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仰之弥高——齐白石先生艺术述略

不教一日闲过:回忆齐白石 作者:启功,李可染


仰之弥高
——齐白石先生艺术述略

王森然[1]

我自1925年直至齐先生逝世之前,在30余年的交往接触中,有机会见到他大量的绘画、印章、书法、诗作。齐先生耿直的作风、谦虚的为人、严谨的治学精神、高尚的思想情操和他自己特有的艺术风格,给我留下了难忘的记忆。

我曾做过对齐先生的生平与创作的研究工作,撰写过关于齐白石先生的介绍和齐白石作品的评论,20世纪二三十年代发表在《晨报副刊》《大公报艺术周刊》和《实报半月刊》上,后又在《中国评论》上分上、中、下陆续发表了《齐白石评传》。初稿请齐老审阅时,齐老给我的回信说:“森然先生清鉴:承赐鄙人之小传,其中多过誉之辞。昨有友人胡适携之去,代为先行一读,有过之不及之事,必告余。过目时,有觉愧之语,自不客气,必删去。即当原稿奉还。……”齐先生之如此率真,如此实事求是地对待自己,使我非常感动。

1925年,我因要写一篇有关吴昌硕和陈师曾的文章,访问了齐白石先生。

这一年正是陈师曾先生逝世的第二年,齐白石先生63岁,大病初愈。当时谈话的情形记不清楚了,只是谈到陈师曾和他的诗,他拿出几页信笺来说:“这是他(陈师曾)给我的诗,你看看吧!”我看过后,抄在日记本上:

题齐濒生画册

曩于刻印知齐君,今复见画如篆文。

束纸丛蚕写行脚,脚底山川生乱云。

齐君印工而画拙,皆有妙处难区分。

但恐世人不识画,能似不似非所闻。

正如论书喜姿媚,无怪退之讥右军。

画吾自画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

题濒翁画四种

人世可怜虫,濒翁体物工。

栖栖草间活,昂首听秋风。(草虫)

蝶梦化春烟,庄生骨已仙。

灯蛾莫相效,终夜不成妍。(蛾)

衣薄五铢丝,弹冠富贵迟。

无人求墨本,劳尔抱空枝。(蝉)

酿蜜为谁甜,辛劳踏花片。

莫作曹蝇弹,亦非饭能变。(蜂)

事隔30多年,印象已模糊,只有当时从报纸上剪下来的一段文字,在日记本上贴着:

……当代名家,宜首推吴昌硕老缶,齐璜白石,朽道人陈师曾诸先生。……画之道,所谓宇宙在手者,眼前无非生机,故其人往往多寿……吴昌硕寿逾八旬,齐白石年过花甲,均健壮如青年,非天以寿二公也,实乃辛勤劳动,得锻炼之道尔。……京都好画者,颇不乏人,竟有年未而立,画鸣一时,虽无他长,颇能善偷古人,白石翁谓长安市上卖柑者,或不能终此欺人矣。

(文章发表在一个晚报上,署名王松涛)

10年后我又写过一篇文章(发表在《实报半月刊》第五期“人物志”上,署名“黑衣”):

你如果走到北平西城北沟沿一带的时候,那真是十足地表现着“无风三尺土”的特色。整天不断地轰隆轰隆走着载重的火车,尘埃蔽天,假如我们一过几道街巷,保准眼针毛儿上都得落一层似乎带上霜雪的朦胧着灰土,鼻孔儿里不大工夫即添上两块黑泥。尤其是跨车胡同里,这种凸凹不平的狭窄的路径,使你连呼吸都得停止住。就在这条南巷口的路西第一个大门里,住着一位年高75岁的老木匠,就是大名鼎鼎的齐白石先生。不知怎的,他却单单地选择了这样一个地方来住着,还十二分地表示着喜爱!他刻了一块茶碗大的图章,曰:故乡无此好天恩。

这座大门,是门虽设而常锁,如不是先从门缝里递进名片去,那无论如何是不开门的。大门洞的北墙上,挂着一块镶着玻璃的镜框,里边写着:“白石老人,心病复作,停止见客,若关作画刻印,请到南纸店接办。”进了院落,东屋三间是客厅,一条红漆的长七八尺的大画案,四把像中山公园茶座上摆着的藤椅。一张方桌上,放着一张装裱好了的镜心,用一座镜台装置竖立着:“特赏侍讲街翰林院检讨礼学馆顾问官王闿运撰并书齐璜祖母马孺人墓志铭。”南墙上悬挂着一张王湘绮的遗像。下面靠着一面大镜子,装着齐先生放大了的相片。周围还有几块镜子,排列在大镜子的旁边,一块上写着:“与外人翻译者,恕不酬谢,求诸君莫介绍,吾亦苦难报答也。璜揖。”另一块上写着:“心病复作,断难见客,乞惊之,若关索画及刻印由南纸铺接办可也。齐璜揖白。”还有一块上写:“卖画不论交情,君子有耻,请照润格出钱。庚申秋七月直白。”旁有卖画及篆刻规例一纸,亦装在镜子里,写着:“余年七十有余矣。苦思休息而未能,因有恶触,心病大作,画刻日不暇给,病倦交加。故将润格增加,自必扣门人少,人若我弃,得其静养,庶保天年,是为大幸矣。白求及短减润金赊欠退换交换诸君,从此谅之,不必见面,恐触病急。余不求人介绍,有必欲介绍者,勿望酬谢。用绵料之‘料半’,‘生宣纸’,他纸板厚不画。山水,人物,工细草虫,写意虫鸟,皆不画。指名图绘,久已拒绝。花卉条幅:2尺10元,3尺15元,4尺20元(以上一尺宽),5尺30元,6尺45元,8尺72元(以上整纸对开)。中堂幅加倍,横幅不画。册页:8寸内每页6元,1尺内8元。扇面:宽2尺者10元,1尺5寸内8元,小者不画。如有先已写字者,画笔之墨水透污字迹,不赔偿。凡画不题跋,题上款加10元。刻印:每字4元,名印与号印,一白一朱,余印不刻。朱文,字以三分四分大为度,字小不刻,字大著加。一石刻一字者不刻。金属、玉属、牙属不刻。石侧刻题跋及年月,每10字加4元。刻上款加10元。石有裂纹,动刀破裂不赔偿。随润加二。无论何人,润金先收。”

