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惆怅

石评梅精品选 作者:石评梅 著


散文

惆怅

先在上帝面前﹐忏悔这如焚的惆怅!

朋友!我就这样称呼你吧。当我第一次在酒楼上逢见你时﹐我便埋怨命运的欺弄我了。我虽不认识你是谁?我也不要知道你是谁?但我们偶然的遇合﹐使我在你清澈聪慧的眼里﹐发现了我久隐胸头的幻影﹐在你炯炯目光中重新看见了那个捣碎我一切的故人。自从那天你由我身畔经过﹐自从你一度惊异的注视我之后﹐我平静冷寂的心波为你汹涌了。朋友!愿你慈悲点远离开我﹐愿你允许我不再见你﹐为了你的丰韵﹐你的眼辉﹐处处都能撼的我动魄惊心!

这样凄零如焚的心境里﹐我在这酒店内成了个奇异的来客﹐这也许就是你怀疑我追究我的缘故吧?为了躲避过去梦影之纠缠﹐我想不再看见你﹐但是每次独自踽踽林中归来后﹐望着故人的遗像﹐又愿马上看见你﹐如观黄泉下久矣沉寂消游的音容。因此我才强咽着泪﹐来到这酒店内狂饮﹐来到这跳舞厅上跹蹁。明知道这是更深更深的痛苦﹐不过我不能自禁的沉没了。

你也感到惊奇吗?每天屋角的桌子上﹐我执着玛瑙杯狂饮﹐饮醉后我又踱到舞场上去歌舞﹐一直到灯暗人散﹐歌暗舞乱﹐才抱着惆怅和疲倦归来。这自然不是安放心灵的静境﹐但我为了你﹐天天来到这里饮一瓶上等的白兰地﹐希望醉极了能毒死我呢!不过依然是清醒过来了。近来﹐你似乎感到我的行为奇特吧!你伴着别人跳舞时﹐目光时时在望着我﹐想仔细探索我是什么人?怀着什么样心情来到这里痛饮狂舞?唉!这终于是个谜﹐除了我这一套朴素衣裙苍白容颜外﹐怕你不能再多知道一点我的心情和形踪吧?

记得那一夜﹐我独自在游廊上望月沉思:你悄悄立在我身后﹐当我回到沙发上时﹐你低着头叹息了一声就走过去了。真值得我注意﹐这一声哀惨的叹息深入了我的心灵﹐在如此嘈杂喧嚷﹐金迷纸醉的地方﹐无意中会遇见心的创伤的同情。这时音乐正奏着最后的哀调﹐呜呜咽咽像夜莺悲啼﹐孤猿长啸﹐我振了振舞衣﹐想推门进去参加那欢乐的表演;但哀婉的音乐令我不能自持﹐后来泪已扑簌簌落满衣襟﹐我感到极度的痛苦﹐就是这样热闹的环境中愈衬出我心境的荒凉冷寂。这种回肠荡气的心情﹐你是注意到了﹐我走进了大厅时﹐偷眼看见你在呆呆地望着我﹐脸上的颜色也十分惨淡;难道说你也是天涯沦落的伤心人吗?不过你的天真烂漫﹐憨娇活泼的精神﹐谁信你是人间苦痛中扎挣着的人呢?朋友!我自然祝福你不是那样。更愿你不必注意到我﹐我只是一个散洒悲哀﹐布施痛苦的人﹐在这世界上我无力再承受任何人的同情和怜恤了。我虽希望改换我的环境﹐忘掉一切﹐舍弃一切﹐埋葬一切﹐但是新的境遇里有时也会回到旧的梦里。依然不能摆脱﹐件件分明的往事﹐照样映演着揉碎我的心灵。我已明白了﹐这是一直和我灵魂殉葬入墓的礼物!

写到这里我心烦乱极了﹐我走倒在床上休息一会再往下写吧!

这封信未写完我就病了。

朋友!这时我重提起笔来的心情已完全和上边不同了。是忏悔﹐也是觉悟﹐我心灵的怒马奔放到前段深潭的山崖时﹐也该收住了﹐再前去只有不堪形容的沉落﹐陷埋了我自己﹐同时也连累你﹐我那能这样傻呢!

那天我太醉了﹐不知不觉晕倒在酒楼上﹐醒来后睁开眼我睡在软榻上﹐猛抬头便看你温柔含情的目光﹐你低低和我说:

“小姐!觉着好点吗?你先喝点解酒的汤。”

我不能拒绝你的好意﹐我在你手里喝了两口桔子汤﹐心头清醒了许多﹐忽然感到不安﹐便扎挣的坐起来想要走。你忧郁而诚恳的说:

“你能否允许我驾车送你回去么?请你告诉我住在那里?”我拂然的拒绝了你。心中虽然是说不尽的感谢﹐但我的理智诏示我应该远避你的殷勤﹐所以我便勉强起身﹐默无一语的下楼来。店主人招呼我上车时﹐我还看见你远远站在楼台上望我。唉!朋友!我悔不该来这地方﹐又留下一个凄惨的回忆;而且给你如此深沉的怀疑和痛苦﹐我知道忏悔了愿﹐你忘记我们的遇合并且原谅我难言的哀怀吧!

从前为了你来到这里﹐如今又为了你离开。我已决定不再住下去了﹐三天内即航海到南洋一带度漂流的生涯﹐那里的朋友曾特请去同他们合伙演电影﹐我自己也很有兴趣﹐如今又有一个希望在诱惑我做一个悲剧的明星呢!这个事业也许能发挥我满腔凄酸﹐并给你一个再见我的机会。

今天又到酒店去看你﹐我独隐帏幕后﹐灯光辉煌﹐人影散乱中﹐看见你穿一件翡翠色的衣服﹐坐在音乐台畔的沙发上吸着雪茄沉思﹐朋友!我那时心中痛苦万分﹐很想揭开幕去向你告别﹐但是我不能。只有咽着泪默望你说了声:

“朋友!再见。一切命运的安排﹐原谅我这是偶然。”

醒后的惆怅

深夜梦回的枕上﹐我常闻到一种飘浮的清香﹐不是冷艳的梅香﹐不是清馨的兰香﹐不是金炉里的檀香﹐更不是野外雨后的草香。不知它来自何处﹐去至何方?它们伴着皎月游云而来﹐随着冷风凄雨而来﹐无可比拟﹐凄迷辗转之中﹐认它为一缕愁丝﹐认它为几束恋感﹐是这般悲壮而缠绵。世界既这般空寂﹐何必追求物象的因果。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爱我心,我爱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楞严经

寂灭的世界里﹐无大地山河﹐无恋爱生死﹐此身既属臭皮囊﹐此心又何尝有物﹐因此我常想毁灭生命﹐锢禁心灵。至少把过去埋了﹐埋在那苍茫的海心﹐埋在那崇峻的山峰;在人间永不波荡﹐永不飘飞;但是失败了﹐仅仅这一念之差﹐铸塑成这般罪恶。

当我在长夜漫漫﹐转侧呜咽之中﹐我常幻想着那云烟一般的往事﹐我感到哽酸﹐轻轻来吻我的是这腔无处挥洒的血泪。

我不能让生命寂灭﹐更无力制止她的心波澎湃﹐想到时总觉对不住母亲﹐离开她五年把自己摧残到这般枯悴。

要写什么呢?生命已消逝的飞掠去了﹐笔尖逃逸的思绪﹐何曾是纸上留下的痕迹。母亲!这些话假如你已了解时﹐我又何必再写呢!只恨这是埋在我心冢里的﹐在我将要放在玉棺时﹐把这束心的挥抹请母亲过目。

天辛死以后﹐我在他尸身前祷告时﹐一个令我绻恋的梦醒了!我爱梦﹐我喜欢梦﹐她是浓雾里阑珊的花枝﹐她是雪纱轻笼了苹果脸的少女﹐她如苍海飞溅的浪花﹐她如归鸿云天里一闪的翅影。因为她既不可捉摸﹐又不容凝视﹐那轻渺渺游丝般梦痕﹐比一切都使人醺醉而迷惘。诗是可以写在纸上的﹐画是可以绘在纸上的﹐而梦呢﹐永远留在我心里。母亲!假如你正在寂寞时候﹐我告诉你几个奇异的梦。

梦回

这已是午夜人静﹐我被隔房一阵痛楚的呻吟惊醒!睁开眼时﹐一盏罩着绿绸的电灯﹐低低的垂到我床前﹐闪映着白漆的几椅和镜台。绿绒的窗帏长长的拖到地上;窗台上摆着美人蕉。摆着梅花﹐摆着水仙﹐投进我鼻端的也辨不出是那一种花香?墙壁的颜色我写不出﹐不是深绿﹐不是浅碧﹐像春水又像青天﹐表现出极深的沉静与幽暗。我环顾一周后﹐不禁哀哀的长叹一声!谁能想到呢!我今夜来到这陌生的室中﹐睡在这许多僵尸停息过的床上做这惊心的碎梦?谁能想到呢!除了在暗中捉弄我的命运﹐和能执掌着生机之轮的神。

这时候门轻轻地推开了。进来一个黑衣罩着白坎肩戴着白高冠的女郎﹐在绿的灯光下照映出她娇嫩的面靥﹐尤其可爱的是一双黑而且深的眼;她轻盈婀娜的走到我床前。微笑着说:“你醒了!”声音也和她的美丽一样好听!走近了﹐细看似乎像一个认识的朋友﹐后来才想到原来像去秋死了的婧姊。不知为什么我很喜欢她;当她把测验口温的表放在我嘴里时﹐我凝视着她﹐我是愿意在她依稀仿佛的面容上﹐认识我不能再见的婧姊呢!

“你还须静养不能多费思想的﹐今夜要好好的睡一夜:明天也许会好的﹐你不要焦急!”她的纤纤玉手按着我的右腕﹐斜着头说这几句话。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她﹐我只微笑的点点头。她将温度写在我床头的一个表上后﹐她把我的被又向上拉了拉﹐把汽炉上的水壶拿过来。她和来时一样又那么轻盈婀娜的去了。电灯依然低低的垂到我床前﹐窗帏依然长长的拖到地上﹐室中依然充满了沉静和幽暗。她是谁呢?她不是我的母亲﹐不是我的姊妹﹐也不是我的亲戚和朋友﹐她是陌生的不相识的一个女人;然而她能温慰我服侍我一样她不相识的一个病人。当她走后我似乎惊醒的回忆时﹐我不知为何又感到一种过后的惆怅﹐我不幸做了她的伤羊。我合掌谢谢她的来临﹐我像个小白羊﹐离群倒卧在黄沙凄迷的荒场﹐她像月光下的牧羊女郎﹐抚慰着我的惊魂﹐吻照着我的创伤﹐使我由她洁白仁爱的光里﹐看见了我一切亲爱的人﹐忘记了我一切的创痛。

我那能睡﹐我那能睡﹐心海像狂飙吹拂一样的汹涌不宁;往事前尘﹐历历在我脑海中映演﹐我又跌落在过去的梦里沉思。心像焰焰迸射的火山﹐头上的冰囊也消融了。我按电铃﹐对面小床上的漱玉醒了﹐她下床来看我﹐我悄悄地拉她坐在我床边﹐我说:“漱妹:你不要睡了﹐再有两夜你就离开我去了﹐好不好今夜我俩联床谈心?”漱玉半天也不说话﹐只不停的按电铃﹐我默默望着她娇小的背影咽泪!女仆给我换了冰囊后﹐漱玉又转到我床前去看我刚才的温度;在电灯下呆立了半晌﹐她才说:“你病未脱险期﹐要好好静养﹐不能多费心思多说话﹐你忘记了刚才看护吩咐你的话吗?”她说话的声音已有点抖颤﹐而且她的头低低的垂下﹐我不能再求了。好吧!任我们同在这一室中﹐为了病把我们分隔的咫尺天涯;临别了﹐还不能和她联床共话消此长夜﹐人间真有许多想不到梦不到的缺憾。我们预想要在今夜给漱玉饯最后的别宴﹐也许这时候正在辉煌的电灯下各抱一壶酒﹐和泪痛饮﹐在这凄楚悲壮的别宴上﹐沉痛着未来而醺醉。那知这一切终于是幻梦﹐幻梦非实﹐终于是变﹐变异非常;谁料到凄哀的别宴﹐到时候又变出惊人的惨剧!

这间病房中两张铁床上﹐卧着一个负伤的我﹐卧着一个临行的她﹐我们彼此心里都怀有异样的沉思﹐和悲哀:她是山穷水尽无路可通﹐还要挣扎着去投奔远道﹐在这冰天雪地﹐寒风凄紧时候;要践踏出一条道路﹐她不管上帝付给的是什么命运?我呢﹐原只想在尘海奔波中消磨我的岁月和青春﹐那料到如今又做了十字街头﹐电车轮下﹐幸逃残生的负伤者!生和死一刹那间﹐我真愿晕厥后﹐再不醒来﹐因为我是不计较到何种程度才值的死﹐希望得什么泰山鸿毛一类的虚衔。假如死一定要和我握手﹐我虽不愿也不能拒绝﹐我们终日在十字街头往来奔波﹐活着出门的人﹐也许死了才抬着回来。这类意外的惨变﹐我们且不愿它来临﹐然而也毫无力量可以拒绝它来临。

我今天去学校时﹐自然料不到今夜睡在医院、而且负了这样沉重的伤。漱玉本是明晨便要离京赴津的﹐她那能想到在她临行时候﹐我又遭遇了这样惊人心魂的惨劫?因之我卧在病床上深深地又感到了人生多变﹐多变之中固然悲惨凄哀﹐不过有时也能找到一种意想不及的收获。我似乎不怎样关怀我负伤的事﹐我只回想着自己烟云消散后的旧梦﹐沉恋着这惊魂乍定﹐恍非身历的新梦。

漱玉喂我喝了点牛奶后﹐她无语的又走到她床前去﹐我望着沉重的双肩长叹!她似乎觉着了。回头向我苦笑着说:“为什么?”我也笑了﹐我说:“不知道?”她坐在床上﹐翻看一本书。我知她零乱的心绪﹐大概她也是不能睡;然而她知我也是不愿意睡﹐所以她又假睡在床上希望着我静寂中能睡。她也许不知道我已厌弃睡﹐因为我已厌弃了梦﹐我不愿入梦﹐我是怕梦终于又要惊醒!

