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卷 大公夫人

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 作者:[波] 卡瓦力舍夫斯基 著


第一卷 大公夫人

第一部 从斯特丁到莫斯科

第一章 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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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前,德意志的一个小镇上群情激愤,因为这里要建造一条贯穿小镇的铁路。一旦铁路开始修建,古老的建筑势必会遭到破坏,老居民区将要割裂,就连代代人漫步的街道也会被夷为平地。街坊四邻对这些没良知的工程师们感到绝望,最令人痛惜的是一棵古老的菩提树,它是居民们虔诚敬仰的偶像。尽管如此,铁路还是修了起来。然而,菩提树并没有被砍掉,它被连根拔起,移栽到别处去了。为表尊敬,人们将菩提树种在了新火车站对面,它对这份荣誉却表现得很麻木,不久便枯萎而死。人们用它做了两张桌子,一张献给了普鲁士皇后伊丽莎白,另一张献给了俄国皇后亚历山德拉.费奥多洛夫娜[1]。斯特丁的人们叫这棵树为“凯瑟琳”。据他们所说,这棵树是由一位德意志公主所栽,这位公主当时的名字叫索菲亚.安哈尔特采尔布斯特,昵称菲辛,她很喜欢与当地的孩子在市集玩耍,这些孩子却并不知道她后来如何成为了人称“叶卡捷琳娜大帝”的俄国女皇。

凯瑟琳童年时曾在古老的波美拉尼亚[2]小城待过一段时间。她是在这儿出生的吗?有关诗人荷马的出生地一直以来有着诸多争论,但是在近代史中有关伟大人物出生地的争论却不常见。因此,凯瑟琳谜一般的出生地也让她的身世充满了神秘色彩,斯特丁任何教区的登记簿上都没有记载她的名字,同样的情况后来还发生在符腾堡公国的一位公主身上,她是沙皇保罗一世的妻子。原因很简单:给她洗礼的是某位路德教堂的牧师,但这个教堂没有归属的教区。不过,人们发现了一项真实记载,上面提到凯瑟琳的出生和受洗都是在多恩堡,历史学家们便基于这份资料做了大胆的假设。多恩堡是安哈尔特采尔布斯特家族(即凯瑟琳的母家)的宅邸所在。1729年前后,凯瑟琳的母亲在多恩堡待过一段日子,期间她时常和一位年轻的公爵见面,他当时正处于父亲的阴云之下而闷闷不乐。这位年轻公爵就是后来的腓特烈大帝。德意志历史学家苏根海姆认为,腓特烈大帝就是凯瑟琳那“不为人知的父亲”。

凯瑟琳正式的父亲是克里斯蒂安.奥古斯特.安哈尔特采尔布斯特公爵,他的一封书信恰好能推翻上述假设。这封信的日期是1729年5月2日,地点在斯特丁,信上说那日凌晨两点半,他的女儿在这个小镇降生了。这个女孩儿正是凯瑟琳。克里斯蒂安.奥古斯特公爵就算不太清楚孩子是如何来到这世界的,但他不会不知道自己孩子的出生地。况且,并没有证据证明在凯瑟琳出生之前,其母约翰娜.采尔布斯特公爵夫人受到过多恩堡这家的接待,而且事实完全与之相反。1728年,公爵夫人是在与多恩堡和斯特丁相去甚远的巴黎度过的。腓特烈从未去过巴黎,众所周知,他后来只是动了去巴黎的念头就险些为此丧命。然而,德意志历史学家们的想象并未因此停歇。虽然腓特烈没到过巴黎,但是1728年俄国驻巴黎大使馆里却有一位出身名门望族的年轻人,曾与公爵夫人有过联系。于是我们似乎又发现了一段恋情以及凯瑟琳另外一位隐姓埋名的父亲。这个年轻人名叫贝茨基,后来成为了俄国一名重要人物。他以高龄在圣彼得堡去世,据说凯瑟琳对他关照有加,拜访他时还常在他的安乐椅前俯下身子来亲吻他的手。《马松回忆录》的德国译者对此深信不疑,但我们不敢苟同。照这样看,大约在18世纪,每一位名人的出生都很容易让人们产生类似的猜想。

于是,根据上述所有迹象,凯瑟琳(即后来的叶卡捷琳娜大帝)的出生地是在普鲁士的斯特丁,她的血亲及法定父母就是克里斯蒂安.奥古斯特公爵和他的合法妻子约翰娜公爵夫人。我们将会看到,这名悄无声息来到世间的婴儿,有朝一日会让人们对她每时每刻的举动都报以极大的关注。她对命运笑到了最后。

采尔布斯特的小公主在1729年出生意味着什么呢?在当时的德意志,像他们这样的家庭数不胜数。他们家是安哈尔特家族的八大支系之一。在意外机遇使得这个安哈尔特家族名声大震之前,没有一个家庭获得过任何荣誉。很快,整个家族还没来得及看到荣耀的曙光就覆灭了。1729年之前,安哈尔特采尔布斯特家族没有留下什么历史,到1793年的时候就不复存在了。

2

凯瑟琳的父母不住在多恩堡。她的父亲克里斯蒂安.奥古斯特公爵出生于1690年,之后参加了普鲁士军队,活跃在荷兰、意大利和波美拉尼亚的战场上,和法国军队打过仗,也和瑞士军队打过仗。31岁的时候取得了少将军衔。37岁的时候,娶了卡尔.奥古斯特公爵的妹妹约翰娜.伊丽莎白公主。这位卡尔.奥古斯特公爵就是俄国伊丽莎白女王的未婚夫,差点一起登上俄国皇位。克里斯蒂安.奥古斯特后来又被任命为步兵团团长,必须回到部队,驻守斯特丁。

克里斯蒂安.奥古斯特公爵是一名称职的丈夫和父亲。他很疼孩子,但是在孩子刚出生的一段时间,他深感失望,因为他很想要个儿子,凯瑟琳早期的童年生活因此蒙上了一层阴影。后人对她这一时期的生活很感兴趣,但人们在研究其见证者的时候,他们关于这部分的记忆已经淡去,凯瑟琳自己也根本不愿提及这段回忆。回答这类问题的时候,她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缄默。她给最敢于向她提问的格里姆写信道:“我认为这没什么好说的。”也有可能她自己都不大记得清了,她说她出生在马里恩基辛霍夫的格列芬海姆宅邸,但是斯特丁从来没有一个叫这个名字的地方。当时第八步兵团的团长住在唐姆街791号,是斯特丁商会主席冯.阿谢列彭的房子,这条街所在区域的叫“格列芬哈根”。今天房子的主人和门牌都换了,归属德维茨议员,门牌是1号。这里一面刷白的墙上仍留有一块黑色的污迹,1729年5月2日,摇篮边上燃着火炉,这块烟熏正是叶卡捷琳娜大帝当年在此居住时留下的。但摇篮已经不在这里了,它存放于魏玛。

凯瑟琳受洗时,家人为了纪念她的三位姑姑,给她取名为索菲亚.弗雷德里卡.奥古斯塔。但是大家都叫她菲辛或者菲格辛(正字法),是对索菲亚的爱称。出生不久后,她的父母就带她迁入了斯特丁城堡,住在城堡靠近教堂的左半边。菲辛有三间属于自己的房间,而她的卧室就在钟楼边上。或许从这时候起,她就在为将来聆听东正教堂震耳欲聋的钟声做准备了,这也许是天意使然吧。她就在这儿成长,一切都很平凡。她成天同附近的孩子们在斯特丁的街道上玩耍,这些孩子从不尊称她为殿下。这些孩子的母亲们来城堡拜访的时候,菲辛都会来到她们跟前,恭敬地亲吻她们的衣角。是约翰娜公爵夫人教她这么做的,她母亲在某些方面还是明智的,可惜并非常常如此。

菲辛的学习由一名法国女家庭教师负责,当时每个稍微显要一点的德意志家庭都会聘请法国家庭教师,这也是《南特赦令》[3]颁布的间接后果之一。除此之外,她还有许多家庭教师,分别教授法语语法、法国礼仪和风度,他们会什么就教什么,然而大多数教师也就只会这些。总之,菲辛有一位家庭教师卡戴尔小姐,一位法国牧师彼洛,一位写作老师罗兰,也是法国人。这支门类齐全的家教队伍里还有几名德意志当地的教师——瓦格纳,负责教德意志语文,另一位是勒利希,教音乐。后来当凯瑟琳回忆起童年第一批启蒙老师们的时候,心里掺杂着一半的温情,一半孩子气的调侃。不过她待卡戴尔小姐有别于常人,她说“卡戴尔小姐就和她这位学生一样从来不学习,但她却好像什么都懂”;卡戴尔小姐说菲辛“头脑愚钝”,还总是让她把自己的下巴收回去。菲辛说:“她觉得我的下巴实在太尖了,这样伸出头的时候就会撞上我遇见的人。”这位称职的老师根本想不到她的学生命里都将遇见什么样的人,但是她所教的一切不仅仅只是塑造了菲辛的心智和让她学会收回下巴这么简单。卡戴尔小姐让她读拉辛,读高乃依,读莫里哀[4],使她不受瓦格纳老师迂腐的德意志学究气息和沉闷性子影响,菲辛最讨厌的就是他那些枯燥的测验。毫无疑问,卡戴尔小姐将自己的性情传授给了菲辛,可以说这位法国女人在今天来说都能算得灵活机敏、有洞察力。我们还不得不承认,她更大的功劳是将凯瑟琳从她母亲手里拯救过来。约翰娜公爵夫人喜怒无常,所以菲辛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在母亲那里吃耳光。不仅如此,我们后面将会看到公爵夫人更为荒诞的一面,她的心里充满了阴谋诡计、庸俗思想和勃勃野心,完全就是数代德意志贵族的真实写照。卡戴尔小姐尽最大努力使菲辛免于受到母亲这些习性的感染,难怪她的学生一到达圣彼得堡就赶紧给她寄去一件毛皮大衣。

菲辛常与父母一同出游,在旅途中她得到了另一部分重要的教育。斯特丁的生活对于一个追求快乐的妇女和已经走过半个欧洲的年轻军官来说,实在是没有什么特殊的吸引力。出门旅游的机会永远是受到欢迎的,并且他们的家族如此之庞大,永远都不乏相互拜访的机会。他们到过采尔布斯特、汉堡、布伦瑞克和奥伊廷,所到之处,虽不是每家亲戚都能举行豪华的宴请,但是他们都无一例外地受到了盛情款待。1739年在奥伊廷,十岁的索菲亚公主第一次见到了十一岁的彼得.乌尔里希,他是她母亲堂兄的儿子,当时谁能料到,她后来将从这个男人手中夺取政权。这个男孩看起来虚弱无力,别人跟菲辛说他人品低下,而且更让她不可思议的是彼得小小年纪就开始喝酒了。这次见面并不引人注目,菲辛对此也没有好印象,至少她在后来的回忆录中是这么说的。另一次旅行给菲辛留下的印象则深刻得多。1742年或1743年在布伦瑞克,他们去拜访了一位将她母亲抚养长大的公爵遗孀,当时他们正给美丽的贝维尔公主物色一位好丈夫,一位精于手相的天主教神父说在菲辛的手上看到了三顶王冠,而在贝维尔公主手上却一顶也没看到。在找到丈夫的同时也得到一顶王冠,这大概是当时所有德意志公主的梦想。

在柏林,菲辛第一次见到腓特烈。他自然没有注意到这个女孩,而她也并不关心他。腓特烈当时已经是一位伟大的国王了,正处于人生的辉煌时期,而菲辛只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只是某个小小宫廷里的装饰品,被遗落在帝国一隅。

这便是当时所有德意志公主所过的生活和所受的教育。她说:“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我从小就被教育以后要嫁给某个邻近的小公爵,我所学的一切都是为此做准备。但这根本不是卡戴尔小姐和我自己所期望的!”约翰娜公爵夫人的贴身侍女波林金断言,从她平时对菲辛学业的近距离观察来看,没有发现她有任何过人的才学和品质,她将来充其量不过是个“资质平平”的女人。卡戴尔小姐平日管教菲辛的时候,同样也没有发觉,这个学生将来会像狄德罗所描绘的那样成为“承载着时代之光的烛台”。

3

然而,在这平凡的生活中,有些事物早已预示了索菲亚公主未来的命运。这位小公主出生在一个德意志小镇,放眼望去,周围是一片荒凉的沙地,可这个小地方却有一个强大的亲族靠山。不久以前,这个地区的许多小镇曾出现过一支不同制服的军队,这支军队凝聚着一股日益增长的大国力量,这股力量刚刚出现在欧洲就已经让当地人感到惊奇和恐惧了,唤醒了人们无限希望的同时,也带来了无限的忧虑。斯特丁的人们抵抗过白色沙皇的围攻,一切至今仍历历在目。

在菲辛一家看来,俄国是一个如此伟大而神秘的帝国,她拥有庞大的军队,蕴藏无穷的财富,享有绝对的专制,总能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些谈论中甚至带着隐隐的渴望。有何不可呢?像彼得一世的女儿和荷尔斯泰因公爵的婚姻、彼得一世的哥哥伊凡的孙女和布伦瑞克公爵的婚姻,都是一张张巨大的关系网,通过联姻、亲缘和互利关系将德意志诸多弱小公国同这一北方的庞大帝国紧密结合在了一起。菲辛的家族恰好也被编织在这张大网之中,而且关系还十分紧密。1739年,菲辛在奥伊廷见到她的从表兄彼得.乌尔里希的时候,就知道他的母亲曾是俄国公主,是彼得大帝的女儿。菲辛还知道有关彼得大帝另一个女儿伊丽莎白的故事,因为她差点就成了自己母亲的嫂子。

