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曲——东京进行曲

复眼的映像:我与黑泽明 作者:桥本忍 著,张嫣雯 译


序曲——东京进行曲[1]

看个电影去吧 喝喝小茶去吧

干脆搭乘小田急线 逃离尘嚣吧

新宿啊 日日换新颜……

我是土生土长的关西人,来自兵库县的乡下。

我之所以知道东京圈内有条叫小田急线的民营铁路,并非因为我曾任职于国铁(JR[2]的前身),而是受到昭和初期——昭和四五年[3]那阵子非常流行的《东京进行曲》(西条八十作词、中山晋平作曲)的影响。在轻快活泼的旋律中,一句句的歌词宛如地图指南,在我脑海里勾画出了还未曾谋面的东京。

及至我来到现实中的东京,已是那首歌风行了十几年之后。无论是歌词中充满了恋爱气息的丸之内大厦,还是风情迷人的浅草,抑或是日新月异的新宿,都成了一片荒凉的焦土野地。

昭和十三年,我以现役兵身份加入鸟取连队,因感染肺结核而被豁免兵役。历经陆军医院和日本红十字会的诊疗,在伤病军人疗养所窝了四年,总算是活着重返尘世,但已经留下了重创的身体,让我无缘再回国铁复职,于是我转行做了军需公司的一名职员。战争结束后不久,我奉公司之命出差,终于才第一次踏上我憧憬已久的东京的土地。

我要去的是新宿伊势丹的辅楼,战时的军需省——类似现在产经省的政府机构。由于电梯发生故障,我得费老大劲爬上六楼,时不时地得在楼梯间歇口气。万里晴空之下,战后东京废墟无边无际,我突然想起《东京进行曲》里的歌词“新宿啊日日换新颜,连那武藏野的月亮哟,也高挂在百货大楼的楼顶上哟”,其中的百货大楼恐怕指的就是这幢伊势丹吧?

时隔不久,公司在靠近台东区御徒町站的昭和大道上设立了出差办事处,打那以后,我来东京出差便都在那里落脚。

“东京虽然看似广阔,谈起恋爱却显局促。”这是出自《东京进行曲》的一句歌词。我在东京仅有一个熟人,就是新东宝的电影导演佐伯清。佐伯先生担任我的剧本老师伊丹万作的副导演,他从京都太秦的JO(电影公司)和伊丹先生一起被选派到东宝电影公司工作,来到东京。不过几年后,伊丹先生因肺结核卧病在床,又回到了长住的京都大映摄影所静养。佐伯先生继续留在了东宝,并在新东宝成立之初被擢升为新人导演。

佐伯先生的家位于世田谷区的鸟山,我从御图町乘坐山手线来到神田,再乘坐中央线到新宿,在新宿坐京王线到千岁鸟山,换乘山手线到涩谷,而后坐井之头线到明大前换乘京王线,常常这样去拜访他(因为他与伊丹先生是故交,我出于亲近感,唤他佐伯大哥。其他人都称呼这位新锐导演为佐伯兄)。总而言之,为了往返佐伯府邸,我常常乘坐京王线和井之头线,但要说起小田急线,我可一次都没坐过。


这是昭和二十四年的早春。

冬日余威未尽的寒风在昭和大道家家户户的上空呼啸盘旋,从上野方向吹来的干风特别寒冷刺骨。

我身上套着大衣,提着一个包,走出公司的东京出差办事处,在御图町坐上外圈的山手线。到涩谷下车,换乘井之头线。那部电车眼见就要进入下北泽站的时候,小田急线的下行电车从高架上的井之头线下方与之交错而过,从眼前飞驰而去。小田急线下行电车的大车顶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下北泽站下车后,我东张西望地借助着指示牌摸到了小田急线的站台,等了一会儿,坐上了下一部下行电车。这是我初次乘坐小田急线,去往成城学园下一站再下一站,狛江。此行是去拜访住在小田急沿线狛江的黑泽先生——电影导演黑泽明。

我的电影剧本《雌雄》(后更名为《罗生门》)被黑泽先生选定,打算将其拍成电影。制片人本木庄二郎先生打来电话与我约定了和黑泽先生的面谈时日。今天就是初次会面,就剧本进行第一轮讨论。

黑泽先生是个怎样的人?我虽预感到这即将到来的会面会成为我命运的转折点,却无法预先揣摩出个中究竟。多想无益,不管怎样,哪怕想破脑袋也只是我的想法而已,于是我把专注的目光投向小田急列车的车窗,凝望那流逝而过的风景。

空地、农田、树木、房屋、房屋……小田急沿线看不出太多空袭的痕迹。闸道口、车站、商店街、公寓楼、蔬菜田、收割后的黑乎乎的稻田、房屋、房屋、空地、闸道口,又是新的公寓楼。轰隆轰隆,放眼望去,都是房屋、房屋、房屋……刚才就余韵袅袅地萦绕在我的脑海的歌声,逐渐变得清晰响亮。东京虽然看似广阔,谈起恋爱也显局促;浅草的风情让人心驰神往……我坐在头一回乘坐的小田急列车上,目光虽然锁定在窗外的风景上,脑海深处却像留声机一样,反复地响起这首二十多年前的流行歌曲——《东京进行曲》。

看个电影去吧 喝喝小茶去吧

干脆搭乘小田急线 逃离尘嚣吧

新宿啊 日日换新颜 连那武藏野的月亮哟……

注解:

[1] 《东京进行曲》原是菊池宽的一部长篇小说,因在杂志上连载受到读者喜爱,日活公司遂于1929年将其拍成了同名电影。影片由沟口健二导演,夏川静江、小杉勇主演。为了给电影做宣传,片方需要一首歌曲来造势,便请来已名满天下的中山晋平和西条八十创作了电影同名歌曲。这首歌是日本唱片界与电影界首次合作的产物,因此被认为是日本第一首电影主题歌。——译注,本书注解除特别说明,均为译注

[2] JR,即日本铁路公司(Japan Railways)。——编注

[3] 昭和元年是公历1926年。昭和年加上1925即可换算出公元年。

第一章
《罗生门》的诞生

伤病军人疗养所的战友

我和伊丹万作先生结识,无法用“偶然”或是“顺其自然”来涵盖,也超越了那种认为一切皆必然的命运论。完全得归功于运气好。

我至今也无法忘记那个大热天,暑气蒸得人浑身发软。

冈山伤病军人疗养所位于冈山县都洼早岛町,靠近濑户内海的儿岛半岛根部。群山低矮延绵,可算是丘陵地带,占地约六万坪,病房楼建在西山和长着郁郁葱葱赤松林的东山上。中间是主楼,西山上还有通风阁之类的建筑。结核疗养所直属于厚生省[1],进来的都是在陆海军服役期间生病的官兵将士们。

战时,由于陆海军的作战及训练,官兵会罹患水肿等胸部疾病。陆海军部队无力照管,政府于是将内务省的一部局升级为厚生省,计划在全国各府县分别设立一个伤病军人疗养所,作为全程解决军中病患问题的机构。冈山县的建设相对较早,便将原籍冈山、兵库、鸟取、岛根四地的伤兵都集中在这里。

我不是从部队医院直接被移送过来的。我经由红十字会回了一趟家乡,在家乡待了一周后才孤身一人进入疗养所,住进东山上的收容病院,也即第一病院。任何人初到此地,都必须在这里静养一周才能接受检查。由于部队医院没有把病历转送过来,便需要重新拍X光片、验痰、记录发热情况,综合判断以决定应将患者分配到东山还是西山。


入住疗养所那天天已很热,及至翌日午后更是酷暑难耐。

六人病房靠墙两侧分别有三张床,我的床位居中。军队的等级制度在此地不再适用,若有空床的话,我无疑会选择靠窗边或是靠走廊的,可是病房已被五名从松江连队移送过来的病友占领,我只得睡在正中央唯一一张空床上。

上午还多少有些微风,窗外亭亭屹立的赤松,传来忽远忽近的类似海浪涨潮般的蝉鸣声。风是从遥远的濑户内海吹来的。

(我会不会就在这里听着松籁死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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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伤病军人疗养所时的作者,昭和十六年

可是到了午后,风一下子静了,酷热使蝉鸣声犹如傍晚的雷暴雨般袭来。但我们需要保持绝对安静,不能随意走动。松江来的那五位病友,似乎对收容病栋的生活预先做了功课,无一例外都准备了书报读物,个个优哉游哉地看着杂志或者单行本。唯独我一本书都没带,仰面对着天花板发呆,无事可干。

突然,感觉我旁边靠走廊一侧的床位有窸窸窣窣的动静。我转头一看,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从床上坐起身,手中拿着一本书,对我说:“要是不嫌弃的话,这本书借你,随便翻翻吧。”他把书递给我。面对突如其来的好意,我只说了声“啊,谢谢……”便赶紧低下头接过书。这是本略有些厚度的杂志,封面上印着《日本电影》四个字。打开一看,没什么让我感兴趣的报道,便只是随意翻阅。突然,我发现杂志后面刊载了一个剧本。我从头读了三四页,有点摸不着头脑,又继续读了下去,读完后,我向旁边的军人确认道:

“这就是剧本……电影的剧本吗?”

