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看开点吧

没有什么了不起 作者:蔡澜


看开点吧

生活,

就是要用手摸摸这棵树。

生活,

就是要铺一块布,

坐在草地上面野餐。

一生活就有感受了

1

我们的旅游美食节目,已近尾声,前后三个月的拍摄,终于来到匈牙利和葡萄牙。

去欧洲的多是夜机,这回的布达佩斯也不例外,深夜十一点多钟起飞,乘瑞士航空公司的飞机,先到苏黎世转驳。匈牙利和香港之间,至今还没直航。

空中小姐派了一张问卷给我,要我填写。常遇到这种事,虽没有稿费,也不拒绝,从一到十的评分的问题,由你选择,像你觉得服务如何,机内食物又如何等,我都给了五分。

瑞士人做事,有如他们制造的器具,不是特别炫目,但也十分耐用,名誉由可靠得来,一直保持相同的水准。

吃得还不错,晚餐过后,我很幸运地能够呼呼入睡。张开眼睛时,一看表,还有四个小时才抵达,就起身看电影。

近年来传记片大行其道,多为美国作品。由欧洲推出的,是法国制作,描写歌手Edith Piaf一生的电影,导演手法、摄影、演技和故事都是一流,拍得非常精彩,非一口气看完不可。

Edith Piaf一生唱了不少名曲,我们也许唱过她的《玫瑰般的人生》,但最令人感动的是她生涯最后一个阶段唱的《没有后悔》。

女主角从年轻到老,天下没有多少个与她一样演得那么惟妙惟肖的了,问鼎各种奖项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但香港人对法国小调并不熟悉,这类电影也许感到枯燥,上映是遥遥无期吧。

看完戏后吃一点面包和鸡蛋,我的小皮包中除了睡衣之外,还有一两个杯面,但觉得还没吃厌西餐,不必出动。上机后即刻把时间校到目的地的,尽量不看香港是几点,一大早飞机着陆瑞士,在那里很迅速地转机,抵达布达佩斯。瑞士人做事是那么地准确,不早到,也不迟到,虽有时差,但感觉上是睡了一觉,翌日是新的一天。

2

很好彩地,布达佩斯还没有发展一个新机场的计划,其他大城市的机场一乘车就要一个多小时,这里来到市中心只要三十分钟。

先了解最基本的地理环境,有山的那边叫布达,平地的叫佩斯,而结合这两地的是一座古老的铁吊桥,中间流的是多瑙河。

我们入住的四季酒店就在桥边,地点最为优秀。从窗口望出,名副其实是个有风景的房间(Room with a view)。

这座古老的大厦原名叫格林椹宫(Gresham Palace),但不是皇帝住的,是英国格林椹保险公司的旧址,建于1906年,才一百零一年,不算是悠久的历史。

当时的法律禁止保险公司做有风险的投资,格林椹为了表现他们的实力,就选了地皮最贵、最高级的材料、最有权威的艺术家来装饰这间办公室兼公寓,由住客的稳定租金作为固定的收入,所以有多奢侈是多奢侈了,不惜工本地来取得顾客的信任。

大战时差点摧毁,又经过后来穷困的年代,格林椹宫沉寂一时,政权移交国民之后,终于在2004年花了一亿多美金,把整个建筑物一砖一瓦地重现,成为当今的四季酒店。

一走进大堂就被那种浪费空间的气派感染,高得不得了的楼顶,用玻璃遮盖,让阳光射入。楼上的大理石,地面的小砖,让我们觉得比住入皇宫更为豪华。

房间是宽敞的,又有很高的楼顶,绝对不是老建筑那么阴阴暗暗,这里是光猛(编者注:粤语,指亮堂堂)的,舒服的,当然又配着处处不着眼的各种现代化的电器设备。

在大浴缸中泡了一个热水澡,换上新衣,已要开始工作了。

好友安东莫纳在大堂等我,这次他专程从巴黎飞来与我们会合。他是匈牙利人,在巴黎出了名,像是衣锦荣归,当地人都当他是个大人物,由大人物带路,当然得到大人物的待遇,还没出发,已知道有一个好的开始。

3

第一站先到古城,在一家百年老店Alabardos餐厅。东西不错,叫满了一桌菜,但是经过长途飞行,胃口还是不能打开,只是胡乱地吃一顿算了,没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趁大家还在进餐,我一个人溜出来到附近的古董店走走,倒给我发现了不少有趣的烟灰盅,价钱还好,匈牙利不像西欧诸国那么贵。

俯视着整个布达佩斯,第一次来的工作人员都感叹很少有机会到那么漂亮的都市,我说布达佩斯晚上更美,大家不太相信。

我第一次来这个城市时是取陆路的,由奥地利登上那条笔直的公路,几小时后抵达时已是晚上,所见的宏伟建筑,令我哇哇声叫出,原来东欧国城市,竟有一个那么好看的,当时我也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

拍完一些杂景后,安东安排了一辆马车,由一位他最喜欢的女马车夫带我们在古老的城市走了一圈。

忽然,他看到了一间酒店St.George Residence,才几个月前开的,店主藏了很多安东的画,就走进去看看,这不是早先安排,是个惊喜。

把古老建筑装修成餐厅和公寓,很有品味,让客人长期住上一头半月(编者注:即十天半月),里面有厨房。下次来古城,可以好好地来这里住几天。

经过安排的是一间宽大的住宅,那两个女的已经笑嘻嘻站在门口欢迎我们,原来是我二十五年前到访时,安东介绍给我的两个少女,她们当然也垂垂老矣,但风韵犹存,当今开了家很有规模的时装模特儿公司,生活得很好,能在古城中买到一间房子,已是一个很大的成就。

不断地唏嘘并不是我的个性,向她们告别,再上马车,到下一站去。这时肚子已经开始感到饿了,安东带大家到了Gundel,是一家全城最高级的餐厅,吃尽匈牙利名菜,气氛和味道好得不得了,你要是到布达佩斯,千万不可错过。

4

在Gundel餐厅,我们可以吃到鹅肝酱的四种不同的煮法。

鹅肝,在下去的十多家餐厅都出现。匈牙利人大量生产,已有过剩之势,美国禁止法国鹅肝,说那种强压的饲养不人道,但对用同样方法的匈牙利,则一概不理,实在有双重标准之嫌。目前,连收入低的法国人,也吃起匈牙利鹅肝来。这个市场,也许今后会被后起之秀的大陆抢去,但当今还是匈牙利称霸。

至于味道方面,你必须尝试过多种不同的,才能分辨出法国碧丽歌地区的鹅肝,是天下最好吃的。一般人绝对不懂得高低,只知道是很贵。先贪婪地吃一大块,就大声呼佳,和吞鲍鱼一样,暴发户心态十足。

不过,第一次试,也不能节省地去吃次货,劣质的鹅肝酱,有一种尸体腐烂的味道,闻之骇人,以后不敢再尝,便失去了一个美好的味觉世界。

做法也大有关系,通常是将它煎了一煎就上桌,高级鹅肝浸在鹅油里面,就那么煎没有问题。次等的真空包装,取出之后以植物油煎之,一过火,就很粗糙了。

因为鹅肝是愈肥愈好,所以要用甜的食材来中和。下大量士多啤梨果酱煎炒,也是种吃法。冷食亦行,放鱼胶粉把甜酒结成冻,再切成小方块铺在鹅肝上面。

最豪华的吃法,当然是慕扎医生教的:用一个饼皮,周围贴上鹅肝片,炒高级蘑菇垫底,再用果酱煎鹅肝放在蘑菇上面。最高一层,则以黑松露菌铺之。盖上饼皮,拿去焗炉焗它一焗,上桌切块食之。

配以白酒也行,但老饕们喜欢以法国苏丹甜酒佐之,高胆固醇加上高糖分,虽不健康,但美味之至。

匈牙利鹅肝因当地工资低廉而其价格较法国便宜,匈牙利人酿造的甜酒也不贵,Tokaj区,也是我们下一站的目的地。

5

Tokaj念为多凯儿,是一个产酒区,离开布达佩斯三个小时的车程。

这个地区的葡萄酿出来的甜酒,也通称为多凯儿了,像法国的苏丹区产的甜酒一样。酿制的方法也相同:葡萄本身已经属于最甜的一种,还要等它成熟透了,在树上晒成干,然后用人工一粒粒摘下,花得工夫要比一般餐酒多出数倍来。

