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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子戏

以另一种方式抵达 作者:张静


折子戏

我的老家在关中道,父辈们对于秦腔里的折子戏情有独钟。我很小的时候看戏要到大队。大队院子的西北角有一方戏台子,方方正正,青砖灰瓦,飞檐雕壁,和村子里的陈年老屋相比,很有气势。戏台两边,立一木质柱子,如大老碗口一般粗。老一辈说是杉木的,即便上了一层红漆,但漆皮仍在一块一块地剥落,似风烛残年的老人。平日里,戏台杵在那里,安安静静,无人问津,风吹过,雨淋过,一层一层的灰尘和蜘蛛网密密麻麻地缠绕着戏台四周,有说不出的孤独和寂寞。但逢村里庙会或者旧历年的正月十五,道长、村长和村里有威望的老人聚在一起一撮合,村里立马就有戏唱了。

村长媳妇我叫二娘,不出两日,准会带着手脚勤快的三婶、五婶将戏台内外清扫得干干净净。待开戏当日,一大早,周边四五个生产队的男男女女、老老幼幼蜂拥而至,被冷落了好久的戏台顿时变成另一种模样:眼见那暗红色的大幕布来来回回不停歇地一拉一合,戏台上灯光熠熠生辉,台下人头攒动。平日里,从早到晚背着日头在地里忙活的庄稼汉们眼见台上的角儿披红挂绿,粉面桃腮,水袖轻扬,千种风情,万般柔媚,个个按捺不住内心的亢奋,扯着嗓门喊叫、鼓掌,整个戏台上下简直要沸腾了。

所幸的是,我家就在大队隔壁,出了家门到戏台,用脚丈量只要百十来步。跟同龄伙伴相比,我占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但凡村子里唱戏的时候,年少的我急急跑到灶房,蹲在灶台边三两下扒完一碗饭,两只胳膊挽着几只马扎,跑得屁颠屁颠的,来到台前,就是为了占几个最能看清戏子容颜和身姿的好地盘,等爷爷奶奶大妈婶娘们来了,赏我几毛钱,买几袋糖果和麻豆之类的小吃。至于戏台之上那些演员嘴里冒出的调子长长短短、咿咿呀呀,我懵懵懂懂,啥也听不懂,倒是台上敲锣打鼓、台下人仰马翻的热闹场面很是诱人。

慢慢大一点了,也会跟着大人提着板凳,赶到几里甚至十几里以外的庙上或村庄看戏。到了夜晚,常常趴在爷爷奶奶的怀里睡个昏天暗地的,中间醒来,眯着眼瞅上一阵子。我喜欢的是戏子身上绣着大朵牡丹和七彩珍禽的绫罗绸缎衣衫,闪烁出灼人的光芒,刺得我瞌睡全无。一次,坐在我前面的翠红姑姑和她的知青恋人高山叔叔,大抵是被台上青年男女两双顾盼流转的眼神里传递出的款款深情撩拨得怦然心动了,两只大手悄悄地攥在一起。他俩亲昵的动作被我清晰地看见了,羞得我赶紧转过头去,连大气也不敢出。

等到十二三岁时,渐渐知道一些人间事了,也能大概听出一出折子戏的前因后果,紧锣密鼓不再觉得震耳了,生旦净末丑也能分辨一二。尤其是那角儿身披紫色罗衫,凤冠霞帔,额前缀珠抖簪,翩跹而来,竟然莫名地心生几分欢喜。当然了,男孩子喜欢台上的打斗场面,比如一阵锣鼓喧天中,几个扎靠背旗、头摆花翎的武生花面,耍着大刀,舞着双锤,威风凛凛,加上一群毛毛小兵连翻筋斗,好生热闹!

那时,我经常和伙伴们放学后下两架坡到偏远的沟底捉草和玩耍,时不时地,总会在沟沟壑壑中看到这样的情形:村里的狗剩叔一边放羊一边割草,那些羊,像洁白的云朵稀稀疏疏散落在蜿蜒的一道道梁上。日落西山,狗剩叔的背篓装满了青草,他才起身,手持鞭鞘,往回赶羊。一阵脆响后,那烂熟的、伴了多少辈人的秦腔调子,像头顶掠过的西风,回荡在空空的沟壑之中。狗剩叔刚唱完,半坡的麦茬空地里,一直以娘娘腔自居的三爷扶着犁铧,很婉转地来了一句“秦香莲拦轿喊冤把驸马告”。那绵软幽怨的声音传到西边的玉米地里,正在锄草的二伯马上回应起来,他甩开膀子,挥着锄头,和一声“他杀妻灭嗣罪恶滔滔”。偶尔,也有不甘落后的大妈婶娘们,跟上一段王宝钏婉转动听的《赶坡》,唱得声情并茂,那感觉,简直要比灌二两“西凤”、吃几片长线辣子、抽几口大叶旱烟来得解乏、爽口、恣意和豪放。

