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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论 “天下”的瓦解与“世界”的形成

鲁迅与20世纪中国民族国家话语 作者:汪卫东


绪论 “天下”的瓦解与“世界”的形成

由帝国形态的王朝国家,被强行纳入源于欧洲的现代民族国家的世界体系,从而成为现代民族国家的一员,这是近两个世纪以来中国最重要的现代性事件。

现代民族国家的世界体系,起源于西欧,在这之前,世界上广泛存在的国家形态是区域性的王朝帝国。因交通的阻隔,帝国的兼并与扩张只能在交通许可的地理区域内进行,交通阻隔的不同地区,则各自形成帝国的中心,在前现代的地球上,主要形成了两个区域性帝国的中心。一是以地中海为中心形成的帝国,如波斯帝国、马其顿帝国、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伊斯兰帝国、奥斯曼帝国等,它们以地中海为中心,在不断的碰撞、交融、扩张、兼并中形成,其所影响的区域,除了地中海沿岸外,还包括西亚、中亚、北非甚至印度次大陆。另一个区域性帝国,是以黄河与长江为中心形成的中华帝国,东部面临广阔的太平洋,西部、西南部因高原、山脉的阻隔,没有形成有效的地理交通。虽从秦汉时期始就有通西域的丝绸之路,但毕竟没有形成长期大规模的文化交通。虽在与北方游牧民族的争夺中,中华大地几度易主,但相比较地中海文明的动荡不安,中华文明形成了相对稳定的文化与政治格局。从秦汉始,中华大地上大一统的帝国就已形成,并延续几千年。

对于中华文明的这一特点,本书的主角鲁迅在其最早时期的文献中就已有准确的判断和表达:

昔者帝轩辕氏之戡蚩尤而定居于华土也,典章文物,于以权舆,有苗裔之繁衍于兹,则更改张皇,益臻美大。其蠢蠢于四方者,胥蕞尔小蛮夷耳,厥种之所创成,无一足为中国法,是故化成发达,咸出于己而无取乎人。降及周秦,西方有希腊罗马起,艺文思理,灿然可观,顾以道路之艰,波涛之恶,交通梗塞,未能择其善者以为师资。洎元明时,虽有一二景教父师,以教理暨历算质学于中国,而其道非盛。故迄于海禁既开,皙人踵至之顷,中国之在天下,见夫四夷之则效上国,革面来宾者有之;或野心怒发,狡焉思逞者有之;若其文化昭明,诚足以相上下者,盖未之有也。屹然出中央而无校雠,则其益自尊大,宝自有而傲睨万物,固人情所宜然,亦非甚背于理极者矣。虽然,惟无校雠故,则宴安日久,苓落以胎,迫拶不来,上征亦辍,使人苶,使人屯,其极为见善而不思式。有新国林起于西,以其殊异之方术来向,一施吹拂,块然踣傹,人心始自危,……[1]

夫中国之立于亚洲也,文明先进,四邻莫之与伦,蹇视高步,因益为特别之发达;及今日虽苓,而犹与西欧对立,此其幸也。顾使往昔以来,不事闭关,能与世界大势相接,思想为作,日趣于新,则今日方卓立宇内,无所愧逊于他邦,荣光俨然,可无苍黄变革之事,又从可知尔。故一为相度其位置,稽考其邂逅,则震旦为国,得失滋不云微。得者以文化不受影响于异邦,自具特异之光采,近虽中衰,亦世希有。失者则以孤立自是,不遇校雠,终至堕落而之实利;为时既久,精神沦亡,逮蒙新力一击,即砉然冰泮,莫有起而与之抗。[2]

文明的优越感与地理视野的局限,使中国将目光所及,视为“天下”,并自视为天下的中心——“中国”。“天下”既是一个相当于现在的“世界”的概念,同时也几乎就是中国自身。中国与“天下”的关系,不是现代世界的国家与世界之间的局部与整体的关系,而是中心与边缘、核心与整体的关系,中国是天下的核心。然而我们知道,这个“天下”,只是现代世界的局部。

由帝国到现代民族国家,由“天下”到“世界”,这是中国近现代以来最大的现代性事件,所谓“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也应在这个层面来理解。这个“变局”之后,不仅是国家形态、政治格局与地理区域的变动,其背后,则是文明与文化的空前转型。