用这糖分最高的葡萄酿出来的,是一种香浓无比的酒,通常一棵葡萄树只能制造一小杯,价钱当然极为昂贵。

有了安东的关系,我们被招待到当地最好的酒庄去,品尝年份不同的佳酿和参观地窖中的藏酒。只可惜当今是夏天,葡萄未成熟,否则把这种天下最甜的果实用手摘来吃,学广东人说,发达了!但要等十月底才收成,下次有机会秋末再来吧。园主用一个玻璃吸管,从橡木桶中抽出一壶来,倒入杯中让我试。这个阶段的红白餐酒都是酸得要命,但是多凯儿新鲜得像果汁,美味无比。一般要吐出来,但给我咕的一声吞入肚中。

酒精浓度有十几二十度,喝多了也醉人,我们找到一个小丘上的亭子,在阳光普照之下,继续试酒。

喝2003年的,色泽较淡,和一般白酒差不多,味道还是带一丁点的酸。2000年是葡萄最好的年份之一,酿出来的法国甜酒得到一百分,多凯儿地区的,也至少有九十七八分。最后一瓶开的是1993年的,色泽已经像蜜糖了,塞子一拔开香味扑鼻,是我试过之中最好之一。

最后,再开一杯精酒,为世界上糖度最高的,女士们喝了都大叫醉了,醉了,但园主说糖度高到不能塞纳酒精,已不是酒了。原来,感觉是能醉人的。

饭后再到多凯儿小镇上一游,这里只有五千人口,比法国小镇朴实得多,开满了鲜花。气氛,也同样能够醉人。

6

晚上,我们和安东去了一家他最喜欢的餐厅,叫“祖母与南施”(Nancsi Neni),吃的是最地道的匈牙利菜。

像马赛的布耶佩斯海鲜汤那么闻名,来到匈牙利,非试他们最具代表性的顾拉殊(Goulash)汤不可,这是一道用牛肉和大量蔬菜熬出来的浓汤,只有在当地,又在最好的餐厅吃,才对得起自己。那种美味令我觉得,单单为了这道汤来匈牙利一趟,也值回票价。

其他菜也精彩,我们在匈牙利享受到的服务是:第一,菜上得快;第二,绝对没有法国餐厅的那种傲慢。

当晚安东介绍了他的朋友乔治给我认识。乔治开钱庄,资金雄厚,一辈子除了收藏名画之外,就最爱吃了,他说他将开一家餐厅,就在菜市场旁边,把所有的匈牙利古早菜都重现,听到我流口水,可惜这次吃不到,期待下个月带旅行团来的时候再去试试。

饭后我们去了乔治的家,挂着多幅安东的作品,通常我们拍旅游节目,很少有机会到当地人家里做客。到了模特儿的住宅,又去乔治那里,再下来还可以到安东的老家,了解匈牙利人的生活,是件好事。

乔治的女儿才十六岁,长得亭亭玉立,是个业余的模特儿。

“你舍得吗?模特儿生活很辛苦的呀。”杨峥问乔治。

他也够坦白,向杨峥说:“好过做鸡。”

已经疲惫不堪了,回到酒店浸了一个热水浴,望着那张大床,好像一块大云朵,四季酒店以他们的床铺闻名,我躺了下去,一秒钟也不到,已睡得不省人事。如果能够熟睡,两三个小时已经足够,清晨五点多钟,天已亮。

是写稿的时候了,但头脑并不清醒,即刻耍些太极拳。近来向袁绍良老师学了几招,的确管用,虽然连花拳绣腿的地步也达不到,但是做为撰写前的热身运动,一流。

7

“我们去Szazeves!”安东说。

名字好熟,我问:“怎么样的餐厅?”

“二十五年前,我们一齐去的那家呀!”

想起来了,典型的东欧餐厅,吉普赛人狂奏音乐,波希米亚气氛十足,食物地道。像二十五年前一样,我一坐下就把五种不同的烈酒都干掉了。

“口渴死了,来点啤酒吧?”安东建议。

“啤酒好喝,但是一直要上洗手间,掺了烈酒才行。”说完我示范给众人看:拇指和食指提起大啤酒杯,中指和无名指夹着烈酒的小玻璃杯,尾指顶住玻璃杯底。将烈酒举到啤酒杯缘上,慢慢注下,口顶着啤酒杯,一口口喝下。这么一来,酒精浓度高了,就可以不必喝太多啤酒而要去撒尿了。

安东看得大乐,学习了几次,成功。酒一杯又一杯,已不记得吃了些什么,只知道大量的鹅肝,大量的肉和大量的酸菜。

第二天,我们去安东的老家,还记得很清楚,是间两层楼的屋子。父母亲住楼下,安东年轻当然夜归,为了不扰到老人家,自己一手一脚地搭了一座楼梯,从屋外直上二楼的卧室。

当年他父母特地为了我举行一个派对,亲戚朋友大吃大喝,屋内烧着火炉,外面下着雪。饭后大家一齐走出花园,在地上践踏,寻找到了,就去挖雪,看谁发现雪中藏的是那一瓶酒,这瓶酒就是归他的了。火炉依旧,安东父母垂垂老矣,看到我紧紧拥抱:“谢谢你,照顾我们的儿子。”

中国人的感情较为含蓄,不直接表现。西方人想到什么做什么,我较为欣赏,也不客气地说:“你们当我是儿子,我当安东是兄弟,当然互相照顾了。”

8

“应该有布达佩斯的名胜。”工作人员建议,“别老是吃、吃、吃。”

我并不反对,虽然我们拍的是饮食节目,有点风景来点缀,也是好事。不过我自己旅游的话,就最讨厌看名胜。

古迹在明信片出现,报纸、杂志、电影拍了又拍,已耳濡目染。是喷射机年代了,大家再也不是一群不出门的人,即使活在穷乡僻壤,名胜也会不断地在电视荧幕中播完又播,不再稀奇。

看旅游节目的观众也许感兴趣,但欣赏吃吃喝喝的人,长城和金字塔都与他们无关,只想知道下一餐吃些什么。最典型的一个例子,是我带了一群老饕到日本,和大家去了一个乡下,我指着说:“这是徐福带了三千童男童女登陆的地方。”

大家看了一眼,回头问我:“蔡先生,附近有没有超级市场?”

不过,名胜是可以生活的,一生活就有感受了。

什么叫在名胜上生活?不是走马看花,用傻瓜机拍拍几张算数。生活是细微观察,知道些历史背景或小故事来说给伴侣听。但也不必详细到某年某日,一大长篇的往事。有强烈的求知欲的话,尽管可以研究,到大学修史学去。

我们先到古城去,从皇宫的前院俯视下来,有山的那边叫布达,平原的叫佩斯,中间流多瑙河,河上有一小岛,叫玛格烈岛。玛格烈岛充满绿茵和大树,我从来就没看过树干那么粗的法国梧桐,树龄至少数百年。

生活,就是要用手摸摸这棵树。生活,就是要铺一块布,坐在草地上面野餐。

野餐完后,我们在连接布达和佩斯的桥上散步,桥上有石狮,建筑师塑了狮子后忘记雕它的舌头,因此自杀。把典故融入,就是在名胜中生活,拍了才好看。

9

布达佩斯的名胜无数,从山顶皇宫俯视最为好看,这个古城也值得一游。

工作人员安排我去Citadella,这是另一处高峰的景点,有座巨大的雕像,是一个女人举着棕榈叶,象征和平。这是二战时打败了德国人后建的,本来特别有意思,但德国人走,苏联人又来了,自由之神已失去意义。而且,从山上看整个城市,和在古城差不多,也就不去拍了。

其实犹太人对匈牙利的贡献颇大,他们掌握了整个国家的经济,不过每次大战,都遭屠杀,他们建的中央教堂CentralSynagogue也被摧毁,这座美丽的古老建筑物目前还是矗立于市内,要托了一个好莱坞演员的福。

托尼·柯蒂斯(Tony Curtis)出钱出力,把教堂重建,很少人知道他是匈牙利籍,他也隐瞒了自己是犹太人的身份,才能在好莱坞立足。

把这段往事告诉给工作人员听,他们问:谁是托尼·柯蒂斯?

