颜色,诗文用的语言——都是在现实界取来的。它所用的材料——例如人物情状悲欢离合——也是现实界的产物。所以美术可以说是以毒攻毒,利用现实的帮助以超脱现实的苦恼。上面我们说过美术作品的价值高低要看它超脱现实的程度如何。这句话应稍加改正,我们应该说,美术作品的价值高低,就看它能否借极少量的现实界的帮助,创造极大量的理想世界出来。

在实际上说,美术作品借现实界的帮助愈少,所创造的理想世界也因而愈大。再拿相片和图画来说明。何以相片所引起的美感不如图画呢?因为相片上一形一影,件件都是真实的,而且应有尽有,发泄无遗。我们看相片,种种形影好像钉子把我们的想象力都钉死了。看到相片,好像看到二五,就只能想到一十,不能想到其他数目。换句话说,相片把事物看得太真,没有给我们以想象余地。所以相片只能抄写现实界,不能创造理想界。图画就不然。图画家用美术眼光,加一番选择的功夫,在一个完全境遇中选择了一小部事物,把它们又经过一番理想化,然后才表现出来。唯其留着一大部分不表现,欣赏者的想象力才有用武之地。想象作用的结果就是一个理想世界。所以图画所表现的现实世界虽极小而创造的理想世界则极大。孔子谈教育说:“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相片是把四隅通举出来了,不要你劳力去“复”。图画就只举一隅,叫欣赏者加一番想象,然后“以三隅反”。

流行语中有一句说:“言有尽而意无穷。”无穷之意达之以有尽之言,所以有许多意,尽在不言中。文学之所以美,不仅在有尽之言,而尤在无穷之意。推广地说,美术作品之所以美,不是只美在已表现的一小部分,尤其是美在未表现而含蓄无穷的一大部分,这就是本文所谓无言之美。

因此美术要和自然逼真这个信条应该这样解释:和自然逼真是要窥出自然的精髓所在,而表现出来;不是说要把自然当做一篇印版文字,很机械地抄写下来。

这里有一个问题会发生。假使我们欣赏美术作品,要注重在未表现而含蓄着的一部分,要超“言”而求“言外意”,各个人有各个人的见解,所得的言外意不是难免殊异么?当然,美术作品之所以美,就美在有弹性,能拉得长,能缩得短。有弹性所以不呆板。同一美术作品你去玩味有你的趣味,我去玩味有我的趣味。譬如莎氏乐府所以在艺术上占极高位置,就因为各种阶级的人在不同的环境中都欢喜读它。有弹性所以不陈腐。同一美术作品,今天玩味有今天的趣味,明天玩味有明天的趣味。凡是经不得时代淘汰的作品都不是上乘。上乘文学作品,百读都令人不厌的。

就文学说,诗词比散文的弹性大;换句话说,诗词比散文所含的无言之美更丰富。散文是尽量流露的,愈发挥尽致,愈见其妙。诗词是要含蓄暗示,若即若离,才能引人入胜。现在一般研究文学的人都偏重散文——尤其是小说,对于诗词很疏忽。这件事实可以证明一般人文学欣赏力很薄弱。现在如果要提高文学,必先提高文学欣赏力,必先在诗词方面特别下功夫,把鉴赏无言之美的能力养得很敏捷。因此我很希望文学创作者在诗词方面多努力,而学校国文课程中诗歌应该占一个重要的位置。

本文论无言之美,只就美术一方面着眼。其实这个道理在伦理、哲学、教育、宗教及实际生活各方面,都不难发现。老子《道德经》开卷便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就是说伦理、哲学中有无言之美。儒家谈教育,大半主张潜移默化,所以拿时雨春风做比喻。佛教及其他宗教之能深入人心,也是借沉默神秘的势力。幼稚园创造者蒙特梭利利用无言之美的办法尤其有趣。在她的幼稚园里,教师每天趁儿童玩得很热闹的时候,猛然地在黑板上写一个“静”字,或奏一声琴,全体儿童于是都跑到自己的座位去,闭着眼睛蒙着头,伏案做假睡的姿势,但是他们不可以睡着。几分钟后,教师又用很轻微的声音,从颇远的地方呼唤各个儿童的名字。听见名字的就要立刻醒过来。这就是使儿童可以在沉默中领略无言之美。

就实际生活方面说,世间最深切的莫如男女爱情。爱情摆在肚子里面比摆在口头上面来得恳切。“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伸”和“但无言语空相觑”,比较“细语温存”、“怜我怜卿”的滋味还要更加甜蜜。英国诗人布莱克(Blake)有一首诗叫做《爱情之秘》(Love’s secret),里面说:

切莫告诉你的爱情,

爱情是永远不可以告诉的,

因为她像微风一样,

不做声不做气地吹着。

我曾经把我的爱情告诉而又告诉,

我把一切都披肝沥胆地告诉爱人了。

打着寒颤,

耸头发地苦诉,

然而她终于离我去了!

她离我去了,

不多时一个过客来了。

不做声不做气地,

只微叹一声,

便把她带去了。

这首诗描写爱情上无言之美的势力,可谓透辟已极了。本来爱情全是一种心灵的感应,其深刻处老子所谓不可道不可名的。所以许多诗人以为“爱情”两个字本身就太滥太寻常太乏味,不能拿来写照男女间神圣深挚的情绪。

其实何止爱情?世间有许多奥妙,人心有许多灵悟,都非言语可以传达,一经言语道破,反如甘蔗渣滓,索然无味。这个道理还可以推到宇宙人生诸问题方面去。我们所居的世界是最完美的,就因为它是最不完美的。这话表面看去,不通已极。但是实在含有至理。假如世界是完美的,人类所过的生活——比好一点是神仙的生活,比坏一点就是猪的生活——便呆板单调已极,因为倘若件件都尽美尽善了,自然没有希望发生,更没有努力奋斗的必要。人生最可乐的就是活动所生的感觉,就是奋斗成功而得的快慰。世界既完美,我们如何能尝创造成功的快慰?这个世界之所以美满,就在有缺陷,就在有希望的机会,有想象的田地。换句话说,世界有缺陷,可能性(potentiality)才大。这种可能而未能的状况就是无言之美。世间许多奥妙,要留着不说出;世间有许多理想,也应该留着不实现。因为实现以后,跟着“我知道了”的快慰便是“原来不过如是”的失望。

天上的云霞有多么美丽!风涛虫鸟的声音有多么和谐,用颜色来摹绘,用金石丝竹来比拟,任何美术家也是作践天籁,糟蹋自然!无言之美何限?让我这种拙手来写照,已是糟粕枯骸!这种罪过我要完全承认的。倘若有人骂我胡言乱道,我也只好引陶渊明的诗回答他说:“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1924年

旅英杂谈

记得美人斯蒂芬教授在他的《英伦印象记》里仿佛说过,英国大学生的学问不是从教室,而是从烟雾沉沉的吃烟室里得来的,因为教授们在安安泰泰地衔着烟斗躺在沙发椅子上的时候,才打开话匣子,让他们的思想自然流露出来。这番话固然不是毫无根据,但是对于大多数大学校中之大多数学生,这还仅是一种理想。私课制(tuition system)固然是英国大学的一个优点,不过采行这种制度而名副其实的只有牛津剑桥一两处;就是这一两处也只有少数贵族学生能私聘教员,在课外特别指导。其余一般大学授课多只为一种有限制的公开演讲。每班学生数目常自数十人以至数百人,教员如何能把他们个个都引在吸烟室里从容讨论?好在英国几个第一流的大学所请的教授大半很有实学,平时担任钟点很少,他们的讲义确是自己研究的结果,不像一般大学教授的讲义只是一件东抄西袭的百衲衫。每科尝有所谓荣誉班(honours course),只有在普通班卒业而成绩最优的才得进去,所以学生人数少,和教员接洽的机会较多,荣誉班正式上课时也不似寻常班之听而弗问,往往取谈话的方式。荣誉班卒业并不背起什么博士头衔。所谓博士,其必要的条件只是在得过寻常班学位以后再住校两年,择一问题自己研究,然后作一篇勉强过得去的论文,缴若干考试费,就行了。固然也有些人真是“博”才得到这种头衔,可是不“博”而求这种头衔,似乎也并不要费什么九牛二虎之力。

年来国内学生入党问题,颇惹起教育界注意。我对此也曾略费思索,来英后所以特别注意他们学生和政党的关系。在中小学校,我还没有听见学生加入政党。可是在各大学里,各政党都有支部,多数学生都各有各的政党,各政党支部的名誉总理大半都是本党领袖。他们常定期举行辩论,或请本党名人演讲。有时工党与守旧党学生互举代表做联席辩论,仿佛和国会议事一般模样。英国本是一个党治的国家,党的教育所以较为重要。他们所谓党的教育不外含有两种任务:一、明了本党党纲与政策,二、练习辩论和充领袖的能力。实际政治有他们的目前的首领去管,不用他们去参与。学校对于学生党的教育——对于一切信仰习惯——都不很干涉,因为有已成的风气在那里阴驱潜率,各政党支部都可以明张旗鼓,唯共产党还要严守秘密——英国大学校也有共产党的踪迹了。近来牛津大学有两个共产党学生暗地鼓动印度学生做独立运动,被学校知道了,校长就限他们自认以后在校内不再宣传共产,否则便请他们出校。学生会工党学生开会议请校长收回成命,只有一百几十人赞成,占少数,没有通过。那两个学生只好去向校长声明:“我们以后三缄其口罢!”

初来此时,遇见东方人总觉亲热一点。有一天上文学班,去得很早,到的还寥寥,跨进门一看,就看见坐在最前排的是两个东方人。有一位是女子,向我略颔首致敬——因为知道我也是从东方来的。我就坐在她旁边那位男子的旁边。他戴了一副墨晶眼镜,仿佛在那儿有所思索,没有注意到我的样子。我就攀问道:“先生,你是从日本来的,还是从中国来的?”他说是从日本来的。以后我们就常相往来,他们有时邀我去尝日本式的很简朴的茶点,从谈话中我才知道这两位朋友经过许多悲壮的历史。

那位戴墨晶眼镜子的原来是一个盲目者,而跟着他的女子就是他的妇人。她在英国是一个哑子——不能说英文。岩桥武夫君——这是他的姓名——从日本大阪跨过印度洋地中海,穿过巴黎伦敦,进了爱丁堡大学,每天由课堂跑回寓所,由寓所再跑到课堂,都是赖着他的不能说英文的妇人领着。

他生来本不盲目。到了二十岁左右时患了一种热病,病虽好而眼睛瞎了。从前他在学校里是以天才著名的,文学是他的夙好。失明以后,他就悲观厌世,有一年除夕,他在厨房里摸得一把刀子,就设法去自杀。他的母亲看见了——他是他慈母唯一的爱儿——用种种的话来劝慰他。由来世间母亲的恩爱与力量是不可抵御的,于是岩桥武夫君立刻转过念头,决计从那天起重新努力做人。他进了盲哑学校,毕业后在母校里服务过,现在来英国研究文学。

他很有些著作,最近而且最精心结构的叫做《行动的坟墓》。这个名称是用密尔敦诗中moving grave的典故。这书仿佛是他的自传。我不能读日本文,不知道它的价值。

岩桥武夫君和爱罗先珂是很好的朋友。爱罗先珂到日本,就寓在他的家里。他们都是盲目的天才,而且都抱有一种世界同仁的理想,同声相应,所以吸引到一块。日本政府怕爱罗先珂是“危险思想”的宣传者,把他驱出日本,岩桥武夫君曾抗议过,但是无效。

他的妇人原来是一个神道教信徒,前半生都费在慈善事业方面。她嫁给岩桥武夫君帮助他求学著书,纯是出于弱者的同情。岩桥武夫做文章,都是由她执笔。她对于日本文学很有研究的。

岩桥武夫是一个寒士。卖尽家产做川资,学费是由大阪《每日新闻》社和朋友资助的。他的老母现在还在日本开一个小纸笔店过生活。

一般人想象里的英国大半是一个家给人足的乐土。实际上他们能够过舒服日子的恐怕不到五分之一。能够在矿坑里捉一把锄头,在工厂里掌一个纺织机,或者在旅馆商店里充一个使役,还是叨天之庥的。许多失业的人,其生活之苦,或较中国穷人更甚。因为中国最穷的有几个铜子,便可勉强敷衍一天的肚皮。在欧洲生活程度高,几个铜子是买水就不能买火,买火就不能买水的。向来中国人自己承认对于衣食住三件,最不讲究的是住。西洋房屋建筑比中国的确实强得几倍。但是以有限资本盖房子,要好就不能多。有一天我听一位工党议员演说,攻击守旧党政府对于住室问题漠不关心。他说只就苏格兰说,二十人住一间房子的达数千家,十人住一间房子的达数万家。我初听了颇骇异。后来到穷人居的部分去看看,才晓得那位工党议员不是言之过甚。我自然不能走进他们房子里去调查。不过在很冷的冬天,他们女子们小孩子们千百成群地靠着街墙或者没精打采地流荡,大概总是因为房子里太挤的原故。西洋人以洁净著名,可是那般穷人也是脏得不堪。

英国的乞丐比较的来得雅致。有些乞丐坐在行人拥挤的街口,旁边放一块纸板,上面大半写着“退伍军士,无工可做,要养活妻子儿女,求仁人帮助”一类的话。有些奄奄垂毙的老妇,沿街拉破烂的手琴,或者很年轻的少年手里托着帽子拖着破喉嗓子唱洋莲花落。还有一种乞丐坐在街头用五彩粉笔,在街道上画些山水人物,供行人观赏。这些人不叫乞丐,叫做“街头美术家”(pavement artists)。他们有些画得很好,我每每看见他们,就立刻联想到在上海看过的美术展览会。

要知道英国人情风俗,旁听法庭审判,可以得其大半。中国人所想得到的奸盗邪淫,他们也应有尽有。有时候法官于审问中插入几句诙谐话,很觉得逸趣横生。罪过原来是供人开玩笑的,何况文明的英国人是很欢喜开玩笑的呢?近来有一个人为着向他已离婚的妇人索还订婚戒指,打起官司来了,律师引经据典地辩论,说伊丽莎白后朝某一年有一个先例,法庭判定订婚戒指只是一种有条件的赠品。那一个法官就接着说:“那一年莎士比亚已经有十岁了。”后来那个妇人说她已经把戒指当去了。法官含笑问道:“当去了吗?好一篇浪漫史,让你糟蹋了!”英国向例,凡替罪犯向法庭取保的人应有一百镑的财产。去冬轰动一时的十二共产党审讯,其中有一个替人取保的就是鼎鼎大名的萧伯纳,法庭书记问萧氏道:“你值得一百镑么?”萧氏含笑答道:“我想我值得那么多哩。”两三个月以前,伦敦哈德公园发现一件风流案,他们也喧扰了许久。有一天哈德公园的巡警猛然地向园角绿树荫里用低微郑重的声调叫道:“你们犯了法律,到警厅去!”随着他就拘起两个人带到法庭去审问。那两个有一位是五十来岁光景的男子,他的名字叫Sir Basil Thomson,他是一个有封爵的,他是一个著作者,他是伦敦警察总监。别的那一位是每天晚上在哈德公园闲逛的女子中之一。汤姆逊爵士说,他近来正著一本关于犯罪的书,那一晚不过是到哈德公园去搜材料,自己并没有犯罪。那位女子承认得了那位老人五个先令,法官转向汤姆逊爵士说:“你五个先令可以敷衍她,法庭可是非要五镑不可!”汤姆逊请了最著名的律师上诉,但是他终于出了五镑钱。

英国报纸不载中国事则已,载中国事则尽是些明讥暗讽,遇战争发生,即声声说中国已不能自己理会自己了,非得列强伸手帮助不行。遇群众运动,即指为苏俄共产党所唆使。提到冯玉祥,总暗敲几句,因为他反对外人侵略。提到香港罢工,总责备广东政府不顺他们的手。伦敦《每日电闻》驻北京的通讯员兰敦(Perceval Landon)尤其欢喜说中国坏话。英国一般民众的意见,都是在报纸上得来,所以他们头脑里的中国只是一锅糟。英国政府对待中国的政策,是外面讨好,骨子里援助军阀以延长内乱,抵制苏俄。他们现在不敢用高压手段激动中国民气,因为他们受罢工抵制的损失很不小。专就香港说,去年秋季入口货的价值由一千一百六十七万四千七百二十镑减到五百八十四万四千七百四十三镑;出口货价值由八百八十一万六千三百五十七镑减到四百七十万五千一百七十六镑。总计要比向来减少一大半。听说香港政府现在已经很难支持,专赖英国政府借款以苟延残喘。如果广东人能够照现在的毅力维持到三年,香港恐怕会还到它五十年前的面目罢!

《泰晤士报》有一天载惠灵敦在北京和各界讨论庚子赔款用途,中国人士都赞成用在建筑铁路方面,不很有人主张用于教育的。听来真有些奇怪!这还是北京军阀官僚作祟,还是英国人的新闻蛊惑?总而言之,中国自己在外国没有通讯社,中国的新闻全靠外国人传到外国去,外交永远难得顺手的。

“欧战”结局后,各国都把战争的罪过摆在德国人肩上,凡尔赛会议,列强居然以德国负战争之责,形诸条约明文。近来欧洲舆论逐渐变过方向。他们渐渐觉悟“欧战”的祸首,不能完全说是德国,而造成战前紧张空气的各国都要分担若干责任,战前欧洲形势好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德国纵不开衅,战争也是必然的结局。去冬英国著名学者像罗素、萧伯纳、韦尔斯、麦克唐纳数十人共同发表了一封公开信,就是说德国不应该独负开衅的责任,而《凡尔赛条约》不公平。同时法国学者也有类似的举动。至于欧洲政治家有没有这种觉悟,我们却不敢断定。不过德国现在逐渐恢复起来了,她不受国际联盟限制军备的约束,英法各国总有些不放心,所以去冬德法英比意各国订了《洛卡罗条约》(Locaruo Protocol),主旨就在法撤鲁尔住兵,德承认《凡尔赛条约》所划界线,以后大家互相保障不打仗,都受国际联盟的仲裁。要实行这个条约,德国自然不能不加入国际联盟,它也是一个大国,加入国际联盟,当然要和英法日意占同等位置,要在委员会里占一永久席。

可是这里狡猾的外交手段就来了。斡旋《洛卡罗条约》的人是英国外交总理张伯伦。《洛卡罗条约》成功,英国人自以为这一次在欧洲外交上做了领袖,欢喜得了不得,于是张伯伦君一跃而为张伯伦爵士。哪一家报纸不拍张伯伦爵士(Sir Chamberlain)的马屁!

