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故乡,高堂明镜悲白发

我们都是时光里的路人 作者:郭明波 著


「第一章」故乡,高堂明镜悲白发

蓝色的胖子

早上出门前到镜子前面整理衬衫,新的衬衣笔挺笔挺的,坐在一旁吃早餐的女儿美美笑嘻嘻地说:“蓝色的胖子。”我没有反应过来,美美指了指我的衬衣,说:“蓝色的。”

新衬衣的确是浅蓝色的。其实不仅仅是这件衬衫,这几年添置衣服,无意中买的几乎都是蓝色。蓝色的羽绒服,蓝色的毛衣,蓝色的运动裤,蓝色的袜子,就连网球运动鞋也是蓝色的,穿坏了一双,去年换了一双新的,还是蓝色的。

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偏爱蓝色了。记得小的时候,一直觉得衬衣就应该是白色的,如果变点花样,最多是白色里面加点暗条纹,秋衣秋裤也是非白色的不穿,洗后的白色衣物,晒干了,透着干净。后来喜欢的颜色是红色,谈女朋友的时候,所有的外套夹克尽量朝红色靠,去买衣服,对着镜子试穿,总觉得红色的穿起来最精神。工作以后,遇到团队活动,选择的防水服冲锋衣也都是红色的。尤其是有一年在峨眉山搞活动,冬天,峨眉山上白雪皑皑,我们一群人穿得红彤彤的,从高高的滑雪场上滑下来,那场面又鲜艳又喜庆。

我对穿衣服这种事情一向不是特别在行,那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偏爱蓝色了呢?我想大概是在变成一个胖子之后吧。

是的,对于一个胖子而言,蓝色大概是最好的选择了吧。白色?那是都教授那样的男神独有的权利,换成一个胖子也穿同款白衬衣,纽扣都要暴开了,透着一股邋遢劲。红色?还嫌胖得不够吗?红色的衣服一上身,不仅仅是胖,而且胖得那么张扬,唯恐全世界不知道似的。唯有蓝色,蓝色透着低调,从视觉的角度上讲,让看的人容易冷静下来,即使是胖子也显得不那么扎眼了。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物竞天择,人总是在潜意识里不知不觉替自己做出了最适合的选择。

蓝色是忧郁的。经常听到人说这句话,我自己倒没有特别觉得。但是扪心自问,大多数的时候,作为一个胖子,很多场合我们经常选择朝后躲这倒是真的。到了必须站到台前的时候,嘴巴里在讲话,脑海里大概还在担心扣子有没有绷掉,衬衣有没有在游泳圈的位置露出来。特别自信的胖子也有,我见过不少,人前总是兴高采烈手舞足蹈的,但他们要么是过于自负,要么就是对邋遢这件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让我们这样的胖子能够扬眉吐气的机会并不多,顶多是在坐飞机的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帮老弱病残的邻座把大包放到行李架上去,如果恰巧对方是一位妙龄少女,那么助人为乐的优越感能保持好几个小时,直到下飞机后人家头也不回地走掉,胖子的心才会冷却下来。

胖子么,大多数时候是要忍受得住别人的打量的。回到办公室,才一个星期不见的同事也会煞有介事地跑过来上下打量你一番,说一声“好像瘦点了”或者“怎么又胖了”。说“好像瘦点了”的,人家那是鼓励是怜悯是恩赐,说“怎么又胖了”的,人家则是说出了事实的真相而已,你还得赔个笑脸让他(大多数是她)快点放过你,不然还有更恶毒的评语在后面。也有碰上一两个真关心你的,在餐桌上,偷偷看你好几眼,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这时候你不得不想办法让他说两句,可说出的无非是:“你已经那么胖了,不能吃这么多肉,要多吃蔬菜,要减肥。”

我难道不想减肥吗?关键是怎么减啊?有些人善于总结,很神秘地告诉你,减肥无非就是六个字:“管住嘴,迈开腿。”这个秘诀简单倒是很简单,但是让一个货真价实的胖子听起来却很残酷——你知道一个五短身材体形臃肿的人最怕什么吗?就是吃不好,还要跑。不让吃肉就算了,忍一忍多吃点蔬菜米饭还能充饥,大不了少食多餐,让我多运动,我也想啊,可是胖子的双腿承受的压力你们瘦子感受得到吗?所以言而总之以及总而言之,据我观察,告诉我这条六字真言的人大多数是瘦子,他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典型,他们是理论家。

但是跑步这件事情毕竟已经成了一个时尚,对于胖子们的压力与日俱增。瘦子们每天不仅要跑步,还会跑到微信朋友圈“打卡”,就连让你眼不见心不烦的机会都不给。出差到浙江,司机随时带着跑鞋和运动衣,把我们放到酒店大吃大喝,自己却跑步去了。第二天早上,我问司机,你这样跑不累吗?司机笑嘻嘻地答非所问,说:“自从我去年开始跑步之后,感觉精神好多了!”拜托,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去年就已经精瘦精瘦的好不好!这真是一个让瘦子精神胖子萎靡的时代啊!