结果,我也决定不把教堂拍了进去。

也许我们对匈牙利的画家、建筑师或历史人物都不太熟悉,但是爱电影的人总会记得逃避德军的那几个电影人。

Bela Blasko到了好莱坞,是第一个把吸血僵尸演活的明星,改名为BelaLugosi。

Laszio Lowenstein改名为Peter Lorre,演反派出名。

Angiophile Korda保留了自己的姓,他后来去英国建立了自己的电影王国,而且封爵,成为SirAlexander Korda。

Mihaly Kertesz是一个工作狂,到了好莱坞,在片厂制度下,拍了一百多部电影,他从来没学好过英文,只知道拼命拍戏和追女人,作品有Yankee Doodle Dandy、King Creole和《白色圣诞》(White Christmas)等,如果你都没听过的话,可错过不了他的《北非谍影》(Casablanca),已被公认为在艺术或商业上,都是最经典的一部片子。

10

谈起匈牙利和电影,不能罢休。

当中最脍炙人口的是一部叫《忧郁的礼拜天》(Gloomy Sunday)的,香港上映翻译成什么名字,已经忘记。

《忧郁的礼拜天》当然是围绕这首主题曲而编成剧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经济萧条的时候,人民被纳粹党迫害,活在恐怖的生活之中,有一个叫Rezso Seress的,写下这首曲子。

如果没有Laszlo Javor的词句,也许这首歌不会那么流行,他第一次接受访问时说:“礼拜天总教人失望,我们总是期待星期日,但是在那一天,面包烤焦了,或许看的是一部坏电影,星期日总让人沮丧……”

歌词感染着悲愤和无奈的匈牙利人民,唱片即刻畅销,听后自杀的人,总在遗书上提到这曲歌,其中有不少男女,都是跳进多瑙河的,成为自杀之歌。

真的那么厉害吗?我们姑且信之。但是到了布达佩斯,不去电影中那家餐厅怎行?

“是在哪里?叫什么名字?”我一直询问。没看过电影的人抓抓头,看过的也说不出。

直到安东介绍了他的好友,兹华克(Zwack)先生给我认识,才找出真相。兹华克产的药酒Unicum已是匈牙利文化,很多游客都买去当纪念品。

兹华克先生说:“那是一场布景,在片场搭出来,这部电影我有份投资,错不了。”

“但是,影评人不当它是艺术片。”我说。

“他们懂得什么?”兹华克笑道,“如果有很多人喜欢,就是艺术了。”

真是一棒打醒。如果你还想知道多一点关于这首歌的事,可到作曲家常到的咖啡店Kispipa Vendeglo,地址:VllAkacfaUTCA38。Tel:142-2587。另一间咖啡店Kulacs,替作曲家立了一个石碑,地址:VllOsvathUTCA11Tel:322-3611。

11

除了吃东西、看名胜之外,我们还去浸温泉。最初,我的知识不足,以为有火山的地方才有温泉,匈牙利的大概是以矿泉水煲热的吧?后来才知道泉眼靠近地球中心,喷出的水温度高达华氏一百多度。

由罗马带来的洗浴文化,经土耳其人发扬光大,又是现代人最流行的玩意儿,布达佩斯一共有一百二十多个温泉泉眼,处处可以看到写着SPA的标志。

最大的一个叫Szechenyi,就在市中心,外围黄色,雄伟得像一座皇宫,花园中的温泉,大得像一个奥运会用的游泳池,男女老幼都穿着泳衣嬉水。

陪我去参观的女子叫宝石,匈牙利人取一个中国名字,汉语讲得顶呱呱,在北京念了六年书,她问:“一块儿浸?”

“不了。”我摸头,“我浸温泉,习惯不穿衣服的。”

“不穿衣服?怎么可以?”她惊异地叫了出来。东欧人,到底比北欧人保守,如果丹麦、芬兰有温泉,大家早就脱得光光去浸了。

匈牙利温泉通常分几个池子,低温的可以长时间泡,看到有些老者还在池浅处下棋呢,虽没池中喝酒那么风流,但也显闲逸。

“要去温泉的话,去最好的,在Gellert酒店里。”安东的好友兹华克先生说。

“临时怎么会得到准许?”我问。

“包在我身上。”他说,即刻帮我们打电话,安排好一切,在匈牙利,他最吃得开。

Gellert酒店是座巨大的石雕古老建筑物,已成为了地标。酒店失修,但旁边的温泉浴室,古色古香,是件艺术品。我问:“为什么没人买下来,整顿一下,又有好温泉,一定会吸引高级游客。”

兹华克先生笑道:“这家酒店属于一个九流机构,你想要的话,也要连他们其他一百家九流的旅馆一齐买,谁肯呢?”

12

十天的布达佩斯旅行,很快地过去。明天,我们就要到葡萄牙去了。一个城市能住上那么久,是件幸福的事,总比两三天的走马看花好得多。

也去过一些小镇,到一家叫“火龙”的餐厅,大厨拿手的是烟熏鹅肝,鹅肝的花样这几天试得多,我没吃过这种做法。

师傅拿出一个铁盒,比我们在酒楼打麻将时看到铁盒大两倍左右,里面有个架子,放木屑进去,就能熏东西了,简单得很。

“这是匈牙利厨具吗?”我问。

“不。”师傅说,“我在芬兰看到的,很管用,就带了一个上飞机。”

鹅肝用高汤煮熟,熏个三分钟,拿进冰箱冷冻,再切片上桌,味道独特,又没那么油腻,是可口的。

“去芬兰是旅行吗?”我问。

师傅说:“有个客人来我这里吃东西,觉得味道好,问我有没有兴趣去他们的餐厅表演,我说你寄两张机票来,就即刻上路。”

“下次请你来香港?”

他点头:“做厨师的,一定要和别人交流才行。”

除了拍摄名店,工作人员也要选餐厅来自己吃饭,有时会有意外惊喜,像我们到过一家不起眼的,看到餐牌上有道骨髓汤,即刻点来试。

一个大盘子之中,摆了粗壮的牛腿骨,外面用纸包住,方便客人拿起来,另有一支铁叉,如果骨髓搞不出时可以通它一通。

从来没有吃过这道菜,长长的牛骨之中流出很多骨髓,非常肥美,比吃意大利的OssoBuco过瘾得多了。

那么多的骨头,熬出来的汤,当然好喝,用来点面包,已是完美的一餐。

归程大家买了些手信,物有所值的当然是鹅肝罐头,只卖法国的十分之一的价钱。

Tokaj甜酒,普通的便宜得令人发笑,年份最老也不过是千多块港币罢了,绝对在法国买不到。

被背叛也管不了,看开点吧

在九龙城遇到一个人。

“我每天看你的专栏。”他说。

“谢谢捧场。”这是我一贯的回答。

“我有一个要求。”他说。

“讲讲看。”

“我有一个儿子在新加坡,我想去新加坡找事做,你可不可以介绍我一份工作?”

“什么工作?”我问。

“什么都好。我看到林振强写你曾经说过在新加坡有什么事可以找你。”他说。

“你有什么专长?”我问。

这个人想了老半天想不出。

“你以前做过什么?”我又问。

“做过旅馆经理。”他终于想到。

“买一份新加坡报纸,找这一行的征聘广告,打电话去问。”

“我这个年纪,没人会要。”他说。

看样子,最多也不过是五十。

“你说试过,是五十五十,不试等于零。所以我试试看你能不能向你的朋友推荐我。”

“对不起,做不到。”我回答后,因为赶时间,走了。是的,我的确说过尝试才有成功的机会,但是在他的例子,要尝试的是联络应征,不是向我求救。

对林振强伸出手,是因为他是一个天才横溢的人,虽然初次见面,但他以往的成绩有目共睹。

这个人的背景我一点资料都没有,怎么推荐?人品不好的话,不是害死对方吗?从前我不会这么想,可是发生过的坏例子太多了。我帮助过的人,感谢也不说一句不打紧,时常在背后插我一刀。现在老了,比较谨慎而已。

说是这么说,但是先相信人的个性,我想这辈子还是改不了的,今后被背叛的情形还是会继续发生,也管不了,反正次数只有减少,不会增多,看开点吧。

人生,看你如何选择和被命运安排罢了

从年轻开始,一直喜欢看讣闻,也不是一件什么奇怪的事。

名人去世,有大篇幅的图文并茂报道,非我所喜;爱看的,是一些寂寂无名的人,过着怎么样的一生。

记得抓到侯赛因那一天,大家争着读详情,我却在讣闻栏中注意到一位叫Frank Schubert的走了。他不是音乐家的后代,只是美国最后的一个守灯塔的人。

去世时八十八岁,守灯塔,守了六十六年。守灯塔是多么浪漫的一件工作!所有诗歌小说戏剧都赞颂,但没有多少人肯做。

枯燥吗?不见得,他守的是纽约的灯塔,见证所有最大邮轮出入这个港口。在一九七三年,一艘货轮和油船于浓雾中相撞,也是由他看到了报海警,结果十个船员死亡,六个失踪,救起了六十三个人。

我们的印象之中,所有的美国老人都是捧着一个巨大的啤酒肚,但在讣闻中读到,他是一个又瘦又高、谈吐斯文的人。

当然有教养,他在孤寂中读了无数的书。其他嗜好也不过是钓钓鱼,从来没有放过一天的假,他说:“我不要退休,我太爱海了,我太爱我的工作。”

爱海的人,可以当船员、渔夫,但这一些工作都是动的;看海的静,有什么好过当守灯塔的人呢?