谁知道张伯伦爵士落到法国白利安(Birand)的灵滑的手腕里去了!法国很欢喜德国承认《凡尔赛条约》割地,可是不欢喜德国在国际联盟委员会里占重要位置,所以暗地设法拉波兰西班牙要求和德国同时得委员会永久席。白利安手是把张伯伦君——那时还是张伯伦君——请到巴黎去,七吹八弄地把张伯伦迷倒了,叫他立约援助波兰、西班牙的要求。双方都严守秘密。到了国际联盟开特别会,筹备盛典,欢迎德国加入的时候,于是波兰的要求提出来了,法国报纸众口一词地赞成波兰的要求。大家都晓得英国外交向来是取联甲抵乙的手段。波兰西班牙以法国援助而得永久席当然以后要处处和法国一鼻孔出气,英国势力当然要减弱。况且德国看法国拉小国来抵制它,也宁愿不加入国际联盟,不愿做人家的傀儡。英国民众报纸家家都说“让德国进来以后,再商议波兰的要求罢!”可是张伯伦已经私同白利安约好了,哑子吃黄连,如何能叫苦?他们无处发气,只在报纸上埋怨白利安是滑头,张伯伦是笨伯。于是张伯伦爵士又一变而为麦息尔张伯伦(Mousieur Chamberlain,依法国人的称呼称他)。

英姿飒爽的张伯伦爵士那里能受人这样泼冷水?他于是自告奋勇去戴罪立功,到日内瓦再出一回风头。这一次日内瓦的把戏真玩足了。英德利用瑞典叫它反对波兰加入。法国嗾波兰、西班牙要求与德国同时得永久席。意大利嗾布鲁塞尔做同样要求,大家都不肯放松一点。于是德国被选为永久委员的提议就搁起到今年9月再议。最后开会,各国代表都说些维持和平,促进文化,国际亲善的话。法国白利安说得尤其漂亮——他是最会说漂亮话的——说法国人对德国人多么真心,德国多么伟大,将来谋国际和平,少不得德国鼎力帮助的,如此如彼地说了一大套。德国总理斯特来斯曼于是站起来感谢白利安说:“法国总理向来没有对德国说得这样好呀!”

20世纪之怪杰,首推列宁,其次就要推墨索里尼(Mussolini)。墨氏起家微贱,由无赖少年而变为小学教员,由小学教员而变为流荡者,由流荡者而变为新闻记者,由新闻记者而变为法西斯(Fascists,似乎有人译作“烧炭党”)领袖,由法西斯领袖而变为意大利的笛克推多,将来他再由意大利笛克推多而变为全欧之执牛耳者,也很是意中事。

他是法西斯的创造者。法西斯主义是苏俄共产主义的反动,是极狭义的国家主义,是极端专制主义,社会本来不平等,各人应该保持原有利益。无论如何,革命是要不得的。世界尽管讲大同,意大利可是要极力提倡爱国。遇着不赞成法西斯主义的人,要用“直接行动”,所谓直接行动,就不外驱逐、暗杀。

墨索里尼说太阳从西方起山,全意大利人就不得说是从东方。意大利国会之多数法西斯,不过由五个领袖指派的。少数反对党都让他们拳打脚踢,抛出窗子外面去了。意大利著名的报纸一齐封闭起来了。反对法西斯的人物有的放逐,有的遭暗杀了。墨索里尼虽如此专制,然而意大利多数人民都承认他是继马志尼而为意大利之救星。

墨索里尼不是专横以外,别无他长。他是最著名的演说者,最能干的行政者,最伶俐的外交家。意大利本来是国际联盟一分子,但是墨索里尼现在还暗中接合南欧诸拉丁民族另外订一个联盟,以抵制英德诸国。德国近来想再和奥国联邦,墨索里尼明目张胆地说,意大利的旗帜是很容易背到北方去的,如果德奥真要打伙。

大家还不明了墨索里尼的野心吗?我还忘记说,墨索里尼每次到国会演说所穿的魁梧奇伟的军装,不是他自己的,是用重金向古董店买来的,是威廉第二的。

英国从小学到大学,都有不强迫的军事教育。中小学有学生军(cadet corps),大学有军官教练团(officiers training corps)。这些团体都直接归陆军部管辖,一切费用都由政府供给。陆军部每年派员延阅一二次。各校常举行竞赛,得胜利者有重奖,大家都以为极荣耀。

这些组织与童子军完全不同。童子军的主旨在养成博爱耐苦诸精神,而学生军与军官教练团则专重军事上的知识与技能。其组织训练与军营无差别。炮、马、步、工、辎,色色俱全。他们除定期演讲军事学以外,常举行战事实习,如战斗、营造、救济等等。每年还打几次行营。“欧战”中,英国教员学生因为平时有这种军事训练,所以能直接赴前线应敌,可见得他们学校里的军事教育并非儿戏。

这种军事教育虽非强迫的,而政府则多方引诱学生入彀。第一层,想做军官的人要持有军官教练团的甲等证书,持有乙等证书的人投军觅官也比寻常士卒有六个月的优先权。第二,学生入学生军或军官教练团,不用花钱,可以穿漂亮的军服,骑高大的军马,每年在野外打几礼拜的行营,可白吃伙食。

凡是英国学生身体强壮而愿守规则的都可以加入。外国学生绝对不得进去。印度人本名隶英籍,与英、苏、爱同处不列颠帝国徽帜之下,可是许多印度学生向学校交涉,向英政府印度事务部交涉,请求进军官教练团学习,也都被拒绝。印度学生说:“在战争中,英国以不列颠帝国国民名义拉印度人去当冲,在和平时怎么要忘记印度人也应该受同等训练?”学校当局说:“这是陆军部的事,我们不便过问。”陆军部说:“这是印度事务部的事,你们不应该直接到此地请求。”印度事务部说:“关于军事,印度事务部管不到。”于是印度学生只好叹口气就默尔而息了。

西方人种族观念最深。在国际政治外交方面,拉丁民族国家与条顿民族国家之接合排挤的痕迹固甚显然;而只就英伦三岛说,爱尔兰固以种族宗教的关系而独立自由了,就是苏格兰与英格兰在政治上虽属一国,而地方风气与人民癖性都各备不同。苏格兰自有特别法律,自有特别宗教,自有特别教育系统。苏格兰人民没有自称为英国人的。假若遇见一个地方主义很深的苏格兰人,你问他是否英国人,他一定不欢喜地回答说:“不是,我生在苏格兰,我长在苏格兰,我是一个苏格兰人。”有一次我听一位阁员在爱丁堡演说,津津说明英苏之不宜分立。苏格兰与英格兰合并已三百多年了,现在还有把合并的理由向民众宣传之必要,可见得这两个地方的人民还是貌合神离了。

苏格兰人似我们的北方人,比较南方的英格兰人似乎诚实厚重些。相传爱尔兰人最滑稽。有一次一位英格兰人和一个苏格兰人在爱尔兰游历,看见路上有一个招牌说:“不识字者如果要问路,可到对面铁匠铺子里去。”那位英格兰人捧腹大笑,而苏格兰人则莫名其妙。他回到寓所想了一夜,第二天很高兴地向英格兰人说:“我现在知道昨天看的招牌实在是可笑。假如铁匠不在铺子里,还是没有地方可以问路呀!”这个故事自然未免言之过甚,但是苏格兰人之比较的老实,可见一斑了。

十一

一国的文化程度的高低,可以从民众娱乐品测量得出来。中国民众的趣味太低,烟酒牌骰娼妓皮黄戏以外别无娱乐,自是一件不体面的事,可是西方人虽素以善于娱乐著名,而考其实际,和中国人也不过是鲁卫之政,他们上等社会中固然不乏含有艺术意味的娱乐,但是这占极少数,而大多数民众也只求落得一个快乐,顾不到什么雅俗。在他们的街上走,五步就是一个纸烟店或糖果店,十步就是一个烧酒店或影戏院。糖果店是女子们小孩们最欢喜照顾的,每家糖果店门前,像装饰品店门前一样,总常有女子们小孩们看着奇形异彩的糖果发呆。他们的腰包也许不十分充裕,不过站着看看也了却不少心愿。烟酒是无分等级老幼,都是普通嗜好。就是女子们抽烟喝酒也并不稀奇。他们的酒店,只卖酒不卖下酒品。吃酒的人只站在柜台前,一灌而尽。在街上碰着醉汉是一件常事。影戏院的生意更好。失业者每礼拜只能向政府领五先令养活夫妻儿女,饭可以不吃,影戏却不能不看。影戏院所演的片子都不外恋爱侦探的故事,只能开一时之心火,决谈不上艺术价值。戏院是比较体面的人们所光顾的。可是所演戏剧大半是些诙谐作品,杂以半裸体的跳舞。像萧伯纳高尔斯华绥的作品是不常扮演的。

礼拜六晚,大家刚御下六天的苦工,准备明天安息,是最放肆的一晚。娱乐场的生意在这一晚特别发达。青年男女们大半都聚在汗气脂粉气混成一团的跳舞场里,从午后七八点跳到夜间一两点钟。夜深人静了,他们才东西分散,回去倒在床上略闭眼矇眬过,便到了礼拜上午,于是又起来打扮,到礼拜堂去听牧师演讲“礼拜日的道德”(Sunday morality)。

这便是英国民众的娱乐。说抽象一点,他们的低等欲望很强烈,寻不着正当刺激,于是不得不求之于烟、于酒、于影戏院、于跳舞场。你说这是他们善于娱乐的表现,自无不可。然而你说这是文化之病症,也不见得大背于真理。

十二

狄更生(Louis Dickinson)在他的《东方文化》里面仿佛说过,印度人受英国人统治是人类一个顶大的滑稽(irony),因为世界最没有能力了解印度文化的莫如英国人。狄更生自己也是一个英国人,能够有这种卓见,真是难能可贵。英国本也有它的特殊文化,可是从社会里没有看到这种文化所生的效果,我们不能不感叹三四千年佛化的领域逐渐为盎格鲁萨克逊颜色所污染,总是现代人类的一个奇耻大辱。

印度人在他们自己的国土以内受如何待遇,我是不知道的。印度学生在英国所受的待遇,我却见闻一二。他们本是英籍人民(British subjects),照理应与英国学生受同等待遇。不过我听见印度学生学医的说,他们简直没有机会在医院里临诊,学工的说他们也难找得工场去实习。大学里军官教练团,绝对不允许他们进去的。最不公平的就是许多跳舞场都不卖票给印度学生。有一位印度女生住在大学女生宿舍里三四年之久,同住的人很少肯同她谈话。英国人心目中怎样看印度人,不难想见了。

印度学生自然也有许多败类。有许多学生因为受了英国教育的影响,其最大目的只在学一种技艺将来可以在英国人脚下寻一个饭碗。我曾经遇见一个学文学的印度学生,问他欢喜泰戈尔的诗不?他答得很简单:“我没有读过。”有一次,一个印度学生在会场里问我:“中国到底还有政府么?”我听见了,心里替他感伤比替自己感伤还要厉害。

但是印度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它的伟大在异族凌虐的轭下还没有完全沉没,许多印度学生天资都很聪明,他们的国家思想也很浓厚。红头巾下那一副黑大沉着的面孔含有无限伤感,也含有无限抵抗的毅力。

拜伦诗人因为景仰希腊文艺,在土耳其侵犯希腊时,他立刻抛开他的稿本,提刀帮助希腊人抵御土耳其。偶尔想到先贤的风徽,胸中填了满腔的惭愧!

十三

有许多名著,初读之往往大失所望。我读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曾经开卷数次,每次都是半途而废。最后,好容易把它读完了,可是所得的印象非常稀薄。莎翁号称近代第一大剧家,而《哈姆雷特》又是他的第一部杰作,可是一眼看去,除着几段独语以外,实无若何奇特。读莎翁著作的人们大概常有同样感想。

近来看过名角福兰般生班(Sir Frank Benson)排演这本悲剧,我才逐渐领略它的好处。福兰般生自己扮鬼,而扮哈姆雷特的则为菲列浦。本来近日英国剧场最流行的是谐剧。表演莎士比亚的剧时,观者人数寥寥。在萧疏冷落的场中,剧中所呈现的种种人世悲欢,乃益如梦境。到兴酣局紧时,邻座女子至于歔欷呜咽,这本戏动人的力量可以想见了。

拿剧本当做一部书读,根本就大错特错。读莎氏剧本而不能领略其美的人,大半都误在专从文字着眼,而没有注意到言外之意。戏剧的优劣决不能专从文字方面判定。比方王尔德的剧本,把它当做书读,多么流利生动。可是在剧台表演起来,便成了一种谈话会,好像出了气的烧酒,索然无味。洪深君所改译扮演的《少奶奶的扇子》是一个难能可贵的成功,我看过原剧,还不如改译扮演得生动。

莎氏剧本不易领会,还另有一层原因。大半读文学作品的人常有一种怪脾气,总欢喜问:“这本作品主义在什么地方?”他们在莎氏剧本中寻不出主义,便以为这无异于寻不出价值。这是“法利赛人”的见解。艺术的使命在表现人生与自然,愈客观,则愈逼真。把作者自己的主义加入以渲染一切,总不免流于浅狭。我们绝对不可以拿易卜生做标准去测量莎士比亚。易卜生是一位天才,学他以戏剧宣传主义的人,总不免画虎类狗。

易卜生太注重主义,所以他的剧本太缺少动作。他不同于——我不敢一定说他比不上——莎士比亚的就在此。可是有一点易卜生与莎氏相同而为王尔德一般人所望尘莫及的。他们表现性格,都能藏锋潜转。什么叫做藏锋潜转呢?就是在规定时间以内,主要角色的性格常经过剧烈变动。这种变动含有内在的必然性(innernecessity),在明文中只偶一露出线索。粗心地看去,常使人觉得剧中主角何以突然发生某种行动,与原委不相称。可是仔细看去,便能发现这种变动在事前处处都藏有线索。看娜拉对她丈夫的态度变迁,哈姆雷特对他爱人莪菲丽雅的态度变迁,便会明白这个道理。

我们不能把《哈姆雷特》当做一本书读,也不能把它只当做一本戏看。《哈姆雷特》是一部悲剧,而上品的悲剧都是上品的诗。看《哈姆雷特》不能看出诗意来,便完全没有领会得这本悲剧的美。哈姆雷特的独语,都是好诗,自不消说。其他如鬼的现形、莪菲丽雅的病狂、掘矿者的谈话,哈姆雷特的死,那几段多么耐人寻味!