“是的。”

“没想到这么简单……实在是很容易写啊。”

小个子男人的脸上流露出诧异的表情。

“这种水平的,我感觉我也能写出来。”

盘腿坐在床上的小个子,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不不,写剧本不是那么简单的。”

“谁说的,这种水平的东西我能写得更好。写这种剧本的,日本写得最好的是谁?”

这个小个子男人叫成田伊介,是从松江陆军医院六十三连队过来的。他歪着头,略带困惑地苦笑了下说:“名叫伊丹万作的一个人。”

“伊丹万作?”

我鹦鹉学舌般地重复,然后意气风发地宣布:“那我写了剧本,就让这个伊丹万作看看。”


然而,正如成田伊介所言,写剧本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太平洋战争爆发的翌年,我以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伤病军人疗养所的生活为主题,创作了《山里的军人》,并将这个剧本寄到了伊丹先生那里。打我从疗养所不告而别回到家乡开始下笔算起,完成这个剧本,足足花了我三年多时间。即便撇开我身患堪称不治之症的粟粒型肺结核[2]这个障碍不说,作为电影蓝图的剧本,也不是熬个夜就能挥笔而就的。


我并不指望伊丹先生能给我答复或者回信。这两三年从电影杂志中获得的知识,让我对身兼导演和编剧的伊丹先生有了朦胧的了解。他是屹立在断崖上、众目仰视的巨人,是难以接近的巨星,即便是他的只言片语也会给电影界带来巨大震动。对于当时不过是东宝一介副导演的黑泽明,伊丹万作先生仅凭《达摩寺的德意志人》的剧本,便预言他将成为背负日本电影希望的大人物,赋予这个新人特别的瞩目和期待。伊丹万作先生就是这样一号人物,我写的东西多半会被他忽略掉吧,不,他也许看都不会看上一眼。

但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伊丹先生竟然给我寄来了回信。

我既惶恐又兴奋,一开始甚至连信上写着什么都没看清。但在我重复看第二遍、第三遍的时候,胸口开始阵阵发热。来信客气而郑重的口吻是我始料未及的,字里行间能窥见对方一丝不苟的严谨作风。他不仅一针见血地为我指出作品中存在的不足,还就错讹之处以及修改方向给出了具体的指导。

我的心情极度兴奋,又间杂着些许惶恐。我将伊丹先生的回信反反复复读了三四遍,再也抑制不住涌上心头的欣喜和愉快。

(伊介!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伊介!)

我拨通了冈山伤病军人疗养所的电话。可是成田伊介不在那儿。据对方说,岛根县也建了一个伤病军人疗养所,成田提出转院申请,已回到了老家松江,而且这是相当久以前的事了。在疗养所最后的一两年我是住在通风阁里的,和当时还在第一病栋的伊介已不怎么打照面了。

我又给松江伤病军人疗养所拨去了电话,等了一小会儿,电话那头有了人声。接电话的不是伊介,而是负责病栋的主任护士。她口中传来了令我黯然的消息,成田伊介从冈山转院过来后,病情不断恶化,已经死亡。


三十二年的光阴流逝,有时看来恍如一瞬。

白色的墓碑林立在黄昏中,走在我前面的领路人,一头白发在墓碑间忽隐忽现。他是成田伊介的父亲,极具乡绅风范。伊介原有个哥哥,也战死在沙场上。身材和伊介一样瘦小的老父亲,痛失了两个儿子,是岛根县战亡者遗族会的会长。

太阳虽已西沉,松江市内寺院的墓地却迟迟未见暮色降临。在伊介父亲的引领下,我来到了成田伊介的墓前,伫立在林立的墓碑间,双手合一,拜祭伊介。那时我正在出云外景地制作我的编剧作品《砂之器》[3]

某天能来到伊介的墓前拜祭,是我一直以来的夙愿。岁月经年流逝,条件却迟迟未能酝酿成熟。《砂之器》是我刚踏入编剧这行的早期作品,故事原本的舞台设定在山阴的出云,也就是伊介出生和长大的地方。我希望能在这片寄托了因缘际会的土地上开机拍摄,也可以借此和伊介、和曾经的自己再次相会。

当初,电影公司无意拍摄《砂之器》,剧本被束之高阁。直到昭和四十九年,我和友人成立了桥本制片公司,在与松竹公司的合作中,我才夙愿得偿。距他离开人世整整三十二年的这个初秋的黄昏,一个夕阳残照分外明亮的黄昏,我从《砂之器》的外景拍摄期间挤出了一点时间,在松江市内的寺院里,俯首合掌,向这位伤病军人疗养所时代的战友——成田伊介道谢,感谢他使我知晓这个世界上有“剧本”的存在,感谢他告诉了我这个领域的伟人——也是我日后的导师——伊丹万作的存在。

跨越三十二年的岁月,有时候感觉似乎全凝缩为了一瞬。

一生的恩师——伊丹万作先生

——是的,那也是个大热天。

濑户的黄昏没有一丝风,难挨难过,京都盆地的暑热也非比寻常。万物被笼罩在蒸腾的暑气中,纹丝不动,寂静无声。

伊丹先生仰卧在褥子上,我坐在他的枕畔。伊丹家位于京都市上京区小山北大野町,有八块榻榻米[4]大小。先生的枕边放着我的剧本。四百字一张的稿纸,有厚厚一沓,是我在大概两周前送来的。

这是第七本了吧?不,第八本?这里得提到我的一个恶习:写作时,我是极其专注忘我的,像倾倒胸中的淤积物一般,只求释放胸臆。但作品一旦出炉,给伊丹先生看过并得到了他的点评,接下来我就会把作品忘得一干二净。别说写的什么内容了,有时连标题也会记不清楚。

虽然偶尔我也写过像《三郎床》[5]这样的剧本——伊丹先生对之进行过改编,并表示等他精神转好些后要亲自将它搬上银幕。但我的大多数作品还是不能让伊丹先生满意,常常惹他生气跳脚,恨铁不成钢。从剧本《山里的军人》开始结下登门拜访的机缘算起,我出入伊丹先生家已有三年。战争结束将近一年后,时值昭和二十一年八月上旬,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

伊丹先生微微扭过头,伸出右手摸到枕边的手稿。先生细长的手指轻抚着四百字稿纸的纸面。

“是自己原创的作品吗?”

“是的。”

“能写这么长——精力不错。”

“嗯……”

我收回盘着的腿,坐直身体。接受批评和指导的时候,一定要端坐才行。

可是伊丹先生的手却离开了文稿,他再次向天花板看去,一言不发。我端坐着等待他开口。但伊丹先生仍然盯着天花板,一句话也没有说。持续的沉默。长久的沉默。也许伊丹先生病情的加重,已经不容许他在两周之内读完我的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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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著名导演、杰出编剧,伊丹万作(1900—1946)

我避开作品,开始闲话家常。

“我的孩子一个多月前出生了。是个女孩。”

“是长女吧。”

“嗯。”

“起了个什么名字?”

“单名绫……桥本绫。”

“绫……”

伊丹先生说着用食指在空中挥写了一个“绫”字。

“好名字,尤其好在没有在后面多加个‘子’字。”

伊丹先生的夫人希美子端着沏好的茶走过来,微微一笑。

“啊,生了个女儿啊,真好。桥本君家的老大是男孩,正好一男一女嘛。”

“是啊。”

我欠身接过茶,伊丹先生没起身,依然望着天花板。他的神色很遥渺,像是看着远方的什么物事。

“桥本君,你总是原创剧本……对改编作品没兴趣吗?”

“不是,也并非如此……只是因为有很多东西想用剧本的方式来表达。如果有合适的有趣的作品,我也想尝试一下改编。”

“那你认为在着手改编原作时,应该保持什么样的心态呢?”