有时候我曾羡慕过病院生活﹐我常想有了病住几天医院﹐梦想着这一定是一个值的描写而别有兴感的环境;但是今夜听见了病人痛楚的呻吟﹐看见了白衣翩跹的看护﹐寂静阴惨的病室﹐凄哀暗淡的灯光时﹐我更觉的万分悲怆!深深地回忆到往日病院的遗痕﹐和我心上的残迹﹐添了些此后离梦更遥的惆怅!而且愿我永远不再踏进这肠断心碎的地方。

心绪万端时﹐又想到母亲。母亲今夜的梦中﹐不知我是怎样的入梦?母亲!我对你只好骗你﹐我那能忍把这些可怕可惊的消息告诉你。为了她我才感谢上苍﹐今天能在车轮下逃生﹐剩得这一付残骸安慰我白发皤皤的双亲。为了母亲我才珍视我的身体﹐虽然这一付腐蚀的残骸﹐不值爱怜;但是被母亲的爱润泽着的灵魂﹐应该随着母亲的灵魂而安息﹐这似乎是暗中的声音常在诏示着我。然而假使我今天真的血迹模糊横卧在车轨上时﹐我虽不忍抛弃我的双亲也不能。想到此我眼中流下感谢的泪来!

路既未走完﹐我也只好背起行囊再往前去﹐不管前途是荆棘是崎岖﹐披星戴月的向前去。想到这里我心才平静下﹐漱玉蜷伏在床上也许已经入了梦﹐我侧着身子也想睡去﹐但是脑部总是迸发出火星﹐令我不能冷静。

夜更静了﹐绿帏后似乎映着天空中一弯残月。我由病床上起来﹐轻轻地下了床﹐走到窗前把绿帏拉开﹐惨白的月光投射进来﹐我俯视月光照着的楼下﹐在一个圆形的小松环围的花圃里中央﹐立着一座大理石的雕像﹐似乎是一个俯着合掌的女神正在默祷着!这刹那间我心海由汹涌而归于枯寂﹐我抬头望着天上残月和疏星﹐低头我又看在凄寒冷静的月夜里﹐那一个没有性灵的石像;我痴倚在窗前沉思﹐想到天明后即撒手南下的漱玉﹐又想到从死神羽翼下逃回的残躯﹐我心中觉着辛酸万分﹐眼泪一滴一滴流到炎热的腮上。我回到床前﹐月光正投射到漱玉的身上﹐窗帏仍开青﹐睁眼可以看见一弯银月﹐和闪烁的繁星。

恐怖

父亲的生命是秋深了。如一片黄叶系在树梢。十年﹐五年﹐三年以后﹐明天或许就在今晚都说不定。因之﹐无论大家怎样欢欣团聚的时候﹐一种可怕的暗影﹐或悄悄飞到我们眼前。就是父亲的喜欢时﹐也会忽然的感叹起来!尤其是我﹐脆弱的神经﹐有时想的很久远很恐怖。父亲在我家里是和平之神。假如他有一天离开人间﹐那我和母亲就沉沦在更深的苦痛中了。维持我今日家庭的绳索是父亲﹐绳索断了﹐那自然是一个莫测高深的陨坠了。

逆料多少年大家庭中压伏的积怨﹐总会爆发的。这爆发后毁灭一切的火星落下时﹐怕懦弱的母亲是不能逃免!我爱护她﹐自然受同样的创缚﹐处同样的命运是无庸疑议了。那时人们一切的矫饰虚伪﹐都会褪落的;心底的刺也许就变成弦上的箭了。

多少隐恨说不出在心头。每年归来﹐深夜人静后﹐母亲在我枕畔偷偷流泪!我无力挽回她过去铸错的命运﹐只有精神上同受这无期的刑罚。有时我虽离开母亲﹐凄冷风雨之夜﹐灯残梦醒之时﹐耳中犹仿佛听见枕畔有母亲滴泪的声音。不过我还很欣慰父亲的健在﹐一切都能给她作防御的盾牌。

谈到父亲﹐七十多年的岁月﹐也是和我一样颠沛流离﹐忧患丛生﹐痛苦过于幸福。每次和我们谈到他少年事﹐总是残泪沾襟不忍重提。这是我的罪戾呵!不能用自己柔软的双手﹐替父亲抚摸去这苦痛的瘢痕。

我自然是萍踪浪迹﹐不易归来;但有时交通阻碍也从中作梗。这次回来后﹐父亲很想乘我在面前﹐预嘱他死后的诸事﹐不过每次都是泪眼模糊﹐断续不能尽其辞。有一次提到他墓穴的建修﹐愿意让我陪他去看看工程﹐我低头咽着泪答应了。

那天夜里﹐母亲派人将父亲的轿子预备好﹐我和曾任监工的族叔蔚文同着去﹐打算骑了姑母家的驴子。

翌晨十点钟出发:母亲和芬嫂都嘱咐我好好招呼着父亲﹐怕他见了自己的坟穴难过;我也不知该怎样安慰防备着﹐只觉心中感到万分惨痛。一路很艰险﹐经过都是些崎岖山径;同样是青青山色﹐潺潺流水﹐但每人心中都压抑着一种凄怆﹐虽然是旭日如烘﹐万象鲜明﹐而我只觉前途是笼罩一层神秘恐怖黑幕﹐这黑幕便是旅途的终点﹐父亲是一步一步走近这伟大无涯的黑幕了。

在一个高堑如削的山峰前停住﹐父亲的轿子落在平地。我慌忙下了驴子向前扶着﹐觉他身体有点颤抖﹐步履也很软弱﹐我让他坐在崖石上休息一会。这真是一个风景幽美的地方﹐后面是连亘不断的峰峦﹐前面是青翠一片麦田;山峰下隐约林中有炊烟﹐有鸡唱犬吠的声音。父亲指着说:“那一带村庄是红叶沟﹐我的祖父隐居在这高塔的庙里﹐那庙叫华严寺﹐有一股温泉﹐流汇到这庙后的崖下。土人传说这泉水可以治眼病呢!我小时候随着祖父﹐在这里读书;已经有三十多年不来了﹐人事过的真快呵!不觉得我也这样老了。”父亲仰头叹息着。

蔚叔领导着进了那摩云参天的松林﹐苍绿阴森的荫影下﹐现出无数冢墓﹐矗立着倒斜着风雨剥蚀的断蝎残碑。地上丛生了许多草花﹐红的黄的紫的夹杂着十分好看。蔚叔回转进一带白杨﹐我和父亲慢步徐行﹐阵阵风吹﹐声声蝉鸣﹐都现得惨淡空寂﹐静默如死。

蔚叔站住了﹐面前堆满了磨新的青石和沙屑﹐那旁边就是一个深的洞穴﹐这就是将来掩埋父亲尸体的坟墓。我小心看着父亲﹐他神色现得异样惨淡﹐银须白发中﹐包掩着无限的伤痛。

一阵风吹起父亲的袍角﹐银须也缓缓飘拂到左襟;白杨树上叶子磨擦的声音﹐如幽咽泣诉﹐令人酸哽﹐这时他颤巍巍扶着我来到墓穴前站定。

父亲很仔细周详的在塞穴四周看了一遍﹐觉得很如意。蔚叔又和他筹画墓头的式样﹐他还能掩饰住悲痛说:“外面的式样坚固些就成啦;不要太讲究了﹐靡费金钱。只要里面干燥光滑一点﹐棺木不受伤就可以了。”

回头又向我说:

“这些事情原不必要我自己做﹐不过你和璜哥﹐整年都在外面;我老了﹐无可讳言是快到坟墓去了。在家也无事﹐不愁穿﹐不愁吃﹐有时就愁到我最后的安置。棺木已扎好了﹐里子也裱漆完了。衣服呢我不愿意穿前清的遗服或现在的袍褂。我想走的时候穿一身道袍。璜哥已由汉口给我寄来了一套﹐鞋帽都有﹐那天请母亲找出来你看看。我一生廉洁寒苦﹐不愿浪费﹐只求我心身安适就成了。都预备好后﹐省临时麻烦;不然你们如果因事忙因道阻不能回来时﹐不是要焦急吗?我愿能悄悄地走了﹐不要给你们灵魂上感到悲伤。生如寄﹐死如归﹐本不必认真呵!”

我低头不语﹐怕他难过﹐偷偷把泪咽下去。等蔚叔扶父亲上了轿后﹐我才取出手绢揩泪。

临去时我向松林群冢望了一眼﹐再来时怕已是一个梦醒后。

跪在洞穴前祷告上帝:愿以我青春火焰﹐燃烧父亲残弱的光辉!千万不要接引我的慈爱父亲来到这里呵!这是我第二次感到坟墓的残忍可怕﹐死是这样伟大的无情。

社戏

临离北平时﹐许多朋友送了我不少的新书。回来后﹐这寂寞的山城﹐除了自然界的风景外﹐真没有可以消遣玩耍的事情﹐只有拿上几本爱读的书﹐到葡萄架下﹐老槐树底﹐小河堤上﹐茅庵门前﹐或是花荫蝉声﹐楼窗晚风里去寻求好梦。书又何曾看了多少﹐只凝望着晚霞和流云而沉思默想;想倦了﹐书扔在地上﹐我的身体就躺在落英绿茵中了。怎样醒来呢?快吃饭了﹐昆林抱着黄狸猫﹐用它的绒蹄来抚摸我的脸﹐惊醒后﹐我牵了昆林﹐黄狸猫跟在我们后边﹐一块儿走到母亲房里。桌上已放置了许多园中新鲜菜蔬烹调的佳肴﹐昆林坐在小椅子上﹐黄狸猫蹲在她旁边。那时一切的环境﹐都是温柔的和母亲的手一样。

读倦了书﹐母亲已派人送冰浸的鲜艳的瓜果给我吃。亲戚家也都把他们园地中的收获﹐大篮小筐的馈赠我﹐我真成了山城中幸福的娇客。黄昏后﹐晚风凉爽时﹐我披着罗衣陪了父亲到山腰水涧去散步。

想起来﹐我真是短短地一个美满的神仙的梦呢!

有一天姑母来接我去看社戏。这正是一个清新的早晨﹐微雨初晴旭日像一团火轮﹐我骑着小驴儿﹐得得得得走过了几个小村堡到了姑母家。姑母家﹐充满了欣喜的空气欢迎我。

早餐后﹐来了许多格子布﹐条儿布的村姑娘来看我﹐都梳着辫子﹐扎着鲜艳的头绳﹐粉白脸儿拢着玫瑰腮﹐更现的十分俏丽。姑母介绍时﹐我最喜欢梳双髻的兰篮;她既天真又活泼﹐而且很大方﹐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怕生害羞。

今天村里的妇女们﹐衣饰都收拾的很新洁。一方面偷空和姑姑姨姨们畅叙衷怀﹐一方面还要张罗着招待客人看戏。比较城市中﹐那些辉煌华丽的舞台剧场中的阔老富翁们﹐拥伴侍候着那些红粉骷髅﹐金钱美人﹐要幸福多了。这种可爱的纯真和朴素﹐使的她们灵魂是健康而且畅快呵!不过人生的欲望无穷﹐达不到的都是美满﹐获得的都是缺陷﹐彼此羡慕也彼此妒忌﹐这就是宛转复杂的苦痛人生吧!

戏台在一块旷野地。前面那红墙高宇的就是关帝庙。这台戏﹐有的人说是谢神的﹐因为神的力量能保佑地面不曾受奉军的蹂躏。有的人说是庆祝北代成功的﹐特意来慰劳前敌归来的将士们。台前悬挂着两个煤气灯﹐交叉着国旗党旗﹐两旁还挂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对联。我和兰篮她们坐在姑家的席棚里﹐清楚的看见这简陋剧场的周围﹐是青山碧水﹐瓜田莱畦﹐连绵不断翠色重重的高粱地。

集聚的观众﹐成个月牙形。小贩呼卖声﹐儿童哭闹声﹐妇女们的笑语声﹐刺耳的锣鼓声﹐种种嘈杂的声音喊成一片;望去呢﹐是闹烘烘一团人影﹐缓缓移动像云拥浪堆。

二点钟时候﹐戏开演了。咿咿呀呀﹐唔唔呵呵﹐红的进去﹐黑的出来﹐我简直莫明其妙是做什么?回头问女伴﹐她们一样摇头不知。我遂将视线移在台下﹐觉得舞台下的活动影戏﹐比台上的傀儡还许有趣呢!

正凝视沉思时﹐东北角上忽然人影散动﹐观众们都转头向那方看去﹐隐隐听见哭喊求饶的声音。这时几声尖锐的啸笛吹起﹐人群中又拥出许多着灰色军服的武装同志﹐奔向那边去了。妇女们胆小的都呼儿携女的逃遁了﹐大胆些的站在板凳上伸头了望;蓦然间起了极大的纷扰。

一会儿姑母家派人来接我们。我向来人打听的结果﹐才知道这纷乱的原因。此地驻扎的武装同志来看戏时﹐无意中乡下一个农民践踏了他一足泥﹐这本来小得和芝麻一样大的事﹐但是我们的同志愤怒之余就拿出打倒的精神来了。这时看台上正坐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她听见儿子哭喊求救的声音﹐不顾一切由椅子上连跌带跑奔向人群﹐和那着灰色军装的兵﹐加入战团。一声啸笛后又来了许多凶恶的军士助威﹐不一会那母子已打的血迹淋漓﹐气息奄奄﹐这时还不知性命怎样呢!据说这类事情﹐一天大小总发生几项﹐在这里并不觉的奇怪。不过我是恍惚身临旧境一样的愤慨罢了!

挤出来时﹐逢见一个军官气冲冲的走过去。后面随着几个着中山服的青年﹐认识一位姓唐的﹐他是县党部的委员。

在山坡上﹐回头还能看见戏台上临风招展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我轻轻舒放了一口气。才觉得我是生活在这样幸福的环境里。

爆竹声中的除夕

这时候是一个最令人撩乱不安的环境﹐一切都在欢动中颤摇着。离人的心上是深深地厚厚地罩着一层乡愁﹐无论如何不想家的人﹐或者简直无家可想的人﹐他都要猛然感到悲怆﹐像惊醒一个梦似的叹息着!