就连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村上春树都开始嫌弃我们这样的读者了。2006年他出了一本书——《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这本书成了瘦子朋友们敢于在我面前谈论村上春树的最好借口,他们终于可以从非文学的角度“侮辱”我一番了。村上春树说,他的大多数写作方法都是从跑步中学到的,他还说,健康的身体虽然不能保证但是有助于在写作中展现出健全的人格和价值观。我想,他那么能跑步那么能写小说当然会这么说,反正我们跑不过他也写不过他。

不过我见过很多博学的人都是胖子,大概是大肚能容的缘故。但最有可能的原因是胖子一般看起来比较忠厚可靠,因此讲出来的东西更容易让人相信。瘦子大多嘴快,快就容易出错,胖子看起来反应慢,但也只是看起来而已,并不是真的慢。在智商这件事情上,胖子总算是有了和瘦子公平竞争的机会。我曾经的一位同事,被称为活字典,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后来我问他是不是记忆力超常,他说不是的,只是因为胖不愿意活动,别人闹腾的时候他习惯就近抓本书或者杂志来看,好像很爱学习的样子,久而久之就记住了不少东西。我觉得他说的是真相,有一次我和他难得一起出差,他连高铁杂志都能研究两个小时。

安静,我终于发现了胖子的一个长处,这不禁让我沾沾自喜。本人作为一个胖子,我喜欢阅读,深夜读书往往不知东方之既白。除了村上春树,大部分的小说作者都不会欺负我是个胖子,所以只要别在意村上先生就可以了,大部分的时候我们的阅读时间是充满愉悦的。在尝试写作的时候,我也能够忘记自己作为一个胖子的存在,而任由想象像野蜂一样飞舞,在梦想的世界里,我们胖子也是可以做到轻舞飞扬的。

蓝色是安静的,做一个安静的胖子也没有什么不好。我这样自我安慰。

美美吃完了早餐,自顾自地去玩耍了。我妈递过来一个哆啦A梦,问我:“美美说你是蓝色的胖子,她是在说这个吗?”哦,蓝胖子啊,看来我想得太多了。

我是蓝胖子。

年味儿

父亲的听力似乎变差了许多,我按第二遍门铃的时候,他才慌里慌张跑过来开门,忙不迭从我手里接过从超市买回来的东西。六岁的女儿和他说话已经是大声嚷嚷了,因为觉得爷爷好像总是听不清楚,她便用了极尖厉的嗓音和他说话,听起来像吵架一样。每次听见,我都跑出来喝止女儿,可是孩子下次还会这样。

这样寒冷的冬天,父亲在家里还是待不住,宁愿揣着手跑到外面去。也没什么事情,更没有什么朋友,碰到熟识的邻居,也只是不咸不淡地打声招呼。他们共同的话题很少,有好几次我从外面回来,碰上父亲和一位邻居大爷兴冲冲地一起走,问他们去哪里,他们也不过是一起去趟超市,买几只鸡蛋而已。

看着年关将近,在晚饭的时候我问起父母过年的安排,商量是不是该准备起来了。父亲浑浊的双眼顿时来了精神,停下筷子,一本正经地和我商量办年货的事情。从这一刻起,他突然恢复了以前当家做主时候的样子,耳聪目明,挥舞着的双手也似乎变得很有力气。办年货的日子是我定下的,考虑到孩子们上课的时间和我们上班的时间,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时间并不容易。父亲看着我翻手机日历,嘴巴微张着,期期艾艾地等着我说话。日子定下,父亲突然就像极了一位领命出征的将军,满脸兴奋和憧憬,迫不及待要和母亲商量细节。

办年货的当天,我们早上准备出门上班的时候,就看到父亲和母亲提着东西一起从外面回来,显然他们很早就出去了。他们买回来大条的鲢鱼,还有肥瘦相间的上好的猪肉。办年货用鲢鱼是老家带来的习惯,哪怕别的鱼再肥美,父亲和母亲总是要跑到很远的菜市场去找鲢鱼,在他们看来,鲢鱼才是最合口味的种类。