我端坐的姿势还未及调整,就在胸前抱臂思量起来。伊丹先生著有一部被誉为战时最高杰作的电影剧本——《无法松的一生》。原著作者岩下俊作是九州八幡钢铁厂的职员,他凭这部作品入围了直木奖。

伊丹先生在改编过程中所耗费的心力和时间,在他自己的《静卧杂记》中也有提及。简单地说,他认为别把主题搞得晦涩难解这点最为重要。故事必须能用最精炼而又完整的话语表述出来。比如《无法松的一生》就可以浓缩成“一个人力车夫对一个寡妇的奇特恋曲”这样简单明了的形式。伊丹先生对主题设定的这个提议,在编剧界掀起波澜,引发热议,成为其后改编原创小说的重要议题。不过我对这方面尚未触及。

“现在有一头牛。”

“牛……?”

“它被关在类似牧场的地方,四周被栅栏包围,无法逃脱。”

伊丹先生表情微妙地看着我。

“我每天都去看看它。刮风也好下雨也罢……我会变换位置,从不同角度观察那头牛。一旦搞清楚它的要害部位,我就打开栅栏冲进去,用钝器将它一击毙命。”

“……”

“如果这头牛尚有活气,必然会暴跳狂奔,此时就很难下手了。非得一击毙命不可。然后再用尖刀切开它的颈动脉,用铅桶去接它汩汩流淌的鲜血,带走铅桶,就算完工。即是,无所谓原作的形态如何,要的只是它的鲜血。”

伊丹先生移开视线,转向了天花板。他犀利的眼神紧盯着天花板上的某个点——漫长的沉默令人窒息。

终于,他又悠然开口,轻声道:“也许就像你说的……不,可能这种干脆利落的方法收效更快,成功率也出奇的高。但是,剧作家在着手改编作品的时候呵……桥本君……”

伊丹先生把视线转向了我。神色严峻的眼睛里,弥散开些许柔和与慈爱。

“这世上有那么一些作品,你会不愿去‘屠宰’它,而甘愿与它一同殉情。”


我获知伊丹先生辞世的消息,是他已经走了四十来天后。在报纸社会版的讣告一栏上我看到:九月二十一日逝世,享年四十七岁。

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天旋地转,险些摔倒。在难以名状的巨大冲击之下,我夺门而出。

我的故乡在兵库县中部偏西的中国[6]山系的大山里,一出家门就有河流。河流的名字叫市川河,从中国山系的分水岭而来,向汇集谷筋支流的濑户内海流去。我过了桥,走向空旷的河岸地。

战前,这里的河流沿岸是野生松林。小时候我被父母训斥时,常会跑到这个杳无人迹的地方暗自哭泣。可在战时为了供应松根油[7],松林全遭到了砍伐,无一幸免,才成了现在这般光秃秃的凄凉景象。

这一突如其来的打击叫我茫然失措,仿佛一下子退化成了幼儿。在这片没有松树的松林中,我像个梦游症患者,径直向深处走去。脑海里不可思议地竟然还残存着理性:此处是空旷的石头滩、延绵的荒地,桥上及两岸的人皆可望到;不要突然蹲下,也别捂脸;慢慢地走,就算是干站着也行,发多大的声音都没事,距离远,对面听不到。

再也忍不住悲伤,我号啕大哭。秋日的晴空下,我孤零零地呆立在好似赛河原[8]的市川河滩边,放声大哭。这样大声地哭泣,打我出生以来是头一回。


天气暖和得如同小阳春。

转眼间已经到了第二年,时值一月下旬。北山寒风昨天还呼呼地刮着,此刻却像变戏法一样说停就停。天气晴好,如有神赐。

我向公司请了假。西播磨地区的实业团体在秋天曾举办了一场棒球大赛。在与客户公司的比赛中,我担任跑垒员,为了击球员的一个内场地滚球而朝本垒飞奔过去的途中,和接球手猛撞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造成椎间盘突出。自那以后,腰部就时常感到隐隐作痛。寒风刺骨的冬天,疼痛更是来势汹汹。过了正月,到了大寒前后,实在是剧痛难忍,我想干脆休息四五天吧,于是便向公司请了假,一天到晚焐在家中的暖桌里。

我抛开手里读腻了的书,不经意抬头时,发现阳光正照射在走廊的拉门上,亮得晃眼。

(外面也许比较暖和?)

我从暖桌里爬起来,推开拉门来到走廊,洒落的阳光把后院烘烤得犹如温室。过冬用的柴火沿着与邻家间的围墙堆积成小山,跟前放着一张折凳。

我折返回屋,戴上棒球帽,把背婴儿时披的棉罩衣裹在身上,带着椅垫和图板,穿过走廊,进入院子。我在折凳上铺好椅垫,盘腿坐下,把图板搁在膝上。

缘廊虽也不错,但宛如温室的后院中央位置才是首选。

垫在膝上的图板极为方便,被我视作移动书房的宝贝用具。

图板是比A4纸略大的胶合板制的纸夹,在夹着的纸张上可做横向书写。我不习惯直接在稿纸上写作,总偏爱在这个图板里夹上各式各样的纸,先在上面打草稿,完稿后再将它誊写在稿纸上。从《山里的军人》以来,我所有的作品都诞生于这个图板。尤其在我使用交通工具的时候,图板能发挥其巨大的威力。


乘坐列车到我公司所在的姬路市,需时约五十分钟。上下班的这两块五十分钟是我的执笔写作时间。我习惯从公文包里取出图板,垫在包上写作。早晨上班,我从起点站的下面一站上车,“移动书房”也很宽敞;而傍晚回家时由于乘客满座,我不得不以站姿取出图板,把包抱在怀里,在上面垫上图板写作。

战时的军需公司根本没有周末或是节假日。每个月就算有一两天的休息,我还有誊写草稿的任务,因而创作只能在上下班的往返车厢里完成。向伊丹先生求教的七八个剧本,都是在上下班的车厢内创作完成的。换句话说,只要有写作的意愿,场所和时间或许都不会成为问题。

我瞄了一眼图板夹着的扉页,上面写的是我窝在暖桌里翻阅小说时顺手记下的标题。

《罗生门》《山芋粥》《地狱变》《袈裟和盛远》

《偷盗》《世之助的故事》《竹林中》《六宫公主》

这些都是《芥川龙之介全集》里的短篇小说。

昨天请假,我本打算向总经理知会一声,但总经理外出不在,于是我委托秘书帮我转达后就离开了公司。我没有直接去车站,而是来到街上,走进一家书店买了本书。就是这本《芥川龙之介全集》。

我并非特意去挑芥川的书来买,只不过想在休假期间读点东西,不经意地选择了这本书。走回姬路站之后,我却对这位作家开始上心了。可能是由于乘车时间比平时的高峰时间早,从姬路开往和田山方向的播但线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位乘客,我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从包里取出刚买的书,忽然产生一个念头,手也跟着停了下来。我脑海里又掠过对芥川作品曾有过的疑惑——

夏目漱石的作品被搬上过银幕,森鸥外也有。但是芥川龙之介却没有一部作品被改编成电影。作为明治以来享有盛誉的三大文豪之一,何以境遇如此不同呢?