在这雪后晴朗的燕市﹐自然不少漂泊到此的旅客游子﹐当爆竹声彻夜的在空中振动时﹐你们心上能不随着它爆发﹐随着它陨落吗?这时的心怕要和爆竹一样的爆发出满天的火星。而落下时又是那么狼藉零乱﹐碎成一片一节的散到地上。

八年了﹐我在北京城里听爆竹声﹐环境心情虽年年不同﹐而这种惊魂碎心的声音是永远一样的。记得第一年我在红楼当新生﹐仿佛是睡在冰冷的寝室床上流泪度过的;不忍听时我曾用双手按着耳朵﹐把头缩在被里﹐心里骗自己说:“这是一个平常的夜﹐静静地睡吧!”第二年在一个同乡家里﹐三四个小时候的老朋友围着火炉畅谈在太原女师时顽皮的往事。笑话中听见爆竹﹐便似乎想到家里﹐跪在神龛前替我祝福的母亲。第三年在红楼的教室中写文章﹐那时我最好﹐好的是知道用功的读书﹐而且学的写白话文﹐不是先前的一味顽皮嘻笑了。不过这一年里﹐我认识了人间的忧愁。第四年我也是在红搂﹐除夕之夜记得是写信﹐写一封悲凄哀婉的信﹐还做了四首旧诗。第五年我已出了红楼﹐住在破庙的东厢﹐这一年我是多灾多难﹐多愁多病的过去了。第六年我又到了一个温暖的家庭里寄栖﹐爱我护我如我自己的家一样;不幸那时宇哥病重﹐除夕之夜﹐是心情纷坛﹐事务繁杂中度过的。第七年我仍是寄居在这个繁花纷披的篱下﹐然相形之下﹐我笑靥总掩饰不住啼痕;当一个由远处挣扎飞来的孤燕﹐栖息在乐园的门里时﹐她或许是因在银光闪烁的镜里﹐现出她疮痛遍体的形状更感到凄酸的!况且这一年是命运埋葬我的时候。第八年的除夕﹐就是今夜了﹐爆竹声和往年一样的飞起而落下﹐爆发后的强烈火星﹐和坠落在地上的纸灰余烬也仿佛是一样;就是我这在人生轮下转动的小生命﹐也觉还是那一套把戏的重映演。

八年了﹐我仔细回忆觉我自己是庸凡的度过去了﹐生命的痕迹和历程也只是些琐碎的儿女事。我想找一两件能超出平凡可以记述的事﹐简直没有!我悔恨自己是这样不长进﹐多少愿望都被命运的铁锤粉碎﹐如今挣扎着的只是这已投身到悲苦中奢望做一个悲剧人物的残骸。假使我还能有十年的生命﹐我愿这十年中完成我的素志﹐做一个悲剧的主人﹐在这灰黯而缺乏生命火焰的人间﹐放射一道惨白的异彩!

我是家庭社会中的闲散人﹐我肩上负荷的﹐除了因神经软弱受不住人世的各种践踏欺凌讪讽嘲笑﹐而感到悲苦外﹐只是我自己生命的营养和保护。所以我无所谓年关的﹐在这啼饥号寒的冬夜﹐腊尽岁残的除夕﹐可以骄傲人了;因为我能在昏黯的电灯下﹐温暖的红炉畔﹐慢慢地回忆过去﹐仔细听窗外天空中声调不同的爆竹﹐从这些声音中﹐我又幻想着一个一个爆竹爆发和陨落的命运﹐你想﹐这是何等闲散的兴致?在这除夕之夜不必到会计室门前等着领欠薪﹐不必在冰天雪地中挟着东西进当铺﹐不必向亲戚朋友左右张罗﹐不必愁明天酒肉饭食的有无﹐这样我应该很欣慰的送旧迎新。然而爆竹声中的心情﹐似乎又不是那样简单而闲逸﹐我不知怎样形容﹐只感到无名的怅惘和辛酸!为了这一声声间断连续的炮竹声﹐扰乱了我宁静的心潮﹐那纤细的波浪﹐一直由官感到了我的灵魂深处﹐颤动的心弦不知如何理﹐如何弹?

我想到母亲。

母亲这时候是咽着泪站在神龛前的﹐她口中呢喃祷告些什么﹐是替天涯的女儿在祝福吧?是盼望暑假快临她早日归来吧?只有神知道她心深处的悲哀﹐只有神龛前的红烛﹐伴着她在落泪!在这一夜﹐她一定要比平常要想念我﹐母亲!我不能安慰你在家的孤寂﹐你不能安慰我漂泊的苦痛﹐这一线爱牵系着两地相思﹐我恨人间为何有别离?而我们的隔离又像银河畔的双星﹐一年一度重相会﹐暑假一月的团聚恍如天上七夕。母亲﹐岁去了﹐你鬓边银丝一定更多了﹐你思儿的泪﹐在这八年中或者也枯干了﹐母亲﹐我是知道的﹐你对于我的爱。我虽远离开你﹐在团圆家筵上少了我;然而我在异乡团贺的筵上﹐咽着泪高执着酒杯替别人祝福时﹐母亲﹐你是在我的心上。

母亲!想起来为什么我离开你﹐只为了﹐我想吃一碗用自己心血苦力挣来的饭。仅仅这点小愿望﹐才把我由你温暖的怀中劫夺出﹐做这天涯寄迹的旅客﹐年年除夕之夜﹐我第一怀念的便是你﹐我只能由重压的﹐崎岖的挣扎中﹐在远方祝福你!

想到母亲﹐我又想到银须飘拂七十岁的老父﹐他不仅是我慈爱的父亲﹐并且是我生平最感戴的知己;我奔波尘海十数年﹐知道我﹐认识我﹐原谅我﹐了解我的除了父亲外再无一人。他老了﹐我和璜哥各奔前程﹐都不能常在他膝前承欢;中原多事﹐南北征战﹐反令他脑海中挂念着两头的儿女﹐惊魂难定!我除了努力做一个父亲所希望所喜欢的女儿外﹐我真不知怎样安慰他报答他﹐人生并不仅为了衣食生存?然而﹐不幸多少幸福快乐都为了衣食生存而捐弃;岂仅是我﹐这爆竹声中伤离怀故的自然更有人在。我想倦了娘子关里的双亲时﹐又想到漂流在海上的晶清﹐这夜里她驻足在哪里?只有天知道。她是在海上﹐是在海底﹐是在天之涯﹐是在地之角﹐也只有天知道。她这次南下的命运是凄悲﹐是欢欣﹐是顺利﹐是艰险﹐也只有天知道。我只在这爆竹声中﹐静静地求上帝赐给她力量﹐令她一直挣扎着﹐挣扎着到一个不能挣扎的时候。还说什么呢!一切都在毁灭捐弃之中﹐人世既然是这样变的好玩﹐也只好睁着眼挺着腰一直向前去﹐到底看看最后的究竟是什么?一切的箭镞都承受﹐一切的苦恼都咽下﹐倒了﹐起来!倒了﹐起来!一直到血冷体僵不能挣扎为止。走向前便向前走吧!前边不一定有桃红色的希望;然而人生只是走向前﹐虽崎岖荆棘明知险途﹐也只好走向前﹐渺茫的前途﹐归宿何处?这岂是我们所知道﹐也只好付之命运去主持。人生惟其善变﹐才有这离合悲欢﹐因之“生”才有意义﹐有兴趣;我祷告晶清在海上﹐落日红霞﹐冷月夜深时﹐进步觉悟了幻梦无凭﹐而另画一条战斗的阵线﹐奋发她厮杀的勇气!

我盼望她在今夜﹐把过去一切的梦都埋葬了﹐或者在爆竹声中毁灭焚碎不再遗存;从此用她的聪明才能﹐发挥到她愿意做的事业上﹐那能说她不是我们的英雄?!悲愁乞怜﹐呻吟求情﹐岂是我们知识阶级的女子所应为?我们只有焚毁着自己的身体﹐当后来者光明的火炬!如有一星火花能照耀一块天地时﹐我们也应努力去工作吉寻觅!黄昏时﹐我曾打开晶清留给我的小书箱﹐那一只箱子上剥蚀破碎的痕迹﹐和她心一样。我检点时忽然一阵心酸﹐禁不住的热泪滴在她的旧书上。我呆立在火炉畔﹐望着灰烬想到绿屋中那夜检收书箱时的她﹐其惨淡伤心﹐怕比我对着这寂寞的书箱落泪还要深刻吧!一直搁在我房里四五天了﹐我都不愿打开它﹐有时看见总觉刺心﹐拿到别的房里去我又不忍离它。晶清如果知道它们这样令我难处置时﹐她一定不愿给我了。

我看见时总想:这只破箱﹐剥蚀腐毁的和她心一样。在一个梦的惊醒后﹐我和她分手了;今夜﹐这爆竹声中﹐她在那里呢?命运真残酷﹐连我们牵携的弱腕﹐他都要强行分散﹐我只盼望我们的手在梦中还是牵携着。夜已深了﹐爆竹声还不止。不宁静的心境﹐和爆竹一样飞起又落下﹐爆裂成一片一节僵卧在地上。

漱玉

永不能忘记那一夜。

黄昏时候﹐我们由嚣扰的城市﹐走进了公园﹐过白玉牌坊时﹐似乎听见你由心灵深处发出的叹息﹐你抬头望着青天闲云﹐低吟着:“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你挽着我的手靠在一棵盘蜷虬曲的松根上﹐夕阳的余辉﹐照临在脸上﹐觉着疲倦极了﹐我的心忽然搏跳起来!沉默了几分钟﹐你深呼了一口气说﹐“波微!流水年华﹐春光又在含媚的微笑了﹐但是我只有新泪落在旧泪的帕上﹐新愁埋在旧愁的坟里。”我笑了笑﹐抬头忽见你淡红的眼圈内﹐流转着晶莹的清泪。我惊疑想要追问时﹐你已跑过松林﹐同一位梳着双髻的少女说话去了。

从此像微风吹经了一池春水﹐似深涧潜伏的蛟龙蠕动﹐那纤细的网﹐又紧缚住我。不知何时我们已坐在红泥炉畔﹐我伏在桌上﹐想静静我的心。你忽然狂笑摇着我的肩说:“你又要自找苦恼了!今夜的月色如斯凄清﹐这园内又如斯寂静﹐那能让眼底的风景逝去不来享受呢?振起精神来﹐我们狂饮个醺醉﹐我不能骑长鲸﹐也想跨白云﹐由白云坠在人寰时﹐我想这活尸也可跌她个粉碎!”你又哈哈的笑起来了!

葡萄酒一口一口地啜着﹐冷月由交织的树纹里﹐偷觑着我们暮鸦栖在树阴深处﹐闭上眼睛听这凄楚的酸语。想来这静寂的园里﹐只有我们是明灯绿帏玛瑙杯映着葡荡酒﹐晶莹的泪映着桃红的腮。沉寂中你忽然提高了玉琴般的声音﹐似乎要哭﹐但莫有哭;轻微的咽着悲酸说:“朋友!我有八年埋葬在心头的隐恨!”经你明白的叙述之后﹐我怎能不哭﹐怎能不哭?我欣慰由深邃死静的古塔下﹐掘出了遍觅天涯找不到的同情!我这几滴滴在你手上的热泪﹐今夜才找到承受的玉盂。真未料到红泥炉畔﹐这不灿烂﹐不热烈的微光﹐能照透了你严密的心幕﹐揭露了这八年未示人的隐痛!上帝呵!你知道吗?虚渺高清的天空里﹐飘放着两颗永无归宿的小心。

在那夜以前﹐莫有想到地球上还有同我一样的一颗心﹐同我共溺的一个海﹐爱慰抚藉我的你!去年我在古庙的厢房卧病时﹐购在我病榻前讲了许多幼小时的过去﹐提到母亲死时﹐你也告过我关乎醒的故事。但是我那能想到﹐悲惨的命运﹐系着我同时;系着你呢?

漱玉!我在你面前流过不能在另认面前流的泪﹐叙述过不能在别人面前泄漏的事﹐因此﹐你成了比母亲有时还要亲切的朋友。母亲何曾知道她的女儿心头埋着紫兰的荒冢﹐母亲何曾知道她的女儿﹐怀抱着深沉在死湖的素心——惟有你是地球上握着我库门金钥的使者!我生时你知道我为了什么生﹐我死时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死;假如我一朝悄悄地曳着羽纱﹐踏着银浪在月光下舞蹈的时候﹐漱玉!惟有你了解﹐波微是只有海可以收容她的心。

那夜我们狂饮着醇醴﹐共流着酸泪﹐小小杯里盛着不知是酒﹐是泪?咽到心里去的﹐更不知是泪﹐是酒?

红泥炉中的火也熄了﹐杯中的酒也空了。月影娟娟地移到窗上;我推开门向外边看看﹐深暗的松林里﹐闪耀着星光似的小灯;我们紧紧依偎着﹐心里低唤着自己的名字﹐高一步﹐低一步地走到社稷坛上﹐一进了那圆形的宫门﹐顿觉心神清爽﹐明月吻着我焦炙的双腮﹐凉风吹乱了我额上的散发﹐我们都沉默地领略这刹那留在眼上的美景。

那时我想不管她是梦回﹐酒醒﹐总之:一个人来到世界的﹐还是一人离开世界;在这来去的中间﹐我们都是陷溺在酿中沉醉着﹐奔波在梦境中的游历者。明知世界无可爱恋﹐但是我们不能不在这月明星灿的林下痛哭!这时偌大的园儿﹐大约只剩我俩人;谁能同情我们?我们何必向冷酷的人间招揽同情﹐只愿你的泪流到我的心里﹐我的泪流到你的心里。

那夜是悱恻哀婉的一首诗﹐那夜是幽静孤凄的一幅画﹐是写不出的诗﹐是画不出的画;只有心可以印着地﹐念着她!归途上月儿由树纹内﹐微笑的送我们;那时踏着春神唤醒的草﹐死静卧在地上的斑驳花纹﹐冉冉地飘浮着一双瘦影﹐一片模糊中﹐辨不出什么是树影﹐什么是人影?

可怜我们都是在静寂的深夜﹐追逐着不能捉摸的黑影﹐而驰骋于荒冢古墓间的人!

宛如风波统治了的心海,忽然国一点外物的诱惑,转换成几于死寂的沉静;又猛然为了不经意的遭逢,又变成汹涌山立的波涛,簸动了整个的心神。我们不了解,海涛为什么忽起忽灭;但我们可以这样想,只是因那里有个心,只是因那里有个海吧!

我是卷入这样波涛中的人﹐未曾想到你也俏悄地沉溺了!因为有心﹐而且心中有罗曼舞踏着﹐这心就难以了解了吗?因为有海﹐而且海中有巨涛起伏着﹐这海就难以深测了吗?明知道我们是错误了﹐但我们的心情﹐何曾受了理智的警告而节制呢!既无力自由处置自己的命运﹐更何力逃避系缠如毒蟒般的烦闷?它是用一双冷冰的手腕﹐紧握住生命的火焰。

纵然有天辛飞溅着血泪﹐由病榻上跃起﹐想拯救我沉溺的心魂;哪知我潜伏着的旧影﹐常常没有现在﹐忆到过去的苦痛着!不过这个心的汹涌﹐她不久是要平静;你是知道的﹐自我去年一月十八日坚决地藏裹起一切之后﹐我的愿望既如虹桥的消失﹐因之灵感也似乎麻木﹐现在的急掠如燕影般的烦闷﹐是最容易令她更归死寂的。

我现在恨我自己﹐为什么去年不死﹐如今苦了自己﹐又陷溺了别人﹐使我更在隐恨之上建了隐痛;坐看着忠诚的朋友﹐反遭了我的摧残﹐使他幸福的鲜花﹐植在枯寂的沙漠﹐时时受着狂风飞沙的撼击!