他的客厅的西边,有一个小院,小院是用葡萄架搭成的,葡萄架上,除去葡萄以外,还长了几棵丝瓜蔓,那年结了30多条丝瓜,葡萄也有300多挂,这若是一幅画面,真可以这样题两句“满架玑珠无处卖,狂抛杂掷乱藤中”了。葡萄架下,养着一缸金鱼。

葡萄架的北边,有一座小门,正对着他的正房,这就是他的画室,也是他的卧室。齐先生每天6点钟起床,吃完早点,即令“姨太”(即宝珠)磨墨,姨妈(即阿姨)磨石头,他即戴上眼镜开始工作,一直到12点钟。吃过午饭,睡两小时的午觉。假如不到美术专科学校去上课,遇到高兴的时候,方才接见他喜欢见的友朋。

那一年的春天,叶浅予、梁白波从上海来到北京,在一个天朗气清、风和日暖的下午,约好了吴迪生,我们四人一同去访齐先生。当我们一进那条巷子尘土蔽天,令人不快,到了大门又看到那些启事牌子,他们说:“这位鼎鼎大名的画家,就是这样难以接近啊!”及至见面,齐先生那春风般的和气,使人就如从严冬酷寒的天气里,得到了济淑舒和的柔光。我尝想起那一天的境况来:先生有四皓三高之稚,具枕流漱石之怀,存买山避地之意,蓄鸥闲鹤静之情。志之相知,则高卧北窗,畅谈秋水;志之相左,则闭门不纳,无一面缘。其情贞磊落,铁面冰心,规模器局,伟大极矣。从那日杯琴毕之,不足尽兴,继以画虾画蟹,画松鹰,画山水,画工细之草虫,画豪放之人物;兴犹未尽,又继之以谈诗和诗,撰联写对,刻印评文,述少年之情怀,感老年之悲壮,平生快事,尽于此日也。当时在齐先生的葡萄架下,由叶浅予为我们拍照二张,以作纪念。

人人都说齐先生有架子,可我见他待人总是和和气气的,并没有架子,不过不喜好应酬罢了。他虽说是75岁的老人,他的心灵,还像小孩子一样,对一切事物的看法,亲朋的往来,都是洁白的诚实,不钩心斗角。他的家务,无论大事小事,全由他一人安排处理,买几块引火的劈柴,都是他自己讲价过秤。他说话的声音很高,不知道他的习惯的人,总以为他是发脾气。他不喜欢照相,有一次介绍郑景康到他家去拍照,一直照了12张,还放大了一张三尺半的。(那时郑景康住在西四丁字街西安门路南小楼上,齐先生送他一张大虾米。)周维善去给齐先生画一张像,他也送了一张人物——《东方朔偷桃》。过了几天,在他的客厅里又写了一个牌子,意思是说双方不合算,以后再有人照相一概不应酬。

齐先生穿的衣服很肥大,他的5岁的女孩,常到他的腿部衫下去捉迷藏。夏天他是常常光着胳膊,系着很厚很宽的腰带,光着脚丫。他的大女孩今年51岁了,和大儿子、三儿子都住在长沙,四儿子、五儿子都是在西山慈幼院读书。还有7岁、5岁、3岁的3个小女孩。他的太太宝珠,人很慈祥,时常有病,但是齐先生却一时一刻不能离开她。无论宴会出席,听戏,看展览会,哪一次都是在一起的。画画的时候,她磨墨,她拉纸,凡是得意的作品,都叫她藏在衣箱的底下。齐先生出了三本画册,两本诗集,五六种印谱,定的价目都很贵,但卖得都很快。

齐先生对我很好,经常留我在家吃饭。好茶、好菜、好点心、葡萄架上结的葡萄,总给我留一些尝尝。齐先生还请我吃过西单的黔阳馆。给我画过不少的画……

我还陆续写了几篇评传和事略,齐先生都剪下来保存着,作为将来作传和编年谱的资料,我无存稿。

1934年,我和齐先生谈起当时他画的笺谱和月份牌,这些虽属小品,都非常精致,诗趣盎然,令人百看不厌。记得在荣宝斋印过一批,系松针(长年多子),莲蓬,梅花(冷艳寒香),石榴(石榴结子怨西风),豆角(老年人恐声皆厌闻故篱豆下不画蟋蟀),菊花(曾见雪个以水晶杯箸墨芙蓉余画以红菊),倭瓜(菜根同味),丝瓜,牵牛花(梅畹华家牵牛花碗大,人谓外人种也。余画此最小者),葡萄(老馋亲口教琵琶,朱雪个题葡萄句,余不得解,二十年犹未忘),荔枝(南门河上雨丝丝,纤手教侬剥荔枝。南门河在钦州),玉兰(太史不生无所用,空劳枝上利如刀)等幅。清秘阁印过一批,系大石榴,秋海棠,梅花(千红万紫报春恩),秋虫(年年依样秋声),葡萄,双鹊等幅。还有螳螂稻子,蜻蜓荷叶,蚂蚱芦叶,蝉与贝叶,天牛荠花,蝴蝶兰花等幅。伦池斋制过一批,倩双鱼而寄远,青蛙蝌蚪,蚕(蚕桑苦,女工难,得新叶旧后必寒),红蜻蜓点水(款款而来)等幅。