突然有消息传来,人们没有想到俄国皇位继承者正是伊丽莎白,即卡尔.奥古斯特公爵可怜的未婚妻。1741年12月9日,她通过一次政变废除了沙皇伊凡的统治与其母的摄政,这类政变在北方宫廷史上并不罕见。然而,残酷的命运使得这位新上任的女皇和她亲自挑选的未婚夫阴阳相隔,人们都知道她不仅对这位年轻的公爵心存柔情,也对他整个家族有着深深的牵挂。伊丽莎白要求别人将卡尔在世的兄弟的画像寄给她,而且她也没有忘记卡尔还有一个妹妹。所以可想而知,这个政变在菲辛家里引起了多么大的反响!约翰娜公爵夫人心里一定又回想起之前那位精于手相的神父所预言的情景来。如此大好时机,她立马就给这位女皇亲戚写了信,献辞祝贺。女皇的回信简直令人兴奋,字里行间无不饱含深情,还对他们一家的关切深表感激。这一次女皇还请求他们将自己的姐姐荷尔斯泰因公爵夫人的画像寄去,即彼得.乌尔里希的母亲。显然她在收集一组画像,不知这神秘的举动是为了什么。

很快这便有了答案。曾经被女皇安娜.伊凡诺夫娜[5]称之为“小魔鬼”的彼得.乌尔里希,也就是菲辛此前见过的那位从表兄。他与俄国皇室过近的血统使女皇心神不定。1742年1月,彼得.乌尔里希突然从长住的基尔[6]消失了,几周之后他出现在圣彼得堡。伊丽莎白女皇派人将他接来,宣布他为自己的继承人。

无论如何,这件事是确凿无疑了。俄国皇室中,菲辛母亲所在的荷尔斯泰因家族战胜了布伦瑞克家族。荷尔斯泰因家族是彼得大帝的后裔,布伦瑞克家族是彼得大帝的哥哥伊凡的后裔,这两位沙皇都没有直接的男性继承人,1725年以来,俄国皇室的历史就一直在荷尔斯泰因或布伦瑞克两大家族之间摇摆。如今,荷尔斯泰因家族占了上风,新的王储还没完全站稳脚跟,他的命运已然给自己名不见经传的德意志亲戚带去了莫大的荣耀,他的福泽还绵延到了斯特丁。1742年7月,腓特烈将菲辛的父亲提拔为陆军元帅,这显然是在示好伊丽莎白女皇和她的外甥。9月,俄国驻柏林大使馆的秘书向采尔布斯特公爵夫人呈送了女皇的画像,相框上镶嵌着华丽的钻石。年底的时候,菲辛陪同母亲去往柏林,她们委托了一位很有名望的画家贝斯内为菲辛画像,菲辛自己也知道这幅画像是要送到圣彼得堡去的,而且毫无疑问的是,这不仅仅是给伊丽莎白女皇一个人看的。

接着一年过去了,这一年里没有发生任何重大的改变。直到1743年底,由于采尔布斯特家族长房无嗣,遂由克里斯蒂安.奥古斯特的哥哥承袭爵位,他们全家都聚到了采尔布斯特庆祝圣诞,充满欢声笑语。这家人除了此刻的好运相伴,也怀揣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或许应该说是大胆的想法。就在愉快的新年即将到来之际,一位信使快马加鞭地从柏林赶到,这次带来的消息让约翰娜公爵夫人激动得险些失仪,就连她一向庄重的丈夫都大吃一惊。这一次,神谕终于兑现了,当初那位神父的手相术似乎就要成真了。这封信来自大公彼得的总管布吕默,专门寄给约翰娜公爵夫人,信上邀请她和她的女儿立即前往俄国皇宫。

第二章 赴俄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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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娜公爵夫人和布吕默是老相识了。布吕默曾是彼得大公的家庭教师,后来跟着自己的学生到了奥伊廷,曾与公爵夫人见过面。他这次的来信很长,附有很多详细的指示,告诉公爵夫人得尽快收拾上路,尽可能地精减随从,只需带上一名贴身侍女、两名女仆、一名官员、一位厨师以及三四个侍从。等到了里加[7]的时候,便会有一支训练有素的近卫团将他们护送至皇宫的住处。信中还特别提到她的丈夫不得同行,她必须严格对此行目的保密,若被问起,则说是为了亲自向女皇的善意表示感谢。但是此事可以向腓特烈坦白,因为他也在这个秘密行动中。随函还附有一张可向柏林银行兑现的汇票,共一万卢布,以偿付旅途开支,这笔钱数目不多,主要是为了避免引起其他人的关注。只要到了俄国境内,他们也就不需要操心钱的事了。

很明显,布吕默是代表女皇发出的邀请和指示,其实应该说是传达女皇的一道命令。不过他没有进一步指明女皇的意图,这个任务是由另一个人代劳的。在第一位信使到来两个小时之后,又来了第二位,这次来的是普鲁士国王的信函。腓特烈在信上称经过他本人的推荐和努力,女皇将选择采尔布斯特家的公主作为其外甥的未婚妻,一起成为帝国的继承人。事实上,此事确实与腓特烈有关,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自从“小魔鬼”彼得得以继承皇位,周围迅速燃起了张罗结婚的热情。俄国的宫廷比欧洲其他任何宫廷都更会耍弄阴谋,这里的每一位王公大臣,从彼得大公的前家庭教师德意志人布吕默,到女皇的御用医生法国人莱斯托克,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心之所向的婚姻候选人以及志同道合的拥护者。有人说法国公主好,有人说波兰国王的女儿萨克森公主好,还有人说普鲁士国王的女儿更合适。萨克森公主有权势最大的政务大臣别斯图热夫的支持,一度成为最有希望的人选。后来腓特烈写道:“甘为俄国奴才的萨克森宫廷一心想把波兰国王的二女儿玛丽安娜公主嫁过去,好加强自己的势力…我认为,俄国的大臣们贪污腐败,拿未来皇后本人做交易,草率出卖婚约以牟取暴利,而波兰国王除了一纸空言什么也得不到……”

这位萨克森公主年方十六,秀外慧中,不仅是一位适合结婚的对象,更重要的是,别斯图热夫认为这场联姻将有利于俄国、萨克森、奥地利、荷兰以及英格兰之间的统一,这意味着四分之三的欧洲都形成了联盟,与普鲁士和法国对抗便不在话下。然而,这场联盟没有实现,腓特烈竭尽所能地阻止了他们的结合。只要他再利用自己的妹妹乌尔里卡公主就能彻底击溃别斯图热夫一派,尽管乌尔里卡公主很符合伊丽莎白女皇的要求,但是他最终没有这么做。他说:“我不忍心牺牲乌尔里卡公主。”他一度委托特使玛德菲尔特,得知玛德菲尔特资源有限,便让他去委托其法国同僚拉.舍塔赫第,但当时拉.舍塔赫第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儿去。这位拉.舍塔赫第在俄国新女皇上位期间可帮了大忙,但随后犯了糊涂,为自己不懈追求的职位付出了那么多,结果煮熟的鸭子还飞了。他离职之后又得以复职,但再也没有之前那般待遇了。政府也不再需要他做事,还要求他事无巨细都要先请示。恰好拉.舍塔赫第正在打听,女皇登基期间,腓特烈国王十分反感大公和其中一位公主的婚姻,不知现在是否还是如此。

腓特烈相当敏锐,正是他出主意,把画家贝斯内在柏林为菲辛所画的肖像呈给圣彼得堡。菲辛母亲的一个兄弟受托将这幅画像呈给了女皇。贝斯内年纪大了,画出来的肖像并不起眼,但是受幸运女神眷顾,这幅画像获得了女皇和她外甥的青睐。1743年9月,到了决定命运的一刻,玛德菲尔特接到腓特烈命令,一定要优先推荐采尔布斯特公主,如果女皇不同意,则推荐黑森达姆施塔特[8]家族的一位公主。玛德菲尔特和拉.舍塔赫第担心自身缺乏影响力,还请求了布吕默和莱斯托克的帮助,经拉.舍塔赫第证实,他们这几个人的联合行动获得了胜利。“他们极力向女皇证明,一个背景显赫的公主不容易听话……他们还巧妙地利用了几位牧师向女皇暗示两种宗教间存在的细微差别,笃信天主教的公主对俄国来说更加危险。”为了进一步论证他们的想法,他们可能还详细讨论了采尔布斯特公爵,拉.舍塔赫第说:“他(克里斯蒂安.奥古斯特)是个很好的人,唯一的不足就是有点愚蠢。”总之,12月初的时候,伊丽莎白女皇命令布吕默写了一封信,几周之后,这封信从此颠覆了一个小小贵族宫廷的平静生活。

2

约翰娜公爵夫人和她女儿上路的准备已尽可能的精减,正如布吕默所要求的那样,菲辛甚至没来得及做一套新衣服就出发了。她们总共就带了“两三套衣服、一打长袍、一打袜子和手绢”。既然到了俄国之后什么都不缺,那么她们要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赶紧出发。布吕默向女皇写信道:“她恨不得装一双翅膀好更快飞到俄国。”显然,公爵夫人并没有打算就女儿首次出现在俄国的事情大肆宣扬。看到她后来与腓特烈的往来书信,我们惊讶地发现,未来的大公夫人很少出现在她的计划中。公爵夫人此行去往俄国真的是因为菲辛有可能嫁入俄国皇宫吗?她到底有没有提及这件婚事?这些问题都令人怀疑。实际上,她主要考虑的还是自己,满脑子都是一些伟大的计划,她希望能在俄国得到一个与自己伟大想法相匹配的地位。她宣称将为自己的保护人腓特烈提供服务,并提前为此要求了一笔不菲的报酬。她在圣彼得堡和莫斯科就是在做这些事。

菲辛是否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收拾行李的目的是什么?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她产生了质疑。但是她已经意识到此行非同小可,绝不像她之前去汉堡和奥伊廷旅行那么简单。出发之前,她的父母发生了一次长久激烈的争执,她的叔父约翰.路易公爵为她举行了庄重的告别仪式,还满怀激动地送了她一件异常华美的礼物,那是一件绣着银线的蓝色织物,十分精美,所有一切都预示着此事非同小可。

不是在1744年1月10日就是在1月12日,他们出发了,并无变故。镇上为约翰娜公爵夫人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告别宴会,她向贵宾们敬了酒,这个酒杯还保留在采尔布斯特的市政府里。不过,他们出发前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克里斯蒂安.奥古斯特公爵临别前轻拥女儿,随后将一本厚重的书塞进她的怀里,嘱咐她千万要小心保存,还神秘兮兮地告诉她这本书很快就会派上用场。同时,他还交给妻子一封亲笔信,要她仔细阅读和慎重考虑之后再交给女儿看。他给女儿的这本书是海涅修斯关于希腊宗教的专著,这封亲笔信是他近期阅读和思考的结果,标题是《备忘录》,主要探讨菲辛若要成为大公夫人是否需要改变宗教这件事。这个问题在公爵心中是一块大石头,之前收拾行李时菲辛注意到的那场争吵,正是因此而起。菲辛的父亲希望自己的女儿做好全副武装,拒绝一切可能的诱惑,他为女儿准备的那本书正是服务于这一目的,就如同堡垒上的一门重炮。在这篇《备忘录》中,还有另一份嘱咐,其中既体现了德意志人的务实精神,又反映出采尔布斯特或斯特丁宫廷里的一些繁文缛节。信上对这位未来的大公夫人提出了诸多要求:对将来要依靠的人应当高度尊重和绝对服从;将自己丈夫的喜好置于一切之上;避免与身边任何人过于亲密;在聚会中不要与人单独交谈;管理好自己的零用钱,以免今后受到约束;不得操心政事。两个月后,菲辛体会到,父亲这番“热心的指导”让她受益匪浅,对此心存感激。

公爵夫人和菲辛在柏林待了一些时日,这是未来的俄国女皇生平最后一次见到腓特烈大帝。菲辛的父亲一路将他们送到奥得河畔的施韦特,在这里她和父亲永远告别了。公爵返回斯特丁,公爵夫人一行则要经过斯塔加德[9]和梅梅尔[10],继续朝里加行进。这次的旅途实在不太愉快,尤其是在这样的季节,雪倒是没有下,但天气足以冻得她们母女二人戴上面罩,这一路上也没有舒适的住所可以休息。尽管先前腓特烈向普鲁士的市长和驿站站长们介绍过赖因贝克伯爵夫人(约翰娜公爵夫人旅途中所用的名字),也没能改善母女俩的处境。“驿站的客房太冷了,”公爵夫人写道,“我们不得不凑合在驿站主人的房间里,这个房间简直像猪圈一样,丈夫、妻子、看门狗、家禽和孩子们全都睡在一起,他们歪七扭八地躺在摇篮里、床铺上还有炉子背后。”过了梅梅尔之后,条件大不如前,现在甚至连一个驿站都没有。公爵夫人一行人乘坐的马车至少得要24匹马来拉,现在这些马还得管农民借。越往北越可能遇上风雪,他们在马车后面绑上了雪橇,看起来就像一道风景,但是却让前行变得更加艰难。他们行进得很慢,菲辛在途经的某个国家喝啤酒还喝坏了肚子。

2月5日,他们到达米塔瓦[11],人马已经筋疲力尽。这次他们终于遇到像样的接待,想起自己一路上不得不改称赖因贝克伯爵夫人,还不得不住在那些邋遢的驿站里,约翰娜公爵夫人那暗自受到伤害的自尊心在这里第一次感到满足。米塔瓦驻扎着一只俄国的部队,指挥官沃叶柯夫上校以最大的热情接待了他们,毕竟这是他们女皇的亲戚。