父亲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挽起袖子,神气活现地指挥母亲准备器皿、准备材料,自己则操起菜刀给鱼开膛破肚。平时如果让他做件事情,他总是推三阻四的,这会儿突然变得麻利起来了。有一次,我看李安的老电影《饮食男女》,父亲此时的样子大概就像影片开头老郎雄那副自信的模样。在这样的日子,父亲突然变成了家里的主宰,平时没事都吼他两嗓子的母亲突然变得轻手轻脚,在父亲旁边打下手,一副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父亲开始把鱼肉切成条,然后横过来切成丁,最后双手各操起一把菜刀,左右开弓,将鱼肉剁成肉泥。听着父亲手里的菜刀在砧板上发出均匀密集的节奏声,我顿时觉得,年的脚步真的是近了。

父亲和母亲要办的年货,在老家被称为“肉糕”,是鱼肉和肥瘦相间的猪肉剁成泥后,拌上红薯粉,调制成糊糊状,然后上屉用蒸笼蒸。蒸好的肉糕,表面晶晶亮地透着油意,但因为鱼肉和红薯粉的缘故,肥而不腻,十分鲜美。父亲和母亲刚来上海第一次做肉糕,结果令人十分失望。肉糕的好坏,不仅要看鱼肉的材质,还要看刀功,但最关键的是用作配料的红薯粉。第一次用的是我们到超市采购的红薯粉,做出来的肉糕没有一丝劲道,父亲和母亲轮番拿着筷子夹来品尝,愁眉不展。从第二年起,他们吸取教训,赶在回老家的时候,从老家带红薯粉来,到了年底,蒸出来的肉糕又和老家的时候一样了,一家人顿时眉开眼笑。

这几乎是一年里最重要的一道菜,从我记事的时候起,都是由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亲自来操刀。今年也不例外。我下班回到家的时候,父亲已经蒸好了几屉肉糕,眉开眼笑地跟我说今年的肉糕很不错。他跑到厨房,看着灶台上正在蒸着的笼屉,恨不得马上打开让我品尝。母亲盯着墙上的钟,看着时间,直到火候满意了才让父亲揭开蒸笼。父亲小心翼翼地切下一块,盛在盘子里,和筷子一起递给我。我皮鞋都没来得及换,接过肉糕,迫不及待地夹下一块送进嘴里。父亲和母亲张着嘴站在一旁,满是期待地看着我,我故意不吭声,连吃好几块才慢条斯理地评论道:“嗯,不错,今年咸淡也好,劲道也好,比去年还要好些。”父亲和母亲顿时像小学生拿到优秀成绩单一样眉开眼笑。

在他们眼里,这肉糕代表着一整年辛勤劳作的成果,也预示着来年的景况,因此是一件十分郑重的事情。他们品尝过了,似乎还不是那么自信,非得等到我这个当家做主的儿子回来评点说好,才算是真正地放下心来。每次得到好评之后,父亲总是要在母亲面前得意扬扬一番,一本正经地告诉母亲,今年他在刀功和火候上又做了什么改进,因此才有这样好的口感。母亲也是满脸的喜气洋洋,把一年里夸奖父亲的话都用到这个节骨眼儿上,父亲又因此越发得意起来。

我坐在书房里,听着父亲和母亲在外面细声细语地商量事情的声音,一年中难得他们相互之间如此平和,配合无间地办着年货。孩子们放学回来,看到桌上的肉糕,嚷嚷着要吃,母亲赶忙切给她们吃,堵住两张小嘴。肉糕蒸好了,父亲开始油炸鱼骨头,早上买回来的红薯也早就被蒸熟,母亲把红薯泥搓成一个个小丸子,也下锅炸成外焦里嫩的红薯丸。炸鱼是我爱吃的,鱼骨上嵌着鱼肉,裹上面粉,炸好后又香又脆。这个东西在我们小时候只有在过年或者人家办宴席的时候才能吃到。红薯丸甜甜的,是孩子们的最爱,她们迫不及待地夹起最大个儿的丸子扔进嘴里,一边喊烫,一边吃个不停。她们的样子,一边吃一边抢,和三十年前的我和姐姐几乎没什么两样。

