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少年小方的成长

方大曾:遗落与重拾 作者:冯雪松 著


二 少年小方的成长

现在摄影艺术一天天的发达,进步,摄影人才也能在艺术上占了重要地位,得社会的赞许,于是研究摄影的团体就渐渐的多起来了。但是我们看看,少年摄影团体的组织,还是很少,以至我们虽是很好这种艺术,而终是不得其门而入,这是何等的苦恼呢!所以我们有组织少年摄影团体的必要。做少年摄影界的先进队,何等的伟大!何等的有趣呀!少年们!小朋友们!快来报名!踊跃!努力!

——方大曾

《少年影社征求社员宣言》

今日的协和胡同(冯雪松摄)

沿着东堂子胡同,经过75号蔡元培先生在北京时租住的旧居,一直往东走,大约四五百米,将到尽头的时候,有条小路南北走向,右转进去,即是协和胡同,方大曾的家就在里面。

这条胡同一百五十余米长,前窄后阔,听老人们讲,原来叫“蝎了虎子”胡同,就是说形似壁虎,光绪年间称蝎虎胡同。到1947年北平统一地名的时候,改称协和胡同,据资料显示,这一名称的变更与东堂子西口的协和医院并没有关联。

胡同两边墙上的灰色涂料,风雨斑驳,岁月打磨,每隔几年就要粉刷一新。十几年来,我几十次走进这里,周围不断经过的人们行色匆忙,旁边频繁加盖的房屋渐次生长,历史因漠视而遗忘,时间因无情而忽略,有谁还记得10号院里曾住过一家方姓无锡人?

协和胡同中段“大肚子”变“窄尾巴”处,就是10号院,也就是原来的7号。院门坐南朝北,从前的格局是,进门西厢房影壁迎面,里边是一座独门独院两进四合院。据方淑敏的女儿张在娥回忆,老宅很大,占地有一亩多,分前、后两个院落,布局呈“日”字形。北边一排房外婆住,南边一排房姨妈家住,中间一排是我们家,现存的10号只是方家原来马厩的部分,其余早就不复存在了。

方大曾的父亲方振东,又名方祖宝

我曾祖父(那辈)到的北京,江苏无锡人,在总理衙门就职,管财务方面工作。(一直)到90年代,方家居京经历了五代人。

祖父姓过,我见过他,叫过少侯。(老家)一条街都姓过,是皇帝赐姓,区别就是堂号,你是什么堂的过家。他没有离开无锡,在老家教私塾。

我祖母姓方,一直住协和胡同,原来没那么大,一点一点加盖,今年(盖)两间明年(盖)两间,布局跟装饰都不合规矩。

我父亲方振东在译学馆毕业,学的法文,那时候没什么外文学校,毕业后就分配到外交部,在档案保管处工作,地点是外交部街。

外交部街的迎宾馆旧址(冯雪松摄)

协和胡同的家就是个老根儿,人来人往,谁来谁住,走了就走了。小方出生于农历五月二十九(1912年7月13日),当时我们家家境不错。(方澄敏的回忆)

外交部街在协和胡同南侧,相邻并行,之间有窄巷连接,因民国时期外交部设此得名。方大曾出生这一年的3月10日,袁世凯在北京宣誓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这条街上原来的迎宾馆就成了临时大总统府。8月24日,孙中山抵达北京,为了表示敬意,袁世凯携带家眷搬到铁狮子胡同陆军部居住。作为临时行辕,孙先生一直在此居住到9月18日离京,二十五天的时间里,和袁世凯会谈了十三次。

郊游中的少年小方(前),底片上有他画的剪裁线

东单和王府井是北京的繁华地带,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以东安市场为核心,戏院、商号、车行、医院、饭店、照相馆一应俱全,处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协和胡同自然是少不了热闹的。

少年方大曾聪明好学,除了参与学校组织的活动,还参加了童子军。他认同自强自立、有勇有谋的精神,希望自己具有健康的体魄、心理及情感,成为乐于助人、有能力助人的人。他喜欢四处旅行。据妹妹方澄敏回忆,他的特点就是特别招人喜欢,人缘好,拉车的车夫隔老远就和他打招呼。那时候方家是个大家庭,还没分家,家里的叔伯弟弟妹妹,大伙都无条件地喜欢他。

哥哥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摄影的?在我们当年拍摄纪录片的时候,方澄敏已经不记得了,印象中,他的第一个相机是母亲给买的,“七块钱,算贵,不算便宜,方盒子,一打开哗啦一下”。