第二天,他们就到了里加。就像在一出舞台剧里一样,场景总在突然之间变换。公爵夫人在写给丈夫的信里激情澎湃地描述了这场意外的剧情。人民和军队在小镇入口列队等待,副省长杜尔戈鲁奇公爵在场指挥,同样出席的还有另一名高级官员谢苗.基里洛维奇.纳里希金,他是前任俄国驻伦敦大使。在通往城堡的路上有一辆战车在鸣放礼炮。接待这些外宾的城堡金碧辉煌,所有的房间都布置得高贵华丽,每个门口都有哨兵把守,每个楼梯处都有听差待命,大厅里在击鼓鸣乐。几千盏蜡烛点亮了整个会客厅,到处都是人,大家遵守着宫廷礼仪,身穿庄重的制服或华美的礼服,穿戴着闪闪发光的钻石、天鹅绒、丝绸、金子,互相吻手或鞠躬,简直是一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宏大场面。约翰娜公爵夫人眼花缭乱,仿佛是在做梦。她在信中写道:“当我去用餐时,城堡外仪仗队的鼓声、笛声和室内的小号声一同鸣礼。以前受到邀请的时候,最好的情况就是有一支鼓乐队,但有时候连鼓乐队都没有。我总感觉自己是女皇陛下或者某位身份显赫的公主的一名随从,因为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盛大的欢迎仪式是为我举办的!”不过,她完全乐于接受此刻的一切。不知菲辛突然之间见到这样隆重的排场,会产生什么印象,但毫无疑问的是这对她影响一定很深,伟大而神秘的俄国近在眼前,她仿佛提前尝到了未来拥有这一切荣耀的滋味。

2月9日,他们前往圣彼得堡。伊丽莎白女皇要求在莫斯科会见之前,他们得先在圣彼得堡待一段时间,并且要入乡随俗,准备好合适的服装。女皇事先便知道或猜到菲辛不会带多少衣物,所以出了这个巧妙的主意让他们好做准备。如果未来的大公夫人只有带来的那三套衣服和一打长袍,那在这名贵云集的宫廷中岂不是很狼狈?要知道伊丽莎白女皇有一万五千条丝裙和五千双鞋子!后来,菲辛似乎并未介意谈起自己初来乍到时的窘境。

几辆笨重的马车和其他装备全都留在米塔瓦了,现在有另一列车队带领母女俩登上人生巅峰。公爵夫人的信中记载着队伍的情况:

“1. 一支名为荷尔斯泰因近卫团的女皇的胸甲骑兵队,由一名中尉指挥;

2. 高级官员纳里希金公爵;

3. 一名御马官;

4. 一位伊斯梅洛夫斯基近卫团的长官,担任王室侍从;

5. 一位皇室总管;

6. 一位甜点师;

7. 多名厨师及助手,但不知道具体有多少个人;

8. 一名男管家和一名副总管;

9. 一个专门煮咖啡的人;

10. 八名男仆;

11. 两名伊斯梅洛夫斯基近卫团的掷弹兵;

12. 两名军需官;

13. 很多雪橇车和马夫。

众多雪橇车中,有一辆呈深红色,镶以金饰,内裹貂裘,配有丝绸软垫,上面放着女皇命纳里希金公爵带给我的皮大衣和丝绸被褥。我和女儿就坐在这辆雪橇车里,我们两人可以完全躺下来。公主的贴身侍女也有一辆自己的雪橇车,不过条件可没这辆好。”

后来,约翰娜公爵夫人对这辆皇家雪橇车更是赞不绝口:“雪橇车很长,顶端是德国款式的椅子,上面挂着镶有银线的红色呢绒。下面铺着毛皮毯和很多垫子,还有好几层毛皮,上面还加盖了羽毛褥子和锦缎被子,躺下去非常舒适,简直就和在床上一样。另外,车夫的座位和车厢之间还有一个很大的空间,一方面是为了增加舒适感,无论路上遇到什么凹陷,我们都很少感觉到颠簸。另一方面这个空间还能摆放很多箱子,箱子里面可以摆些自己有用的物件,白天侍从们可以坐在这里值班,夜里仆人们还能睡在上面。这样的雪橇需要六匹马拉动,两两并排,不会乱套。这全部是由彼得一世发明的。”

1月21日,伊丽莎白女皇就离开了圣彼得堡。然而很多政要和部分外交使团还留在这边的宫里。在那个年代,移驾莫斯科是一件大事,不但需要携带大批的人力,还有家具等物品。女皇外出一趟需要十几万人,市区四分之一的人口都要跟着调走。此刻,法国和普鲁士两国大使急于赶在其他人之前见到公爵夫人和公主,两人一路快马加鞭,拉.舍塔赫第近期曾在返回俄国的途中与公爵夫人母女二人在汉堡见过面,一路上便在大肆吹嘘与二人关系亲近。近来公爵夫人发现身边众人开始极尽所能地献殷勤,这样的氛围中反而显露出一股阴谋和竞争的气息。她从早到晚都在接见宾客,整天穿梭在显要人物之中,适应着这场复杂的政治游戏,她保持优雅地应对一切,并且乐在其中。就这样过了一周,她累得喘不过气,而她的女儿比她表现得更好。公爵夫人给丈夫写信说:“菲辛的精力远比我充沛,”还特别强调说,“这样宏伟盛大的场面给她带来了一往无前的勇气。”似乎由此已经可见菲辛具有成为塞米勒米斯[12]女王的潜质。

确实如此,当下经历的一切在这个15岁的女孩儿心里悄悄开启了通往未来命运的大门,她还明白了如何才能造就和获得这些荣华富贵。她还参观了不久之前伊丽莎白女皇谋划夺取政权时曾住过的营房,见到了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近卫团英勇的掷弹兵,1741年12月5日夜里,正是他们守卫在女皇身边。这次的体验给内心萌动的菲辛上了一堂生动的教育课。

公爵夫人在这纸醉金迷的日子中欣喜若狂。然而有人阿谀奉承,自然也有人警告威胁,他们的话都说得非常隐晦,可公爵夫人还是暗生焦虑。前面提到过一位有权有势的别斯图热夫,他对这门亲事怀恨在心,并不打算就此退出竞争。他求助了诺夫哥罗德的一位主教安布罗斯.舒赫科维奇,这位主教因为大公和索非亚公主过近的血缘关系而极力反对这门婚事,而且据说,他被萨克森宫廷用一千卢布收买了。这位主教的影响力不容小觑,但公爵夫人也毫不示弱。对手对于她的某些特点有过一番议论,一是她性格过于轻率,连她自己都说自己捉摸不定;二是她总是吹嘘自己,宣称自己善于密谋策划,能够克服重大困难。不过她自己却觉得胜券在握。那么她究竟应该做些什么呢?自然是努力攻克这个与自己意见相悖的大臣。其实有一个解决措施,她早在经过柏林的时候就和腓特烈讨论过这种问题:要消除反对的声音就必须消除这名异己。腓特烈心中早有打算,公爵夫人到达莫斯科后,必须尽快除掉别斯图热夫,布吕默和莱斯托克会从中帮衬。

公爵夫人心中怀揣着如此宏图伟略再一次踏上了行程。

3

这段旅程与从柏林到里加的截然不同,这一程的驿站大多是宫殿官邸。雪橇掠过厚实的冰面,人马日夜兼程以在2月9日之前抵达莫斯科,赶上大公的生日。最后一站距莫斯科还有七十俄里[13],彼得大帝设计的雪橇套上了十六匹马,快马加鞭地跑了三个小时终于抵达目的地。不过旅途中间还是出现了一场意外,耽搁了行程。这辆装载着帝国未来的雪橇在经过一个村庄的时候,笨重的车厢不小心撞上了一间小木屋的屋角,雪橇顶部的两根铁棍被撞下来,差点砸死沉睡的母女二人,其中一根伤了公爵夫人的脖子,好在她包裹着那件皮大衣,缓冲了打击,而此刻的菲辛竟然还没醒。坐在雪橇前面的是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近卫团的两名掷弹兵,他们被撞飞到雪地里,流着血,还脱臼了。队伍将两名伤员委托给村民照料,继续快马加鞭,终于在晚上八点赶到了莫斯科女皇的寝宫前。

伊丽莎白已经急不可耐,直接跑到了两排侍臣后面等待着客人的到来,她那位外甥更是急不可耐,全然不顾礼节,跑到了客人的住处,还没等他们脱下外套就冲进房间热烈欢迎。很快,他们就被带到女皇面前,这次的谈话非常理想,彼此之间充斥着某种微妙的情感联系,看起来是个好兆头。女皇深情地注视着公爵夫人,随即又迅速转过头走出房间。女皇看着公爵夫人的脸与那离世的未婚夫有几分相似,不禁潸然泪下,急忙出门来掩饰自己的泪水。在布吕默的指示下,公爵夫人上前亲吻了女皇的手,他们表现出的极度尊敬使得龙颜大悦。

第二天,菲辛和公爵夫人被同时授予爵级凯瑟琳勋章[14],伊丽莎白女皇告诉她们这是大公的意思。公爵夫人给丈夫的信中写道:“我和女儿简直过着女王般的生活。”至于那位位高权重的别斯图热夫,公爵夫人根本不需要亲自上阵对付他。彼得.乌尔里希上台之后,荷尔斯泰因人支持的法国和普鲁士的党羽都被吸引到俄国来,已经开始了一场密谋。莱斯托克似乎是这场策划的领导人,他推举了迈克尔.沃伦佐夫伯爵,因为这位伯爵在伊丽莎白女皇上位过程中帮了忙。公爵夫人密切关注的这位别斯图热夫是一位优秀的自由外交官,为什么这么说?原来他在出任俄国国务大臣之前,还为许多其他国家服务过。公爵夫人似乎对这场斗争的严肃性以及对手的强大缺乏正确的认识,但她记得腓特烈承诺过,一旦她的计划成功,就把奎德林堡修道院送给她妹妹,她实在想得到这座修道院。在腓特烈心里,别斯图热夫垮台是一种重要的政治变革信号,很有可能带来俄国、普鲁士和瑞典的联合。公爵夫人盘算着,若能将自己的名字与这份成就联系在一起,该是多大的荣耀啊!她打心底里认为自己有成就大业的能力,谁让她是个女人,并且还来自采尔布斯特呢。她以为自己参与的策划并不起眼,这是她犯的最大的错误,终有一天她会睁大眼睛认清事实,其实她陷入的是一座无底深渊。至于女儿的婚姻,她与此再无关系。她在写给丈夫的信中说:“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菲辛赢得了所有选票,“女皇看重她,皇位继承人爱慕她”。对于这一切,这位准新娘有什么心里话要说呢?这个病恹恹的“基尔小孩”当初在奥伊廷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此刻是否有所改观?公爵夫人心里压根没有惦记这些问题。彼得是大公,有朝一日会成为皇帝,她觉得如果女儿对这样的幸福还不满意,那她的内心实在和其他德意志公主不甚相同。另外,这个病恹恹的小孩命中发生了这么重大的转折,那么就来看看他都经历了什么吧。

4

1728年2月21日,彼得.乌尔里希于诞生于基尔。荷尔斯泰因大臣巴谢维茨给圣彼得堡写了一封信,信上说安娜.彼得洛夫娜公主彼得大帝之女,伊丽莎白女皇的姐姐。诞下一名“健康强壮的男婴”,当然这只是对宫里这么交代,其实这个男婴一点也不壮实,而且以后也没有变得壮实。他三个月大的时候母亲就过世了,医生说是死于肺痨。这个男孩儿体弱多病,因此耽误了他受教育。在他7岁之前,宫里给他在基尔和斯特丁都请了法国保姆,还有一位法国教师米勒。在7岁那年,他却突然被送到荷尔斯泰因近卫团去受训。于是他还没成年就已经成了一名士兵,驻守营房、打杂劳役、站岗放哨、阅兵游行他都参加过,士兵们低俗的一面也被他继承了,整个人粗鲁、多虑又吝啬。经过训练,他进入了近卫团。1737年,年仅9岁的彼得.乌尔里希就成了一名中士。按照规矩,他手握步枪在接待厅门口站岗,他父亲就在里面大宴军官。看着一盘盘美味佳肴不断从眼前经过,他不由得流下两行眼泪。上第二道菜的时候,他父亲就把他召回,任命他为中尉,允许他上桌一同进餐。后来,彼得继承了皇位,仍然很怀念这个时刻,在他心里这是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

1739年,彼得的父亲过世,生活彻底改变了。彼得有一位主管教师,他就是前文提到过的荷尔斯泰因人布吕默,布吕默手下还带领着其他几名教师。呼列尔称赞布吕默“不同凡响”,但又指出他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那就是“以最高标准来教育这位年幼的公爵,过多关注他所得到的地位而不是能力”。其他人对布吕默的评价则不是很好,法国教师米勒说他“驯马倒还可以,训公爵可就不行了”。布吕默似乎比较粗暴,完全不考虑这位学生体质较弱,时常过分地惩罚他,比如不让他吃东西,或是让他长时间跪在干豆子上。但是这个“小魔鬼”竟然顽强地存活着。他的血缘可以继承俄国和瑞典两国的皇位,因为有这样两种机会,他既要学习俄语,还要学习瑞典语。然而结果是他一种也没学会。1742年,彼得来到圣彼得堡,伊丽莎白对他的愚昧无知大吃一惊,于是她将他交给斯塔林管教。斯塔林是萨克森人,1735年来到俄国,是一名雄辩家、诗人,并研究了戈特舍德[15]哲学和沃尔夫[16]逻辑学等诸多领域。他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教授,为宫廷庆典写诗,为女皇的剧院创作意大利戏剧,为庆祝战胜鞑靼人设计过纪念勋章,在皇家教堂指挥合唱,还为宫廷设计过焰火图样。

由此不难看出彼得在这样的环境中受到的是什么教育。布吕默还作为总管留在彼得身边,据斯塔林报告,他比之前更粗暴。有一次,布吕默挥舞的拳头把年幼的彼得吓得半死,冲守卫大喊大叫寻求帮助,斯塔林不得不对布吕默的暴力行为加以干涉。

就这样,菲辛未来的丈夫逐渐成为一个恶习累累、有性格缺陷的人,暴躁又狡猾,懦弱又自大。他连篇的谎言令率真的菲辛大跌眼镜,正如后来他的怯懦使全世界大跌眼镜一样。有一天,彼得向菲辛吹嘘着自己与丹麦人作战的英勇事迹,菲辛便问他是什么时候的事。他说:“在我父亲去世前三四年吧。”“可您那时才7岁吧!”彼得霎时间气急败坏。他依然这么瘦弱,身心皆不完满,发育迟滞且衰竭的躯体里还住着一个扭曲的灵魂。在约翰娜公爵夫人看来,如果菲辛想依靠和彼得的爱情在俄国站稳脚跟,对她肯定很不利。这个年轻人如此狼狈不堪,他们是否还会恋爱呢?