莎翁剧本里面无主义,无宗教。怪不得托尔斯泰研究了几十年,而最后评语只是莎翁徒虚誉,实无所有,我虽景仰托尔斯泰,然而说到莎士比亚,我比较相信歌德。著“维特”的人自然比较任何人都更了解《哈姆雷特》,因为这两本书不都是替天下无数的少年说出了说不出的衷曲么?(我没有看过田汉君的译文,但是我以为形骸可译而精神是不可译的。)

十四

莎士比亚的故居在埃文河上之斯特拉特福镇(Stratford-on Avon)。这个镇上有一个很大的戏园,专是为纪念他而建筑的。今年这个戏园被火烧了。他们现在募金,预备建筑一个规模更大的戏园。

莎翁的生日为4月23日。每年逢到这天,英国人士在斯特拉特福镇举行庆祝盛典,凡在英国的外国公使及著名人物大概都来与会。今年是莎翁的第三百六十二周年纪念。因为筹备新戏园的缘故,特别热闹。向例,在这天行礼的时候,各国公使都把本国国旗张开以表敬意。这次当苏俄红旗张开时,群众中有许多叫“羞”的,从此可见得英人排俄的剧烈了。原来在未开会之前,就有许多人提议不准俄使列席,不准张俄国旗,这个消息早就登在伦敦各报上,俄使自然看过。可是俄使麦斯克置若罔闻,临时还是赴会。他所携的花圈上特别系一条很长的红绢,表示苏俄的颜色。这本是一件小事,但是可以见出英国人的气量。不知莎翁如果有灵,应该做何感想?在我看来英国人向来可以自豪的似乎都逐渐成为历史了。

1926年

慈慧殿三号——北平杂写之一

慈慧殿并没有殿,它只是后门里一个小胡同,因西口一座小庙得名。庙中供的是什么菩萨,我在此住了三年,始终没有去探头一看,虽然路过庙门时,心里总是要费一番揣测。慈慧殿三号和这座小庙隔着三四家居户,初次来访的朋友们都疑心它是庙,至少,它给他们的是一座古庙的印象,尤其是在树没有叶的时候;在北平,只有夏天才真是春天,所以慈慧殿三号像古庙的时候是很长的。它像庙,一则是因为它荒凉,二则是因为它冷清,但是最大的类似点恐怕在它的建筑,它孤零零地兀立在破墙荒园之中,显然与一般民房不同。这三年来,我做了它的临时“住持”,到现在仍没有请书家题一个某某斋或某某馆之类的扁(匾)额来点缀,始终很固执地叫它“慈慧殿三号”,这正如有庙无佛,多一事不如省一事。

慈慧殿三号的左右邻家都有崭新的朱漆大门,它的破烂污秽的门楼居在中间,越发显得它是一个破落户的样子。一进门,右手是一个煤栈,是今年新搬来的,天晴时天井里右方隙地总是晒着煤球,有时门口停着运煤的大车以及它所应有的附属品——黑麻布袋、黑牲口、满面涂着黑煤灰的车夫。在北方居过的人会立刻联想到一种类型的龌龊场所。一黏上煤没有不黑不脏的,你想想德胜门外、门头沟车站或是旧工厂的锅炉房,你对于慈慧殿三号的门面就可以想象得一个大概。

和煤栈对面的——仍然在慈慧殿三号疆域以内——是一个车房,所谓“车房”就是停人力车和人力车夫居住的地方。无论是停车的或是住车夫的房子照例是只有三面墙,一面露天。房子对于他们的用处只是遮风雨;至于防贼,掩盖秘密,都全是另一个阶级的需要。慈慧殿三号的门楼左手只有两间这样三面墙的房子,五六个车子占了一间;在其余的一间里,车夫、车夫的妻子和猫狗进行他们的一切活动:做饭、吃饭、睡觉、养儿子、会客谈天等等。晚上回来,你总可以看见车夫和他的大肚子的妻子“举案齐眉”式的蹬(蹲)在地上用晚饭,房东的看门的老太婆捧着长烟杆,闭着眼睛,坐在旁边吸旱烟。有时他们围着那位精明强干的车夫听他演说时事或故事。虽无瓜架豆棚,却是乡村式的太平岁月。

这些都在二道门以外。进二道门一直望进去是一座高大而空阔的四合房子。里面整年地鸦雀无声,原因是唯一的男主人天天是夜出早归,白天里是他的高卧时间;其余尽是妇道之家,都挤在最后一进房子,让前面的房子空着。房子里面从“御赐”的屏风到四足不全的椅凳都已逐渐典卖干净,连这座空房子也已经抵押了超过卖价的债项。这里面七八口之家怎样撑持他们的槁木死灰的生命是谁也猜不出来的疑案。在三十年以前他们是声威煊赫的“皇代子”,杀人不用偿命的。我和他们整年无交涉,除非是他们的“大爷”偶尔拿一部宋拓圣教序或是一块端砚来向我换一点烟资,他们的小姐们每年照例到我的园子里来两次,春天来摘一次丁香花,秋天来打一次枣子。

煤栈、车房、破落户的旗人,北平的本地风光算是应有尽有了。我所住持的“庙”原来和这几家共一个大门出入,和它们公用“慈慧殿三号”的门牌,不过在事实上是和他们隔开来的。进二道门之后向右转,当头就是一道隔墙。进这隔墙的门才是我所特指的“慈慧殿三号”。本来这园子的几十丈左右长的围墙随处可以打一个孔,开一个独立的门户。有些朋友们嫌大门口太不像样子,常劝我这样办,但是我始终没有听从,因为我舍不得煤栈车房所给我的那一点劳动生活的景象,舍不得进门时那一点曲折和垮(跨)进园子时那一点突然惊讶。如果自营一个独立门户,这几个美点就全毁了。

从煤栈车房转弯走进隔墙的门,你不能不感到一种突然惊讶。如果是早晨的话,你会立刻想到“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几句诗恰好配用在这里的。百年以上的老树到处都可爱,尤其是在城市里成林;什么种类都可爱,尤其是松柏和楸。这里没有一棵松树,我有时不免埋怨百年以前经营这个园子的主人太疏忽。柏树也只有一棵大的,但是它确实是大,而且一走进隔墙门就是它,它的浓阴布满了一个小院子,还分润到三间厢房。柏树以外,最多的是枣树,最希奇的是楸树。北平城里人家有三棵两棵楸树的便视为珍宝。这里的楸树一数就可以数上十来棵,沿后院东墙脚的一排七棵俨然形成一段天然的墙。我到北平以后才见识楸树,一见就欢喜它。它在树木中间是神仙中间的铁拐李,《庄子》所说的“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拿来形容楸似乎比形容樗更恰当。最奇怪的是这臃肿卷曲的老树到春天来会开类似牵牛的白花,到夏天来会放类似桑榆的碧绿的嫩叶。这园子里树木本来就很杂乱,大的小的,高的低的,不伦不类地混在一起;但是这十来棵楸树在杂乱中辟出一个头绪来,替园子注定一个很明显的个性。

我不是能雇用园丁的阶级中人,要说自己动手拿锄头喷壶吧,一时兴到,容或暂以此为消遣,但是“一日曝之,十日寒之”,究竟无济于事,所以园子终年是荒着的。一到夏天来,狗尾草、蒿子、前几年枣核落下地所长生的小树,以及许多只有植物学家才能辨别的草都长得有腰深。偶尔栽几棵丝瓜、玉蜀黍,以及西红柿之类的蔬菜,到后来都没在草里看不见。我自己特别挖过一片地,种了几棵芍药,两年没有开过一朵花。所以园子里所有的草木花都是自生自长用不着人经营的。秋天栽菊花比较成功,因为那时节没有多少乱草和它做剧烈的“生存竞争”。这一年以来,厨子稍分余暇来做“开荒”的工作,但是乱草总是比他勤快,随拔随长,日夜不息。如果任我自己的脾胃,我觉得对于园子还是取绝对的放任主义较好。我的理由并不像浪漫时代诗人们所怀想的,并不是要找一个荒凉凄惨的境界来配合一种可笑的伤感。我欢喜一切生物和无生物尽量地维持它们的本来面目,我欢喜自然的粗率和芜乱,所以我始终不能真正地欣赏一个很整齐有秩序,路像棋盘,长青树剪成几何形体的园子,这正如我不喜欢赵子昂的字、仇英的画,或是一个中年妇女的油头粉面。我不要求房东把后院三间有顶无墙的破屋拆去或修理好,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它要倒塌,就随它自己倒塌去;它一日不倒塌,我一日尊重它的生存权。

园子里没有什么家畜动物。三年前宗岱和我合住的时节,他在北海里捉得一只刺猬回来放在园子里养着。后来它在夜里常做怪声气,惹得老妈见神见鬼。近来它穿墙迁到邻家去了,朋友送了一只小猫来,算是补了它的缺。鸟雀儿北方本来就不多,但是因为几十棵老树的招邀,北方所有的鸟雀儿这里也算应有尽有。长年的顾客要算老鸹。它大概是鸦的别名,不过我没有下过考证。在南方它是不祥之鸟,在北方听说它有什么神话传说保护它,所以它虽然那样的“语言无谓,面目可憎”,却没有人肯剿灭它。它在鸟类中大概是最爱叫苦爱吵嘴的。你整年都听它在叫,但是永远听不出一点叫声是表现它对于生命的欣悦。在天要亮未亮的时候,它叫得特别起劲,它仿佛拼命地不让你享受香甜的晨睡,你不醒,它也引你做惊惧梦。我初来时曾买了弓弹去射它,后来弓坏了,弹完了,也就只得向它投降。反正披衣冒冷风起来驱逐它,你也还是不能睡早觉。老鸹之外,麻雀甚多,无可记载。秋冬之季常有一种颜色极漂亮的鸟雀成群飞来,形状很类似画眉,不过不会歌唱。宗岱在此时硬说它来有喜兆,相信它和他请铁板神算家所批的八字都预兆他的婚姻恋爱的成功,但是他的讼事终于是败诉,他所追求的人终于是高飞远扬。他搬走以后,这奇怪的鸟雀到了节令仍旧成群飞来。鉴于往事,我也就不肯多存奢望了。

有一位朋友的太太说慈慧殿三号颇类似《聊斋志异》中所常见的故家第宅,“旷废无居人,久之蓬蒿渐满,双扉常闭,白昼亦无敢入者……”,但是如果有一位好奇的书生在月夜里探头进去一看,会瞟见一位散花天女,嫣然微笑,叫他“不觉神摇意夺”,如此等情……我本凡胎,无此缘分,但是有一件“异”事也颇堪一“志”。有一天晚上,我躺在沙发上看书,凌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共着一盏灯做针线,一切都沉在寂静里,猛然间听见一位穿革履的女人滴滴答答地从外面走廊的砖地上一步一步地走进来。我听见了,她也听见了,都猜着这是沉樱来了——她有时踏这种步声走进来。我走到门前掀帘子去迎她,声音却没有了,什么也没有看见。后来再四推测所得的解释是街上行人的步声,因为夜静,虽然是很远,听起来就好像近在咫尺。这究竟很奇怪,因为我们坐的地方是在一个很空旷的园子里,离街很远,平时在房子里绝对听不见街上行人的步声,而且那次听见步声分明是在走廊的砖地上。这件事常存在我的心里,我仿佛得到一种启示,觉得我在这城市中所听到的一切声音都像那一夜所听到的步声,听起来那么近,而实在却又那么远。

1936年

后门大街——北平杂写之二

人生第一乐趣是朋友的契合。假如你有一个情趣相投的朋友居在邻近,风晨雨夕,彼此用不着走许多路就可以见面,一见面就可以毫无拘束地闲谈,而且一谈就可以谈出心事来,你不嫌他有一点怪脾气,他也不嫌你迟钝迂腐,像约翰逊和鲍斯韦尔在一块儿似的,那你就没有理由埋怨你的星宿。这种幸福永远使我可望而不可攀。第一,我生性不会谈话,和一个朋友在一块儿坐不到半点钟,就有些心虚胆怯,刻刻意识到我的呆板干枯叫对方感到乏味。谁高兴向一个只会说“是的”、“那也未见得”之类无谓语的人溜嗓子呢?其次,真正亲切的朋友都要结在幼年,人过三十,都不免不由自主地染上一些世故气,很难结交真正情趣相投的朋友。“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虽是两句平凡语,却是慨乎言之。因此,我唯一的解闷的方法就只有逛后门大街。

居过北平的人都知道北平的街道像棋盘线似的依照对称原则排列。有东四牌楼就有西四牌楼,有天安门大街就有地安门大街。北平的精华可以说全在天安门大街。它的宽大、整洁、辉煌,立刻就会使你觉到它象征一个古国古城的伟大雍容的气象。地安门(后门)大街恰好给它做一个强烈的反称。它偏僻、阴暗、湫隘、局促,没有一点可以叫一个初来的游人留恋。我住在地安门里的慈慧殿,要出去闲逛,就只有这条街最就便。我无论是阴晴冷热,无日不出门闲逛,一出门就很机械地走到后门大街。它对于我好比一个朋友,虽是平凡无奇,因为天天见面,很熟悉,也就变成很亲切了。

从慈慧殿到北海后门比到后门大街也只远几百步路。出后门,一直向北走就是后门大街,向西转稍走几百步路就是北海。后门大街我无日不走,北海则从老友徐中舒随中央研究院南迁以后(他原先住在北海),我每周至多只去一次。这并非北海对于我没有意味,我相信北海比我所见过的一切园子都好,但是北海对于我终于是一种奢侈,好比乡下姑娘的唯一的一件漂亮衣,不轻易从箱底翻出来穿一穿的。有时我本预备去北海,但是一走到后门,就变了心眼,一直朝北去走大街,不向西转那一个弯。到北海要买门票,花二十枚铜子是小事,免不着那一层手续,究竟是一种麻烦;走后门大街可以长驱直入,没有站岗的向你伸手索票,打断你的幻想。这是第一个分别。在北海逛的是时髦人物,个个是衣裳楚楚,油头滑面的。你头发没有梳,胡子没有光,鞋子也没有换一双干净的,“囚首垢面而谈诗书”,已经是大不韪,何况逛公园?后门大街上走的尽是贩夫走卒,没有人嫌你怪相,你可以彻底地“随便”。这是第二个分别。逛北海,走到“仿膳”或是“漪澜堂”的门前,你不免想抬头看看那些喝茶的中间有你的熟人没有,但是你又怕打招呼,怕那里有你的熟人,故意地低着头匆匆地走过去,像做了什么坏事似的。在后门大街上你准碰不见一个熟人,虽然常见到彼此未通过姓名的熟面孔,也各行其便,用不着打无谓的招呼。你可以尽量地饱尝着“匿名者”(incognito)的心中一点自由而诡秘的意味。这是第三个分别。因为这些缘故,我老是牺牲北海的朱梁画栋和香荷绿柳而独行踽踽于后门大街。

到后门大街我很少空手回来。它虽然是破烂,虽然没有半里路长,却有十几家古玩铺、一家旧书店。这一点点缀可以见出后门大街也曾经过一个繁华时代,阅历过一些沧桑岁月,后门旧为旗人区域,旗人破落了,后门也就随之破落。但是那些破落户的破铜破铁还不断地送到后门的古玩铺和荒货摊。这些东西本来没有多少值得收藏的,但是偶尔遇到一两件,实在比隆福寺和厂甸的便宜。我花过四块钱买了一部明初拓本《史晨碑》,六块钱买了二十几锭乾隆御墨,两块钱买了两把七星双刀,有时候花几毛钱买一个磁瓶、一张旧纸,或是一个香炉。这些小东西本无足贵,但是到手时那一阵高兴实在是很值得追求,我从前在乡下时学过钓鱼,常蹬(蹲)半天看不见浮标幌影子,偶然钓起来一个寸长的小鱼,虽明知其不满一咽,心里却非常愉快,我究竟是钓得了,没有落空。我在后门大街逛古董铺和荒货摊,心情正如钓鱼。鱼是小事,钓着和期待着有趣,钓得到什么,自然更是有趣。许多古玩铺和旧书店的老板都和我由熟识而成好朋友。过他们的门前,我的脚不由自主地踏进去。进去了,看了半天,件件东西都还是昨天所见过的。我自己觉得翻了半天还是空手走,有些对不起主人;主人也觉得没有什么新东西可以卖给我,心里有些歉然。但是这一点不尴尬,并不能妨碍我和主人的好感,到明天,我的脚还是照旧地不由自主地踏进他的门,他也依旧打起那副笑面孔接待我。

后门大街龌龊,是无用讳言的。就目前说,它虽不是贫民窟,一切却是十足的平民化。平民的最基本的需要是吃,后门大街上许多活动都是根据这个基本需要而在那里川流不息地进行。假如你是一个外来人在后门大街走过一趟之后,坐下来搜求你的心影,除着破铜破铁破衣破鞋之外,就只有青葱大蒜、油条烧饼和卤肉肥肠,一些油腻腻灰灰土土的七三八四和苍蝇骆驼混在一堆在你的昏眩的眼帘前幌影子。如果你回想你所见到的行人,他不是站在锅炉旁嚼烧饼的洋车夫,就是坐在扁担上看守大蒜咸鱼的小贩。那里所有的颜色和气味都是很强烈的。这些混乱而又秽浊的景象有如陈年牛酪和臭豆腐乳,在初次接触时自然不免惹起你的嫌恶;但是如果你尝惯了它的滋味,它对于你却有一种不可抵御的引诱。

别说后门大街平凡,它有的是生命和变化!只要你有好奇心,肯乱窜,在这不满半里路长的街上和附近,你准可以不断地发现新世界。我逛过一年以上,才发现路西一个夹道里有一家茶馆。花三大枚的水钱,你可以在那儿坐一晚,听一部《济公传》或是《长坂坡》。至于火神庙里那位老拳师变成我的师傅,还是最近的事。你如果有幽默的癖性,你随时可以在那里寻到有趣的消遣。有一天晚上我坐在一家旧书铺里,从外面进来一个跛子,向店主人说了关于他的生平一篇可怜的故事,讨了一个铜子出去,我觉得这人奇怪,就起来跟在他后面走,看他跛进了十几家店铺之后,腿子猛然直起来,踏着很平稳安闲的大步,唱“我好比南来雁”,沉没到一个阴暗的夹道里去了。在这个世界里的人们,无论他们的生活是复杂或简单,关于谁你能够说,“我真正明白他的底细”呢?

一到了上灯时候,尤其在夏天,后门大街就在它的古老躯干之上尽量地炫耀近代文明。理发馆和航空奖券经理所的门前悬着一排又一排的百支烛光的电灯,照相馆的玻璃窗里所陈设的时装少女和京戏名角的照片也越发显得光彩夺目。家家洋货铺门上都张着无线电的大口喇叭,放送京戏鼓书相声和说不尽的许多其他热闹玩艺。这时候后门大街就变成人山人海,左也是人,右也是人,各种各样的人。少奶奶牵着她的花簇簇的小儿女,羊肉店的老板扑着他的巴(芭)蕉叶,白衫黑裙和翻领卷袖的学生们抱着膀子或是靠着电线杆,泥瓦匠坐在阶石上敲去旱烟筒里的灰,大家都一起心领神会似的在听,在看,在发呆。在这种时会,后门大街上准有我;在这种时会,我丢开几十年教育和几千年文化在我身上所加的重压,自自在在地沉没在贤愚一体、皂白不分的人群中,尽量地满足牛要跟牛在一块、蚂蚁要跟蚂蚁在一块那一种原始的要求。我觉得自己是这一大群人中的一个人,我在我自己的心腔血管中感觉到这一大群人的脉膊(搏)的跳动。

后门大街。对于一个怕周旋而又不甘寂寞的人,你是多么亲切的一个朋友!