由于前现代的地理阻隔,东西各自形成的帝国区域,同时也就是不同的文明与文化的区域,形成不同的文化传统:地中海文明在几千年的冲突交融中,形成了基督教文明与伊斯兰文明;中国大陆两河文明形成中华文明。既然前现代时期这中西两大文明交流甚少,则无疑具有各自的文明特征。早在前现代游牧异族入侵时期,汉族士大夫就将中国视为文化的存在,认为中国文化可以同化异族入侵者,文化不亡,则中国不亡。近代西方迫来,士大夫也认为,在中西冲突中,中国落后的是器物层面,精神仍优越于西方,后人甚至提出中国是“文化国家”的说法。

无论是最初的“中体西用”,还是后来的中体亦不行,倡导“思想革命”,其背后的中西文化是两种不同的文化的判断,则是一致的。在此背景上,中西之争,就是文明的冲突。

西方文明在15世纪左右,开始由地中海向大西洋区域扩张,随着新航路的开辟和地理大发现,现代意义上的世界开始呈现,西方文明开始向全球扩张。循着新开辟的航路,西方文明开始自海上向东迫来,两大文明的碰撞,自兹开始。

中西文明在近代的碰撞,也可以说是新旧两种类型的帝国之间的碰撞。15世纪的荷兰、16世纪的西班牙、17世纪的英国,都是西方近代依托新航路发展起来的新兴世界性帝国,当他们挟浪袭来时,中国还是一个东方传统帝国。新帝国基于欧洲新兴的民族国家,不再是传统帝国以领土占领、收取赋税作为政治统治方式的帝国模式,而是将开拓市场获取资源作为动机,以殖民的方式实施扩张与管理。也就是说,中国所面对的,既是地域差异和类型差异所导致的不同文明,也是刚刚兴起的现代资本主义文明。新与旧、现代与古代,这些观念正属于西方文明的现代意识,在西方文明实现自己的全球化的过程中,也将新与旧的观念带入新开辟的世界。

中西文明,在地理发生学意义上,具有大陆(河流)与海洋、水利与航海、农业与商业的类型的不同,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不同的文化;同时,在全球化的现代,中西又被纳入新与旧、传统与现代的理解范畴中。全球化是西方文明发展的结果,面对强大的全球化浪潮,中国的变革与转型不由自主。如果中国是“传统”或“旧”的帝国和文明,则其“现代化”刻不容缓;如果中国是独特的“文化国家”,则文化层面的应对自然也义在题中。

即使“沦于异族”,前现代的中国从来没有在文化上遇到过挑战。近代中西文明的碰撞,遭遇的是文化的挑战,“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之深意在兹。

可以说,中国现代的文化、政治与社会,都起于这一空前的现代转型。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自然与现代转型密切相关。“五四”新文学的产生,源于救亡图存的近代中国情结,从洋务派的兴业振兵,到维新派的体制改良,到革命派的排满共和,再到“五四”思想革命和文学革命,都是在救亡情结驱使下水到渠成的理路。可以说,20世纪中国文学,在某种程度上是民族国家的文学,文学以想象与寓言的方式,深刻参与了20世纪中国民族国家意识的建构。

鲁迅,作为20世纪中国文学开创性的并具有典范性的文学家,其与现代民族国家意识之间的关系,更具有源头性的意义。鲁迅思想丰富复杂,但如果删繁就简,直指其原初思想动机和基本问题意识,则无疑是面临空前现代转型的中国问题——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问题。终其一生,鲁迅的写作所展开的现实批判、文化批判和国民性批判,最终的指向,是中国现代转型及现代民族国家建设的精神基础问题。在鲁迅那里,现代民族国家的建立与兴起,基于作为国民的人的精神的振作及其现代转型,这不仅仅是体制层面上的现代公民意识的建设,而且指向更为基本的现代转型的精神基础,并且需要作为“个”的人格来承担。

与20世纪中国思想、政治与文学一样,鲁迅思想与文学面对并深刻参与了共同的时代问题——近代救亡危机以及民族国家的现代转型。今天,我们探讨鲁迅的思想、文学与中国近代救亡和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关系,需要追问的是,作为20世纪中国思想与文学的标志性存在,鲁迅的思想与文学是如何想象、表达现代民族国家意识,并且参与现代民族国家意识的建构的?以民族国家现代转型为终极焦虑的鲁迅思想与文学,为中国现代民族国家的转型提供了哪些值得发掘和弘扬的视点、思路和精神元素?在当下正在艰难进行的现代转型中,鲁迅的精神资源又有怎样的现实价值?

[1]鲁迅:《坟·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下同),第44页。

[2]鲁迅:《坟·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第9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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