唯有一批用硷水涂纸而后用酸水笔画者,自用信笺,实属难得。他随便挥洒,不拘体裁,不拘形式,虚实疏密不一,参差大小千变万化,几莫能测。齐先生的这种画,不但没有颜色,也没有浓淡,只是在纸上分出灰与白,或黄与白。有时他用飞墨法,无轮廓,也无皴法,气韵沉郁,令人有鬼斧神工的感觉。但亦只可偶一为之,他不多作。这种自画自用的信笺,一生中不过数十张,除非给最知己的朋友写信,偶然才用。他给良迟数张,已装裱成册,蕴椟而藏。给我12幅,叫我给他写信,我始终舍不得用,至今存之。有兰花(黄白),牡丹(题富贵有根,黄白),桐叶(黄白),壁虎(黄白),藤萝(灰白),葡萄(黄白),东风(黄白),豆角白菜根(黄白),寒鸟(黄白),玉米(灰白),菊花(灰白),葫芦(灰白)。其中以“东风”、“菜根”、“寒鸟”三幅为最得意。“东风”一幅,是写风和冰解的春天,生气勃勃济淑舒畅的气象,淡淡几笔,疏叶青葱,象征着芳草有情,万物昭苏。齐先生的立意大概是严冬就快过去,春天已经到来,不远的将来就要“千绿争媚万红娇”了。“菜根”一幅,他画两条很长的豆角,粗粗的一块白菜根,俗称“白菜疙瘩”。这东西煮,软而甘;腌,脆而香。古人所谓“知此味咬其根”,又谓“黄金为菜,白玉为蔬”即指此也。“田家风味,愿了三生”足见好吃,可惜一般人不认识蔬根的价值,都白白地糟蹋了。齐先生在这幅画上题了“吾岂无”三个字,真是有趣得很。齐先生本是农家出身,农民用劳动换来的收获,是珍惜的,所以齐先生懂得其中美味,大嚼先尝。先题上这三个字,说明的正是这个意思,这种豆角菘根我“有的是”,很得意扬扬地说:我还没有这些东西吗?意义深远,风趣无穷。“寒鸟”一幅,是在沦陷时期画的,仅仅的一笔枯枝,上边一只鸟,仰首上视,尾巴下垂着。他题上“寒鸟,精神尚未寒”。虽然我们是久居在沦陷的北平,吃的是混合面,在铁蹄之下,处处有着危险,但我们的心不死,我们的精神不死,是相信胜利,有信心,有民族气魄的。齐白石先生的心绪意境就是这样用诗与画来寄托的。

齐先生画月份牌最早的一种是芍药蜜蜂,题“富贵家风”(惠风和畅),天竺(红到春风),枇杷粽子(端午时候),藕和柿子(又是秋风),栗子螃蟹(红叶如此蟹正肥),竹笋和蘑菇(风味胜梅花香色),都是立幅,每幅下面有两个月的月令。又一种是横幅的,每月一张。有梅花(一笑牡丹称富贵,那知无福见梅花),芍药,水仙,荔枝(名园无二),杏花(抡指先人十八代,至今还住杏花村),茶花(岁寒时节此花亦梅花之友),紫藤,葡萄,雁来红,桂花(秋香),蜡烛老鼠(蜡烛光明如白昼,不愁见人岂为偷)。新中国成立以后出版了牡丹,草虫,荔枝,螳螂蘑菇,蔷薇,荷花,蜻蜓莲花,牵牛,蚂蚱,秋菊,丝瓜蝈蝈,这些月份牌小品,颜色鲜艳,富有乡土感情,耐人寻味。所以全国各地争出齐先生作品的月份牌,有大有小,有多有少,大都是搜集齐先生作品拼凑出版的,不是买稿特制。

我曾要求齐先生画十二属相,每年可以作月份牌(即现在的挂历)的封面。齐先生回答:“龙非实物,一生未画,不敢落笔。”

齐先生说34岁的时候,才开始学刻印。他和黎松庵、黎鲸庵等一同研究治印,兴趣非常浓厚。说着从西边大柜橱里的石印中,拣出一块青果大小,橄榄形,全面浮雕着两柄荷叶,一朵半开的莲花,还有两个长颈水禽,整个的形象好像一顶戏台上皂隶所戴的毡帽的石章。刻的是“金石癖”三个字。他说:“这是我刻的第一颗印,刻得很不好,可是保存几十年了,你留着作纪念吧!”我至今仍保存着。

我在日记本上找到了一段根据齐先生自述整理的回忆:齐先生影摹过《丁黄印谱》,那一年(1899年,己亥,年37岁)拜访了王湘绮,适王家来一客人,刻印极有名,齐先生慕其名持石请教,客人若无视。过数日,齐先生视之,石依然置案上。心甚惭,用其石自刻“湘绮楼印”四字,送湘绮。即黎戬斋曾钤入所编《东池社刊》次期印辑。纯模仿丁龙泓法。客大异之,以为不世之才。