庆幸的是,菲辛完全可以依靠自己的资源在俄国生活。如果我们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她自己所说的故事是真的,那么她对自己这段时期的描述实在是令人不可思议。她才15岁就已经展现出过人的才智,具备正确的观念、准确的判断以及令人称羡的敏锐洞察力,这些构成了她日后大部分的智慧,或者说是全部智慧。首先,她清楚地知道要想留在俄国,并且成为一个有影响力的人,必须先把自己当成一个俄国人。彼得就从来没有考虑到这一点。菲辛很快就发现,彼得操着一口荷尔斯泰因的语言,身上带有强烈的德意志作风,已经造成了很多人的不适和不满。而菲辛则坚持每天半夜起床,温习俄语老师阿达杜罗夫教的功课。她经常不加衣服,光脚在房间走动,以此保持清醒,结果着了凉,不久之后生命垂危。

1744年3月26日,拉.舍塔赫第写道:“年轻的采尔布斯特公主罹患胸膜肺炎。”萨克森党振奋起来,但拉.舍塔赫第说女皇心意已决,不论发生什么事,萨克森党都不会得逞的。“女皇前天跟布吕默和莱斯托克说道:‘那帮人无机可乘。如果这个可怜的孩子不幸离世,我也绝不会接纳一位萨克森公主,我宁可下地狱。’”布吕默也告诉拉.舍塔赫第他已做好打算,如果最坏的情况到来,不二候选人必定要是黑森达姆施塔特公主:“普鲁士国王先前嘱咐过若采尔布斯特公主落选了,则推荐黑森达姆施塔特公主。”尽管这份方案很鼓舞人心,但拉.舍塔赫第并不看好这个前景,他写道:“我一直都很看重公爵夫人母女二人,她们也相信我能促成她们的幸福未来。如果事情就此发展下去,我们将遭受极大的损失。”

当野心勃勃的竞争者们争斗不休的时候,索菲亚公主还在同死亡抗争。医生们提出放血治疗,遭到了她母亲的反对,于是就禀报女皇,但女皇此时却在三圣教堂的修道院里虔诚祷告。虽然她不经常去那儿做祷告,可每一次都会十分投入。五天过去了,病人还在昏迷中等待。终于,伊丽莎白女皇和莱斯托克赶到了,她立刻下令放血。可怜的菲辛失去了知觉,当她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女皇怀里。女皇为了抚慰放过血的菲辛,赐予她一串钻石项链和一对耳环,而公爵夫人却在心里计算着这些奖赏价值两万卢布。彼得也大方起来,献给菲辛一块镶了钻石和红宝石的表。不过钻石珠宝对于发烧可起不到什么作用,在接下来的二十七天,菲辛又放了十六次血,有时候一天之内要放四次。终于,由于菲辛自身生命力旺盛,身体结实,病情逐渐好转。这次持久而重大的危机似乎还给她的命运带来了决定性的有利影响。而她母亲几次三番和医生唱反调,与侍者发生争执,甚至折磨自己的女儿,引起众人不满。菲辛的叔父路易曾经送她一块精美的天蓝色织物,不知为何公爵夫人也从菲辛那里拿来,据为己有。显而易见,这个事件使得整个病房开始躁动,所有人一致谴责这位不像话的母亲,深深地同情着遭受母亲冷遇的菲辛。菲辛失去了那块布料,但是却因祸得福,并且还有其他收获。大家都知道她是为了学习俄语才染上的病,如今她在俄国人心中的形象更加亲近可爱。一个年轻的女孩儿光着脚,不惧严寒,彻夜学习她从未接触过的斯拉夫语言,这样的画面完全征服了所有人的心,成为一段传奇。据说,在菲辛病危之时,她母亲曾想传唤一位新教牧师来,菲辛却反对道:“叫他来干嘛?去请西蒙.托多洛斯基。”西蒙.托多洛斯基是一名东正教牧师,负责彼得大公的宗教教育,后来也同样负责大公夫人。

在这个时刻,索非亚公主在这个微妙的问题上是怎么想的?这个决定一定很难。某些迹象标明,海涅修斯的专著以及父亲奥古斯特公爵《备忘录》里的忠告给她带来了深远的影响。她还在哥尼斯堡[17]的时候就给父亲写信说:“我祈求上帝赐予我力量来抵抗我将受到的一切诱惑。主必会倾听您和母亲的祷告,赐予我这份恩典。”玛德菲尔特却对此表示担忧,他写道:“有一个问题一直使我犯难,即公爵夫人认为或假装认为公主永远都不会改信东正教。”有一次,公主因教皇的讲课而感到惊扰,他还请来了牧师。对于一个在路德教氛围中长大的德意志公主改信东正教所遇到的困难、克服这些困难所需的时间以及解决道德问题的过程,菲辛在后来谈及自己的经历时提出了一些看法。1766年8月1 8日,她给格里姆的信中提到为她儿子保罗挑选的结婚对象符腾堡公主,说道:“一旦选定了她,就马上让她改变宗教,这个过程至少得要15天……为了抓紧时间,已让帕斯杜科夫赶去梅梅尔教她基本的俄语,先学会用俄语做忏悔。”

不过,大公夫人在病危时拒绝新教牧师相当于否认了童年时期就树立的信仰,召唤托多洛斯基就等于是承认改信东正教,这件事为她赢得了众人的信任。从那时起,菲辛在俄国的地位得以巩固。她相信,不管未来发生什么,这个笃信东正教的纯朴民族都会支持她,人们也支持她的兴趣爱好以示回报。他们之间的这种联系将一个身份低微的德意志公主和伟大的斯拉夫民族嵌在一起,这一份长达近半个世纪的契约使他们形成了命运共同体,直至死亡将其分开。这种联系、这份契约就从这一刻生根发芽。

1744年4月20日,索菲亚公主大病初愈后第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她依旧面色苍白,女皇便赐了她一盒胭脂。尽管如此,她还是吸引了万众目光,并且是善意的目光。宫廷的冷漠气氛因她而逐渐消融明朗,将来某天还会因她大放异彩。彼得也表现得更加殷勤和坦白,只不过他这样是为了告诉他未来的妻子一件事:他已和女皇的一位名叫拉普开娜的侍女互通私情。这名侍女的母亲最近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去了,她自己也得离开宫里。彼得本打算与她结婚,却不得不屈从于女皇的命令。菲辛感到一阵脸红,仍然感谢大公愿意向她吐露心中的秘密。显而易见,这二人同床异梦,未来并不光明。

5

这段时间以来,公爵夫人沉迷于她的外交事业,与特鲁贝茨柯依家族还有贝茨基等人交上了朋友。她还举办沙龙,汇集了一切反对当前政治体系的人,即别斯图热夫的所有政敌:莱斯托克、拉.舍塔赫第、玛德菲尔特、布吕默。她组建了一个内阁,玩手段、耍阴谋,轻狂的脑袋中满是一心向上的热情。她想,作为驻俄大使以及腓特烈最珍贵、最优秀的盟友,腓特烈一定会对她赞赏有加。她只看到事业的成功和奎德林堡修道院都尽在股掌之中,却没看到脚下的万丈深渊。

1744年6月1日,伊丽莎白女皇又去了一次三圣教堂。这一次仪式周全,举行了庄严的朝圣,半个宫廷的人都跟着来了。彼得一世在叛乱时期曾在这个古修道院建过一座避难所,他曾发誓,继承皇位之后,只要去莫斯科就要举行朝圣。索菲亚公主身体尚未痊愈,无法陪同女皇出行,公爵夫人也留下来陪她。但三天后,信使带来了女皇的信,要求母女二人一同参加朝圣,并在三圣教堂出席入场仪式。她们刚到那儿,彼得大公就来了,还没等她们安顿好,女皇也在莱斯托克的陪同下来了。女皇看起来有些不安,命公爵夫人跟她进了隔壁房间,莱斯托克一同去了。这次谈话时间很长,但菲辛并未在意,她一直在听彼得夸夸其谈。渐渐地,活泼的菲辛打破了彼得给人带来的局促感,让彼得玩兴大发,两个人愉快地谈笑着。突然,莱斯托克进来严厉地说道:“您该停一停了,”并对索菲亚公主说,“您最好赶紧收拾一下。”菲辛吃了一惊,彼得问莱斯托克这是什么意思,他回道:“您很快就会知道了。”

菲辛在回忆录中写道:“我非常清楚,他(大公)会毫不留情地抛下我。鉴于他这样的态度,我可以对他置之不理,但我不会对俄国的皇位置之不理。”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儿那时就开始考虑皇位了吗?有可能。不过这是她在四十年后写的回忆录,肯定会夸大童年的一些印象,她谈到这个阶段时写道:“我看不见任何美好未来,是我的野心支持着我。在内心深处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使我从未怀疑我将来会成为俄国女皇。”这里很明显夸大其词了,还带有先验论的影子。但是彼得的皇位确实能够让这位少年老成的公主产生一些幻想。一直以来,人们对于彩礼都会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就连十五岁的新娘都很会盘算。

女皇很快就走了出来,满脸通红,公爵夫人跟在后面神情激动,眼含泪水。两个孩子还坐在窗台上,晃着双脚,被莱斯托克一番话吓得忘了该做的事,他们一看到女皇便急忙跳了下来。这个场景似乎消除了女皇的怒气,她微笑着上前拥抱了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这个秘密很快就揭晓了。原来一个多月以来,公爵夫人一直处于敌人给她设好的雷区之内而不自知,自以为他们都很好对付,然而这个地雷却爆了。

法国的拉.舍塔赫第侯爵返回俄国,时年三十六,被誉为当时最优秀的外交官。在宫廷里,成功取决于是否讨人喜欢、能否取悦他人,他身材高大,成熟优雅,颇具绅士风度,像他这样的人注定能在宫里谋得要职。据说他运气好,早就在宫里讨得欢心了。他制定了一个计划,艰难地说服凡尔赛那边采用了这个计划,促使别斯图热夫下台好换取俄、法两国之间的一个协议。俄、法之间曾为此协议争论许久,和“皇帝”这个称号有关,彼得大帝之后的继承人们使用“皇帝”称号是心照不宣的事,但尚未明文记载,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官方文件上也从未写过这个称号。这次拉.舍塔赫第收到的国书中却写明了这个称号,他把这些国书留在自己身边,以待别斯图热夫倒台后交给其继任者。伊丽莎白女皇对这件事一清二楚,很快宫里其他人也知道了。这名法国外交官利用自身优势,可直接与女皇接触,而不必通过她的政务大臣。他滥用权势不说,还低估了伊丽莎白女皇。

伊丽莎白女皇肖像

彼得一世的这个女儿既好动又懒散,既爱寻欢作乐又喜欢处理国务。她梳妆打扮能花上好几个小时,且十分独断专行,有时一个签名或一道命令能让人等上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纵欲无度伤害身体,宗教狂热损害理智,用我们今天的话可以说她是一个神经质的女人。德布列特男爵在一份报告中提到,1746年俄国和维也纳达成了一项协议,1760年在续签这项协议的时候,她刚写下“伊丽”二字,一只黄蜂落在了笔头,她就没有继续签字,拖到六个月后才把签名补全。

约翰娜公爵夫人这样评价她的外貌:“从前伊丽莎白女皇身材高挑匀称。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有点发胖了。圣艾弗列蒙描述霍顿斯.曼奇尼大公夫人的时候说:‘相较她现在苗条的身材,她要是再胖点会更好看’,这句话同样适用于女皇陛下。她的长相无可挑剔,鼻子虽不够完美,却也是耐看的。嘴唇优雅的弧线之间像是藏着无尽的柔情蜜意,永远看不腻,这张嘴就算只会说出斥责的话,听起来也是可爱的。珊瑚色的唇间露出珍珠般的皓齿,没有亲眼见过根本无法想象。我对她深邃的双眸印象深刻,看起来像黑色,但其实是蓝色,所有温情都生自这双眼睛。她额头生得俊俏,有一双黑色的眉毛,浅亚麻色的头发柔顺均匀,只要轻轻一梳就很别致。她浑身散发着贵族气质,神采奕奕,举止大方,谈吐优雅,礼仪周到。总之没有人能比得上她,无论是容貌、脖子还是双手都独一无二。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绝无私心。”

而在骑士迪昂[18]的笔下,情况则截然不同:“在她敦厚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着尖锐的目光和敏锐的大脑。在她面前若事先不多穿几件胸甲防护,恐怕你有几层皮、几根骨头都会被她看穿,你的五脏六腑和整个灵魂她都检视个遍,等你惊觉已为时太晚。诚实温厚只是她的面具。譬如,她的美名遍播法国以及整个欧洲,人们认为她性子很好,她刚掌权的时候对圣尼古拉斯画像发过誓,说在她统治期间决不处死一个人。确实,她兑现了诺言,一颗人头也没砍,她只不过是割了两千条舌头和两千双耳朵……你们也许知道尤道柯西.拉普契娜的故事吧,她确实是犯了错事触怒了女皇陛下,但她最大的错在于做了女皇的竞争者,并且还比她美貌。伊丽莎白命人用烧红的铁条刺穿她的舌头,还让刽子手用鞭子打了她二十下,而这个可怜的女人当时还怀着孩子,快要生产了……她的私生活也如此矛盾,一会儿不信教,一会儿又信教,信教的时候就怀疑无神论,支持迷信观念,在圣母玛利亚面前跪上好几个小时,热切地与她交谈,还询问现在该在哪个近卫团中挑选情人……我还忘了一件事,那就是女皇陛下爱饮烈酒,有时酒性大发失去知觉,侍女不得不将她的裙子和束腰剪开,她还要殴打仆人和侍女。”

