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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文学史的关注点

问题与方法: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讲稿 作者:洪子诚


当代文学史的关注点

“当代人”研究当代文学史,因为有上面说的独特的位置,角度,因此,在把握、切入“历史”时,方式也会有许多的不同。最明显的一点是,“历史”阐释的“当代性”动机会更强烈。当然,所有的历史写作都存在现实的动因,回答现实提出的问题。而当代人对自身经历的“历史”的叙述、探询,由于有着感性的历史人生经验的加入,这种“当代性”更加突出。

如果认真读读80年代以来出版的有代表性的当代文学史,会有这样一个印象,这就是,这些文学史很少较为独立地关注当代文学中的语言、文体、文类等形态问题。虽然80年代有过“文学自觉”的提倡,但是并没有成为当代文学史考察的主要动机。显然,这些问题没有成为“紧迫”问题。当代文学过程在作家、文学史家的情感和意识(包括学术意识)中留下的,主要是一种难以摆脱的压力。他们通常会过分地把这段“历史”,看作他们或光荣,或暗淡,或悲惨的生命经历的证据。这些,都制约、影响到当代文学史考察的角度和方式。根据我的感觉,也联系我从80年代到现在研究的情况,我觉得,有几个问题,是这20年中当代文学史写作普遍的关注点,或者说切入的角度。

第一个关注点,是持续的“评价”的冲动。文学史写作,当然离不开评价。选择什么作家、作品,对这些作家、作品如何放置,如何评述,都体现了写作者的价值尺度。不过,当代文学史所涉及的“评价”,在情况和性质上有所不同。它更主要的是关系到某一时期,某一文学形态的问题。具体地说,就是对于革命文学,对于延安以后的文学,对于“建国”以后的“社会主义文学”的成就,文学史地位的估价。“当代文学”在“20世纪中国文学”中究竟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到今天,也还是为不同立场的文学史家所关切,有时甚至成为他们的主要动机。这反映了“当代文学”(尤其是它的50—70年代)地位、价值的极端不稳定性,和文学史评价上歧见的严重。这个问题,其实不是80年代以后才有的,在五六十年代,以至文革期间的文学论争中,就是一个焦点。从那个时候开始到现在,一种“标准”的提出问题的方式是:为什么某某时期的文学不如某某时期的文学。在50年代“解冻”时期,对苏联文学,提出的问题是,为什么后20年不如前20年?在这里,划分“前”、“后”的界限,是全苏第一次作家代表大会确立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权威地位的1934年。在50年代中期的中国,则是新文学的后15年,为什么不如前20年?这里的分界点是延安文艺整风的1942年。另外,也有提出“解放后”上海的电影生产为什么不如“解放前”的。到了80年代,问题变换为,为什么新文学的后30年不如前30年,等等。

赵祖武《一个不容回避的历史事实——关于“五四”新文学和当代文学的估价问题》(七京,《新文学论丛》1980/3),提出新文学后30年成就不如前30年。

这种提问所包含的评价冲动,基本上是一种总体估价,它既指向某个文学时期,又关系到对某一种文学形态。具体说,就是被称为“左翼文学”、“社会主义文学”或“无产阶级文学”的这种形态。这里,我不想详细介绍论争的情况,同学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读读这样的文章。如50年代秦兆阳的《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刘宾雁的《电影的锣鼓》、《上海在沉思中》,刘绍棠的《现实主义在社会主义时代的发展》、《我对当前文艺问题的一些浅见》等。还有文革刚结束后,赵祖武等的文章。有的文章,并不是这样非常直接地提出问题,但是包含着相似的估价。

事实上,八九十年代出版的不少当代文学史,在评价上常出现前后矛盾、冲突的情形。对“十七年文学”和对“新时期”以后文学的评价尺度,显然不一致。

评价的压力,给当代文学史的研究带来许多问题。一是有的问题被掩盖,得不到很好展开;这一点,我下面可能还要讲到。另一方面是,评价本身的标准、尺度,常会出现混乱、不能很好协调统一的情况。这种标准的矛盾,当然不是指不同的研究者之间,而是指一部著作、文章内部的矛盾。比如说,当我们确立了对“社会主义文学”所体现的文学观念、价值观念和文学方法的信任的尺度,那么,我们将如何评价八九十年代的许多与此相冲突的文学现象?但是,坚持所谓“纯正”的艺术信念就没有问题了吗?这种“信念”的内涵且不去说它,它有足够的力量和可能性,来承担考察20世纪中国文学的复杂现象和问题吗?这是十分可疑的。当然,这种矛盾,不仅仅存在于当代文学史的写作中,现代文学史也一样存在。旷新年说,他从钱理群老师他们编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6]中,感到一种叙述的暧昧,一种犹豫不决,他把它称作是“犹豫不决的文学史”。他指出《三十年》率先为“通俗文学”留下了广大的空间,而且对“新旧文学”的观察态度,也发生了“深刻的以致是根本性的变化”。旷新年的“犹豫不决”这个词,用得很好。我好像也看到了《三十年》的矛盾,它的“犹豫”,所以,我也写了一篇短文谈到这个印象。我说,《三十年》的历史叙述,“拒绝为着文学‘纯粹化’而进行不断的等级划分的思维结构和话语方式,是否意味着也要反省‘五四’激进力量对待知识的态度”?“对文学的独创性的审美准则的信仰,与‘大众文化’的衡量标准之间,启蒙主义的对批判性的强调,与文化上的‘反现代性的现代性’立场之间,如何能够在一种叙述中取得协调”?(《〈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的“现代文学”》)不过,这些年的许多现当代文学史,都是犹豫不决的。因为我们就生活在一个犹豫不决的时代,特别是90年代,“历史在这里左右逢源,在这里发生了时空错乱”——在我们所经历过的时代中,有的时候倒是方向目标十分明确,一往直前,从不犹豫的,如五六十年代,如80年代。有的就不行了。钱老师在谈到他编写《三十年》的体会的时候,就讲到这层意思。他说,80年代他们提出“20世纪中国文学”的时候,充满了自信,毫无顾忌,旗帜鲜明;而现在90年代,脑子里充满了问题和疑惑,似乎是从堂吉诃德转向了哈姆雷特。接着说了这样一段话:“我无法认同我们曾经有过的现代化模式,及其相应的文学模式,我也不会全盘照搬西方的现代化模式,及其相应的文学模式;但我却无法说出我到底‘要’什么,我追求、肯定什么。径直说,我没有属于自己的哲学,历史观,也没有自己的文学观,文学史观。”(《矛盾和困惑中的写作》)我想,钱老师也不是说完全“没有自己”的价值观、信念,这里,只是强调在90年代遇到了复杂的问题,思想陷入难以摆脱的困境。我有的时候也有这样的困惑,不过,我没有他的那样执著。他经常皱着眉头,很痛苦。我呢,想不清楚,苦恼,就想,管它呢,先吃饭睡觉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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