灯塔由燃油到用电,一切自动化,但那一万火的灯泡坏了还需要人来换。不过当今有人造卫星导航,灯塔只能当明信片的背景。

站在舞台上,被千万的灯光照耀,和死守着一支灯,都同样要过。人生,看你如何选择和被命运安排罢了。

他说过:“我每天看灿烂的黎明和日落,背后还有无数的曼哈顿灯火,一生何求!”

人生要学的,太多

享受姜花的香味,已到尾声,秋天一到,它就消失了。

我对姜花的迷恋,从抵达香港那一刻开始,那阵令人陶醉的味道,是我们这些南洋的孩子没有闻过的。

这里的人身在福中不知福,一年四季有花朵和食物的变化,人生多姿多彩,哪像热带从头到尾都是同一温度,那么单调。

姜花总是一卡车一卡车运来,停在街边,就那么贩卖。扎成一束束,每束十枝,连茎带叶,甚为壮观。

一般空运来的花,都尽量减低重量,剪得极短,姜花则留下一根很长的茎,长度有如向日葵的,插入又深又大的玻璃花瓶中,很有气派,绝非玫瑰能比。

花贩很细心地在花茎的尾部东南西北贯穿地割了两刀,这么一来,吸水较易。

花呈子弹形,尖尖长长,在未开的时候。

下面有个花萼,绿叶左右捆着,有如少女的辫子。一个花托之中,大概有六到九朵尖花,这时一点都不香。

插了一两个晚上,尖形的花打开,有四片很薄的白花瓣,其中一瓣争不过兄弟姐妹,萎缩地成为细细的一条,不仔细看是觉察不到。

花瓣中间有花心,带着黄色的花粉,整朵花发出微弱的香味,但是那么多朵一起开着,全间房子都给她们的芬芳熏满了。

在把茎削开时,花贩也会把花托中间那一朵拔掉,他们说这么一来其他的花才会开得快,不知道是什么道理,总之是祖先传下来的智慧,错不了。有时,买了一束插上,花开得很慢,像我这次只在澳门过一个晚上,早上买的,如果当晚不开,就白费工夫。花贩教我,拿回去后浸一浸水,就能即开。照做,果然如此,又上了一课。人生要学的,太多。

有个好榜样,脚踏实地地做人

本来在九龙城候王道上的“张贵记”,一家数口经营,老父无心做,就将它解散了。主掌此店的大家姐,数月前在街市内开了一个小档口,继续卖花卖菜,起名为“明园”。

一般菜摊,连名字招牌都没有,“明园”的有一个LOGO,画着一个蹲着种花的农夫,背景一个太阳,代表日出而作。街市左边那个门口也摆了些小植物,指示客人到6279-281档购买,非常专业。

什么人设计的呢?原来是大家姐的女儿。她在中文大学音乐系毕业,每天早上来这里,哼着粤曲小调,见到她都是开开心心的。

“大学生,不怕人家笑你卖菜?”我从她小看到大,放肆一点也不要紧。

“帮妈妈做事,光明正大。”她笑着说。有时,也看到一两个年轻小伙当她的助理,多是学校同学和对音乐有共同爱好的人。

各种新鲜的蔬菜上,插着一块小牌子,用中、英、菲律宾三种文字标明菜名,像龙须菜叫TalbosNgSayote,而辣椒菜则是TalbosNgSiu.从文字推测,Talbos应该是苗或小菜的意思,Ng则当然是英文的Of了,Sayote是豆,Siu是辣椒。

“哪里学来的?”我问。

“她们来买菜时问的。”她回答。

通菜写的是HONGKONG,这是马来话,我也懂,马来语和印尼语相同,印尼家政助理看得也亲切,而菲律宾人也叫通菜为HONGKONG。

“明园”在沙田小沥源花心坑大种花木,做批发生意,又替住家花园和学校做园艺工程,大家姐每天到九龙城街市,最重要的是打发时间,她几个妹妹也在这里开其他档口,家人可以相聚,饮饮茶。

这一辈的人,儿女都知父母之辛勤,有个好榜样,脚踏实地地做人,摊档一忙,需要人手,都来了。办完了事,轻轻松松,玩电动游戏机,唱喜欢的流行歌,看见了打从心中喜欢。

太花心了,变成了没有个性

很多旅游点的资源,政府都不会去发展,九龙太子道上的花墟,是其中之一。

大小花店、盆栽、插花用具都齐全,在那里,你可以买到所有与花有关的商品,还有一间小店,卖各种草药,走路鸡鸡蛋和本地泥土种出的香蕉,也很特别。

再走过去一点,就是鸟市场。黎明,这里是金鱼贩卖的集中地。

停泊在路旁的货车,载着大量的姜花,那阵幽香,是清新的。不然也有大批的剑兰出售。一向认为剑兰才是代表香港的花,充满怀旧色彩,带人到另一时空。

来花墟的人,总有一份文化气息。朋友和我都赞同,爱花之人,好人居多。

多少女孩子,都曾经做过开花店的梦。诗歌小说电影之内,花店的女主人,都是漂亮的、好静的、文雅的。

在墨尔本生活时,就认识过一位活生生的花店女主人,她每天清晨老远地跑去批发市场入货,推着辆大人力车,一点也不觉辛苦。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想卖花的?哪来的勇气?”我问。

她笑了:“爱花。爱到执着时。”

道理就是那么简单,和爱一个人一样,你会牺牲一切。

失败了呢?“失败再说吧,至少你可以说已经尝试过。”她说。

看准了一个目的,成功率较大。比方说你爱牡丹,就专门研究牡丹,成为专家,卖得出色。别人一想起牡丹,就想起你的店。花墟里,有很多家专卖兰花的,都站得很稳。

太花心了,变成没有个性。杂不弄通,什么都卖的店,你不会记得。

恋爱,也不是一样吗?人活着,有了恋爱,对方不一定是人,花也行。

每个人都是人生的演员

在老师家上课,论书法篆刻时严肃,闲聊时轻松。

对于开书画展,老师说:“开展览会的目的是给人认识,就等于要名了。有名,利就跟来。但是,买画的人,有几个真正懂画?会欣赏的,多较有清高的思想,这种人怎么会看重钱财?他们哪有这么多余的钱去买张画?所以说,书画家多数是演员。”

“这句话怎么讲?”我们都惊奇。

“多少人知道一幅字画的价值,除了作者之外?”老师问,“只有作者自己才明白对这幅字画付出的血汗!”

老师继续说:“书画家是演员,因为他们要向观众说明好处在哪里,如何辛苦才能写出。说服观众,生意就做成。书画展的成功,多数靠关系,请熟人来买。连我自己,也不是一样地在演戏?”

“不会吧,老师。”我们说。

“你们看不出,那是我的演技,已经炉火纯青。”80岁的老人,还是那么调皮。

相信他是想看到你快乐的

在从前的地方有位同事,整天黑着块脸,大家都以为他觉得天下的人都得罪了他。

但此君一出主意,必然突出,令我们不得不折服。做了朋友之后,才知道那黑脸是因为肝病造成的。

如果说是乱吃东西而染到,那是该死,谁叫他嘴馋?不过事实并非这样,等到他发现家里的人也一个个是黑脸神,才晓得那是遗传性的病,本人是无辜的。

他的才华,令一位远方来的女人爱上了他。这女的我也见过,人长得漂亮,周围的人都说有谁不好找,为什么一定要和这个黑脸的人在一起?但我们明白,黑脸神是有一份魅力的,尤其是当他笑的时候,露出那洁白的牙齿。

病菌的折磨之下,黑脸神的工作量逐渐减少,他的肝病影响到肾。开了几次刀,这个女子不离不弃,一直照顾着他,还向他提出了结婚的建议。

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也维持了很多年,时好时坏的他,邻居们说常听到他们屋子里的笑声。

“黑脸神怎么啦?”我们这些朋友一见面,都问过他的近况。

其中一个回答:“从肝到肾,肾又回到肝了。太太还是跟他相依相偎,得闲的时候,除照顾先生,还跑去当义工呢。”

我们对这女子又佩服不已。

“黑脸神死了。”一天,朋友相告。

“太太呢?”