过年期间的父亲和母亲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尤其是父亲,又是主持办年货,又是主持祭祀,俨然重新变成了家长。每年春节,小年、大年和元宵节,都要例行祭祀。父亲和母亲到了当天,又跟办年货那天一样,从早上起来开始就很小心翼翼。我们早早就叮嘱孩子,到了那天,要乖一点,要专挑吉利话讲。父亲和母亲郑重其事地准备着作为供品的食物和我们的年夜饭。

做年夜饭的主角变成了母亲。她的规矩是,祭祀结束之前,任何人都不许品尝食物,哪怕一筷子也不行。她在做年夜饭的整个过程中不能像平时那样尝试咸淡,孩子们闻到香味过来偷嘴儿也是被严格禁止的。看父亲和母亲在厨房和餐厅来回穿梭忙碌,我在一旁无事可做,母亲视这顿饭是一年中的大考,面色凝重,我在旁边比她还紧张,几乎是大气都不敢出。祭祀前,母亲都会小心翼翼打开电饭煲,根据米饭的质量来判断来年是旱是涝,在祭祀的过程中,她还会不停地提醒菩萨和祖宗们来年要保佑我们风调雨顺。祭祀的流程十分复杂,我们大气也不敢出,立在旁边看父亲和母亲忙碌,到了磕头的时候,二话不说按照指令纳头便拜就是。有时候听到母亲说,今年菩萨和祖宗们挺满意的,我好奇地问何以见得,母亲嗔怪着说:“你没看烧纸钱的时候,火苗很安静的吗?烟灰也不四处乱窜。”我赶忙点头称是,顿时感到祖宗们真的围坐在祭桌前安静地吃我们给他们准备的供品,我再也不敢胡言乱语。

肉糕的味道,祭祀时纸钱燃烧的味道,只有闻到这些味道,我才感觉是在过年。去年春节我们是在澳大利亚度过的,大年夜当天打电话给待在上海的父母,电话里传来此起彼落的鞭炮声,年味儿顿时穿过长长的电话线钻到我的心里。父亲在电话上哀怨地说:“听说明年上海就要全面禁鞭炮了,明年过年那该多冷清!”

我没法安慰父亲。年味儿这种东西,对于父亲和母亲而言,早就和肉糕的鲜美、祭祀时纸钱燃烧时的煳味以及鞭炮燃放时的硝烟味画上了等号,只要有任何一样没有了,他们都会在心底里怅然若失。我们平日里晚上做梦的时候,经常会梦到被人追逐,科学解释说,那是万年之前人类被虎狼追逐时留下的痕迹,已经刻到了我们的基因里,在入梦之后就会重现。我有时候在想,如果有一天在我手里失传了父亲和母亲做肉糕的手艺,我也因为忙碌而忽略了祭祀我们的祖先,那个时候鞭炮早已是被禁绝的东西,我该怎么怀念曾经拥有的过年的味道呢?到那个时候,以及那个时候的以后,我们在梦中,又有什么样的东西可供回味呢?

续谱记

大概十几年前的一个暑假,某天中午,从村子外走来了一个人。年纪看起来应该有六十了,仍然十分硬朗,穿着干净的中山装,左边上口袋里插着一支笔。我当时正百无聊赖,见到他向我招手于是立马来了精神,跑过去问他找谁。

来人自称姓郭,是我们本家,他并没有既定的去处,只是问我们族中谁是日常主事的人。我们这个自然村郭姓是大姓,虽然现在没有族长一说,但平日里有了事情,总是会比较尊重几位长者的意见。见他问起,我心领神会,直接带他去见三爷爷。

本村郭姓一共分为四房,长房的人丁最旺,大伯父理所当然担任了村长。但是长房在世的长者却不多,所以反而是四房的这位三爷爷在同辈中更加贤明通达,得到了更多人的信服。平日里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如果产生了矛盾,大家往往不去找当村长的大伯父,反而会找三爷爷商量,就算双方对处理结果未必完全满意,但是总会看在三爷爷的面子上偃旗息鼓。

傍晚的时候,我们正在吃饭,三爷爷带着那位陌生人到我家来了。我们赶紧停筷招待客人,安顿他们坐定,然后泡茶攀谈。三爷爷介绍说来人叫郭方学,和族中我的一位堂伯同名。此次郭方学从本市的另外一个郭姓自然村来,是为了“续谱”来的。所谓“续谱”,其实就是延续族谱的意思。同姓族人,往往按照本族先人制定的一些词句排辈,每一个字代表一个辈分。比如我们目前就是按照“万方明显道”来排辈,我父亲排“方”字辈,而我是“明”字辈,以此类推。因此族人之间即便平日里很生疏,但是一旦报出名字,立马知道是该喊“叔”还是该喊“哥”。郭方学自然是“方”字辈,论起来我父亲要喊他兄长,而我则要叫他伯父。他之所以跟着三爷爷来我家,主要因为我父亲也算是一位知识分子,续谱的事情涉及很多文字工作,需要我父亲这样的族中的笔杆子帮忙。