漱玉!今天我看见你时﹐我不敢抬起头来;你双眉的郁结﹐面目的黄瘦﹐似乎告诉我你正在苦闷着呢!我应该用什么心情安慰你﹐我应该用什么言语劝慰你?

什么是痛苦和幸福呢?都是一个心的趋避﹐但是地球上谁又能了解我们?我常说:“在可能范围内赐给我们的﹐我们同情地承受着;在不可能而不可希望的﹐我们不必违犯心志去破坏他。”现在我很平静﹐正为了枯骨的生命鼓舞愉乐!同时又觉着可以骄傲!

这几天我的生活很孤清﹐去了学校时﹐更感着淡漠的凄楚:今天接到Celia的信﹐说她这次病﹐几次很危险的要被死神接引了去﹐现在躺在床上﹐尚不敢转动;割的时候误伤了血管﹐所以时时头晕发烧。她写的信很长﹐在这草草的字迹里﹐我抖颤地感到过去的恐怖!我这不幸的人﹐她肯用爱的柔荑﹐检起这荒草野冢间遗失的碎心﹐盛入她温馨美丽的花篮内休养着﹐我该如何地感谢她呢?上帝!祝福她健康!祝福她健康如往日一样!

这几夜月光真爱人﹐昨夜我很早就睡了﹐窗上的花影树影﹐混成一片;静极了﹐虽然在这雕梁画栋的朱门里﹐但是景致宛如在三号一样;只缺少那古苍的茅亭﹐和盘蜷的老松树。我看着月光由窗上移到案上﹐案上移到地上﹐地上移到床上﹐洒满在我的身上。那时我静静地想到故乡锁闭的栖云阁﹐门前环抱的桃花潭﹐和高冈上姐姐的孤坟。母亲上了栖云阁﹐望见桃花潭后姐姐的坟墓﹐一定要想到漂泊异乡的女儿。

这时月儿是照了我﹐照了母亲﹐照着一切异地而怀念的人。

素心

我从来不曾一个人走过远路﹐但是在几月前我就想尝试一下这踽踽独行的滋味;黑暗中消失了你们﹐开始这旅途后﹐我已经有点害怕了!我搏跃不宁的心﹐常问我“为什么硬要孤身回去呢?”因之﹐我蜷伏在车厢里﹐眼睛都不敢睁﹐睁开时似乎有许多恐怖的目光注视着我﹐不知他们是否想攫住我?是否想加害我?有时为避免他们的注视﹐我抬头向窗外望望﹐更冷森地可怕﹐平原里一堆一堆的黑影﹐明知道是垒垒荒冢﹐但是我总怕是埋伏着的劫车贼呢。这时候我真后悔﹐为甚要孤零零一个女子﹐在黑夜里同陌生的旅客们﹐走向不可知的地方去呢?因为我想着前途或者不是故乡不是母亲的乐园?

天亮时忽然上来一个老婆婆﹐我让点座位给她﹐她似乎嘴里喃喃了几声﹐我未辨清是什么话;你是知道我的﹐我不高兴和生人谈话﹐所以我们只默默地坐着。

我一点都不恐怖了﹐连他们惊讶的目光﹐都变成温和的注视﹐我才明白他们是绝无攫住加害于我的意思;所以注视我的﹐自然因为我是女子﹐是旅途独行无侣的女子。但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呢?因为我身旁有了护卫——不认识的老婆婆;明知道她也是独行的妇女﹐在她心里﹐在别人眼里﹐不见得是负了护卫我的使命﹐不过我确是有了勇气而且放心了。

靠着窗子睡了三点钟﹐醒来时老婆婆早不在了;我身旁又换了一个小姑娘﹐手里提着一个篮子﹐似乎很沉重﹐但是她不知道把它放在车板上。后来我忍不住了说:“小姑娘!你提着不重吗?为什么不放在车板上?”可笑她被我提醒后﹐她红着脸把它搁在我的脚底。

七月二号的正午﹐我换了正太车﹐踏入了我渴望着的故乡界域﹐车头像一条蜿蜒的游龙﹐有时飞腾在崇峻的高峰﹐有时潜伏在深邃的山洞。由晶莹小圆石堆集成的悬崖里﹐静听着水涧碎玉般的音乐;你知道吗?娘子关的裂帛溅珠﹐真有“苍崖中裂银河飞﹐空里万斛倾珠玑”的美观。

火车箭似的穿过夹道的绿林﹐牧童村女﹐都微笑点头﹐似乎望着缭绕来去的白烟欢呼着说:“归来呵!涤泊的朋友!”想不到往返十几次的轨道旁﹐这次才感到故乡的可爱和布置雄壮的河山。旧日秃秃的太行山﹐而今都披了柔绿;细雨里行云过岫﹐宛似少女头上的小鬟﹐因为落雨多﹐瀑布是更壮观而清脆﹐经过时我不禁想到Unine。下午三点钟﹐我站在桃花潭前的家门口了。一只我最爱的小狗﹐在门口卧着﹐看见我陌生的归客﹐它摆动着尾巴﹐挣直了耳朵﹐向我汪汪地狂叫。那时我家的老园丁﹐挑着一担水回来﹐看见我时他放下水担﹐颤巍巍向我深深地打了一躬﹐扶了声“小姐回来了!”

我急忙走进了大门﹐一直向后院去﹐喊着母亲。这时候我高兴之中夹着酸楚﹐看见母亲时﹐双膝跪在她面前﹐扑到她怀里﹐低了头抱着她的腿哭了!

母亲老了﹐我数不清她髻上的银丝又添几许?现在我确是一枝阳光下的蔷薇﹐在这温柔的母怀里又醉又懒。素心!你不要伤心你的漂泊﹐当我说到见了母亲的时候﹐你相信这刹那的快慰﹐已经是不可捉摸而消失的梦;有了团聚又衬出漂泊的可怜﹐但想到终不免要漂泊的时候﹐这团聚暂时的欢乐﹐岂不更增将来的怅惆?因之﹐我在笑语中低叹﹐沉默里饮泣。为什么呢?我怕将来的离别﹐我怕将来的漂泊。

只有母亲﹐她能知道我不敢告诉她的事!一天我早晨梳头﹐掉了好些头发﹐母亲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这样一句说:“你在外边莫有生病吗?为什么你脸色黄瘦而且又掉头发呢?”素心!母亲是照见我的肺腑了﹐我不敢回答她﹐装着叫嫂嫂梳头﹐跑在她房里去流泪。

这几天一到正午就下雨﹐鱼缸里的莲花特别鲜艳﹐碧绿的荷叶上﹐银珠一粒粒的乱滚;小侄女说那是些“大珠小珠落玉盘。”家庭自有家庭的乐趣﹐每到下午六七点钟﹐灿烂的夕阳﹐美丽的晚霞﹐挂照在罩着烟云的山峰时﹐我陪着父亲上楼了望这起伏高低的山城﹐在一片清翠的树林里掩映着天宁寺的双塔﹐阳春楼上的钟声﹐断断续续布满了全城;可惜我不是诗人﹐不是画家﹐在这处处都是自然﹐处处都寓天机的环境里﹐我惭愧了!

你问到我天辛的消息时﹐我心里似乎埋伏着将来不可深测的隐痛﹐这是一个恶运﹐常觉着我宛如一个狰狞的鬼灵﹐掏了一个人的心﹐偷偷地走了。素心!我那里能有勇气再说我们可怜的遭逢呵!十二日那晚上我接到天辛由上海寄我的信﹐长极了﹐整整的写了二十张白纸﹐他是双挂号寄来的。这封信里说他回了家的胜利﹐和已经粉碎了他的桎梏的好消息;他自然很欣慰地告诉我﹐但是我看到时﹐觉着他可怜得更厉害﹐从此后他真的孤身只影流落天涯﹐连这个礼教上应该敬爱的人都莫有了。他终久是空虚﹐他终久是失望﹐那富艳如春花的梦﹐只是心上的一刹那;素心!我眼睁睁看着他要朦胧中走入死湖﹐我怎不伤心?为了我忠诚的朋友。但是我绝无法挽救﹐在灿烂的繁星中﹐只有一颗星是他的生命﹐但是这颗星确是永久照耀着这沉寂的死湖。因此我朝夕绞思﹐虽在这温暖的母怀里有时感到世界的凄冷。自接了他这封长信后﹐更觉着这个恶运是绝不能幸免的;而深重的隐恨压伏在我心上一天比一天悲惨!但是素心呵!我绝无勇气揭破这轻翳的幕﹐使他知道他寻觅的世界是这样凄惨﹐淡粉的翼纱下﹐笼罩的不是美丽的蔷薇﹐确是一个早已腐枯了的少女尸骸!

有一夜母亲他们都睡了﹐我悄悄踱到前院的葡萄架下﹐那时天空辽阔清净像无波的海面﹐一轮明月晶莹地照着;我在这幸福的园里﹐幻想着一切未来的恶梦。后来我伏在一棵杨柳树上﹐觉着花影动了﹐轻轻地有脚步声走来﹐吓了我一跳。细看原来是嫂嫂﹐她伏着我的肩说:“妹妹你不睡﹐在这里干吗?近来我觉着你似乎常在沉思﹐你到底为了什么呢?亲爱的妹妹!你告诉我?”禁不住的悲哀﹐像水龙一样喷发出来﹐索性抱着她哭起来;那夜我们莫有睡﹐两个人默默坐到天明。

家里的幸福有时也真有趣!告诉你一个笑话:家中有一个粗使的女仆﹐她五十多岁了!每当我们沉默或笑谈时﹐她总穿插其间﹐因之﹐嫂嫂送她绰号叫刘姥姥﹐昨天晚上母亲送她一件紫色芙蓉纱的褂子﹐是二十年前的古董货了。她马上穿上在院子里手舞足蹈的跳起来。我们都笑了﹐小侄女昆林﹐她抱住了我笑得流出泪来﹐母亲在房里也被我们笑出来了﹐后来父亲回来﹐她才跳到房里﹐但是父亲也禁不住笑了!在这样浓厚的欣慰中﹐有时我是可以忘掉一切的烦闷。大概八月十号以前可以回京﹐我见你们时﹐我又要离开母亲了﹐素心!在这醺醉中的我﹐真不敢想到今天以后的事情!母亲今天去了外祖母家﹐清寂里我写这封长信给你﹐并祝福你!

露沙

昨夜我不知为了什么﹐绕着回廊走来走去的踱着﹐云幕遮蔽了月儿的皎靥﹐就连小星的微笑也看不见﹐寂静中我只渺茫的瞻望着黑暗的远道﹐毫无意志地痴想着。算命的鼓儿﹐声声颤荡着﹐敲破了深巷的沉静。我靠着栏杆想到往事﹐想到一个充满诗香的黄昏﹐悲歌慷慨的我们。

记得﹐古苍的虬松﹐垂着长须﹐在晚风中:对对暮鸦从我们头上飞过﹐急箭般隐入了深林。在平坦的道上﹐你慢慢地走着﹐忽然停步握紧了我手说:“波微!只有这层土上﹐这些落叶里﹐这个时候﹐一切是属于我们的。”

我没有说什么﹐检了一片鲜红的枫叶﹐低头夹在书里。当我们默然穿过了深秋的松林时﹐我慢走了几步﹐留在后面﹐望着你双耸的瘦肩﹐急促的步履﹐似乎告诉我你肩上所负心里隐存的那些重压。

走到水榭荷花池畔﹐坐在一块青石上﹐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水榭红柱映在池中﹐蜿蜒着像几条飞舞的游龙。云雀在枝上叫着﹐将睡了的秋蝉﹐也引得啾啾起来。白鹅把血红的嘴﹐黑漆的眼珠﹐都曲颈藏在雪绒的翅底;鸳鸯激荡着水花﹐昂首游泳着。那翠绿色的木栏﹐是聪明的人类巧设下的藩篱。

这时我已有点醺醉﹐看你时﹐目注着石上的苍苔﹐眼里转动着一种神秘的讪笑﹐猜不透是诅咒﹐还是赞美!你慢慢由石上站起﹐我也跟着你毫无目的地走去。到了空旷的社稷坛﹐你比较有点勇气了﹐提着裙子昂然踏上那白玉台阶时﹐脸上轻浮着女王似的骄傲尊贵﹐晚风似侍女天鹅的羽扇﹐拂着温馨的和风﹐袅袅的圈绕着你。望西方荫深的森林﹐烟云冉冉﹐树叶交织间﹐露出一角静悄悄重锁的宫殿。

我们依偎着﹐天边的晚霞﹐似纱帷中掩映着少女的桃腮﹐又像爱人手里抱着的一束玫瑰。渐渐的淡了﹐渐渐的淡了﹐只现出几道青紫的卧虹﹐这一片模糊暮云中﹐有诗情也有画景。

远远的军乐﹐奏着郁回悲壮之曲﹐你轻踏着蛮靴﹐高唱起“古从军”曲来﹐我虽然想笑你的狂态浪漫﹐但一经沉思﹐顿觉一股冰天的寒风﹐吹散了我心头的余热。无聊中我绕着坛边﹐默数上边刊着的青石﹐你忽然转头向我说:“人生聚散无常﹐转眼漂泊南北﹐回想到现在﹐真是千载难遇的良会﹐我们努力快乐现在吧!”

当时我凄楚的说不出什么;就是现在我也是同样的说

不出什么﹐我想将来重翻起很厚的历史﹐大概也是说不出什么。

往事只堪追忆﹐一切固然是消失地逃逸了。但我们在这深夜想到时﹐过去总不是概归空寂的﹐你假如能想到今夜天涯沦落的波微﹐你就能想到往日浪漫的遗迹。但是有时我不敢想﹐不愿想﹐月月的花儿开满了我的园里﹐夜夜的银辉﹐照着我的窗帏﹐她们是那样万古不变。我呢!时时在上帝的机轮下回旋﹐令我留恋的不能驻停片刻﹐令我恐惧的又重重实现。露沙!从前我想着盼着的﹐现在都使我感到失望了!