我印象中曾在战时的综合杂志上读到过一篇论文,它比较了漱石、鸥外、芥川三位作家的作品后认为:芥川的作品是单凭才气写就的——芥川从学生直接迈入作家生涯,缺乏现实社会的历练,因而作品也有种仅靠才气创作的轻飘感。给人的印象是,与前两人相比,芥川的作品要略逊一筹。我觉得这个评价是非常荒谬可笑的。

作品的质地彰显着作家的个性,喜欢与否只能交由读者来判断。拿现在来打比方,就好像是把现实生活经验丰富的松本清张,与由学生迅速转型为作家的三岛由纪夫进行作品优劣的比较,并以他们社会经验的多寡为基准来评定其作品的高下,实在是太过荒唐,也毫无意义。

更何况就算已被改编成电影的作品,漱石只有一部《少爷》,鸥外也只有《阿部一族》能称得上代表作……芥川的作品未能得到电影化,我感觉只不过是一种偶然罢了。

驶离了姬路的播但线列车沿着市川北上而行,穿越西播磨的偏僻村落。

隆冬季节,天黑得很早,从左侧车窗看去,群山重峦连成了一片黑色;从右侧车窗看去,远方村落的灯火忽闪了一下就向后滑过。寒风乍起,好像是越过中国山脉、由谷间南下的北风。

列车碾过铁轨,在单调的轰隆声中,伊丹先生的话又在我的脑海里响起。

(这世上有那么一些作品,你会不愿去“屠宰”它,而甘愿与它一同殉情。)

我在座位上稍稍正了一下坐姿。这句话可以说是伊丹先生给我的遗训,想到它的瞬间,难以抑制的悲伤让我的胸口隐隐作痛。

伊丹先生的死对我来说是沉重的打击。让我停止思考,丧失创作欲望,将写作弃掷一旁——失去在剧本创作道路上进取愿望的我,持续了将近半年味同嚼蜡般的生活。

我想要写作。想肆无忌惮地挥笔。想回到曾经充满张力的日日夜夜——铆着劲儿挑战着什么,为之吸引为之狂的日日夜夜。如果说有什么事物能召唤我告别平淡乏味的荒寂现实,那就是伊丹先生的遗训。我必须改编原著小说,重新开始剧本创作。

但是——我还是要说这个但是。在我之前涉猎过的小说当中,无论是漱石还是鸥外,都没有让我想陪同“殉情”的作品。芥川的作品也不例外,在我过往的阅读过程中也未曾遇到能激发我热情的。今后再怎么博览群书,想要与这样的作品不期而遇,恐怕都不太现实。

话又说回来,如此众多的小说篇目里,总会有一个故事能拍成电影的吧?

我在北上的播但线的车厢里开始阅读《芥川龙之介全集》。之前读过的篇目跳过不看,循序翻阅新的故事。回到家继续读,早上一睁开眼又开始读。早饭吃完后,我钻进暖桌,边翻看边记下有可能改编成电影的篇章的标题。

渐渐地,我开始松懈倦怠,坐姿越来越歪斜,跳着读也不奏效了,只是疲劳徒增。全集看到七八成的样子,我已经开始不耐烦地咂嘴了。

(再读也没啥意思……只能在曾经做过标记的作品中考虑了吧。)

这就是我重新提笔创作的前因——于是我身披棉罩衣,头戴棒球帽,走进如同明亮温室般的后院,盘腿坐在折凳上,在膝上枕好图板,检视着图板上的标题。

《罗生门》《山芋粥》《地狱变》《袈裟和盛远》

《偷盗》《世之助的故事》《竹林中》《六宫公主》……

不过我就瞥了一眼,随即撕下了记录标题的纸,将它放到了图板的最后。在反射着光线的新稿纸上,我突然毫不犹豫地用铅笔郑重其事地写下:

(F·I)[9]

○从山科到关山的路上

行旅中的武士夫妇。丈夫是若狭国府的武士金泽武弘,他腰间挎着长刀,背弓带箭,手中牵着马缰绳。马上坐着个女人,脸上垂罩着苎麻面纱——轻风吹起她的面纱,露出她漂亮的瓜子脸。她是武士的妻子——真砂。

我突然奋笔疾书的是剧本《竹林中》。

没有余力一一比较探讨每部作品。事实上在阅读的时候,已经逐一嗅闻着每部作品的鲜血气味。罗列标题只不过是为了确立大致标准。最容易影像化的是《偷盗》,《袈裟和盛远》要改写也不难。但这两者的血色都不够好。是淡红的、生鲜的、常见的血。而我想要的是红得发黑的血,从深处泛着光泽。但我没有看到这样的作品。

不过,倒是有一部作品,不是红得发黑,倒是泛着浑浊的黑色。血色不仅浑黑得微妙,还散发出一股腥味儿。骨骼生来坚硬,不畏摇撼,能够不改实质地进行改编的唯有此篇……不,以这篇为材料,兴许可能创造出前所未有的日本新电影,一部不走寻常逻辑的时代剧。

(一旦定下了要改编的作品,下笔就快多了。)

《竹林中》的故事取自《今昔物语集》[10]。《今昔物语集》是距今千年以上平安时期的传奇故事集,故事有种奇妙的新鲜感,许多情节都仿佛确有其事一般。

残酷的命运等待着旅途中的武士夫妇——金泽武弘和妻子真砂。强盗多襄丸登场。多襄丸看到貌美的真砂顿时萌生了歹意,给她的丈夫武弘设下了圈套。

多襄丸谎称,自己挖开了对面山里的古坟,盗走其中埋藏的古镜长刀,将之转藏于别处,如有二位中意之物可以出手转让。贪念谁都会有。武弘和多襄丸并肩商量着,一边牵着马一边就从驿路走进了山道。

真砂等候在原地,两人向竹林深处又走了一会,竹林稀疏的空地上出现了杉木丛。多襄丸冷不防向武弘猛扑上去,将他推倒,并抽出腰间的绳子,将他绑在杉树根上。

多襄丸疾步穿出竹林,对着真砂说道:“你丈夫的情况不对劲,可能是急病突发。赶快跟我来!”真砂急忙侧翻下马,和多襄丸一起进入竹林。来到丈夫所在的空地,真砂一看当时的情形,猛地就从怀里拔出匕首刺向多襄丸,两人扭打了起来。但是,多襄丸毕竟惯于打斗,他一把抓住真砂,轻而易举地打落了匕首。丢了家伙的真砂顿时没了辙。

多襄丸在被绑缚着的丈夫武弘面前——强奸了他的妻子真砂。

这一天的剧本与其说是顺利,毋宁说是大有一气呵成之感。


第二天也是小阳春天气。

这天我没戴棒球帽,换上了夏天的草帽。有加长帽檐的遮蔽,无论太阳如何东升西落,都不会有直射光落到图板上。

继续昨日的工作,剧情有了出人意料的发展。

武士夫妇遭遇不测的第二天,有个在竹林中发现了金泽武弘尸体的樵夫站在衙门堂前做呈堂证供。昨天在关山至山科的驿路上与这两夫妇擦身而过的行脚僧也做了目击证人。

接下来传讯的案情参考人是居住在京都城的真砂母亲,她确认了被害者武弘是若狭国府武士的身份,并且一个劲儿地哀求衙门厅搜寻下落不明的女儿。另外,昨天黄昏时分——多襄丸在玉米田埂上喝到酩酊大醉不算,还从盗马上跌落下来,被捕快逮了个正着。多襄丸双手被反绑着,从后面被拖了上来。他仍然大模大样的,毫不犯怵。

多襄丸犯有多重强盗罪和杀人罪,这个恶贯满盈的歹徒无疑会被斩首,曝尸示众。

“我就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多襄丸……事到如今,我也不会隐瞒什么。”

多襄丸用令人意外的平静口吻开始招供。

多襄丸强奸了女人之后,夺过男人的长刀和弓箭,正准备离开竹林溜之大吉。“等等!”这时候真砂尖声高喊起来,她断断续续地哀求道,“我……我……”不,她是在喊冤,“我见耻于两个男人面前,这比死还痛苦。我真想死个干净。求求你!不是你死就是他亡,我会一辈子跟着活下来的那个!”

跪在衙门厅的白沙上的多襄丸显得略带感慨。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我占有过的女人不计其数,原以为女人都是一样,可是我错了,这个女人太与众不同了。我心生一念:杀死男人夺女人为妻。”

多襄丸的视线,从像被勾了魂一样看着自己的真砂,移向了杉树根边的男人。

“怎么说我也是多襄丸,不干那种猥琐的勾当。”

多襄丸走近武弘,拔刀斩断绳子,武弘弯下身子,反手拔刀出鞘,砍向多襄丸,两人打得不可开交。

宛如猛禽之间的生死较量,一方忽而被逼得无路可走,忽而又重整旗鼓向对手反扑。也不知道是激战到了第几回合,两人正面僵持不下,动弹不得。

多襄丸的长刀突然刺进武弘的左胸。长刀抽出,武弘缓缓地瘫倒在地上,仰面朝天。

多襄丸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回头一望,不禁愕然。真砂不见了。大概是趁两人厮杀之际逃跑的,到处不见她的踪影。

多襄丸脸色大变,一头冲进身后的竹林。仍然看不到真砂的影子。他像野兽一样在竹林中左冲右突,来来回回地兜着圈子,忽然又向道路奔去。在路边等待着两位主人的马儿还在安静地吃草。多襄丸四下张望,哪儿都不见真砂的身影。

“他妈的!躲到哪里去了!”