1936年

花会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刘禹锡

成都整年难得见太阳,全城的人天天都埋在阴霾里,像古井阑的苔藓,他们浑身染着地方色彩,浸润阴幽、沉寂,永远在薄雾浓云里度过他们的悠悠岁月。他们好闲,却并不甘寂寞,吃饭、喝茶、逛街、看戏,都向人多的处所挤。挤来挤去,左右不过是那几个地方。早上坐少城公园的茶馆,晚上逛春熙路、西东大街以及满街挂着牛肉的皇城壩,你会想到成都人没有在家里坐着的习惯,有闲空总得出门,有热闹总得挨凑进去。成都人的生活可以说是“户外的”,但是同时也是“城里的”。翻来覆去,总跳不出这个城圈子。五十万的人口、几十方里的面积,形成一种大规模的蜂巢蚁穴。所以表面看来,车如流水马如龙,无处不是骚动,而实际上这种骚动只是蛰伏式的蠕动,像成都一位老作家所说的“死水微澜”。

花会时节是成都人的惊蛰期。举行花会的地方是西门外的青羊宫。这座大道观据说是从唐朝遗留下来的。花会起于何朝何代,尚待考据家去推断,大概来源也很早。成都的天气是著名的阴沉,但在阳春三月,风光却特别明媚。春来得迟,一来了,气候就猛然由温暖而热燥,所以在其他地带分季开放的花卉在成都却连班出现。梅花茶花没有谢,接着就是桃杏,桃杏没有谢,接着就是木槿剑兰芍药。在3月里你可以同时见到冬春夏三季的花。自然,最普遍的花要算菜花。成都大平原纵横有五六百里路之广。三月间登高一望,视线所能达到的地方尽是菜花麦苗,金黄一片,杂以油绿,委实是一种大观。在太阳之下,花光草色如怒火放焰,闪闪浮动,固然显出山河浩荡生气蓬勃的景象,有时春阴四布,小风薄云,苗青鹊静,亦别有一番清幽情致。这时候成都人,无论是男女老少,便成群结队地出城游春了。

游春自然是赶花会。花会之名并不副实。陈列各种时花的地方是庙东南一个偏僻的角落。所陈列的不过是一些普通花卉,并无名品,据说今年花会未经政府提倡,没有往年的热闹,外县以及本城的名园都没有把他们的珍品送来。无论如何,到花会来的人重要目的并不在看花而在凑热闹看人。成都人究竟是成都人,丢不开那古老城市的风俗习惯。花会场所还是成都城市的具体而微。古董摊和书画摊是成都搬来的会府和西玉龙街,铜铁摊是成都搬来的东御街,著名的吴抄手在此有临时分店,临时茶馆菜馆面馆更简直都还是成都城里的那种气派。每个菜馆后面差不多都有个篾篷,一个大篾箱似的东西只留着一个方孔做门,门上挂着大红布帘。里面锣鼓喧聒,川戏、相声、洋琴、大鼓、杂耍,应有尽有。纵横不过一里的地方,除着成都城里所有的形形色色之外,还有乡下人摆的竹器木器花根谷种以至于锄头菜刀水桶烟杆之类。地方小,花样多,所以挤,所以热闹。大家来此,吃、喝、买、卖、“耍”、看,城里人来看乡下人,乡下人来看城里人,男的来看女的,女的来看男的。好一幅仇十洲的《清明上河图》,虽然它所表现的不尽是太平盛世的攘往熙来的盛况。

除掉几条繁盛街道之外,成都在大体上还保存着古代城市的原始风味。舶来品尽管在电光闪烁之下惊心夺目,在幽暗僻静的街道里,铜铁匠还是用钉锤锻生铜制锅制水烟袋,织工们还是在竹框撑紧的蜀锦上一针一线地绣花绣鸟。所有的道地的工商业都还是手工品的工商业。他们的制法和用法都有很长久的传统做基础。要是为实用的,它们必定是坚实耐久;要是为玩耍的,它们必定是精细雅致。一个水桶的提手横木可以粗得像屋梁,一茎狗尾草叶可以编成口眼脚翅全具的蚱蜢或蜻蜓。只要你还保存有几分稚气,花会中所陈列的这些大大小小的物品件件都很可以使你流连。假如你像我的话,有一个好玩的小孩子,你可注意的东西就更多,风车、泥人、木马、小花篮,以及许多形形色色的小玩具都可以使你自慰不虚此行。此外,成都人古董书画之癖在花会里也可以略窥一二。老君堂的里外前后的墙壁都挂满着字画,台阶上都摆满着碑帖。自然,像一般的中国人,成都人也很会制造假古董,也很喜欢买假古董。花会之盛,这也是一个原因。

花会之盛还另有一个原因,就是在一般人心理中,青羊宫里所供奉的那位李老君是神通广大的道教祖。青羊者据说是李老君西升后到成都显圣所骑的牲畜。后人记念这个圣迹,立祠奉祀。于今青羊宫正殿里还有两头青铜铸成的羊子,一牝一牡,牝左牡右。单讲这两匹羊的形样,委实是值得称赞的艺术品。到花会的人少不得都要摸一摸这两匹羊。据说有病的人摸它们一摸,病就会自然痊愈。摸的地方也有讲究,头病摸头脚病摸脚,错乱不得。古往今来病头病脚以及病非头非脚的地方者大概不少,所以于今这两匹羊周身被摸得精光。羊尚如此,老君本人可知,于是老君堂上满挂着前朝巡抚提督现代省长督军亲书或请人代书的匾额。金光四耀,煞是妙相庄严,到此不由人不肃然起敬,何况青羊宫门坎之高打破任何记录!祈财、祈子、祈福、祈寿、祈官,都得爬过这高门坎向老君进香。爬这高门坎的身手不同,奇态便不免百出。七八十岁的老太太须得放下拐杖,用双手伏在门坎上,然后徐徐把双脚迈过去。至于摩登小姐也有提起旗袍叉(衩)口,一大步就迈过去的。大殿上很整秩地摆着一列又一列的棕制蒲团。跪在蒲团上捧香默祷的有乡下佬,有达官富商,也有脚踏高跟皮鞋襟口挂着自来水笔的摩登小姐,如上文所云一大步就迈过门户坎的。在这里新旧两代携手言欢,各表心愿。香炉之旁,例有钱桶。花会时钱桶易满。站在香炉旁烧香的道士此时特别显得油光滑面,喜笑颜开。“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此风至今未泯也。

成都素有小北平之称。熟悉北平的人看到花会自然联想到厂甸的庙会,它们都是交易、宗教、游玩打成一片的。单就陈列品说,厂甸较为丰富精美,但是就天时与地利说,成都花会赶春天在乡村举行,实在占不少的便宜。逛花会不尽是可以凑热闹,买玩艺儿,祈财求子,还可以趁风和日暖的时候吐一吐城市的秽浊空气,有如古人的修禊,青羊宫本身固然也不很清洁,那里人山人海中的空气也不见得清新。可是花会逛过了,沿着城西郊马路回城,或是刚出城时沿着城西郊赴花会,平畴在望,清风徐来,路右边一阵又一阵的男男女女带着希望去,左边一阵又一阵的男男女女提着风车或是竹篮回来。真所谓“无边光景一时新”,你纵是老年人,也会觉得年轻十岁了。人过中年,难得常有这样少年的兴致。让我赞美这成都花会啊!

1938年

谈美感教育

世间事物有真、善、美三种不同的价值,人类心理有知、情、意三种不同的活动。这三种心理活动恰和三种事物价值相当:真关于知,善关于意,美关于情。人能知,就有好奇心,就要求知,就要辨别真伪,寻求真理。人能发意志,就要想好,就要趋善避恶,造就人生幸福。人能动情感,就爱美,就欢喜创造艺术,欣赏人生自然中的美妙境界。求知、想好、爱美,三者都是人类天性;人生来就有真善美的需要,真善美具备,人生才完美。

教育的功用就在顺应人类求知、想好、爱美的天性,使一个人在这三方面得到最大限度的调和的发展,以达到完美的生活。“教育”一词在西方为education,是从拉丁动词educare来的,原义是“抽出”。所谓“抽出”就是“启发”。教育的目的在启发人性中固有的求知、想好、爱美的本能,使它们尽量生展。中国儒家的最高的人生理想是“尽性”。他们说:“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参天地之化育。”教育的目的可以说就是使人“尽性”,“发挥性之所固有”。

物有真、善、美三面,心有知、情、意三面,教育求在这三方面同时发展,于是有智育、德育、美育三节目。智育叫人研究学问,求知识,寻真理;德育叫人培养良善品格,学做人处世的方法和道理;美育叫人创造艺术,欣赏艺术与自然,在人生世相中寻出丰富的兴趣。“三育”对于人生本有同等的重要,但是在流行教育中,只有智育被人看重,德育在理论上的重要性也还没有人否认,至于美育则在实施与理论方面都很少有人顾及。二十年前蔡孑民先生一度提倡过“美育代宗教”,他的主张似没有发生多大的影响。

还有一派人不但忽略美育,而且根本仇视美育。他们仿佛觉得艺术有几分不道德,美育对于德育有妨碍。希腊大哲学家柏拉图就以为诗和艺术是说谎的,逢迎人类卑劣情感的,多受诗和艺术的熏染,人就会失去理智的控制而变成情感的奴隶,所以他对诗人和艺术家说了一番客气话之后,就把他们逐出“理想国”的境外。中世纪耶稣教徒的态度也很类似。他们以倡行苦行主义求来世的解脱,文艺是现世中一种快乐,所以被看成一种罪孽。近代哲学家中卢梭是平等自由说的倡导者,照理能看得宽远一点,但是他仍是怀疑文艺,因为他把文艺和文化都看成朴素天真的腐化剂。托尔斯泰对近代西方艺术的攻击更丝毫不留情面,他以为文艺常传染不道德的情感,对于世道人心影响极坏。他在《艺术论》里说:“每个有理性有道德的人应该跟着柏拉图以及耶回教师,把这问题重新这样决定:宁可不要艺术,也莫再让现在流行的腐化的虚伪的艺术继续下去。”

这些哲学家和宗教家的根本错误在认定情感是恶的,理性是善的,人要能以理性镇压感情,才达到至善。这种观念何以是错误的呢?人是一种有机体,情感和理性既都是天性固有的,就不容易拆开。造物不浪费,给我们一份家当就有一份的用处。无论情感是否可以用理性压抑下去,纵是压抑下去,也是一种损耗,一种残废。人好比一棵花草,要根茎枝叶花实都得到和谐的平均的发展,才长得繁茂有生气。有些园丁不知道尽草木之性,用人工去歪曲自然,使某一部分发达到超出常态,另一部分则受压抑摧残。这种畸形发展是不健康的状态,在草木如此,在人也是如此。理想的教育不是摧残一部分天性而去培养另一部分天性,以致造成畸形的发展;理想的教育是让天性中所有的潜蓄力量都得尽量发挥,所有的本能都得平均调和发展,以造成一个全人。所谓“全人”,除体格强壮以外,心理方面真、善、美的需要必都得到满足。只顾求知而不顾其他的人是书虫,只讲道德而不顾其他的人是枯燥迂腐的清教徒,只顾爱美而不顾其他的人是颓废的享乐主义者。这三种人都不是“全人”而是“畸形人”,精神方面的驼子、跛子。养成精神方面的驼子、跛子的教育是无可辩护的。

美感教育是一种情感教育。它的重要我们的古代儒家是知道的。儒家教育特重诗,以为它可以兴、观、群、怨;又特重礼乐,以为“礼以制其宜,乐以导其和”。《论语》有一段话总述儒家教育宗旨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诗、礼、乐三项可以说都属于美感教育。诗与乐相关,目的在怡情养性,养成内心的和谐(harmony);礼重仪节,目的在使行为仪表就规范,养成生活上的秩序(order)。蕴于中的是性情,受诗与乐的陶冶而达到和谐;发于外的是行为仪表,受礼的调节而进到秩序,内具和谐而外具秩序的生活,从伦理观点看,是最善的;从美感观点看,也是最美的。儒家教育出来的人要在伦理和美感观点都可以看得过去。

这是儒家教育思想中最值得注意的一点。他们的着重点无疑是在道德方面,德育是他们的最后鹄的,这是他们与西方哲学家、宗教家柏拉图和托尔斯泰诸人相同的。不过他们高于柏拉图和托尔斯泰诸人,因为柏拉图和托尔斯泰诸人误认美育可以妨碍德育,而儒家则认定美育为德育的必由之径。道德并非陈腐条文的遵守,而是至性真情的流露。所以德育从根本做起,必须怡情养性。美感教育的功用就在怡情养性,所以是德育的基础功夫。严格地说,善与美不但不相冲突,而且到最高境界,根本是一回事,它们的必有条件同是和谐与秩序。从伦理观点看,美是一种善;从美感观点看,善也是一种美。所以在古希腊文与近代德文中,美善只有一个字,在中文和其他近代语文中,“善”与“美”二字虽分开,仍可互相替用。真正的善人对于生活不苟且,犹如艺术家对于作品不苟且一样。过一世生活好比做一篇文章,文章求惬心贵当,生活也需求惬心贵当。我们嫌恶行为上的卑鄙龌龊,不仅因其不善,也因其丑,我们赞赏行为上的光明磊落,不仅因其善,也因其美,一个真正有美感修养的人必定同时也有道德修养。

美育为德育的基础,英国诗人雪莱在《诗的辩护》里也说得透辟。他说:“道德的大原在仁爱,在脱离小我,去体验我以外的思想行为和体态的美妙。一个人如果真正做善人,必须能深广地想象,必须能设身处地替旁人想,人类的忧喜苦乐变成他的忧喜苦乐。要达到道德上的善,最大的途径是想象;诗从这根本上做功夫,所以能发生道德的影响。”换句话说,道德起于仁爱,仁爱就是同情,同情起于想象。比如你哀怜一个乞丐,你必定先能设身处地想象他的痛苦。诗和艺术对于主观的情境必能“出乎其外”,对于客观的情境必能“入乎其中”,在想象中领略它,玩索它,所以能扩大想象,培养同情。这种看法也与儒家学说暗合。儒家在诸德中特重“仁”,“仁”近于耶稣教的“爱”、佛教的“慈悲”,是一种天性,也是一种修养。仁的修养就在诗。儒家有一句很简赅深刻的话:“温柔敦厚,诗教也。”诗教就是美育,温柔敦厚就是仁的表现。

美育不但不妨害德育而且是德育的基础,如上所述。不过美育的价值还不仅在此。西方人有一句恒言说:“艺术是解放的,给人自由的。”(Art is liberatire.)这句话最能见出艺术的功用,也最能见出美育的功用。现在我们就在这句话的意义上发挥。从哪几方面看,艺术和美育是“解放的,给人自由的”呢?

第一是本能冲动和情感的解放。人类生来有许多本能冲动和附带的情感,如性欲、生存欲、占有欲、爱、恶、怜、惧之类。本自然倾向,它们都需要活动,需要发泄。但是在实际生活中,它们不但常彼此互相冲突,而且与文明社会的种种约束如道德、宗教、法律、习俗之类不相容。我们每个人都知道,本能冲动和欲望是无穷的,而实际上有机会实现的却寥寥有数。我们有时察觉到本能冲动和欲望不大体面,不免起羞恶之心,硬把它们压抑下去;有时自己对它们虽不羞恶而社会的压力过大,不容它们赤裸裸地暴露,也还是被压抑下去。性欲是一个最显著的例。从前哲学家、宗教家大半以为这些本能冲动和情感都是卑劣的、不道德的、危险的,承认压抑是最好的处置。他们的整部道德信条有时只在理智镇压情欲。我们在上文指出这种看法的不合理,说它违背平均发展的原则,容易造成畸形发展。其实它的祸害还不仅此。弗洛依德(Freud)派心理学告诉我们,本能冲动和附带的情感仅可暂时压抑而不可永远消灭,它们理应有自由活动的机会,如果勉强被压抑下去,表面上像是消灭了,实际上在隐意识里凝聚成精神上的疮,为种种变态心理和精神病的根源。依弗洛依德看,我们现代文明社会中人因受道德、宗教、法律、习俗的裁制,本能冲动和情感常难得正常的发泄,大半都有些“被压抑的欲望”所凝成的“情意综”(complexes)。这些情意综潜蓄着极强烈的捣乱力,一旦爆发,就成精神上种种病态。但是这种潜力可以借文艺而发泄,因为文艺所给的是想象世界,不受现实世界的束缚和冲突。在这想象世界中,欲望可以用“望梅止渴”的办法得到满足。文艺还把带有野蛮性的本能冲动和情感提到一个较高尚较纯洁的境界去活动,所以有升华作用(sublimation)。有了文艺,本能冲动和情感才得自由发泄,不致凝成疮酿为精神病,它的功用有如机器方面的“安全瓣”(safety valve)。弗洛依德的心理学有时近于怪诞,但实含有一部分真理。文艺和其他美感活动给本能冲动和情感以自由发泄的机会,在日常经验中也可以得到证明。我们每当愁苦无聊时,费一点工夫来欣赏艺术作品或自然风景,满腹的牢骚马上就烟消云散了。读古人痛快淋漓的文章,我们常有“先得我心”的感觉。看过一部戏或是读过一部小说以后,我们觉得曾经紧张了一阵是一件痛快事。这些快感都起于本能冲动和情感在想象世界中得解放。最好的例子是歌德著《少年维特之烦恼》的经过。他少时爱过一个已经许人的女子,心里痛苦已极,想自杀以了一切。有一天他听到一位朋友失恋自杀的消息,想到这事和他自己的境遇相似,可以写成一部小说。他埋头两礼拜,写成《少年维特之烦恼》,把自己心中怨慕愁苦的情绪一起倾泻到书里,书成了,他的烦恼便去了,自杀的念头也消了。从这实例看,文艺确有解放情感的功用,而解放情感对于心理健康也确有极大的裨益,我们通常说一个人情感要有所寄托,才不致枯燥烦闷,文艺是大家公认为寄托情感的最好的处所。所谓“情感有所寄托”,还是说它要有地方可以活动,可得解放。

