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子花^[1]

沙河庄庄西靠河沿那一片果树行子，是有名的苍子洼，这时候去看看，又是苹果树，又是梨树。早年间，那里净是一片青青的苍子呀！苍子也能开花啊，开得奇大奇俊，从前这个庄就有一个闺女看到过。

这个闺女叫彩娥，只和她娘两个过日子，地没有一指，小矮屋两间，日子过得奇苦寒。她娘已经是五六十岁了，眼也花了，背也弯啦，全凭彩娥挣饭吃。彩娥绣的那手花，远的近的没人能比。都是自己出样子，绣出个花，那就不像使线做在布上的，简直像活生生的长在上头一样。那些来雇她绣花的可多啦，要出嫁的闺女找她绣嫁衣，要娶媳妇的找她绣喜帐，自然都是一些有钱的财主咧。彩娥没白没黑的，哪一天也是从日头出，忙到四更尽。娘看不过眼，一遍又一遍地说：“彩娥，睡吧。”

彩娥只是笑笑说：“娘，我不累呀！你看，这朵花快绣好了。”娘听了，悄悄地叹气，她也做过花来，那真是个累营生，没白没黑地坐在撑子前面，腰痛膀酸的。尽管彩娥这样卖力，娘儿两个也只能好歹的顾着嘴没饿煞，哪里还有钱去置办穿的！彩娥只有身粗布衣，也都打着补丁了。她穿的虽是破的旧的，却还是一个水灵灵的俊俏姑娘，小伙子们的眼都看上了，媒人是这个进去那个出来。彩娥自己选好了一个小伙子，她说：“找的是个知情知意对心思，穷富我是不讲究的。”那小伙子是本村地主的一个佃户，人长得很魁梧，也很漂亮。两家说定了春天成亲。

娘成天价为闺女出嫁犯愁，怎么的也得做件衣裳在喜日子里好穿呀！彩娥在娘跟前时，只这样说：“娘，不用犯愁，穿着旧衣裳，也是一样呀！”背着娘时她的心里也难受，要知道，人在十八九，哪有不爱俊的。

有一天，彩娥到沙河边上去洗衣裳，衣裳已经穿乏了，在石头上一搓，更破得不成样子了。她看着看着，叹了一口气说道：“绫罗绸缎，什么衣裳也绣过，可是我连一身好衣裳也穿不上。”

刚刚说完，身后面苍子叶沙沙地响了起来，她还以为是风刮的呢。她回头一看，却是个十分美丽的媳妇站在跟前，彩娥不觉惊奇起来。那媳妇不同寻常人一样，脸上放着亮光，手里提着一套花衣裳，看去并不十分新鲜，但很好看。

她笑嘻嘻地说道：“好闺女，你拿去穿吧！”

彩娥感激地望着她，站了起来，摇了一下头说：“你自己留着穿吧！”

媳妇亲自把衣裳给她披上说：“好闺女，你有了这套衣裳，再不用犯愁了，几时脏了，放在火里烧烧就新鲜了。”说着帮彩娥穿好了衣裳。彩娥低头看看衣裳，不长不短、不宽不窄，正合身。抬起头来，要跟媳妇道谢，她却连影子也不见了。四面看看，眼前河水哗哗地流，背后苍子一望无边。苍子叶又沙沙地响了，好像有一个细小清楚的声音说道：“好闺女，你尽管穿吧，这是你应该得的。”

彩娥揉了揉眼再看，还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她只得坐下再去洗衣裳。

穿上了一件像样的衣裳，彩娥显得更俊俏了。年节到了，她在屋里生上了大火盆，脱下了那套衣裳，扔进了火里。娘慌忙伸手去抢，衣裳已经着火了。娘又疼又急地说道：“彩娥呀！你痴了吗！”

彩娥只是笑笑：“娘，你等着看吧。”

衣裳烧过了，彩娥轻轻地从火里提了出来。

娘不觉叫道：“这是什么样的好衣裳呀！”

真是绸缎也没有那么光滑那么亮呀！只要轻轻地一摆动，绣在上面的花朵，就变换着颜色，闪着红色，闪着紫色，花朵边上双双的蝴蝶更是闪耀着五颜六色的光彩。

娘看看衣裳，又看看闺女，欢喜地说道：“彩娥呀，你穿上这件衣裳，天仙也不如你好看啊！”

到了年初一，按风俗不准在这一天做活儿，彩娥也歇工了。她和女伴们走在街上，小伙子们简直是没法把眼离开她了，谁也分不清到底是衣裳俊秀，还是她的模样俊秀。谁知道祸事就从这里引起来了。

这庄里有一个大地主，外号叫“财迷鬼”。财迷鬼有一个闺女、一个儿。闺女就要出嫁了，儿子长得猴头猴脑的，因为这个，背后里人家都叫他“假猴子”。假猴子看到了彩娥，好像苍蝇见了蜂蜜，一下子就跟上了，赶也赶不走，一直跟到彩娥的家门口。

彩娥娘说道：“俺彩娥有了人家啦。”

彩娥也气呼呼地说：“你别青天白日做大梦啦。”

假猴子见得不到手，狠狠地说道：“看你能逃过我的手去！”他往家走着，心里想：“只要把她弄到自己家里，就好行事了。”回到家里，见到财迷鬼，忽然想出一个主意来。他了眼，上前说道：“爹，俺妹妹就要出嫁了，给她找人绣嫁衣吧！”