根据黎泓斋记白石翁有云:“家大人自蜀检寄西泠六家中之丁龙泓、黄小松两派印影与翁摹之,翁刀法因素娴操运,特别矫健,非寻常人所能企及。……”齐先生在黎鲸庵家见赵之谦(叔)的《二金蝶堂印谱》,大喜,当即借去用朱钩存,其精不异原本。至今尚存,可见其摹习之勤。

1910年齐先生有《与谭三兄弟刊收藏印记》,自道其经过:“黎铁安代无畏兄弟索篆刻于余,十有余印,丁拔贡者以为刀法太烂,谭子遂磨去之。是时余正摹龙泓,秋庵与丁同宗匠,未知谁是非也。黎鲸公亦师丁黄,刀法秀雅,余始师之,终未能到;然鲸公未尝相菲薄,盖深知余之纯任自然,不妄作高古。令人知鲸公者亦稀,正以不落汉人窠臼耳。庚戌冬,余来长沙,谭子皆能刻印,想入赵叔之室矣。复喜余篆刻……”齐先生刻印,是从丁黄正轨脱出。初主精密,后私淑赵叔,尤有奇气。晚则轶乎规矩之外,这是他的创格。所以齐先生的晚年篆刻,尤为可贵。最初樊增祥(樊樊山)为书润资:“常用名印,每字三金。石磨以汉尺为度,石大照加。石小二分,字若黍粒者,每字十金。”数十年来,索刻印者门庭若市,常有从数千里外寄石求刻者。他在“自跋印章”里说过:“予之刻印,少时即刻意古人篆法,然后即追求刻字之解义,不为‘摹、作、削’三字所害,虚掷精神。人誉誉,一笑;人骂骂,一笑。”

1933年,齐先生有《癸酉秋自记印草》:“予戊辰(1928年)出印书后,所刻之印为外人购去,印拓二百。此二百印,自无制书权矣。庚午、辛未(1930年至1931年)二年所刻印,每印仅存六份,成书六册,计十本。壬申、癸酉二年(1932—1933年),世变至极,旧京侨民皆南窜。予虽不移,窃恐市乱,有剥啄扣吾门者,不识其声,闭门拒之。故刻石甚少,只成书四本,计十册。以上皆七十衰翁以朱泥亲手拓存。四年精力,人生几何!饿殍长安,不易斗米。如能带去,各检一册,置于手侧,胜人入陵,珠宝满棺。是吾子孙,毋背斯嘱。癸酉秋八月齐璜白石山翁自记,时居城西鬼门关外。”

齐先生刻印,有独到的成就,正是傅抱石先生所说:“篆刻在老人的艺术中,也占着不可忽视的位置。老人在这方面的卓越成就,半个世纪以来,不只广泛地影响了国内的篆刻家、收藏家和无数的爱好者,还深深地影响了日本不少的篆刻家。”他又说:“据我的偏见,老人的天才、魄力,在篆刻上所发挥的实在不亚于绘画。”因为刻印是一种构图艺术,在一方或圆的石头上,将横直圆斜等单线构成的书法,铺排成极为美观的形象,加以雕刻,从形象上表现出粗壮或飘逸,豪放或纤巧的不同风格来,使观众得到美感。中国自秦汉以来,就有这种重要的实用美术的传统。齐白石先生博取了诸家之长,掌握了篆刻艺术的传统规律,不拘成法,不起草底,不勾轮廓,从心所欲,迎刃而行,创作了“轶乎规矩之外”的格调,开辟了刻印者所不敢走的道路。故所作都是气魄雄伟,明快有力。齐先生说:“我80多岁,还可以仿丁钝丁刻小名印,但终嫌小技,不愿做裹脚的小娘。”他题学生印存有诗云:“做摹蚀削可愁人(自注:古今于刻石,只能蚀削,无知刻者),与世相违我辈能!快剑断蛟成死物,昆刀截玉露泥痕。(自注:世间事,贵痛快,何况篆印风雅事也。)”做摹蚀削,都只是死功夫,古人窠臼。他打破了古人的成规,庸俗的樊篱,把木工铁匠的规律,运用到刻印的技术上来。所以他的诗有:“笔煞冶工三万辈,汉秦以下士人愚。”这是他的自豪!他的篆印艺术,能无视古人,独创新貌,尤其晚年治印,更加豪放,给许多从远道来访的外宾,刻了很多的印章,每颗都是精神饱满,气魄宏伟。

世之论者云:先生上溯三代籀古之文,下及秦汉金石之刻,博参六朝唐宋之迹,旁搜封泥龟甲之字,将并胸中磅礴之气,一案之于方寸之石。所以赵悲庵之朴茂精严,吴缶庐之奇古苍浑,先生兼而有之。宋白元朱,咸尽其妙,大气蓬沛,不为诡僻纤媚,以趋时尚……有人说:齐先生读书不多,识字有限,有些过誉。实不然,他在刻印上,确是下了不少的苦工。我常常见他刻到半途中,忽而从大案下边,抽出《六书通》来,查一下。许氏说文,他是娴熟的。常说:“刻印必须学篆,学篆必须读书,要熟读子史,博通六经。……”又说:“作印必须经过仿汉,而仿汉又必须熟悉攻玉凿铜之法。……学汉印是要得其精意所在,取其神不必肖其貌。汉隶多变古法,许氏作说文,救其失也。今作印不本许氏,是不识也。如学汉印,而单学其错字,是东施效颦。”驳者不攻自破。