“两年前,已经离了婚。”

“什么?”我们愕然,“不可能的呀。”

“你知道啦,黑脸神发起脾气来,也不是人人忍受得了的。”

依我的推测,是黑脸神知道日子无多,把太太给气走的。安息吧,黑脸神!微笑吧,黑脸神太太!别为这件事太过难过,我相信他是想看到你快乐的。

做朋友,给骂几句不要紧

有天,和黎智英谈起黄霑。

“他常三更半夜跑到我家里来,除了聊天喝酒,你知道他喜欢干些什么?”

“不知道。”黎智英说。

“他喜欢借我的冲凉房洗澡。”

“经你这么一提,我也想起。”黎智英说,“他来我家,也问说:‘可以不可以借借你的冲凉房?’当年我和他不是很熟,一下子就回答:‘当然可以啦。’想不到他老兄真的大剌剌地跑了进去,一冲冲了接近一个钟。”

“有时候夏天来,洗完澡围着毛巾,光秃秃跑了出来,你知道,黄霑是不爱穿内裤的。”这个老友有这铺瘾,真是怪到极点。

“后来来了几次,都有同样要求。”黎智英回忆说。

“我不知道他到了查先生的家,敢不敢那么放肆?”

“大概不敢吧?”

“他吃过东西,喝完酒,洗了澡,拼命道歉,说了几十声对不起,无以为报,免费替我写一首歌词。”

“他写了吗?他没向我说过这种话,连谢谢也不出一声,但是答应了你有什么用,口说无凭呀。”

“他倒是真的有诚意的,每次都写一张证明书给我,说一定实现。”

“你有多少张?”黎智英问。

“一叠。”我又笑了起来。

黎智英也笑了:“真是一个活宝。”

“林燕妮写过,黄霑真正的老友是顾家辉,唯一一个没弹过一句的人。其他酒肉朋友,让他骂得叶落,她说她知道的。那么,我们全被他骂了。这点,我倒不在乎,做朋友,给他骂几句,不要紧。”我说。

黎智英豁达:“我也不当成是一回事,现在还能骂的话,更好。”

交友之道,在于原谅对方

我们年轻的时候,疾恶如仇。

这当然是青年人最大的好处,他们天真,不受世俗污染,喜欢就喜欢,讨厌就讨厌,没有中间路线。年纪渐大,好与坏模糊了许多,这也不是短处,只是人生另一个阶段。

初到社会,同事间有一些看不顺眼的,即刻非置对方于死地不可。有的讲你几句,马上想诛他家九族,年轻人有的是花不尽的爱与恨,很可惜的是恨比爱多。

年纪大的人,一切已经历过,抓紧了年轻人的弱点,加以利用,先甜言蜜语把他们骗个高高兴兴,再加几句赞美使他们飘飘然,把他们肚中的东西完全挖出来,用它们当成利刃,一刀刀往背后插进去,年轻人毫无招架余地,死了还不知是谁害的。

别骂人老奸巨猾,因为你也有老的一天。奸与不奸,那是角度的问题。自己老了,就认为自己不奸了。就算不奸,在年轻人眼中,你还是奸的。

洋人常说做人要像红酒,愈老愈醇,道理简单,做起来不易。

年轻人逐渐变成中年人,又踏入老年,疾恶如仇的特性慢慢冲淡,但也变不成好酒,有些人总是以为世上的人都欠他们的,所以变成了醋。

老的好处是学习到什么叫宽容,自己错过,就能原谅别人,但有些人偏偏认为自己永远是对的,不断地对别人加以评判,要对方永不超生。他们不知道,恨别人也是痛苦事。

交友之道,在于原谅对方。记那么多仇干什么?想到他们的好处,好过记他们的缺点,这是“阿妈是女人”的道理,大家都知道,就是做不出。能原谅人,是天生的,由遗传基因决定,无法改变。我能原谅人,是父母赐给我的福分,很感谢他们。

抱怨,只当成一种娱乐

好友俞志钢先生,旧香港出版社名人之一,当今移民加拿大,回来时带来一些老书赠我阅读,看到那发黄的封面,一闻之下,竟然是有书香这一回事。

其中一册叫《书闲》,为郁达夫所作,良友文学丛书出版,封面后面画着一个播种子的人,见到了特别亲切。

此书在一九三六年初版,一九四一年再版,是部散文集,中间也录了《梅雨》、《秋霖》、《冬余》、《闽游》、《浓春》等日记。

看当年文人日记,有一共同点,那就是时常记载给蚊子咬。郁达夫的,写得最多是喝醉了酒。那年代电话通讯不十分发达,客人上门造访,多是不预先通知的,郁达夫为了应酬他们,连稿件也没时间写,从他的记载中,看得出他是一个很好客的人,有时约去吃饭,也可以连跑两局。

因为他的文章在福建的报纸发表,到了福州,到访的人更多,他在日记上说:昨晚睡后,尚有人来,谈至十二点方去;几日来睡眠不足,会客多至百人以上,头脑昏倦,身体也觉得有点支持不住。

郁达夫当年有如明星,去演讲中国新文学的展望,来听的男女,约有千余人,挤得讲堂上水泄不通。讲足一小时,下台后,来求写字签名者众多,应付至晚上始毕云云。

对于天气酷热,郁达夫的状态是“什么事情也不能做,只僵卧在阴处喘息”。我们这种夏天能叹冷气(编者注:粤语,即享受空调)的写作人,是多么幸福!

当作家的痛苦,郁达夫是深知的,常说拼命想写,但不成一字。又整天想戒烟戒酒,也不成。每感到没落的悲哀,想振作一点,以求挽回颓势,做不到也。不过作家就是这样的,到最后,一本一本的书,还是照样出版。抱怨,只当成一种娱乐。

女明星们,其实也是凡人

银幕上的佳人,是天衣无缝的,是完美的,化装、灯光、摄影角度下,她们永远是你的梦中情人。

亲眼见过的女明星中,真人倒并不是在镜头中那群仙女,她们也是凡人一个。

还在念书时,伊丽莎白·泰勒和她的丈夫米高·铎来新加坡宣传他监制的新片《环游世界八十日》。

机场中挤满了各报的记者,大热天下,伊丽莎白显然不耐烦,但她刚新婚,又初临该地,不得不做出欢容。

近看之下,她那层厚厚的化妆盖不住脸上的雀斑,手臂上的皮肤也相当的粗糙,当然,她那时的身材还是第一流的,腰很细,不过腿是短了一点,记得和我一比,矮了一个头以上,只到我头下那么高吧。

二十年后,她到邵先生的别墅做客,只见过她一眼,已是个臃肿肥胖的老妇,听说她还喝酒喝得糊里糊涂。不过最近看她的照片,又瘦回了,还略有年轻时的一些影子。

在新加坡还看过占士·邦戏的女主角乌丝拉·安得丝(USULA ANDRESS)。

她在海滨拍戏,印象中,她的颧骨特别高,太阳在脸上两个大黑圈,肩膀也来得宽阔,背后看去,活像一张麻将桌。

穿得密密实实的她,记者要求她以泳装示众,拍几张相片,乌丝拉听了不悦,这我也能了解的,何必为你们这群家伙脱衣呢?这一来惹怒了西报记者,翌日以刻薄的大标题说:ADDRESS REFUSED TO UNDRESS。《安德丝(谐音脱衣),拒绝脱衣》。

一致被香港人公认为美女的珍·丝摩也不见得特别好看,《时光倒流七十年》这部戏处处碰壁,只有在香港成为上映最长的西片。

珍·丝摩本人也很矮,说起话,笑起来,嘴还有一点歪,看得出她有一副假牙,可见外国的牙医,技术也不见得高明,或者是她不肯付多一点钱也不一定。

电影拍摄前她化妆化得很久。经验老到得望着摄影机镜头的倒影,注意自己是否完美,还不时地和摄影师、灯光师商量,这样好不好?那样好不好?