拉.舍塔赫第与性情如此古怪的女皇打交道实在困难重重,而约翰娜公爵夫人与他结盟,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他一个人身上,可见是走了一条多么危险的路。玛德菲尔特不再参与其中,布吕默也渐渐远离了这个党派,莱斯托克生性精明,原地观望,见机行事。凡尔赛来信告诫拉.舍塔赫第侯爵谨慎行事,最后干脆命令他不要过分相信对方会因此而感激,不要做这种不可靠的交易,信上说“法国国王不就是法国皇帝吗”,毕竟称号不是什么太要紧的事。其实眼下最好是将这封信交给女皇,以示讨好,说不定还能说服她通过大臣来签订协议。拉.舍塔赫第称他将谨遵诏命,可这样做却有些困难,他没有办法引起伊丽莎白女皇的注意,哪怕十五分钟。

与此同时,别斯图热夫采取守势,借助一位德意志解码专家(也可能是犹太人)哥德巴赫的帮助,他拦截并曝光了上述那位法国大使的大量信件,并将其中有关伊丽莎白的文字报告给了女皇本人,引起了高度关注。拉.舍塔赫第在信中说她懒惰轻浮、纵情享乐,一天要打扮四五次,可想而知女皇多么动怒,后果多么严重。拉.舍塔赫第被喝令不得再使用国书,这就等于失去了身份。法国那边命令他在二十四小时内撤出俄国。女皇曾赐予他一个镶钻的鼻烟壶,盖子上还嵌着她的肖像,她命人将盖子上的画像取走,只给他留下一个鼻烟壶。

涉事的不止拉.舍塔赫第一人,公爵夫人也参与了这场阴谋,信件里提到她向普鲁士和法国使者泄密并与腓特烈秘密通信。公爵夫人的间谍身份随即曝光,女皇也私下质询了她。以上就是三圣教堂内神秘事件的前因后果。

公爵夫人落荒而逃,伊丽莎白嘴中道出的真相令她难以平静,面对无法挽回的损失,她终于对这个宫廷的希望全部幻灭,就连腓特烈许诺给她的那些财富也一并烟消云散。拉.舍塔赫第的继任者德.阿尔比恩在事发一年后写道:“拉.舍塔赫第的信件被拦截之后,女皇发现公爵夫人的名字频频出现在这些信件中,女皇果断地开始排斥她……她最好是回德意志。”其实,在这阴云密布的时刻,她仍有最后一线生机,可惜的是,这唯一的机会她没看见。

6

菲辛安然无恙地度过了这次危机,她的使命胜利在望,她和大公的婚姻已成定局,就连对手也相信她是清白的。但还有一个微妙的问题就是索菲亚公主正式入东正教。此前,公爵夫人根据丈夫的禁令,一直努力捍卫自己和女儿对天主教的信仰。公爵夫人为此还咨询过,彼得一世的长子阿列克谢[19]之妻一直信奉天主教,是否能成为菲辛的先例,但是她并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她写信通知了丈夫克里斯蒂安.奥古斯特,在信上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她又找西蒙.托多洛斯基对了一遍东正教义,与天主教义仔细比照后发现两者没有根本上的差别。菲辛心里是早就接受东正教了。西蒙.托多洛斯基在这一问题上的论辩让人无法反驳,他是个见过世面的聪明人,曾在哈勒大学[20]求学,但克里斯蒂安.奥古斯特不肯让步。后来腓特烈写道:“公爵在这个问题上很顽固……对于我的意见,他永远都回答说‘我女儿决不能信奉东正教’……我找到了一位牧师,他同意去劝服公爵,向他辨明东正教和天主教是差不多的。到后来,公爵总是念念有词‘天主教和东正教,东正教和天主教,都是一码事。’”6月,伊丽莎白派出的一名信使带着公爵的手信回来了,他正式同意了菲辛的婚姻和转教,他在信中说这个决定是上帝的旨意。

这位年轻的新教徒公开改奉东正教的仪式定于6月28日,次日便是圣彼得和圣保罗日[21],菲辛和大公的婚礼将在这天举行。典礼就要到了,菲辛思绪万千,德意志亲戚寄来了大量信件,但这并没有让她稍稍平静下来。曾与她有过交集的人们对此评论不一,他们从未预料到当初那个不起眼的德意志公主能走到今天。有人关心,有人担忧,也有人嫉妒,甚至又有人提起了那位不幸被沙皇阿列克谢抛弃和遗忘的女人夏洛特。菲辛从这些信件中看到更多的是嫉妒,能有几人是真正为她考虑呢?一想到自己的将来,菲辛就忧心忡忡。

1744年6月28日清晨,通往戈洛文斯基教堂(Chapel of the Golovinski Dvar ets)的路边挤满了大臣和宾客,菲辛身着绣着银色花边的红色长袍,头发上没有多余装饰,只绑着一根白色的绸带,尽管如此,她依旧青春动人,镇定自若中带着些许羞涩。在众人面前,她用俄语诵读东正教义,声音没有一丝颤抖,脑中没有丝毫犹豫,大家都为之感动。就连那位曾经反对过这场婚姻的大主教都闻之落泪,在场的其他人都不自觉地跟随他一起落泪。当初彼得.乌尔里希改变信仰的时候,众人也纷纷落泪,他自己却在牧师面前扮鬼脸取乐。这样感人的场面只不过是仪式的一部分。女皇为表满意,赐予她一枚胸针和一串钻石项链,正是公爵夫人曾估价十万卢布的那条。

叶卡捷琳娜的画像,收藏于埃米尔塔什博物馆

菲辛在上帝和众人面前宣布:“我相信并忏悔,只改变信仰不足以赎我的罪。”不知克里斯蒂安.奥古斯特公爵听见了会怎么想。这番话让菲辛彻底和过去断了关系,想必她说出这些话也付出了不少的努力。离开教堂的时候她已经筋疲力尽,宴会都没去参加。不过当跨过教堂门槛时,她已不再是菲辛,也不再是索菲亚.弗雷德里卡公主了,就在这一天,她以自己东正教的名字“叶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夫娜”做了第一条祷告。她同丈夫说,只是在原来的名字上加上了“叶卡捷琳娜”,坚信礼[22]上都是这样做的。至于“阿列克谢耶夫娜”这个姓,在俄语中其实就是“奥古斯特之女”的意思,这是最接近原名的俄国姓氏了。克里斯蒂安.奥古斯特公爵无话可说,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都在试着接受,再说,有女儿同别国联姻对他们这种家族而言是好事。

次日,婚礼在乌斯宾斯基大教堂举行。公爵夫人亲自将两枚价值五万埃居[23]的戒指戴到叶卡捷琳娜及其丈夫手上。呼列尔等几位作家认为叶卡捷琳娜当时就获得了皇位继承权,若大公逝世,她将是继承者。现代俄罗斯的一些权威人物则对此提出了质疑,毕竟这在当时的官方声明中无迹可寻。叶卡捷琳娜有礼有节,魅力十足,赢得一众欢心。叶卡捷琳娜成为大公夫人后,公爵夫人发现女儿在重要场合总是比她这个母亲优先,就忍不住红了脸。很快,她还发现女儿正在利用新身份带来的机会摆脱她的监护。公爵夫人本该享受的一切都在远离她,她是如此不受欢迎,仿佛一个陌生人,根本没有人同情她。女皇赏赐了叶卡捷琳娜三万卢布,她生平第一次有了零用钱,用当时宫里的话说叫“打牌钱”,这笔钱对她而言简直是无尽的财富。一开始,她就将其中一大部分钱用来做好事了。她有个弟弟不久前被送到汉堡读书,她宣布由她来承担他读书的所有开销。叶卡捷琳娜在宫里有自己的住所,身边主要的大臣、管家和贴身男仆都经过精心挑选,服务于腓特烈和公爵夫人的随从全都排除在外。她甚至还留下了别斯图热夫的儿子彼得.别斯图热夫。公爵夫人大失所望之下,时不时发脾气甚至取笑别人,再一次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缺乏分寸,本来就没有人气的她已毫无挽留的余地了。她还与大公产生了激烈冲突,气得大公把早年在兵营里学到的粗暴言辞都用在了丈母娘身上。

相比之下,叶卡捷琳娜已在新环境中站稳了脚跟,极尽所能地熟悉这片日后将管理的广袤疆土。她在大公和母亲陪同下去了基辅,这趟旅程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她所生所长的德意志面积不大,但这次出行中,她亲眼见证人马行驶了五百英里都没走出伊丽莎白的疆土,所到之处民众无不拜倒在女皇脚下,心中不由得渴望起这种无限的权威。然而年轻却不乏智慧的叶卡捷琳娜早已看到伟大帝国的另外一面。在圣彼得堡和莫斯科时,目之所及尽是闪耀的王冠、奢华的宫殿和女皇的华服,可如此盛景之下,她还看见了俄国人民令人咋舌的真实境况。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住在烟熏雾缭的小棚屋里,贫穷和劳役如十字架一样重重压在他们背上。此时的叶卡捷琳娜对社会制度的弊端和政府权力的滥用无可奈何,但这些所见所想在她心中种下了改革的萌芽,以至于后来在执政前期她都一直本着仁慈之心和自由精神治理国家。

回到莫斯科后,她发现身居高位其实也是一件烦琐之事。一天傍晚他们去看戏剧,女皇就坐在她和彼得包厢的对面,叶卡捷琳娜发现女皇严肃的目光正直直地投向自己。紧接着,女皇对身边的莱斯托克吩咐了几句,他便来到叶卡捷琳娜面前,故意表现得很强硬,冷淡而严厉地告诉她女皇生气的原因。原来,叶卡捷琳娜近几个月花光了七万五千法郎,还另借了一万七千卢布,这么多钱就这样从她指间流走。她用这些钱做了什么?要知道她只从家里带来三套衣服,一开始连床上用品都是从母亲那里借的,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她还发现送礼能更快交到朋友,这一点俄国比采尔布斯特有过之而无不及,以她初来乍到的身份地位,除了送礼也没有别的办法,这一大笔开销可省不掉。就连大公也喜欢通过送礼物来维持自己与未婚妻的关系。这些细节描述都来自叶卡捷琳娜的回忆录。

10月,彼得罹患胸膜炎,尽管他很不耐烦,但不得不待在房中。两个月后,彼得胸膜炎刚好,又不幸患上另一种更要命的病——天花。在从莫斯科去往圣彼得堡的路上,彼得染上了天花,被迫停留在霍提洛沃。伊丽莎白的未婚夫就是死于天花。女皇下令立即将叶卡捷琳娜和她母亲送往圣彼得堡,自己留下来陪着彼得。叶卡捷琳娜第一次用俄语给彼得写了一封情意绵绵的信。当然,信是俄语老师写的,她照样抄了一遍。

第二次来圣彼得堡,叶卡捷琳娜见到了瑞典大使吉伦伯格伯爵,他带来消息说她的叔父阿道夫.腓特烈和普鲁士的乌尔里卡公主结婚了。早在1740年,他们就在汉堡见过一次面,吉伦伯格伯爵当时就认为叶卡捷琳娜拥有哲学头脑。如今,伯爵很想知道她的进展,并推荐她读普鲁塔克[24]、西塞罗[25]生平史和《罗马盛衰原因史》[26]。叶卡捷琳娜则回赠了一幅自己画的自画像,命名为“十五岁哲学家的肖像”。她在回忆录中说,1758年再看到这幅年幼时的作品时大为吃惊,没想到那时的她就已经如此深刻地认识了自己。

直到1月底,彼得才启程前往圣彼得堡。据说,叶卡捷琳娜一见到彼得就激动地拥抱了他,刚回到房间就晕过去了,三个小时后才醒过来。发过天花之后,彼得脸上的麻子和一顶巨大的假发让他形容莫辨。只有公爵夫人还在给丈夫的信中说他比以前更好看了。尽管诸事不顺,但大公一回来,宫里就开始忙着筹办婚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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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一世的儿子阿列克谢是在萨克森举行的婚礼,且在此之前,俄国的皇储们在结婚时都还不是皇位继承人。这次的仪式在俄国还是第一次,于是他们向刚举办过这种婚礼的法国和萨克森宫廷打听仪式的细节,得到了大量信息甚至还有草图,他们不仅要学习这些先例,场面还要超过他们。涅瓦河刚刚解冻,英国和德意志的船只便络绎不绝地开了进来,装载着从欧洲各地订购的马车、家具、布料等。克里斯蒂安.奥古斯特送来了采尔布斯特的贺礼,是绣有金丝银丝的绸缎,十分厚重。那时绣花的丝绸很流行,据内行人说,英国尤其擅长生产这种布料,采尔布斯特紧随其后。

婚期改了又改,最终定在8月21日,庆典将持续到30日。彼得大公的医生们倒是希望婚期能延一延,因为彼得在3月的时候又卧床不起了,一年的时间恐怕都不够他完全恢复的。但伊丽莎白不想再等了,她想尽快摆脱叶卡捷琳娜的母亲,而且她的不耐烦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彼得的健康堪忧,皇位继承无法得到保障,年幼的伊凡[27]还在监狱里,这个阴影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约翰娜公爵夫人在惹人厌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在俄国驻留的最后几周内,她还在处处惹是生非,甚至还谴责自己的女儿在夜里与未婚夫私会。女皇命人截留她的信件并仔细检查,也没有打算邀请她的丈夫参加这次婚礼。公爵夫人还一直让丈夫做好随时接受邀请的准备,但邀请迟迟没来,腓特烈也这样被玛德菲尔特误导了。最后,公爵夫人不得不承认自己很可能会在婚礼之前就被遣返回国。