其次是眼界的解放。宇宙生命时时刻刻在变动进展中,希腊哲人有“濯足急流,抽足再入,已非前水”的譬喻。所以在这种变动进展的过程中每一时每一境都是个别的、新鲜的、有趣的。美感经验并无深文奥义,它只在人生世相中见出某一时某一境特别新鲜有趣而加以流连玩味,或者把它描写出来。这句话中“见”字最紧要。我们一般人对于本来在那里的新鲜有趣的东西不容易“见”着。这是什么缘故呢?不能“见”必有所蔽。我们通常把自己囿在习惯所画成的狭小圈套里,让它把眼界“蔽”着,使我们对它以外的世界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比如我们如果囿于饮食男女,饮食男女以外的事物就见不着;囿于奔走钻营,奔走钻营以外的事就见不着。有人向海边农夫称赞他的门前海景美,他很羞涩地指着屋后菜园说:“海没有什么,屋后的一园菜倒还不差。”一园菜囿住了他,使他不能见到海景美。我们每个人都有所囿,有所蔽,许多东西都不能见,所见到的天地是非常狭小的、陈腐的、枯燥的。诗人和艺术家所以超过我们一般人者就在情感比较真挚,感觉比较锐敏,观察比较深刻,想象比较丰富。我们“见”不着的他们“见”得着,并且他们“见”得到就说得出,我们本来“见”不着的他们“见”着说出来了,就使我们也可以“见”着。像一位英国诗人所说的,他们“借他们的眼睛给我们看”(They lend their eyes for us to see)。中国人爱好自然风景的趣味是陶、谢、王、韦诸诗人所传染的。在透纳(Turiler)和惠司勒(Whistler)以前,英国人就没有注意到泰晤士河上有雾。拜伦(Byronl)以前,欧洲人很少赞美威尼斯。前一世纪的人崇拜自然,常咒骂城市生活和工商业文化,但是现代美国、俄国的文学家有时把城市生活和工商业文化写得也很有趣。人生的罪孽灾害通常只引起忿恨,悲剧却教我们于罪孽灾祸中见出伟大庄严;丑陋乖讹通常只引起嫌恶,喜剧却叫我们在丑陋乖讹中见出新鲜的趣味。伦勃朗(Rembrandt)画过一些疲癃残疾的老人以后,我们见出丑中也还有美。象征诗人出来以后,许多一纵即逝的情调使我们觉得精细微妙,特别值得留恋。文艺逐渐向前伸展,我们的眼界也逐渐放大,人生世相越显得丰富华严。这种眼界的解放给我们不少的生命力量,我们觉得人生有意义、有价值,值得活下去。许多人嫌生活枯燥,烦闷无聊,原因就在缺乏美感修养,见不着人生世相的新鲜有趣。这种人最容易堕落颓废,因为生命对于他们失去意义与价值。“哀莫大于心死”,所谓“心死”就是对于人生世相失去解悟与留恋,就是不能以美感态度去观照事物。美感教育不是替有闲阶级增加一件奢侈,而是使人在丰富华严的世界中随处吸收支持生命和推展生命的活力。朱子有一首诗说:“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诗所写是一种修养的胜境。美感教育给我们的就是“源头活水”。

第三是自然限制的解放。这是德国唯心派哲学家康德、席勒、叔本华、尼采诸人所最着重的一点,现在我们用浅近语来说明它。自然世界是有限的,受因果律支配的,其中毫末细故都有它的必然性,因果线索命定它如此,它就丝毫移动不得。社会由历史铸就,人由遗传和环境造成。人的活动寸步离不开物质生存条件的支配,没有翅膀就不能飞,绝饮食就会饿死。由此类推,人在自然中是极不自由的。动植物和非生物一味顺从自然,接受它的限制,没有过分希冀,也就没有失望和痛苦。人却不同,他有心灵,有不可餍的欲望,对于无翅不飞、绝食饿死之类事实总觉有些歉然。人可以说是两重奴隶,第一服从自然的限制,其次要受自己欲望的驱使。以无穷欲望处有限自然,人便觉得处处不如意、不自由,烦闷苦恼都由此起。专就物质说,人在自然面前是很渺小的,它的力量抵不住自然的力量,无论你有如何大的成就,到头终不免一死,而且科学告诉我们,人类一切成就到最后都要和诸星球同归于毁灭,在自然圈套中求征服自然是不可能的,好比孙悟空跳来跳去,终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但是在精神方面,人可以跳开自然的圈套而征服自然,他可以在自然世界之外另在想象中造出较能合理慰情的世界。这就是艺术的创造。在艺术创造中人可以把自然拿在手里来玩弄,剪裁它,锤炼它,重新给予生命与形式。每一部文艺杰作以至于每人在人生自然中所欣赏到的美妙境界都是这样创造出来的。美感活动是人在有限中所挣扎得来的无限,在奴属中所挣扎得来的自由。在服从自然限制而汲汲于饮食男女的寻求时,人是自然的奴隶;在超脱自然限制而创造欣赏艺术境界时,人是自然的主宰,换句话说,就是上帝。多受些美感教育,就是多学会如何从自然限制中解放出来,由奴隶变成上帝,充分地感觉人的尊严。

爱美是人类天性,凡是天性中所固有的必须趁适当时机去培养,否则像花草不及时下种、及时培植一样,就会凋残萎谢。达尔文在自传里懊悔他一生专在科学上做功夫,没有把他年轻时对于诗和音乐的兴趣保持住,到老来他想用诗和音乐来调剂生活的枯燥,就抓不回年轻时那种兴趣,觉得从前所爱好的诗和音乐都索然无味。他自己说这是一部分天性的麻木。这是一个很好的前车之鉴。美育必须从年轻时就下手,年纪愈大,外务愈纷繁,习惯的牢笼愈坚固,感觉愈迟钝,心理愈复杂,艺术欣赏力也就愈薄弱。我时常想,无论学哪一科专门学问,干哪一行职业,每个人都应该会听音乐,不断地读文学作品,偶尔有欣赏图画、雕刻的机会。在西方社会中这些美感活动是每个受教育者的日常生活中的重要节目。我们中国人除专习文学艺术者以外,一般人对于艺术都漠不关心。这是最可惋惜的事。它多少表示民族生命力的低降与精神的颓靡。从历史看,一个民族在最兴旺的时候,艺术成就必伟大,美育必发达。史诗悲剧时代的希腊、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莎士比亚时代的英国、歌德和贝多芬时代的德国都可以为证。我们中国人古代对于诗乐舞的嗜好也极普遍。《诗经》、《礼记》、《左传》诸书所记载的歌乐舞的盛况常使人觉得仿佛是置身近代欧洲社会。孔子处周衰之际,特置慨于诗亡乐坏,也是见到美育与民族兴衰的关系密切。现在我们想要复兴民族,必须恢复周以前歌乐舞的盛况,这就是说,必须提倡普及的美感教育。

1940年

人文方面几类应读的书

百川先生:

暑中我因校事赴成都,最近回校才看到中周社转来黄梅先生的信,提议要我开一个为获得现代公民常识所必读的书籍目录。这很使我为难,一则我目前极忙,没有工夫仔细斟酌;二则我所学的偏重人文方面,对于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都是外行。读书不是一件死板的事,一个方单不能施诸人人而有效。各人的环境、天资、修养和兴趣都不能一笔抹杀。一个人在读书方面想有成就,明眼人的指导固大有裨益,自己的暗中摸索有时也不可少,因为失败的教训往往大于成功的。读者既然要求一个目录,我姑且就我的能力所及,随便谈谈几类应读的书籍,不过要特别声明:这是我个人的意见,只能供参考,不敢希望每个人都依照。

第一,我以为一个人第一件应该明确的是他本国的文化演进、社会变迁以及学术思想和文艺的成就。这并不一定是出于执古守旧的动机。要前进必从一个基点出发,而一个民族以往的成就即是它前进出发的基点。知道它的长处所在和短处所在,我们才能知道哪些东西应发挥光大,哪些应弥补改革,也才能知道它在全人类文化中占何等位置,而我们自己如何对它有所贡献。我不是一个学历史者,但对于过去一切典籍,欢喜从历史的眼光去看。从前人有“六经皆史”的说法,其实不只是《六经》,一切典籍所载都可以当做史迹看。史是人类活动进展的轨迹,它的功用在观今鉴古,继往以开来。我赞成多读中国古典和西方古典,都是根据这个观点。每种学问都有一个渊源,知道渊源才可以溯理流派。知道渊源固不是三五部书所可了事。但是渊源又有渊源,我们先从最基本的着手,然后逐渐扩充,便不至于没有根底。

回到了解中国固有文化的问题,中国向来传统教育所着重的大政并不错。中国中心思想无疑的是儒家,而儒家的渊源的渊源在《论语》、《孟子》和《五经》。无论从思想或是从艺术的观点看,《论语》都是一部绝妙的书,可以终生咀嚼,学用不尽的。我从前很欢喜《世说新语》,为的是它所写的魏晋人风度和所载的隽词妙语。近来以风度语言的标准去看《论语》,觉得以《世说新语》较《论语》,真是小巫见大巫。《孟子》比较是耍偏锋,露棱角,但是说理文之犀利痛快,明白晓畅,后来却没有人能赶得上。《五经》之中,流品不齐,《书经》是最古的政治史料,《易经》是最古的解释自然的企图,《诗经》为中国纯文学之祖,《春秋》为中国编年史之祖,《礼记》较晚出,内容颇驳杂,但是儒家思想见于此经者反比他经为多,其中如《檀弓》、《学记》、《乐记》、《儒行》、《礼运》、《大学》、《中庸》诸篇,妙文至理,是任何读书人不应放过的。诸子之中,老庄荀墨家最重要,次可略览《韩非子》、《列子》、《淮南子》及《吕氏春秋》。读先秦典籍不可不略通文字训诂,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最便于初学,王引之的《经传释词》颇有科学条理,亦可看。要明白中国思想演进,佛典及宋元明理学都不可忽略,可惜我对此毫无研究,不敢多舌。我只能说,在佛典中我很爱读《六祖坛经》和《楞严经》,这也许是文人积习。在理学书籍中我觉得《近思录》和《传习录》很简便。史籍最浩繁,一般人可选读“前四史”,全读《资治通鉴》,遇重大事件翻阅《通鉴纪事本末》,遇重大问题翻阅《三通》。治一切学问都不可不明白史的背景,可惜我们至今没有一部完善的通俗的通史,近人张荫麟钱穆诸君所编的各有特见,但都只能算是草创。文艺方面除着《楚辞》及陶杜诸集外,一般人可从选本入手。选本甚多,选者各有偏重,难得尽满人意。梁以前作品具见于《昭明文选》,这是选学之祖,诗文兼收,为治辞章者所必读。后来选本比较适用的,文推姚姬传的《古文辞类纂》,诗推王渔洋的《古今诗选》、王壬秋的《八代诗选》、沈归愚的《古诗源》和《唐宋诗醇》、曾国藩的《十八家诗钞》,词推《花间集》、张惠言《词选》和朱疆邨的《宋词三百首》。曲读《西厢记》、《琵琶记》、《桃花扇》及其他数种,小说读《水浒》、《红楼梦》及其他数种,对于一般人也就可知其梗概了。

在现代,一个人如果只读中国书,他的见解难免褊狭固陋,而且就是中国书也不一定能读得好。学术和其他事物一样,必以比较见优劣,必得新刺激才可产生新生命。读书人最低限度需通一个外国文,从翻译中窥外人文物思想,总难免隔靴搔痒,尤其是在现在我们的译品太少,而且大半不很可靠。

要明了一个文化,大约不外取两种程序。拿绘画来打比,或是先绘一个轮廓,然后点染枝节,由粗疏逐渐到细密;或是先累积枝节,逐渐造成一个轮廓,由日就月将而达到豁然贯通。这两种程序可以并行不悖,普通学者大半兼采这两个方法。治西方文史,为一般人说法,我主张偏重第一个方法。因为从枝节架轮廓,需要很长久的耐苦,如果枝节不够充实,所架成的轮廓也就一定不端正恰当。我们一般人对于西方文史所能花费的时间精力是有限的,想明白西方文化的轮廓,我们最好先读几部较好的历史。我们所感觉困难的是较好的历史大半是专史而不是通史。从史学观点看,韦尔斯的《世界史纲》(有中译本)也许不很完善,但对于一般人却是一部好书。关于近代的,Fisher的《欧洲通史》值得特别介绍。如果再求详尽精确,读者可参考Lavisse的《通史》(法文)和剑桥大学的《中世纪和近代欧洲史》。这都是权威著作,有很好的史籍目录可供采择。有时候小册书也很有用,比如谈古代欧洲的,像Livingstone Greek Genius and Its Meaning to Us、Lowes Dickenson Greek View of Life、Warde-Fowler City-State in Greece and Rome,都非常好。

欧洲文化,大概地说,有三个重要来源:一是希腊的,科学哲学的思想和文艺作品都是后来的模范;一是希伯来的,宗教信仰大半是它的贡献;一是条顿的,继承希腊精神而发挥为近代科学与工商业文化。在这三个成分中,希腊文化最重要也最难了解,它的内容太丰富而且它离我们也太久远。我们最好先从文艺入手。希腊人最擅长的是造形艺术,雕刻尤其精妙,图画建筑和陶器次之。读者最好择一部希腊艺术史,仔细玩味原迹的照片或图形。从这中间他可领略一些希腊人的生活风味。再进一步他就应该读《荷马史诗》,希腊的社会人情风俗及人生理想可于此窥见一斑,再加上几部悲剧代表作,对于希腊人的印象就更明了了。在思想方面,柏拉图的《对话集》最好能全读,至少也应读《理想国》,这是用对话体写的。从古到今,没有一个哲学家能像柏拉图那样面面俱到,深入浅出,用极寻常而幽美的文字传极深奥的道理。要做一个循规蹈矩的哲学家,读柏拉图是最好的门径,要引起一点哲学的兴趣,训练一点哲学的头脑,读柏拉图也比读任何其他哲学家强。亚理斯多德比较干枯,但是很谨严细密,能把他的《伦理学》看一遍也很好。此外,我们可读晚出的普鲁塔克的《英雄传》。这是拿罗马伟人和希腊伟人对照的传记,可以见出那时代人物的生活和风格。罗马时代的著作无甚特创,不是专习文学哲学的人就把它完全丢开也无大妨碍。

希伯来的经典流行的只有一部《圣经》。这部书在西方的影响大概超过任何一部书之上。它分《旧约》、《新约》两部分。《旧约》是犹太教的经典,《新约》记耶稣生平言行及耶稣教传播的经过。一般人对《圣经》不必全读,《旧约》中读《创世纪》、《出埃及记》、《约伯传》、《颂诗》数篇,《新约》中读任何一个《福音》也就够了。

中世纪常被人误认为“黑暗贫乏”,其实中世纪民众艺术,如雕刻建筑图画诗歌传奇之类,是很光华灿烂的。读者可择看一部较详尽的艺术史(如Michet所著的),读一两部传奇(如《罗兰之歌》、《亚瑟王传》之类),再加上一两部耶教大师的著作(如《圣奥古斯丁自传》之类),对于中世纪人的丰富的内心生活便可知其梗概。但丁是文艺复兴初期的大师,他的《神曲》不可不读。较软性的读物有薄伽丘的《十日谈》和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文艺复兴期的最具体的成就仍在造形艺术,读者可看Vasari的《艺人传》和Beransen的《意大利画》。

近代欧洲学术分野逐渐细密,著述也更浩繁,我们很不容易介绍几部书来代表一个时代。在思想方面,卢梭的影响最大,他的《自传》和《民约论》是了解近代欧洲的一个钥匙。正统派哲学家自然要推康德和他们的唯心派的继续人。但是他们的作品大半难读,一般读者如能去硬啃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和黑格尔的《逻辑学》固然顶好,否则看一两部较好的哲学史也可略见一斑(通行的有Rogers、Thilly、Weber、Windelband所著的都可用)。在文艺方面,各国都有特殊的造诣,一般读者要想面面俱到,实不可能,只能就他们所懂的文字和兴趣所偏重地去下功夫。那就成了专门学问,我们不能在这里介绍书目。我们为一般人说法,只能介绍几位登峰造极的作者,比如说,一个普通读者如能就莎士比亚的剧本,莫里哀的喜剧,歌德的诗文集,易卜生的剧本,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诸人的小说集中各选读三数种,也就很可观了。

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非本文范围所及。但有几部虽为科学专著而已成古典的书籍不能不约略提及,例如达尔文的《物种起源》,亚当·斯密的《原富》,穆勒的《群己权界论》,里波、詹姆斯和弗洛伊德的心理学著作,马克思的《资本论》,佛来柔的《金枝》(Frager Golden Bough),都有很广泛的读者,并不限于专门家。

本文匆匆写就,可议的地方自知甚多。但是我相信,如果读者将这寥寥数十部书仔细读过,他对于人类文化的了解不会很错误。我希望关于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书籍另有知道清楚的人去拟一个目录。

如果你觉得这信对于读者有若干帮助,即请借贵刊披露,并以答黄梅先生。

朱光潜

1942年9月

我在《春天》里所见到的——《春天》之欣赏

这幅画通常叫做《春天》,伯冉生(Berenson)在《佛罗伦萨画家论》里引作《爱神的国度》,似乎比较恰当些,画的趣味中心很显然地在爱神,从构图看,她不但站在中心,而且站的水平线也比旁人都高一层,旁人背后都是橘树,只有她背后是一座杂树丛生的土丘,土丘四围有一半圆形的空隙,好像是一道光圈围着她的头。因此,她的头部在全部光线的焦点;同时,因为土丘阴影的反衬,她的面部越显得光亮。在她头上飞着的库比德也容易把视线引到她的方向去。其次,就情感方面说,她是图中最严肃的一位。只有她一个人衣冠最整齐,最规矩;只有她一个人孑然独立,与众不即不离的神情。她低着头,伸起右手,眼睛向着她自己的心里看,仿佛猛然听到一种玄奥的启示,举手表示惊奇,同时,告诫人肃静无哗,细心体会一下启示的意蕴。

就全图说,它表现一个游舞队,运动的方向她是由右而左。开路先锋是水星神,左手支腰,右手高举,指着空中一个让我们猜测的什么东西,视线很沉着地望着所指的方向。这一点不可捉摸的意蕴令我们想象到此外还有一个更高远的世界。意大利画家向来是斩钉截铁的明显,像这幅画的神秘色彩是不多见的。水星神之后接着就是“三美神”。就意象说,就画法说,她们都是很古典的。像她们的衣裳,她们整个地是透明的、轻盈的、悠闲的。手牵着手,面对着面,她们在爱神面前,像举行宗教仪式似的缓步舞蹈。库比德的箭就向她们瞄准。她们的心被射穿了没有呢?看她们的目光,看她们的面容,爱固然在那里,镇定悠闲固然在那里,但是闲愁幽怨似乎也在那里。女性美和爱的心情原来是富于矛盾性的,谁能够彻底地窥透此中消息呢?

