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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元祐京师期间:学佛的深入期

黄庭坚的佛禅思想与诗学实践 作者:孙海燕 著


第四节 元祐京师期间:学佛的深入期

一、元祐雅集,禅意生活

元丰八年(1085)春,宋神宗赵顼病死,其子赵煦(宋哲宗)即位,年仅十岁,其母宣仁太后以太皇太后的身份执政。宣仁太后是此前宫廷中反对变法的后台,掌权后遂援引司马光、文彦博等到朝廷中,各种反变法的力量聚集在一起。司马光打着“以母改子”的旗号,反对新法。新法大都废除,许多旧法,一一恢复。与此同时,还不遗余力地打击变法派。宋朝历史上最激烈、最残酷的党争也发生在这一时期,甚至从元祐时期一直延续到宋哲宗亲政后。在朝的大臣无论是保守派还是变法派,都不可避免地卷入激烈的党争。

旧党的一批人纷纷回到朝廷。元祐元年,苏轼除中书舍人,迁翰林学士、知制诰。黄庭坚的岳父孙觉迁右谏议大夫、给事中,舅父李常除户部尚书。黄庭坚于元丰八年以秘书省校书郎被召,元祐元年(1086)三月由司马光推荐,与范祖禹、司马康共同校定《资治通鉴》,十月除神宗实录院检讨官、集贤校理。元祐二年正月迁著作佐郎。在苏辙撰写的《西掖告词》中,说明任命的理由是,山谷“孝弟之美,著于闺门,文史之功,称于朋友”[1]。入选馆阁,是文臣的殊荣。黄庭坚与晁补之、张耒等奉苏轼为文坛宗主,在交流唱和中开展了他们的文学艺术创作活动,形成了北宋文坛的空前繁荣,也留下了一段被后人传为佳话的文坛风流。

这段时期也是黄庭坚佛教信仰的深入期。“抱牍稍退凫鹜行,倦禅时作橐驼坐。”[2]成为一名佛弟子之后,山谷学佛的着重点不是“八方去求道”、遍参丛林,而是在日常生活中贯穿觉悟的境界与禅的精神,学习维摩诘大居士,随俗婵娟,将佛禅的理念和精髄融于诗、茶、香、书、画之中,追求心灵的自由,情趣的高雅,意态的风流,“超世而不避世”[3],在平常心中体会道的滋味。

佛寺幽静,常常是文人士大夫们雅集的场所。山谷的朋友、同僚之中,好佛的大有人在,像苏轼、苏辙、晁无咎、张商英、陈季常都是当时著名的大居士。他们游览了法云寺、洪福寺、净因院、开元寺等寺院,或是与僧人谈禅说玄,或是休沐洗浴,或是观赏寺院字画,挥毫吟诗,绍继白莲社儒士名流结社谈佛之远韵。“握手一笑三千年”[4],因缘际会,朋友相互之间的欣赏和会心,使馆阁期间成为黄庭坚一生中难得开怀的美好时光。黄庭坚在《次韵公秉子由十六夜忆清虚》一诗里非常怀念这种生活:

  ……车驰马逐灯方闹,地静人闲月自妍。佛馆醉谈怀旧岁,斋宫诗思锁今年……[5]

苏轼有《书鲁直浴室题名后》一文,云:

  后五百岁浴室丘墟,六祖变灭,苏范黄陈尽为鬼录,而此书独存,当有来者会予此心,拊掌一笑……[6]

文后有鲁直的题记:

  浴室院有蜀僧令宗,画达摩以来六祖师,人像皆绝妙……此寺井泉甘寒,汶师碾建溪茶,常不落第二。故人陈季常,林下士也,寓棋簟于此。苏子瞻、范子功数来从,故予过门必税驾焉。元祐三年,鲁直题。

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也喜欢坐禅,他有一首诗记载了与黄庭坚、李公择相聚于法云寺的风雅:

  休日不造请,出游贤友同。城南上人者,宴坐花雨中。金貌散香雾,宝铎韵天风。鸟语演实相,饭香悟真空,尚书二三客,净社继雷宗。[7]

净社继雷宗,指慧远在庐山结白莲社,其中有雷次宗、宗炳等人。观画、奕棋、赏茶、题记、品诗、谈禅……文人雅士们把寺庙变成了聚会的文化场所。士大夫文人对佛禅之理的向往,往往并不是要深究其理,过一种严肃的宗教生活,而是更多地是把它转化成艺术上的审美情趣与生活上的雅致情调。