英国大使在信件中说他从未见过一支如此壮观的队伍,他们将叶卡捷琳娜护送至喀山圣母大教堂[28]。宗教仪式从上午十点开始,直到下午四点才结束,这座东正教堂认真地履行了自己使命。接下来的几天里,庆祝活动持续不断,大摆国宴,还有正式舞会、假面舞会、意大利歌剧、法国戏剧,处处张灯结彩,焰火绚烂,可谓应有尽有。公爵夫人详细描述了婚礼这天的情景:“凌晨一点,舞会结束后,群臣先离开,女皇随后摆驾婚房,新郎新娘牵着手紧随其后,我和哥哥还有一些女眷、侍女也跟在后面。一到婚房,所有男人都出去并将大门关上,只留猎骑兵长官拉祖莫夫斯基伯爵和我的哥哥跟随新郎走进一个房间,帮他换衣服。新郎换衣服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敢进去打扰。女皇先替新娘摘去皇冠,我将替新娘穿衬衣的荣幸让给了黑森公爵夫人,女侍长替她穿上便袍,剩下的人帮她将华美的便服穿戴整齐。除了这个仪式,新郎新娘换衣服的时间比我们那里短得多。大公夫人换装完毕,女皇便走进大公的房间,我们跟着大公夫人进去。他穿得和新娘差不多,但也不完全配套。他们跪在女皇面前,接受她的赐福。女皇轻轻地拥抱了他们,最后由我们几位女眷留下来安排他们上床睡觉。我试图向她表达感激之情,可她总是一笑置之。”

1745年10月10日,公爵夫人离开了俄国。告别之时,她跪请女皇原谅她犯下的过错。伊丽莎白冷冷地回道:“现在说这些为时已晚,若你一直保持此刻的谦卑,也不会给大家造成这么多麻烦。”但公爵夫人在自己的书信中描写这一刻时,却只提到女皇十分不舍,两人相对泣下。宫廷中的眼泪只不过是逢场作戏。尽管公爵夫人的政途已断,但在书信中却一直未失她的外交风度。到达里加时,伊丽莎白的一封信给她带来一份突如其来的噩耗,命令她到柏林后要求德意志宫廷立刻召回玛德菲尔特。这无疑毁灭了腓特烈的所有希望,她曾竭尽全力支持的希望。公爵夫人已经成功地让自己女儿成为俄国的大公夫人,但在其他方面尽管她绞尽脑汁,还是彻底失败了。

这位不安分的母亲要走了,叶卡捷琳娜泪眼汪汪,这可不只是逢场作戏的眼泪。毕竟这是她的母亲,虽然她拥有了辉煌人生,也几乎不听母亲的建议,但这份感情是无可置疑的。母亲离开后,她多少都会觉得失落,正是从这一刻起,孤独唤醒了内心那个强大的自己。

第三章 叶卡捷琳娜的第二次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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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叶卡捷琳娜比较早熟,但她终究还是个孩子。虽然她拥有东正教姓名和正式头衔,但她只不过是由于命运的偶然而被带来俄国的陌生人,或许她将获得很高的地位,但稳居高位从来不是件容易的事。有时她很想忘记这件事,并且真的会忘记片刻,可总有一些人会突然打破这片刻的宁静。她需要时刻保持得体的举止,正因如此所有人都十分认可她,似乎达到结婚的目的之后,她就放松了这方面的要求。1746年5月11日,也就是婚后九个月不到,女皇签署了两份文件,以规范大公和大公夫人的行为举止为由,给他们各自安排了一名管家和一名女侍长作为指导教师。表面上是增加了两名公职人员,其实是派去教导和监视夫妻二人的。而这两份文件的策划人不是别人,正是别斯图热夫。不过,如果没有别的证词,我们也不应全然相信这位大臣的一面之词。

然而在叶卡捷琳娜的回忆录中,她几乎用了和别斯图热夫一模一样的话来描述那段时期自己和丈夫的行为举止,她自己的记录甚至比别斯图热夫更坦诚。别斯图热夫的报告中写道,管家的职责就是纠正大公的某些不良习惯,比如吃饭时把酒泼到仆人身上,毫不客气地拿身边的人甚至是来访的陌生人开玩笑,还在公共场合扮怪相。回忆录中写道:“大公用来打发时间的消遣都表现出与他年纪毫不相符的幼稚……他的房间里有一个小型剧场,这简直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东西了……他成天由贴身男仆陪着消磨时间……他把自己的侍从队伍武装起来,不论是仆人、管猎犬的人还是园丁,肩上都扛着步枪……房间的走廊被设为警卫室……大公不满我笃信宗教,但除我之外他也没人可以倾诉,只好停止抱怨。当他知道我周五还要斋戒时,又抱怨得更凶了。”在别斯图热夫和叶卡捷琳娜的叙述中都可以看出这个孩子缺乏教养,举止粗野,实在是劣迹斑斑。

再看看叶卡捷琳娜的表现。别斯图热夫对她的控诉主要包含三个方面:对东正教缺乏热情,干预俄国和荷尔斯泰因公国的政事以及与贵族子弟、皇室侍从甚至男仆过分亲昵。显然最后一点是最严重的。她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对此有过详述,至少清楚地解释了她和车尔尼雪夫三兄弟的亲密关系。这三位年轻人身材皆高大匀称,倍受大公垂青。其中年长的安德烈尤为出色,最受彼得青睐,很快也得到了叶卡捷琳娜的喜爱。她亲昵地称他为“我的亲儿子”,而他也称她为“亲妈妈”。彼得不仅容忍他们这种亲密,还很鼓励他们这么做,甚至忘记了最基本的礼节要求。彼得什么事都爱走极端,根本不在乎自己或周围人的行为检点不检点。在叶卡捷琳娜还只是订婚的时候,安德烈就提醒过彼得她注定会成为俄国的大公夫人,而不会是车尔尼雪夫夫人。彼得觉得这番话很有意思,此后竟笑称安德烈是叶卡捷琳娜的“未婚夫”。叶卡捷琳娜的一名侍者蒂莫菲.耶夫雷莫夫告诫她这样做很危险,而她却假装天真无知。蒂莫菲也提醒了安德烈,他则听从建议“病了”一段时间。以上是1746年谢肉节[29]期间的事。到了4月,宫廷照例由冬宫[30]搬到夏宫[31],安德烈才再次露面。他进了叶卡捷琳娜的卧室,叶卡捷琳娜命人将路拦住,但却没有关门。她将门半敞着,和安德烈兴致勃勃地谈天说地。突然德维埃尔伯爵进来了,他是后来七年战争[32]的英雄人物之一,当时在宫里任职。他来通知叶卡捷琳娜说大公召见她。第二天,车尔尼雪夫兄弟都被送出宫了,同日,负责教导叶卡捷琳娜的女侍长也来了,这个巧合不可小觑。因为女皇的行动并没有就此止步,她将大公夫妇逼至一种接近隐退的生活,指派西蒙主教审讯他们与车尔尼雪夫兄弟的关系。而这兄弟三人也遭到逮捕,他们接受了类似的审讯,但是他们接受的审讯过程可就没那么温和了。然而最后没有一个人肯松口。即使安德烈锒铛入狱,叶卡捷琳娜还是找到了与他互通信件的办法。她写信给安德烈布置任务,安德烈就照信上说的做。

事实证明,他们不能再将一个已婚妇女、堂堂俄国大公夫人当做一个小女孩来对待了。叶卡捷琳娜被明令禁止与任何人直接私下通信,包括自己父母,她只能签署外交部专人为她代写的信件。就在那时,一位名叫萨克洛摩佐的意大利人来到了圣彼得堡,他是一名马耳他骑士。俄国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马耳他骑士[33]了,于是他受邀参加了数不清的宫廷和私人宴会。一次,他在亲吻大公夫人的手时,趁机往她手里塞了一张纸条说道:“是您母亲的。”为了不让别人察觉,他话说得很轻,同时还秘密交代了一位负责回信的人,名叫奥罗里奥,是他的老乡,就在大公的管弦乐队中。叶卡捷琳娜娴熟地将纸条藏进了手套里,可见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萨克洛摩佐并没有骗她,字条确实是她母亲所写。写完回信后,从不爱听音乐的她第一次密切关注起大公的乐团来。收信人见她来了,故意将背心口袋里的手帕扔出来,这样就方便对方往口袋里塞纸条。叶卡捷琳娜经过时迅速将字条投进了这个“邮箱”,通信就这么悄悄开始了。萨克洛摩佐在圣彼得堡期间,通信一直进行着。女皇和政治家们什么把柄也没抓到,因为他们太过忽略了这群年轻人的力量和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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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卡捷琳娜在俄国接受了长达数年的启蒙,我们不妨粗略考察一下她身处的环境。18世纪的俄国就如同一座门面光鲜的建筑,彼得一世按欧洲方式改造了俄国宫廷,他的继承者们竭尽所能地支持和发展着他的事业。不论是在圣彼得堡还是在莫斯科,伊丽莎白女皇过着奢华富足的生活,这和其他文明国家的情况一样。她的宫里有数不清的套房,有些墙上贴着巨大的镜子,地上铺着镶木地板,天花板上绘有大艺术家的作品。每逢宴会,群臣毕至,华服上镶金戴钻。女士们则赶着最新的潮流,头发扑了香粉,脸颊点着胭脂,嘴角两边还点了痣,甚是迷人。而伊丽莎白的随从,其人数之众多、服装之华丽在整个欧洲都是无与伦比的。有些现代俄国作家称,彼得霍夫[34]的富丽堂皇远超凡尔赛宫。对此说法暂不评断,我们需要更细致地考察辉煌背后的一些细节。

首先,俄宫的辉煌之中潜藏着一些极不稳定的因素,大大削弱了其价值。女皇的宫殿几乎都是木头建的,很容易着火。宫里也发生过几次火灾,所有财物、家具和艺术品都化为灰烬。灾后重建从来都是匆匆忙忙的,从未考虑建筑的经久耐用性。在莫斯科,叶卡捷琳娜曾眼睁睁地看着方圆三公里半的宫殿在大火中燃烧了三个小时。伊丽莎白女皇命令工匠在六周之内将其重建,于是六周之后新的宫殿落成了。显而易见,这样的建筑是根本不合格的,大门关不上,窗子漏风,通风管还在冒烟。灾后叶卡捷琳娜搬进了主教宫,在她居住期间此地着了三次火。

其次,这种表面威风的建筑一点也不舒适方便。宫殿里到处都是豪华的接待室以及专设舞会和晚宴的大厅,只有几间小房间能住人,不是没有灯,就是不透气。在圣彼得堡时,叶卡捷琳娜住在夏宫的一侧,一面正对着当时还是一潭臭水的运河,另一面是一个小广场。而在莫斯科情况则更加糟糕,叶卡捷琳娜写道:“我们被安顿在秋天建成的侧宫里,是木质建筑,天花板漏水,所有房间都潮得不像话。侧宫里有两排厢房,每排有五六间房,临街的是我的,其余的是大公的。我所有的侍女都住在我的更衣室里,一间房挤了十七个人,这个套件有三扇巨大的窗户,可只有唯一一扇门在我房间,他们每次进进出出都要经过我的房间……此外,我其中一间前厅也作为他们的餐厅。”另一种方便她与外界交流的方式是以一块木板作为梯子,可以从窗口通到地面。叶卡捷琳娜有时想起她在斯特丁钟楼上的简朴住宅会不禁感慨,或是想起叔叔在采尔布斯特的城堡会忍不住叹气,又或是想起在汉堡的祖母家,那是16世纪建成的老房子,看着笨拙但却坚固宽敞。综上,俄宫确实与凡尔赛宫截然不同。

伊丽莎白的宫殿不仅建筑有缺陷,内部陈设也很粗劣。当时他们还没有形成一所宫殿有一套固定家具的习惯,而是家具会随主人的迁移而迁移,这大概是东方游牧民族在此遗留下来的一种生存方式。因此宫里的帘子、地毯、镜子、床铺、桌椅以及奢侈品和必需品,常常在冬宫和夏宫之间搬来搬去,有时是在圣彼得堡和莫斯科之间搬来搬去,有些东西在路上就损坏或丢失了。这就形成了俄宫豪华和简陋并存的奇特风格。人们用黄金餐具吃饭,可吃饭的桌子却缺了一条腿。宫里众多摆设都出自英国或法国大师之手,但一件好用的家具都没有。叶卡捷琳娜在莫斯科居住期间几乎连一件家具都没有,就算是女皇,居住条件也没有好到哪儿去,但她每天在用的杯子,是命人从君士坦丁堡带回来的,价值八千杜卡特。[35]

当权者默认这种外在的无序,即使盛况再空前,皇室的尊严也早已被其抛诸脑后。叶卡捷琳娜在回忆录中说到一件事正巧反映了这些情况。在别斯图热夫介入夫妻两人的生活之前,彼得犯过一个错误,这位大臣正好有了正当借口来严肃处理,并且因此得到了女皇的首肯。大公设小型剧院的那个房间,有一扇门和女皇的会客厅相通,但在这对年轻夫妻搬进来之后,这扇门就封死了。这间会客厅专设私人宴会,餐桌都是提前摆设好的,所以吃饭的时候仆人不必在一旁服侍。一天,彼得听到隔壁传来一阵说话和碰杯声,于是他在门上钻了个洞偷看,看见了女皇和猎骑兵长官拉祖莫夫斯基,他当时是女皇的宠臣,身穿睡袍坐在女皇身边,还有另外十二名大臣也在场。彼得被这一幕逗乐了,觉得自己一个人看不过瘾,就叫叶卡捷琳娜也来看,但她拒绝了,还警告丈夫这么做不合适,若再不停止就会有危险。彼得没有理睬她,便把叶卡捷琳娜的侍女们带来,让她们站在凳子上,这样看得更清楚,还安排她们像在圆形剧场一样落座,实在是让叶卡捷琳娜也跟着蒙羞。不久事迹败露,女皇大怒,训斥大公的时候甚至提起了彼得一世那不像话的儿子阿列克谢,这是在警告他,他肩膀上的脑袋一点也不比阿列克谢结实。