自你走后﹐白屋的空气沉寂的像淡月凄风下的荒冢﹐我似暗谷深林里往来飘忽的幽灵;这时才感到从前认为凄绝冷落的谈话﹐放浪狂妄的举动﹐现在都化作了幸福的安慰﹐愉快的兴奋。在这长期的沉寂中﹐屡次我想去信问候你的近况﹐但慵懒的我﹐搁笔直到如今。上次在京汉路中读完《前尘》﹐想到你向我索感的信﹐就想写信﹐这次确是能在你盼望中递到你手里了。

读了最近写的信﹐知你柔情万缕中﹐依稀仍珍藏着一点不甘雌伏的雄心﹐果能如此﹐我觉十分欣喜!原知宇宙网罗﹐有时在无意中无端的受了系缚;云中翱翔的小鸟﹐猎人要射击时﹐谁能预防﹐谁能逃脱呢!爱情的陷入也是这样。你我无端邂逅﹐无端结交﹐上帝的安排﹐有时原觉多事﹐我于是常奢望着你﹐在锦帷绣帏中﹐较量柴米油盐之外﹐要承继着从前的希望﹐努力作未竟的事业;因之﹐不惮烦嚣在香梦朦胧时﹐我常督促你的警醒。不过﹐一个人由青山碧水到了崎岖荆棘的路上﹐由崎岖荆棘又进了柳暗花明的村庄﹐已感到人世的疲倦﹐在这期内﹐彻悟了的自然又是一种人生。

在学校时﹐我见你激昂慷慨的态度﹐我曾和婉说你是“女儿英雄”﹐有时我逢见你和宗莹在公园茅亭里大嚼时﹐我曾和婉说你是“名士风流”﹐想到扶桑余影﹐当你握着利如宝剑的笔锋﹐铺着云霞天样的素纸﹐立在万丈峰头﹐俯望着千仞飞瀑的华严泷﹐凝思神往的时候﹐原也曾独立苍茫﹐对着眼底河山﹐吹弹出雄壮的悲歌;曾几何时﹐栉风沐雨的苍松﹐化作了醉醺阳光的蔷薇。

但一想到中国妇女界的消沉﹐我们懦弱的肩上﹐不得不负一种先觉觉人的精神﹐指导奋斗的责任﹐那末﹐露沙呵!我愿你为了大多数的同胞努力创造未来的光荣﹐不要为了私情而抛弃一切。

我自然还是那样屏绝外缘﹐自谋清静﹐虽竭力规避尘世﹐但也不见得不坠落人间;将来我计划着有两条路走﹐现暂不告你﹐你猜想一下如何?

从前我常笑你那句“我一生游戏人间﹐想不到人间反游戏了我”。如今才领略了这种含满了血泪的诉述。我正在解脱着一种系缚﹐结果虽不可预知﹐但情景之悲惨﹐已揭露了大半﹐暗示了我悠远的恐惧。不过﹐露沙!我已经在心田上生根的信念﹐是此身虽朽﹐而此志不变的;我的血脉莫有停止﹐我和情感的决斗没有了结﹐自知误己误人﹐但愚顽的我﹐已对我灵魂宣誓过这样去做。

深夜絮语

凄怆的归途

一个阴黯惨淡的下午﹐我抱着一颗微颤的心﹐去叩正师的门。刚由寒冷的街道上忽然走到了室中﹐似乎觉得有点温意﹐但一到那里后这温意仍在寒冷中消逝了。我是去拿稿子的﹐不知为什么正师把那束稿交给我时﹐抬头我看见他阴影罩满的优愁面容﹐我几乎把那束稿子坠在地上﹐几次想谈点别的话﹐但谁也说不出;我俯首看见了和珍两个字时﹐我头似乎有点晕眩﹐身上感到一阵比一阵的冷!寒风中我离开骆驼书屋﹐一辆破的洋车载着我摇晃在扰攘的街市上﹐我闭着眼手里紧握着那束稿﹐这稿内是一个悲惨的追忆﹐而这追忆也正是往日历历的景象﹐仅是一年﹐但这景象已成了悲惨的追忆。不仅这些可追忆﹐就是去年那些哄动全城的大惨杀了后的大追悼会﹐在如今何尝不惊叹那时的狂热盛况呢!不知为什么这几天的天气﹐也似乎要增加人的忧愁﹐死城里的黯淡阴森﹐污秽恶浊﹐怕比追悼和珍还可哭!而风雪又似乎正在尽力的吹扫和遮蔽。

春雪还未消尽﹐墙根屋顶残雪犹存。我在车上想到去年“三一八”的翌晨去看医院负伤的朋友时﹐正是漫天漫地的白雪在遮掩鲜血的尸身。想到这里自然杨德群和刘和珍陈列在大礼堂上的尸体﹐枪弹洞穿的尸体﹐和那放在玻璃橱中的斑斑血衣﹐花圈挽联﹐含笑的遗像﹐围着尸体的恸哭!都涌现到脑海中﹐觉着那时兴奋的跃动的哀恸﹐比现在空寂冷淡的寂静是狂热多了。假如曾参与过去年那种盛典的人﹐一定也和我一样感到寂寞吧!然而似乎冬眠未醒的朋友们﹐自己就没有令这生命变成活跃的力量吗?我自己责问自己。

这时候我才看见拉我的车夫﹐他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腿一拐一拐﹐似乎足上腿上还有点毛病﹐虽然挣扎着在寒风里向前去﹐不过那种蹒跚的景象﹐我觉由他一步一步的足踪里仿佛溢着人世苦痛生活压迫的眼泪!我何忍令这样龙钟蹒跚的老人﹐拉我这正欲求活跃生命的青年呢?我下了车﹐加倍的给他车价后﹐他苦痛的皱纹上泛出一缕惨笑!我望着他的背影龙钟瞒珊的去远了﹐我才进行我的路。当我在马路上独自徘徊时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到我们中国来﹐我觉中国的现(实)像这老头子拉车﹐而多少公子小姐们偏不醒来睁眼看看这车夫能不能走路﹐只蜷伏在破车上闭着眼做那金迷纸醉的甜梦!

遗留在人间的哀恸

前些天﹐娜君由南昌来信说:她曾去看和珍的母亲﹐景象悲惨极了﹐她回来和瑛姊哭了一夜!听说和珍的母亲还是在病中﹐看见她们时只眼泪汪汪的呻吟着叫和珍!关乎这一幕访问﹐娜君本允许我写一篇东西赶“三一八”前寄来的﹐但如今还未寄来﹐因之我很怅惘!不过这也是可以意料到的﹐一个老年无依靠的寡母哭她惟一可爱而横遭惨杀的女儿﹐这是多么悲惨的事在这宇宙间。和珍有灵﹐她在异乡的古庙中﹐能瞑目吗?怕母亲的哭泣声呼唤声也许能令她尸体抖颤呢!

她的未婚夫方君回南昌看了和珍的母亲后﹐他已投笔从戎去了。此后我想他也许不再惊悸。不过有一天他战罢归来﹐站在和珍灵前﹐把那一束滴上仇人之血的鲜花献上时﹐他也要觉着世界上的静默了!

我不敢想到“三一八”那天烈士们远留在人间的哀恸﹐所以前一天我已写信给娜君﹐让她们那天多约上些女孩儿们去伴慰和珍的母亲﹐直到这时我也是怀念着这桩事。在战场上的方君﹐或者他在炮火流弹冲锋杀敌声中已忘了这一个悲惨的日子。不过我想他一定会忆起的﹐他在荒场上﹐骋驰时﹐也许暂羁辔头停骑向云霞落处而沉思﹐也许正在山坡下月光底做着刹那甜蜜的梦呢!

那能再想到我不知道的烈士们家人的哀恸﹐这一夜在枕上饮泣含恨的怕迷漫了中国全部都有这种哭声吧!在天津高楼上的段祺瑞还能继续他诗棋逸兴﹐而不为这种隐约的哭声震颤吗?

诸烈士!假如你们灵最好给你亲爱的人一个如意的梦﹐令你们老母弱弟﹐孀妻孤儿﹐在空寂中得到刹那的慰藉!离乡背井﹐惨死在异乡的孤魂呵!你们缘着那黑夜的松林﹐让寒风送你们归去吧!

笔端的惆帐

一堆稿子杂乱的放在桌上﹐仿佛你们的尸骸一样令我不敢迫视。如今已是午夜三钟了。我笔尖上不知凝结着什么﹐写下去的也不知是什么?我懦弱怯小的灵魂﹐在这深夜﹐执笔写出脑海中那些可怖的旧影时﹐准觉着毛骨寒栗心凄怆!窗外一阵阵风过处﹐仿佛又听见你们的泣诉﹐和衣裙拂动之声。

和珍!这一年中环境毁灭的可怕﹐建设的可笑﹐从前的偕行诸友﹐如今都星散在东南一带去耕种。她们有一天归来﹐也许能献给你她们收获的丰富花果。说到你﹐你是在我们这些朋友中永远存在的灵魂。许多人现在都仿效你生前的美德嘉行﹐用一种温柔坚忍耐劳吃苦的精神去做她们的事业去了。你应该喜欢吧!你的不灭的精神是存在一切人们的心上。

在这样黯淡压迫的环境下﹐一切是充满了死静;许多人都从事着耕种的事﹐正是和风雨搏斗最猛烈的时候﹐所以今年此日还不能令你的灵魂和我们的精神暂时安息。自然有一日我们这般星散后的朋友又可聚拢到北京来﹐那时你的棺材可以正式的入葬﹐我们二万万觉醒解放的女子﹐都欢呼着追悼你们先导者的精神和热血﹐把鲜艳的花朵洒满你们的茔圹﹐把光荣胜利的旗帜插在你们的碑上。我想那时我的笔端纠结的惆怅﹐和胸中抑压的忧愁﹐也许会让惠和的春风吹掉的!

如今我在寒冷枯寂的冷室中﹐祷告着春风的来临和吹拂!在包裹了一切黑暗的深夜里﹐静待著晨曦的来临和曛照!

痛哭和珍

和珍!冷的我抖颤﹐冷的我两腿都抖颤!一只手擦着眼泪﹐一只手扶着被人踏伤的晶清﹐站在你灵前。抬起头﹐香烟缭绕中﹐你依然微笑的望着我们。

我永不能忘记你红面庞上深深地一双酒靥﹐也永不能忘记你模糊的血迹﹐心肺的洞穿!和珍﹐到底哪一个是你﹐是那微笑的遗影﹐是那遗影后黑漆的棺材!惨淡庄严的礼堂﹐供满了鲜花﹐挂满了素联﹐这里面也充满了冷森﹐充满了凄伤﹐充满了同情﹐充满了激昂!多少不相识的朋友们都掬着眼泪﹐来到这里吊你﹐哭你!看那渗透了鲜血的血衣。

多少红绿的花圈﹐多少赞扬你哀伤你的挽联﹐这不是你遗给我们的﹐最令我们触目惊心的便是你的血尸﹐你的血衣!你的血虽然冷了﹐温暖了的是我们的热血﹐你的尸虽然僵了﹐铸坚了的是我们的铁志。

最懦弱最可怜的是这些只能流泪﹐而不敢流血的人们。此后一定有许多人踏向革命的途程﹐预备好了一切去轰击敌人!指示我们吧﹐和珍﹐我也愿将这残余的生命﹐追随你的英魂!

四围都是哀声﹐似乎有万斤重闸压着不能呼吸﹐烛光照着你的遗容﹐使渺小的我不敢抬起头来。和珍!谁都称你作烈士﹐谁都赞扬你死的光荣﹐然而我只痛恨﹐只伤心﹐这黑暗崎岖的旅途谁来导领?多少伟大的工程凭谁来完成?况且家中尚有未终养的老母﹐未成年的弱弟﹐等你培植﹐待你孝养。

不幸﹐这些愿望都毁灭在砰然一声的卫士手中!当偕行社同学公祭你时﹐她们的哀号﹐更令我心碎!你怎忍便这样轻易撒手的离开了她们﹐在这虎威抖擞﹐豺狼得意的时候。自杨荫榆带军警入校﹐至章士钊雇老妈拖出﹐一直是同患难﹐同甘苦﹐同受惊恐﹐同遭摧残﹐同到宗帽胡同﹐同回石驸马大街。三月十八那天也是同去请愿﹐同在枪林弹雨中扎挣﹐同在血泊尸堆上逃命;然而她们都负伤生还﹐只有你﹐只有你是惨被屠杀!

她们跟着活泼微笑的你出校﹐她们迎着血迹模糊的你归来﹐她们怎能不痛哭战线上倒毙的勇士﹐她们怎能不痛哭战斗正殷中失去了首领!

一年来你们的毅力﹐你们的精神﹐你们的意志﹐一直是和恶势力奋斗抵抗﹐你们不仅和豺狼虎豹战﹐狗鼠虫豸战﹐还有绅士式的文妖作敌﹐贵族式的小姐忌恨。如今呢﹐可怜她们一方面要按着心灵的巨创﹐去吊死慰伤﹐一方面又恐慌着校长通缉﹐学校危险﹐似乎这艰难缔造的大厦﹐要快被敌人的铁骑蹂躏!

和珍!你一瞑目﹐一撒手﹐万事俱休。但是她们当这血迹未干﹐又准备流血的时候﹐能不为了你的惨死﹐瞻望前途的荆棘黑暗而自悲自伤吗?你们都是一条战线上的勇士﹐追悼你的﹐悲伤你的﹐谁能不回顾自己。

你看她们都哭倒在你灵前﹐她们是和你偕行去﹐偕行归来的朋友们﹐如今呢﹐她们日虎口余生的逃囚﹐而你便作了虎齿下的牺牲﹐此后你离开了她们永不能偕行。

和珍!我不愿意你想起我﹐我只是万千朋友中一个认识的朋友﹐然而我永远敬佩你作事的毅力﹐和任劳任怨的精神﹐尤其是你那微笑中给与我的热力和温情。前一星期我去看晶清﹐楼梯上逢见你﹐你握住我手微笑的静默了几分钟﹐半天你问了一句﹐“晶清在自治会你看见吗?”便下楼去了。这印象至如今都很真的映在我脑海。第二次见你便是的血尸﹐那血迹模糊﹐洞穿遍体的血尸!这次你不能微笑了﹐只怒目切齿的瞪视着我。

自从你血尸返校﹐我天天抽空去看你﹐看见你封棺﹐漆材﹐和今天万人同哀的追悼会。今天在你灵前﹐站了一天﹐但是和珍﹐我不敢想到明天!