那一瞬,我终于懂得,在那贫瘠的年月里,乡亲们对折子戏的熟稔和喜欢除了发自内心的之外,大抵也是苦中作乐,或者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自我释放和调节吧?我可爱的父辈们,他们把日子的艰辛沉重、情感的喜怒哀乐,吼给头顶的蓝天白云,吼给脚下的苍茫大地。至今,我的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后生卖水后花园”“薛平贵拴马寒窑前”“穆桂英祭桩大路边”“周仁哭妻孤坟前”那一声声昂扬浑厚的唱段和叫板……这一出出折子戏,活脱脱地描摹了父辈们大喜大悲的人生,仿佛八百里关中道上万千大众的生活,只在那或粗犷或婉转的唱腔中彰显出来。

如今,置身喧嚣的闹市,很难再找到当年看戏听戏的感觉了。即便听到,也是暑期回老家,吃罢晚饭,和父母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说着陈芝麻烂谷子的家谱旧事,享着粗茶淡饭的俗世浓情,或者只是陪着二老安静地坐着,看房前屋后那棵高大的梧桐树梢上,一轮圆月挂在天边,将整个村庄沉淀成淡淡的水墨。忽地,隔着一条又一条的村路,一声声秦腔断断续续地传进我的耳朵里来。不用说,肯定是谁家老人过世或者过世三年了请的戏班子。那些年,乡下人的日子不管过得好坏,丧事少不得都要唱戏的,戏大戏小,戏里戏外,都是对亲人最大的缅怀和敬挽。曾经唱过秦腔的母亲,更是对折子戏如数家珍,这时候,她早已坐不住了,免不得要说教一番:大丫,听不出来吧?这一段是《三击掌》,说的是唐朝丞相王允在长安城内高搭彩楼,为三女儿宝钏招赘快婿。宝钏登楼选婿,将彩球抛赠薛平贵。王允愤怒,与宝钏断绝关系。宝钏被父剥去衣衫,赶出家门,父女击掌,誓不相见。后来,王宝钏十年寒窑之苦等来的却是薛平贵的忘恩负义……那一段是《二堂舍子》,正唱着刘彦昌舍亲子保养子去衙门定罪的忠义之事,千古绝唱呢!

母亲说这番话的时候,她的唇齿间笑意吟吟,她的脸庞溢出一种安详和平和。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眼底有一丝丝的恍惚。我盯着母亲愣神了半天,心里在想,她老人家的眼前,一定浮现出了当年那一座座陈旧的戏台上,一只只锣鼓喧天震耳地敲打;一些花旦凄凄切切地诉说;一些胡生千转百回地演绎,那一声声缠绵悱恻、催人泪下的唱腔,一定倾尽了母亲对秦腔难以割舍的半生之缘。那时,我的母亲在县剧团,主唱胡生,《周仁回府》中的一段《悔路》唱得名扬四方。后来,由于剧团不景气,解散了,母亲也回到乡里了,这成了母亲此生难以言说的缺憾。过了几年,我唯一的妹妹天生丽质,嗓音又好,瞒着家里人和同学偷偷跑到县里考戏校,竟然考上了。当公社的大喇叭里念出妹妹的名字时,母亲是很纠结的,她深知这碗饭的艰辛和磨难,思量半天,最后还是让妹妹去了。于是,我也有了很多机会看那些台后一张张单薄纯真的小脸,在一番搽脂抹粉后,刹那间,一个欲语还休的东阁小姐呈现在我面前。等红幔布缓缓拉开时,一曲一曲的人生风雨,一段一段的深情对白,从这些稚气脸蛋和嘴里表现出来,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也有无意看到曲终人散的时候,随他们退到台后,看所有粉墨登场的角儿,洗去一脸的油彩,露出疲惫而苍白的面颊,三三两两地坐在简陋的走廊上狼吞虎咽。饭盒里,也是一些平时很粗糙的素面菜食。那一刻,我有些纳闷:原来,刚刚还在台上熠熠生辉、风光无限的角儿,台下却过着和我一样朴素简单的生活。他们如醉如痴地把自己埋没在别人的前尘旧事和爱恨情仇里,待谢了幕,卸了一身的云裳,不知会是怎样的感受,是惆怅还是落寞?我盯着他们看了许久,心绪难宁。那种感觉,像极了一个人,站在熙熙攘攘的渡口,目睹了所有的千帆过尽,一切都寂静下来,像做了一场梦,梦醒了,折子戏还得演下去。

依稀记得,《断桥》边,听白娘子一袭素白丧服口口声声念郎君肝肠寸断;《三娘教子》里,看补丁两肩的三娘打坐织布机前说教令郎声泪俱下;又闻《花亭相会》里,粉黛佳人张梅英寒夜临窗,磨墨伴夫君读书情深意厚;再看《柜中缘》,更为一介布衣女子许翠莲箱底救忠良之后的深明大义而感动……

写到这里,我想告诉你,这些散落在我身边、散落在旧村落里的折子戏,只数声牙板、几缕琴音,硬是活生生地,让人听出眼泪来。于是,台下的人们跟着唱一段,再一段。转眼间,人生过了一年,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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