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罗宋老太婆”

小学毕了业，我爹为了培养我，也为了不让男孩接近我，把我送到教会学校——培明女中住读。

我们初一新生，跟高三毕业班的大姐姐们住在同一个宿舍楼。

英语念的是《圣经·新约》。要背诵许多祷告词，将来一辈子受用不尽。毕业班女生都拼命苦读，给我们树立了“六年寒窗”勤奋好学的榜样。但初一新来的一帮小丫头们却不为所动，嬉闹无常，惹得鼻梁上架着酱油瓶底的大姐姐们忍无可忍，到老师——嬷嬷面前去告状。

因此，虔诚善良、将一生无私奉献于上帝的嬷嬷们，对我们班新生管得特别严厉!很快，把这些唧唧喳喳、嘻嘻哈哈的小喜鹊、小麻雀们都管成了呆头呆脑的呆木鸟：说话不准嚷嚷，要细声细气；走路不准蹦跳，要慢慢吞吞；吃饭不准发出响动，要抿起嘴巴学瘪嘴老太婆；每顿饭前要念祷文，感谢圣父及圣子及圣灵恩赐食物，让我们小肚皮填饱不至于饿得咕咕叫；每夜睡前要念祷文，向我主耶稣基督的妈妈、受苦受难的圣母玛丽亚汇报思想，保佑我们一夜不做噩梦，不说梦话。每周忏悔时还得搜索枯肠，反省自己任何一个微小的过失，并保证永不再犯，以求得上帝的宽恕。

最感人肺腑的莫过于在大教堂做弥撒。童男童女唱诗班一齐伸长小脖子，仰天发出天使般的颤音，从七彩绚烂的天窗倾泻而下的光流都激动得发抖。我真爱这天使般的歌声!几次想加入唱诗班的行列，但是嬷嬷一听我小鸭子般的嗓音就摇头。

没指望喽，不是小天使的料。

同学之间传阅一本《简·爱》的书，传到我手里已是夜晚。我学高班生躲在被窝里照着手电筒看，刚为简爱10岁时的磨难洒下几滴同情之泪，就被巡夜的嬷嬷把书没收走了……

过了圣诞节，我从天使之国回到世俗之家。走路，说话，吃饭，一招一式都搬出培明女中引以为荣的标准姿势，无可挑剔。正襟危坐，笑不露齿，原想得到我爹的赏识和赞美呢，可不料，把我爹吓了一大跳!他瞪大了双眼，左看看我，右看看我，嘟哝着：

“这不是把我的阿囡变成小修女了吗?”摇摇头一拍桌子，“不行!”

他当机立断让我转学插班到民立女中念初一下学期，不再住校了。每天清早乘电车上学，带个丰盛的饭盒，中午休息时到阿婆家玩，下午放学乘电车回家。晚上不用向圣母玛丽亚做“少女的祈祷”了，改为向我爹汇报。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爹爹在家时绝不乱说乱动。若爹地不在家，那可保不准了。

爹爹他们拍戏经常很晚回家。我如同自由的小鸟一样和黄阿婆疯玩。黄阿婆非常爱唱戏，经常拉开嗓子高唱：“小张义……我的儿啊……听娘教训……”我有时也跟着唱上两句，这样还不过瘾，我学张飞，站在床上大叫“哇呀呀……”

有一晚正叫着，我爹回家看见了，高兴地抱着我直亲：“我们阿囡也会演张飞了。”有时还学我演张飞的样子，逗得全家哄堂大笑。

在家如此，在外更是撒欢儿似的。

星期六上午课间休息，轮到我值日擦黑板。我走上讲台，一面在黑板上乱涂乱画，一面模仿老师的腔调，逗得同学们直乐得肚皮疼，个个弯下腰，哎哟，哎哟，笑个不停。我正在得意呢，突然门口闯进一个“野男人”!

女生们回头一看，尖声大叫：“赵丹，赵丹!赵丹来啦，赵丹!”

我爹就这样抢了我的戏。他笑眯眯跑过来搂着我，弄得我面孔发热心发慌；糟糕，女儿调皮捣蛋的原形，这下子全让爹爹看去了!