从爱神前面移到爱神后面,我们仿佛从古典世界搬家到浪漫世界。在前面我们觉到仙境的超脱,在后面我们又回到人间的执著了。穿花衣的和几乎裸体的女子究竟谁象征春神,谁象征花神,学者的意见不一致。最后的男孩象征西风则几成定论。把穿花衣的看作春神似乎比较合理。花神被冷酷的西风两手揪住,一方面回头向残暴者瞪着惊慌的眼求饶,一方面用双手揪住春神求卫护。这是一场剧烈的挣扎。线条的运动,颜面的表情,服装的颜色都表现出一种狂放不可节制的生气在那里动荡。不说别的,连这右角的树干也是弯屈的,不像左边的树那样鸦风鹊静地挺立着。这里我们觉到很浓厚的浪漫风味,和右边的静穆的古典风味成一个很鲜明的反衬。

这幅画向来被看作“寓言”。它的寓意究竟是什么呢?老实说,我想来想去,不能把全图的九个似相关似不相关的人物串联成一个整体。我有两个疑点:第一,我不明了爱神前面的水星神和三美神在图中有何意义;第二,我怀疑春神和花神近于重复。我看到这幅画就联想到画在Campo Santo壁上的另一幅意大利画。那幅画是《死的胜利》,这幅画不可以叫做《生的胜利》么?天神的信使——水星神——领导生命的最珍贵的美、春、爱向无终的大路上迈步前进,虽然生命的仇敌——西风——在后面追捕,他们仍旧是勇往直前。这是不是这幅画的寓意呢?

把寓意丢开,专从画本身说,一切都是很容易了解的。爱神是中心,左右人物各形成一组。如果春神组是主体,三美神组在构图上是必有的陪衬,春神和花神在意义上或近于重复,在构图上却似缺一不可,一则浓装与半裸成反衬,一则右边多一形体,和左边相对称,不至嫌轻重悬殊。依我想,鲍蒂切利不是一个文人画家,构图的匀称和谐,在他的心中也许比各部意义的贯串还更为重要。我们看这幅画似乎也应着重它在第一眼所显现出来的运动的节奏和构造的和谐。意义固然也很重要,但是要放在第二层。我所见到的偏重意义和情调方面,因为我既然要忠实地写自己的感想,就不应该勉强把我素来以看诗法去看画的心习丢开。我对于这幅画所特别爱好的是那一幅内热而外冷,内狂放而外收敛的风味。在生气蓬勃的春天,在欢欣鼓舞的随着生命的狂澜动荡中,仍能保持几分沉思默玩的冷静,在人生,在艺术,这都是一个极大的成就。

1943年

诗的意象与情趣

诗是心感于物的结果。有见于物为意象,有感于心为情趣。非此意象不能生此情趣,有此意象就必生此情趣。诗的境界是一个情景交融的境界。这交融并不是偶然的,天生自在的,它必须经过思想或心灵的综合。在希腊文中“诗”的字义为“制作”,诗都要“作”,而这“作”是思想的运用。

人类思想大约可分为两个类型:一是艺术型的思想,运用具体的意象;一是科学型的思想,运用抽象的概念。意象是个别事物在心中所印下的图影,概念是同类许多事物在理解中所见出的共同性。比如说“树”字可以令人想到某一棵特别的树的形象,那就是树的意象,也可以令人想到一般叫做“树”的植物,泛指而非特指,这就是树的意义或概念。人类思想演进的程序是先意象而后概念。原始民族和婴儿运用思想多着重实事实物的图影,开化民族和成人运用思想才着重凡事凡物的关系条理。我们想到“重”,原始民族想到山石;我们想到“慈爱”,原始民族想到“鸟哺雏”。这恰巧也就是情与理的分别:意象容易引生情感,概念容易引生理解。诗与科学的不同也就在此。科学推求普遍的真理,以概念为基础;诗创造个别的意境,以意象为基础。科学是推理,是理解的事,诗是想象,是情感的事。

意象容易引生情感,却也不一定就能引生情感。举头向外一望,我看见房屋、树木、道路、人马等等,在我心中都印下意象,可是,我对它们漠然无动于衷,它们没有感动我,对我可有可无,我不加留恋,它们就没有成为诗的境界。但是,这些寻常事物的意象也可能触动我的某一种心情,使我觉到在其他境界不能觉到的喜悦或惆怅,使我不得不在它上面流连玩索。如果我把那依稀隐隐约约的情与景的配合加以意匠经营,使它具体化、明朗化,并且凝定于语言,那就成为诗了。杂乱的、空洞的意象的起伏只是“幻想”(fancy),完整的意象与完整的情趣融贯成为一体,那才是“诗的想象”(poetic imagination)。诗是一个完整的生命,其中,血不能离肉,形不能离体,为了了解的方便,我们加以分析,才显见出意象情趣和语文三个不可分割而却可分别的要素。我们姑且随意举一首短诗为例来说明,比如李白的《玉阶怨》:“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在这首诗里,我们一眼就看到的是语文——四句五言。这二十字有音有义。就音说,它有一种整齐的格律,声与韵组成一种和谐的音乐,念起来顺口,听起来悦耳。如果细加玩索,这音乐也很适合于诗所要表现的情调。就义说,它写出一些具体事物的意象,如“玉阶”、“白露”之类。这些意象可以个别的用感官知觉去领会。温度感在这首诗中最显著,多数意象都令人觉得“清冷”。其次是视觉,玉阶、白露、水精帘、秋月等都有看得见的形状色彩。“生”、“侵”、“下”、“望”四个动词可以起筋肉运动感觉。“生白露”与“下水精帘”还可能有听得见的声音。不过乱杂拼凑的意象不能成诗。这里的许多意象是都朝着一个总效果生发,它们融成一体,形成一个完整的境界,可以看成一幅画或一幕戏。这戏里分明有一个主角,一个孤单的女子;一幕颇豪华的背景,铺着玉阶挂着水晶帘的房屋;一种很冷清的气氛,白露、深夜、水晶、秋月;一段很生动的剧情,一个孤单女子怀人不寐,在玉帘上徘徊到深夜,等到白露湿了罗袜,寒冷难禁,才放下水晶帘,进房了仍不肯睡,一个人在望那玲珑的秋月。如果我们朝她那内心一看,那里的剧情还更紧张热闹。幕后显然还有一位未出台的男子,她和他在过去还有一段耐人猜想的姻缘,于今情形改变了,反正他已去了,留下她一个人在那里重温旧日的记忆,感伤今日的凄凉,怅惘来日的离合,而白露、秋月又那么清寒得可爱。这一切形成一个生动的境界,一个完整的意象。我们如果不能把情景看得一目了然,就无人了解这首诗;可是如果只把它看得一目了然而无动于衷,有它不足喜,无它不足惜,那也就还没有了解这首诗的深微。诗人本要借这完整的意象传出他称为“玉阶怨”的那种情感,我们必须了解这“怨”的意味,才能了解这首诗。情感不是纯然可凭理智了解的。“了解”情感势必“感受”情感。我们必须设身处地,体物入微,在霎时中丢开自我,变成诗所写的那位孤单女子,亲领身受她的心境的曲折起伏,和她过同样的内心生活。凡是诗的了解都必须是“同情的了解”(sympathetic understanding),不同情决无从了解,了同情的了解,诗的目的与功用才算达到。

这里,意象与情趣的关系如何呢?严格地说,它们并不是两回事,意象中就寓有情趣,情趣就表现于意象。比如这首诗题的“玉阶怨”而全诗却不着一“怨”字,但是句句都在写怨。凡是表示(非表现)情绪的字样,如“悲”、“喜”、“爱”、“怨”、“兴奋”、“惆怅”之类,都很抽象而空洞。比如说“喜”,你向人说“我喜欢”,人只能用理智了解这句话的意义,那还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喜的情境不同,喜的滋味也就不同。从前人有一首状“喜”的打油诗:“久早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虽不是好诗,却可说明这个道理。你只说你喜欢,而没有说出你为何喜欢,以及如何喜欢那个具体的情境,人不知道那是“久旱逢甘雨”的喜还是“他乡遇故知”的喜,他就茫然无凭,不能起同情的了解。我说这首诗也还不是好诗。因为四句各言一境,随便拼凑,不能看成一个完整的意象。而且每句只是一个标题,“如何喜”还是没有写出来,诗中看不出写诗人的性格,所以仍是空洞的。像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写离乱时人忽闻乱定准备还乡,整个的具体情境活跃如在目前,才是表现喜的好诗,才能引起同情的了解。

诗以具体的意象表现具体的情趣。具体的意象必是一个活跃的情境,使人置身其中,便自然而然地要发生那种具体的情趣。造出一个情境来打动情趣,道理有如行为派心理学家所谓“条件造成的反射”(conditioned reflex)。呵着痒处(条件),自然感觉到痒(反射)。“譬如饮水,冷暖自知。”空谈冷暖而不叫人亲自饮水,他所了解的就不是饮某水的某种特殊风味的冷暖。诗不告诉人冷暖,而只请人饮水去自知冷暖。情趣譬如冷暖,饮水譬如观照意象。

生命生生不息。希腊哲人有“抽足急流,再插足已非前水”的妙喻。每首诗所写的境界与情趣惟其是活的、具体的,所以是特殊的,“只此一遭的”(unique)。世间有不少女子因为孤独而生愁怨,可是各有历史背景,各有怀抱,愁怨不能完全相同。《玉阶怨》是只有李白所写的那二十个字所能写出的那一种怨。换一个情境,换一个说法,意味就完全变过。从此可知诗不但不能翻译,而且不能用另一套语言去解释。诗本身就是它的唯一的最恰当的解释。翻译或改作,如果仍是诗,也必另是一首诗,不能代替原作。

诗是一种对于生活的体验与玩索。无情趣(这就无异于说无生活)不能有诗,有情绪者却也不一定就有诗。许多人自以为有“诗意”,只欠一副表现的本领。其实那“诗意”还是一种幻觉,至多也只是一种依稀隐约的萌芽。要它真正成为诗,必定要经过意匠经营使它明朗化。这明朗化就是具体的情趣见于具体的意象。英国诗人华兹华斯(Wordsworth)说得好,诗起于“由于沉静中回味起的情绪”(emotions recollected in tranquillity)。感受情绪是实际人生的事,回味情绪才是艺术的事。感受是能入,回味是能出。由感受到回味是由自我的地位跳到旁观者的地位,由热烈的震动变为冷静的观照。在这回味之际,情绪就已连发生情绪的境界在一起想,就多少已化为意象。就在这回忆中,那情绪与境界的浑整体经过熔化和洗炼,由依稀隐约而化为明朗确定。所以这回味就是批评家所谓“创造的想象”。

如果我们把原来感受的那种生糙自然的情绪叫做第一度情绪,回味起来的情绪叫做第二度情绪。它们的分别可以这样判定:第一度情绪如洪水行潦拖泥带水,第二度情绪如秋潭积水澄清见底;第一度情绪有悲喜两极端中各种程度的快感与不快感,第二度情绪悲喜相反者同为欣赏的对象;第一度情绪起于具体的情境而那具体的情境却不能反映于意识,意识全被情绪垄断住了,第二度情绪连着它所由起的具体的情境同时很明确地反映于意识,是一个情景交融的境界。总之,第一度情绪是人生,是自然;第二度情绪是想象,是艺术。艺术凭借自然,却也超脱自然。它是根据自然而另外建立的一个意象世界(ideal world)。就有所凭借而言,它是写实的,就另有所建立而言,它是理想的,超现实的。它是人生的反映,也是人生的弥补。

一般人有情趣而无诗,原因在有自然而无艺术。有感受而无回味,能入而不能出。情绪离着意象而孤立空悬。一切诗都必须经过感受阶段,在“自我”中渗透一番;一切诗也都必须经过回味阶段,跳出“自我”的圈套,得到一个可观照的意象。所以一切诗都必同时是主观的与客观的。纯然主观的诗与纯然客观的诗于理都不能存在。物与我固然有一个分别,诗或是写亲身感受的,或是写观照于物的。一般人把前者称为主观的,后者称为客观的。其实写主观的经验必须能出,写客观的经验必须能入。一则化主为客,一则化客为主,同是相反者的同一。比如班婕妤写《怨歌行》是写自己,可是她是“痛定思痛”,把自己的身世当做一部戏去看,才看出她自己恰像秋风中的纨扇,这纨扇的意象就表现出她的情绪。李白写《玉阶怨》是写旁人,可是他也必须在想象中亲领身受那孤单女子的心情,才明白她的“怨”是起于那么一个情境,有那么一种风味。

尼采讨论希腊悲剧,说它起于阿波罗(日神,象征静观)与狄俄倪索斯(酒神,象征生命的变动)两种精神的会合。这两种精神完全相反,而希腊人能把它们融会于悲剧,使变动的生命变为幽美的形象,就在这形象中解脱生命的苦恼。尼采以为这是希腊智慧的最高的成就。其实不但在悲剧,在一切诗也是如此,情绪是动的、主观的、感受的、狄俄倪索斯的,意象是静的、客观的、回味的、阿波罗的。这两种相反精神同一,于是才有诗。只有狄俄倪索斯的不住地变动(生命)还不够,这变动必须投影于阿波罗的明镜(观照),才现形象。所以诗神毕竟是阿波罗。

1943年

谈中西爱情诗

各国诗都集中几种普通的题材,其中最重要的是人伦。西方关于人伦的诗大半以恋爱为中心。中国诗言爱情的当然也很多,但是没有让爱情把其他人伦抹杀。朋友的交情和君臣恩谊在西方诗中几无位置,而在中国诗中则为最常见的母题。把屈原、杜甫一批大诗人的忠君爱国忧民的部分剔开,他们的精华便已剥丧大半,他们便不成其为伟大。友朋交谊在中国诗中尤其重要,赠答酬唱之作在许多诗集中占其大半。苏李、建安七子、李杜、韩孟、苏黄、纳兰性德与顾贞观诸人的交谊古今传为美谈,他们的来往唱和的诗有很多的杰作。在西方诗人中像歌德和席勒、华兹华斯与柯尔律治、雪菜与济慈、魏尔兰与兰波诸人虽以交谊著,而他们的集中叙朋友乐趣的诗却不常见。这有几层原因:

一、西方社会表面上虽是国家为基础,骨子里却偏向个人主义。爱情在生命中最关痛痒,所以尽量发展,以至掩盖其他人与人的关系,说尽一个诗人的恋爱史,差不多就已说尽他的生命史,在浪漫时代尤其如此。中国社会表面上虽以家庭为中心,骨子里却侧重替国家服务(“做官”)。文人往往费大半生光阴于仕宦羁旅,“老妻寄异县”是常事。他们朝夕接触的往往不是妇女而是同僚与文字友。儒家的礼教在男友之间筑了一道很严密的防线(“阃”),当然也有很大的关系。在西方,这种防线未尝不存在,却没有那么严密。

二、西方受骑士风的影响,尊敬女子是荣耀的事,女子的地位较高,教育也较完善,在学问兴趣上往往可与男子欣合,在中国得之于朋友的乐趣,在西方可以得之于妇人女子。中国受儒家的影响,乾上坤下是天经地义,而且女子被看成与“小人”一样“难养”,“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实际上也往往确是如此,所以男子对于女子常看作一种不得不有的灾孽。她的最大的任务是传嗣,其次是当家,恩爱只是一种伦理上的义务,志同道合是稀奇的事。中国人生理想向来侧重事功,“随着四婆裙”在读书人看是耻事。

三、东西恋爱观相差也甚远。西方人认为恋爱本身是一种价值,甚至以为“恋爱至上”,恋爱有一套宗教背景,还有一套哲学理论,最纯洁的是灵魂的契合,拿生育的要求来解释恋爱是比较近代的事。中国人一向重视婚姻而轻视恋爱,真正的恋爱往往见诸“桑间濮上”,潦倒无聊者才寄情于声色,像隋炀帝李后主几个风流天子都为世诟病,文人有恋爱行为的也往往以“轻薄”、“失检”见讥。在西方诗人中恋爱是实现人生的,与宗教文艺有同等功用;在中国诗人中恋爱是消遣人生的,妇人等于醇酒鸦片烟。