按我父亲的意思,本村人口并不多,如果只是统计名字,他一个人就可以代劳。郭方学和三爷爷下午详细聊过,觉得不妥,文字的工作固然简单,但是续谱是族中大事,必须全族的人都要知会到才行。我父亲没有意见,立马跑去请当村长的大伯父通知大家,晚上集中起来开会。

我家的堂屋(客厅)就是开会的地方,每家来一个代表,我家的椅子都不够用,很多人自己带了凳子来。等到三爷爷说明了郭方学的来意,大家就七嘴八舌开始讨论起来,因为族中续谱并不是常常能遇见的事情,大家都很兴奋。三爷爷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想听听大家的看法。一位堂伯说,续谱是好事情,姓郭的族谱续好了,香火延续也清清楚楚了;一位婶婶担心地说,现在出门在外的年轻人比较多,很多情况都搞不清楚,续谱绝不能搞出错误来;还有一位叔叔,是位鳏夫,反对说何必浪费钱续这没有实际用处的东西。但大家的意思,还是想要续谱的居多。一位堂叔激动地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名字续到族谱上去,后人将来也能找到一个纪念和依据。

三爷爷等大家谈完,拍板说族谱还是要续上的。于是大家共推三爷爷、我的父亲和郭方学来协调这件事情。会开完了,各家男的又留下说了一会儿闲话,抽了一会儿烟,到了夜深也就散了。

据郭方学的介绍,本市的郭姓,都是源自汾阳王郭子仪的后代,是郭子仪八个儿子中的一族,因为战乱迁到了这里,后来又分为几族各寻去处分别安家。因此这次续谱,不仅本市的几族郭姓的相互关系要理清楚,而且还要和山西宗室那边做好衔接,将来续好的族谱除了各族保留一份,还要送到山西进行统一的保存。按照郭方学的比方,一个宗室就像是一棵参天大树,每一个分支都要尽可能搞清楚,才能勾勒出整个宗族的枝繁叶茂。

接下去好几天的时间,郭方学都由我父亲带领,亲自登门到各家各户去进行人口登记。白天大家要下地劳作,只有傍晚和晚上可以进行统计。白天的时候我看见郭方学背着手在村子周围走来走去打发时间,到了傍晚就会跟着我父亲走门串户。早饭和午饭他在三爷爷家和我家轮流吃,晚饭则赶上哪家就在哪家吃,大家因为是同族的事情,轮到自己家的那一天就会特意做顿好的招待郭方学。

郭方学统计的方式很简单,他往往会向上问三代,以便和现存的族谱对照确认。对于小孩,即便是几岁的黄牙小儿,他也会建议向下多写一代,按照辈分取几个“望名”(望名即提前起的名字)作为替代。这个工作需要一点细致的功夫,族中很多人并不识字,报出来的名字都要反复推敲才能把正确的字确定下来。幸好大多数人都很配合,有人在外面打工未归的,家人会寄信去核实情况,由我父亲将来做补充。郭方学和我父亲认认真真把信息记下来,确认好之后,整整齐齐地按照格式誊写到成册的白纸上去。

这个工作做好之后,郭方学就告别回去了。过了一两个月,他忽然说有信寄给我父亲,通知说其他族的统计工作也完成了,需要我父亲和三爷爷去本市最大的郭姓村进行统一的订正。我父亲和三爷爷去了差不多有一个星期,回来之后很兴奋,告诉我们说这次才知道,原来姓郭的人有这么多啊。我们村叫郭家湾,只有百十来人,而他们聚会的地方叫郭家岗,人口逾千人。尤其有趣的事情是,辈分相同的人,重名的人非常多,字同音同人不同,十分有趣。郭方学和我父亲原先统计的信息已经和其他族的信息放在了一起,这次找他俩去,就是为了把各个分支再次理清楚,确定下来。郭家岗的族人见到我父亲和三爷爷,自然有一番亲热,每天晚上安排他们到不同的族人家中去吃饭喝酒,十分热闹。