二、耽味禅悦,广交佛友

黄庭坚与嵩山法王寺的智航法师有书信交流,还与张商英、任夫人、李常、晁以道等居士或对佛教有兴趣的士大夫在诗歌唱和中讨论佛理。在母亲去世后,山谷馆居黄龙山,亲近黄龙祖心禅师,与死心新老、灵源清老为方外之友,与百丈元肃禅师、九仙舜公长老也有交往。

山谷的六舅李公择,少时读书于庐山五老峰下白石庵之僧舍。出仕后虽以儒者的身份名列学案,但是也喜好禅宗,山谷说他“学古之余复味禅悦”,所以与他诗歌赠答之间颇涉佛理禅趣。山谷在《六舅以诗来觅铜犀用长句持送舅氏学古之余复味禅悦故篇末及之》一诗用了佛教“犀一角”与“水牯牛”两个典故来形容公择的治心养气功夫,比喻巧妙妥帖。诗曰:

  海牛压纸写银钩,阿雅守之索自收。长防玩物败儿性,得归老成散百忧。先生古心冶金铁,堂堂一角谁能折。儿言觳觫持赠谁,外家子云乃翁师。不着鼻绳袖两手,古犀牛儿好看取。[8]

铜犀是镇纸之物。犀牛单生一角,佛教深延其义为“独立无偶”,利用这种特性比喻修行人远离眷属伴侣或烦恼,专心办道。如“处于外道如师子王,远离烦恼如犀一角”[9],“菩萨见家过,舍之而出家。游止于山林,无人寂静处。远离男与女,眷属及大众。单己无等侣,譬如犀一角。专意求净道,得失心无忧。少欲及知足,离谄除憍慢。精进为众生,布施调伏心,苦行修禅定,一心求佛智。……其志犹金刚。若人来割截,无有恚恨想。勇猛心增长,求于一切智”[10]。山谷于此以如金如铁、角不能折比况李公择心之坚定、不可动摇。后又用禅宗常用的“牧牛”典故,以“不着鼻绳”之双关语作比,喻公择之驭心有术,已经到了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了,对舅氏的心性修养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僧景宗相访寄法王航禅师》是一首幽默的书信体诗,以打趣的态度劝说智航法师勿多遣小僧化缘。首二句是向对方描述自己的近况,“抱牍稍退凫鹜行”描绘官员退堂之后抱着牍书俯首缓步倒退,如野鸭游水相随而出;“倦禅时作橐驼坐”是写自己坐禅时久疲倦,塌腰拱背如同骆驼。这两个比喻化解了公务与禅修的庄严感,形象生动,惟妙惟肖,实在让人忍俊不禁,字里行间营造了一种老朋友之间亲切而又轻松的气氛。“忽忆头陀云外人,闭门作夏与僧过。一丝不挂鱼脱渊,万古同归蚁旋磨”二句是诗人想象智航法师在山中结夏安居,集中精力修行,应该到了心中毫无执着、一尘不染——寸丝不挂[11]、如鱼脱渊,不受任何束缚的境界。相比之下,世间的一切名利功业不过如蚂蚁被磨所旋转,犹如轮回,让人无法超脱。末二句“山中雨熟瓜芋田,唤取小僧休乞钱”,从杜诗而来:“杨枝晨在手,豆子雨已熟”(《别赞上人》),言航法师道力高深,不必遣人化缘,自然会有信众去护持他。全诗弥漫着轻松、诙谐的氛围,在打趣中委婉地进行了劝说。

智航法师是禅宗云门宗的传人,他的法脉出自天衣义怀,怀传重元,再传若冲,而智航是若冲的弟子。黄庭坚在《天钵禅院准禅师舍利塔记》[12]里说明了他们的传承关系:“维东福胜,故号天钵。……时维令准,以弟继初,持临济家法,鼓板钟鱼。寂寥百年,有僧父子。父糊其邻,子乞于市。文慈重元,海岱维清。如雷如霆,十州震惊。盲者得眼,檀者倾施。日饭三百,犹故不赐。觉海若冲,提印了空。雪山醍醐,法示一味,饮者不同。冲子智航,盖士夫选,诸根猛利,透出摩罥。昔在天钵,风雨及床,瓶钵三世,冬温夏凉……”天钵禅院在北京大名,估计这两篇文章是黄庭坚供职于大名时所作。山谷对智航的评价颇高,曾为之作《请法王长老航公开堂疏》:

  本色住山人,皆授如来记。居则枯木止水,宴坐十方;出则疾风震雷,惊动万物。不择喧寂,作大因缘。……心不可得,少林开第一之花;圣从何来,破灶见本有之性。从上诸祖,庄严此山。彼大法王,实据都会。河润千里,惠林来福京师;鹤鸣九皋,天钵号称真子。恭惟天钵长老航公,悟有生鸩毒,乘出世舟航,吹布衲之毛,傍家行脚,刈法堂之草,选佛登科。而久闲尺璧之阴,退养众生之病。宝花玉座,共各不可覆藏;粪扫堆头,重为斩新拈出。[13]

从上篇舍利塔记与这篇疏文来看,黄庭坚不但对禅宗各派的师徒传承关系十分熟悉,对佛教文体的写作也非常熟练,对禅宗典故的运用得心应手。他还撰写各类疏文、铭文,请长老讲法,为佛寺主持的选拔提供建议,还对修行的不良风气直截了当地提出意见,为学佛者推荐优秀的禅师……黄庭坚对佛教内部事务的参与是相当深入的。

三、至亲辞世,参禅黄龙

元祐五年二月(1090),舅父李常、岳父孙觉相继辞世,山谷意绪不佳。《与邢和叔书》云:

  至亲中失公择、莘老二德人,哀念不可忘。顷来意绪常愦愦,饥饱或不省识也。方今人物渺然,而朝廷屡失长者,可胜叹耶!今年来百事慵懒,唯思江湖深渺,可以藏拙养愚,但事势有未得者耳。[14]

李常、孙觉的离世给黄庭坚带来的不仅是感情的打击,还有政治“靠山”的丧失。随着党争的愈演愈烈,黄庭坚对前途十分悲观,萌发了退意。

元祐六年(1091),山谷的母亲又去世了,这对于父亲早逝,与母亲感情深厚又事亲至孝的黄庭坚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他心情悲恸,身体衰病,《豫章传》言其“哀毁过人,得病几殆”。秋扶丧归分宁。元祐八年,山谷居丧分宁。葬母于双井,乃馆于墓旁居住,名“永思堂”。他除了用佛教的礼仪来办理丧事之外,还在守丧期间到黄龙山居住,渴望用佛理慰藉自己的心。

黄龙山崇恩禅院是禅宗临济宗黄龙派[15]的重要道场。慧南是振兴临济禅风的一代宗师,他精通教典,儒学底蕴深厚,曾师从各家。慧南参过曹洞禅,随澄斞学法眼宗三年,又在泐潭怀澄门下习云门禅七年,对沩仰宗也有研究,最后在临济传人楚圆会下证悟,因此深谙各派禅风的优势与不足。他不满怀澄以僵化死语接人,也不赞成临济末流滥用棒喝。在黄檗山说法时,他说:

  说妙谈玄,乃太平之奸贼;行棒行喝,为乱世之英雄。英雄奸贼,棒喝玄妙,皆为长物,黄檗门下,总用不着。[16]

他善取诸家之长,不拘一格,采用灵活的手段,应机施教,启迪对方自悟,从而形成独特禅风。他最擅长挑起学人的疑情,将其导入思虑困境,使之困极而通,顿生飞跃,触机开悟。这一特色,集中表现在他著名的“黄龙三关”中。凡遇弟子求法,慧南就叫他参三句话:“你的生缘在何处?”“我脚何似驴脚?”“我手何似佛手?”黄庭坚的《黄龙南禅师真赞》陈述了三关的内容并作出了自己的回答:“我手何似佛手?日中见斗。我脚何似驴脚?锁却狗口。生缘在甚么处?黄茅里走。”[17]黄庭坚一生对慧南十分景仰,还曾手书《黄龙南禅师开堂疏》。

祖心乃慧南禅师的传法弟子之一。山谷在馆寓黄龙山的这段时间里与他交游甚深。《石门文字禅》[18]卷二七《跋东坡山谷贴二首》记载了他们的交游故事:

  前代尊宿火浴无烧香偈子,山谷独能偈之。初见罗汉南公化作偈,其略曰:“黑蚁旋磨千里错,巴蛇吞象三年觉。天下衲子,听莹十年。”晦堂曰:“鲁直作此有据乎?抑意造尔?“山谷曰:“吾聊为丛林戏耳。”晦堂大笑曰:“岂可以般若为戏论乎!”山谷始悔前所学未登本色垆鞴,乃卜居于庵之旁,方知晦堂真不请之友耳。

山谷自创烧香偈文体,在禅师离世火化时使用,用文学的语言歌颂其证悟境界。但祖心认为他不慎重,有游戏文字之嫌。这令山谷很惭愧,感到自己未经明师指点,所学未能入禅之堂奥,所以开始向祖心学习。