多襄丸无可奈何,只好又走进竹林,回到刚才的地方。他把武弘的长刀和弓箭架在肩上,正准备要扬长而去之际,突然停下了脚步,看了看那具尸体。

“真是个难对付的家伙……武艺实在高强得很。”

跪在衙门堂前白沙地上的多襄丸,露出白牙笑着说。

“知道吗,这里要大书特书一下……我和他大战了二十五六个回合才把他打倒。能和本大爷交手二十回合以上的,普天之下除他也没别人了……这个男人,武功的确高强。”多襄丸昂首挺胸地说道。

“杀了这个男人的,就是本大爷,多襄丸!”

此时——趁乱逃出竹林的真砂,漫无目标地在京都城里彷徨踯躅。

最后她来到清水寺的内院,跪在这三尊千手观音像下,悲痛欲绝地忏悔。

“强盗奸污了我之后,嘲讽似地看着我的丈夫。随即他又从丈夫那里夺走了长刀和弓箭,扬长而去……在竹林深处,只有被绑缚在杉树根旁的丈夫和我两个人。”

第三天又是个小阳春天气。

虽然俗话说早春有三寒四暖,但连续的晴天仍属罕见。对于我来说,工作能得以顺利开展,值得庆幸。今天我也是同样身裹棉罩衣,头戴草帽,坐在后院的折叠凳上,专心致志地写着。

剧本写到这里——多襄丸强暴了真砂,夺走了武弘的长刀和弓箭逃之夭夭,竹林里空留下这对不走运的夫妇。

——真砂深深地叹了口气,整理起衣衫。她偷眼朝武弘瞅去。被绑在杉树根旁的武弘,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前方。真砂犹豫再三,终于用沙哑的嗓音低声呼唤道:“官人……”可是武弘并不应声。他纹丝不动的身姿,分明就是拒绝回应妻子的呼唤。“官人……”真砂又小心翼翼地呼唤了一次。但是武弘仍旧没有搭腔。

“官人……”终于武弘投来了目光。可那是冰冷彻骨的目光,是充满无限鄙夷的目光。真砂忍不住浑身打起哆嗦。

清水寺的观音像前,真砂的身体颤抖着。

“如果那是愤怒的目光、悲哀的目光也就罢了。可那目光是如此寒冷彻骨,是一种无法再容忍我、将弃我于不顾的冷漠。”

——真砂坐在竹林中的落叶上,一时之间各种感情一涌而上:悲哀、羞耻、愤怒……她坐立难安,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又一次呼唤道:“官人……原谅我,求你了,原谅我!”

可是武弘身体僵直,不为所动。

真砂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跪着爬到了丈夫跟前,拼命地诉说:“求求你!官人,原谅我!”武弘面对面地看着真砂,依然是无动于衷的表情。眼神依旧冷漠嘲讽,带有极度的轻蔑。

“丈夫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我了。我们已不能算是夫妻。我只有一死……我要去死,狠下心来结束这一切!不过,在……在这之前!”

真砂无法原谅丈夫对自己冷酷的鄙弃。

“不过,在……在这之前!”

真砂猛然捡起落叶上闪着寒光的匕首。小步向前凑近丈夫,一下将匕首捅进了武弘的左胸。几乎是同时,她条件反射似的向后跳了开去,跌倒在了竹叶上。

全身都趴倒在千手观音像前的真砂缓缓地站起身来。

“过了一会我清醒过来,再一看……丈夫的左胸被大量鲜血染红。他已经断气了。”

似乎是想让丈夫尽量走得轻松一点,真砂用匕首割断了捆绑丈夫的绳子。命丧黄泉的武弘,横倒在了杉树根旁。

“接下来轮到我了。”

真砂反手倒握住尖刀,就要往喉咙里扎。可是刀没有扎进去。不知道往下刺了多少下,刀子怎么也没扎进去。刀锋在颤抖,咔嗒咔嗒地响个不停,声音越来越大。真砂突然条件反射般丢掉了匕首,钻进了身后的竹林。真砂就像个梦游症患者一般,在竹林中彷徨踯躅。

“我想死”“我想死”“可是我死不了”。

真砂走出竹林,摇摇晃晃地步入了山道。她站在了河边,身体摇摇欲坠。身体的摇晃幅度越来越大,然后她终究没有投河。她又站到了深水池畔。犹豫再三,她的身体剧烈而痛苦地扭摆着,但终究没有投池。

在清水寺的内院——真砂趴在千手观音的膝前,恸哭不已。

“被强盗玷污,还对丈夫下了毒手……杀……杀了丈夫的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衙门堂前的白沙上,对事件的调查仍在深入展开。武弘的魂灵——不知究竟是死于多襄丸之手还是真砂之手——借着一个身披脏污白衣的巫女的身体叙述着。声音是武弘自己的,有一种冥府传来的阴森感。

“强盗奸污了我的妻子后,居然还对我的妻子花言巧语起来。”

——多襄丸凑近真砂,把手搭在她肩上,试图宽慰她。

真砂坐在落叶上,眼眸低垂,毫无动静。

“就算我不明说……呃,是不是这个理?你和其他男人一旦有过肌肤之亲,哪怕只有一次,就不可能再和你的丈夫相处得好。”

“……”

“我会做出这么离谱的事,也都是因为你太可爱了。”

真砂的脸上好似血气涌上,顿时飞红。

在衙门堂前,魂灵附体的巫女呆立着,因为嫉妒,身体痛苦地扭曲着。

“我……我从没见到过妻子如此美丽的脸庞!”魂灵附体的巫女神情扭曲而绝望,“不,我告诉妻子,别被他骗了!那家伙是个大骗子,谁知道他会把你拐到哪儿去卖掉呢。但我只要一出声,就会被那个混蛋一刀毙命。”

——在竹林深处,多襄丸仍在继续对真砂甜言蜜语。

“从我第一眼见到你,便疯狂地想要得到你。不管有多么大逆不道,也要掳你为妻……所以我才胆大包天,做下如此荒唐的事……走吧,和我一起走!”

真砂面红耳赤,忽地抬起她美丽的脸庞,眼神失焦地看着前方。

“那……你说去哪儿呢?”

杉树根旁的武弘的脸,因为惊愕和愤怒而痉挛起来。

衙门堂前,魂灵附体的巫女表情悲愤地重复着真砂的话语。

“你说去哪儿呢,你说去哪儿呢,你说去哪儿呢……不仅如此,还有比这更狠毒的!接下来她还说了更加令人发指的话!”

多襄丸伸出手臂,真砂站起来,拉住他的袖子,眼看就要一起远走高飞。她眼睛瞥向了杉树根旁,多襄丸苦笑了一下。

“放了他只怕会惹麻烦,就那样,别管了吧……不到明天,一定会有人发现的。”

真砂猛地摇了摇头。

“不,不是这个意思。请你杀了他。”

多襄丸不禁“欸?”出声来。武弘的表情更是惊愕,脸如同冻结了一般。

“这个人还活在世上某个角落,一想到这点我就会心神不宁。杀了他,求你,杀了他。”

真砂上扬的眼角眉梢极为凄美——那一瞬间的脸又犹如女鬼般残酷。

多襄丸突然一脚踢开真砂,抱臂屏息片刻后,缓缓迈步走向武弘。他蹲下身来,把脸凑近武弘。

“喂,我想杀了这个女人。”

武弘憋住气看着多襄丸。

“但我也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要我杀的话就点下头,不想杀她的话就摇下头。喂……要不要杀了这个女人?”