现在夜已深了﹐你的灵前大概也绿灯惨惨﹐阴气沉沉的静寂无人﹐这是你的尸骸在女师大最后一夜的停留了﹐你安静的睡吧!不要再听了她们的哭声而伤心!明天她们送灵到善果寺时﹐我不去执绋了﹐我怕那悲凉的军乐﹐我怕那荒郊外的古刹﹐我更怕街市上﹐灰尘中﹐那些蠕动的东西。他们比什么都蠢﹐他们比什么都可怜﹐他们比什么都残﹐他们整个都充满了奴气。当你的棺材﹐你的血衣﹐经过他们面前﹐触入他们眼帘时﹐他们一面瞧着热闹﹐一面悄悄地低声咒骂你“活该”!他们说:“本来女学生起什么哄﹐请什么愿﹐亡国有什么相干?”

虽然我们不要求人们的同情﹐不过这些寒心的冷骨的话﹐我终于不敢听﹐不敢闻。自你死后﹐自这大屠杀闭幕后﹐我旱已失丢了﹐吓跑了﹐自己终于不知道究竟去了哪里?

和珍!你明天出了校门走到石驸马大街时﹐你记的不要回头。假如回头﹐一定不忍离开你自己纤手铁肩﹐惨淡缔造的女师大;假如回头﹐一定不忍舍弃同患难﹐同甘苦的偕行诸友;假如回头﹐你更何忍看见你亲爱的方其道﹐他是万分懊丧﹐万分惆怅﹐低头洒泪在你的棺后随着!你一直向前去吧﹐披着你的散发﹐滴着你的鲜血﹐忍痛离开这充满残杀﹐充满恐怖﹐充满豺狼的人间吧!

沉默是最深的悲哀﹐此后你便赠给我永久的沉默。我将等着﹐能偷生时我总等着﹐有一天黄土埋了你的黑棺﹐众人都离开你﹐忘记你﹐似乎一个火花爆裂﹐连最后的青烟都消灭了的时候﹐风晨雨夕﹐日落乌啼时﹐我独自来到你孤冢前慰问你黄泉下的寂寞。

和珍﹐梦!噩梦!想不到最短时期中﹐匆匆草草了结了你的一生!然而我们不幸的生存者﹐连这都不能得到﹐依然供豺狼虫豸的残杀﹐还不知死在何日?又有谁来痛哭凭吊齿残下的我们?

冷风一阵阵侵来﹐我倒卧在床上战栗!

梅花小鹿——寄晶清

我是很欣慰的正在歌舞:无意中找到几枝苍翠的松枝﹐和红艳如火的玫瑰;我在生命的花篮内﹐已替他们永久在神前赞祝且祈祷:

当云帷深处﹐悄悄地推出了皎洁的明月;汩汩地溪水﹐飘着落花东去的时候:我也很希望遥远的深林中﹐燃着光明的火把﹐引导我偷偷踱过了这荒芜枯寂的墓道。虽是很理想的实现﹐但在个朦胧梦里﹐我依稀坐着神女的皇辇﹐斑驳可爱的梅花小鹿驾驰在白云迷漫途中。愿永远作朋友们的疑问?晶清!在你或须不诅咒我的狂妄吧?

绮丽的故事﹐又由我碎如落花般的心思﹐默默地浮动着。朋友﹐假如你能得件宝贵而可以骄傲的礼赠时;或者有兴迫你由陈旧的字笼里﹐重读这封神秘不惊奇而平淡的信。

我隔绝了那银采的障幕﹐已经两个月了:我的心火燃成了毒焰的火龙﹐在夜的舞宴上曾惊死了青春的少女!在浓绿的深林里﹐曾误伤了Cupid的翅膀!当我的心坠在荆棘丛生的山涧下时﹐我的血染成了极美丽的杜鹃花!但我在银幕的后面﹐常依稀听到遥远的旅客。由命运的铁练下﹐发出那惨切恐怖的悲调!虽然这不过仅是海面吹激的浪花﹐在人间的历程上﹐轻轻地只拨弹了几丝同情的反应的心弦!谁能想到痛苦的情感所趋﹐挂在颊上的泪珠﹐就是这充满了交流的结果呵!确是应该诅咒的﹐也是应该祝福的﹐在我将这颗血心掷在山涧下的时候:原未料到她肯揭起了隔幕﹐伸出她那洁白的玉臂﹐环抱着我这烦闷的苦痛的身躯﹐呵!朋友﹐我太懦弱了!写到这里竟未免落泪……或须这是生命中的创伤?或须这是命运的末日?当这种同情颁赐我的时候﹐也同是苦恼缠绕的机会吧?

晶清:我很侥幸我能够在悲哀中﹐得到种比悲哀还要沉痛的安慰﹐我是欣喜的在漠漠的沙粒中﹐择出了血斑似的珍珠!这样梦境实现后﹐宇宙的一切﹐在我眼底蓦然间缩小﹐或须我能藏它在我生命的一页上。

生命虽然是倏忽的﹐但我已得到生命的一瞥灵光﹐人世纵然是虚幻的﹐但我已找到永存的不灭之花!

人间的事﹐每每是起因和结果﹐适得其反比﹐惟其我能盛气庄容的误会我的朋友﹐才可由薄幕下渗透那藏在深处﹐不易揭示的血心!以后命运决定了:历史上的残痕﹐和这颗破缺的碎心!

三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和梅影同坐在葡萄架下﹐望那白云的飘浮﹐听着溪流的音韵:当时的风景是极令人爱慕的。他提出个问题﹐让我猜他隐伏在深心内的希望和志愿;我不幸一一都猜中之后﹐他不禁伏在案上啜泣了!在这样同心感动之下﹐他曾说过几句耐人思索的话:

“敬爱的上帝!将神经的两端,一头给我,一头付你:纵然我们是被银幕隔绝了的朋友,永远是保持着这淡似水的友情,但我们在这宇宙中,你是金弦,我是玉琴,心波协和着波动,把人类都沉醉在这凄伤的音韵里。”

是的,我们是解脱了上帝所赐给一般庸众的圈套,我们只弹着这协和的音韵,在云头浮飘!但晶清:除了少数能了解的朋友外,谁能不为了银幕的制度命运而诅咒呢?

朋友:在这样人间﹐最能安慰人的﹐只有空泛的幻想﹐原知道浓雾中看花是极模糊的迹象;但比较连花影都莫有的沙漠﹐似乎已可少慰远途旅客的孤寂。人类原是估有性最发达的动物﹐假如把只心燕由温暖的心窠﹐捉入别个银丝的鸟笼﹐这也是很难实现的事。晶清!我一生的性情执拗处最多﹐所以我这志愿恐将笼罩了这遥远的生之途程:或者这是你极怀疑的事?

三点钟快到了:我只好抛弃了这神经的索想﹐去那游戏场上﹐和一般天真可爱的少女﹐捉那生之谜去。好友!当你香云拖地﹐睡眼朦胧的时候;或能用欣喜而抖颤的手﹐接受这香艳似碧桃一般的心花!

玉薇

久已平静的心波﹐又被这阵风雨﹐吹皱了几圈纤细的银浪﹐觉着窒息重压的都是乡愁。谁能毅然决然用轻快的剪刀﹐挥断这自吐自缚的罗网呵!

昨天你曾倚着窗默望着街上往来的车马﹐有意无意地问我:“波微!前些天你寄我那封信含蓄着什么意思?”我当时只笑了笑﹐你说了几声“神秘”就走了。今天我忽然想告你一切﹐大胆揭起这一角心幕给你看:只盼你不要讥笑﹐也不要惊奇。

在我未说到正文以前﹐先介绍你看一封信﹐这封信是节录地抄给你:

飞蛾扑火而杀身,青蚕作茧以自缚,此种现象,岂彼虫物之灵知不足以见及危害?要亦造物网罗有一定不可冲破之数耳。物在此网罗之中,人亦在此网罗之中,虽大力挣扎亦不能脱。君谓“人之所幸幸而希望者,亦即我惴惴然而走避者”,实告君,我数年前即为坚抱此趋向之一人,然而信念自信念,事实则自循其道路,绝不与之相侔;结果,我所讪笑为追求者固溺矣,即我走避者,又何曾逃此藩篱?

世界以有生命而存在,我在其狂涡呓梦之中,君亦在其狂涡呓梦之中;吾人虽有时认得狂涡呓梦,然所能者仅不过认识,实际命运则随此轮机之旋转,直至生命静寂而后已。吾人自有其意志,然此意志,乃绝无权处置其命运,宰制之者乃一物的世界。人苟劝我以憬悟,勿以世为有可爱溺之者;我则愿举我之经验以相告,须知世界绝不许吾人自由信奉其意志也。我乃希望世人有超人,但却绝不信世上会有超人,世上只充满庸众。吾人虽或较认识宇宙;但终不脱此庸众之范围,又何必坚持违生命法则之独见,以与宇宙抗?

看完这封信﹐你不必追究内容是什么?相信我是已经承认了这些话是经验的事实的。

近来﹐大概只有两个月吧!忽然觉得我自己的兴趣改变了﹐经过许多的推测﹐我才敢断定我﹐原来在不知什么时候﹐我忽然爱恋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她是我的学生。

这自然是一种束缚﹐我们为了名分地位的隔绝﹐我们的心情是愈压伏愈兴奋﹐愈冷淡愈热烈;直到如今我都是在心幕底潜隐着﹐神魂里系念着。她栖息的园林﹐就是我徘徊萦绕的意境﹐也就是命运安排好的囚笼。两月来我是这样沉默着抱了这颗迂回的心﹐求她的收容。在理我应该反抗﹐但我决不去反抗﹐纵然我有力毁碎﹐有一切的勇力去搏斗﹐我也不去那样做。假如这意境是个乐园﹐我愿作个幸福的主人﹐假如这意境是囚笼﹐我愿作那可怜的俘虏。

我确是感到一种意念的疲倦了。当桂花的黄金小瓣落满了雪白的桌布﹐四散着清澈的浓香﹐窗外横抹着半天红霞时;我每每沉思到她那冷静高洁的丰韵。朋友!我心是这样痴﹐当秋风吹着枯黄的落叶在地上旋舞﹐枝上的小鸟悼伤失去的绿荫时﹐我心凄酸的欲流下泪来;但这时偶然听见她一声笑语﹐我的神经像在荒沙绝漠寻见绿洲一样的欣慰!

我们中间的隔膜﹐像竹篱掩映着深密芬馥的花朵﹐像浮云遮蔽着幽静皎洁的月光﹐像坐在山崖上默望着灿烂的星辉﹐听深涧流水﹐疑惑是月娥环佩声似的那样令人神思而梦游。这都是她赐给我的﹐惟其是说不出﹐写不出的情境﹐才是人生的甜蜜﹐艺术的精深呢!

我们天天见面﹐然而我们都不说什么话﹐只彼此默默地望一望﹐尝试了这种神秘隐约的力的驱使﹐我可以告诉你﹐似在月下轻弹琵琶的少女般那样幽静﹐似深夜含枚急驱的战士般那样渺茫﹐似月下踏着红叶﹐轻叩寺门的老僧那样神远而深沉。但是除了我自己﹐绝莫有人相信我这毁情绝义的人﹐会为了她使我像星星火焰﹐烧遍了原野似的不可扑灭。

有一天下午﹐她轻轻推开门站在我的身后﹐低了头编织她手中的绒绳﹐一点都没有惊动我;我正在低头写我的日记﹐恰巧我正写着她的名字。她轻轻地叫了一声﹐我抬起头来从镜子里看见她﹐那时我的脸红了!半晌才说了一句不干紧要的话敷衍下去;坦白天真的她﹐何曾知道我这样局促可怜。

我只好保留着心中的神秘﹐不问它银涛雪浪怎样淹没我﹐相信那里准有个心在——那里准有个海在。

写到这里我上课去了。吃完饭娜君送来你的信﹐我钦佩你那超越世界系缚的孤渺心怀﹐更现出你是如何的高洁伟大﹐我是如何的沉恋渺小呵!最后你因为朋友病了﹐战争阻了你的归途﹐你万分诅恨和惆怅!诚然﹐因为人类才踏坏了晶洁神秘的原始大地﹐留下这疏散的鸿爪;因为人类才废墟变成宫殿﹐宫殿又变成丘陵;因为人类才竭血枯骨﹐攫去大部分的生命﹐装潢一部分的光荣。

我们只爱着这世界﹐并不愿把整个世界供我支配与践踏。我们也愿意戴上银盔﹐骑上骏马﹐驰骋于高爽的秋郊﹐马前有献花的村女﹐四周有致敬的农夫;但是何忍白玉杯里酌满了鲜血﹐旗麾下支满了枯骨呢?自然﹐我们永远是柔弱的女孩﹐不是勇武的英雄。

这几夜月儿皎莹﹐心情也异常平静。心幕上掩映着的是秋月﹐沙场﹐凝血﹐尸骸;要不然就是明灯绿帏下一个琴台上沉思的情影。玉薇!前者何悲壮﹐后者何清怨?

寄山中的玉薇

夜已深了﹐我展着书坐在窗前案旁。月儿把我的影映在墙上﹐那想到你在深山明月之夜﹐会记起漂泊在尘沙之梦中的我﹐远远由电话铃中传来你关怀的问讯时﹐我该怎样感谢呢﹐对于你这一番抚慰念注的深情。

你已惊破了我的沉寂﹐我不能令这心海归于死静;而且当这种骤获宠幸的欣喜中﹐也难于令我漠然冷然的不起感应;因之﹐我挂了电话后又想给你写信。

你现在是在松下望月沉思着你凄凉的倦旅之梦吗?是伫立在溪水前﹐端详那冷静空幻的月影?也许是正站在万峰之颠了望灯火莹莹的北京城﹐在许多黑影下想找我渺小的灵魂?也许你睡在床上静听着松涛水声﹐回想着故乡往日繁盛的家庭﹐和如今被冷寂凄凉包围着的母亲?

玉薇!自从那一夜你掬诚告我你的身世后﹐我才知道世界上有不少这样苦痛可怜而又要扎挣奋斗的我们。更有许多无力挣扎﹐无力奋斗﹐屈伏在铁蹄下受践踏受凌辱﹐受人间万般苦痛﹐而不敢反抗﹐不敢诅咒的母亲。

我们终于无力不能拯救母亲脱离痛苦﹐也无力超拔自己免于痛苦﹐然而我们不能不去挣扎奋斗而思愿望之实现﹐和一种比较进步的效果之获得。不仅你我吧!在相识的朋友中﹐处这种环境的似乎很多。每人都系恋着一个孤苦可怜的母亲﹐她们慈祥温和的微笑中﹐蕴藏着人间最深最深的忧愁﹐她们枯老皱纹的面靥上﹐刻划着人间最苦最苦的残痕。然而她们含辛茹苦柔顺忍耐的精神﹐绝不是我们这般浅薄颓唐﹐善于呻吟﹐善于诅咒﹐不能吃一点苦﹐不能受一点屈的女孩儿们所能有。所以我常想:我们固然应该反抗毁灭母亲们所居处的那种恶劣的环境﹐然而却应师法母亲那种忍耐坚苦的精神﹐不然﹐我们的痛苦是愈沦愈深的!