有一位身高六英尺的黑人明星叫达玛拉·杜逊,她来香港拍《黑金刚大战狂龙女》时,我差不多每天和她见面,足足有两个多月。

黑人女人的皮肤,比端砚还要光滑,达玛拉长得相当漂亮,尤其是不化妆的时候,更是一个大美人。

错误的印象是黑人都有体臭。时装模特儿出身的她,很会保养自己,一直保持干净,不但毫无臭味,略出微汗,还有一股异香。

达玛拉的毛病是自卑感太重,变为无尽头的自大狂。在片厂拍戏,她要求定做一张椅子,比导演的还高。

后来臭脾气越来越重,迟到早退,什么坏事都做尽,搞到我们当制作的人头痛不已。最后只有出绝招,叫几个比她更高大威猛的武师排戏的时候,打了她几拳,她才乖乖地拍下去。

演反派狂龙女的是史蒂拉·史蒂芬,她曾在好莱坞红过一时,大家也许会记得她演过的《海神号历险记》。

在香港拍戏时,她有一个发型师兼经理人兼男伴的嬉皮士跟着,这个人身上都是各种各样的丸仔,还有大量的大麻,不知怎么让他偷运进来的。史蒂芬当年只有三十岁,大乳房已经下垂,不穿胸罩荡来荡去,她满嘴粗口,“发发”声的,但性格开朗,讨人喜欢。

偶然的机会下也遇见过英国的苏珊娜·约克,她还是怀春少女,在外景地埋头写情书,后来她也进攻好莱坞,和伊丽莎白·泰勒演过对手戏,但总红不了。几年前她拍过一部疯妇杀人戏,露胸露毛,已不堪入目。

印象最佳的是格丽丝·凯丽,她和雷奈王子一块来参观邵氏片场的时候已经有四十多岁了吧。她穿了一套粉红色的名牌,但已遮不住那发胖的体型,不过脸部还是那么美丽、高贵、安详,和她演《后窗》时不无两样。

大热天,加上片厂的几十万火灯光,许多旁观者都要求和她拍相,不是件舒服的事,但她没有拒绝,一一耐心地微笑,我当然也想和她合照一张留念,但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前年东京影展,《目击证人》的女主角凯丽·姬丽丝也来参加。

经制片介绍,我们谈过几句,发觉她很高,至少有五英尺十英寸以上,并没有穿高跟鞋,她的眼睛有一点毛病,眼珠可以分开左右眼角,中间留白。

《目击证人》里她演的清教徒美得令人气窒。目前一看,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女人,不像明星,倒似奥运选手。

比凯丽·姬丽丝还要高的是苏菲亚·罗兰,有一年在罗马的特艺七彩冲印所见过。

罗兰说话时带意大利人同一手势,握着五指,向自己的唇上一吻,强调哪一家餐厅的东西好吃得不得了。

她本人眼大、鼻大、嘴巴大,唇特别厚,半夜出现,包把你吓得掉头就跑。拜好莱坞的技巧,银幕上的她,是那般的美艳,连男主角站在她身边,也不觉她高大。谁会想到,在和矮仔明星亚伦·列特演对手戏,两人在沙滩散步时,工作人员挖了一条深渠,让她与男主角并肩而行的苦心?

发现一个毛病,也算是一种进步

一早起身,尤其是前一晚迟睡,总有一两小时蒙蒙眬眬,不知道自己做些什么的迷幻空间,甚浪费生命。

稿还没写,急呀,急呀。坐了下来,又想不出题材,一秒一秒又那么溜走,一定要想些办法来克服这些难题,终于给我找到方向。

一、下床。二、刷牙。三、沐浴。四、沏茶。五、打太极。六、写经。

从袁绍良老师那里,只学到一两招,就一直凑不出时间上课,但别小看,单单是第一式,已经非常管用。

两脚分开,中间留一尺左右的空位,挺腰直立,双手略弯曲,伸前,作抱着一颗大圆球的姿势。

慢慢地把圆球放下,弯着腰,放到脚部。

练到这里,已经发现自己的腰有很久没有弯过,低不下去,但每天做,一天低那么一点点,愈做愈兴起,终有一天给我碰到双脚。

接着,伸直腰,双手还是作捧球状,慢慢升起,到达头顶。双眼向上望,这时你会发现,你是多久没有抬头望天了,这个动作,也令到你颈骨伸直,我们写作的人,经常低头,这动作也能帮助我们克服这个恶习。

最后,双手顶天,吸气,舌头顶住口腔上部,收腹。等双手慢慢放下时吐气。

只是这一招,重复又重复,肉体已清醒。

精神上的,要靠写《心经》了。

焚一炉香,开始写经。从前写的,行气不足,那是因为想临摹弘一法师的和尚字,变成忽略了每一行的直线,当今发现了这个毛病,也算是一种进步吧。

做完心身准备,接着就是想赚钱的主意,从《心经》中得到灵感,可以组织一个到日本寺庙的写经团。

完全清醒,可以写作了,先把昨天写的重新修改一遍,当为热身。再写新的,自己以为流畅,不知读者看后觉不觉得闷罢了。

沮丧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一个笑话

我爱一切活着的东西,最讨厌的是担心、难过、悲伤、痛苦、忧郁和沮丧这几样,我当它们是敌人。

消灭敌人不用和它们去斗争,最好是躲避。

有人说吃东西可以抗拒沮丧;越悲伤越吃得多,这当然也是途径之一,毛病出在吃太多东西会发胖,那时你又得去担心自己的体重。

和朋友出街吧——有人那么劝告你。但是,你想想看,已经是沮丧难过,还要在别人面前装出个笑脸,那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别以为天下只有你一个懂得沉闷,连许冠文、吴君如也有悲伤的时刻。痛苦,不是你的专利。

你也许会说自己越来越老,所以沮丧也越来越深,不过实际上,悲哀和年龄没有关系,报纸上年轻人跳楼的新闻是不稀奇的。

你或者会把理由推在穷困上,但是有钱佬发神经,服药自杀的例子也不少。

沮丧不分贫富、不分阶级、不分年龄、不分性别。这个坏蛋说来就来,我们一定会遇到它,就像我们做人迟早患伤风感冒一样,没有什么了不起,事后想起来,多数变成一个笑话,而且往往是莫名其妙的笑话。

我经常沮丧。

但是,我没有时间沮丧。

对了,克服它,最好是把自己弄得忙得要命。工作、读书、看漫画、看电影、看电视、散步、养鸟、栽花、打麻将、竞马、赌狗,做什么都行,只要不去吸毒,且切莫酗酒,别抽太多的烟就是了。

有时,就算你忙得交关,沮丧也会偷偷摸摸地来侵袭你。当你无处可逃,剩下最后的办法只有面对它。

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关上房门、窗户,紧闭帘子,独自大声嘶叫,痛哭一场。要不然,摔破所有碗碟(避免古董),在雪柜上写“他妈的”三个字,等等等等,但是千万不要用脚踢烂电视机(会给电电死的)。

当你做了以上的一切,你便会觉得自己笨到极点,而且,你哭叫太多了眼肿喉咙痛,闷出个鸟来。

这时,试试打开窗门,让阳光沐浴你的身体,走出去散散步,问人家说这棵开满花的树叫什么名字,买两斤菜去炒炒,吃个斋,沮丧忽然逃得无影无踪。

求神拜佛也是绝对有效的,担保你会出现奇迹。我看过一个老太在祈祷,问她说灵不灵。她回答:“拜神时什么都不用想,还管他灵不灵!”

美国佬一沮丧,马上就去找精神分析专家,目前的收费听说是100美金1个钟头。不过,通常他们只给你45分钟,像按摩女郎一样。

信天主教的还可以去找神父忏悔,这最合算,但是现在找神父的人越来越少,我认识的一个神父也说过:“他妈的,那些缩头鬼把我们的生意都抢光了。”

我们不流行这玩意儿,我们沮丧的时候只有自己解决,对了,自己用手解决也是个办法。

发现读丑闻杂志和妇女月刊也有帮助,前者踢爆名人私隐,让你好过;后者告诉你许多用手是无害的理论。

八卦周刊最可爱,将报摊所有的都买下来吧!

这些周刊,至少可以使你进入八卦阵,忘记沮丧,也可以说得上没有一本不好看。

如果嫌太贵,可去洗头店减轻负担。

漫画更好,什么英雄、什么门、什么郎等,要不然就是日本的色情和暴力,包你把沮丧忘得一干二净。

要是你什么钱都不肯花,那么只有粤语残片,看张瑛、白燕哭得死去活来,你会感到自己最幸福。

樱花不会为你而开

一般人,对樱花的认识,只是一两种罢了。像梅花一样五瓣的,或开得像一个球的八瓣。有些白色,有些粉红,仅此而已。

其实,樱花的种类有二至三百种,天然的,后来杂种培植的,多不胜数,大致来说,也可以分为十五种,冠上不同的名字。

从中国的南部,分布到台湾和冲绳岛的叫“寒绯樱”,颜色红得较浓,从一月下旬就开花。

“河津樱”在三十年代发现于伊豆,移植静冈县河津町,一共有八千株,故以当地为名,每年二月下旬开花。

三月下旬到四月上旬开的有“染井吉野”,东京的半岛区就能看到,同时间开的都是些古老的樱花树,叫“枝垂樱”,也称为“泷樱”,樱花瀑布的意思,代表性的是福岛县三春町开的那几株。