衙门堂前,武弘附体的巫女面部紧绷,神情严肃。

“就凭这一句话,我也能原谅这个男人的所作所为。”

武弘和多襄丸两人对视,布满血丝的眼里,杀气氤氲。紧张得令人窒息的沉默。武弘正要点头,突然眼底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的视线随之转移。多襄丸急忙扭头,真砂已翻身钻入竹林中。多襄丸大喊“你给我站住!”就紧随其后追了出去。武弘的视线中已经没有了真砂的身影——多襄丸也渐追渐远,不知去向。

衙门厅里,魂灵附体的巫女一脸阴郁地讲述着。

“我一直等待着。等了很久……时间流逝,我的意识变得朦胧不清……终于,竹林间出现了人影。”

但是竹林中出现的只有多襄丸一个人,并不见真砂。

“没找到她。她跑得飞快,像中了邪似的……我都跟着跑到了驿路上,就看到桃花马还在原地,就是没看见她的踪影。”

被捆绑着的武弘,颓然垂下了脑袋。

多襄丸靠近杉树根,取出武弘的长刀和弓箭,一前一后地搭在肩上,而后迅速拔刀,割断了捆缚武弘的绳子。

“顺便说一声,道上的桃花马我也要了。”

多襄丸离去,竹林深处只剩下武弘一个人。他一直没动弹,呆坐许久才缓缓起身。时近日暮,竹林中一片寂静。既没有竹叶在微风吹动下的沙沙作响,也听不到半点鸟儿的啁啾鸣叫声。

“好安静啊。为什么会这么……毫无声息……不,有谁在哭。是谁呢……不是别人,哭的人原来就是我。”

环顾四周,他看到真砂掉落在竹叶上的匕首,在夕阳下闪烁着光芒。

武弘毫不迟疑地握紧匕首,朝自己的左胸刺去。

“没有感觉到痛苦。只感觉有个坚硬冰冷的东西刺进了我的胸膛,喉咙里涌上一股血腥……但并没那么痛苦……”

武弘的左胸流出了汩汩的鲜血,他的身体开始晃晃悠悠地打飘。

“周围渐渐暗淡下来……竹林在我眼前变得模糊起来……慢慢地,我被淹没在了黑暗之中。”

衙门堂前——魂灵附体的巫女剧烈地摆动着身体。

“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亲手……把匕首……把匕首刺进了自己的左胸……跌入深不可测的黑暗中……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着一切……”

巫女终于支持不住晕厥在了白沙上。

(F·O)

(结束)

写完剧本,我不经意地向四周环视了一下。

不知何时暖阳已成阴翳,天色微暗,气温陡然下降,漫天飘散着稀稀拉拉的雪白的东西。是雪!下雪了。

我完全没注意到。只记得吃完中饭坐下的时候还是阳光温煦,之后我沉浸在了创作之中,完全没意识到天气的急剧变化。好不容易冲刺到剧本的最后关头,草帽和罩衫都已被白雪覆盖,我被装点得好似一个邋遢的雪人。

不管是晴是雪,这个剧本在三天之中诞生……两天半的晴暖天气,最后一刻飘起了雪,在这样的三天中完成了剧本。

之后我将草稿誊写在了两百字一张(半张标准稿纸大小)的稿纸上,总共九十三页。如果拍成影片,大概有四十到四十五分钟的长度。我原想套用小说原作的标题,但最终觉得太过直白。既然这是一个关于男人和女人的故事,换言之是发生在雌雄两性之间,我就将这个剧本定名为《雌雄》。

天空多么湛蓝,又多么高远啊。

天空不是纯粹的蓝色,也不是苍青或藏紫。这种颜色应该叫绀碧,抑或是群青吧,我不知道该如何用语言来描绘。

天空高远的说法,是在和参照物的比较中得出的。若是在开阔之地,天空就显不出高远。在跟前恰有合适的参照物——亭亭伫立的高大赤松,从赤松的树干和树梢间透出的天空显得分外高远。

我伫立在京都洛西的仁和寺前,离雄壮的仁王门有些距离,在铺满粗沙的广场一隅。

时值昭和二十二年九月二十一日,伊丹先生的一周年忌辰,京都右京区御室的仁和寺中正举行悼念仪式。

仪式开始前四十分钟左右,我就到达了仁和寺。与其在等候室里和不认识的人群心情沉重地挨过这段时间,我更愿意在这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随意走走,于是我沿着仁王门在周围漫步起来。无意间我抬头看天空,那瞬间犹如被定格一般,我驻足在铺满粗沙的广场一隅。

我呆呆地看着天空,不知过了多久。没有写日记习惯的我,对参加的仪式活动不会记上一笔,所以即便是标志着人生中的重大转机的事情,我几乎也不记得是发生在何年何月——但我觉得这一天,天空的颜色和高度仿佛是某种超越性的存在,我甚至想把它印刻在眼底,留作永久的记忆。

我又看了一下时间,距仪式开始还有二十分钟左右。

今天是一周年忌日,伊丹先生的门生也会到来吧。就我所知,伊丹先生的门生数量甚寡。尤其是在剧本方面,说起来或许令人难以置信,弟子只有我一个人。我最初也以为伊丹先生的门下定然桃李满园,可是登门拜访伊丹先生府邸的三年间,我逐渐发现在编剧方面能算得上是他的门徒的只有我一人。这中间的来龙去脉,我就全然不晓了。

和我年纪相仿的荣田清一郎就是一例。最初他也和我一样拿着剧本上门求教过,伊丹先生通读完他的剧本后便告诉他:“你没有写作的才能,放弃为好。不过你口才很好。日本马上就要战败了,电影制作也将会遵循美国的体制。在美国电影产业里,制片人的职责很重要。你不如放弃写作,朝电影制片人的方向发展吧。”

荣田原原本本地接受了伊丹先生的建议,以制片人为目标不懈努力。但我不认为伊丹先生会像对待荣田一样对每位上门求教者都给予忠告。我只是隐隐觉得,伊丹先生直言不讳、从不拐弯抹角的批评风格,也许会让对自身能力心中有数的作者,对携作品上门求教的想法产生顾虑而踯躅不前。或许也因为这个,上门讨教的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总之个中原因,我也不太清楚。

仁和寺正殿里,伊丹先生一周年忌辰仪式在僧侣的诵经声中开始了。

诵经结束后,大家转移到另一间屋子。伊丹先生的知交片冈千惠藏、稻垣浩等三四位著名影人发表了缅怀追思的悼词。仪式结束后,正当我想要从座位上站起来准备离去,背后传来了伊丹夫人的声音。

“桥本君!别直接回京都站,路过小山时顺便到我家来一下!”

我顺路去了在上京区小山的伊丹府上,那里聚集了刚才出席一周年忌辰的七八个人。这些人并不长住在京都,似乎是专程从东京赶过来的。伊丹夫人一看到我便招呼道:“来啊,桥本君……”说着便向旁边的一个中年人介绍起我来,“佐伯兄,这位是桥本。先夫剧本写作方面的门生。”

对方的名字我也早有耳闻,我连忙点头行礼,佐伯先生也微笑着朝我回礼致意。伊丹夫人继续说道:“伊丹去世了,今后请佐伯兄代为关照吧。帮桥本君看看剧本,出出主意,好吗!”

我慌忙鞠躬行礼,佐伯先生也略有慌乱地边颔首边说“请多指教……”。我和佐伯兄就是这样在伊丹夫人略带勉强的撮合下结识的。

从那以后,我每次出差去东京,都要去千岁鸟山的佐伯府上叨扰。

那天——在佐伯府邸洒满阳光的后厦,佐伯兄坐在中间,围绕四周的是荣田君和他带来的朋友等人,我也侧身其中,大家闲聊着电影方面的话题。从GHQ(盟军最高司令部)对时代剧解禁以来的作品倾向,谈到今后时代剧该有的风貌,碰巧又聊到不久前上映的黑泽明作品。一提到黑泽明的名字,佐伯先生就说:“我和黑泽君的交情很好。”

大家的视线都聚焦在了佐伯先生身上。

“我们在东宝做副导演的时候,一直都住在一起。”

“这样的话,佐伯大哥,”我看着正对面的佐伯先生——之前我完全不知道他们两人有这样的交情——“我放在佐伯大哥这里的剧本,能全部让黑泽先生过目一下吗?”

佐伯清大哥的回应轻松随意,毫不故作姿态——“啊,好啊。”

自那以后我也记不清又过了多久,可能有大半年,不到一年的样子吧。一天我下班从公司回到家,妻子把一张从东京寄来的明信片递交到我手中。寄件人是电影艺术协会的制片人本木庄二郎,明信片上的内容简明扼要,直奔主题。

前略。您的剧本《雌雄》已被黑泽明先生采用,计划作为他的下一部电影投拍。因此,需要您尽快赴京,与黑泽明先生碰面磋商。若能将您的行程告知,本人将不胜感激。谨就要事来函,开门见山,失礼之处,尚请见谅。

草草

我看过明信片,随即将它丢在桌上。

妻子倒是愣住了。明信片是在我上班的时候送到的,内容她都已看过。作为妻子,她满心期待看到我得知这个消息后的高兴劲儿。是会兴奋得雀跃起来呢?还是会举起双臂高呼万岁呢?可我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妻子转过身去开始准备晚饭。

我不是故意无视妻子的心情或心意,而是方才在我的脑海里一直浮现出天空的景象,是我在仁和寺看到的天空,那不知应该形容成绀碧还是群青色的天空。在那天空的边际,比边际还要遥远的地方——是伊丹先生。伊丹先生露出了放心的表情。