当张大千说“奴视一切”的时候,他刻了一颗“奴视一人”的印。他刻“见贤思齐”和“不知有汉”二印边款有云:“旧京刊印无多人,有一二少年,皆受业于余,学成自夸师古,背其恩本,君人耻之,人格低矣。中年人于非闇刻石真工,亦余门客。独仲子(即杨仲子)先生之刻,古工秀劲,殊能,其人品亦驾人上,余所佩仰,为刻此石。因先生有感人类之偶有高下耳。记于先生之印侧可笑也。辛未正齐璜白石。”又“余之刊印不能工,但脱离汉人窠臼而已。同侣多不胜许,独松庵老人尝谓曰:西施善卑未闻东施见妒,仲子先生刊印,古秀雅高出一时,即倩予刊‘见贤思齐’印,又倩刻刊此,欧阳永叔所谓有知己之恩,为余言也。辛未五月居于旧京,齐璜白石山翁”。齐先生在《自嘲》注中言:“旧京篆刻得时名者,非吾门生,即吾私淑,不学吾者不成技。”那时一般中少年,稍露头角,即目空一切,大言不惭,先生系感慨言之。

有《随喜室集印初编》二本有跋云:“右印五十钮白石草衣为宗人虎生刻也。虎生于客冬物故,今年秋仲因事旋里,其石为余购得。草衣篆刻刻石,不依傍古人,独为体制,溯源汉凿,扩而充之,诣境所届,非凡近可同日而语,宜其自成一孑也。爰付拓印,以公同好,癸酉(1933年)十月默斋谢健廷跋于武汉之石巢。”这位虎生,一人即刻了50颗印,可知其盛况。

《白石印草》有王湘绮序言:“印谱者,唯昭潭老渔纯仿秦汉玺章,墨文不印朱,见之令人肃穆。余童时见从兄介卿有一本,问姓名不知也。意其明末隐士,至今想慕焉。介卿说隐辟不得志,自负刻印高雅,亦存印谱,不轻示人。及余友高泊足李篂仙赵叔,皆以刻印名世,而赵傲兀,求者多谩绝之。余出都乃自赠余名章。明日京师来观肩踵相接。游艺之事,孤僻者乃绝伦,理势自然也。白石草衣,起于造士,画品琴德,俱入名域,尤精刀笔,非知交,不妄应。朋坐密谈,时有生客至,辄逡巡避之。有高世之志,而恂恂如不能言,吾县固多畸人。余妻母舅李云根先生,画入逸品,雕琢工作尤精,亦善刻印,而不为人作。晚年坐一室,终日不移尺寸,见人默无言。白石傥其流与?何其独厚于余也。余既为题借山图,要以同诗沈山人,见其印谱,复感生平所交游奇古之士,而叹一艺成名之非偶然。复为序其意云。甲辰七夕王闿运题于南昌馆。”(纸有“白石草衣金石刻画”印。)

白石自序云:“予55岁后居京华所刻之石三千余方,当刻时择其对古今人而无愧者,计234印,每印拓有300页。有求刻者,促迫取去,不能拓存300页者,拓存一二方,制成锌印,合手拓,仅成《白石印草》80册,一散而尽。此册重制,有70岁以后所刻自家常用印60余方加入换出以前锌印勿拓,再成80册,仍用湘绮师原序冠之。癸酉夏六月时居京华之西城,齐璜白石自序。”

印文中有:“甑居,老去无因哑且聋,半聋,乐石室,白石造藁,齐白石老木,白石翁,木人,老齐,老白,木居士,白石山翁,汗淋学士,介辔在手,乙丑存画,余耕,大无畏,白心先生,一支笔,龙兴鸟集,古潭州人,松风关君,辛卯甲子,雕虫小技家声,一家多事,星塘白屋不出公卿,湘潭人也,一年容易又秋风,长相思,戊寅以后以字行,吾道何之,齐菊如,借山馆,七十以后,百镜盦,一切画会无能加入,为客负梨花,龙山社长,寄萍堂,一代精神属花草,行年七十三,白石草堂,强作风雅客,白石后人,一掷千金浑是胆,穷不死,问道于石,平生辛苦,扫门者四时风,老子齐白石,借山翁,老齐经眼,湘上老农,木居士记,归计何迟,乃翁过目,寄萍吟屋,大匠之门,悔乌堂,吾幼挂书牛角,借山老子,吾道西行,岂辜负西山杜宇,寻常百姓人家,老萍曾见,何用相思,七五衰翁,穷后工诗,父子合作,有衣饭心苦人,故里山花此时开也,杏子坞老民,麓山红叶相思,借山吟馆主者,老年肯如人意,白石三复,知我还在,七三翁,七四翁,患难见交情,梨花小院思君,寻思百计不如闻,白石相赠,白石题跋,借山老人,吾画遍行天下伪造居多,阿芝,我负人人当负我,老为儿曹作牛马,流俗之所轻也,连山好竹人家,八砚楼,煮石,白石有子,三千门客赵吴无,人长寿,三百石印富翁,平翁,业荒于戏,百树梨花主人,鲁班门下,客中月光亦照家山,心与身为仇,客久思乡,八十岁应门者,儿辈不贱家鸡,门人半知己,梨花小馆,萍翁得见有因缘……”齐先生的日常自用之印,尽于此矣。

