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异化”与共产主义

马克思传 作者:张光明,罗传芳 著


“异化”与共产主义

《德法年鉴》一出版,立即引起广泛反响。在巴黎的德国侨民几乎人手一册,而在德国国内各地,也有许多人热切地等待着得到这份刊物。这种状况,再一次让普鲁士政府大大恐慌起来。政府通告各省,说《德法年鉴》阴谋叛国,侮辱“圣上”,要求一俟《德法年鉴》的编辑们进入普鲁士,即行逮捕。同时,政府的警察们如临大敌般防止《德法年鉴》流入国内。短期内,就有一大批《德法年鉴》在边境上被查出没收,据说,印数不大的《德法年鉴》竟有三分之二落入了警察之手。

这对《德法年鉴》当然是个沉重打击,也加剧了编辑们之间的分歧。在这之前,马克思和卢格之间已经出现不和。卢格作为一个激进的民主主义者,固然欣赏马克思出众的才能,但当他觉察到马克思已经有共产主义思想倾向时,不满就产生了。他是无法接受马克思关于无产阶级历史使命的观点的。作为“青年黑格尔派”,在卢格眼里,无产者是一群无批判力的庸众,是根本没有马克思所预测的那种远大前途的,而“对现存的一切进行无情的批判”,也完全不合卢格的胃口。这种思想上的分歧,一旦遭遇外部压力给刊物造成的困难时,就变成了激烈的冲突。

卢格是个富有的人,但他在钱财上却像个小商人似的斤斤计较。当《德法年鉴》遇到困难时,他竟然拿刊物抵价,来支付马克思的薪金。思想上的分歧加上实际合作中的龃龉,使得《德法年鉴》在出了第一期后就停刊了,两位一度亲密无间的朋友也就此分道扬镳了。

在与卢格决裂前后,马克思结交了另一些朋友。这中间首先是诗人海尔维格和海涅。

海尔维格比马克思大一岁,可说是风华正茂、朝气蓬勃。他是一个激进的民主主义者,他的诗句充满了革命的热情。有这样一位合作者,在马克思看来是非常重要的。在个人生活上,海尔维格是个风流不羁的人物,他的婚外恋当时在巴黎德国侨民中闹得沸沸扬扬,包括卢格在内的许多人对此事颇有微词,而马克思仍从事业出发,尽力维护海尔维格。

海涅与马克思的关系更密切。海涅是德国人民最热爱的诗人之一,他的诗既清新又泼辣,马克思夫妇俩都很喜爱,赞不绝口。不要忘记,无论燕妮还是马克思,都从少年时候起就培养了对诗歌的热爱,燕妮可以成段成段地背诵许多大诗人的名篇,而马克思在大学时代曾热望着成为一名诗人!

海涅很快就成了马克思家的常客。他虽然比马克思年长许多,但他敬佩这位年轻思想家的学识和才智。从马克思那里,他懂得了共产主义,甚至在诗歌创作方面他也从马克思那里得益不少。他们俩经常在一起沿着街道散步,或在马克思家里长谈。后来,几乎每天,海涅都要兴冲冲地到马克思家里去朗诵自己的新作,听取他们的意见。这时候,不光马克思,连燕妮也来参加讨论。这位美丽的女性显示出来的高度文学素养,让大诗人海涅惊讶不已。有时候,为了一首八行的小诗,他们三个人要反复斟酌推敲不知多少遍,直到完美无缺为止。要知道,海涅绝不是个随便接受别人意见的人,但不知为什么,在马克思夫妇这里,他变得耐心多了。而马克思在放下自己的工作来修改海涅诗句时,不但没有不耐烦之感,而且总是兴致勃勃、全神贯注的。正是在与马克思密切交往的这些岁月,海涅完成了他的名作《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以及其他许多优秀诗篇。

亨利希·海涅(1797-1856)

1844年5月1日,马克思夫人生下了第一个孩子,这是个女婴,按她父亲的意思,取名燕妮,与母亲同名。小燕妮胖乎乎的,身体很结实。但几个月后的一天,她突然得了急病,全身痉挛抽搐。毫无经验的父亲和母亲急得团团转,简直束手无策。正在惊慌失措之际,海涅来了。他沉着冷静地检查了孩子的状况,然后说:“应该给孩子洗个澡!”海涅亲手把孩子放到水盆里,于是小燕妮得救了。

马克思在巴黎这个世界大都会还结识了来自不同国家的许多流亡者,他们大都是欧洲各国精神生活领域的重要人物,例如法国社会主义的代表人物勒鲁、蒲鲁东、路易·勃朗、卡贝,俄国政治流亡者巴枯宁、萨宗诺夫等。在一段时间里,马克思和蒲鲁东、巴枯宁有密切的个人交往。