伊丹先生自发病以来,便预感到了死亡的临近,他一直在考虑身后事,始终放心不下我。他曾不顾病痛地要带我去大映的摄影厂,在伊丹夫人和我合力劝阻下才好不容易打消掉这个念头。他还安排我和伊藤先生见过面,兴许是打算让自己的盟友伊藤大辅[11]先生(风靡一时的著名导演)在他过世后关照我。

不过关于这一点,他后来又改变了想法。如果伊藤先生是托付的合适人选,只要他交代一句“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请帮我照顾桥本”就行了。我敢说他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觉得两人对于作品的想法大相径庭,伊藤大辅和桥本忍终究不是一条道上的。

伊丹先生的最终方案,是把我交给过去担任副导演,现在已成为导演的佐伯清。他可以。他住在东京,比起京都来说,那里电影的世界更加宽广。此外,他的性格随和亲切,乐于助人,声望好,人脉也广。

“如果我死了,你要把桥本托付给佐伯。”

所以夫人行动了起来。她本想利用葬礼的时机,可不知何故,桥本却未到席。她想,等到一周年忌辰时,只要自己这里发出通知,桥本一定会过来。佐伯清也会来。这样就能让两人碰面了。

伊丹夫人是四国松山藩家老[12]的女儿,美丽好强,落落大方,是不肯给别人添麻烦的人,更别说是强人所难了。在周年忌辰上,夫人会如此积极而强势地安排我和佐伯兄相识,应该是伊丹先生生前给夫人留下过明确的嘱托——这一切都是伊丹先生的遗志。

这样为我费心的伊丹先生,终于能舒一口气了。

托付给佐伯果然是找对人了。自己唯一的编剧弟子总算在个人发展上有了眉目,而谁又能料到,与他合作的伙伴竟会是那位逸才——自己曾透过剧本发掘的黑泽明呢?

非也,伊丹万作轻抚着嘴上的胡须,微微地笑了。

“桥本呀……有一天你将会遇见,不,你生命中注定要遇见的那个人,是黑泽明呀。”

注解:

[1] 厚生省,原日本政府部门之一,最早设置于1938年,2001年与劳动省合并,改组为厚生劳动省。厚生劳动省是日本负责医疗卫生和社会保障的主要部门。

[2] 粟粒型肺结核是由结核杆菌引起的肺部感染性疾病,因在患者肺部X光片会有多处呈现粟粒状白点而得名。

[3] 《砂之器》原本是日本作家松本清张的社会派推理小说,书名的意思是“砂子做成的城堡”。于1960年5月17日到1961年4月20日间在《读卖新闻》夕刊连载,同年由光文社出版。

[4] 日本人计算和式房间的大小,一般是根据能铺几块榻榻米计算。一块榻榻米的面积是1.62平方米。

[5] 桥本忍早期作品,描写渔村理发店男子的故事,剧本受到伊丹万作的褒奖。后来拍成了电视剧《我想变成贝壳》,又被改编成电影。《等云到:与黑泽明导演在一起》一书也提到过这部作品。

[6] 日本的“中国”地区指本州以西的地区。包括冈山、广岛、山口、鸟取、岛根五县,分山阴、山阳两个地区。

[7] 松根油由蒸馏松树根部萃取而来,二战期间日本曾尝试利用其制造军机燃油。

[8] 日本佛教中把冥途称为三途,路途中有川流,对岸称为赛河原。比父母先过世的孩子必须在赛河原上捡石头堆佛塔,以减轻不孝之罪,但每每总会被小鬼破坏,徒劳无功。

[9] Fade In,淡入。下文中的F·O为Fade Out,淡出。

[10] 《今昔物语集》是日本平安时代末期的民间故事集,旧称《宇治大纳言物语》,共三十一卷,有一千余则故事,江户时代首次出版成书上市。芥川龙之介曾将《今昔物语集》称为日本古代的“人间喜剧”,他的百余篇作品大约有五分之一直接取材于《今昔物语集》,除了《竹林中》,还有《罗生门》《地狱变》《鼻子》《山芋粥》《偷盗》等。

[11] 伊藤大辅(1898—1981),电影导演、编剧,其作品奠定了日本时代剧的基础,被誉为“日本时代剧之父”。

[12] 武家的重臣,主宰家政、统率家中的人。亦指该官职名。

第二章
黑泽明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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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二十三年,与作者初相识时的黑泽明

《罗生门》

与黑泽明相识之前,我对他所知甚少。

战时《电影评论》上刊登的黑泽明剧本《达摩寺的德意志人》,受到伊丹先生的激赏。我看过他导演的处女作《姿三四郎》,但后来的《最美》《姿三四郎续集》《踏虎尾的男人》我就未曾目睹了。战后受到各方好评的《我对青春无悔》一片我也错过了。不过,接下来的《美好的星期天》和《泥醉天使》两部电影着实让我震撼。在他的电影中,运用电影创作者的才能和感觉,展现出影像和声音的世界里潜藏着的无限丰富的可能性。就像伊丹先生曾预言过的那样,他会是日本电影新一代的旗手,假以时日将成为统领电影界的领军人物。

尽管我储备知识不多,对他印象却是如此强烈。

不过,有个问题让我有点,不是一点……是非常地在意。

(映入作家眼帘的编剧一览表)

年代 片名     剧本执笔者

1943 姿三四郎   黑泽明

1944 最美     黑泽明

1945 姿三四郎续集 黑泽明

1945 踏虎尾的男人 黑泽明

1946 我对青春无悔 久板荣二郎

1947 美好的星期天 植草圭之助

1948 泥醉天使   植草圭之助 黑泽明

1949 静夜之决斗  黑泽明 谷口千吉

1949 野良犬    黑泽明 菊岛隆三

1950 丑闻     黑泽明 菊岛隆三


从处女作《姿三四郎》直到《踏虎尾的男人》的四部电影,都是黑泽明独立写作的剧本。而1946年后的战后作品,却不知何故全都是与他人合作的剧本。在《我对青春无悔》和《美好的星期天》中,虽然分别只是单列了久板荣二郎和植草圭之助的名字,但据佐伯兄所言,是黑泽先生谦虚,主动把自己的名字拿下来的,其实是毫无争议的合作剧本。也就是说,战后黑泽明的全部作品皆为几位作者共同执笔完成,即共同编剧——一个对我来说全然未知的世界。

黑泽先生的家离小田急线的狛江站很近。

我按照制作人本木庄二郎的指点,出了车站步行了五六分钟,眼前就出现了占地三百多坪的雄伟宅邸。

我在玄关按了一下门铃,里面走出来一位小个子、白头发的中老年人。他是居住在这里的黑泽夫人的父亲。

我报上姓名,他道声“请”,带我从走廊略上几个台阶,来到中二层的客厅。十块榻榻米大小……不,比这更大的一间日本式客厅里,横梁与天花板的名贵木材让客厅沉浸在安宁的氛围里。

少顷,黑泽先生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他个子高得令我惊讶,脸型立体,五官端正,身穿一件令我难忘的红色毛衣。当时我三十一岁,黑泽先生长我八岁,也就是三十九岁。他手里拿着我的《雌雄》原稿。刚打了个照面,就拿出原稿,开口便道:

“你写的《雌雄》,稍短了点呐。”

“那么把《罗生门》加进去的话,怎么样?”

“罗生门?”

黑泽先生歪着脑袋思量了起来。瞬间而至的沉默带着一丝紧张,仿佛遇到气阱[1],其实并没有持续多久。

“那就加进《罗生门》。你能重新改写一下吗?”

“好,我来改写。”

初次碰面就这么简短平顺地结束了。商量仅仅用了一两分钟。我把自己的原稿放进包里,起身告辞,黑泽先生和夫人喜代子两人将我送到玄关。

但是刚一辞别黑泽府,我就开始感到后悔和惭愧。

为什么我要那样说?什么在《竹林中》里加入《罗生门》……

一个我压根没有考虑过,哪怕是在意识的角落里都不曾存在过的念头,居然就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自己都始料未及。

回到狛江站,坐上电车,后悔的情绪让内心惶惶不安。就算是一时情急,我又怎么能把《罗生门》放进《竹林中》呢?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要怪只能怪我不假思索说出无可挽回的轻率言论。亏我说的时候还表现得那么从容自信……事后又怎能说办不到呢?