他自序又云:“余30岁后,以三百石印名其斋,盖言印石之数,所刻者名字印数方,适诗画之用而已。至60岁,集印石愈多,其中有佳者十之二三。丁卯连年已成秦灰矣。丁卯后避乱京华,得印石又能满三百之数,惜无丁卯所失之佳者。年71,门人罗祥止,欲穷刻印之绝法,愿见当面下刀。余随取自藏之印石,且刻且言,祥止惊谓:‘如闻霹雳,挥刀有风声。’遂北面执弟子礼。越明年,余中英继至,亦有祥止之愿,余一时之兴至,不一年将所有之石已刻完,实三百之数过矣。其刻成之功,实罗余二生,故序及之。今暂拓数册,分给家藏,使儿孙辈知昔人有平泉庄一木一石,子孙不得与人,亦必知先人三百石印斋之石印三百,亦愿子孙不得一印与人也。甲戌冬初,白石山翁齐璜自序。”

齐先生平生虽不愿一印与人,却与我三印,为我刻印四方,刻墨盒二方,为我拓印两本,共40余方,可谓惠我独厚矣。

1935年夏天,穆蕴华正编辑《晨报画刊》,张大千、于非闇和徐燕孙因为一点小事,引起了笔战,闹得一时乌云满天。由傅增祥(沅叔)出来调解,在致美斋聚餐。众人提出由我去请齐白石出来参加。我到齐先生家时,他正在作画,刚刚画了一块矗立的大石头,在五尺纸的顶端下笔,一直贯彻到四尺的底端,像这种险隽的笔墨,在他平日作画的习惯中,是很难见到的。大气磅礴,淋漓尽致。落笔前他先将笔在水中饱浸,又多少把水去掉一点,然后蘸墨。用画松皮的效法,纵横挥洒,颇有荒率苍莽之气,既而稍加了一些花青,右半湿润,左下干白,随手变化而不见痕迹。这块石头气魄雄壮,有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之势,但位置端正,不欹不斜,特立突出,心静神闲,而有骨气。我看齐先生作画时凝神注想,拿起笔来流盼运腕的时候,并没有打算这样画,不见得“意在笔先”,也不见得是“胸有成竹”,若有意,又若无意,而就这样画出来。我看到这里,觉得画面上的实处太多,而主位太大了,虚处不好安排宾位,怎样加添景物呢?齐先生见我来了,放下笔,招待我喝茶。我说明来意,请他出席参加聚餐照相,他笑了笑,摇了摇头,又问都是什么人参加。我说些人名,连小孩算上一共37人。加上齐老,38人。他突然拿起笔来,蘸了浓墨,在这块石头下边的右方,涂了碗大的一块墨。“这是一块什么东西”,我想。是乌鸦?不但不像,而且不是地方。他画第二笔在左方稍低了些,又是一块墨。我简直是莫名其妙。后来添上了帽翅,加上了工细的图案底纹,我才恍然大悟,“啊!是一顶乌纱帽!”我不觉失声说出口来。帽的上方既是石头,中间几乎无隙可添,下方只有五寸的空白,这画是无法再画了。可是他从帽的上半,横出了一个笏板,仅用三笔画成。稍涂些淡黄色,又用深蓝染了染帽翅的图案花纹,这幅精彩的《拜石图》即告成了。

画完以后,齐先生用夹子夹了,挂在北墙上,坐在仰椅上,一面休息,一面欣赏。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呢?他说:“米元章你知道吧,他守濡须的时候,听说有一块很奇怪的石头在河边上,不知道从何处而来,人人传说不同。他命人移到衙门的后苑,作燕游之玩。石至而惊,即命设席,拜于庭下,说:‘吾欲见石兄二十年矣!’……”齐先生没有讲完,即大笑起来。随手把画摘下来题上“拜石”两个篆字。下边又写“乙亥之夏,天日晴和,友人王君森然,看余作画,成此幅以赠之。白石山翁”。盖“白石翁”章。在画的左下方,又盖新刻长方“悔乌堂”印章和“故乡无此好天恩”印章。他答复我“不喜欢多管闲事”,拒绝参加聚餐和拍照。

我持画回到致美斋,菜已吃完,赶上照相。值张醉丐在座,写打油诗四首,翌日在《实报》发表。大意是说:齐先生笑傲王侯,蔑视官僚,不屑于为伍,无论他们怎样崇拜艺术,恭维先生,先生高高在上,不动不摇,端端正正,不欹不斜,任他们拜倒在脚下,置之不理。

是年齐先生73岁,画《拜石图》时,方从湖南返平。其《自传》有云:“乌乌私情,未供一饱,哀哀父母,欲养不存。”乃自刻“悔乌堂”印。赐我之画,是第一次用斯章也。

齐白石先生最初的书法,是学金冬心,47岁所作的《戏婴图》,题“己酉秋客钦州为郭玉画扇造稿,自觉颇有情趣,因存之。丙辰九月翻阅旧簏补记之”。完全是金体。57岁所作《仕女图》,题“万丈尘沙日色薄,五里停车雪又作,慈母密缝身上衣,未到长安不肯著”。也完全是金体。至64岁丙寅(1926年),他印《借山吟馆诗草》,全书自抄影印,完全是金体。樊樊山题云:“濒生书画皆力追冬心。”正是这个时期。