你问我现时在做什么?你问我能不能拟想到你在山中此夜的情况?你问我在这种夜色苍茫﹐月光皎洁﹐繁星闪烁的时候我感到什么?最后你是希望得到我的长信﹐你愿意在我的信中看见人生真实的眼泪。我已猜到了﹐玉薇!你现时心情一定很纷乱很汹涌﹐也许是很冷静很凄凉!你想到了我﹐而且这样的关怀我﹐我知道你是想在空寂的深山外﹐得点人间同情的安慰和消息呢!

这时窗角上有一弯明月﹐几点疏星﹐人们都转侧在疲倦的梦中去了;只有你醒着﹐也只有我醒着﹐虽然你在空寂的深山﹐我在繁华的城市。这一刹那我并不觉寂寞﹐虽然我们距离是这样远。

我的心情矛盾极了。有时平静得像古佛旁打坐的老僧﹐有时奔腾涌动如驰骋沙场的战马﹐有时是一道流泉﹐有时是一池冰湖;所以我有时虽然在深山也会感到一种类似城市的嚣杂﹐在城市又会如在深山一般寂寞呢!我总觉人间物质的环境﹐同我幻想精神的世界﹐是两道深固的堑壁。

为了你如今在山里﹐令我想起西山的夜景。去年暑假我在卧佛寺住了三天﹐真是浪漫的生活﹐不论日夜的在碧峦翠峰之中﹐看明月看繁星﹐听松涛﹐听泉声﹐镇日夜沉醉在自然环境的摇篮里。

同我去的是梅隐、揆哥﹐住在那里招待我的是几个最好的朋友﹐其中一个是和我命运仿佛﹐似乎也被一种幻想牵系而感到失望的惆怅﹐但又要隐藏这种惆怅在心底去咀嚼失恋的云弟。

第一夜我和他去玉皇顶﹐我们睡在柔嫩的草地上等待月亮。远远黑压压一片松林﹐我们足底山峰下便是一道清泉﹐因为岩石的冲击﹐所以泉水激荡出碎玉般的声音。那真是令人忘忧沉醉的调子。我和他静静地等候着月亮﹐不说一句话﹐心里都在想着各人的旧梦﹐其初我们的泪都避讳不让它流下来。过一会半弯的明月﹐姗姗地由淡青的幕中出来﹐照的一切都现着冷淡凄凉。夜深了﹐风涛声﹐流水声﹐回应在山谷里发出巨大的声音;这时候我和云弟都忍不住了﹐伏在草里偷偷地咽着泪!我们是被幸福快乐的世界摒弃了的青年﹐当人们在浓梦中沉睡时候﹐我们是被抛弃到一个山峰的草地上痛哭!谁知道呢?除了天上的明月和星星。涧下的泉声﹐和山谷中卷来的风声。

一个黑影摇晃晃的来了﹐我们以为是惊动了山灵﹐吓的伏在草里不敢再哭。走近了﹐喊着我的名字才知道是揆哥﹐他笑着说:“让我把山都找遍了﹐我以为狼衔了你们去。”

他真像个大人﹐一只手牵了一个下山来﹐云弟回了百姓村﹐我和揆哥回到龙王庙﹐梅隐见我这样﹐她叹了口气说:“让你出来玩﹐你也要伤心!”那夜我未曾睡﹐想了许多许多的往事。

第二夜在香山顶上“看日出”的亭上看月亮﹐因为有许多人﹐心情调剂的不能哭了﹐只觉着热血中有些儿凉意。上了夹道绿荫的长坡﹐夜中看去除了斑驳的树影外﹐从树叶中透露下一丝一丝的银光;左右顾盼时﹐又感到苍黑的深林里﹐有极深极静的神秘隐藏着。我走的最慢﹐留在后面看他们向前走的姿势﹐像追逐捕获什么似的﹐我笑了!云弟回过头来问我:“你为什么笑呢?又走这样慢。”

“我没有什么追求﹐所以走慢点。”我有意逗他的这样说。我们走到了亭前﹐晚风由四面山谷中吹来﹐舒畅极了!不仅把我的炎热吹去﹐连我心底的忧愁﹐也似乎都变成蝴蝶飞向远处去了。可以看见灯光闪铄的北京﹐可以看见碧云寺尖塔上中山灵前的红旗﹐更能看见你现在栖息的静宜园。

第三夜我去碧云寺看一个病的朋友。我在寺院中月光下看见了那棵柿树﹐叶子尚未全红﹐我在这里徘徊了许久﹐想无知的柿树不知我留恋凭吊什么吧?这棵树在不同的时间里﹐不同的人心中﹐结下相同的因缘。留下一样的足痕和手泽。这真不能不令我赞叹命运安排得奇巧了。有这三天三夜的浪游﹐我一想到西山便觉着可爱恋。玉薇!你呢?也许你虽然住在山中﹐不能像我这样尽兴的游玩吧?山中古庙钟音﹐松林残月﹐涧石泉声﹐处处都令人神思飞越而超脱﹐轻飘飘灵魂感到了自由;不像城市生活处处是虚伪﹐处处是桎梏﹐灵魂踞伏于黑暗的囚狱不能解脱。

夜已深了﹐我神思倦极﹐搁笔了吧!我要求有一个如意的梦。

寄海滨故人

这时候我的心流沸腾的像红炉里的红焰﹐一支一支怒射着﹐我仿佛要烧毁了这宇宙似的;推门站在寒风里吹了一会﹐抬头看见冷月畔的孤星﹐我忽然想到给你写这封信。

露沙!你听见我这样喊你时﹐不知你是惊奇还是抖颤!假如你在我面前﹐听了我这样喊你的声音﹐你一定要扑到我怀中痛哭的。世界上爱你的母亲和涵都死了﹐知道你同情你可怜你﹐看你由畸零而走到幸福﹐由幸福又走到畸零的却是我。露沙!我是盼望着我们最近能见面﹐我握住你的手﹐由你饱经忧患的面容上﹐细认你逝去的生命和啼痕呢!

半年来﹐我们音信的沉寂﹐是我有意的隔绝﹐在这狂风恶浪中挣扎的你﹐在这痛哭哀泣中辗转的你﹐我是希望这时你不要想到我﹐我也勉强要忘记你的。我愿你掩着泪痕望着你这一段生命火焰﹐由残余而化为灰烬﹐再从凭吊悼亡这灰烬的哀思里﹐埋伏另一火种﹐爆发你将来生命的火焰。这工作不是我能帮助你﹐也不是一切人所能帮助你﹐是要你自己在深更闭门暗自呜咽时去沉思﹐是要你自己在人情炎凉世事幻变中去觉醒﹐是要你自己披刈荆棘跋涉山川时去寻觅。如今﹐谢谢上帝﹐你已经有了新的信念﹐你已经有了新的生命的火焰﹐你已经有了新的发现;我除了为你庆慰外﹐便是一种自私的欣喜﹐我总觉如今的你可以和我携手了﹐我们偕行着去走完这生的路程﹐希望在沿途把我们心胸中的热血烈火尽量的挥洒﹐尽量的燃烧﹐“焚毁世界一切不幸者的手铐足镣﹐扫尽人间一切愁惨的阴霾”;假使不能如意﹐也愿让热血烈火淹沉烧枯了我们自己。这才不辜负我们认识一场﹐和这几年我所鼓励你希望你的心﹐两年前我寄给你信里曾这样说过:

你我无端邂逅,无端缔交,上帝的安排,有时原党多事;我于是常奢望你在锦帷绣幕之中,较量柴米油盐之外,要承继着你从前的希望,努力去作未竞的事业,因之不惮烦厌,在你香梦正酣时,我常督促你的惊醒。不过相信一个人,由青山碧水,到了崎岖荆棘的山路,由崎岖荆棘中又到了柳暗花明的村庄,已感到人世的疲倦,在这期内彻悟了的自然又是一种人生。

在学校时我看见你激昂慷慨的态度,我曾和婉说你是女儿英雄,有时我逢见你和莹坐在公园茅亭中大嚼时,我曾和婉说你是名士风流。想到《扶桑余影》,当你握着利如宝剑的笔锋,铺着云霞天样的素纸,立在万崖峰头;俯望着千仞飞瀑的华严泷,凝视神往时,原也曾独立苍茫,对着眼底的河山,吹弹出雄壮的悲歌;曾几何时,栉风沐雨的苍松,化作了醺醉阳光的蔷薇。

原谅我﹐露沙!那时我真不满意你﹐所以我常要劝你不要消沉﹐湮灭了你文学的天才和神妙的灵思。不过﹐你那时不甘雌伏的雄志﹐已被柔情万缕来纠结﹐我也常叹息你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涵的噩耗传来时﹐我自然为了你可怜的遭遇而痛心﹐对你此后畸零漂泊的身世更同情﹐想你经此重创一定能造成一个不可限量的女作家﹐只要你自己肯努力;但是这仅仅是远方故人对你在心头未灰的一星火烬﹐奢望你能由悲痛颓丧中自拔超脱﹐以你自己所受的创痛﹐所体验的人生﹐替多少有苦说不出来的朋友们泄泄怨恨﹐也是我们自己借此忏悔借此寄托的一件善事。万想不到露沙﹐你已经驰驱赴敌﹐荷枪实弹地立在阵前了。我真喜欢﹐你说:

朋友,我现在已另找到途径了,我要收纳宇宙间所有的悲哀之泪来,使注入我的灵海,方能兴风作浪;并且以我灵海中深渊不尽的百流填满这宇宙无底的缺陷。吾友!我所望的太奢吗?但是我绝不以此灰心,只要我能作的时候,总要这样作,就是我的躯壳成灰,倘我的一灵不泯,必不停止的继续我的工作。

我不知你现在心情到底怎样?不过﹐我相信你心是冷寂宁静的﹐况且上帝又特赐你那样幽雅辽阔的境地﹐正宜于一个饱经征战的勇士﹐退休隐息。你仔细去追忆那似真似梦的人生吧﹐你沉思也好﹐你低泣也好﹐你对着睡了的萱儿微笑也好﹐我想这样美妙的缺陷﹐未尝不是宇宙间一种艺术。露沙!原谅我这话说得过分的残忍冷酷吧!暑假前我和俊因、文菊常常念着你﹐为了减少你的悲绪﹐我们都盼望你能北来;不过露沙!那时候的北京和现在一样﹐是一座伟大的死城﹐里边乌烟瘴气﹐呼吸紧促﹐一点生气都没有﹐街市上只看见些活骷髅和迷人眉目的沙尘。教育界更穷苦﹐更无耻﹐说起来都令人掩鼻。在现在我们无力建设合理的新社会新环境之前﹐只好退一步求暂时的维持﹐你既觉在沪尚好﹐那你不来这死城里呼吸自然是我最庆欣的事。

这两年来﹐我在北京看见不少惊心动魄的事﹐我才知道世界原来是罪恶之薮﹐置身此中﹐常常恍非人间﹐咽下去的眼泪和愤慨不知有多少了﹐“我自然不能具体的告诉你:不过你也许可以体会到吧﹐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生活。

如今﹐说到我自己了。说到我自己时﹐真觉羞愧﹐也觉悲凄;除了日浸于愁城恨海之外﹐我依然故我﹐毫无寸进可述。对家庭对社会﹐我都是个流浪漂泊的闲人。读了《蔷薇》中《涛语》﹐你已经知道了。值得令你释念的﹐便是我已经由积沙岩石的旋涡中﹐流入了坦平的海道﹐我只是这样寂然无语的从生之泉流到了死之海;我已不是先前那样呜咽哀号﹐颓丧沉沦﹐我如今是沉默深刻﹐容忍含蓄人间一切的哀痛﹐努力去寻求真实生命的战士。对于一切的过去﹐我仍不愿抛弃﹐不能忘记﹐我仍想在波涛落处﹐沙痕灭处﹐我独自踟蹰徘徊凭吊那逝去的生命﹐像一个受伤的战士﹐在月下醒来﹐望着零乱烬余﹐人马倒毙的战场而沉思一样。

玉薇说她常愿读到我的信﹐因为我信中有“人生真实的眼泪”﹐其实﹐我是一个不幸的使者﹐我是一个死的石像﹐一手执着红滟的酒杯﹐一手执着锐利的宝剑﹐这酒杯沉醉了自己又沉醉了别人﹐这宝剑刺伤了自己又刺伤了别人。这双锋的剑永远插在我心上﹐鲜血也永远是流在我身边的;不过﹐露沙!有时我卧在血泊中抚着插在心上的剑柄会微笑的﹐因为我似乎觉得骄傲!

露沙!让我再说说我们过去的梦吧!

入你心海最深的大概是梅窠吧﹐那时是柴门半掩﹐茅草满屋顶的一间荒斋。那里有我们不少浪漫的遗痕﹐狂笑﹐高歌﹐长啸低泣﹐酒杯伴着诗集。想起来真不像个女孩儿家的行径。你呢﹐还可加个名士文人自来放浪不羁的头衔;我呢﹐本来就没有那种豪爽的气魄﹐但是我随着你亦步亦趋的也学着喝酒吟诗。有一次秋天﹐我们在白屋中约好去梅窠吃菊花面﹐你和晶清两个人﹐吃了我四盆白菊花。她的冷香洁质都由你们的樱唇咽到心底﹐我私自为伴我一月的白菊庆欣﹐她能不受风霜的欺凌摧残﹐而以你们温暖的心房﹐作埋香殡骨之地。露沙!那时距今已有两年余﹐不知你心深处的冷香洁质是否还依然存在?