在小田急换乘井之头线,到涩谷坐内圈山手线在御徒町下来,回到公司的东京办事处,一种走投无路的焦躁感一路追随而来,令我坐立难安。《竹林中》没法简单地拼接上《罗生门》,但是除了这么做别无他法。不管怎样,我必须尽快回到故乡开始动笔,哪怕是早一天、早一个小时也好。

我来到御徒町站的售票窗口前,打算看看有没有夜行列车,不料今天的卧票早已售罄,我只得放弃。但要是坐夜车的普通座,会让本就不好过的椎间盘突出更加疼痛难忍。还是明早回去为好,就这么决定了,明早出发。乘稍微早点的特快列车,傍晚时分应该就能抵达姬路,一切都能得到解决。

早晚上下班的列车是我的书房——动荡的车厢最适合整理、归纳并升华错综复杂的思绪。列车行驶到名古屋抑或大阪一带,我就应该设定好修改的基本思路。到达姬路时,应该做好第二天正式开始工作的准备。

第二天能搭上从东京站始发的特快列车“鸽号”真是幸运。

在三等车的站台我等候多时,随人流蜂拥而入,占据了一个行车方向靠左侧窗口的座位。一坐下我就立即从包里拿出图板,在纸上写下“《竹林中》《罗生门》”,可怎么也找不出能联系这两者的字句。正在我琢磨之际,发车的铃声响起,特快列车从东京站缓缓驶出。站台在眼前渐次倒退,我的心情莫名地感到沉重,有种淡淡的悲伤。

给伊丹先生过目的剧本和与黑泽明先生讨论的剧本,即便是同一个剧本,也是有着本质的不同的吧。拿伊丹先生来说,作品内容的好坏就是他要看的全部,他会提供我很多意见,指导我修改时的注意点。修改得好的话……不,对于不擅修改的我来说,大多数修改都不成功,但不管是修改成功还是失败都到此结束了。

可是遇到黑泽先生,却不能如法炮制。剧本内容的质量只是基础,剧本长度也是需要严格考量的现实问题。单为创作一个剧本,可以是三十分钟的,也可以是三个小时的。但如果要将它搬上银幕,一个半小时至两个小时的标准就是发行环节中堪称“铁律”的时间法则。根据剧本,各部门展开筹备,动员数十名工作人员以及众多配角演员,推进高效的拍摄,减少浪费,最终完成作品。在这个过程当中,剧本可谓是缜密的计划书,或者说是指令书——它是电影所需要的完整的设计书。

向伊丹先生请教的剧本习作,让他过目,接受了他的评点之后便可画上句号。换句话说,让他看这些剧本习作本身就是最终目的。但是对象换成了黑泽明,这并不代表大功告成,他需要的是一份能带进现场、对实际拍摄能给予正确指示、能明确地发号施令的电影设计书——他俩的标准有着根本上的不同。

行近新桥站,左前方浜离宫的茂密丛林映入眼帘。东京湾的天空薄云密布,云层背面虽有阳光普照,这里还是阴天。

(黑泽先生对《雌雄》未必是一见中意。)

我三天挥笔而就的《雌雄》,黑泽先生不会是一眼就相中它,决意要拍成电影的。不可能是这样。只不过作为电影拍摄的素材,其中必定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可是,九十三页的草稿纸,长度不足普通剧本的一半,无法将它直接拍成电影。那么把它扩充到可以拍摄的长度……他思忖再三,肯定想到了什么办法。用这个办法非但不会冲淡《竹林中》的韵味,相反能进一步加强效果。有了修改的方向及形式,他才会让制片人本木庄二郎通知我这项电影拍摄计划。对他而言,剧本是电影的设计书。如果没有一个切实可行的修改方案来解决时长问题,他是不可能做出拍摄电影的决定的。

“你写的《雌雄》,稍短了点呐。”

黑泽先生这么说的时候,我倘若是陷入无言以对的沉默,或是问他“有什么好的扩展建议吗?”,他一定会具体说明自己琢磨的修改方案的方向及内容——“比如有这样一种思路……你觉得怎么样?”而我之前完全没有考虑过扩展剧本,那个时候却二话没说就赞成了,根据他的意思就当即决定了,而且随即还自信满满地搬出了“《罗生门》”,黑泽先生恐怕是稍微困惑犹疑了一下,转而想到《竹林中》与《罗生门》组合也许也别有一番意趣。

“那就加进《罗生门》。你能重新改写一下吗?”

特快列车“鸽号”鸣响着汽笛,从多摩川的铁桥上穿过。

过了六乡的桥就到了川崎市,汽笛的鸣响回荡着告别东京的旅情余韵,我不由得叹着气低声自语起来。

(剧本是电影的设计书呀……)

川崎街道上空映现出奇妙的景色。

是工厂的制作部——设计科的光景。现在身任总公司会计部部长的我,进公司之初做过工厂的会计,干过统计原价的活,也有不少设计科的相识。

工厂生产的所有产品都是经由制作部设计科设计出来的。无论是驱逐舰的防波盾,还是特种潜水艇的潜望镜,都是根据海军送来的原图,设计出各部件的图纸。包括各种各样的民需用品,也都是在这里进行图纸作业的。制作第一线上没有图纸什么都制作不了。

工厂所有的生产部门都倚赖产品的图纸。它是作业命令书、设计书,是由设计科的技师站在宽大而前倾的图纸台前,熟练地运用直尺、圆规和鸟嘴笔(制图用笔),在纸上一笔笔清晰利落地勾画而成的。

一天,我看着技师朋友熟练的手势入了迷,趁其中一个人点上烟歇口气的当儿,上前和他攀谈。这位青年技师去年刚从大学毕业,人长得白白净净,戴着一副黑框眼镜。

“这里画的图纸还算简单……若是零战[2]上的引擎,就不那么好画了吧。”

“也是一码事。”

“呃?”

皮肤白皙的青年技师表情严肃地回答:“这跟制作物的尺寸大小、复杂简单并没有关系。无论是翱翔在天空的飞机,还是航行在大海的大和战舰,抑或是得借助显微镜才能看得清的小到只有百分之一厘米的零部件,设计时线都是一样画……只要有直尺和圆规就行。”

我猛然回过神,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七年前在工厂设计科的对话,此刻回想起来却让我出乎意料。我屏住了呼吸——当时做梦也没想到这一茬,什么剧本啊电影设计书之类的,时至今日竟成了我的头等大事,能叫我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如果说剧本是电影的设计书……那么不也需要直尺和圆规吗?!)

我没注意列车何时抵达横滨,何时又重新出发了,待我回过神,特快列车“鸽号”已经驶过了小田原。

从车窗看出去,在蜜柑山斜侧重峦的尽头,相模湾蓝色的水平线上,薄阴的天空中不知何时已有晴光探出。

我的目光落在搁在膝盖上的图板上面。“《竹林中》《罗生门》”,在东京站出发前写下的这两个词仍是孤零无依,我叹了口气。从昨天走出黑泽府,我对剧本主题就没有丝毫进展。原本意气风发地打算在东京到姬路的特快列车“鸽号”上完成剧本主轴,这个宏愿现在也荡然无存了。思绪总在偏离剧本的别的事情上打转,虽然我刚才想的也是没有离开主题的重要思考,但说到底是有点避重就轻。

(天已完全放晴,心情却依然轻松不起来。)

完全没有头绪,此刻就算正襟危坐,也不见得能写得顺畅。所以我要逃避,试图从这头等大事里脱身。但它却没有轻易放过我,反而如影随形地纠缠着我。该怎么办?从头开始……不,索性从零开始重新出发,没别的办法了。

我带着些许破罐子破摔的心情,攥住图板唰唰地写上字。

“和黑泽的会面”——准备不足——

我和黑泽先生会面之前太缺乏准备了。当时我的心情过于轻松,和给伊丹先生看稿,准备接受评点时的心境没什么两样。如果我对于拍摄电影的自觉能再明确一丁点儿,这个问题就是明摆着的——标准规格二分之一的稿纸,九十三页的篇幅,实在是太短了。写剧本的时候做梦也没想到能拍成电影,篇幅太短也无可厚非,但拍摄电影的决议既出,轮到要商讨剧本的时候,理应意识到篇幅过短的问题,也势必要确立如何去扩展剧本的课题。事前做这番思考,并且备好数个修改方案,这是编剧的常识和责任。

事已至此,我自己又该怎样切入、如何修改甚至是进行大的调整呢?修改剧本是件麻烦事,费力不讨好,欲速则不达,那还不如直接……这也许就是自己顺口说出《罗生门》时的内心活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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