有一次我问齐先生,您的字从什么时候改变了体?您最喜欢的是什么碑帖?他说:“从戊辰以后,我看了《三公山碑》,才逐渐改变的。”许多人这样说:“齐先生的篆书是吸取了周秦两汉的精华。”但是他取法的主要所在,还是《三公山碑》。

《三公山碑》在碑帖中的评价很高,此碑的特点有二:第一,字体虽为篆书,而有隶韵草情;第二,是周代的金文布局。齐白石先生继承了《三公山碑》的两大特色,并且还发展了这些优良传统。

齐先生自己最得意的书法,首推“纯古斋”三字。他不止讲过几次,常常提起来作为例范,而畅谈篆书。他送给我一副篆书对联和一幅篆书中堂。对联是六言的,词为“工画是王摩诘,知音许钟子期”。齐先生写此,便是对我之友谊的写照,说明决非庸结之交。他曾题我作的“雁来红”云:“前清大涤子、青藤或有之,近今赵、吴亦无。”题我画“梅”云:“君虽师我,我欲学君。”题我画“松”云:“森然弟画松远过我。”使我惭愧莫名。此副对联赠我,还盖了一颗钢印,当时我为保存此印,而未付裱。他用篆书,如锥画沙,使笔力透入纸内,这与他篆刻的冲刀法分不开。墨与纸交,敏墨入纸。墨润的地方,每画两边的线条,遒劲明快,好似利刀镌玉;墨干的地方,每画两边如蚕食桑叶,凹凸互现,若有若无。中间一缕精气,贯注到底。他的写篆,也是意在笔先,大笔淋漓,不避涨墨,不怕焦笔,意之所到,任意挥洒,这又同他的写画的墨法分不开。笔力雄肆,仪态万千,令人百看不厌。

有一幅篆书中堂,是很值得纪念的。是宝珠夫人生前向齐先生索诗和书,他很用心地在一幅红色点的古笺上,写了这首诗:“芙蓉花发咏新诗,故国清平忆旧时。今日见君三尺画,此心难舍百梅祠。”宝珠夫人去世一年,有小孩将此诗拿出去换了一只熏鸡,正在门洞里吃。我去齐先生家正值卖熏鸡的小贩尚未离去,我便向他提出了警告,鸡应付多少钱照给,不许欺骗孩子,我用一元八角钱赎回。我教育了孩子以后,对齐先生没有说明,我交还给他只言从厂甸买回。齐先生很感动,过几天以后,照原辞书此中堂赠我,并加附注云:“百梅祠,在湘潭南行百里莲花峰下,予曾借居七年,亲手栽芙蓉树甚茂。此诗为人题画芙蓉作,予室人宝珠求书之,不知因何失去,森然弟从厂肆买回赠予,乃书此诗报之。84岁白石老人齐璜。”

在他的这条篆书中,可以看出用笔用墨布局各方面的配合,再加上附注的行书上下款和印章,参差映衬,构成一局。这是善于用笔,善于用墨,善于布局。虽然没有色彩的艳丽,而线条的优美,能使全幅一望,便觉精神饱满,气势雄伟,很有完整画面的味。所谓“龙跳虎卧,戏海游天,美女仙人,霞收月上”之境界,更非《三公山碑》所有。

1950年我在武汉军管会,忽然接到齐先生的一封信,附着两幅画,一幅是给陶铸同志的,一幅是给潘梓年同志的。他在信里表示:解放江南,接近故乡,我年老虽然不能参加战斗,但是我有赤诚心肠,表示敬爱解放军,用画幅来表达感谢的意思。此信我已交组织归档。

我回到北京后,首先去看望齐先生,他正在画一幅大幅的为国际和平献礼的画,见我来当下即停笔,几位研墨抻纸的同志都很惊讶,齐先生眼里噙着泪花,我也说不出话来,为怕影响他作画,等到他的画完成以后,才细叙隔情。

在抗美援朝的时候,有很多战士从前线给齐先生来信,齐先生当时整日忙碌,常对我讲:“我的画债难偿,忙不过来,这些必须答复的信,我挤不出时间来写……”他的意思我明白,是要我替他写,可是战士们的心情,我也明白,只要是先生的亲笔,何妨是片纸只字,一幅小画,他们是视如珍宝的,看到祖国的一位大画家回复了信,是如何的喜欢!如同见到了祖国亲人握手言欢一样!我鼓励着齐先生:“你时间少,我们挤出一个半天,或是一个整天来,我念着信,你写上几句话,在信纸上画上几笔,小鸡、小虾都可以。”这样,我写信封,武先生粘邮票封口,老尹发出去,很快地即办完了。过了两天,又来了几封信,我和武先生立即答复了,从此随来随复,不再积压。齐先生鼓励着多少可爱的人,可爱的人有多少惦念着齐先生,感情交流着融合成一体。

齐先生是以人民的生活为生活的,他从幼年一直到九十余岁的高龄,孜孜不息,有如一日,显示出中国人民生活的伟大风貌。他的作品无论印、画、诗文、书法,均有独到的创造,继往开来,丰富多彩。但是他并不满足于自己的作品,他对自己的作品的要求,非常严格,有一败笔或是不够真实,他就不满意,撕掉重画。因为他的作品真实地描绘了生活的图景,呼应着人民的生活的真实,所以得到了人民的共鸣共感。