续谱的费用并不多,族人们在一起商量,按照人头分摊下去,每人交五元钱。婆媳不和的大伯父家只交了大伯父和他的两个儿子的;一位堂叔是鳏夫,到最后也不愿意交这个钱;六伯父交钱的时候居然少交了他儿子的。这样的事情在村里也就习以为常了,大部分人还是主动按时交了钱的,续谱在大家看来毕竟是一件大事,哪怕有一些闲言碎语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冬去春来,到了第二年,郭方学又寄信来,通知我父亲和三爷爷去取新的族谱,一式两份,每份计十三册之多,他俩一人提着一份领了回来。当夜三爷爷召集族人,大家坐在一起开会,大家轮流翻看族谱,虽然多数人不识字,但是族谱白纸黑字油印出来,沉甸甸地捧在手上飘着墨香,大家还是十分高兴的。会上大家一致决定,两份族谱分放在三爷爷家和我家,以备将来需要的时候查阅。三爷爷对这件事的圆满完成感觉到很满意,过了好几年还经常提起来,说郭家岗的族人如何好客,他又是如何千杯不醉的。

存放在我家的那份族谱被我父亲用油布包起来,吊在了房梁上。这是个老传统,一来保持干燥,二来可以防止虫吃鼠咬,因此放了十几年,到前年我们搬家的时候,族谱保存得还是好好的。去年我把族谱搬到了老家新房子的二楼。族谱一共十三册,竖版油印,装订得简单但是字迹十分明了。分索引、宗室迁徙简介、各分支流传等。郭家湾单独成一册,向上追溯,脉络十分清楚。近年很多年轻人回乡给祖坟树碑,往往会来查阅族谱,确认祖先的名讳,我父亲帮他们翻找,十分方便。

在族谱上有了名字的老人们都很高兴,年轻人虽然不怎么在乎,但是在给小孩子起名字的时候也会参考一下。有了族谱,有些东西也算有了一个传承。

幼学藏书记

在武汉的表弟寄来他的书法作品,我拍成照片给朋友们看,朋友们都说好,都说原来你们家有舞文弄墨的传统啊!不经意间,表弟大学毕业成家立业了,已经是小有名气的书画家。可记忆中的表弟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不太爱说话,寒暑假总是到我们家住很长时间,和我一起玩耍。我年长几岁,那时候喜欢写毛笔字,他经常站在旁边看,可能多少对他有过一些影响。不过对他影响最大的可能还是我的姑父,也就是他的父亲,姑父也是一个爱读书、爱写字的人。姑父是小学教师,教什么课我倒忘了,不过至今仍然记得他给学校出黑板报的事情。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身材高大的姑父看到我们远远地走过来,放下正在编写的黑板报,从搭脚的凳子上跳下来,边拍袖子上的粉笔灰边和我们打招呼。

我们对于舞文弄墨的喜好还有一个渊源。小时候我们家有个邻居,是曾祖父一辈的老爷爷,他们家很穷,但是全家人穿得都十分干净体面。老爷爷在民国时期做过当地的保长。在我的印象里,他们家简陋的小院一直收拾得十分干净。那时候我们最感兴趣的事情,就是看着老爷爷把所有门框的两边都刷上漆,然后认认真真地在上面写上对联。大门门框上有,猪圈鸡圈门上写着六畜兴旺,就连厕所的门口也写上了,毛笔字写得端正有力,一丝不苟。

小时候我们能够接触到的有文化的事情也就这么多,父母教导我们认真读书的时候只会说你要考大学这一个理由,至于考上大学之后的生活他们也一无所知。我的祖父从年轻的时候就喜欢走南闯北,见过的世面多。我们小学在一个三岔路口,我那时候经常在中午放学的时候看到祖父从外地回来,抄着双手远远地走来。每逢他回来,晚上我一定要和他一起睡,为的就是缠着他给我讲故事。祖父擅长讲神鬼故事,有些故事他讲过好几遍我还是很有兴趣。冬天上学,教室里面阴冷,老师通常让我们坐到外面走廊上边晒太阳边读书,冬天的阳光晒得人舒舒服服的,琅琅的读书声不绝于耳。那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我的周围经常围着很多同学,听我给他们转述祖父讲的故事。有时候故事讲到一半,老师走过来了,我们就假装是在一起探讨课文,老师一走开我就继续讲。一个冬天下来,祖父的故事都讲完了,后来就只能自己编,一边讲一边构思,中间居然也没有磕磕绊绊——反正神话故事的套路总是那个样子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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