在当时,一块大洋够一个三口之家吃半个月,十块大洋就可以开一个小餐馆了,小方的这一爱好无疑是奢侈的。

目前发现的方大曾最早的自拍照

东堂子胡同口就是搁洋车的地方,车夫们跟他关系都挺好的,出来进去都打招呼,偶尔还给他们拍拍照,但是哥哥从来不坐洋车,他觉得那样不人道。(陈申访问方澄敏)

协和医院和北京基督教青年会与东堂子胡同一条马路相隔,方澄敏在接受采访时说,小方经常去青年会找一个姓蒋的人学拍照,向摄影史家陈申先生求证后始知,她所提到的人,是协和医院的蒋汉澄。

早期留影(左一小方、左三方澄敏)

生于1900年的蒋汉澄,是一名邮电工程师,他喜欢绘画,经常在报刊上发表插图,同时也钟情于摄影,自然风光、风土人情和社会生活,都是他关注的对象,有不少作品发表在北平的《世界日报》《晨报》以及上海的《时代》杂志和《良友画报》上。他曾说,每一次按动快门的瞬间,都能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快感。1924年,蒋汉澄被调到北平电报局工作。后经好友张培儒介绍,他告别了十二年的邮电工程师生涯,应聘到协和医院,成为当时唯一的一位绘图员。那个时候,随着阅历丰富和用心钻研,他的摄影技术娴熟,风格独特,在北平的文化圈颇受注目。与此同时,基督教青年会因经常组织有趣的活动,渐渐成了精英们的社交场所,因为工作地点临近,蒋汉澄不久成了那里的常客,更是有人把他和画家蒋兆和、二胡演奏家蒋风之并称为青年会的“三蒋”。

我曾见到过一张20世纪20年代军阀混战时期,在前门火车站,军人和难民挤火车逃离北京的纪实照片,拍摄者即是蒋汉澄。照片极具现场感,紧张气氛瞬息而来,画面自然朴素,即便身处事件之中,也能觉察得到摄影者不干预事态进展,专注于记录的沉稳与冷静。这种拍摄风格和工作方式,在后来方大曾对作品处理及现场把握中清晰可见,从某种程度上说,也许年长小方十二岁的蒋汉澄,除了技术交流外,在接触中,或多或少地把自己对于摄影的体会和理解传递给了他。

蒋汉澄

逃离(蒋汉澄摄)

20世纪初,摄影虽然得以推广普及,但在当时的社会经济条件下,照相机也不是平民百姓所能把玩的,只局限于有钱有闲的知识分子和商贾士绅阶层。知识阶层具有追求文人艺术的传统,他们深受传统文化的熏陶,对传统艺术的意蕴、精神有着深刻的认识,于是,照相机就成了他们手中的“画笔”,成为他们抒情写意的工具。早期的摄影家主要把摄影作为消遣娱乐的业余爱好,这从“光社”成员陈万里、许智方、刘半农等人的回忆中可以明显看出。陈万里回忆:“当时大家的照相,大都偏向于个人的嗜好,等于玩玩鸟,唱唱戏一般。”

经常和小方交流摄影体会的许智方,在《忆光社》中写道:“那时一般人对照相虽有一些接触,但毕竟还是皮毛,若谈起‘美术照相’似乎就更难懂了,‘为什么不去照美女,而专去照白胡子老头呢?'‘为什么不去照大洋楼而偏偏要去照牵骆驼的呢?’这是我们常遇到的问题。”

在方大曾留下的作品中,几乎没有“玩鸟唱戏”之类的内容,他带着相机,行走于北京城周边的寺庙古刹、乡村田野、商埠市集。在他的镜头中,有肃穆的长城、讨生意的小贩、蜷缩在墙角下的缝穷者、破衣烂衫的码头工人,还有吃黑面扛白面的苦力。少年小方,就是用相机和脚步开始认识社会的,而他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对于人和生存环境的关心,这一点,正是每一个能成就大业者所具备的。

少年小方的习作

父亲方振东工作地点的门卫(小方摄)

“没有任何摆布和雕琢的痕迹,被摄者喜怒哀乐神态自然,画面情景交融。”范长江新闻奖获得者徐京星评价,“在那个胶片照相机为绝对稀有物的年代,拿着相机的他似乎像空气,无所不在,又让被拍摄者视而不见,可见方大曾先生深入生活的功夫和心境。”