大岛的气候较热,也在三月下旬已开,花较小,称为“小彼岸”,开到四月上旬的岐阜县的“江户彼岸”,别名“淡墨樱”。

四月中旬开,代表性的有“八重红枝垂樱”,京都平安神宫种得最多,在明治时代由仙台市长远藤庸治献上,亦称“远藤樱”。

“山樱”最为普通,江户时代之前都不分类,所有樱花都叫这个名字,四月上旬开到下旬。又大又多瓣的叫“普贤象”,大得像普贤菩萨坐的那头象,故此名之。同时间开的有“一叶”和“大山樱”。北海道的“大山樱”则开得迟,在五月。

迟开的有“霞樱”,树木集中,一齐开放,有如一阵晚霞,故名之。

这时间也有“郁金”的黄色樱花。

全国布满,在四月下旬开得最多最大朵最灿烂的叫“关山”,商人摘下此花盐渍,做成樱花茶。

可见樱花开的时间各地不同,时间也很长,但绝对只是推测,每年早点晚点,都不准。樱花不会为你而开。

教养谁都能学会,跟出身没关系

教养这一回事,人家都以为是出自名门才能得到,其实是一种普通常识,只要稍微注意,都可学到,和你的出身没有关系。

没有教养的人,是懒惰的人,不求上进的人,无可救药,一见大场面,即刻出丑,在外国旅行,被人歧视,也是活该的。

当今大机构聘请职员,最后的面试都在餐厅中进行。

主人家故意迟到,看你是不是一坐下来就先点菜不等别人。酗不酗酒?也即刻知道,忍不住的人一定先来一杯烈的。

菜上了,看你拿筷子,姿势正不正确倒没太大关系,那碟炸子鸡,你有没有乱翻之后才夹起一块,就决定了你的命运。

吃东西时,啧啧有声,更是个大忌。有教养的人哪里会做出这种丑态?吃就吃,为什么还要啧啧啧啧?

父母没教你,那你的家庭也没教养。不过这是上一辈人的错,不能完全怪你。但是你出来社会混,连这一点小小的餐桌礼貌都学不会,派你去和对方的大公司兜生意,人家听到你啧啧啧啧,先讨厌了,一定谈不成。

有些时候,不必从餐桌看到,连面也不必见,听你的电话,已经知道。

“等一下!”你说。

管理阶层已皱眉头,为什么不会说请等一下?这个“请”字,难道那么难说出口?

“是谁找他?”

为什么不能是:“请问您是?”

没有教养的女人,比没有教养的男人更加不能容忍,快去向苏州姑娘学习吧,她们每一句话都像是征求你的同意。即刻命令手下“把那个东西拿来”,也会变成“请你帮我把那东西拿来好不好”。

听到没有教养的人说话,总不当面指正。教养这一回事,是自发的,自己肯学,一定会,并非高科技。

一切烦恼,都是由贪心开始

早前的报纸上说,英国名校有个新玩意儿,加入“幸福课程”,教学生如何做个开心快乐人。

“幸福课程”教学生如何积极地面对挫折或恐惧、寂寞和羞愧的情绪。名与利并不代表快乐,是种社会科学。香港的社会也是愈富裕愈不快乐,也应该开设这一科,趁早教育年轻人怎么寻找快乐。

我从十几岁开始就懂得开心比伤心好的道理,一生往追求快乐的道路上走,有点心得,虽然没有文凭。

一切烦恼,都是由贪心开始。

年轻人最喜欢问的是:A君和B君,我到底要选哪一个?

要选哪一个?连这一点也搞不清楚的话,就是代表爱得不够深。爱得深,何须选择?贪心的人,两个都想要,就有困扰。这种情形,最好两个都不要,找C君、D君、E君、F君,或者GHIJK几个一起来好了。

计算机的原则,也是由一加一等于二开始的,把最复杂的数字,变为加或者减,答案就算出来。

而且悲哀的事,总会过,一过就笑了。我再次重复:考试、爱情、金钱的苦恼,大家都经过,一经过就笑。那么为什么不先把笑借来用用?让哀愁慢慢地分期付款清还?

对得起自己最重要,现在能吃,就吃多一点,等到牙齿咬不动,想吃也没办法。食色性也,哪一方面也是一样的。

虽说爱情伟大,但还是没有比花钱更快乐的事。教你节省的有父母,有学校的先生,很少有人教你怎么花钱。我是一个专家,花钱的本领大过赚钱的,先教你一个花钱的办法:一有额外的收入,像在股票上有所斩获,或得到花红,那么拿百分之十来花。花得干干净净,尽快地花完,才有快感。一毛不拔的话,不知道赚钱赚来干什么。

快请我去当助教吧。

下世投胎,也要选个好人家啊

香港的街头巷尾已有宠物店,但规模都很小,又没有一家特别高级的,要做生意的话就要标青(编者注:粤语,即非常出众),开间最犀利的,像福临门或阿一鲍鱼,有些客人,是为了价钱而光顾呀。

狗医院也别做得太过寒酸,与其像私家诊所,不如来间宠物的养和,那才是生意经。

不知怎么扩充?容易,到东京或大阪跑一趟可也。他们那总比香港快一年半载,而香港则比其他华人地区快两三年。

街上,你可以看到日本狗穿得比它们的主人更漂亮。东京和大阪有大把嫁不出去的老姑婆,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了就拼命往她们的狗儿身上花。

最流行的时装有狗衫、狗披肩、狗外套,甚至有狗眼镜和黑超(编者注:即墨镜)。仔细看服装上的纹样,竟是名牌,老远也看到是永远的中价货:格子牌。

狗一打扮得美丽,路过的人就会惊叫:“可爱!”反正女主人一生也没被人称赞过,听了洋洋得意。主人和狗走累了,就到宠物咖啡店去憩一憩。

如果要出差,只好寄居高级酒店,大型的有狗餐厅、狗理容室和狗水疗院,很多年前,已有女护士用手的服务,为发情的雄狗解决问题。

轮到女主人自己买衣服的时候,已可以把狗带进时装店了,从前宠物止步的地方,当今不开放没人光顾。

狗一有什么不妥即带去看医生,比自己的父母生病还要紧张。最好赚的还不是普通的兽医,也开始有替狗相命的了。

狗心理医生向女主人一番问话后,通常摇摇头,做以下的诊断:“你的狗不开心。”

当然不开心,本来不必穿衣服鞋子,戴眼镜,多了那么多累赘怎会开心?全日本一年有二十万只猫狗被主人遗弃,你这条命算好的了,照乡下人说:“下世投胎,也得选个好人家呀。”

小孩子的画,都有灵气,看起来清心

搬家,东西太过凌乱,只有出来住酒店。现在清晨四点,对着栋壁,想写稿,但是一字不出,只能瞪着那幅画作呆。

为什么每一个旅馆房中,非挂一两幅画不可呢?大多数是山水花卉鸟虫,但写意居多,工笔画很少。

酒店建立时总会请几个作画者,几百上千个房,每人负责一部分,一定要大量生产,画得多了,就偷工减料,愈来愈糊涂了,不肯工笔,反正住客的目的在于休息,或者偷情,谁有心情来看画呢?马虎一点算数。

所以变成抽象了。看的人不懂,画的人也不懂。抽象画最难,要经过严格的基本训练,写实的也画得很好,才能把形象打破,成为感觉。

但是这些所谓的画家,基本功没经检验过,就出来涂鸦,脸皮之厚,令人作呕。

即使基本功不肯去学,要踏入艺术这条路,也得有灵气呀!什么叫灵气?只能举实例来解释:小孩子的画,都有灵气,他们的思想还没被世俗污染,天才与否不要紧,总有个真字。而真,时常是灵气的起源。

色调更能影响情绪,酒店中看到的多是灰灰暗暗的东西,令人消沉。要不是对方特别诱人,也引不起兴趣做那一回事儿,为什么不能多点灿烂的阳光?为什么不是五颜六色的花朵?偏偏是看了不想去游玩的山水?

作画者还多数只签个名字罢了,连诗也不肯题一首。书画嘛,书行头,不懂得书法的画家,好极有限。

就算那简简单单的两个名字,像死鱼一般腥臭,蛇头鼠尾,俗不可耐。与其付钱给这班半桶水,不如请一群儿童来作旅馆画,看起来清心,就算是借房间来干调皮事,也没罪恶感。

开明的社会,什么人离婚都不稀奇

萨科奇离婚了,法国人民的反应是:“总统离婚又如何?总统也不过是一个人。”

是的,一个开明的社会,应该有此反应,时代的变迁,令到父母离婚的例子愈来愈多,这已是社会现象,总统离婚也绝不稀奇。

迂腐的卫道士和落后的社会里,才有人批评。为什么不批评他是不是一个好总统,而是一个离不离婚的人呢?