伊丽莎白身着军装骑马

从这次事件中,如果叶卡捷琳娜没有吸取到一点点道德上的教训,至少也能学到些许实用的智慧,日后她若坐在身穿睡袍的宠臣中间,一定设法不让别人从钥匙孔中偷看她。此外,她还从伊丽莎白身上得到一些别的启示。就在公爵夫人离开后不久,宫里举行了一年一度的国庆典礼[36]。女皇在冬宫大厅宴请了三百三十位将士,他们曾在这个日子拥戴伊丽莎白夺取政权。她身着上尉制服,脚蹬皮靴,腰悬军刀,帽插白翎,坐在她的“战友”中间,宫里的达官显赫则坐在隔壁大厅。叶卡捷琳娜正是在年轻时见识过这种场面,所以后来的她也学会在必要时刻优雅地穿上军装,以同样的方式获得这些人的拥戴。

大公平日总忙于自己的娱乐爱好,有时他也会突然回到叶卡捷琳娜身边,但这对叶卡捷琳娜而言并不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彼得打算在郊外行宫旁建一所专门用于休闲娱乐的房子,一整个冬天他就只知道谈论建房子的事。叶卡捷琳娜为了取悦他,不得不反复替他修改图纸。然而这还不是对她最严酷的考验。最可怕的是大公只要在家,就会有一群猎狗相伴,整个屋子都是一股臭味。女皇禁止他养狗,他就把狗藏在卧室里,于是夜晚对于叶卡捷琳娜来说就是一场噩梦。白天,这群遭到鞭打的狗不停地狂吠,好不容易狗安静下来的时候,彼得又开始拉着小提琴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叶卡捷琳娜简直一刻也不得安生。彼得天生喜欢吵吵闹闹,而且很小就学会喝酒,从1753年起几乎日不离酒。伊丽莎白对他虽心存不满,但碍于某些原因无法对其施压。大公时不时还是会去小型剧院,有一次,叶卡捷琳娜发现他正穿着军装马靴站在房间中央,举着一支长剑挑着一只悬在半空的老鼠,因为这只倒霉的老鼠吞了他一个面团做的哨兵,因此被判了“死刑”。

即使叶卡捷琳娜正当青春,也不堪这般折磨,所幸她还有一些爱好能让自己从这个不幸的家庭中解脱。夏天,她待在奥拉宁鲍姆宫[37],黎明即起,换上男装,在老仆人的陪同下出去打猎。她说:“我们背着猎枪穿过花园,登上附近海边的一艘渔船,船上有我、老仆人、渔夫和一只狗。奥拉宁鲍姆运河两边长满了芦苇,我就开枪猎取芦苇丛中的野鸭。”除了打猎,叶卡捷琳娜另一个外出的借口就是骑马,伊丽莎白自己也是马术爱好者,但她却觉得有必要限制一下叶卡捷琳娜对这项运动的爱好。叶卡捷琳娜心里大概有股男子气概,时常像个男人一样跨坐在马背上,伊丽莎白猜测这是她没有孩子的原因之一。后来叶卡捷琳娜给自己置备了一套马鞍,能让她以女性的姿态在马背上侧坐,一旦离开伊丽莎白的视线,她就马上换回自己喜欢的骑马姿势,为此她还准备了一条障眼的裙裤。叶卡捷琳娜还喜欢跳舞,一天傍晚,在女皇举办的舞会上,她与萨克森公使的夫人打赌,看谁先累倒,结果她赢了。

丹麦画家埃里克森的作品《骑马的叶卡捷琳娜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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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上述娱乐,叶卡捷琳娜还饱读圣贤的作品来打发时间,如皮埃尔.贝尔[38]的《历史批判辞典》等。直到1754年,一件万众期待的事情打乱了她千篇一律的生活——她怀孕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也许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奇怪,可在她一生中,没有什么事情比这个问题存在更多争议的了。关键在于她与大公结婚已经十年,而在这十年里,他们没有任何子嗣,且夫妻关系日益冷淡。俄版的《叶卡捷琳娜回忆录》附录中有一封大公在1746年写给她的信,信里说明了夫妻关系的彻底破裂。信的内容如下:

“夫人,

请您不必再来和我同睡了。

直至今天中午,我们已经分别两周。

一张床已经睡不下你我二人了。

您十分不幸的丈夫、您从不称他名字的彼得”

叶卡捷琳娜虽然受人监视,但平日还是有数不清的诱惑和追求者。她因私情而不断放松在道德上的要求,一位俄国历史学家说她“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她自己也在回忆录中承认:“我从不认为我是非常漂亮的,但我是讨人喜欢的,这是我的力量所在。”1749年夏天,她被安排在乔格罗柯夫家的房子里度过了一段时间,她觉得生活及其苦闷。但拉祖莫夫斯基伯爵住在附近,他每天都乘马车来和叶卡捷琳娜见面,共进午餐或晚餐,再回家,一趟就有一百多里。二十年后,叶卡捷琳娜问起他,是什么促使他每天都不辞辛苦地来跟她一起用餐,因为他完全可以请到莫斯科最优秀的人去他家聚会。

“爱情。”他不假思索地答道。

“爱情?您爱的是谁呢?”

“爱您。”

叶卡捷琳娜大笑起来,她此前从未想过这回事。

当年,车尔尼雪夫兄弟中的扎哈尔.车尔尼雪夫回到了宫里,他发现叶卡捷琳娜出落得越发美丽动人,并直言不讳地向她表白心意,她听了以后很高兴。一次舞会上,人们按习俗交换“箴言”纸条,他趁机给了叶卡捷琳娜一张写满情话的纸条。她喜欢这种小把戏。车尔尼雪夫想乔装成仆人进入她的房间,她觉得这样做太危险了,于是他们继续交换“箴言”来通信。一部分信件后来被匿名出版了,信的内容足以证明车尔尼雪夫可以获得叶卡捷琳娜情人的称号。

车尔尼雪夫兄弟之后就是萨尔蒂科夫兄弟,萨尔蒂科夫家族是俄国最德高望重的世家之一,兄弟俩是大公的侍臣。哥哥相貌不够俊俏,叶卡捷琳娜认为他的智力与外表同拉祖莫夫斯基伯爵不相上下,但弟弟塞尔吉斯.萨尔蒂科夫却“像白昼一样美好”。1752年他26岁,同马特廖娜.巴甫洛夫娜相爱结婚已有两年。而那时,叶卡捷琳娜却发觉萨尔蒂科夫在追求自己,因为她每天去拜访乔格罗柯夫夫人时,总能在那里碰到萨尔蒂科夫,叶卡捷琳娜怀疑他根本不是为了拜访女主人而来。可见叶卡捷琳娜在这方面也已经有了一些经验,不久萨尔蒂科夫就表明了自己的心意。萨尔蒂科夫不仅是宫里最英俊的人,还“足智多谋”。乔格罗柯夫夫人对叶卡捷琳娜的监管刚有所缓和,萨尔蒂科夫就试着分散乔格罗柯夫的注意力。由于乔格罗柯夫也爱慕着叶卡捷琳娜,萨尔蒂科夫就假装称赞他作诗很有天分,不停地给他出题,受宠若惊的乔格罗柯夫就天天待在角落里钻研诗歌。这样他就可以和叶卡捷琳娜无拘无束地见面了。

第一次表白的时候,叶卡捷琳娜没有作声,她当然不想一开始就打断对方继续吐露心声。到最后,她问萨尔蒂科夫想从自己这儿得到什么,他激情四溢地把自己在心中描绘过的幸福说给她听,于是叶卡捷琳娜问道:“那您的妻子怎么办?”这种回复几乎是一种表白,想要将他们之间的隔阂降到最低。萨尔蒂科夫也没有退缩,坚决要将可怜的马特廖娜抛到一边,称这段婚姻是他曾经犯下的错误,如今他对马特廖娜早已没有感情。叶卡捷琳娜告诉萨尔蒂科夫,他没有出现在对的时间,并尽了最大努力劝他放弃追求。“可您怎么知道呢?我的心已经为您沦陷。”这个回答难以令人释怀。叶卡捷琳娜承认,她摆脱不了这位英俊的追求者的主要原因还是自己实在太喜欢他了。

乔格罗柯夫出去打猎了,萨尔蒂科夫对这个机会等待已久,他们两人有一个半小时单独相处。短暂相处之后,临别的场面很浪漫,叶卡捷琳娜在回忆录中对此有所描述。

萨尔蒂科夫上了马,一定要她承认:“您是喜欢我的,对吗?”

“是的,是的,快走吧!”叶卡捷琳娜最终低声说道。

“好!一言为定!”他冲她喊道,然后蹬了一下马肚子。

叶卡捷琳娜想收回刚才不顾后果说的话,于是又冲他喊道:“不是的!不是的!”

他远远地回头大喊:“是的!是的!”

这次约会就这样结束了。显然,还有下一次。

不久,关于萨尔蒂科夫和大公夫人的流言蜚语四散开来,他被迫离开宫廷。女皇训斥了乔格罗柯夫一家办事不力,并给萨尔蒂科夫“放假”一个月,让他回乡下探亲。结果他病了,直到1753年才重新回到宫里,回到叶卡捷琳娜身边那个隐秘的圈子里。这个圈子里几乎都是年轻男人,其中出自名门望族的列夫.纳里希金也在追求叶卡捷琳娜。后来,叶卡捷琳娜同乔格罗柯夫家的关系处得十分融洽,成功拉拢了她的监管人乔格罗柯夫夫人,还巧妙地利用了男主人的情感,使他对自己忠心耿耿。现在,不知萨尔蒂科夫是出于谨慎还是天性薄情,反倒矜持起来,叶卡捷琳娜忍不住抱怨他冷淡。但是女皇那边又有动作了,这场意料不到的干预给他们这段感情带来了新的转折。若不是叶卡捷琳娜自己在回忆录中证述,要解释这件事情真的很难了。

几天之内,萨尔蒂科夫受到别斯图热夫的传唤,叶卡捷琳娜则被乔格罗柯夫夫人找去谈话,双方都是代表女皇发言的,而两个年轻人从中得到了令人震惊的暗示。乔格罗柯夫夫人身负着作为一名指导老师的荣誉,向这位年轻的大公夫人解释说,有时对国家利益的考虑必须高于其他一切考虑,倘若丈夫在子嗣的问题上无法保证国家安宁,那么妻子忠于丈夫这样的考虑都应当以保障国家利益为前提。最后,她表示叶卡捷琳娜必须在萨尔蒂科夫和纳里希金当中选择一个交往,乔格罗柯夫夫人建议她选择后者。叶卡捷琳娜反对了。乔格罗柯夫夫人说:“那好吧,就第一个。”叶卡捷琳娜保持沉默。另一边,别斯图热夫同萨尔蒂科夫也进行了相同的谈话。

后来,叶卡捷琳娜就怀孕了。意外流产两次之后,终于在1754年9月20日诞下一名男婴。孩子的父亲是谁?所有关于这个问题的资料都没有一个肯定的说法。按道理,不论在生理上和伦理上(尤其是伦理上),彼得都应是孩子的合法父亲。但当时几乎没有人承认这份血亲关系,倒是有很多其他说法。法国使者洛必达侯爵写道:“他们说这个孩子是伊丽莎白女皇的,她把大公夫人的孩子抱过来了。”伊丽莎白女皇在大公夫人分娩时的所作所为的确助长了这种谣言,因为孩子刚出生没多久就被抱去受洗,之后女皇就命人将其抱走,直到六周以后,叶卡捷琳娜才再次见到自己的孩子。分娩那天只留下她和侍女两人待在一起,甚至连必要的护理都没有。产床安置在一扇门和两扇大窗之间,风刮得人十分难受。她一直在发汗,很想回到自己的床上去,侍女都不敢满足她,就连叶卡捷琳娜想喝水都不行。三个小时后,苏沃洛夫伯爵夫人过来给了她一些帮助,仅此而已,此后那天就再也没人来过,而大公当时还在隔壁和朋友聚会。孩子受洗完,女皇赏赐给叶卡捷琳娜十万卢布和一些珠宝,用金盘盛着,作为她受难的补偿。但这些珠宝并不值钱,叶卡捷琳娜甚至都不好意思赏给下人。不过这笔钱让她喜出望外,因为她已经债台高筑。但她高兴没多久,宫里的财政大臣就来向她要回这十万卢布。女皇再次命令拨出十万卢布,但国库里一戈比[39]也没有了。叶卡捷琳娜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她丈夫的把戏。彼得认为自己也有权得到相同的奖赏,但却一无所获,而听说妻子得到了十万卢布之后便勃然大怒。为了安抚彼得,女皇再次命令国库也拨给他十万卢布,但是国库确实很紧张,她却以为一切只要自己签个名这么简单。六周之后,宫里举行盛会庆祝叶卡捷琳娜的“净身”,这一天女皇对她格外开恩,让她见了自己的儿子并且在典礼上全程抱着他。她太喜欢这孩子了。然而庆典之后,孩子又被抱走了。与此同时,她还听说萨尔蒂科夫被派往瑞典报告小公爵出生的消息。在当时,对一名像萨尔蒂科夫这样的高官来说,这可不是什么美差。即使不是传统上的惩罚,也算是一种惩戒手段了。这样看来,这名年轻官员的出差实在是意味深长。