财迷鬼瞪起眼问道：“要多少钱才绣一件呀？”

假猴子忙说：“我早想好了，这庄里有个叫彩娥的闺女，绣花绣得可是好，把她叫到咱家里，管她吃的就行了。”

财迷鬼听了儿子的话，一想也合算，却又说道：“可不能给她好的吃呀！”

财迷鬼和县官两个称兄道弟的，彩娥不肯去，但也由不得自己，被硬逼着去了。

嫁衣绣好了一件又一件，总是不放彩娥出去。假猴子一天到晚断不了去缠扰。可是他一靠近彩娥，彩娥衣裳上的亮光就耀得他眼花头昏。

正月过去了，二月也完了，院子里的杏花开了，彩娥和小伙子喜日已经过了。

入了这高墙大门，好似掉进大海一样。彩娥心想，怎么和小伙子见见面？怎么跳出假猴子的手？

给财迷鬼家做活儿的人，每晚上都要做到深更半夜才能睡。别人都睡下以后，彩娥偷偷地找了一幅缎子，在上面绣了起来。针把指头扎破了，眼泪把丝线滴湿了，听着鸡叫了，她忙把它藏起来，再去给财迷鬼的闺女绣嫁衣。

这样又过了有个把月，一幅画绣好了。黑天上，亮着星星，飘着白云，青青的苍子洼里，站着一个俊俏的闺女，那闺女不是别人，正是彩娥自己，她用手指着遥远的天边。

彩娥对着绣好的画，心想：他见了这画，一定知道我的心思吧。他能到苍子洼里等着我吧？只要能出了这个深宅大院，我们就一块儿向天边逃去。可是找谁捎给他呢？

彩娥正在想着，背后的门哗啦地开了。假猴子领着几个人走了进来，可是他的两眼被那绣好的画引了去。他提了起来，缎子一动，绣在上面的星星在眨眼，白云在飘，苍子叶在动，那俊俏的闺女也好似凸了下来一样，看着看着，真像到了神仙境地了。和假猴子一块儿进来的那些家伙，一齐说道：“这是宝物呀！”

假猴子忙拿了这绣好的画，送给财迷鬼。

财迷鬼看了又看，说道：“好是好，可惜上面的苍子没有开花，去把她叫来！”

财迷鬼见了彩娥，狠声地说：“谁叫你偷着绣画？我对你开恩，也不追究啦，你再给我绣一幅，上面的苍子要开着花。”

彩娥心想：“苍子还有开花的吗？这不是明明要治人！”财迷鬼生了气，大声喝道：“你听见了没有？怎么不作声！”

彩娥想了想说道：“老爷，你要绣有苍子开花的画，我能绣，可是得叫我见见那个物件呀。我听说苍子洼那里，半夜三更常开苍子花呀！”其实彩娥的心里盘算好了，只要叫我出去，就和小伙子一块儿逃走。

这个事又用不着花钱，财迷鬼应承了。假猴子却说道：“爹！找个人跟着她，别叫她偷着跑了。”

财迷鬼对彩娥说道：“你不用逃跑，只要你能绣出苍子开花那幅画来，我就放你回去。”他这样说着，第二天夜里还是派了一个狗腿子跟着彩娥。

往苍子洼走着，彩娥心里盼望：不能万一碰到他吗？到了那里，却只有月亮照在苍子叶上，凉风吹着，彩娥掉下泪来。

突然，从苍子洼升起了一串串的火球。彩娥一点也不害怕，她一下子想起了那个送她衣裳的媳妇，就是在这苍子洼不见了，连谢她一声也没有，能再见她一面多好。彩娥想到这里，忽然间，扑拉一下子，整个的苍子洼，比太阳出来还亮堂得多，苍子也变得又高又大，开满了铜盆那么大的花朵，金金粼粼地闪光。那媳妇笑嘻嘻地站在那里，彩娥刚要向她跑去，只听“啊呀”一声，什么也不见了。原来是那狗腿子吓得叫了起来。狗腿子两手揉着眼，他是什么也没看到，只觉得耀得眼痛。

周围还是老样子，凉风吹着，月亮照在苍子叶上，狗腿子一急二急催着彩娥回去……

不多日子，彩娥把苍子花的画绣好了。财迷鬼却还是不放她回去。财迷鬼听说看到苍子开花的人是会得着福气的，便要彩娥去摘一枝真的苍子花来。

彩娥说道：“上一次我正要去摘，可是叫跟着的人冲了，只要放我自己去就能摘得回来。”

假猴子又出来阻挡，财迷鬼却想得枝神花作为传家宝，只得放彩娥一个人去了。

彩娥那天晚上去了以后，便再没有回来。有人说，她跟着管苍子花的百花仙女去了。那苍子洼底下，另有一层天地。也有人说，她和那小伙子一块儿逃走了。真的，从那天晚上起，小伙子也不知上了哪里去啦。财迷鬼派人四处去捉，连个踪影也没有找着。

[1] 苍子：是一种一年生的草本植物，它的茎高低不一，最高的有三尺左右，叶掌状，叶子上有两个、三个或四个深浅不一的裂口。多半生在河边，或水沟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