年纪相仿的方大曾和许智方,在学习摄影上有过相似的经历。

记得当初自己开始学习摄影时,的确也曾费过一番苦心,因为自己毕竟还只是个中学生,经济上不是很富裕的。起初手中只有一个F6.3镜头四寸照页片和玻璃板的相机。那时照相的瘾头很大,因为玻璃板要比页片便宜得多,所以每到假期里就背着照相机,暗箱中满满的装了一打玻璃板,带着三脚架,跑遍了这古城的每一个角落,有些地方是人烟稀少的,但哪怕是长满荆棘的草野,哪怕是雨后的泥沼,只要是有景可取,我都从不放过。偶尔拍得了较好的照片,我就仍然用我那个照相机,后面自己加了一个马粪纸匣子,匣子里安上六个灯泡,前面横立一块木板,上面钉一张放大机,可是家中连一间合适的暗室都没有,只好等到夜间才开始操作,但是夜间电压的变化又大,放大一张照片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后来虽然攒了两个钱,买了一架F4.5镜头的相机,当然这比起从前那只破旧的相机好用得多了,但终究不算满意。偶尔遇到社里有人拿只F4.5的反光摄影机(Graflex)就使我羡慕不已!(许智方《忆光社》)

他不仅是个摄影家,还是旅行家,周边的寺庙都去过,那时候没那么好的路,多半是步行,有时候骑自行车。每次拍好多照片回来,一开始不会洗时,在外面洗,后来钻研会了,就自己洗,他的照片洗得还是不错的,(编号)从小号到大号的,都是慢慢积累下来的,这么多年了,颜色不变。由于经济不充裕,只靠一点稿费,放大机是他用纸盒做的。

身着学生装的少年小方

我帮他洗照片是因为好奇,功课松一点儿,就帮他弄一弄,看看他怎么洗,他的药水都是自己配的,还有一个小秤,秤药配制,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弄的,他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方澄敏的回忆)

在方澄敏遗物里,有一些是小方中学时旅行的留影,仅凭容貌,同行者的个人信息无从识别,根据景观和地貌判断,他所到达的地点大多在北京周边,西山、颐和园、卧佛寺、十三陵,还有八达岭。

其中有一张地址颇为明确,小方和另外七人在温泉中学的门口,照片中,身着制服的小方居最右,十三四岁的模样,背着行囊,不知是出发还是归来?这张从未见过的照片,使我颇为好奇。温泉中学在哪里?在以往的寻找中,还没有接触过这个地方,小方是在那里就读还是经过?依据照片上的光影判断,拍摄时间应该是在早晨,他在那里干什么?问了方家的后辈们,他们从未听老人提起过,只知道方大曾在北平一中读过高中。

除了景物和人物,小方还以抓拍的方式练习纪实拍摄

翻阅了相关资料,才知道原来的温泉中学已经不复存在,所幸的是,小方当年和同学合影的校门还在,目前是北京市第四十七中学的一部分。

温泉中学原名叫“私立北京中法大学附属温泉中学”,1920年,留学法国的李石曾与蔡元培在北京西山创办中法大学,三年后,中法大学附属温泉中学和小学建成,他们的理想是,建立一套从小学到大学的教育体系。

站在温泉中学门前的小方(右一)

北京市第四十七中学院内的温泉中学旧址保存完好

北京西山一带在历史上曾经与法国渊源深厚,特别是上世纪初至二三十年代,一批法国友人和曾留学法国的民国名人,参照法国先进经验,在此进行各项改变中国落后面貌的尝试。比如,利用庚子赔款返款,仿照法国学制在中国建立起学科众多、设备先进、涵盖教育全程且实习场所完备的现代大学体系,推动赴法勤工俭学大潮,吸收法国“均权”“社会合作”的思想,在温泉村一带开展农村自治试验,成立自治坊公所和各种经济合作社,开创了乡村自治的先河,进行各项社会建设,如修建公路、兴办电话、电力等公用事业和创办疗养院,以及发展乡村经济等。

李石曾,名煜瀛,1902年赴法留学,是最早留法的民国名人之一。1924年,他筹资九千四百元在西山北部购置了一个宅院,这个地方原来叫皇姑园,后来取其谐音改成环谷园,温泉中学遂迁于此。同年底,国民军总司令兼第一军军长冯玉祥、副司令兼第二军军长胡景翼、第三军军长孙岳向学校捐款三万元,修教室、建礼堂、搭石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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