这个话题我们不再讨论,父权之争在此只是次要问题,萨尔蒂科夫和她第一个孩子有关是无可争辩的,她与萨尔蒂科夫、纳里希金、车尔尼雪夫甚至其他人的关系也都毋庸置疑。此外,她被剥夺了作为一位母亲的权利,还要遭受社会的质疑和皇权的暴力。她此刻所遭受的孤立和绝望比以往更甚,终日只能在空空的摇篮和婚床之间徘徊。

4

假使叶卡捷琳娜只是一个粗鄙又普通的女人,接下来一定会有新人代替萨尔蒂科夫,大公还会找到新的根据来斥责其不忠,这样的生活最多不过是给18世纪添了两笔很不起眼的历史。但是叶卡捷琳娜不是一般的女人,她不会成为琐碎情感和夫妻生活的牺牲品,后来她多次证明了这一点。在萨尔蒂科夫之后,她又有了新的情人,甚至可以说她无可挽回地成为了近现代俄国最玩世不恭的君主,但是她从来不允许自己沉溺于此。她一方面纵情声色,不断寻求新的情人来满足自己不断增长的欲望;但另一方面她也不曾忘记自己的身份和志向。她不但没有分心,反而更加专注于自我提升,调整心性和心境以达到脑海中那个逐渐清晰的目标。

在这一时期,她更加专心致志地学习俄语和俄国文学,饱读身边一切俄文书。但是这些书的思想水平已经达不到她的要求了,除了两卷俄文版巴罗尼[40]的编年史[41]让她印象深刻之外,其他的她连书名都记不起来。但她从广泛的阅读中获得了一条信念,给她未来的统治打上了深深的烙印,甚至指导她续写了彼得大帝的辉煌,那就是必须向西方学习,使俄国在欧洲真正强大起来。

同时,她还钻研圣贤名著。尽管吉伦伯格伯爵曾给她推荐《罗马盛衰原因史》,但她没有读。她读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塔西佗[42]的《编年史》和伏尔泰的《风俗论》[43]。塔西佗给她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她发现自己身边很多人和事都和书里描述的内容惊人相似。虽然时代和环境不同,但她深深体会到人性中某些特质是不变的,人类必遵从的某些法则也是不变的。相似的人性、欲望以及政府模式,都在产生着与历史相似的结果。她学会将错综复杂、彼此联系的要素逐一分解,并能研究其内在机制以认识事物的真实价值。瑞典大使认为她具有冷静和仔细的哲学头脑,能够用一种抽象的、超然的、客观的方式来判断事件及其原因,和上述那位拉丁历史学家如出一辙,能以一名旁观者的角度进行超越人性的思考,从而得出不同寻常的观点。

但是,她个人还是最满意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孟德斯鸠不局限于陈述事实,而是基于事实总结出理论思想。她如饥似渴地汲取着他所提供的现成模式,将其奉为每日祈祷书。她认为这本书应作为“每位具备常识的君主的祈祷书”。但这并不是说她完全读懂了这本书。在18世纪大部分时间里,欧洲人对孟德斯鸠的著作可能读得最多,但读懂得最少。大家都从他的书中汲取思想和理论,当然也包括叶卡捷琳娜,分别运用到自己的实践中,但真正领悟到其思想之精髓的人少之又少,更不用说能完全运用这些理论了。事实上,作者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他的书激发了当时的人们对政治和社会制度的彻底失望,并由此引发了一场声势浩荡的大革命。他分析了人类社会存在的罪恶、权力的滥用以及他所预见的灾难。持续不断的利益冲突一直都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生活的本质,而未来正是要用一种理想的、或许是无法实现的自然力量的平衡来取代这种残酷的斗争。

叶卡捷琳娜也未全然理解,但乐于认为自己同孟德斯鸠一样拥有“共和主义灵魂”,不过她说出这番话时并未过多思考这位伟大作者的深意,也未考虑过这对她自身意味着什么。她喜欢这种思想,正如当时大多数人一样;她也接受这种思想,就像接受当时流行的羽毛和花冠一样。她反对专制主义的滥用,认为在人的行为上需要以公共理性做出的决策来取代个人倾向,这些已经具备了模糊的自由主义观点。未来有一天,她将当着整个欧洲的面,在官方文件中提出大胆的革命思想,以此震惊整个世界。文件里的内容来自孟德斯鸠和贝卡里亚[44],她不甚了解。当她逐渐在实践中理解了理论的真义后,自己都大吃一惊,但她继续以这种理性甚至自由的方式管理着国家。孟德斯鸠还是起了作用的。

叶卡捷琳娜天生善于思考、目光敏锐,很快就发现,在对专制制度的憎恶和对专制君主地位的渴望之间存在着明显的、不可避免的矛盾。这一既定事实对她而言大概是不大痛快的,因为她对权力的渴望与日俱增。也正是因此,她日后还会同自己的哲学思想以及某些哲学家产生分歧。但也有人指出她的害怕根本没有道理,这个人就是大哲学家伏尔泰。在管理国家时个人倾向无疑是一个错误,甚至是一种罪行。国家应当由理性治理,可在此之前也需要有人来做出表率。一旦开了先例,就会出现一种新的模式:专制政府可能是世界上最有效的政府,如果再加以理性,这确实会成为最好的统治方式。不过要达到这个目的,首先必须拥有一个文明的政府。撰写了《哲学辞典》的伏尔泰所有政治理论都是如此,这也解释了他为什么对这位北方的塞米勒米斯女王如此钦佩。叶卡捷琳娜受到伏尔泰哲学思想的启发,后来一直遵循着理性来统治,她本身就是理性的体现,这给俄国四千万人民指明了方向。

所以伏尔泰也成为了叶卡捷琳娜最喜欢的作家。她将其视为自己的老师,是她道德和思想的最高统帅。伏尔泰教育她但不吓唬她,使自己的思想与她的想法相协调。同时,针对孟德斯鸠所提出的人性的弊端,他开出了一些行之有效的良方。孟德斯鸠是一位善于总结规律的伟大学者,要按他说的做,就必须推翻原有的一切制度从头开始。伏尔泰是一名天才的经验论者,一步一步排查人类机体的疮,然后治愈它。在这里抹点药膏,在那里轻微灼烧,手到病除。他头脑清晰,表述精准,智者之称实至名归。叶卡捷琳娜与大多数同时代人一样,对这位妙笔生花的“魔术师”推崇备至,不光迷恋他的优点,也迷恋他的缺点。可能叶卡捷琳娜对他的缺点迷恋更多,因为就算他没有在叶卡捷琳娜改信东正教时出谋划策,至少在她回忆起那种犹疑的心情时,伏尔泰积极开导了她,即使不能消除她心中的愧疚,但也打消了些许不安。并且在她违背了严格的宗教教义时,他总使她感到宽慰。对于一些过于自由甚至违反道义的行为,他常能头头是道地将其合理化。因此,伏尔泰很受世人欢迎,也受到叶卡捷琳娜的崇拜。当然,这位天才自有令人钦佩的高尚的一面。他支持人道主义思想,所以他笃信宗教宽容;他为人慷慨大方,当他给卡拉斯和西尔文[45]辩护时,整个欧洲都为他喝彩,叶卡捷琳娜所拥有的好的思想也是受此启发。

但是不论是伏尔泰、孟德斯鸠,还是塔西佗,叶卡捷琳娜从他们那儿获得的最重要的东西是她在处理重大政治问题和社会问题时展现出的智慧和灵巧,这是她通往最高宝座之路的全方位准备。

同时,在与伟大思想的接触中,她自己的思想迅速成熟,她的实践能力也随之相应地发展。她有了新的习惯和情趣,这些都使她受益匪浅。她开始接触社会上的一些“老资历”,尽管这些人早年曾给她留下很深的阴影。她喜欢和一些年长女性交朋友,这些人在伊丽莎白女皇那儿不得意,但在叶卡捷琳娜这儿却有说不完的话,叶卡捷琳娜的俄语水平因此提高不少。她渴望了解社会,就从别人那儿打听宫墙内外的事。她还结识了不少的知己和盟友,将来有一天都将派上大用场。

以上就是叶卡捷琳娜所受的第二次教育。


【注释】

[1] 沙皇尼古拉一世之妻,婚前为普鲁士的夏洛特公主。

[2] 中欧一个历史地域名称,现在位于德意志和波兰北部,处于波罗的海南岸,曾被波兰、丹麦、萨克森、普鲁士等不同国家统治过。

[3] 法国国王亨利四世在1598年4月13日签署颁布的一条敕令,是世界上第一份宗教宽容的敕令。

[4] 拉辛、高乃依、莫里哀合称17世纪最伟大的三位法国剧作家。

[5] 安娜.伊凡诺夫娜(1693—174 0年,1730—1740年在位),即安娜一世,俄国沙皇伊凡五世之女,彼得大帝的侄女。

[6] 基尔是德意志北部城市,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州首府。

[7] 里加,拉脱维亚首都,与俄罗斯接壤。

[8] 德国历史上的一个伯爵领地和大公国,从1806年开始黑森达姆施塔特被提升为黑森大公国,从1871年至1919年,它是德意志帝国中的联邦国之一。

[9] 波兰境内。

[10] 麦尔又译“梅梅尔”。旧地名,即今立陶宛的克莱佩达。

[11] 拉脱维亚境内。

[12] 古代传说中的亚述女王。她是女神之女,以美貌和智慧著称。她的丈夫是传说中尼尼微的建造者尼弩斯王。她丈夫死后,塞米勒米斯独自统治国家。人们认为是她修建了巴比伦城(Babylon),并且对邻国发动军事进攻。

[13] 俄制长度单位,1俄里≈1.0668公里。

[14] 帝俄时期,政府颁赠的圣凯瑟琳勋章是皇室以外俄国女性能获得的最高荣誉(但亦有少数颁予男性的例子),圣凯瑟琳勋章为彼得一世在1713年创立,据说原先只计划颁予他的妻子,当时还是皇后的叶卡捷琳娜一世。

[15] 德意志文学理论家、作家(1700—1766),戈特舍德的哲学观点属于理性主义。

[16] 德意志博学家、法学家、数学家、启蒙哲学家,沃尔夫的哲学是与莱布尼茨联系在一起的,也被称为莱布尼茨沃尔夫哲学。这种哲学在康德之前一直在德意志占统治地位。

[17] 加里宁格勒的旧称哥尼斯堡,是位于波罗的海海岸的俄罗斯海港城市与加里宁格勒州的首府。自中世纪起,此城长期为德意志人居住之城市,但在二战结束时,苏联红军对东欧许多地区的德意志人进行驱逐,因此此城主要民族由德意志人变为由俄罗斯人为主的斯拉夫人,并持续至今。

[18] 迪昂.德.鲍蒙(1728—1810),法国历史上神一般的间谍和剑术大师。

[19] 伊丽莎白女皇同父异母的哥哥。

[20] 德意志一所著名的国立综合性研究型大学,也是欧洲历史最悠久的大学之一,是16世纪宗教改革运动的知识中心及18世纪德意志辩证学的发源地,该大学培养过许多杰出校友,如宗教改革之父马丁.路德。

[21] 每年6月29日是为了纪念耶稣的两名忠实使徒圣彼得和圣保罗的殉道。

[22] 一种基督教仪式。根据基督教教义,孩子在一个月时受洗礼,十三岁时受坚信礼。孩子只有被施坚信礼后,才能成为教会正式教徒。

[23] 是法国古货币的一种。

[24] 罗马帝国时代的希腊作家、哲学家、历史学家。

[25] 古罗马著名政治家、演说家、雄辩家、法学家和哲学家。

[26] 孟德斯鸠(1689—1755)的代表作史著。

[27] 1740—1746。1740年,其母安娜发动政变而即位,1741年被女皇储伊丽莎白.彼得罗芙娜发动政变推翻。母子被囚。

[28] 莫斯科最重要的教堂之一,是为了纪念击退1612年的波兰军队入侵而建造的。

[29] 从俄罗斯多神教时期就流传下来的传统俄罗斯节日。后来由于俄罗斯民众开始信奉东正教,该节日与基督教四旬斋之前的狂欢节发生了联系,开始日期大约在每年的二月底、三月初。

[30] 坐落在圣彼得堡宫殿广场上,原为俄罗斯帝国沙皇的皇宫。

[31] 夏宫坐落在圣彼得堡以西29公里外,历代俄国沙皇的郊外离宫。

[32] 1756—1763年间,由欧洲主要国家组成的两大交战集团(英国与法国,以及普鲁士的侵略政策与奥地利和俄国的国际政治利益发生冲突)在欧洲、北美洲、印度等广大地域和海域进行的争夺殖民地和领土的战争。

[33] 马耳他骑士团是最为古老的天主教修道骑士会之一,历史上著名的三大骑士团之一。

[34] “彼得霍夫”(Peterhof)即夏宫(Petrodvorets)。

[35] 意大利威尼斯铸造的金币。

[36] 为纪念彼得大帝之女继承皇位,每一年都会举办隆重的典礼。

[37] 该宫殿以其直通芬兰湾的喷泉阶梯和园林内众多设计巧妙的喷泉而闻名,位于圣彼得堡以西12公里,由彼得大帝宠臣、圣彼得堡市长亚历山大.缅什科夫修建。

[38] 1647—1706,法国早期启蒙思想家、怀疑主义哲学家和历史学家。

[39] 戈比和卢布都是俄罗斯货币单位,前者是辅币单位,后者是主币单位,情况就像中国的“分”与“元”。100戈比=1卢布。

[40] 罗马天主教历史学家。

[41] 《从基督诞生到1198年的宗教编年史》,1580—1593年出版。

[42] 塔西佗(Tacitus,约A.D.55—120年)是古代罗马最伟大的历史学家。

[43] 《风俗论》即《论各民族的精神与风俗》。

[44] (Beccaria, 1738—1794),意大利法学家。著有《论犯罪与刑罚》一书。

[45] 伏尔泰曾为卡拉斯、西尔文等新教徒受迫害案鸣冤,最终使他们恢复了名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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