有一次我问齐先生《和岩上老人诗》中“食叶蚕肥丝自足,采花蜂苦蜜方甜”这句话的大意。他说:“我60年来的成就,无论在刻、画、诗文各方面说来,不都是从古书中得来的,有的是从现在朋友和学生中得来的。我像是吃了千千万万人的桑叶,才会吐出丝来;又似采了百花的蜜汁,才酿造出甜蜜。我虽然是辛苦了一生,这一点成绩,正是很多很多古往今来的师友们给我的。”齐先生的这一席话,感动了我,齐先生的虚心精神,齐先生尊重热爱人民大众的精神,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回忆。

我特意从他的诗文中找到很多证据,自齐白石结识陈师曾先生以后,陈师曾携白石之画东游,把他的画介绍到日本,并选入巴黎艺术展览会,日本人将他的艺术生活拍成影片,献映于东京艺术学院等等,所以陈师曾死后,齐先生作了不少哭陈师曾的诗,以志哀悼。在题陈师曾画中有:

槐堂风雨忆相逢,岂料怜公又哭公;

以后苦心谁识得?黄泥岭上数株松。

又题:

君我两个人,结交重相畏,

胸中俱能事,不以皮毛贵;

牛鬼与蛇神,常从腕底会。

君无我不进,我无君则退;

我言君自知,九原勿相昧。

可见陈师曾在齐白石的生活中起了多大的作用,在齐白石的作品中有多大的影响。

在齐白石先生的一生中,他常常提到的,时刻不忘的有他祖母、祖父,及外祖父周雨若,木匠周子美,画师胡沁园,诗师陈少蕃,画像师萧乡陔,还有文少可、王仲言、王闿运、樊樊山……即经常给齐先生磨墨拉纸的夫人胡宝珠,齐先生也在画中题到:

休言浊世少人知,纵笔安详费苦思;

难得近朱人也赤,山姬能指画中疵。

还有《赠姬人》一首中“谁教老懒反寻常,磨墨山姬日日忙”句,感激她的辛勤劳动。另有“痴拙谁言百不能,相从犹识布衣尊。分离骨肉余无补,怜惜衰颓汝有恩。多病倦时劳洗砚,苦吟寒夜惯携灯”等句,其对齐先生的帮助,可见一斑了。

齐先生自己说,吃了千千万万人的桑叶,才会吐出丝来;采了百花之蜜,才酿出甜蜜。他的成绩是人民大众给予的。齐白石的天才的创作,他自己从来就没有认为是什么神秘偶然的东西。他敬爱石涛,诗句有“千古无惭一阿长”。题大涤子画诗有“绝后空前释阿长”。“下笔谁教泣鬼神,二千余载只斯僧。”读石涛白龙潭上诗有:“安得从公坐石上,黄山山下白龙潭。”梦大涤子诗有:“不用人间偷窃法,大江南北只今无。”齐先生对徐文长、八大山人、吴昌硕均崇敬非常,故诗有:“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对金冬心、黄瘿瓢等也有不少的诗篇歌颂。他吸取了古今中外名家的精华,来作为他创作上的滋养、胚胎、萌芽,一步一步地发展,成为自己的创作,所以他的作品,都有着历史的必然性。他吸取了前人的精华,作为自己创作的基础;超越了古人的范畴,而成为自己的杰作,这在美术史上说,是以前的美术作品、美学知识发展的继续和飞跃。齐白石先生个人的努力和才能无疑是有重大的因素。但这些因素作用的发挥,正在于齐白石这位杰出的美术大师顺乎历史的需要,成为历史必然性的体现者。

齐白石先生个人的努力和才能,从下面诗句中可以见到,《书冬心先生诗集后》中有:“与公真是马牛风,人道萍翁正学公。”“只字得来也辛苦,断非权贵所能知。”“岂独人间怪绝伦,头头笔墨创奇新。”题画墨牡丹有:“衣上黄沙万斛,家中破笔千枝。”自嘲中有:“何用高官为世豪,雕虫垂老不辞劳,夜长镌印忘迟睡,晨起临池当早朝。啮到齿摇非禄俸,才能自食匪民膏,眼昏未瞎手犹在,自笑长安作老饕。”纪事诗中有:“异地逡巡忽十年,厌闻虚誉动幽燕。”“作画半生刚易米,题诗万首不论钱。”自嘲诗还有:“造物经营太苦辛,被人拾去不须论。”吴昌硕说过:“小技人拾者则易,创造者则难,欲自立成家,至少辛苦半世,拾者至多半年,可得毛皮也。”由以上所引,都可以看出齐白石先生创造经营的一片苦心。这些事实,驳斥了“天才论”的谬言。所以才有“食叶蚕肥丝自足,采花蜂苦蜜方甜”的诗句。齐白石先生如果没有这样的现实生活,就不能有这样的体会,就更不会有这样千锤百炼的佳句,也说明了是由当时知识积累的程度所决定的。

齐先生自幼劳动时使用过竹子制造的“筢子”,可是从画史上看,从来无人画过,而齐先生画《得财图》,即画上一个童子背筐持筢。并题句:“豹狼满地,何处爬寻?四围野雾,一篓云阴,春来无木叶,冬过少松针;明日敷炊心足矣,朋侪犹道最贪淫。白石山翁造稿并题新句。”齐先生使用过“筢子”,而且把它画出来,正是因为齐先生深知它的价值。而在当时显然不如画大寿桃、荷花鸳鸯、寿带鸟等好卖钱。后来,齐先生又油然想到“犁耙”、“担子”……绘画的范围扩大了,作品种类也丰富起来。


[1] 王森然(1895—1984),号杏岩,河北定县人。曾任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与齐白石交谊颇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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