前几任的,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被认为最伟大的戴高乐,也有私生女。偷情一向是他们的传统,民间传说里的婚外情特别多。童话中,经常出现国王和公主婚后爱上其他人,在小孩子的心里,已种下一棵偷情的苗了。

当今离过婚的女子,有那个被视为荡妇了?再嫁后幸福的例子也居多。

要说公平的话,男女离婚,应该是双方都发生过婚外情。不公平的,是只有单方享受。

我也从来不反对离婚,友人之中这种例子不少,这些人都很正常,社会也从不歧视。我反对的,只是违反了当初在婚礼上照顾对方的诺言。

不过,有些例子是可以谅解:

“她变了。从前是一个同情心重,处处原谅别人的人。现在她尖酸刻薄,处处挑剔人家的毛病。”

“他现在自高自大,已经不是我嫁的那个谦虚男人。”

朋友常那么向我诉苦,我说一要是离,一要是忍。你们没有违反诺言,因为你们答应过的对方,已不是同样的一个人。

我们尊敬的南非总统曼德拉也离过婚,因为他发现妻子已是两个人,是个例子。

互相尊敬,是基本的礼貌

越来越觉得自己患了洁癖。

不干净的东西我不怕,但是却一直想躲开不喜欢的人,这种洁癖,也许是对人类的洁癖吧。

首先,我很讨厌人家一面讲话一面拍我。美女我不反对,对方是个男的,我一定逃之夭夭,那种被拍手拍脚的感觉,是极不舒服的。

我也怕那些把一件事讲两次的人,笑话也要重复,有的还要将同个故事说三次,非这般,对方听不懂似的。

声线有如鸟类那样尖锐,或像抽了大烟那么沙哑,也极难听。有时他们不讲话,也惹人反感,像不停地吸鼻涕。真想递包面纸给对方,让他一次性喷出,好过嘶啐嗦,稀里哗啦。

不断地咳嗽,我倒不在乎,感冒嘛,自己也常患这种毛病。

生鼻窦炎的,哼哼哈哈,我也能原谅,这是他们控制不了的,听起来不那么刺耳。

惹人反感的是坏习惯:当众弹指甲、挖鼻、抖腿的行为,本来可以更正的,为什么不去努力,一定要让对方忍耐这种丑态?

一直觉得人与人之间,应该有一份互相的尊敬。不管是长辈、同年或对年轻人与小孩,比我有钱或贫穷、知识高与低,都有这份尊敬存在。也许,这就是基本的礼貌吧。

不懂得礼貌的人,和一块肮脏的草纸一样,一接触,便得到传染病,得拼命去洗手。

遇到这种无亲无故的家伙,前来称兄道弟,或连姓带名的呼喝,我就得避开。

有时跑不了,唯有面对,用不视来消毒。

方法是不管他们问你什么,说什么,都微笑不答,直望对方,望穿他们的脸,望穿他们的后脑,望到他们背后的墙壁。

别轻视这一招,用起来,甚致命。对方给你看得心中发毛,夹尾巴垂下头去。

洗涤污染,目的达到,一切恢复干干净净。

人生之中,一定要交几个朋友

一颗吸血僵尸般的虎牙,开始摇动,知道是我们离别的时候到了。

虽然万般可惜,但忍受不了每天吃东西时的痛楚,决定找老朋友黎湛培医生拔除。近来我常到尖沙咀堪富利士道的恒生银行附近走动,看到我的人以为是去找东西吃,不知道我造访的是牙医。

牙齿不断地洗,又抽烟又喝浓得像墨汁的普洱,不黑才怪。黎医生用的是一管喷射器,像以水喉洗车子一样,一下子就洗得干干净净,不消三分钟。如果一洗一小时,那么加起来浪费的时间就太多。

今天要久一点了,拔牙嘛。

做人,最恐怖和痛苦的,莫过于拔牙。前一阵子还在报纸上看到一张图片,有个女的赤脚大夫,用一支修理房屋的铁钳替人拔牙,想起来发几晚的噩梦。

老朋友了,什么都可以商量,我向黎医生说:“先涂一点麻醉膏在打针的地方,行不行?”

“知道了,知道了。”黎医生笑着说。

过几分钟,好像有点效了,用舌头去顶一顶,没什么感觉。

还是不放心,再问:“拔牙之前,你会给我开一开笑气的?”

“知道了,知道了。”

这种笑气,小时候看三傻短片时经常出现。向当今的年轻人提起,他们还不知道有这种东西。不过现在的牙医不太肯用,怕诊所内空气不流通的话,自己先给笑死。

一个口罩压在我鼻子上,听到嘶嘶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阵舒服无比的感觉,像在太空漫游,我开始微笑。

“拔掉了。”黎医生宣布。

什么?看到了那颗虎牙,才能相信。前后不到十分钟,打针和拔牙的过程像在记忆中删除。这个故事教育我们,人生之中,一定要交几个朋友,一个和尚或神父,还要一个好牙医,精神和肉体的痛苦,都能消除。

我们做人,总是忘记自己年轻过

长辈托我买东西,身体不舒服躺在酒店中,任务就交给自告奋勇去代劳的年轻人。

“走了好几家店,买不到。”年轻人回来轻松地报告。

“盒子上有没有地址?”是我的第一个反应,但是没作声。

翌日。牺牲睡眠,叫了辆的士,找了又找,好歹给我找上门。买到了,那种满足感是兴奋的、舒服的,终于没有让长辈失望。

我们这辈子的人,答应过要做的事,总是尽了最后一分力量才放弃。

我并没有责怪年轻人,觉得这是他们的做事态度,是他们的自由,与我们这辈子的人,不同罢了。

我这种摇摇头的表情,似曾相识,那是在我父亲的脸上观察到的,当我年轻时。

上一辈子的人总觉得我们做事就是差了那么一丁点,书没读好、努力不够、乏幻想力,总是不彻底,没有一份坚持。

看到那种表情,我们当年不懂得吗?也不是。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我们认为已能过得了自己那一关,已经得了。你们上一辈子的,有点迂腐。

但也有疑问:自己老了之后,做事会不会像老一辈子的人那么顽固?“那就要看,要求我做事的人,值不值得我尊敬?”年轻人最后定下自己的标准。

通常,愈是在身边的人愈不懂得珍惜这种缘分。年轻人对刚认识的,反而更好,舍命陪君子就舍命陪君子吧!

渐渐地,年轻人也变成了一个顽固的老头,他有自己的要求,有自己的水平,对比他年轻的已看不顺眼:“做事怎么可以那么没头没尾呢?我们这辈子的人,不是那样的。”

从来,我们做人,总是忘记自己年轻过。

“我们这辈子的人”这句话,才会产生。

我想要的梦想中的小岛

童年开始,就希望有个自己的小岛,不受干扰,没有尘污,充满太阳。

一年年,我将这小岛的形象绘画在脑海中。

慢慢增加,由沙滩上的一间小屋,发展到岛顶尖端处的大堡垒。

中间也想过有栋三合院,或是两层的唐楼,但多数的印象,只是一大间浮脚的亚答屋。

亚答是生长在南洋的一种树木。

亚答的形状,似椰树叶,用来盖屋顶,能将屋子保护得很清凉。

这亚答屋顶的下一层是由几片大玻璃组成。

当有星星的夜晚,按遥控机的钮,亚答屋顶便滑下,我就能躺在床上欣赏月光入眠。

屋中有个大银幕,在二十几年前我已经想到有一天可以将所有的好电影缩成一册册的小书,将它们放入机器。

不用放映师也能独自享受,现在这机器果然被人家发明了。

书房是少不了的,先有一墙壁全是字典的书柜,另一边是小说。

再是诗词,还有漫画和连环图。

吸烟间挂着一半国画,另一半是西洋经典画。摆着些古董在房中,俨然是一间小博物院。工作室里有大块的檀木和各种利器,以备雕刻佛像之用。

园中有竹林,备曲水流觞,夜里点烛和油灯,电器是禁物。

浴室不在屋内,是花园中的一个小温泉池,浸在池中见浮云飞过。

岛上有长数英里的飞机跑道。

忽然感到难堪寂寞时,致电各国诸友:

“喂,明天派飞机来接你。”

时间讲好,再吩咐私人机师顺道将加油时停下的各国名厨一道请来。

友人到齐,畅饮话旧,或又大吵一番,跳入海中夜泳。

海水是温暖的,小微生物的磷光沾在身上,发出光辉。

这幅画,一定要不停地添上几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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