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旅人芭蕉

尘世的梦浮桥 作者:苏枕书 著


旅人芭蕉

欲谈松尾芭蕉,自然不可不提“俳谐”。俳谐一词原意“滑稽”,室町末期出现俳谐的连歌,即趣味滑稽的连歌。连歌是日本独特的诗歌体裁,最初是两人联句作和歌的游戏,始于平安末期,全盛于室町时期,与我们古代的联句作诗相类。二人参加为“两吟”,三人参加为“三吟”。第一人作五七五长句一联,为“发句”。第二人作七七短句一联,为“胁句”。第三人仍作五七五。以此类推,以七七句结尾,联成百句。发句必出现季语,是为铁则。此发句即为今日俳句之原始。

连歌往往是创作于静肃氛围中。因连歌素来崇尚纤细华丽之美,用语仅限于《古今和歌集》《后撰和歌集》《拾遗和歌集》。而俳谐连歌则多作于酒筵欢场,与正式连歌有别,故而传世记载较少,有《竹马狂吟集》《俳谐连歌抄》等。以俳谐连歌为母胎,江户初期形成“俳谐”这种新体裁。遂有贞门俳谐、谈林俳谐两大门派。前者提倡俳谐之娱乐性与教养性。后者掌门是大阪天满宫连歌师西山宗因,主张俳谐的滑稽性,用语自由,将谣曲词句化入俳谐,被尊崇古典派的贞门俳谐斥为邪道。在日本,连歌师的地位远高于俳谐师。因为连歌师都受过和歌创作的修炼与教养,熟谙《源氏物语》《古今和歌集》等古典权威作品。宗因将民间谣曲之文句作成俳谐,无怪世人惊诧。《好色一代男》的作者井原西鹤便是谈林派门人。

而将俳谐从和歌束缚中真正解放出来,使俳谐成为独立文体的,便是后世称为俳圣的松尾芭蕉。

芭蕉生于三重县伊贺国的上野,少年青年时期均在上野度过。父亲松尾与左卫门是地位低微的下级武士。芭蕉是家中第二个男孩,有一位兄长,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十三岁时父亲去世,一家人都由年轻的兄长照顾。

芭蕉少年时在藩内侍大将藤堂新七郎家长子良忠门下担任侍童,也有说法是他在大奥内担任一项地位很低的工作。良忠比芭蕉大两岁,爱好风流,芭蕉因擅长辞藻而受到良忠的宠遇。

良忠师从京都北村季吟学习贞门俳谐,号蝉吟。芭蕉对贞门俳谐耳濡目染,宽文年间芭蕉用的俳号叫作宗房。这是一个很常见的名号,当时叫这个名字的人有很多。芭蕉之句最初被收入宽文四年出版的《佐夜中山集》,是年二十一岁,有两句入集:

月明之夜旅宿焉,绯樱绽放思暮年。

很普通的句子,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宽文六年(1666)春,二十五岁的良忠病死。芭蕉决心致仕,这段时间内,他修禅、读书、远行,喜读老庄、李杜。到宽文十二年(1672)三月,廿九岁的芭蕉踏上前往江户的旅途。参考当时的医疗水平与人们的平均寿命,这样的年龄大概相当于今日的四十岁,算是已届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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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谢芜村绘《奥之细道图》局部

在江户时代,大名所辖区域内的领民并不能任意离开领土,否则以逃亡论,兄弟连坐。因此芭蕉到江户必有保证人。日本对芭蕉生平研究众多,有“忍者说”,谓芭蕉到江户后没有就职于任何藩国,无固定收入,先后又有五次大规模旅行,大抵是他从事忍者之职,四处探秘。

芭蕉究竟是否为忍者今人不可判断,也有老师大笑曰无稽之谈,附会而已。而可以确定的是芭蕉到达江户后,很快在俳坛占有一席之地。芭蕉名号甚多,天和年间用的是“桃青”之号,因为他追慕李白。“李白”“桃青”刚好相对——也是诙谐的趣味。

延宝五年(1677)冬,京都有名的俳谐师伊藤信德到江户。翌年春,信德与芭蕉、山口素堂三人作百韵,出版《桃青三百韵》。

延宝八年(1680)正月,芭蕉仿“大哉孔子”,作发句云:

啊,春啊春,大哉春也,大哉春。

延宝八年十月,三十七岁的芭蕉突然从繁华的日本桥移居深川。当时深川还是人迹罕至之地。夏目漱石在英国留学时给正冈子规的信中写过:

我现在住的地方好比是东京的深川。因住宿费低廉,地段自然不佳,甚为萧条。

明治时期的深川尚且“萧条”,遑论芭蕉所在的年代。芭蕉在到江户的八年间,广交游,多吟句,立门户,是世所公认的俳谐大师,门人为他建立芭蕉庵,可谓顺风顺水。此番移居颇令人费解。留下的句子有:

深川冬夜之感
橹摇波荡,断肠凄清独泫然。
富家食肉,吾啃菜根,困顿也。
雪之朝,独食干鲑。

俳句与和歌素来难译,若将俳句直译为汉诗,意思难免差了许多,且很容易溢出原句的意思。那本是吟咏时一唱三叹之句,譬如玩《百人一首》,用悠长抑扬的音调念出长长短短的句子,并非汉诗的工整端正。周作人曾感慨:“俳句翻译,百试不能成,虽存其言词,而意境迥殊,念什师嚼饭哺人之言,故终废止也。”他能译出“露水的世,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是如此”,尚有此叹,更不用说旁人。丰子恺译《源氏物语》虽然被周作人评为“茶店说书”,但其实也很有可取之处。譬如“夕颜凝露荣光艳,料是伊人驻马来”,“寂寞闲庭春雨久,可曾遥念故乡人”,对于中国读者而言,是很容易接受的翻译。

天和二年(1682),芭蕉居所遭遇大火。有“顿悟犹如火宅之变,而生无所在之心”之句。“犹如火宅”出自《法华经》“三界无安,犹如火宅”。芭蕉素有“旅人”之形象,大抵这场大火也是他走上旅途的原因之一吧。

天和三年(1683)六月二十二日,芭蕉的母亲过世。他十三岁丧父,至此双亲尽失。贞享元年(1684),四十一岁的芭蕉踏上“野曝纪行”之旅。他殁于五十一岁,此间十年,大半都在旅中。天和年间的芭蕉穷困潦倒,这一段时间的作品多受杜甫、庄子影响。

“野曝纪行”从江户出发,沿东海道西行,到达故乡伊贺国,略作停留,又访吉野山。历京都、奈良、名古屋、美浓、尾张等地。在名古屋停留一月,出版《冬之日》。年末再返故乡。经大津、桑名、热田、鸣海。《野曝纪行》中有“寝于马上,残梦月远茶烟起”之句。

贞享二年(1685)四月末,芭蕉回到深川的芭蕉庵。贞享四年(1687)八月中旬,芭蕉踏上第二次长途旅行。自江户经名古屋、伊势、伊贺上野、奈良、吉野、大阪、须磨、明石、京都,所得诗文编成一册《笈中小札》。

岁月为百代之过客,逝去之年亦为旅人也。于舟楫上过生涯,或执马辔而终其一生之人,日日生活皆为行旅。

这是《奥之细道》的开篇,也是我很喜爱的一段。元禄二年(1689)三月下旬,芭蕉又在旅途,前往东北与北陆,历时五月余,行程两千四百公里,作成《奥之细道》。

五十一岁的芭蕉最后一次走在途中。元禄七年十月十二日,因病于大阪过世。临终前留下的句子是:

病在旅中,魂梦萦回于枯野。

芭蕉一生未婚,无子。晚年追崇俳句“かるみ”之意境。即平和冲淡之美,是为诗坛新风。死后蕉门历经分裂、复兴,后又有与谢芜村并小林一茶继承衣钵。

去年深秋与往嵯峨看山。午后行到岚山,桂川之上流水汤汤,浅渚水草丰沛,芦荻雪白。鹭鸟成群盘旋其上,山中枫叶初染,光影金碧。到西芳寺,也就是所谓苔寺,却见寺门半掩。门口告示云:非书信预约不能入也。有一对从北海道札幌远道而来的夫妇摇头曰遗憾,嗒然而返。我也只有离开,沿着山道去往铃虫寺,忽而想起落柿舍正在附近,便想过去看一看。

落柿舍是蕉门十哲之一向井去来的屋舍。写完《奥之细道》后,芭蕉曾在此停留近一月,作《嵯峨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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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嵯峨的落柿舍,芭蕉曾三度访此

京都有向井去来别墅,位于下嵯峨竹树丛中。近邻岚山之麓,大堰川之流。此地乃闲寂之境,令人身心怡悦,乐而忘忧。去来性疏懒,窗前荒草离离,不加芟除。数株柿树,枝叶纷披,遮蔽房檐。五月,雨水渗漏,铺席、隔扇霉气充盈,几无寝处。户外,树影森森,殊觉可喜。此一地清阴,乃去来送吾之最佳礼物也。

之所以叫落柿舍,是因院中植有柿树若干,到秋天时满枝挂果,丰收在望。向井去来很喜欢,就将这些柿子预定给一位商人。奈何一夜秋风秋雨,柿子尽数落地,十分可惜。于是有了这样的名字。

在深林中迤逦而行,终于顺利来到落柿舍前。已过下午五点,草庵柴扉内一位妇人正在阖门。我徘徊其外,她在门内微笑抱歉云:“今日开放已结束。”

我叹,啊,已经结束了……

她望着我,踌躇片刻,最终轻声笑道,只有五分钟,可以么?对不起……

我说,可以。

庭中果然有柿树,见到了枝梢果实零星,竹筒滴水有声。投句箱依然如旧。有人往投句箱中放新作的俳句。妇人道,嵯峨野的枫叶都红了,真美呀。你看——

院中有诗碑,其上云:“五月雨脉脉,色纸壁上显斑驳。”

天色已晚,山影如墨染。我告辞,门边又有一队游客。妇人循例抱歉道,今日开放已结束。语罢阖门。篱下山茶盛放,坠落无因。

去岁冬月白山茶初开,黄昏散步于山道。见白发老妇垂首观花,默诵默吟,在纸上写着什么。我路过,她似乎很不好意思,拢了拢纸张道:“在写俳句呢……但作得不好。还是山茶花好呀。”

2010年10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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