鲁直与祖心的公案故事在许多佛教史籍里[19]都有记载。《罗湖野录》[20]描写较为详细,且离当时时间最近,故较为可靠,其文曰:

  太史黄公鲁直,元祐间丁家艰,馆黄龙山,从晦堂和尚游,而与死心新老、灵源清老,尤笃方外契。晦堂因语次举:孔子谓弟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于是,请公诠释,而至于再,晦堂不然其说。公怒形于色,沉默久之。时当暑退凉生,秋香满院。晦堂乃曰:“闻木犀香乎?”公曰:“闻。”晦堂曰:“吾无隐乎尔。”公欣然领解。

在这个有趣的故事当中,山谷对孔子的话不断地加以诠释,但终不能获得晦堂的认可,以致于“怒形于色”,无法言语。最后还是晦堂用禅家机锋点拨了他,让其抛开文字与知识,从自心处去领悟,才使之茅塞顿开。这个公案至少有两层含义,第一,一切法无隐,黄花翠竹,无不在说法,就看你如何去领悟它。在晦堂看来,“法”——万物的真相或曰本质并不是离开物色的抽象玄理,而是色空不异,法性恰恰是通过一切事物来体现的。第二,这个无隐的“法”,既不是通过冥思苦想能体悟得到的,又不能从文字或者知识上去理解,没有现成的答案,没有固定的途径,必须要经过亲身体验才能领悟。在那个美妙的瞬间,灵云见桃花,香严闻击竹,或吃德山棒,或被临济喝,所有的逻辑思维都已经抛弃,所有的语言理论都已经隔绝,只有禅者的一颗心与事物的真相觌面相遇!黄龙派“自见自肯”的宗风在这里展露无遗。

《癸酉八月同百丈肃禅师温汤作小诗呈九仙舜公长老》引用禅宗典故也非常贴切,契合当地地理环境与禅师宗派的特点。诗曰:

  九仙沤和汤,浴此二水牯。主人无施心,冷暖各得所。

  道途开十方,瓢杓汲万古。欲问源从来,大雄山有虎。[21]

宋代的寺庙设有浴室,供人洗浴。此处的浴室是温泉,又称九仙汤,位于江西奉新县城西北,相传是九仙女下凡在此洗浴而得名,始建于北宋初年,距百丈山不远。山谷将自己和百丈山的肃禅师比喻为修心的水牯牛。主人舜公虽有布施然无布施之心,不执着于功德,只是令人冷暖自得而已。“道途”二句是对舜公弘法的赞扬,广接十方徒众,法味深汲万古,与古人同源。“欲问”二句一语双关,既是指温泉的源头又是指禅法的源头,都是从百丈山传承而来。百丈山,又名大雄山。唐德宗兴元元年(784),怀海入山,创建乡导庵(即百丈寺),大扬禅风,当时有黄檗希运、沩山灵佑、百丈涅槃等才智之士云集于此。宋代以后,优秀之禅僧辈出,此次与山谷同浴的元肃禅师就是其中的一位。洪州百丈元肃禅师在《续传灯录》卷一五中有记,为黄龙慧南禅师法嗣。其禅法要义乃在要人承担自心作佛,他在上堂中开示众人:“文殊在诸人眼睫上放光,普贤在脚跟下走过,且道观音大士在什么处行履?夜闻风水响,日听岭猿啼。”“夜闻”二句是以诗说禅,既是“观音”,不在别处悟入,而正在“闻”、“听”音声之时解脱也。舜公长老指云居舜禅师,是当地人,《罗湖野录》卷二有记,文曰:

  舜禅师,世姓胡,宜春人,以皇佑间,住栖贤而与归宗宝公、开先暹公、同安南公、圆通讷公道望相亚,禅徒交往。庐山丛林于斯为盛。

四、儒、佛结合,心态圆融

山谷从禅宗中吸收的重要思想是“平常心是道”、“烦恼即菩提”,化为人生态度则是:“俗里光尘合,胸中泾渭分。”[22]胸中判然分明,对自己所持原则十分坚定,不为名利所牵,外在行为则随同世俗,不标新立异。“身心如一是知常,事不惊人味久长。”[23]若山谷自言:“视其平日则与常人无异,临大节则不可夺。”这是黄庭坚最为核心的人生哲学,它的思想来源不仅仅是佛禅,还是儒家伦理道德与佛家处世态度的融合,我们在第二章还将继续深入分析,这里先不作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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