这并非说,中国诗人不能深于情,不过表现的方式不同。西方爱情诗大半作于婚媾之前,所以称赞美貌、申诉爱慕者特多;中国爱情诗大半作于婚媾之后,所以最好的往往是惜别、怀念和悼亡。西诗最善于“慕”,但丁的《新生》、彼特拉克和莎士比亚的商籁、雪莱的短歌之类都是“慕”的胜境。中国诗最善于“怨”,《卷耳》、《柏舟》、《迢迢牵牛星》、曹丕的《燕歌行》、梁元帝的《荡妇秋思赋》、李白的《怨情》、《春思》之类都是“怨”的胜境。中国诗亦有能“慕”者,陶渊明的《闲情赋》是著例;但是末流之弊,“慕”每流于“荡”,如《西厢》的“惊艳”和“酬韵”。西方诗亦有能“怨”者,罗塞蒂的短诗和拉马丁的《湖》、《秋》、《谷》诸作是著例;但是末流之弊,“怨”每流于“怨”,如拜伦的《当我们分手时》和缪塞的《十月之夜》。“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所以是诗的一个很高的理想。

中西情诗词意往往有暗合处。赫芮克的《劝少女》绝似杜秋娘的《金缕曲》,丁尼生的《磨坊女》绝似淘渊明的《闲情赋》中“愿在衣而为领”一段。但是通盘计算,中西诗风味大有悬殊。如果要做公允的比较,我们需多举原作,非二三短例所可济事,而且诗不能译,西诗译尤难。我们在这里只略说个人的印象。大体说来,西诗以直率胜,中诗以委婉胜;西诗以深刻胜,中诗以微妙胜;西诗以铺张胜,中诗以简隽胜。在西方情诗中,我们很难寻出“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诸句的境界;在中国情诗中,我们也很难寻出莎士比亚的《当我拿你比夏天》、雪莱的《印度晚曲》、布朗宁的《荒墟中的爱》和波德莱尔的《招游》诸诗的境界。

通则都有特例。中诗虽较西诗委婉,但也有很直率的。大约国风、乐府中出自民间的情诗多自然流露。唐五代小令胎息于教坊歌曲,言情也往往以直率见深至。像“子不我思,岂无他人”,“愿为西北风,长逝入君怀”,“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奴为出来难,任侬恣意怜”之类如在欧洲情诗中出现,便难免贻讥大方,而在中诗中却不失其为美妙。西方受耶稣教的影响,言情诗对于肉的方面有一种“特怖”,所以尽情吐露有一个分寸,过了那个分寸便落到低级趣味。

肉的“特怖”令西方诗人讳言男女燕婉之私,但是西方人的肉的情欲是极强旺的,压抑势所不能,于是设法遮盖掩饰,许多爱情都因为要避免宗教道德意识的裁制,借化装来表现。弗洛伊德派心理学家曾经举过许多实例。但在中国,情形适得其反。不但与宗教道德意识相冲突的爱情可以赤裸裸地陈露,而且有许多本与男女无关的事情反而要托男女爱情的化装而出现。《诗经》中许多情诗据说是隐射国事的,屈原也常以男女关系隐寓君臣遇合。像朱庆余的“装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那一首诗表面上表全是叙新婚之乐,实际却与新婚毫无关系。我们倒很希望弗洛伊德派心理学家对此种事例下一转语。

1943年

音乐与教育

柏拉图写过一个长篇对话,叫做《理想国》,讨论理想的政治和教育。他知道要一个国家的政治合于理想,先要使它的教育合于理想,所以他费了大半篇幅谈理想国的统治阶级应该受什么样一种训练。他所定的课程异常简单。一个人在二十岁以前只消有两种教育工具:一是体操,一是音乐。至于我们现在的学校里许多功课,像史地、理化、数学、社会科学、哲学、外国文之类,他或是完全不讲,或是摆在二十岁以后的课程里。他的教育主张,在现代人看来,像很奇怪。可是如果你丢开成见,细心去想一想,你也许会佩服希腊人的思想,和他们的艺术一样,简单虽然简单,深刻却是深刻。体操讲究好了,身体可以健全;音乐讲究好了,心灵可以和谐。身心两方面都达到理想的状态,还愁有什么学不好或是做不好?身心是基本,我们近代人士基本不注意,只在一些肤浅的知识上做功夫,反自以为聪明。许多祸害似都由此起,我们急需回头猛省。

音乐是一种最原始最普遍的艺术。飞禽走兽大半都欢喜歌唱,在歌唱中,它们表现生命的富裕和欢乐,同时,它们借歌舞把在生活中所领略得的乐趣传给同类,引起交感共鸣。歌唱在一般动物社会中是一种团结的原动力,它们没有文化传统和制度组织,但是它们一呼百应,一唱百和,全靠这一点声音上的感通。人类在原始阶段也还保持着这本能的音乐嗜好。没有一个原始民族不欢喜歌舞,小孩在个人生命史上相当于原始民族在种族生命史上,欢喜歌舞仍然是天性。人类到了开化以后,小孩到了成年以后,往往逐渐丧失音乐的嗜好,高兴时不放着嗓子唱一曲歌,颓唐时也不拿一种乐器来弹奏一番,哀乐全闷在心里,而且一个人关起来纳闷,生气因之萧索,同情也因之冷淡。这是一个极严重的损失,而且是违反自然本性的。对于这种现象的造成,教育家们要负一大部分责任,他们丢开了人类一个最强烈的本能,一个最有力的教育工具,不去利用。假如他们知道利用,音乐的力量要超出任何学问训练之上。

何以故呢?音乐不仅是最原始最普遍的艺术,而且是最完美的艺术,可以普及深入一般民众,从根本上陶冶人的性格。在其他艺术,实质与形式多少可以分别出来,了解实质与了解形式可以分为两事;音乐却完全融化实质与形式的分别,实质即形式,形式亦即实质,内外一致,天衣无缝。所以音乐达到了艺术的最高理想。如果美育是教育中一项要目,美育的最好工具就应该是音乐。音乐虽是顶完美的,却不能算是最困难的艺术。叔本华说得最清楚,一般艺术都需借意象来表现,例如文学所用的语文意义,图画所用的形色光影;音乐则为意志的直接外射,用不着凭借意象。所以了解其他艺术,我们需假道于理智,比如说,不懂得语文意义,就无从了解文学;音乐则表现最直接,感动也最直接,我们接受声音的刺激,生理上马上就起反响,用不着理智的分析。中国人不一定能了解外国的文学,但是多少可以受外国音乐的感动,因为没有语文的障碍。小孩子和乡下文盲尽管不能读书明理,也多少可以欣赏成年人和音乐家的唱歌奏乐,因为没有知识经验的障碍。音乐是纯从感官打动人心的,耳里听到,心里就起哀乐共鸣。这件事实可以解释音乐的普及性,也可以解释它的深入性。如果要教育的力量普及而又深入,舍音乐还有什么其他途径呢?

音乐对于人生至少有三重大功用。

第一是表现。情感思想都需要发扬宣泄。我们都知道在欢喜时大笑一场,在悲哀时痛哭一场,是一件畅快事。严守一个秘密,心里才感觉不舒服,尤其是感情不能压抑,压抑便引起冲突和苦痛。依近代心理学看,许多精神病都是情感不得宣泄的结果。表现在生气的洋溢。一个人或一个民族到了不需要艺术的表现时,那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生气萎竭;一是生气受不了自然的歪曲,向不正常不健康的路途发泄。所以给生气以正常的康健的表现,也就是培养生气。音乐的表现是最正常的康健的表现,因为它是人类的普遍的嗜好,而同时它的命脉在和谐。亚理斯多德在《政治学》里谈到古希腊人用一种音乐医精神病。有一种癫狂病,医治的主法是叫病人听一种音乐,听了几回他的情感上的脓疱化消了,病就自然好。亚理斯多德把音乐的这种功能叫做katharsis,这字含有“发散”和“净化”两个意义。音乐对于人的情感不仅能“发散”而且能“净化”,就因为它本身是和谐,对于人的心灵自然能产生和谐的影响。我们有听音乐经验的人都知道在凝神静听之后,全体筋肉脉搏都经过一番和谐的震荡,心灵仿佛在困倦之后洗过一回澡,汗垢尽去,血液畅通,有心旷神怡之乐。如果我们不仅是欣赏,自己能歌唱弹奏,除了这种生气洋溢的乐趣以外,我们还可以得到人生最大的快慰,成就一种作品的感觉。我们创造了一个可欣赏的世界,替人类开辟了一种愉悦的泉源,意识到这种力量,就如同创世主在第七天的神情。人能多尝这种创造的快感,人生便显得华严,而人的品格也就自然会高贵。

其次是感动。音乐直接打动感官,引起生理的反应,所以感人最普及而深入。这道理在上文已说过。中西神话和历史上都有不少的关于音乐感动力的传说。城市有借音乐造成的,也有借音乐毁倒的;胜仗有用音乐打来的,重围有用音乐解去的;美人有借音乐取得的;深交有因音乐结成的;名著有从音乐引起思致的;至道有借音乐证成的。瓠巴鼓琴,游鱼出听;据近代生理学家的实验,对牛弹琴,也并非毫无影响。人类情感有许多花样,每种花样在脉搏呼吸和筋肉运动上都有一个特殊的节奏,特殊的模型。音乐的抑扬顿挫,长短急舒,往往与这种节奏和模型相称。某一种乐调在生理上激起某一种节奏和模型,就引起某一种情调。所以在听音乐时,实在有两种乐调在进行。一是外在的,耳朵听的;一是内在的,听者身体在无意中所表演的。人类生理构造大致相同,所以一个乐调可以在无数听者的心弦上引起交感共鸣。音乐是极强烈的同情媒介,也就因为这个缘故。我们如果想尝广大同情的味道,最好在稠人广众中听音乐。乐声作时,全体听众屏息肃然静听,无论尊卑老幼,乐就都乐,哀就都哀,霎时间不独人我之见泯除净尽,即传统习俗所积累成的层层枷锁也一齐丢开,我们在霎时间回到自由的原始人,沉没到浑然一体的大我。音乐使我们畅快,四围许多人都同时在分享我的感觉,意识到这一点,我们更加畅快。这里没有分别界线,没有恩仇迎拒,我们同是一个阳光煦育的兄弟姊妹,我们皆大欢喜。要群众团结一气,最有效的媒介只有音乐。

第三是感化。感动是暂时的,感化是久远的。音乐由感动至感化,因为它的和谐浸润到整个身心,成为固定的模型(pattern),习惯成为自然,身心的活动也就处处不违背和谐的原则。内心和谐,则一切不和谐的卑鄙龌龊的念头自无从发生,表现于行为的也自从容中节。中国先儒以礼乐立教,就为明白了这个道理。乐的精神在和谐,礼的精神在秩序,这两者中间,乐更是根本的,因为内和谐外自然有秩序,没有和谐做基础的秩序就成了呆板形式,没有灵魂的躯壳。内心和谐而生活有秩序,一个人修养到这个境界,就不会有疵可指了。谈到究竟,德育需从美育上做起。道德必由真性情的流露,美育怡情养性,使性情的和谐流露为行为的端正,是从根本上做起。唯有这种修养的结果,善与美才能一致。明白这个道理,我们就会明白孔子谈政教何以那样重诗乐。诗与乐原来是一回事,一切艺术精神原来也都与诗乐相通。孔子提倡诗乐,犹如近代人提倡美育。他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又说:“温柔敦厚,诗教也。”都是看到了诗乐对于情感教育的重要。他不但把诗乐认为教育的基础,而且把它们认为政治的基础,实在政教是不能分离的,世间安有无教之政呢?近代人舍教而言政,只见得他们愚昧。“颜渊问为邦。子曰,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远佞人还在放郑声之次,我们现在只知道厌恶佞人,其实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务——音乐教育。音乐教育上了轨道,佞人也许就不会存在,而政治也不会不修明了。

一个民族的性格常表现于音乐,最显著的是中西音乐的分别。西方音乐偏于阳刚,使听者发扬蹈厉;中国音乐偏于阴柔,使听者沉潜肃穆。这各有所长,我们用不着偏袒。我们所最忧虑的是我国一般民众,尤其是士大夫阶级,大半没有真正的音乐的嗜好。这似乎表现了民族精神的衰落。我个人认为人心的污浊与社会的腐败都种根于此。我每想起柏拉图的教育主张,就深深感觉到我国目前教育需有一个彻底的改革。我们必须普及音乐教育,尤其是要把国乐本身大加一番整理洗刷。这不是宣传可以了事。但是制礼作乐是盛业也是美名,容易被宣传者当做一种口号呐喊了事。这是我草此文时心里所栗栗危惧的。大家需拿出一副极严肃的态度来应付这问题,前途才有希望。

1943年

文学的趣味

文学作品在艺术价值上有高低的分别,鉴别出这高低而特有所好,特有所恶,这就是普通所谓趣味。辨别一种作品的趣味就是评判,玩索一种作品的趣味就是欣赏,把自己在人生自然或艺术中所领略得的趣味表现出就是创造。趣味对于文学的重要于此可知。文学的修养可以说就是趣味的修养。趣味是一个比喻,由口舌感觉引申出来的。它是一件极寻常的事,却也是一件极难的事。虽说“天下之口有同嗜”,而实际上“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它的难处在没有固定的客观的标准,而同时又不能完全凭主观的抉择。说完全没有客观的标准吧,文章的美丑犹如食品的甜酸,究竟容许公是公非的存在;说完全可以凭客观的标准吧,一般人对于文艺作品的欣赏有许多个别的差异,正如有人嗜甜,有人嗜辣。在文学方面下过一番功夫的人都明白文学上趣味的分别是极微妙的,差之毫厘往往谬以千里。极深厚的修养常在毫厘之差上见出,极艰苦的磨炼也常是在毫厘之差上做功夫。

举一两个实例来说。南唐中主的《浣溪沙》是许多读者所熟读的: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

冯正中、王荆公诸人都极赏“细雨梦回”二句,王静安在《人间词话》里却说:“菡萏香销二句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二句,故知解人正不易得。”《人间词话》又提到秦少游的《踏莎行》,这首词最后两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最为苏东坡所叹赏;王静安也不以为然,“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为凄厉矣。东坡赏其后二语,犹为皮相”。

这种优秀的评判正足见趣味的高低。我们玩味文学作品时,随时要评判优劣、表示好恶,就随时要显趣味的高低。冯正中、王荆公、苏东坡诸人对于文学不能说算不得“解人”,他们所指出的好句也确实是好,可是细玩王静安所指出的另外几句,他们的见解确不无可议之处,至少是“郴江绕郴山”二句实在不如“孤馆闭春寒”二句。几句中间的差别微妙到不易分辨的程度,所以容易被人忽略过去。可是它所关却极深广,赏识“郴江绕郴山”的是一种胸襟,赏识“孤馆闭春寒”的另是一种胸襟;同时,在这一两首词中所用的鉴别的眼光可以应用来鉴别一切文艺作品,显出同样的抉择、同样的好恶,所以对于一章一句的欣赏大可见出一个人的一般文学趣味。好比善饮酒者有敏感鉴别一杯洒,就有敏感鉴别一切的酒。趣味其实就是这样的敏感。离开这一点敏感,文艺就无由欣赏,好丑妍媸就变成平等无别。

不仅欣赏,在创作方面我们也需要纯正的趣味。每个作者必须是自己的严正的批评者,他在命意布局遣词造句上都需辨析锱铢,审慎抉择,不肯有一丝一毫含糊敷衍。他的风格就是他的人格,而造成他的特殊风格的就是他的特殊趣味。一个作家的趣味在他的修改锻炼的功夫上最容易见出。西方名家的稿本多存在博物馆,其中修改的痕迹最足发人深省。中国名家修改的痕迹多随稿本淹没,但在笔记杂著中也偶可见一斑。姑举一例。黄山谷的《冲雪宿新寨》一首七律的五六两句原为“俗学近知回首晚,病身全觉折腰难”。这两句本甚好,所以王荆公在都中听到,就击节赞叹,说“黄某非风尘俗吏”。但是黄山谷自己仍不满意,最后改为“小吏有时须束带,故人颇问不休官”。这两句仍是用陶渊明见督邮的典故,却比原文来得委婉有含蓄。弃彼取此,亦全凭趣味。如果在趣味上不深究,黄山谷既写成原来两句,就大可苟且偷安。

以上谈欣赏和创作,摘句说明,只是为其轻而易举,其实一切文艺上的好恶都可做如是观。你可以特别爱好某一家、某一体、某一时代、某一派别,把其余都看成左道狐禅。文艺上的好恶往往和道德上的好恶同样地强烈深固,一个人可以在趣味异同上区别敌友,党其所同,伐其所异。文学史上许多派别,许多笔墨官司,都是这样起来的。

在这里我们会起疑问:文艺有好坏,爱憎起于好坏,好的就应得一致爱好,坏的就应得一致憎恶,何以文艺的趣味有那么大的分歧呢?你拥护六朝,他崇拜唐宋;你赞赏苏辛,他推尊温李,纷纭扰攘,莫衷一是。作品的优越不尽可为凭,莎士比亚、布莱克、华兹华斯一般开风气的诗人在当时都不很为人重视。读者的深厚造诣也不尽可为凭,托尔斯泰攻击莎士比亚和歌德,约翰生看不起弥尔顿,法朗士讥诮荷马和维吉尔。这种趣味的分歧是极有趣的事实。粗略地分析,造成这事实的有下列几个因素:

第一是资禀性情。文艺趣味的偏向在大体上先天已被决定。最显著的是民族根性。拉丁民族最喜欢明晰,条顿民族最喜欢力量,希伯来民族最喜欢严肃,他们所产生的文艺就各具一种风格,恰好表现他们的国民性。就个人论,据近代心理学的研究,许多类型的差异都可以影响文艺的趣味。比如在想象方面,“造型类”人物要求一切像图画那样一目了然,“涣散类”人物喜欢一切像音乐那样迷离隐约;在性情方面,“硬心类”人物偏袒阳刚,“软心类”人物特好阴柔;在天然倾向方面,“外倾”者喜欢戏剧式的动作,“内倾”者喜欢独语体诗式的默想。这只是就几个荦荦大端来说,每个人在资禀性情方面还有他的特殊个性,这和他的文艺的趣味也密切相关。