我爹向四面八方拱手作揖：“感谢各位老师、同学们对我们赵青鸾的照顾……”

大家叫着：“赵丹!赵丹”一拥而上。上课铃尽管响个不停，老师们也不急着上课了。

校园里我们父女俩被围得水泄不通。我爹忙着握手呀、签名呀、寒暄呀，反正当惯了大明星，脸皮厚。搅乱了学校秩序，又该当何罪呢?他总是这么不管不顾的“二百五”!

我没好气地训了爹爹一句：“你个大男人，到阿拉女中来做啥?”

这是星期六的中午，放了学，我爹接我乘三轮车回诺曼底公寓。一进家门，我爹把法兰西帽一扔，抱起我打了几个转儿，兴高采烈地对黄宗英叫道：“嗨，不用发愁啦!我家阿囡在学校表现得真出众!活蹦乱跳，天真无邪，聪明伶俐，调皮捣蛋，这才是本色!不像在家里那么装蒜，乖巧得叫人担心……”

他兴奋了好一会儿，气喘吁吁地把我放在地板上，忽然问：“阿囡，你怎么变得这样重?像个罗宋老太婆，怎么搞的……”

我自己心里最明白。因为爱吃巧克力、泡丝奶油点心、冰激凌、香榧子、小核桃、城皇庙五香豆什么的，我爹又大把大把地不断给我零花钱，所以我每天放学后总是跟我的几个好同学伍宜玲等逛霞飞路，逛一路吃一路，食品店老板娘一见我们就笑脸相迎，“嘴里食常满，袋中票掏空”。胃口消化能力又不知为什么那样强，很快就把小裙子撑得紧绷绷。

但是一听我爹说出“罗宋老太婆”这样的恭维话，我的脑子里就“嗡”的一声，几乎晕过去了。

难道我小小年纪的形象，竟然让我爹联想起那些肥得有三层下巴，没脖子，弯不下腰的大肉墩吗?太可怕啦!

以前爷爷说过，我幼年最喜欢吃西瓜。但有一次爷爷笑话我：“阿囝小肚皮吃得像大西瓜一样圆滚滚的喽!”我一气之下，从此对西瓜连看都不屑看一眼。

女友们告诉我：“减肥的诀窍就是素食主义，光吃素食少吃饭，大肉荤腥不沾边。”这真是行之有效的法宝。不久之后，我又光荣地恢复了小蜂腰，尖下巴颏儿。

爹爹愁眉苦脸地瞅着我，有一天忽然发现，阿囡一双圆圆的黑眼珠变成黄眼珠了。再一看，表情无精打采，皮肤也变得蜡黄。我爹赶紧抱我上医院挂急诊，诊断为急性黄疸性肝炎!立即打针、服药，休息了几天，很快就痊愈了。

医生告诉我爹，这种急性肝炎的病因是缺乏营养。

我爹觉得奇怪，家里饭菜这么好，鱼虾不断，要吃什么有什么，怎会缺乏营养?医生建议，要多吃鸡，多喝鸡汤。

下一次，我坐到饭桌前，雪珍娘娘就端来一大砂锅鸡汤，给我盛了满满一大碗。我两眼发直对着黄澄澄的鸡汤，心想：这可不能喝，一喝又要发胖了!我爹笑眯眯地掰了个鸡大腿，搁在我碗里，充满期待地盯着我说：“阿囡快吃，快吃!”

我一声不响，摇摇头。我爹问：“怎么啦?这么鲜的鸡，为什么不吃?”

我噘着小嘴低声嘟噜着：“不吃，不能吃……”

爹爹急了。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声说：“阿囡!这是专为你买来专为你做的，你为什么不吃?给我说出个理由来!”

我长这么大，爹地从来没对我这么厉害过，心想：谁叫你说我“罗宋老太婆”的?越想越委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爹地傻眼了。马上就收起怒容，过来搂住我哄着说：“好好好，不吃就不吃，全怪爹地嗓门太大，吓着我们阿囡了……”

我终于没有喝鸡汤，我爹还是倔不过我。这场风波就此平息。

怕当“罗宋老太婆”的思想，一直到北京考上舞蹈团以后才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