马克思也和当时的一些工人秘密团体建立了联系,不过他不同意他们的宗旨和狭隘的组织原则,因此并没有加入这些团体中的任何一个。他的时间,主要还是用于如饥似渴地研究大量的社会科学和哲学文献。他通宵达旦地阅读、摘录和写作,经常连吃饭都忘记了。

1932年,马克思这一时期写下的一部内容丰富的手稿第一次全文发表了,编者给它加的标题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这部手稿后来在世界上引起了相当广泛的反响,许多研究者对它评价极高,甚至认为这才是最深刻、最有价值的马克思著作。在中国,学术界在20世纪80年代初也曾就这部手稿掀起过热烈的讨论,尽管后来并没有得出明确的、一致的结论。

这部手稿之所以如此引人注目,关键就在于它是从“异化”和“人的本性的复归”这样一些概念出发,展开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和对共产主义的论证的。而在马克思成熟时期的著作中,这种论证方式就很少看到了。

“异化”在德国古典哲学中是广泛使用的概念。黑格尔讲异化,是指“绝对观念”在发展中的自我异化、“外在化”;费尔巴哈讲异化,是指人在宗教幻想中对自身的本质的异化。马克思在手稿里,则是从人们自己建立的社会关系、社会交往违背了人的本质这个意义上去理解异化的。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一页

对劳动异化的分析在手稿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马克思所说的劳动异化,是指劳动者的劳动过程和他所生产的劳动产品,成了不依赖于劳动者的异己力量,与劳动者对立。换句话说,就是劳动者生产出产品后,反倒被生产及其产品所奴役,失去了自己的本质。因为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人之所以区别于动物,正是由于前者从事劳动活动。而异化劳动则把这种关系完全颠倒了,结果把人自己的本质变成了仅仅维持自己生存的手段。

造成劳动异化的原因是私有制。私有财产既是劳动异化的原因,又是劳动异化的结果。资本主义把工人的劳动变成了获取利润的源泉,使产品成了奴役工人的力量,资本主义愈发展,产品对工人劳动者愈是表现为异己的力量。要消灭这种根本的矛盾,就只有消灭私有制,实现共产主义。马克思说:“共产主义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自觉的和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生成的。”

马克思对异化的分析和论述,既克服了黑格尔的绝对唯心主义,又超越了费尔巴哈的直观的唯物主义。他吸取他们的成果,把异化问题同历史地形成的社会关系联系起来去考察,并把共产主义社会定义为消灭异化、使人得到全面充分发展的社会,这是“1844年手稿”的最可贵之处。从思想发展的脉络看,马克思已经从政治上的民主主义者发展为要求实现人的政治、社会和精神彻底解放的共产主义者。对马克思来说,共产主义不是别的,正是对人类已取得的民主成果的进一步继承和发展,是实现完全彻底的人道主义。

依照我们的看法,如果把“手稿”当作仅仅只有历史文献价值的“不成熟的著作”去看待,忽略它的理论意义,那是不恰当的,因为,即使对后来成熟时期的马克思来说,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也不仅仅是历史和经济的必然性,它同时还是更加完善的“人性”的全面彻底实现的伟大道德进步。“手稿”高度强调了这一点,而后来如《共产党宣言》《资本论》等著作则主要是从历史和经济的必然性出发去论证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这就决定了“1844年手稿”有其独立的理论价值。但是,如果从马克思后来成熟时期的观点看,这一手稿是有不小缺陷的。它除了在用语上还受到从黑格尔到费尔巴哈的影响外,更重要的是,它不像马克思后来的著作那样以生产力发展为尺度去评判特定社会形态,而是把“人的本质”当作这种尺度,这就不能不使自己带有某种超历史的抽象的性质。因此,不能像后世的不少研究者所说的那样,把这部手稿看成比《资本论》还重要的著作。我们认为,不论人们怎样评价马克思学说,只要还尊重事实,就必须承认,马克思学说的真正特点不是以某些固定不变的“本性”或“本质”为基础的,而是以人的实践所决定的、不断变化着的社会历史物质条件及其需要为基础的。不能把马克思仅仅当作一位好心肠的理想家去颂扬,而是要像他本人所希望的那样,把他作为一位力图科学地解释和预见历史的科学家去评判。从这点来看,如果马克思一生没有写出《资本论》而是只写了《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那他早就湮没在历史上众多的伦理社会主义思想家之中了。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3卷,第29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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