其次是身世经历。《世说新语》中谢安有一次问子弟:“《毛诗》何句最佳?”谢玄回答:“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谢安表示异议,说:“谟定命,远猷辰告句有雅人深致。”这两人的趣味不同,却恰合两人不同的身份。谢安自己是当朝一品,所以特别能欣赏那形容老成谋国的两句;谢玄是翩翩佳公子,所以那流连风景,感物兴怀的句子很合他的口味。本来文学欣赏,贵能设身处地去体会。如果作品所写的与自己所经历的相近,我们自然更容易了解,更容易起同情。杜工部的诗在这“抗战”期中读起来,特别亲切有味,也就是这个道理。

第三是传统习尚。法国学者泰纳著《英国文学史》,指出“民族”、“时代”、“周围”为文学的三大决定因素,文艺的趣味也可以说大半受这三种势力形成。各民族、各时代都有它的传统,每个人的“周围”(法文milieu略似英文circle,意谓“圈子”,即常接近的人物,比如说,属于一个派别就是站在那个圈子里)都有它的习尚。在西方,古典派与浪漫派、理想派与写实派;在中国,六朝文与唐宋古文,选体诗、唐诗和宋诗,五代词、北宋词和南宋词,桐城派古文和阳湖派古文,彼此中间都树有很森严的壁垒。投身到某一派旗帜之下的人,就觉得只有那一派是正统,阿其所好,以至目空其余一切。我个人与文艺界朋友的接触,深深地感觉到传统习尚所产生的一些不愉快的经验。我对新文学属望很殷,费尽千言万语也不能说服国学耆宿们,让他们相信新文学也自有一番道理。我也很爱读旧诗文,向新文学作家称道旧诗文的好处,也被他们嗤为顽腐。此外新旧文学家中又各派别之下有派别,彼此相持不下。我冷眼看得很清楚,每派人都站在一个“圈子”里,那圈子就是他们的“天下”。

一个人在创作和欣赏时所表现的趣味,大半由上述三个因素决定。资禀性情、身世经历和传统习尚,都是很自然地套在一个人身上的,轻易不能摆脱,而且它们的影响有好有坏,也不必完全摆脱。我们应该做的功夫是根据固有的资禀性情而加以磨砺陶冶,扩充身世经历而加以细心的体验,接收多方的传统习尚而求截长取短,融会贯通。这三层功夫就是普通所谓学问修养。纯恃天赋的趣味不足为凭,纯恃环境影响造成的趣味也不足为凭,纯正的可凭的趣味必定是学问修养的结果。

孔子有言:“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仿佛以为知、好、乐是三层事,一层深一层;其实在文艺方面,第一难关是知,能知就能好,能好就能乐。知、好、乐三种心理活动融为一体,就是欣赏,而欣赏所凭的就是趣味。许多人在文艺趣味上有欠缺,大半由于在知上有欠缺。

有些人根本不知,当然不会盛感到趣味,看到任何好的作品都如蠢牛听琴,不起作用。这是精神上的残废。犯这种毛病的人失去大部分生命的意味。

有些人知得不正确,于是趣味低劣,缺乏鉴别力,只以需要刺激或麻醉,取恶劣作品疗饥过瘾,以为这就是欣赏文学。这是精神上的中毒,可以使整个的精神受腐化。

有些人知得不周全,趣味就难免窄狭,像上文所说的,被囿于某一派别的传统习尚,不能自拔。这是精神上的短视,“坐井观天,诬天藐小”。

要诊治这三种流行的毛病,唯一的方剂是扩大眼界,加深知解。一切价值都由比较得来,生长在平原,你说一个小山坡最高,你可以受原谅,但是你错误。“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那“天下”也只是孔子所能见到的天下。要把山估计得准确,你必须把世界名山都游历过、测量过。研究文学也是如此,你玩索的作品愈多,种类愈复杂,风格愈纷歧,你的比较资料愈丰富,透视愈正确,你的鉴别力(这就是趣味)也就愈可靠。

人类心理都有几分惰性,常以先入为主,想获得一种新趣味,往往需战胜一种很顽强的抵抗力。许多旧文学家不能欣赏新文学作品,就因为这个道理。就我个人的经验来说,起初习文言文,后来改习语体文,颇费过一番冲突与挣扎。在才置信语体文时,对文言文颇有些反感,后来多经摸索,觉得文言文仍有它的不可磨灭的价值。专就学文言文说,我起初学桐城派古文,跟着古文家们骂六朝文的绮靡,后来稍致力于六朝人的著作,才觉得六朝文也有为唐宋文所不可及处。在诗方面我从唐诗入手,觉宋诗索然无味,后来读宋人作品较多,才发现宋诗也特有一种风味。我学外国文学的经验也大致相同,往往从笃嗜甲派不了解乙派,到了解乙派而对甲派重新估定价值。我因而想到培养文学趣味好比开疆辟土,需逐渐把本来非我所有的征服为我所有。英国诗人华兹华斯说道:“一个诗人不仅要创造作品,还要创造能欣赏那种作品的趣味。”我想不仅作者如此,读者也须时常创造他的趣味。生生不息的趣味才是活的趣味,像死水一般静止的趣味必定陈腐。活的趣味时时刻刻在发现新境界,死的趣味老是囿在一个窄狭的圈子里。这道理可以适用于个人的文学修养,也可以适用于全民族的文学演进史。

1943年

回忆二十五年前的香港大学

看过《伊利亚随笔集》的人看到这个题目,请不要联想到兰姆的《三十五年前的基督慈幼学校》那篇文章。我没有野心要模拟那种不可模拟的隽永风格。同学们要出一个刊物,专为同学们自己看,把对于母校的留恋和同学间的友谊在心里重温一遍,这也是一种乐趣。我的意思也不过趁便闲谈旧事,聊应通信,和许多分散在天涯海角的朋友们至少可以在心灵上多一次会晤。写得好坏,那是无关重要的。

第一次“欧战”刚刚完结,教育部在几个高等师范学校里选送了二十名学生到香港大学去学教育,我是其中之一。当时政府在北京,我们二十人虽有许多不同的省籍,在学校里却通被称为“北京学生”。“北京学生”在学校里要算一景。在洋气十足的环境中,我们带来了十足的师范生的寒酸气。人们看到我们有些异样,我们看人们也有些异样,但是大的摩擦却没有。学会容忍“异样”的人就受了一种教育,不能容忍“异样”的人见了“异样”增加了自尊感,不能受“异样”同化的人见了“异样”也增加了对于人世的新奇感。所以港大同学虽有四百余人,因为各种人都有,色调很不单纯,生活相当有趣。

我很懊悔,这有趣的生活我当时未能尽量享受。“北京学生”大抵是化外之民,而我尤其是像在鼓里过日子,一般同学的多方面的活动我有时连做“壁上观”的兴致也没有。当时香港的足球网球都很负盛名,这生来与我无缘。近海便于海浴,我去试了二三次,喝了几口咸水,被水母咬痛了几回,以后就不敢再去问津了。学校里演说辩论会很多,我不会说话,只坐着望旁人开口。当时学校里初收容女生,全校只有何东爵士的两个女儿欧文小姐和伊琳小姐两人,都和我同班,我是若无其事,至少我不会把她们当女子看待。广东话我不会说,广东菜我没有钱去吃,外国棋我不会下,连台球我也不会打。同学们试想一想,有了这一段自供,我的香港大学生的资格不就很有问题了么?

读书我也不行。从高等师范国文系来的英文自然比不上好些生来就只说英文的同学。记得有一次作文,里面说到坐人力车和骑马都不是很公平的事,被一位军官兼讲师的先生痛骂了一场。有一夜生了病,第二天早晨浮斯特教授用当时很称新奇的方法测验智力,结果我是全班中倒数第一,其低能可想而知。但是我在学校里和朱跌苍和高觉敷有three wise men的诨号。wise men(哲人)自然是queer fish(怪物)的较好听的代名词。当时的同学大约还记得香港植物园的一件值得注意的事,常见三位老者,坐在一条凳上晒太阳,度他们悠闲的岁月。朱高两人和我形影相伴,容易使同学们联想到那三位老者,于是只有那三位老者可以当的尊号就落到我们三位“北京学生”的头上了。

我们三人高矮差不多,寒酸差不多,性情兴趣却并不相同,往来特别亲密的缘故是同是“北京学生”,同住梅舍(May Hall),而又同有午后散步的习惯。午后向来课少,我们一有闲空,便沿着梅舍从小径经过莫理孙舍(Morrison Hall)向山上走,绕几个弯,不到一小时就可以爬上山顶。在山顶上望一望海,吸一口清气,对于我成了一种瘾,除掉夏初梅雨天气外,香港老是天朗气清,在山顶上一望,蔚蓝的晴空笼照着蔚蓝的海水,无数远远近近的小岛屿上耸立着青葱的树林,红色白色的房屋,在眼底铺成一幅幅五光十彩的图案。霎时间把脑袋里一些重载卸下,做一个“空空如也”的原始人,然后再循另一条小径下山,略有倦意,坐下来吃一顿相当丰盛的晚餐。香港大学生的生活最使我留恋的就是这一点。写到这里,我鼻孔里还嗅得着太平山顶晴空中海风送来的那一股清气。

我瞑目一想,许多旧面目都涌现到面前。终年坐在房里用功、虔诚的天主教徒郭开文,终年只在休息室里打棒球下棋我忘记了姓名只记得诨号的“棋博士”,最大的野心在娶一个有钱的寡妇的姚医生,足球领队的黄天锡,辩论会里声音嚷得最高的非洲人,眯眼的日本人,我们送你一大堆绰号的四川人Mr Collins,一天喝四壶开水的“常识博士”,我们“北京学生”让你领头跟着你像一群小鸡跟着母鸡去和舍监打交涉的Tse Foo(朱复),梅舍的露着金牙齿微笑的No One(宿舍里的斋夫头目)……朋友们,我还记得你们,你们每一个人都曾经做过我开心时拿来玩味的资料,于今让我和你们每一个人隔着虚空握一握手!

老师们,你们的印象更清晰。在教室里不丢雪茄的老校长爱理阿特爵士,我等待了四年听你在课堂指导书里宣布要讲的中国伦理哲学,你至今还没有讲,尽管你关于“佛学”的巨著曾引起我的敬仰。还有天气好就来,天气坏就回英国,像候鸟似的庞孙倍芬先生,你教我们默写和作文,把每一个错字都写在黑板上来讲一遍,我至今还记得你的仁慈和忍耐。工科教授勃朗先生,你不教我的课,也待我好,我记得你有规律的生活,我到苏格兰,你还差过你的朋友——一位比利时小姐来看我,你托她带给我的那封长信我至今似乎还没有回。提起信,我这不成器的老欠信债的学生,你——辛博森教授,更有理由可以责备我。但是我的心坎里还深深映着你的影子。你是梅舍的舍监,英国文学教授,我的精神上的乳母。我跟你学英诗,第一次读的是《古舟子咏》,我自己看第一遍时,那位老水手射死海鸟的故事是多么干燥无味而且离奇可笑,可是经过你指点以后,它的音节和意象是多么美妙,前后穿插安排是多么妥贴!一个艺术家才能把一个平凡的世界点染成为一个美妙的世界,一个有教书艺术的教授才能揭开表面平凡的世界,让蕴藏着美妙的世界呈现出来。你对于我曾造成这么一种奇迹。我后来进过你进过的学校——爱丁堡大学,就因为我佩服你。可是有一件事我忘记告诉你,你介绍我去见你太太的哥哥,那位蓝敦大律师,承他很客气,再三嘱咐我说“你如果在法律上碰着麻烦,请到我这里来,我一定帮助你”,我以后并没有再去麻烦他。

最后,我应该特别提起你,奥穆先生,你种下了我爱好哲学的种子。你至今对于我还是一个疑谜。牛津大学古典科的毕业生、香港法院的审判长,后来你回了英国,据郭秉和告诉我,放下了独身的哲学,结了婚,当了牧师。你的职业始终对于你是不伦不类。你是雅典时代的一个自由思想者,落在商业化的大英帝国,还缅想柏拉图、亚理斯多德在学园里从容讲学论道的那种生活,我相信你有一种无可告语的寂寞。你在学校里讲课不领薪水,因为教书拿钱是苏格拉底所鄙弃的。你教的是伦理学,你坚持要我们读亚理斯多德,我们瞧不起那些古董,要求一种简赅明了的美国教科书。你下课时,我们跟在你后面骂你,虽是隔着一些路,却有意“使之闻之”,你摆起跛腿,偏着头,若无其事地带着微笑向前走。校里没有希腊文的课程,你苦劝我到你家里去跟你学,用汽车带我去你家学,我学了几回终于不告而退。这两件事我于今想起,面孔还要发烧。可是我可以告诉你,由于你的启发,这二十多年来我时常在希腊文艺与哲学中吸取新鲜的源泉来支持生命。我也会学你,想尽我一点微薄的力量,设法使我的学生们珍视精神的价值。可是我教了十年的诗,还没有碰见一个人真正在诗里找到一个安顿身心的世界,最难除的是腓力斯人(庸俗市民)的根性。我很惭愧我的无能,我也开始了解到你当时的寂寞。写到这里,我不免有些感伤,不想再写下去,许多师友的面孔让我留在脑里慢慢玩味吧!香港大学,我的慈母,你呢,于今你所哺的子女都星散了,你那山峰的半腰,像一个没有鸟儿的空巢(当时香港被日本人占领了),你凭视海水嗅到腥臭,你也一定有难言的寂寞!什么时候我们这一群儿女可以回巢,来一次大团聚呢?让我们每一个人遥祝你早日恢复健康与自由!

1945年

《凤凰》序

我和沈从文相知已逾半个世纪,解放前我们长期在一起生活和工作,我一直是他的知心朋友。解放后他在城里搞文物考古工作,我一直留居乡下当教书先生,往来就很少。我一向惋惜他改了行,虽然他在文物考古方面取得了很卓越的成就,我总不免感到他“改行”对新文学是个可惋惜的损失。这次在四届文联全委会中我碰巧和他同房,促膝谈心的机会较多。他细谈了他最近在湖北江陵参观一座新发现楚墓的发掘整理工作情形,和所发现的珍贵丝织刺绣文物在文化史方面所具有的重要意义,那种激昂赞叹的心情仍不减当年,令我想起“道逢曲车口流涎”和“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那些老话来,私幸他一定长寿,并且前途无量。我近几年因译维柯的《新科学》,在研究古代原始社会。过去这方面知识太差,处处都感到“捉襟见肘”,就向他提出一些关于古代社会的问题。他不但引证他自己在研究文物中所得的收获和启发,做了令人信服的解答,而且还指导我去看我国最近社会科学工作者在这方面的新论著,取得的不同的崭新成就,我从此认识到研究文学和美学已不宜画地为牢,闭关自守,考古和研究古代社会,也还是分内事。从文暂不写小说而专心文物考古,是迫于工作的需要,决不是改行。

散会回校后,我立即把从文送给我的《从文自传》(后附画家黄永玉的回忆录)读了一遍,对从文的文学成就稍有进一步的认识。他前半生一直在上学,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小时是个相当顽皮的孩子,爱逃学打架,泅水爬城墙,爱探听穷苦人民怎样过生活,工人怎么造纸造锅碗,小商贩怎样做买卖。他总结自己所受的教育说,“我上许多课仍然不放下那本大书”,指的就是深入人民群众的实际生活。他在《边城》题记里说他“对于农民、手工艺人与兵士,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因为他一生都在和穷苦的人民同呼吸共命运。他能苦中作乐,乐中也嚼出苦味来。他亲身经历过近代中国的几次大骚动和大变革,从满清那些败家子胡作非为,北洋军阀的混战,到孙中山先生领导的旧民主主义革命再到五四运动以及毛泽东同志在艰难岁月里进行的以社会主义为目标的革命,终于解放了全中国。从文先以边城穷乡的一个苗族“老战兵”和司书,后以青岛和北京两大学的文学教师和文学编辑,带着一副冷眼和热心肠,一直孜孜不倦废寝忘餐地把亲身见证和感受到的一切,用他那管流利亲切的文笔记录下来,赢得了广大读者的爱戴和专业同道的器重,决不是偶然的。他的刻苦习作的精神永远是青年作家的榜样。

当然,对从文不大满意的也大有人在。有人是出于私人恩怨,那就可“卑之无甚高论”。也有人在思想性上进行挑剔。从文坦白地承认自己只要求“作者有本领把道理包含在现象中”,“接近人生时绝不是所谓道德君子的感情”。我自己也一向坚持这种看法,所以对从文难免阿其所好,因此我也很欣赏他明确说出下列理想:

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上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造希腊小庙,选山地做基础,用坚硬的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

我相信从文在他的工作范围内实现了这个理想。

于今文学批评家们爱替作家戴些空洞的帽子,这人是现实主义者,那人是浪漫主义者;这人是喜剧家,那人是悲剧家,如此等等。我就觉得这些相反的帽子安在从文头上都很合适,这种辩证的统一正足以证明从文不是一个平凡的作家,在世界文学史上终会有他的一席地。我相信公是公非,因此有把握地预言从文的文学成就,历史将会重新评价,而他在历史文物考古方面的卓越成就,也只会提高而不会淹没或降低他的文学成就。

1982年6月末

  1. Collins:英国女小说家简·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中一个可笑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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