自从搬出梅窠后﹐我连那条胡同都未敢进去过﹐听人说已不是往年残颓凄凉的荒斋﹐如今是朱漆门金扣环的高楼大厦了。从前我们的遗痕豪兴都被压埋在土底﹐像一个古旧无人知的僵尸或骨殖一样。只有我们在天涯一样漂泊﹐一样畸零的三个女孩儿﹐偶然间还可忆起那幅残颓凄凉的旧景﹐而惊叹已经葬送了的幻梦之无凭。

前几天飞雪中﹐我在公园社稷台上想起海滨故人中﹐你们有一次在月光下跳舞的记述。你想我想到什么呢?我忽然想到由美国归来﹐在中途卧病﹐沉尸在大海中的瑜﹐她不是也曾在海滨故人中当过一角吗?这消息传到北京许久了﹐你大概早已在一星那里知道这件惨剧了。她是多么聪慧伶俐可爱的女郎﹐然而上帝不愿她在这污浊的人间久滞留﹐把她由苍碧的海中接引了去。露沙!我不知你如今有没有勇气再读海滨故人?真怅惘﹐那里边多是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有时我很盼能忘记了这些系人心魂的往事﹐不过我为了生活﹐还不能抛弃了我每天驻息的白屋﹐不能抛弃﹐自然便有许多触目伤心的事来袭击我﹐尤其是你那瘦肩双耸﹐愁眉深锁的印影﹐常常在我凝神沉思时涌现到我的眼底。自从得到涵的噩耗后﹐每次我在深夜醒来﹐便想到抱着萱儿偷偷流泪的你﹐也许你的泪都流到萱儿可爱的玫瑰小脸上。可怜她﹐她不知道在母亲怀里睡眠时﹐母亲是如何的悲苦凄伤﹐在她柔嫩的桃腮上便沾染了母亲心碎的泪痕!露沙!我常常这样想到你﹐也想到如今惟一能寄托你母爱的薇萱。

如今﹐多少朋友都沉尸海底﹐埋骨荒丘!他们遗留在人间的不知是什么?他们由人间带走的也不知是什么?只要我们尚有灵思﹐还能忆起梅窠旧梦;你能远道寄来海滨的消息﹐安慰我这“踞石崖而参禅”的老僧﹐我该如何的感谢呢!

《寄天涯一孤鸿》我已读过了。你是成功了﹐“读后竟为之流泪﹐而至于痛哭!”那天是很黯淡的阴天﹐我在灰尘的十字街头逢见女师大的仪君﹐她告我《小说月报》最近期有你寄给我的一封信﹐我问什么题目﹐她告诉我后我已知道内容了。我心海深处忽然汹涌起惊涛骇浪﹐令我整个的心身受其播动而晕绝!那时已近黄昏﹐雇了车在一种恍惚迷惘中到了商务印书馆。一只手我按着搏跳的心﹐一只手抖颤着接过那本书﹐我翻见了寄天涯一孤鸿六字后﹐才抱着怆痛的心走出来。这时天幕上罩了黑的影﹐一重一重的迫近像一个黑色的巨兽;我不能在车上读﹐只好把你这纸上的心情﹐握在我抖颤的手中温存着。车过顺治门桥梁时﹐我看着护城河两堤的枯柳﹐一口一口把我的凄哀咽下去。到了家在灯光下含着泪看完﹐我又欣慰又伤感﹐欣慰的是我在这冷酷的人间居然能找到这样热烈的同情﹐伤感的是我不幸我何幸也能劳你濡泪滴血的笔锋﹐来替我宣泄积闷。

那一夜我是又回复到去年此日的心境。我在灯光下把你寄我的信反复再读﹐我真不知泪从何来﹐把你那四页纸都染遍了湿痕﹐露沙!露沙!你一个字一个字上边都有我碎心落泪的遗迹。你该胜利的一笑吧!为了你这封在别人视为平淡在我视为箭镞的信﹐我一年来勉强扎挣起来的心灵身躯﹐都被你一字一字打倒﹐我又躺在床上掩被痛哭!一直哭到窗外风停云霁﹐朝霞照临﹐我才换上笑靥走出这冷森的小屋﹐又混入那可怕的人间。露沙!从那天直到如今﹐我心里总是深画着怆痛﹐我愿把这凄痛寄在这封信里﹐愿你接受了去﹐伴你孤清时的怀忆。

许久未痛哭了﹐今年暑假由山城离开母亲重登漂泊之途时﹐我在石家庄正太饭店曾睡在梅隐的怀里痛哭了一场。因为我不能而且不忍把我的悲哀露了﹐重伤我年高双亲的心;所以我不能把眼泪流在他们面前﹐我走到中途停息时才能尽量的大哭。梅隐她也是漂泊归来又去漂泊的人﹐自然也尝了不少的人世滋味﹐那夜我俩相伴着哭到天明。不幸到北京时﹐我就病了。半年来我这是第二次痛哭﹐读完你寄天涯一孤鸿的信。

我总想这一瞥如梦的人生﹐能笑时便笑﹐想哭时便哭;我们在坎坷的人生道上﹐大概可哭的事比可笑的事多﹐所以我们的泪泉不会枯干。你来信说自涵死你痛哭后﹐未曾再哭﹐我不知怎样有这个奢望﹐我觉你读了我这封信时你不能全忘情吧!?

这些话可以说都是前尘了﹐现在我心又回到死寂冷静﹐对一切不易兴感;很想合着眼摸索一条坦平大道﹐卜卜我将来的命运呢!你释念吧﹐露沙!我如今不令过分的凄哀伤及我身体的。

晶清或将在最近期内赴沪﹐我告她到沪时去看你﹐你见了她梅窠中相逢的故人﹐也和见了我一样;而且她的受伤﹐她的畸零﹐也同我们一样。请你好好抚慰她那跋涉崎岖惊颤之心﹐我在京漂泊详状她可告你。这或者是你欢迎的好消息吧!?

这又是一个冬夜﹐狂风在窗外怒吼﹐卷着尘沙扑着我的窗纱像一个猛兽的来袭﹐我惊惧着执了破笔写这沥血滴泪的心痕给你。露沙!你呢?也许是在睁着枯眼遥望银河畔的孤星而咽泪﹐也许是拥抱着可爱的萱儿在沉睡。这时候呵!露沙!是我写信的时候。

梅隐

五年前冬天的一个黄昏﹐我和你联步徘徊于暮云苍茫的北河沿﹐拂着败柳﹐踏着枯叶﹐寻觅梅园。那时群英宴间﹐曾和你共沐着光明的余辉﹐静听些大英雄好男儿的伟论。昨天我由医院出来﹐绕道去孔德学校看朋友﹐北河沿败柳依然﹐梅园主人固然颠沛在东南当革命健儿﹐但是我们当时那些大英雄好男儿却有多半是流离漂泊﹐志气颓丧﹐事业无成呢!

谁也想不到五年后﹐我由烦杂的心境中﹐检寻出这样一段回忆﹐时间一天一天地飞掠﹐童年的兴趣﹐都在朝霞暮云中慢慢地消失﹐只剩有青年皎月是照了过去﹐又照现在﹐照着海外的你﹐也照着祖国的我。

今晨睡眼朦胧中﹐你廿六号的信递到我病榻上来了。拆开时﹐粉色的纸包掉下来﹐展开温香扑鼻﹐淡绿的水仙瓣上﹐传来了你一缕缕远道的爱意。梅隐!我欣喜中﹐含泪微笑轻轻吻着她﹐闭目凝思五年未见﹐海外漂泊的你。你真的决定明春归来吗?我应用什么表示我的欢迎呢?别时同流的酸泪﹐归来化作了冷漠的微笑;别时清碧的心泉﹐归来变成了枯竭的沙摊;别时鲜艳的花蕾﹐归来是落花般迎风撕碎!何处重撷童年红花﹐何时重摄青春皎颜?挥泪向那太虚﹐嘘气望着碧空﹐朋友!什么都逝去了﹐只有生之轮默默地转着衰老﹐转着死亡而已。前几天皇姊由Sumatra来信﹐她对我上次劝她归国的意见有点容纳了﹐你明春可以绕道去接她回来﹐省的叫许多朋友都念着她的孤单。她说:

在我决志漂泊的长途,现在确乎感到疲倦,在一切异样的习惯情状下,我常想着中华;但是破碎河山,糜烂故乡,归来后又何忍重来凭吊,重来抚慰呢?我漂泊的途程中,有青山也有绿水,有明月也有晚霞,波妹!我不留恋这刹那寄驻的漂泪之异乡,也不留恋我童年嬉游的故国;何处也是漂泊,何时也是漂泊,管什么故国异地呢?除了死,哪里都不是我灵魂的故乡。

有时我看见你壮游的豪兴﹐也想远航重洋﹐将这一腔烦闷﹐投向海心﹐浮在天心;只是母亲系缚着我﹐她时时怕我由她怀抱中逸去﹐又在我心头打了个紧结;因此﹐我不能离开她比现在还远一点。许多朋友﹐看不过我这颓丧﹐常写信来勉策我的前途﹐但是我总默默地不敢答复他们﹐因为他们厚望于我的﹐确是完全失望了。

近来更不幸了﹐病神常常用她的玉臂怀抱着我;为了病更使我对于宇宙的不满和怀疑坚信些。朋友!何曾仅仅是你﹐仅仅是我﹐谁也不是生命之网的漏鱼﹐病精神的或者不感受身体的痛苦﹐病身体的或者不感受精神的斧柯;我呢!精神上受了无形的腐蚀﹐身体上又受着迟缓而不能致命的痛苦。

你一定要问我到底为了什么?但是我怎样告诉你呢﹐我是没有为了什么的。

病中有一次见案头一盆红梅﹐零落得可怜﹐还有许多娇红的花瓣在枝上﹐我不忍再看她萎落尘土﹐遂乘她开时采下来﹐封了许多包﹐分寄给我的朋友﹐你也有一包﹐在这信前许接到了。玉薇在前天寄给我一首诗﹐谢我赠她的梅花﹐诗是:

话到飘零感苦辛,月明何处问前身?

甘将疏影酬知己,好把离魂吊故人;

玉碎香消春有恨,风流云散梦无尘,

多情且为留鸿爪,他日芸窗证旧因。

同时又接到天辛寄我的两张画片:一张是一片垂柳碧桃交萦的树林下﹐立着个绯衣女郎﹐她的左臂绊攀着杨柳枝﹐低着头望着满地的落花凝思。一张是个很黯淡苍灰的背景﹐上边有几点疏散的小星﹐一个黑衣女郎伏在一个大理石的墓碑旁跪着﹐仰着头望着星光祈祷——你想她是谁?

梅隐!不知道那个是象征着我将来的命运?

你给我寄的书怎么还不寄来呢?揆哥给你有信吗?我们整整一年的隔绝了﹐想不到在圣诞节的前一天﹐他寄来一张卡片﹐上边写着:

愿圣诞节的仁风,吹散了人间的隔膜,

愿伯利恒的光亮,烛破了疑虑的悲哀。

其实﹐我和他何尝有悲哀﹐何尝有隔膜﹐所谓悲哀隔膜﹐都是环境众人造成的﹐在我们天真洁白的心版上﹐有什么值得起隔膜和悲哀的事。现在环境既建筑了隔膜的幕壁﹐何必求仁风吹散﹐环境既造成了悲哀﹐又何必硬求烛破?

只要年年圣诞节﹐有这个机会纪念着想到我们童年的友谊﹐那我们的友谊已是和天地永存了。揆哥总以为我不原谅他﹐其实我已替他想得极周到﹐而且深深了解他的;在这“隔膜”“悲哀”之中﹐他才可寻觅着现在人间的幸福;而踢给人间幸福的固然是上帝;但帮助他寻求的﹐确是他以为不谅解他的波微。

我一生只是为了别人而生存﹐只要别人幸福﹐我是牺牲了自己也乐于去帮助旁人得到幸福的;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不过我也只是这样希望着﹐有时不但人们认为这是一种罪恶﹐而且是一种罪恶的玩弄呢!虽然我不辩﹐我又何须辩﹐水枯了鱼儿的死﹐自然都要陈列在眼前﹐现在何必望着深渊徘徊而疑虑呢!梅隐!我过去你是比较知道的﹐和揆哥隔绝是为了他的幸福﹐和梅影隔绝也是为了他的幸福……因为我这样命运不幸的人﹐对朋友最终的披肝沥胆﹐表明心迹的﹐大概只有含泪忍痛的隔绝吧?

母亲很念你﹐每次来信都问我你的近况。假如你有余暇时你可否寄一封信到山城﹐安慰安慰我的母亲﹐也可算是梅隐的母亲。我的病﹐医生说是肺管炎﹐要紧大概是不要紧﹐不过长此拖延﹐精神上觉着苦痛;这一星期又添上失眠﹐每夜银彩照着紫蓝绒毡时﹐我常觉腐尸般活着无味;但一经我抬起头望着母亲的像片时﹐神秘的系恋﹐又令我含泪无语。梅隐!我应该怎样﹐对于我的生﹐我的死?

给庐隐

《灵海潮汐致梅姊》和《寄燕北诸故人》我都读过了。读过后感觉到你就是我自己﹐多少难以描画笔述的心境你都替我说了﹐我不能再说什么了。一个人感到别人是自己的时候﹐这是多么不易得的而值得欣慰的事﹐然而﹐庐隐﹐我已经得到了。假使我们的世界能这样常此空寂﹐冷寂中我们又这样彼此透彻的看见了自己﹐人世虽冷酷无情﹐我只愿恋这一点灵海深处的认识﹐不再希冀追求什么了。

在你这几封信中﹐我才得到了人间所谓的同情﹐这同情是极其圣洁纯真﹐并不是有所希冀有所猎获才施与的同情﹐廿余年来在人间受尽了畸零﹐忍痛含泪扎挣着﹐虽弄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淋﹐仍紧嚼着牙齿作勉强的微笑!我希望在颠沛流离中求一星星同情和安慰以鼓舞我在这人世界战斗的勇气;然而得到的只是些冷讽热笑﹐每次都跌落在人心的冷森阴险中而饮泣!此后我禁受不住这无情的箭镞﹐才想逃避远离开这冷酷的世界和人类;因之我脱离了学校生活﹐踏入了世界的黑洞后﹐我往昔天真烂漫的童心﹐都改换成冷枯孤傲的性情。一年一年送去可爱的青春﹐一步一步陷落在满是荆棘的深洞﹐嘲笑讪讽包围了我﹐同情安慰远离着我﹐我才诅咒世界﹐厌恶人类﹐怨我的希望欺骗了自己。想不到遥远的海滨﹐扰攘的人群中﹐你寄来这深厚的安慰和同情﹐我是如何的欣喜呵!惊颤地揭起了心幕收容她﹐收容她在我心的深处;我怕她也许不久会消失或者飞去!这并不是我神经过敏﹐朋友!我也曾几度发现过这样的同情﹐结果不是赝鼎便是雪杯﹐不久便认识了真伪而消灭。这种同情便是我上边所说有所希冀猎获而施与的﹐自然我不能与人以希冀猎获时﹐同情安慰也是终于要遗弃我的。朋友!写到这里我不能再写下去了﹐你百战的勇士﹐也许曾经有过这样的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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