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米修斯式的自白

年轻的大学生马克思在刻苦攻读、不断求索中，越来越明确了自己毕业后的志向：献身学术，以理论为武器与专制和宗教势力做斗争，为争取人民的自由和进步而奋斗。他和布鲁诺·鲍威尔反复讨论过未来的计划：写一系列文章和书，向宗教宣战，创办激进报纸来宣传自己的主张，等等。但在开展这些活动之前，马克思必须先获得一个博士学位，这样才能在大学里谋一个教职，而这个学位，无论对马克思的学术活动还是他的个人生活，都是非常重要的。

马克思选择了研究古希腊哲学家的思想作为自己博士论文的方向。在这方面，他早已有深厚的积累。大学期间，他广泛而深入地研究了哲学史，对于古希腊哲学家的各种学说，达到了精深的理解。他全面研究了伊壁鸠鲁学派、斯多亚学派和怀疑学派的学说，积累了七大本关于伊壁鸠鲁哲学的笔记，其中有大量对古希腊、古罗马哲学家论述的摘录，还有近代以来哲学家相关讨论的观点摘录。他还写下了关于伊壁鸠鲁原子学说的意见，并对普卢塔克对伊壁鸠鲁的论战作了批判分析。在这样的基础上，马克思确定了以德谟克利特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自然哲学的对比分析为博士论文主题。

这项课题是如此复杂，马克思的研究态度又是如此认真，所以工作进行得很缓慢。布鲁诺·鲍威尔对马克思的严谨态度缺少耐心，三番五次从他任教的波恩大学来信催促。鲍威尔在信中不耐烦地写道：“决不要再犹豫不决了，对待像考试那样的无聊事情，那样的闹剧，不要再拖拉了！”

但马克思可不容许自己有半点马虎。哪怕是为了考试和学位，他也不能让自己在毕业论文上拼拼凑凑，蒙混过关，他把这项工作当作真正的科学研究来对待。他继续收集和分析古代文献，把所有关于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的文献资料都研究遍了，才着手写作自己的论文。

1841年3月底，马克思大学毕业，拿到了证书。4月6日，他就把题名为《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的博士论文寄往耶拿大学哲学系。马克思为什么不在柏林大学申请学位，而要到耶拿大学去申请学位呢？原来，柏林大学在普鲁士当局的控制之下，该校的教授们陈腐保守，对真正独立的学术研究除了压制还是压制。马克思是不愿意把自己的成果送到这样一批人手里去评判的，他认为选择外省一所气氛较为宽松的大学去审阅自己的论文是更适宜的。耶拿大学历史悠久，是一所出过许多大思想家和哲学家的大学，诸如莱布尼茨、席勒、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都曾在此求学或任教。马克思把自己的论文送到这所大学，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耶拿大学哲学系主任卡·弗·巴赫曼教授读了这篇论文后，深为作者的严谨、博学和独立分析能力所折服，很快就写下了如下的推荐：

“学位论文证明该考生不仅有才智，有洞察力，而且知识广博，因此，本人认为该考生完全有资格获得学位。”

巴赫曼的同事们一致同意他的意见。4月15日，在应考生不在场的情况下，耶拿大学哲学系宣布：“授予特里尔出生的卓越的和富有学识的卡尔·亨利希·马克思以哲学博士的荣誉、身份、权利和特权。”

马克思博士论文的封里

马克思的这篇博士论文，按照他本人的计划，只是一部更大著作的先导，他雄心勃勃地想要写一部大书，涉及整个希腊哲学，详细阐述伊壁鸠鲁、斯多亚和怀疑主义等各个学派。马克思之所以对古希腊思想家有浓厚的兴趣，是因为“青年黑格尔派”把这些古代哲学学派看作是要求个性自由的“自我意识”哲学的先驱，而马克思本人对伊壁鸠鲁这位古代的无神论者更是有着深深的偏爱。

我们知道，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是古代最大的唯物主义者，原子论的创始人。他认为：原子和虚空是万物的本原；原子在无限的虚空中急剧而凌乱地运动，互相碰撞而产生万物；一切都是必然的，偶然性是不存在的。德谟克利特的学说为伊壁鸠鲁所继承。后者也用原子来解释一切存在，认为就连神也是由原子构成的，他们并不过问人世尘事。这其实就是古代世界的无神论。但伊壁鸠鲁改变了德谟克利特所阐述的原子运动，在他看来，原子不是像德谟克利特所说的那样做直线运动的，而是在运动中会出现偏斜。他用这种方式为承认偶然性的存在提供了根据。

这种“原子偏斜说”在物理学上是站不住脚的，对此马克思并非不知道。马克思之所以重视这一学说，是因为他认为此学说在哲学上具有重要性。因为这个学说强调了个体的自由和独立性，反对了德谟克利特过分僵硬的机械决定论。马克思还认为，伊壁鸠鲁哲学提出了矛盾自我运动的观点，这是古代世界哲学思想中极其宝贵的辩证法。因此，马克思在博士论文里对伊壁鸠鲁作了高度评价，而认为德谟克利特哲学没有给能动性留下余地。

马克思以昂扬的斗志，在博士论文里对有神论发起了挑战。他指出，所有证明神存在的理由，其实都是对神不存在的证明，因为，“对神的存在的证明不外是对人的本质的自我意识存在的证明，对自我意识存在的逻辑说明”。正因为自然安排得不好，所以神才存在；正因为存在非理性的世界，所以神才存在；正因为不存在思想，所以神才存在。这就是说，神是与理性是毫不相容的！

按照我们今天的观点，从科学上说，过分抬高伊壁鸠鲁是不正确的，因为整个原子理论的基础毕竟是德谟克利特而不是伊壁鸠鲁奠定的。从这一点来看，马克思这部博士论文还带有黑格尔唯心主义哲学的固有弱点。但不要忘记，马克思这时在哲学方法上还完全是黑格尔的学生，因而他不可避免地带有自己的思想导师身上那种抽象思辨的特点。然而，他把黑格尔的辩证法运用得如此熟练，以辩证方式思考得如此深入，使他的论文充满了逻辑的力量。按照后来梅林的说法，“马克思的博士论文成了这位黑格尔的学生授给自己的毕业证书”。马克思在这时对能动性的强调，不仅具有政治上反对专制禁锢的意义，而且也预示着不久后他所创立的能动的唯物主义哲学的诞生。

这部论文，通篇洋溢着一个年轻斗士对宗教迷信和专制秩序的憎恨，充满了战斗精神。在序言中，马克思借用了希腊神话中的英勇殉道者普罗米修斯的自白：“总而言之，我痛恨所有的神！”宣告了自己对于一切科学和自由的敌人势不两立的态度。马克思后来一生都在实践普罗米修斯精神，他无论经历怎样残酷的苦难和斗争，也不放弃对真理和信念的执著追求，就像普罗米修斯宁可被宙斯永久锁在高山岩石上也决不屈服一样。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1卷，第1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